「吶,相马。你加入管乐社嘛。」
一早,突然就有人来向我招募。
时间回溯到十秒前。
大石裕美晃著一头茶色短发,咚地一声就伸手撑在我的桌子上。我直到刚才都还撑著脸颊在发呆,可真的是吓了一大跳。何况还是刚结束打工,不是午睡而是早睡了一小时左右过后就来这招,更是让我吓得不轻。
「我说,大石啊。你来向我招募进社团,自己都不觉得奇怪吗?」
「我知道是有点晚了。但现在勉强算是四月,还说得过去吧。」
「晚的不是时期,而是年级好吗?我跟你一样是三年级喔。况且,要招募我也晚了两年。」
「没办法啊。我直到最近才知道你国中是管乐社的嘛。」
早上八点过后的教室里,已经有超过半数的同学来上课了。
当我想著有没有人可以来救助一下,并环视了四周,只见大家脸上都挂著苦笑。要是站在相反的立场,我应该也是露出那种表情,远远地旁观吧。
「总之,你来加入我们社团啦。今年新进社员太少了,很伤脑筋耶。」
「那还真是可怜。所以说现在有几个人?」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共计十人。」
「还真是冷清啊。」
比起其他文化性质的社团,管乐社更需要有一定的人数。我能理解她因为社团人太少而伤脑筋。
「所以我才去调查哪些人有接触过管乐,并一个个招募中。」
「哦~~咦?但你们在去年校庆时,不是有满大规模的演奏吗?」
虽然没有仔细去数,但感觉有六十个人左右。就算因为学长姊毕业,这人数锐减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一言难尽啦。更重要的是,反正你也闲著没事吧?那就加入管乐社啊。」
啊,被蒙混过去了。个中原委确实让人很在意,但特地追问下去就太失礼了。而且我也不是真的那么想知道。
「很可惜的,放学后我都要准备打工,忙得很呢。」
打工是从半夜两点左右开始,所以放学后必须早点睡,以确保睡眠时间。我敢保证在所有同学当中我一定是最早睡的。不过我还不知道这股自信有什么意义就是了。
「既然是要打工那也没辙了。这次就特别放过你吧。」
「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得到你的原谅,但还是谢谢你喔。」
「相对的,你给我一点情报嘛。国中时还有谁跟你是同一个管乐社的呢?」
「同年级当中应该是没有吧。」
说穿了,本来就没有跟我念同一所国中,并跑来这所高中念书的同学。理由也很单纯,因为这所高中距离母校的校区有点远。
想拚个好学校的人,就算得搭电车通勤,也要去念私立的明星高中,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会随波逐流到距离家里徒步可及的高中去。从这两方面来看,我念的这所公立高中都不上不下,会从我们国中特地跑来这里念书的,就只有特别好事的人而已。
顺带一提,我之所以会来这所学校念书,是因为想骑脚踏车通勤。而且那感受确实一如我预料的畅快,但天气不好的时候会很伤脑筋。
「而且是谁跟你说我以前是管乐社的啊?」
「一个说是跟相马念同一所国中的新生告诉我的。还是说,你听到有个可爱的学弟妹就想加入了呢?」
「不想。」
「是喔。相马这个笨蛋。」
冷哼了一声,大石就回到她自己靠走廊那一侧的座位上。
即使如此,情报来源竟然是个新生也很奇怪。
我只在管乐社待到国二冬天而已,都还没升上三年级,早早就退社了。所以我实在想不透,一个今年升高一的新生,也就是小我两岁的学弟妹,怎么会知道我本来是管乐社。
不过,对方也可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所以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强忍下呵欠,我发著呆,度过在开始上课前的这一小段时间。
骑著菜篮生锈的机车,穿越清晨的街道。
引擎的震动让这台老旧的车体以及我的身体都跟著晃动起来。满满堆在前方菜篮里报纸,也跟著发出窸窣的声音。
若要说我的生活是以这份配送报纸的打工为中心也不为过。
放学后,我一回到家就先稍微吃点东西,晚上七点前就会钻进被窝。起床时间是凌晨一点。稍微梳洗准备一下之后,凌晨两点左右就要到营业所拿报纸,再骑著破旧机车穿梭在巷弄间。一天大概就是这样的流程。
