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一的时候,祖母过世了。
那年夏天酷暑难耐,蝉鸣不绝于耳,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不知道祖母觉得我的演奏听起来如何呢?我有没有让憧憬小号的祖母感到满意了?从父母口中听见祖母的死讯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些事。
「这样啊。」
在教室碰面的时候,我跟恭介说了「才艺班的课我要请丧假」之后,那家伙这么喃喃低语著。
「人会死呢。」
那个时候的恭介,露出了简直像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一般的表情。他那个神情,我直到现在还能鲜明地回想起来。那天的恭介比平常还要寡言,看起来一直像在沉思一般。
***
为了平静心情,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接著抬头看向眼前的住家。
两层楼的独栋房子,地下室有一间隔了两道门的隔音室。白色的外墙在太阳的反射之下显得格外耀眼。即使有在凌晨时来送过报纸,也很久没有在大白天来到这里了。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吧。
就连确实有要事的现在,我依然很想找个藉口离开。
「你觉得身体不舒服吗,相马学长?」
中井妹妹对我这么问起的话本身是很温暖,语气却很冷淡。
我不愿放弃地挣扎著眨眼好几次,希望下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建筑物,但很可惜的是没有任何改变。
中井家现在依然凶猛地俯瞰著我。
「我以为被女生找去家里会是更让人心跳加速的事情。」
「从你现在的表情看来,似乎也够心跳加速了才是。」
「这不叫怦然心动,而是心悸好吗?会让人身体不舒服的那种心跳加速。」
我最后一次造访这个家是在四年前。现在我也没有积极地想踏入其中。
「虽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老师在家吗?」
老师,也就是恭介的母亲,是那十年间教导我小号的恩师。
但自从恭介死后我们就没碰面,逢年过节也没有彼此问候。更重要的是,我最近打破了最后跟老师立下的约定。基于这样的愧疚,她目前暂时稳坐了我不想碰面的人物排行宝座。
在那之前一直都是不想碰面的人物当中排行第一的中井妹妹,对于我的提问只是平淡地答道:
「不在家。她现在不是在家里教课,而是到外头教小号。」
「哦,这样啊。」
这让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有点可惜一般,有种两者皆非的暧昧感受。
至少那间隔音室已经没有在用了吧。
十年来,几乎每星期都会触碰到那个门把的触感,似乎再次重回掌心,让我觉得害怕不已。我伸手让掌心摩擦著裤子,想擦拭掉这份感伤。
「吶,你们到底是在聊什么事啊?」
另一个同行的人──大石感到费解地歪著头。没能加入我们之间的对话,似乎让她觉得有些不满。
我没有仔细跟大石说过我跟中井家的关系。
顶多只有跟她说过我认识作曲人,也见过中井妹妹这样程度的说明,除此之外也不是要特地说给人听的事。别人的回忆对听的人来说也没什么有趣的吧。
「请别在意。好了,请进吧。」
中井妹妹也没有打算要多做说明,一边催促著大石,便打开了自家大门。
「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乐谱呢?好期待喔。打扰了~」
大石感觉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便踩著雀跃的脚步跟在中井妹妹身后进到了屋内。我也尽可能装作平静的态度,到他们家中叼扰。
中井妹妹打开了位在玄关旁楼梯走上去马上就能看见的那扇门。那里曾是恭介的房间。
「啪」地电灯随之亮起。
「天啊。」
就像是看见令人发毛的东西一般,大石惊呼了一声并皱起脸来。会有这样的反应确实很自然。
恭介的房间堆满了纸张。无论床上、桌上、书架上等,所有触目可及的地方全都在纸张的支配之下。看起来像是房内积起了白雪一般。
气氛就跟恭介还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唯有这个房间的时间停住了似的,这确实令人发毛。
「这些全是乐谱吗?」
「是的。虽然也有些是空白的五线谱,但堆积在地上的几乎都是〈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乐谱。」
我再次体认到这分量有多惊人。即使只是一部分,但中井妹妹愿意将这东西带出门的毅力值得尊敬。
「竟然做出这么不得了的曲子,可见中井同学的哥哥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呢。」
「是的。哥哥以前几乎每天都在作曲。那些全是不受形态拘束的独创乐曲。」
「然后曾经演奏过那些曲子的,就是相马啊。」
「没错。他总是很有热忱地进行演奏。」
「看著现在的他,实在很难想像那样的身影呢。」
中井妹妹看起来有些自豪的感觉。应该是听人称赞恭介,让她感到很开心吧。
「欸,相马。你从刚才开始是不是就很安静啊?平常明明都会讲些废话,说个不停。」
「没有啊,我只是有点发呆。欸,我可以回去了吗?我不在场也没差吧。」
「别说这种傻话好吗,难道你忘记我们是要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当然记得啊。」
我们之所以会像这样造访恭介房间的原因。
契机就是今天早上在学校走廊发生的事情。
***
「不管来几个人,不行就是不行。」
教物理的原义昭老师一看到我跟大石,就感到厌烦地这么说。才看到我们就摆出这种态度,看来大石的交涉手法应该很乱来吧。
原老师是今年才就任不久的男性教师。年龄大概三十几岁吧。我只有在开学典礼上看过他上台跟大家打招呼,并没有实际上过他的课。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管乐社的顾问老师。
因此,我完全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体型清瘦的他看起来好像很神经质,但这只是我的个人偏见。除此之外,就只有觉得他穿白袍的样子满帅气的而已。
「如果是有常识的曲子就算了,我怎么可能认同那种莫名其妙的企画。」
我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就出现极高的败北可能性了。在相伴一起过来的大石做出反驳之前,我悄声向她询问现在的状况。
「是说,你是怎么跟原老师说明的?」
「照实讲啊。说我们要在校庆完整演奏一首长达三十六小时的乐曲。」
跟我想的一样。
大石做事很有行动力,但可以说几乎没有交涉的能力。在向我招募的时候也是。讲得好听点是冲劲十足,但说得难听点就是做事不经大脑。
「也太乱来了吧。突然间说出这种超脱常理的事情,你以为人家就能自然接受吗?」
「我就很自然地接受了啊。」
「那是因为大石你啊,该说是想法比较特别吗……」
有不有趣、喜不喜欢,或者是好是坏。大石是会将事物涂上原色去明确划分开来那种类型的人。
如果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大石这样的话,事情就单纯多了。不过,这样的世界还真讨厌啊。色彩还是多样一点比较好。像是小学的时候,坐拥一百二十八色彩色铅笔的家伙就是英雄嘛。
「好歹也先准备一下如何解决长时间演奏这个问题的点子之类的再来说吧。」
「那些就是我想跟顾问老师一起思考解决办法的事啊。难道这样不对吗?」
「如果是在常理范围内的事情,我当然会陪你们讨论。」
原老师用平常讲话的音量参战了我跟大石之间的悄悄话密谈。就算话讲得再小声,人就近在眼前,即使想忽视也很难吧。这好像让老师多加顾虑了,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这次的提议实在太不切实际。问题多到我都懒得去数了。」
「也是呢~毕竟管乐社的社员人数很少嘛。」
比起是在讨原老师的欢心,我以坦率的感想表达同意。虽然大石对我投来一记吓人的眼神,就像在质问我究竟站在哪一方似的,但我只是回以暧昧的笑容并蒙混过去。
「不只这点。首先地点就是一大问题。还有,身为教师,我不可能同意你们不眠不休地进行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再说了,这样究竟要花多少时间练习?要是练习期间会影响到学业,那我更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这样被人一一点出无法演奏的理由,感觉很是新鲜。至今我都是向中井妹妹说「这不可能」的那个人。
原老师并没有说出任何不讲理的话。他指出的都是我能接受的问题点。
「而且就算演奏不知名作曲家创作的没没无闻的曲子,任谁都不会听得开心吧。说穿了,就算真的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又是谁有办法听下去呢?」
之前也在清晨的河岸边被指点出没有人能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从头听到尾,可说是抱持著以音乐来说最致命的缺陷。只要得知演奏时间长达三十六小时,任谁都会发现这个显而易见而且重大的问题。
「所以说,你们还是重新想想要在校庆上演奏的曲目吧。不参加音乐大赛这点,我也赞成。社团活动是为了能在念书的空档喘口气,在那上头耗费太多时间及劳力并不太好。」
留下一句「就这样」,原老师便结束这个话题,在走廊上跨步离去。
「相马果然帮不上忙。」
大石责怪我的口气就像是在闹脾气的孩子一般。那副模样满可爱的,害我差点就要笑出来,要是如此就绝对会惹她生气。所以我露出认真的表情回应她:
「不然是要怎么反驳他说的那些问题啊?」
「不用反驳也没关系,你好歹想个办法辩到那个人哑口无言吧。」
「嗯──也是呢。」
先不论能不能辩倒顾问老师,但想要实现这场演奏,也必须说服他才行。看来需要想个手段。
「原老师认定的问题点之一,在于〈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由不知名作曲家创作的,没没无闻的曲子对吧。」
「他好像还说了任谁都不会听得开心之类的话。」
「他这么讲,简单来说问题就在于无法保证表演成果如何。就算没没无闻,只要他能理解这是一首有趣的曲子,这一点至少就解决了。既然如此,首先只要让他知道同一个作曲家所创作,长度也在常识范围内的乐曲就好。」
「意思是拿乐谱给他看,让他知道作曲家是个能创作出多么有魅力的乐曲之人吗?」
「如果只是单纯把乐谱拿来,他会不会看也不知道就是了。」
教师的工作繁忙,如果只是拿乐谱过来,他真的会过目的可能性很低。
而且理所当然的是,乐谱跟实际上的演奏大相径庭。
只有乐谱也好,就算他真的看了,也不能保证可以从谱面传达出那首乐曲具备的某种元素。
「好吧,毕竟是音乐嘛,让他听听看就是了。虽然做法很迂回,但以相马来说这个提议还算不错。不过真的很迂回。」
「没必要说两次吧。」
「既然如此,就必须拿到其他曲子的乐谱才行。我这就去跟中井同学商借一下。」
中井恭介这个人做的是什么样的曲子。
对方要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想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这件事,甚至都还吃不到闭门羹。既然如此,就算做法迂回,还是仔细向他介绍一下乐曲比较好。
要是恭介的乐曲有著令人著迷的力量,这也将是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最短的捷径吧。
不过前提是乐曲当中真的具备那种力量就是了。
***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到了现在。
我们之所以会造访恭介的房间,是为了寻找要拿来说服原老师所必备的乐谱。
令人伤脑筋的是,确实有著我要同行的理由。
「别发呆了,相马你也来找乐谱啊。我希望是一首可以彰显出这位作曲家实力的曲子。关于这点,谁会比较清楚呢?」
「中井妹妹。」
「不,是相马学长。全都演奏过的就只有相马学长而已。」
她说的对。而且过去的事情更是无从改变的事实。就是因为中井妹妹跟大石说了这件事,我才会像这样同行来到恭介的房间。
无奈之下,我也看向书柜,开始物色起来。
演奏长度短,而且塞满了中井恭介写下的音符及演奏记号的曲子。脑中虽然浮现了好几首,但这种时候回归原点比较好吧。
「就挑〈日不落之夜〉如何?」
这是恭介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年幼的我第一次从头到尾完整演奏过的曲子。长度约一分钟左右。
「我知道了。」
走过我身旁,中井妹妹进到恭介的房间里。接著就没有任何迟疑地朝著书柜伸出了手。
「请看。」
「谢谢。哦,曲名真有品味呢。」
接过乐谱的大石用手指轻抚过用马克笔写在资料夹封面上的曲名。
这挑起了我的恶作剧之心,便想揭露一些小知识。
「替曲子命名的不是恭介,而是中井妹妹喔。」
「咦,是这样啊?」
「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满害羞的。」
从她若无其事的态度看来,似乎也没有特别感到害羞。
恭介在死前写了一百首以上的曲子,但他对任何一首都不带有任何执著。正确来说,是他在听过一次演奏之后就会失去兴趣吧。所以不曾给自己做的曲子命名,也没有很重视地在保管乐谱。
对此觉得太浪费而无法容许的就是中井妹妹。她仔细整理了要是继续这么放任下去真的可能会被拿去丢掉的乐谱,放入资料夹并收进书柜里,还替每一首曲子题名。
曲名之所以感觉都有点奇怪,应该是她的命名品味本来就很独特的关系。
「是说,这曲名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取自谚语。既然夜晚已经降临,也不用急著回家。衍生为不用慌慌张张地,凡事都要沉稳进行的意思。」
面对大石的提问,中井妹妹不知为何看著我这么回答。
难道她是在说我做事都慌慌张张的吗?不,或许是我多心了。
「还有,相马学长。避免你产生误会,我话先说在前头,〈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哥哥命名的标题,不是我取的。」
「恭介命名的?怎么可能。」
「我没有说谎。难道我曾替尚未演奏过的曲子命名吗?」
「是没有……」
中井妹妹总是在我演奏结束之后,才替曲子题名。从来没有在我演奏之前就先命名好的例子。
如果中井妹妹所言不假,那么〈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就是唯一一首那家伙自己命名的曲子。虽然有点难以置信,横竖也无从确认起了。就算感到介意也没辙。
「但现在要怎么办?恭介以前做的曲子全都不是合奏曲。管乐社也不能用吧。」
就我所知,恭介只做独奏曲。
以这点来说,〈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也是特例。或许比起这么长的演奏时间,恭介做出合奏曲这件事更令我感到讶异。
「那就由我来编曲,并配合管乐社的状况。」
「你会编曲啊,真是厉害。」
「我也是一天天在成长的。」
简单来说,编曲就是再加上一道功夫改编既有的乐谱。
以这次的状况来说,就是要将小号独奏曲〈日不落之夜〉改写成管乐用的乐谱吧。这感觉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如果是一直以来都在最靠近的地方接触恭介曲子的中井妹妹,应该是能顺利完成。更何况她从小就给我凡事都能做到的万能印象。
「这么说来,相马学长,听说你提出了要说服顾问老师的提案呢。」
「姑且是有个想法啦。但我还是觉得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不太可能耶。」
就算这个提案真的可以说服顾问原老师,也并不是跨越了所有难关。
当大石在专心确认乐谱时,我压低音量跟中井妹妹说了我的想法。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要怎么在夜间演奏吧。」
虽然场地、人数,还有练习时间也是一大难题,但最困难的还是得彻夜持续演奏这点。
「就算要在校庆上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顶多也只能到傍晚而已。没办法连续三十六小时进行演奏。」
即使想用换场地解决这个问题,事情也没有那么单纯。既然要合奏,就必须是大半夜也能容许发出响亮乐声的地方才行。
而且搬运乐器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要不中断演奏并进行长距离的移动也太乱来了。
「如果不用执著于连续演奏三十六小时,至少可以区分成几个小时演奏就好了。」
「那可不行。一定要连续三十六小时,而且不中断地演奏才可以。」
中井妹妹执著于要连续演奏三十六小时这点。
但这同时也对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件事造成妨碍。
「不然你说大半夜的是要怎么演奏?」
「关于这点,我有一个妙案。」
看来中井妹妹有在思考具体对策。
她不是说名案而是妙案让我有点在意,但照这样子看来,或许这场演奏真的能够实现。
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可以站在从观众席后方守望这场盛事的立场。
「所以,为了商量这件事情,我希望可以跟相马学长借点时间。」
「事情果然会变成这样呢。」
中井妹妹似乎无论如何都想把我拖上舞台。
「时间就约在凌晨一点左右可以吗?」
那是我打工前宝贵的睡眠时间。可以的话我很希望她能放过我,但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突如其来地袭上一股疲惫感,我不禁将身体靠上了走廊的墙。
看来,我没办法拒绝中井妹妹的请托。而且飘散在中井家这股令人怀念的气息,感觉也不容许我逃避。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来这里接你。啊,顶多只能讲到我打工之前喔。」
「谢谢学长。那就今晚见了。」
「嗯,我非常期待。」
我口是心非地笑了笑。
好久没有像这样因为夜晚的到来而感到忧郁了。
比平常更晚回到家,睡了觉之后,又比平常更早起床。我甚至在还没换日的时候就先清醒过来,并做好准备,骑著脚踏车去接中井妹妹。
「晚安。」
到了约定的时间,只见中井妹妹牵出脚踏车,在自家门前等我到来。跟之前在打工中遇见的时候不一样,现在的她穿著色彩明亮的便服。
「不过都这么晚了,一个女生还到外头游荡,真亏老师容许你做这么超脱常轨的事。」
「你就这么在意妈妈吗?」
我在意的是中井妹妹的人身安全,但要是这么说了,想必会被她嫌弃地说是多管闲事。而且我也确实很在意老师的事。
「请别担心。我平常也会跟认识的男性单独散步,而且妈妈也知道这件事情。」
「喔,这样啊。有经过老师的同意就好。」
她如果在这么晚的时间还一个人行动确实令人担心,但如果有一起散步的同伴就稍微放心一点了。不同于恭介,既然她会跟人社交,朋友应该也很多吧。
中井妹妹沉默地紧盯著我。她的表情看来好像有话想说。
「怎么了吗?」
「我之前就这么想了,但相马学长是不是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呢?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喔。」
这种事情不用她特地讲出来我也知道。但会用跟以前相似的方式看待她,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或许是因为你给人的印象没什么改变,才会下意识变成这样吧。」