我一升上高中不久就开始从事这份打工了。但必须考到驾照才能骑机车配送,所以这样的工作模式还不到一年。一开始因为不习惯骑车而觉得紧张,不过直到最近也渐渐产生了对清晨凉飕飕的空气感到满舒服的从容。
京都的街道是棋盘式的格局,所以不太会迷路。对著年幼的我这么说的人正是祖母。京都出生的祖母非常喜欢这个城市,一牵扯到京都,她就会反覆地说著这是个好地方。
自从开始从事配送报纸的打工之后,这样好认的道路确实带给我很大的帮助。只是地址上会表记著西边东边的,长长一大串弄得很复杂,因此要记下配送路线时费了好一番功夫就是了。
上京区东侧有一半是我负责的配送区域。像是要连接起堀川通跟乌丸通似的反覆穿梭,并渐渐往南下走去。就算是白天人来人往的这条道路,在清晨时分还是相当平静。
但是注意著安全驾驶的我,今天眼中也是看到各式各样的人。
身穿制服正在等红绿灯的男女、身穿西装走过横跨堀川的短桥的人,以及穿著浴衣走在小巷弄的道路内侧的女性等等,清晨的街道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活动。
无论天气炎热还是寒冷,清晨能看见的人们都是一样的身影。简直就像陷入了时间停止的错觉之中。
我很喜欢只存在于黎明前的这片景色。有很多是白天无法见到的东西。
由于我是安全驾驶,像这样放宽视野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无论多么习惯配送工作,还是很害怕出车祸,因此我都会随时保持专注并谨慎驾驶。
今天也像这样开始工作了两个小时。
在乌丸通右转之后,过了一条戻桥(注1),并往西前进。
这附近是我从小就很熟悉的地方,所以就连小巷弄我都一清二楚。尤其是堀川通在春天时可以看到开得很漂亮的樱花,只是现在几乎都凋谢了。下次还想看到盛开的景象,就只能等到明年了吧。我无法想像自己届时究竟会在做什么。
我骑著车一边哼歌,快活地一家家配送下去。只要在脑海中播放出音乐,配送报纸也就跟音乐游戏一样了。无论驾驶还是投递,节奏感都很重要。
「嗯?」
在熟悉的一幢幢住家之间,我突然撞见了陌生的光景。
溶入夜色之中的独栋房屋,有个女生正站在那家的信箱前面。昏暗的天色下,我还看不清她的长相,但至少可以辨别是男是女。
我放慢速度,并朝著手表看了一眼。从放出亮光的表面看来,现在还不到凌晨四点。
那个女生也没有要出去散步的样子,感觉就像在等候著什么一般站在原地。
难道是在等报纸配送过来吗?
「早安。」
我尽可能耍帅地停下生锈的机车,并将报纸递给她,但对方看起来也没有久候的感觉,很乾脆地就收了下来。
「你好。好久不见了,相马学长。」
她说话的语气平稳,而且好像认识我。
「那个……」
谁、谁啊?
我环视著四周想寻找提示。配送时我都只顾著看要投递的信箱,因此没有连同建筑物都看得很清楚。但仔细想想,我记得这里是以前同学的家。
名叫中井恭介的那家伙,是个模范般喜欢窝在家里的人,再怎么样也不是会跑到屋外拿报纸的类型。说穿了那家伙不但是男的,更何况还过世了。
啊,但他有个妹妹吧。好像小他两岁的样子。
现在抬头看著我的那双深邃大眼睛,以及绑成一束扎实麻花辫的发型。那个造型就跟我记忆中还留有一些稚气的中井妹妹一模一样。而且不知为何,她还穿著我们高中的制服。
当我察觉到的同时,中井妹妹像是等到不耐烦了一般。
「我是中井优子。真亏你能这么正大光明地忘掉别人的长相呢。」
「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我也很久没碰到她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恭介的葬礼上,时隔快四年了。当时还在念小学六年级的中井妹妹,也到了升上高中的年纪。经过这么一段岁月,给人的印象会有所改变也理所当然。
「相马学长是在打工吗?」
「对啊,我可是个模范勤奋少年。要给我粉丝信也很欢迎喔。」
「看来你还是继续做下去了呢。管乐社应该有去招募你吧?」
「是没错啦……啊,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班会前的谜题很快就揭晓了。