明明与人应对的态度很成熟,却还留著孩子气的麻花辫,很引人注目。她念小学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发型。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了,中井妹妹伸手压著自己长长的麻花辫,用抗议般的口吻说:
「我是为了让你就算许久不见也能认得出是我,才会刻意绑成这样的。实际上,相马学长也确实立刻察觉是我了对吧?」
「这么说倒是没错。」
但既然我已经知道是中井妹妹了,就没必要执著于以前的发型了吧。
话虽如此,对人家的发型说三道四的也很没礼貌。搞不好又会被说成是在把她当小孩子看待。
「等一下我会送你回来。啊,这可不是把你当成小孩子看待喔,而是基于安全考量。」
「好的,谢谢学长。那我们走吧。请跟我来。」
追著默默踩起脚踏车的中井妹妹,我也踩下了脚踏板。
对于清晨的时候骑机车,上学的时候则是骑脚踏车的我来说,若要穿梭在京都街上的话,骑脚踏车是最方便的。虽然骑机车很快,但很难找到停车的地方。相对的,脚踏车的停车场就很好找。
离开中井家之后,马上就走过一条戻桥,并穿越堀川通的东方。似乎是要就此沿著路灯照亮的道路走下去。
不知道中井妹妹是要去哪里呢?真不想走太远啊。现在虽然靠近我家,但离打工的地方又更远了。
「就是这里。」
当我在内心这么抱怨的时候,中井妹妹就在一扇巨大的门前停了下来。
在这座城市当中,任谁都知道这扇敞开的大门是通往什么地方。
「难道是要经过御所吗?」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
「是说,这么晚了也能进去吗?我都不知道。」
「御苑的部分二十四小时都能进去。」
通往位于京都市中心京都御苑的大门,也就是乾御门确实是敞开的。
严格来说,御所其实是指京都御苑的中心处,但当地人基本上都把整个御苑称作「御所」。至少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称呼的,所以进到这扇大门之后,对我来说就是御所了。
「我不知道你是想去哪里,但也没必要特地经过阴暗的碎石路吧。」
御所中铺满了碎石路,走起来是很开心,但骑脚踏车的话就会难以通行。很多人在去上班上课通勤时都会穿过这里,因此平常会骑在细细的车道上,但在四周这么暗的状况下也很难分辨出来。
「我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里面,所以继续前行就对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下脚踏车用走的吧。」
推著头灯还开著的脚踏车,中井妹妹走进了大门。我也同样跟上前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时间踏入御所,总觉得有点紧张。就算打工时会经过这附近,也不曾进到里面来。
御所里的走道很宽敞,因此视野也跟著广大了。就只有走在这里的时候,天空看起来比平常还要辽阔。自然景观也很茂盛,通勤时总是会走经这里的人应该觉得满幸福的吧。
「这么说来,相马学长是相信有幽灵的那种人吗?」
「就跟相信有外星人差不多吧。」
「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知道是哪里令她放心了,不过中井妹妹似乎是要前往位于御所的儿童公园。我还小的时候,妈妈也有带我来过。那是远在我开始学习小号以前的记忆了。
就在这时,从远方传来微弱的声音。
不,这很明显就是乐声。而且好像还是管乐。
「不知为何,我好像有听见〈宝岛〉耶。」
没错。听这轻快的节奏以及很有特色的萨克斯风独奏,就是〈宝岛〉。对于所有曾待过管乐社的人来说,这是无人不知的名曲。
光是听著就会觉得心情随之开朗起来的旋律,从深夜的儿童公园那边传了过来。演奏得很棒,曲子也选得很好,然而太不适合现在这个状况。
「相马学长果然也能听见呢。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中井妹妹停下脚步并转身面对我,但四下实在太过昏暗,以至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要是相马学长在此跟我说没听见的话,这项计画就会搁置下来了。」
她的话声听起来似乎有点开心的样子。不过,这或许只是我受到现在仍在持续演奏的〈宝岛〉所影响,而产生的误会罢了。
儿童公园里有一群正在演奏乐器的人。不知为何看起来就像浮现出来一般的他们,手上全都拿著各自的乐器。不只是小号跟萨克斯风而已,可能连低音号跟低音提琴都搬过来了。
总共似乎有五十人以上。
不分性别,而且各年龄层都有,从最小的大概小学生年纪的女生,到很适合留著一头白发的老年人,全都齐声演奏著。就连指挥都有。声压十分惊人。这种身体里的水分都随之撼动的感觉,就只有听见现场演奏时才能体会得到。
我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这并非认识他们的意思,而是唯有在深夜才能看见的他们,恐怕就是幽灵吧。
所以才能像这样将大型乐器带进儿童公园,即使演奏音量这么大也没有人前来指责。能看得见他们这些幽灵的身影,还能听见这番演奏的人恐怕不多。
即使如此,不只是我,竟然连中井妹妹也能看见,让我颇感意外。
五分钟左右的演奏结束之后,指挥朝我们这里行了一礼。我跟中井妹妹便拍手赞扬这场演奏。
「你说可以持续演奏的妙案该不会就是──」
「没错,我想请这些人帮忙。如果是他们,要在深夜演奏就没问题了吧。」
如果是幽灵的演奏,就算时间点是在深夜时分,周遭也不会有人跑来抱怨。这可是相当令人感激的事情。
而且,参与演奏的人数也无话可说。
虽然我不知道幽灵的体力以及睡眠方面的状况,但就算要轮流演奏,应该也可以从深夜持续演奏到天明才是。
「但是,他们愿不愿意帮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吧。这些人之所以演奏,应该都只是自己觉得开心而已。」
「这就端看交涉成果了。我姑且有先跟他们的代表打过招呼,至少不会吃上闭门羹。」
「既然你认识,那自己去交涉到最后不就得了。」
「因为,我不太会说话。」
这很明显就是在说谎。她应该只是想把我牵扯进来而已吧。
「你有看到吗?她就是代表。」
中井妹妹挥了挥手,演奏队中拿著小号的人物就朝我们这边靠近了。
「啊。」「啊。」
我跟对方同时发出了这样憨傻的声音。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巧遇意料之外的对象时,就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
作为演奏队的代表来到我眼前的人物,就是平常在河岸边会碰面的黑裤袜女生。
「怎么了吗?」
中井妹妹感觉可疑地抬头看著我。
或许没必要隐瞒我认识黑裤袜女生的事情,但我并不想为此多做说明。
要是说起我跟她都是怎么度过在河岸边的那段时间,恐怕会让中井妹妹误会我简直对小号还有所眷恋。也算是为了避免产生这种没必要的误解,在此蒙混过去才是最好的方法吧。
「她太漂亮了,害我吓了一跳。」
「啊?」
以蒙混的藉口来说,这应该是最烂的一种。中井妹妹冷淡的态度现在感觉又更冰冷了。但一时之间就是说不出什么机灵的话。还是放弃吧。
接下来就端看对方的反应了。
无论我怎么打马虎眼,对方要是揭露了在河岸边的事情,那也没有意义。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相马智成。」
我试著刻意强调了彼此是第一次见面的关系。
「你、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河合华。」
自称河合的黑裤袜少女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马上就以初次见面的态度回应。幸亏她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至于是不是这样就能蒙混过中井妹妹,也很难说就是了。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向彼此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一个人在认识了几年之后才彼此做了自我介绍,总觉得很有趣。但与此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一种可惜的感觉。
「相马学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看见他们的呢?」
离开儿童公园之后,我们改以推著脚踏车踏上归途。应该说是被中井妹妹这样搭话之后,错过了跨上脚踏车的时机。
拜托他们协助在夜间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之后,没想到大家很乾脆就答应了。
这也是多亏中井妹妹带来开头部分的乐谱,不只是河合,就连其他幽灵都深感兴趣。
交涉顺利到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没劲。
「从我开始做送报打工那时就看见了。不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发现他们是幽灵。」
得知中井妹妹也能看见的现在,我才知道他们是幽灵。
但这也不代表直到昨天我认为那些全是我的妄想或幻觉的可能有就此消失。
单纯自己的妄想,或是其他人也能看见的幽灵。这两者之间究竟哪一个比较好,真是个困难的问题。
「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见的?」
「大概两年前吧。半夜偶然间听见了他们的演奏。当时跟我在一起的妈妈似乎没有听见的样子,我就猜想他们应该是不是普通人类。」
「你半夜还到处闲晃实在不太好耶。」
「那天是有事跟妈妈一起出门,并在回程路上发现的。而且基本上都会有我刚才说过的男性来接送我。」
「这么说来,你说有个散步伙伴是吧。」
无论如何,既然是有考虑到自身安全才出门就好。不,虽然还是不太好,但我也不能不厌其烦地叮嘱她吧。我既不是这家伙的父母,也不是哥哥,本来就没有干涉她的权利。
「话说回来,相马学长,我觉得一直用幽灵来称呼他们并不太好。把可以清楚看见,甚至能沟通的对象当妖怪看待也太没礼貌了。」
「不然是要怎么称呼他们啊?」
「我都称他们为止者。」
「叫他们死者应该比妖怪还更过分吧。(注3)」
「不是那个死者。是指时间静止的人,取作止者。」
这是何等命名品味。
她替恭介的曲子下的题名也是,说不定中井妹妹的感性十分独特。感觉有点太装模作样。当然,我并不觉得讨厌就是了。
尤其是「止者」这个称呼,总觉得贴切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当我开始做这份打工时就能看见他们,也就是当我升上高中后不久的那时。我跟河合在这超过两年的时间当中,几乎每天都有见面。
然而她的身影却没有任何改变。无论酷暑寒冬,她身穿的服装都是千篇一律,而且总是待在那个地方。那确实就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
「无论如何,交涉是成功了。如此一来,三十六小时的持续演奏也更为实际了呢。」
「就算幽灵……不对,就算那些止者愿意帮忙,也没有解决白天演奏的问题吧。」
止者会伴随日出而消失。也就是说,当太阳高挂天上时,还是必须想办法让管乐社进行演奏。关于这点,我们还没想出解决办法。
「是的。而且最重要的问题也还没解决。」
「最重要的是哪个问题啊?」
尚未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想排出先后顺序都很伤脑筋。
「我希望相马学长也能来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关于这件事,你还没有答应对吧。这就是以现况来说,我优先想解决的问题。」
「你之前说过我不用演奏也没关系吧。」
「我应该是回答『现在先不用也没关系』。最后要是相马学长不愿参与演奏,我会觉得很伤脑筋。」
「为什么这么执著于要我参加?」
如果只是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忙。无论是要说服大石、挑选乐谱,还是跟止者交涉,中井妹妹自己都能办到才是。
然而中井妹妹选择将这些事情全都推到我身上来。这应该不是为了节省她自己的麻烦吧。与其催促不甘不愿的我,她自己去做还比较有效率才是。
「我想以尽可能完美的形式去演奏哥哥遗留下来的曲子。一直以来负责演奏哥哥乐曲的不是别人,正是相马学长吧。」
「完美是吧……」
所以她才会无法容许去细分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并推著我去演奏。
因为是哥哥最后遗留下来的曲子,所以执著于在完美的形式下演奏。中井妹妹说出口的这个理由我似乎能够接受,但同时也觉得不太对劲。
恭介是在国二寒假时过世。
懒人恭介基本上是拒绝外出的,尤其讨厌走路。根据他的说法是因为「走起路来脑海中的音乐会散掉」的样子,但我完全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
所以当恭介要出门时,基本上都是搭公车。也就是那家伙认为的人类最伟大发明其二。
明是如此,那天恭介却走路出门了。会让那家伙走路出门的事情并不多。通常不是去便利商店买冰,就是要来我家的时候。
那天下著暴风雪。所以才会发生那场意外吧。
视线不良再加上路面状况恶化等等,可能造成这场意外的原因有很多,但总之就是一台车朝著发生意外的那个行人道撞了过去。本来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路人当中有很多人受伤,也有几个人身亡。那是在这个和平的地方罕见的大型意外。而恭介就是其中一位牺牲者。
我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就在这里。
为什么是现在呢?
那场意外过后已经过了将近四年。如果想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那在恭介死后立刻著手采取行动不就得了。
然而,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演奏呢?这点一直让我想不透。
「相马学长,你为什么放弃小号了呢?」
早在我提出问题之前,中井妹妹就先开口这么问道。
「为什么喔……」
我强迫自己动起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而差点停下的脚步。步伐下意识地跨大,并拉开了我跟中井妹妹之间的距离。
「当然是因为觉得麻烦了啊。小号真的满重的,背久了肩膀都很酸痛。」
「是因为哥哥的关系吗?」
「并不是。而且原本也是一时兴起啦。」
「分明都持续超过十年了?」
「我只是因为惰性才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要成为演奏家。也不是想开一间音乐教室。终究只是学个兴趣而已。这对于我的大考或就业不会起任何助益。
「你……」
像是要挡住我前进的道路一般,中井妹妹从我身后跑向前来并开了口。
「……不,没事。」
然而,她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那股情绪蕴含著几乎要涌上心头的热意,却还是渐渐被掩藏到冰冷的铁面底下。
「这样啊。」
我也没有该特别对她说的话。就这么背负著厌烦又沉重的沉默继续走下去。
为什么人不能只聊些开心的事情呢?难道就不能只说著浅显易懂的玩笑话,保持开朗的心情活下去吗?
像是车站前面那间蛋糕店有多棒之类的话题就够了。昨天在电视或是网路上看到发展出乎意料的事情,而觉得有趣又可笑地聊著就好了。这样就能度过不多不少的平稳生活才是。
然而,为什么还要特地把以前的事情翻出来啊?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真的完全不明白。
「你陪我走到这里就行了。」
「我送你回到家吧。」
「没关系,反正就快到了。再见。」
「喔,晚安。」
我们在十字路口道别。
这里应该就是害得恭介身亡的那场意外发生的地点。
当眼前再也看不见骑著脚踏车远去的中井妹妹的背影之后,我自然而然地从口中叹出大大的一口气。
我一直很讨厌经过这个十字路口。
但这是距离我家还满近的一个路口,无论是要去高中上课,还是要去打工的地方,就连在配送报纸时,我都非得经过这里不可。
所以我才会绕远路。
只要时间允许,我就会迂回地大幅绕过这个路口,走到鸭川去,并经过那条河岸边。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不过可以减少一件讨厌的事情。
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就不再回家,并直接前往打工的地方。不只是十字路口而已,可能是因为还经过毕业的国中母校,让我不禁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从五岁开始接触小号。
遇见恭介,并开始演奏那家伙做的曲子,也同样是五岁时的事情。在那之后,反覆上才艺班及演奏会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十年。
所以我才会觉得很不对劲。
恭介都死了,就只有小号还持续吹奏下去,让我觉得非常不对劲。
就算强加上一个最像样的理由,也只是这点程度而已。而且觉得麻烦所以放弃也是我的真心话。
事到如今,我对小号没有任何一点留恋。
说到头来,就连自己有没有这么喜欢那个闪闪发亮的乐器都暧昧不清。但再这样下去,让中井妹妹抱持著没必要的误解,也让我觉得不太开心。
无论恭介还是小号,我都已经忘得一乾二净。
既没有留恋,往后应该也不会回想起吧。
我必须想办法让中井妹妹理解这个事实。
当我想著这些事情时,已经抵达了打工的地方,因此暂且放下各式各样的事情,并专注于工作上。
对现在的我来说,送报的打工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要是少了这件事,所有事情都会变得很不对劲。
这几年来,生活的节奏就环绕著上课、打工,以及到河岸边三件事情,而且顺畅又圆滑地循环著。现在有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件事介入其中之后,就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
结束送报的打工之后,我一如往常地前往河岸边。
那里跟至今一样传来小号的声音。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得知她名叫河合。
这样的变化绝非小事。
「啊,早安。」
河合跟平常一样,发现我过来之后,就对我点头致意。我也朝她挥挥手,并打声招呼。
「早安。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原来你平常都在御所演奏啊。」
「是的。话虽如此,大家都是随心所欲地聚集在那里,所以每天会参加的人,以及会演奏的曲子都不一样。我之所以感觉被推举为代表,其实也只是因为我每天都会参加而已。」
也就是说,她是在御所那边的演奏结束之后,再到这边来自主练习的意思啊。
「我也吓了一大跳呢。原来你认识优子啊。」
「嗯,她是我朋友的妹妹。」
优子也就是指中井妹妹。对我来说,也不知道原来她们两个认识。
毕竟我们都没有在这里跟彼此讲过自己的事情,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世界之小也令我感到满冲击的。
「优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出儿童公园的?」
「就这两年吧。一个月会来好几次,都是跟我弟弟一起来听演奏的。」
原来如此。会接送中井妹妹的那个散步伙伴,似乎就是河合的弟弟。
「说是弟弟,那孩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所以就年纪来说已经超过我了呢。」