向管乐社的大石泄漏我社团经历的人就是中井妹妹吧。就算是小我两岁的学妹,如果是中井妹妹就会知道我曾待过管乐社。我跟她哥哥恭介是朋友,而且以前还是一周两次的程度,频繁来这个家叨扰。
但我不知道中井妹妹跑来就读同一所高中,而且竟然还加入了管乐社,更是令我难以想像。
「不过招募的事我已经婉拒啰。对我来说打工比较重要。」
「就算见到我,你也没有回心转意吗?」
「你那是什么莫名的自信啊?」
「如何呢?」
中井妹妹的态度莫名冷淡。感觉就像她的口气降低了四周气温似的,一道冷风从我背后窜了过去。
「如果要找人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比起我这个三年级的,去约你的同学比较好吧。」
「为了演奏哥哥做的曲子,需要的不是别人,正是相马学长的力量。」
中井恭介做的曲子。
这句话让我的心掀起了一阵涟漪。
时间冻结似的感觉让我一时陷入混乱,但仔细想想天气并没有这么冷。不如说很热。甚至连掌心都沁出了汗。
「哦,是喔。」
不给些回应也很奇怪,因此我随口附和了一句。这听起来就像一场笑话一样,因此我也自然而然地浮现了笑容。
「抱歉,我还要急著去送报。改天再慢慢聊吧。」
随便搪塞过去之后,我便骑著机车逃走了。
虽然知道中井妹妹还在后面看著我,但我一点也不想回过头。
***
第一次遇见那家伙,是在难忘的五岁那时。
那年我学了新的事物,去上了小号的才艺班。
起因是已经过世的祖母。
总是热情地谈论著年轻时在时髦的餐厅听见的演奏有多精彩的祖母,在我生日的时候送了一把闪闪发亮的小号给我。
当时的我非常中意小号金闪闪的模样,但除此之外全都只觉得讨厌而已。
毕竟很重。而且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也太大了。一旦放进乐器盒又显得更大更重。对五岁的我来说,光是抱著去上课再回家,就已经像是一种修行。
现在走起来只要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照小孩子的步伐来说要花一倍以上的时间。起初是跟妈妈一起搭公车过去,即使如此抱在怀里的小号还是重到令我印象深刻。
音乐教室的外观看起来就跟普通民宅没什么两样。若要说起特别之处,就只有地下室有间隔音室这点而已。
调查出住在那里的女性有在经营小号的个人课程,并安排让我去上这个才艺班的也是祖母。事后才听妈妈说其实连学费都是祖母出的,看来她真的很想让我学习小号吧。
就这样,从五岁生日开始学习小号,并过了三个月的时候。
我潜藏身为天才演奏家的才能……不但没有因此展现出来,甚至依旧糟糕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而且根本吹不出声音来。对于当时认为只要吹气进去乐器就会自己发出声音的我来说,光是在那个当下就错愕不已。后来开始只用吹嘴练习,才总算吹出声音,但即使如此还是只能吹出有气无力的丢人乐声。
无论怎么练习,都感受不到自己有所进步。不但嘴跟手都很痛,而且小号就是很重,甚至让我几乎都要对乐器本身感到厌恶了。
或许是察觉到我这样的心境,那天老师在比平常还要早的时间就要我稍作休息,并为了替我准备饮料而离开了隔音室。
那家伙就是在这个时候现身的。
他推开门隔著一条小缝隙,对著依然吹不出像样乐声而闹起脾气的我搭话道:
「你那是小号?」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瘦瘦高高的可疑少年。
手脚都很纤瘦,而且都没有晒黑。自然卷的头发底下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紧盯著我手上的小号。
那家伙应该只是想确认这件事才来向我搭话,然而我却误以为那道视线是对我投以钦羡的目光。
其他小孩所没有的特别的东西。那时,我第一次产生了想向人炫耀自己这把小号「很帅气吧」的心情。连我自己也觉得未免太单纯了。
「你会吹吗?」
「当然会啊。」
我下意识这么回答,但其实是骗人的。我依然吹不出令人满意的乐声。
即使总算可以吹出声音,也只能吹出宛如怪兽在打呼一般的声音而已。不但做不到像老师示范演奏给我看的时候,那样顺畅流动的手指动作,也吹不出让人舒适地转醒的那种乐声。
但是,碍于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我也说不出自己办不到。
「那希望你能演奏一首曲子。是我做的曲子。」
「是喔。那你把乐谱拿来,我就帮你演奏啊。」
怀著随便的心情答应之后,那家伙马上就将手写的乐谱拿过来了。
虽然我那时是连乐谱都还不太会看的程度,但既然都说办得到了,我就下定决心,绝对要演奏出来。
拿著饮料回来的老师也说,先从有兴趣的曲子开始练习比较好,进而决定在课堂上练习那首曲子。
在那之后,我拿出热忱勤加练习。不只是去上才艺班的时候而已,就连回到家也会触碰乐器,结果不小心在房间里吹出声音被妈妈骂过后,我就埋头于模拟训练之中,手指无时无刻都在动来动去的。为了练习吐音,我平常甚至会去顾虑呼吸的方式。在读懂乐谱之前,更是没有一刻怠慢地努力学习。
尽管做到这种地步依然不见戏剧性的成长,但至少能用小号吹出更像样的声音了。
自从第一次遇见那家伙过了两个月之后,我总算能演奏出手写乐谱的那首曲子。
我趁著课程的休息时间在那家伙面前吹给他听,因此除了老师以外,他算是第一个听我演奏的观众。
那首曲子跟我至今练习的乐曲相比,很明显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各式各样的音符全都塞在一起,显得杂乱无章。听起来的感受绝非舒坦,然而一旦听了就会余音绕梁的那种曲子。
即使是成为高中生的现在,我也做不到乐曲评论这种事,但那肯定不是会拿给初学者吹奏的曲子。
演奏的时候,我总之相当拚命。各式各样的音符就像浊流一般不容分说地朝我袭来。尽管都快溺死在一片音符当中,我还是总算结束了演奏,在擦去汗水时的心情可是极为痛快。
「怎么样!我吹得很好吧!」
「我知道了,那下次吹这首。」
面对等待著一番赞赏的我,那家伙连一声鼓掌也没有,就将另一份乐谱递了过来。
后来我们怎么会变成朋友,我直到现在都还想不通。
究竟是因为我们的个性莫名契合,还是多亏了我很喜欢后来被命名为〈日不落之夜〉的那首曲子,事到如今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十几年前的自己,基本上就像是另一个人一样。
总之,小号才艺班上著上著,我跟那家伙就变成朋友了。
我为了演奏他接连拿来的手写乐谱而勤加练习小号,他也不厌其烦地一直做出很乱来的乐谱,并交到我的手上。
就这样,我一个月会演奏一次经过练习的曲子。
从第二次的演奏开始,观众就多了一个他的妹妹。我记不得当时是找她说了什么话,但我记得她给我的印象是小小年纪却很稳重,并不太像她那个怪人哥哥。
他妹妹加入之后,或许是顾虑不要打扰到小孩子们,老师就不再到演奏会上露脸了。
作曲人、演奏者以及观众。只有三个人的演奏会,就这么持续了好几年。
直到其中一个人永远缺席的那一天。
作曲人的名字是中井恭介。
既是刚才碰面的少女的哥哥,也是在我国二那年冬天因意外身亡的儿时玩伴。
***
完成配送工作,我将机车还回去之后,就一边推著脚踏车,悠闲地走在街道上。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半。这段时间正是我一天当中最能自由运用的时段。
所以从打工的地方回到自家的路途我绕了一大圈远路,正走在鸭川的河岸边。
沉浸在劳动过后那种舒畅的疲惫感与解放感之中,这样顺著鸭川流向走的感觉很不错。我刻意不骑脚踏车,就是为了能享受这样的时光久一点。
而且绕这一圈除了转换心情之外,也有其他目的。
虽然是在河岸边,但就算在这个地方发出响亮的声音也不太会有人在意,是许多人常会前来练习乐器的一个地点。
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河岸边,能听见伴随著潺潺流水声的〈小星星〉。那是小号的音色。为了不打扰到对方,我放轻脚步缓缓靠近去看看状况。
手中拿著小号的人,是个差不多跟我同年的女生。
乌黑的浏海长到遮住眼睛。而且浏海还满厚重的,因此很难看清她的视线。而且她更身穿长袖制服,双脚包覆在全黑的裤袜底下,是个几乎没有露出肌肤的状态。