弟弟的年纪还比较大,真是个奇妙的状态。这是因为河合是幽灵,但她弟弟还活著的关系吧。就这层意义来说,中井妹妹命名的「止者」这个说法,确实莫名贴切。
「是说,你弟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个认真的乖孩子喔。直到现在也是几乎每天都会来见我。还有,他很擅长运动,从小跑步就很快呢。」
我总觉得认真的乖孩子应该是不会在深夜外出闲晃,但如果是为了见河合,那也无可厚非吧。如果要见到身为止者的她并说上话,无论如何都只能在天亮之前外出才行。
虽然我脑中闪过要谢谢他接送中井妹妹的念头,但由我来讲好像也很奇怪。还是算了。
「这么说来,你上次说过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原来就是指〈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呢。之前优子是有跟我说,希望我们能帮忙演奏一份乐谱,但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演奏时间有那么长。」
「其实我们完全都还没拟定好可以实现的计画,所以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愿意帮忙。」
想要不中断,持续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的话,最大的难关就是半夜要如何继续演奏下去。如果河合他们止者愿意负责这一段,一口气就能提升实现演奏的可能性。不过即使如此,还有很多尚未解决的问题就是了。
「能帮上这个忙,我也觉得很开心。而且光是听你们讲,就让人对这首曲子产生很大的兴趣。」
「但要演奏的话,还是做足心理准备比较好。我也还没看完整份乐谱,但光是开头就已经是个很糟糕的曲子了。这不是指曲子做得不好,而是作曲人根本没有考虑到演奏者的状况以及会带来的负担。」
恭介做的曲子总是这样。完全没有考量我这边的状况跟演奏技巧。
若要发出一个乐器可以展现的所有音域,需要很多时间以及毅力去练习。
小号的音域很广。以我的状况来说,是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才吹出所有音域。但恭介不会考虑这种事情。
他觉得只要在乐谱上写下音符,任谁都能展现出那个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在他创作的唯一一首合奏曲〈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当中也是一样。
恭介总之会将音符塞得满满的。
就连运指跟换气都几乎要来不及的程度。
「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就会缺氧。」
毕竟这场演奏会比跑马拉松还要更久,所以这绝非过虑。
「果然很有趣呢。这让我越来越期待了。」
没想到大家对恭介的曲子接受度还满高的样子。河合觉得满不错的。白天在管乐社也博得许多好感。
管乐社通常都会演奏已经流传几十年、几百年的名曲。集结了各个国家历史的那些曲子,说起来感觉就像宴席料理或是豪华全餐,既漂亮又精彩。要演奏这样的曲子,心里并不会觉得不满。
但人类就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有时会想追求奇特的口味。应该是可以满足这样的欲求,所以恭介的曲子才会得到「有趣」这样的评价吧。
不过对我来说,恭介的曲子给我的感觉比起耳目一新,怀念的感受还比较强烈。
为了演奏出这犹如珍奇野味般的曲子,当时的我拚命地练习了一番。
经年累月下来,恭介的要求变得更加严苛,也更不饶人。那家伙觉得可以办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我也不想说出办不到这种话。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更勤加练习,并继续演奏下去。
恭介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演奏。
但我不觉得演奏的完成度有很高,更不认为自己有完全达到那家伙的要求。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演奏恭介曲子的,是能力比我更加高强的人,又会是什么感觉。
说不定恭介也有想过一样的事情,所以才会留下一首合奏曲。
我无从得知这个疑问的解答。
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不会想知道。
「社团内部是禁止谈恋爱的喔。」
放学后,在音乐教室中朝我靠过来的学妹宇佐见,用生硬的口气对我这么说。
「恋爱情感的纠葛,常会妨碍到合奏的表现。」
「确实牵扯到恋爱情事,就容易引发纠纷呢。」
话虽如此,印象中管乐社的男生并不会受到同一个社团的女生欢迎。岂止如此,总觉得甚至很少被当异性看待。国中时候的我就是这样。
「但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啊?难道这是间接对我爱的告白吗?」
「有人目击相马学长跟一年级中井深夜时分走在一起。」
「喔,是因为这样啊。」
深夜一起前往御所的那趟奇幻旅程似乎被别人看见了。我越来越觉得这座城市有够小。都不知道哪里会有认识的人在看著自己。
不知道那个目击者是在去程还是回程看到我们,但对方觉得我跟中井妹妹看起来像在热恋啊?我不觉得有营造出那样的气氛,但看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还真不可思议。
「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打工前跟她碰个面而已。送报打工仔的清晨都很早开始啊。」
「学长,你在参加社团活动的同时也有在打工吗?」
「我没说过吗?我之所以上了高中之后就一直担任回家社的王牌,就是为了要去做送报的打工。」
「我不知道这件事。所以说,你跟中井很要好吗?」
「我们只是从小就认识而已,并不是会传出谣言的那种关系吧。」
「但是,打工前还特地碰面这点,让我觉得不是很能接受。」
「不然宇佐见,你改天也试著早起看看。我们一大清早就一起去便利商店猛吃薯条。」
「不会变胖的话,我也很想吃就是了。」
「你们够啰~别再聊那些蠢话了,赶紧练习吧。」
从背后狠狠踹了一下我坐著的椅子的人,正是社长大石。
「社长,你都不会觉得在意吗?」
「就算男女走在一起,也不一定就代表两人在交往吧。而且我根本不在乎社员的恋爱状况。尤其是这家伙。」
「听你这么说,总觉得马上就失去兴趣了呢。」
可能是大石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宇佐见便听话地回去继续练习了。
「你帮了我大忙啊,大石。」
「我也没有要帮你说话就是了呢。总之,以后拜托你低调一点,别再做出会被莫名质疑的事情。就算听起来再怎么可疑,一牵扯到恋爱话题,女生就会浮躁起来了。」
「你就不怀疑我跟中井妹妹之间的关系吗?」
「当然啊。像你这种鬼扯的家伙,怎么可能交得到女朋友啊。」
「这理由也太过分了吧。」
「比起这种事,你很闲的话就来帮忙发个乐谱吧。」
大石手中抱著一小叠乐谱。
「那是昨天的乐谱吗?」
「没错,就是你选的那首〈日不落之夜〉。中井同学配合我们社团进行编曲了,我就拿去影印出来。」
「动作真快。」
虽然只是一分钟左右的曲子,但一个晚上就完成编曲也太惊人了。说不定中井妹妹也跟恭介一样,具备作曲的才能。
不过大石似乎把我这句话误会成针对她很快就将乐谱影印出来这件事所做的感想。只见她得意地挺胸说:
「当然啊。我们已经没时间再拖延下去了。我们就猛力地将这首曲子演奏下去,让那个不肯帮忙的顾问老师哑口无言吧。」
「猛力地让对方哑口无言是吧。好耶,简单明瞭。我很喜欢这种气势喔。」
虽然我不觉得可以这么轻易就顺利发展下去,但老是说著悲观的话也不成任何助力。
「社员招募得怎么样了?」
「在那之后我招募到五个人喔,很厉害吧。照这个步调看来,说不定甚至都能出场音乐大赛了呢。」
即使如此,还是不到二十人。但为什么大石可以这么自信满满的啊?
尽管傻眼,同时我也产生了一个想法。
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话,像这样顺著话题讲出口应该比较好。
「那加上我就有六个新成员了呢。」
「啊,这么说来我还没听过相马的演奏耶。你在干嘛啦,要好好练习喔。」
「之前哪有那个时间啊。」
先是大石跟宇佐见在闹不合,后来又被叫去跟原老师进行交涉,甚至还跟著去挑选乐谱了,几乎没有机会在社办里练习。而且一开始我是没有打算要演奏的,所以都提早回家也是原因之一。
「我记得你会吹小号吧。都卖关子这么久了,要是没有表现出天才般的技巧,我可无法原谅你喔。」
这要求也太狠了。我可是有著将近四年的空窗期耶。
但我很清楚她不会留给我任何找藉口的空间。大石就是这种人。
这时,我无意间感受到中井妹妹投来的视线。
简直就像人形模型般动也不动的脸部肌肉,跟那让人感受到稚气未脱的长长麻花辫,无论何时看来感觉都是这么不平衡。
「怎么,对我投来这么热情的视线,会让我很害羞耶。」
「这样真的好吗?」
看来她还是不愿附和我的玩笑话。
她这么问,指的是演奏的事吧。或许昨天那番对话让她感到很挂心。
「我有说过小号只是我的兴趣吧。所以可以随时放弃,但随时想要重拾乐器也没差。」
没有任何执著。如果能透过吹奏小号,进而证实我对过去的事情没有任何牵挂的话,方法既轻松也很好啊。
「来,这个就可以了吧。」
从隔壁教室回来的大石,朝我递出了一个乐器盒。我接下之后,从中拿出了小号。
到处都有镀层剥落的银色小号,拿起来似乎比以前自己用过的金色小号还要更轻,但我已经不记得实际上的状况了。
「好了,快点吹吧。」
「是是是,遵命。」
我本来还想先确认一下可以的话想先拿吹嘴发出声音也好之类的,然而就连这样的准备也不被容许。
无奈之下我也只好架起小号。右手的食指摆在第一个活塞,中指是第二个,无名指是第三个。照著我记忆中的方式去做了之后,总觉得还是很生疏。我真的没问题吗?
这时,我才发现了一件事。
教室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那几乎算是恐怖片的光景了。
那该不会是饱含期待的眼神吧?说不定社员们真的误以为我是天才演奏者。
「那个,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没办法展现出什么天才般的演奏喔。」
「你不用废话了,快点吹吧。要是吹得很烂我会很捧场地笑你的啦。」
「真是谢谢你给我如此慰藉的一剂强心针。」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我将呼息吹进小号。
真的很久违了。这样摧残嘴部肌肉的感觉相当怀念。嘴唇还会发麻地颤抖著。
我想演奏的是〈日不落之夜〉。
这是恭介做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我第一次完整演奏的曲子。
虽然是想办法发出声音了,但音阶跟音量都很不安定。音准马上就跑掉了。
这就连五岁的我也姑且有办法演奏的曲子。然而现在却表现得荒腔走板,就是吹不出我想要的声音。手指的动作也很僵硬。可说是烂到不自然的一场演奏。
不,也不至于不自然吧。
这四年来我完全没有练习过,因此不可能演奏得跟以前一样。就算练习了十年左右,也没有多么明显的进步,不过看样子四年就已经足够退步到这种程度了。
这接近一分钟的时间里,我不断跟难听的乐声搏斗,却也不见任何改善,在结束演奏时,教室里充斥著苦笑的气氛。
刚才就宣告会笑我的大石果然很捧场,而学妹宇佐见也露出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的表情。她乾脆也跟著捧腹大笑还比较好。
「看来需要好好特训一番呢。」
在这当中,唯有中井妹妹笑也不笑地说了这句话。
凡事不会全都顺心如意。
然而要自己接受这样理所当然的现实,比我想像中的还更煎熬。
从学校回家之后,我立刻就翻找起自己房间里的壁橱。
目的只有一个。就为了找出以前收进去的自己那把小号。
在社办里拿著小号吹出那么难堪的声音之后,我当然埋头练习了一番。彻底练习到最晚的放学时间傍晚六点为止。
多亏了如此充满热忱的练习,让我完全夺回全盛时期的实力……不,当然没有这种事,我依然是吹得糟糕透顶。
气不够长,也无法机敏地运指,头甚至都痛了起来。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衰弱不已。而且撑著小号的手真的很痛。总觉得嘴唇也肿了起来。这就是我难堪的现状。
但是,说不定是因为小号不合的关系。只要找出我自己的乐器,应该就能夺回过往的实力。一定是这样的,绝对没错。
我在心中不断这样找著难看的藉口,并在房里持续找了半小时左右,却还是没有成果。
壁橱里有毕业纪念册、揉得皱巴巴的考卷,还有好几年前的漫画杂志等等障碍物,但就是没看到我要找的那个乐器盒。
如此一来,只好使出大绝招了。去拜托比我还更了解我房间的人吧。
「妈妈!」
我跑去客厅找差不多在十五分钟前回到家的母亲。
原本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母亲,忙碌地背对著我就一边回应:
「怎么啦?瞧你慌慌张张的样子。」
「你知道我的小号放在哪里吗?我在壁橱里都找不到耶。」
「咦?小号已经没了啊。你之前不是说不要了吗?」
「我、我是有说过啦……但一般来说不是会替我著想,并偷偷留下来吗?拜托你也跟我说『我就在想你或许总有一天会用到便留下来了』这种话嘛。」
「谁管你啊。那把小号已经送给说想要的孩子啰。比起一直收在壁橱里,那样还比较幸福吧。婆婆想必也会觉得很高兴。」
「话这么说是没错啦……」
「怎么,你要用到乐器吗?我记得直笛应该还留著吧。那个不行吗?」
「什么直笛……妈妈,我要去睡觉了。这是在呕气到睡喔,呕气!」
我忿忿地踩著沉重的脚步声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发现过去的遗物四散各处,再加上灰尘,严重污染了我的房间。这样无论再怎么呕气也睡不著。
当我一边整理著翻找出来的东西,并面对房里的脏污时,听见了门铃响起。
不管是有客人来还是宅配的包裹,妈妈都会前去应门吧。我现在可是忙著清除房内脏污。我现在被逼到进退维谷,感觉都差点要将脚边的直笛拿起来吹了。不,还是说乾脆就用这个来演奏好了?
思绪错乱中,当我正要伸手去抓直笛时,我身后的房门就在没有敲响的情况下开启。
「啊,妈妈?宅配是我的包裹吗?」
「就某方面来说,这样讲也没错呢。」
当我听见这道冰冷的话声窜入耳中,感觉脑子都要冻僵了。回头一看,只见中井妹妹就站在眼前。
「你要找的东西是这个吧?」
仔细一看,中井妹妹手中正拿著我怀念的乐器盒。
「那难道是我的小号?」
「是的。这是以前从你母亲手中收下的。她捎来联络,说是相马学长在找小号,所以我才像这样特地拿过来给你。」
原来妈妈送出小号的对象是中井妹妹啊。我完全都不知道。
「如果相马学长无论如何都必须用到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借你喔。」
「这样讲很奇怪吧?那本来就是我的。」
「但现在已经是我的东西了。你要怎么做呢?」
「那就借我吧。」
「希望你能好好地拜托我。」
「是是是,拜托你借我吧。」
「请你再多奉承我一点。」
「为什么啊?」
「交涉时为求事情朝著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进行,让对方心情转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相马学长欠缺说出这种客套话的能力吧。你这样会无法跟人讨价还价喔。」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拍马奉承猪也上树对吧。」
「是的。虽然把女生比喻成猪,很明显就是扣分了呢。」
「好啦,你等我一下。」
突然间要我奉承,我也觉得很伤脑筋。需要一点时间来绞出脑汁。
「啊~明明不用打工却能那么早起,真的很了不起呢。」
「奉承并不是这个意思。这种时候就算是谎言,也好歹说句『你长大变漂亮了呢』之类的吧。」
「我也很想挂在嘴边说。但要是肉麻到牙齿酸可就麻烦了,所以这种台词我都会留到关键时刻才讲。」
能够若无其事地对著女生说出这种话的人,若非真心人超好,就是坏男人。一般来说都会觉得很害臊,而无法当面说出这样的话。
「那对相马学长来说,怎样才算是关键时刻呢?」
「当然是让我觉得『要冲了!』的时候啊。虽然我也还没体验过就是了。」
「我知道了,算了。我放弃。小号借给你就是了。」
「好耶,真是帮了大忙!」
接过她递上前来的乐器盒之后,内心猛烈地涌上珍爱的感觉,我不禁将脸颊靠过去蹭了起来。
「只要有这个,我在家也能……不,总不能练习吧。」
「不能练习呢。没有设立隔音室就在家里吹小号的话,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
「我知道。」
理所当然的,乐器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要是在家里或是路边毫不在乎地吹奏的话,可是会被周遭其他人责备。
「我们家有隔音室就是了。」
「这我也知道。」
我在那里上了十年左右的才艺班。中井家地下室有间完美的隔音室。说不定只要像刚才那样拜托她,就能让我去那里练习了。
但说真的,要在中井妹妹的监视下练习,让我光想就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所谓的自主练习,要不是能更加自由自在地吹奏的话,就没有意义了。要是一个不小心撞见老师也很尴尬,因此我在内心驳回了去使用中井家隔音室的提议。
「自主练习的事情我之后再仔细想想。晚上还要打工,总之我现在要先睡了。谢谢你拿小号过来。但拜托你在看见我房间某个恐怖的东西之前,赶紧回去吧。」
「恐怖的东西是指什么呢?」
「要是被人看见,我就会害羞到脸喷出火来的东西。」
「一下子牙齿酸,一下子又会喷火,相马学长的脸部真是辛苦呢。」
中井妹妹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光是这句话,我就能知道她感到有多么傻眼了。
睡了一段比平常还要短的时间,并精神饱满地勤奋工作之后,我带著自己的小号前往河岸边。
关于练习的场所我试想了很多,而最后想到的就是这里。就跟河合一起练习吧。而且在这里就算是一大清早也不会给邻居带来困扰。
今天河合也在演奏〈小星星〉。
「你来了啊,相马。啊,那该不会是……」
「没错,这是我的乐器。跟你一样是小号。」
「原来你会吹小号啊。我都不晓得呢。」
「也没有那么了不起啦。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了,程度跟初学者差不多。所以,你如果可以陪我一起练习,我会觉得很开心。」
「当然可以啊。我想想……不然就吹〈小星星〉好吗?」
「好啊,来吹看看吧。不过首先我希望你能从基础的部分陪我练习起。」
河合答应之后,我为了准备首先沾湿了嘴唇。
「要秉持主干」。教导我小号的老师一再这么叮嘱。
为了可以直直地吹气进去,也为了不让乐音在中途偏移,主干很是重要。这不只针对姿势跟吹气的方式,平常生活时就绝对不能偏移正道。我还小的时候,老师这么反覆教导我好几次。
在老师的这番指导下,曾几何时或许我从头顶到脚底确实贯彻著一根堂堂的主干。所以在长达十年的岁月之中,我才有办法配合恭介以及他所创作的乐谱吧。
然而现在那根主干也断了,全身都软趴趴的。这真还有办法再次挽救吗?
我回想著这些事情,并开始挑战基础练习。
首先从吐音跟圆滑音开始练习起,接著再仔细做过一轮运指、音阶练习以及长音等基础练习,之后才进行演奏。
我们架起小号。
让我自己带来的节拍器摆动起来,并跟河合相视好确认时机点之后,就开始演奏。
我拿著跟中井妹妹借来的小号吹起〈小星星〉。我仔细地吹出每一个音,也因此吹奏出比昨天放学后还更像样的乐音。
「你吹得很好啊。」
演奏结束之后,河合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谢谢。虽然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能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得很高兴。」
能比昨天还吹出更像样的演奏,应该也不是因为手上拿的是自己的乐器吧。只是有河合的乐声在带领而已。
但我也很久没有体验到在演奏过后受人称赞的感觉了。
老师很少称赞我,恭介甚至从来不说感想。而且爸妈本来就对音乐不太感兴趣,所以会给我送上热情掌声的就只有祖母跟优子──也就是中井妹妹而已。
「没想到能吹得这么厉害,相马想必是很喜欢小号吧。」
「是这样吗?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耶。」
我是为了祖母才开始练习小号。而且是为了不输给恭介才持续吹奏下去。现在则是为了向中井妹妹证明我没有束缚于过去的事情,才再次拿起乐器。
仔细想想,我吹响小号的动机,总不在自己身上。我自己究竟有没有喜欢这个乐器的瞬间呢?