顺带一提,虽然是我所就读的高中制服,但截至目前为止,我都不曾在学校里见过她。未来应该也没这个机会吧。
「早啊。」
等到乐声告一段落之后,我这么打了一声招呼,原本拿著银色小号的少女也朝我回过头来。
「早安。」
刚相遇的时候,每当我向她打招呼时对方都会吓到,看来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当我开始做这份打工没多久时,就跟她相遇了。契机是当我沿著鸭川河岸步上归途时,无意间听见小号的乐声,便像是被吸引了过去一般。
说真的,她的演奏并非多么精湛。
无论发出声音的方式还是运指的方法,都拙劣到彷佛看见刚开始接触乐器时的自己。时不时就会吹错音阶,或是吹得又卡又顿。
正因为如此,我很能体会她想偷偷在这里自主练习,慢慢磨练技巧的心情。以前我也曾在河岸边练习过小号。然而夏天会被大量蚊虫阻挠,冬天又会冷到指尖冻僵,时不时就会碰壁。
就这点来说,她无论酷暑寒冬,就算天气再怎么不好,都会持续在这里练习。
我想说总不好打扰她练习,因此以前我只是隔著一段微妙距离听她吹奏的可疑人士,直到有一次对方主动过来向我搭话。
「我的演奏怎么样?」
很久没听她说出这个跟我们第一次说话时同样的问题了。以前问得怯生生的,相较之下,现在感觉沉稳许多。
要向人说出自己的感想,其实出乎意料地困难。讲得太简洁感觉就像在随口搪塞,但要是说起长篇大论,听起来好像又很跩。
「我很喜欢喔。」
迷惘到最后,我也做出跟以前一样的回答。
实际上她现在的演奏有时音会跑掉,长音更是吹得很辛苦。
但仔细解读过乐谱一般沉稳的演奏,能让听者感受到心情放松下来的那种温柔。
如果要拿食物比喻的话,感觉就像是远足时母亲替自己做的便当。撇开美味与否,定义在与那种事情无关的位置上。单纯是个美好的事物。
听见我的回答,她的嘴角扬起浅浅的笑。
「那今天也请你继续听下去吧。」
她再次架起小号,并开始吹奏〈小星星〉。
自从相遇之后已经过了两年以上的现在,我跟她甚至都还没互相自我介绍过。依然是连彼此的名字跟来历都浑然不知的状态。或许也因为这样,每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就像变成别人一样。而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每次跟她一起共度的时间,都只有短短半小时左右。
即使如此,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就跟去打工及上课一样,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请你加入管乐社。」
一早,突然就有人来向我招募。在开始上课前的教室里劈头而来的这句话,只让我觉得有满满的既视感。
不同于昨天的只有伸手撑在我桌子上的人,并非同学大石而是新生中井妹妹这点吧。她另一只手上正提著一个鼓鼓的纸袋。
对我来说,大石刚好不在教室是唯一的救赎。照大石那样冲劲满满的个性来看,现在肯定也在其他地方进行招募。
问题在于中井妹妹。我还是新生的时候,总是觉得高年级的教室有种难以靠近的氛围,但中井妹妹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胆怯。
「为了在管乐社演奏哥哥的曲子,就需要相马学长的力量。」
「你今天早上也说了这样的话呢。」
如果是大石跑来招募我,不管多少次我都可以拒绝,但换作是中井妹妹就没这么容易了。可能因为我认识小学时的中井妹妹吧。当年那种感觉迟迟无法抽离,让我现在无法断然拒绝。如果事情在自己办得到的范围内,我就不禁想替她实现。
说不定中井妹妹就是算计到这一点,才会来拜托我就是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碰乐器了,可能无法演奏,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吗?」
「这……」
中井妹妹感觉有些不满地陷入沉默,后来才像转换了心情似的,缓缓地点头。
「只要你跟我约好可以提供协助,现在就先这样也没关系。」