「河合,你喜欢小号吗?」
「嗯,我最喜欢了。小时候我跟弟弟一起看的电视剧当中,主角演奏小号的身影实在太帅气了。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要是进到管乐社,就一定要选小号。」
「喔喔,就是那个传说中常会来见你的弟弟啊。」
「没错。虽然我一直跟他说不要太常来……」
一讲起弟弟的事情,河合的语气感觉就有点消沉。
一般来说,可以再次见到死别的家人,应该会觉得很开心才是。
河合的弟弟肯定也是这么想,所以才会频繁在深夜前往儿童公园。然而河合看起来却像是不乐见他这么做的样子。
好在意。可以的话,我想帮上她的忙。但这样深究真的好吗──
犹豫到最后,结果还是好奇心胜出了。
「你们吵架了吗?」
「不,我们并没有吵架,但我一直感到很迷惘,不知道再这样下去好不好。」
河合的视线迟疑地游移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向我坦言了。
「弟弟是棒球社的。我还活著的时候,他是其他县市的强校会主动前来挖角的那种优秀选手。」
「好厉害啊。也就是体育资优生吧。」
「他本来是能以这样的身分升学。但死掉的我却不知为何待在这里,并偶然遇见了弟弟。他因为这样拒绝了甄选,并到附近的高中就读。而且还因为长时间跟我相处的关系,害得他在白天生活时,似乎都提不起劲的样子。」
人无论如何都会想睡。
要从深夜活动到清晨的话,就必须在其他时段补充睡眠才行。就算是白天正在上课时想睡了也逼不得已。我现在也是勉强兼顾著管乐社跟送报的工作,但若要我每天比现在更早起床出门就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不牺牲掉白天该做的某件事情,深夜时分就无法活动。
「可以见到弟弟并跟他讲话也让我觉得很开心。但是,我觉得弟弟若要为此牺牲自己,那就是不对的……像这种状况,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
「嗯……」
总觉得他们双方的心情我都能够理解。
他们一定是感情很好的一对姊弟吧。所以只要能再跟过世的姊姊见上面并说说话,即使要牺牲其他事情也在所不惜。
另一方面,我也能明白河合会担心的原因。她应该觉得是自己害得弟弟放弃了重要的事物,所以该肩负起这个责任。
就只有在犹如梦境的时间里,才能再次见到辞世之人。
然而要是一直待在梦境之中,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说不定活著的人,还是不要跟我牵扯上太深的关系比较好呢。」
河合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说出口的话,格外在我耳中缭绕许久。
过了一个周末,时间来到了星期一。
很不幸的,中午过后天空就开始降雨。
就算从放学后的音乐教室窗户往外看去,敲打在地面上的雨滴也是有增无减。短时间内,这场雨可能是不会停了。如此一来,送报时就会很辛苦。不只是配送的路程,多出一项要将报纸装进塑胶袋里的工作,也令人不太开心。
「相马学长,你在偷懒吗?」
「不,我是在祈祷这场雨别再下了。不然我骑脚踏车回家感觉也会很麻烦。」
我依然看向窗外这么回答。
窗户玻璃上淡淡地倒映出中井妹妹的虚像,她今天也是跟人形模特儿一样面无表情。
「你没带伞吗?」
「嗯。因为早上放晴啊。」
「真拿你没办法。我的伞可以借你喔。」
「咦,真的吗?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我原本还想说要做个晴天娃娃呢。」
「既然放心了,请你差不多也该练习了。」
「好啦~」
前几天开始,河合说过的话就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让我很伤脑筋。但想归想,也没有什么我能办到的事情。既然如此,烦恼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现在就来做自己办得到的事吧。
「相马,你来一下。关于那个顾问老师,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我才刚打开乐器盒,正想要开始练习的时候,大石就在走廊那边把我叫了过去。都被社长点名了,总不能不搭理。我不得已搁置练习,并朝她跑了过去。
「原老师那边已经说好要用演奏〈日不落之夜〉去说服他了吧。」
「所以说,就得请他出席那场演奏会啊。」
「啊,对耶。都还没跟他提过这些事情呢。」
现在还只是管乐社内部自己决定要演奏而已,并非已经邀请原老师出席。我还以为大石已经把这件事情谈妥了,看样子并没有这回事。
「我们就定在一星期后演奏,让那个顾问点头。」
「练习一星期够吗?」
「应该没问题吧?现在练习的这首名为〈日不落之夜〉的曲子满短的,何况要是花了太多时间在说服顾问老师上,能练习〈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时间就会相对减少,那可就伤脑筋了。」
「这么说是没错。」
若要进行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演奏,究竟需要花多久的时间练习才够啊?我心里连个底也没有。
「所以说,你现在赶紧去一趟教职员办公室,跟他约好要来出席一星期后的演奏会吧。」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但为什么是我去啊?」
「因为我不喜欢那个人嘛。」
「竟然就因为这种理由喔。」
但要是交给大石处理,确实恐怕会让事态更加恶化。虽然我没有自信可以做得很好,不过眼下由我去的话,成功的机会确实比较高。
而且我现在没有很想练习,所以可以找到一个藉口离开音乐教室也算是幸运。我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悠悠哉哉地前往教职员办公室。
「原老师,关于社团活动的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请问现在方便吗?」
原本盯著电脑萤幕的原老师眉头一皱,露出感觉很嫌弃的表情,但最后还是来到走廊这边了。
「感觉不像是要跟我说,你们已经放弃那个有勇无谋的演奏了呢。」
「其实我是来说服老师的。」
我向面露傻眼表情的原老师传达了演奏会的事情。基本上就是跟他说我们要演奏恭介做的别首曲子,希望他能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说完之后,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效果。原老师的脸上依然是那副伤脑筋的模样。
「我确实有说过,要演奏不知名作曲家所创作的曲子不太好。但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想了解那位作曲家。再说了,就算是世界知名作曲家的作品,还是不能演奏三十六小时,我也不会因此就准许。」
原老师说得很有道理。虽然总比什么努力都不去做还要好,但也不是只要恭介的曲子做得好,凡事就都迎刃而解了。
「就算不能演奏三十六小时,假设拆成两天进行长时间的演奏,这样如何呢?」
现在半夜的时段预计会交由止者进行演奏。既然如此,管乐社只要可以演奏除此之外的时间就行了。
虽然要说服大石感觉会很困难,但以现实层面来说,这样算是个折衷方案吧。
「让我们在白天持续进行演奏,晚上便回家好好休息。如果是这样,我觉得还算是个比较实际的方法。」
「就算我采用这个方案,最根本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想要好好演奏那么长的曲子,你们究竟要花多少时间练习?」
「我们会赶上的。」
「我的重点不是在于完成度,而是担心你们要花费太多时间及劳力在准备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念书以及成绩,社团应该只是给你们在这当中喘口气的活动而已。要是把时间都花在社团活动造成没时间念书,这样就本末倒置了。」
原老师说了非常有教师风范的话。
被他说到这个份上,我身为一个学生,不可能不做出任何反驳。虽然会变成老套的对话,但交涉这件事本身我是认真以对的。
「并非成绩才是一切吧。」
「不,对你们来说,考试及成绩单上的数字就是一切。」
原老师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或许你们现在会为此感到不满。但是,你们总有一天会发现那会让你们多么轻松。」
每次都会受期考而苦的我,实在无法乖乖听进这番言论。他要是随口说出只要成绩好一切都好那种话,也会让我感到很困扰。
「只要出了社会,一切都是看综合评价。外貌、服装、性别、年龄、学历、收入还有证书等等。就算在校成绩再好,考试的分数再高,未来也不见得因此就能一帆风顺。」
就算不用等到长大成人,就现在来说人际关系也是如此。并不是只要会念书,凡事都能如愿以偿。
话虽如此,就算只具备社交能力,就算只有外貌出众,应该还是不行。
处世艰辛啊。
「社团活动确实很棒。兴趣、朋友,以及恋爱都很重要。但是,你们不该搞错这些事情的优先顺序。更何况,相马你是应届考生吧。你应该明白我说这番话的意思。」
「当然是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啦。」
「那就够了。至少比我念高中时还要聪明得多了。」
若要将社团活动跟大考放在天秤上衡量,那绝对会倾向大考那一方。这就是原老师所说的,正确的优先顺序。
很可惜的是,放眼未来的行动以及除此之外的事情,有很高的机率无法兼顾。