「现在」是吧。这个说法让人有点介意,但目前还是要让这件事告一段落为优先。
「我知道了。那我就加入社团,并帮忙做点杂事吧。我看你们好像很缺人手嘛。」
要兼顾打工跟社团活动感觉就很辛苦。我光是想像了一下,头就快晕了。
但如果事情能就此圆满落幕,也是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中井妹妹究竟是要我做什么,但既然不用演奏也没关系,那就轻松多了。顶多就是帮忙搬运乐器吧。
「谢谢你。那么,我就来说明一下具体的内容。」
「在那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恭介应该没做过合奏曲吧?」
就我所知,恭介只会做独奏曲,而且说穿了,他并不喜欢合奏。是个基本上跟管乐社合不来的作曲人。至少那家伙的乐谱是没办法直接让管乐社进行演奏才对。
「关于这点,你看过这边的乐谱就会明白了。来,请你确认一下。」
中井妹妹将她带来的纸袋放上桌子,并发出了沉甸甸的声音。
「那一袋果然是乐谱啊。」
当她在教室里现身的时候,我就觉得在意了,准备得还真是周全。不知道她究竟是怀著可以说服我的自信,还是知道我不会拒绝她呢?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纸袋里塞满了乐谱。张数看起来很不得了,让我连数都不想数。
「未免太多张了吧?」
「但是,这还只是一部分而已。我没办法将所有乐谱都带来。」
中井妹妹语气平淡地这么说,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她说这是一首曲子的乐谱,而且还真的只是一部分而已吗?
我也只好随便抽出几张确认。
乐谱确实是以管乐形式写成的合奏曲,而且形状很有个性的音符也确实出自恭介之手。那家伙的音符很少写出圆弧,每个演奏记号看起来都有棱有角。
尽管难以置信,看来恭介是真的做了一首合奏曲。但是……
「我可不知道有这样的曲子喔。」
只要是恭介做的曲子,我自认全都演奏过了。由于数量非常多,我确实无法保证每一首都记得,但我还是知道从来没有看过这份乐谱。
「无可厚非吧。因为这是哥哥的遗作。」
「哦……那我确实不会知道。」
每次我去他们家拜访时,恭介总是驼著背面向五线谱,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也是如此。
他在那时写的曲子我的确没有演奏过。
「相马学长。」
隔著纸袋,我能看见中井妹妹一脸认真的表情。这很不可思议地令我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哥哥做的最后一首曲子,〈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另外,还有一点要补充的是,这首曲子演奏时间大约是三十六小时。」
「咦?」
我好像听到了奇怪的数字。
「抱歉,你能再说一次吗?你说演奏时间怎样?」
「大约是三十六小时。若是单纯计算的话,演奏需要花上一天半的时间。」
看来不是我听错。
「哦~~这样啊。他留下这么厉害的曲子啊,真是佩服。所以说,想在管乐社演奏的是哪一首曲子呢?」
「所以说,就是这首啊。要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毫无间断地从头演奏到最后。就时机点来说,校庆应该满适合的。」
「不不不,那也太扯了。」
「但相马学长已经答应我要帮忙了吧。」
「谁知道会是这种超乎常规的曲子啊。我还以为是要演奏三分钟左右的那种曲子。」
恭介做的每一首曲子大概都是这样的长度。管乐社会在校庆上演奏的时间大概一小时左右,我还以为她是要来找我商量想将一首恭介的曲子编排进去之类。
所以我才会决定与其拒绝中井妹妹的请托,不如乾脆接受并尽快解决这件事还比较轻松,如此一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可是答应就是答应了,接下来要请你为了实现三十六小时的演奏提供协助。」
整件事就像一场诈欺似的。我靠上椅背,仰望著天花板。
三十六小时的合奏曲。
而且还要由人手不足的管乐社来演奏?
中井妹妹的要求太乱来了。更重要的是,恭介做的曲子更是杂乱无章。让我觉得是个无法理解的世界。
在这当中就只有受到那家伙的乐谱折磨的感觉令人怀念,更是教人厌烦。
光是跟平常不一样,就足以造就诸事不顺的原因。
生活步调就这么被打乱可不是好事。我尽可能让日子过得一如往常,这才重新振作了起来。
虽然心灵层面觉得很疲惫,但我还是精神饱满地上了课,也没有睡过头,一大清早就去打工,一样顺利完成工作。回家时还是会绕点远路走经鸭川的河岸边。一切都一如往常。
但中井妹妹的要求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
打乱了配送的节奏,多浪费了一点时间。因此绕道去河岸边的时间也比平常还要晚,所幸还能听见小号的乐声。从那音色也能听出就是平常会遇见的她。
可能是跟中井妹妹聊过的关系,小号的乐声无论如何就是会刺激起过往的记忆。
恭介从来没有称赞过我的演奏。然而他也没有说过任何不满或是怨言。无论我怎么演奏,那家伙都像在进行确认一般点点头而已。
没想到事到如今我还会想起这种小事,看样子恭介的遗作对我来说也带来不小冲击。而且直到现在都还对我产生影响。
就像正好停下吹奏的小号残响,依然缭绕在我的脑海之中。
「啊,早安。」
我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因此今天是对方先向我打招呼。
「早安。虽然很唐突,但请问〈小星星〉的演奏时间大概有多久呢?」
「这……我吹的这段大概是两分钟左右。」
「这样啊。」
基本上乐曲大多都在几分钟内就会结束。就算是交响乐曲也大概三四十分钟,连那知名的贝多芬第九号从头演奏到最后也差不多一小时。说穿了,不管怎么说,若要连续演奏三十六小时,只会是一场苦行吧。
「话说,如果有一首曲子要演奏三十六小时,你会怎么想?」
「不是三十六分钟,而是三十六小时吗?呃……该怎么说呢,无论如何一整天都演奏不完,感觉非同小可呢。」
河岸边女孩也是感到很惊讶的样子。能得到这样有常识的反应真令人开心。
「而且还是合奏曲。」
「请问,那有办法演奏吗?」
真是极为正经的意见。我也想知道一样的事。
「我也不知道。是说,不晓得还有没有其他这么长时间的曲子呢?」
「就我所知,艾瑞克•萨提有一首名为〈烦恼〉的曲子,演奏起来好像需要十八小时的样子。其他还有像是徒有乐谱的,需要花上好几百年的曲子,以及会永远持续反覆下去没有结束的曲子等等,之前有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呢。」
「作曲家还真是不得了啊。」
超越傻眼或感到恐怖,我只能钦佩不已。原本就觉得恭介是个相当古怪的家伙,看样子历史上还有做出更多不得了的乐曲的人。
「听到这些例子,就会觉得三十六小时也满短的嘛。」
「不,要让活生生的人来演奏这点应该非常困难。毕竟那些演奏时间超乎常规的曲子,基本上要不是从来没有人演奏过,就是都由电脑处理。」
「那刚才那首〈烦恼〉呢?」
「据说曾由好几位演奏者轮流演奏过。但这并不是合奏曲。」
如果是独奏曲,只要有十个人,或许就能用轮流的方式持续演奏下去。
即使如此都非常辛苦了,很不巧地恭介留下来的曲子还是合奏曲。演奏所需的人数也要更多。
「是说,那个长达三十六小时的合奏曲是怎么回事呢?」
「喔,其实啊──」
我正打算像是讲个笑话一般,说起关于〈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事情。
不过时间似乎太晚了。
在我眨眼的那个瞬间,无论少女,还是她拿在手上的小号,所有的一切都从我眼前消失而去。
简直就像一场梦境。我只能这样形容。
微弱的朝阳从东方的天空照耀而下。这就是原因所在。
我至今体验过好几次类似的事。
伴随著黎明到来,会消失的不只是她而已。打工时会看见的那些穿著各式各样服装的人们,也都会因为朝阳而看不见。
我自己认为应该是像所谓幽灵那样的东西吧,又或者是我的妄想或幻觉。但无论何者,应该都没有太大的差异。
这四年来,我的世界改变了。
恭介死了,我不再吹小号,升上高中也开始打工,而且唯有在昏暗的时候能看见的东西变多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该说是成长还是退化。但我的身体一点一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步调。
我很喜欢只有在夜幕还没完全褪去时能看见的那片景色。
也很喜欢在这个河岸边侧耳倾听小号的乐声。
然而若是真的要演奏恭介做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为了实现这件事就会越来越忙碌。或许能在这个河岸边度过的时间也会跟著缩短。
这让我有点伤脑筋。
带著近似愤恨的眼神抬头看向东方的天空,我独自想著这些事情。
注1 位于堀川通与从前的一条通交界,被认为是连接现世与阴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