像是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或是跟原本已经辞世的姊姊再次共度的时间之类。原老师认为,这种时候应该要毫不迟疑地选择跟自己的未来有直接关联的那一方才对。而我对此也没有异议。
只是问题在于那个当下是否可以冷静地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过先不论这件事,下星期可以请老师出席演奏会吗?」
「好啊,如果一小时以内可以结束,我就会空出时间。这对我这个顾问来说也是必要的事。」
「曲子本身大概一分钟而已。在那之后,就算跟大石社长讨论一下事情,应该也不用一小时。」
「这样啊。那你替我转达一声,我姑且是很期待你们这场演奏本身。」
说完「谢谢老师」之后,我便朝著音乐教室走回去。
我只跟大石回报老师答应出席演奏会这件事,他对于三十六小时的演奏还是面有难色这件事就先别提好了。虽然总是会被发现,至少还能多争取一点点时间。
时间来到逼近完全放学时间的傍晚六点前。
加大的雨势下得就像瀑布一样。以大石为首的其他社员都纷纷撑开色彩缤纷的伞踏上归途,就只有我还在隔著音乐教室的窗户瞪著楼下的光景。这样的天气简直就是在找我麻烦。
「好了,我们也回去吧。」
背后传来中井妹妹的声音。
「刚才说好了,我会借你雨伞。」
「谢谢……?」
中井妹妹朝我递过来的,是一把色彩鲜红的伞。这倒是没关系。我不是对伞的颜色有意见。
问题在于中井妹妹看起来手上并没有其他雨具。
「是不是我误会了,但你看起来就只有一把伞而已耶。」
「你没误会,确实只有这把而已。」
「什么嘛,原来你不是因为除了一般的雨伞还有另外带一把折叠伞之类的,才会说要借我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不,我并不是那种说到却不做到的人。就算赌一口气,我也要将这把伞借给相马学长。所以要是没有某个温柔的人让我一起撑伞,我就会淋得浑身湿透回家了。」
「这样啊,所以你会跟朋友一起回去吧。」
「听起来也满不错的。只是大家都已经回家了,这里就只剩下我跟相马学长而已。」
是这样没错,但让我等到其他社员都已经回去的人,正是中井妹妹。换句话说,她是故意的。
「相马学长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想跟我一起回去的话,那也没关系喔。就算我因为被雨淋湿而感冒,也不会埋怨你。」
「这说法听起来真讨厌。」
退路完全遭到阻挡,我别无选择。
当我发现自己完全落入中井妹妹的圈套时,早就为时已晚。
「好啦,一起回家吧。」
「这样啊?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也没办法呢。我就陪你一起回去吧。」
「那还真是谢谢你喔。」
就这样,我便跟中井妹妹并肩踏上归途。
踩著无精打采的步伐走在沉淀于灰色之中的道路上,雨水特殊的气味便呛入鼻腔。上课时骑过来的脚踏车也只能就此放在停车场了。各种不顺遂的事情一再交叠,让我的脸也不禁皱了起来。
我讨厌跟人一起撑伞的理由有两个。
首先,无论如何左边肩膀都一定会淋湿。还有,无法从中井妹妹的对话中逃离。这也让我很伤脑筋。
如果是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中井妹妹肯定会聊起往事吧。但我并不太想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相马学长变了很多呢。」
隔著肩膀快要碰到的距离,中井妹妹喃喃地这么说道。
「比以前更常会说些无聊的玩笑了。」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你要称赞我,害我期待了一下。」
说到改变的话,中井妹妹也是变了很多,她以前讲话应该没有这么辛辣才对。
「人究竟要维持著相同状态到什么程度,他人才会认为就是同一个人呢?」
在大雨中等红灯的时候,中井妹妹无意间说了这样的话。
「跟四年前相比,我有所改变了。不但长高了,身形体态也有所变化。同样的,相马学长也长高了,而且笑容也变假了呢。」
「你说的真过分啊。」
「我们的个性跟想法恐怕多少都有所改变了吧。既然如此,我们又该如何证明现在跟四年前的『我』和『你』是相同的存在呢?」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很不可思议。
遇到许久没有碰面的友人时,为什么会知道就是那个人呢?
如果是名字跟立场,想要怎么伪装都有可能。长相跟体格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模一样。然而彼此却能分辨出对方就是以前认识的那一号人物。
「究竟要具备多少辨别要素,才算是同一个人呢?」
「比方说看起来的感觉之类……」
「这样说起来,我要是这张脸有所改变,就不再是中井优子了吗?还是说只要将脸整形到跟我一模一样,任谁都可以是中井优子吗?」
「话不是这样说的吧。」
「不然是精神层面吗?无论是长得怎样的人,只要说『我是中井优子』,还能讲出好几跟你之间的回忆,那么那个人就是中井优子了吗?」
「不是。那也太极端了。」
「那么,你要怎么证明我跟四年前的中井优子是同一个人呢?」
要凭什么根据才能说某个人就是那个人呢?答案很简单。
「当然是双方兼具。外貌跟内在不一致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相马学长真是奢侈呢。」
中井妹妹轻声笑了起来。那副身影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
「我觉得只有内在就够了。无论变成机器人,还是变成僵尸,只要可以跟那个人讲话,我就不奢望更多事情了。」
「是我太奢侈了啊。」
「是啊,很奢侈。」
无论对方化作什么样的身影,只要可以说上话就够了。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坚强。
但是,我并不想看到别人的这副模样。
我无法认同渐渐看清的中井妹妹的想法,但我至少没有反对她。
「我也不太懂呢。」
我装作没有发现中井妹妹想说的话,以及藏在这番话背后的意图,并撇开了视线。
这时,我无意间想起了河合之前说过的话。
河合对她弟弟抱持著情感,或许就跟我现在对中井妹妹产生的感受很相近。假设真是如此,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只有一个而已。
我骑著生锈的机车走在黎明前的堀川通上。
湿滑的地面反射著车灯及红绿灯的光线,看起来闪闪发亮。
在这样清晨的城镇当中,我顺利地将事先以塑胶袋装好的报纸一一投递出去。
我该思考的事情似乎很多,但好像也没几件事。无论管乐社的事情还是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都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就算想破头也不是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但唯独河合找我商量的事情,是我必须做出回答的问题。
我不断在内心确认著自己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究竟是否正确,一边做著打工的工作。雨衣贴著肌肤的感觉很讨厌,而且密不通风地闷著也很热。
打工结束时,原本的大雨也渐渐转小了。我撑起伞朝著河岸边走去。
鸭川的河水一到梅雨季节就会增加,但今天并没有淹到河岸边来。
所以河合也出现在河岸边。
「早安,真难得可以在下雨天见到你呢。」
下雨的时候我确实很少来到河岸边。
雨水穿透身为止者的河合的身体,直接落到地面。她拿在手中的小号也一样没被淋湿。
「以前只要一下雨,为了保护乐器都会急忙去找有屋檐的地方,但现在就没有影响了。在我变成这样之后,这是其中一件令我觉得还不错的事情。」
发现我正看著小号的视线,河合露出浅浅的微笑。
就算知道这么做想必也没意义,我还是朝河合靠了过去,并让她进到雨伞底下。而她也没有逃开。
「河合,关于你弟弟的事情,在那之后我又仔细想了一下。」
虽然是在感觉可以触碰到彼此的距离,但我跟河合都不会触碰彼此。
不仅如此,我更害怕自己的身体或声音会穿透过她,让我觉得都快无法呼吸了。
「然后,我觉得你们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应该会比较好。」
「距离……是吗?」
「嗯。尽可能分隔两地。」
我知道该怎么诀别过去。
「只要还待在附近就会不禁在意。要是到一个遥远而且无法简单碰面的地方,也就不能频繁地见面。如此一来,应该就不至于对你弟弟的生活造成影响了吧。」
只要远离自己过往很珍惜的东西,以及有著深刻回忆的东西,无论感慨还是记忆总有一天都会渐渐淡去。那家伙经常会去搭车的公车站、一起就读的国中、小号、隔音室、乐谱。我尽可能不让这些东西进到我的视线当中。
要是三年还不够就四年,四年依然记忆犹新那就再花上更多的时间。如此一来,总有一天就可以完全挥别过去……才是。应该吧。
但这是我的做法。
我不能将完全相同的办法强迫加诸在河合身上。所以这不过是一项建议而已。
「这只是我突然想到的办法,你不用完全接受也没关系就是了。」
这种时候不能忘记要对她笑一笑。
只要自己笑著看待自己的发言,听的人也会觉得这样比较轻松。与其将这件事看待得太过沉重,这样还比较好。
「而且,如果你现在马上就跑到别的地方,那就不能一起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了,你就看作也是有这种方法就好。」
「谢谢。你很认真地替我想了很多呢。」
感觉像被发现脸上的笑容是挤出来的。河合抬起率直的眼神看向我。
「我会找个时间,好好跟弟弟谈谈。我不会让你担心的。」
「你不用顾虑我啦。不过,也希望他能妥协呢。」
难得死别的两人可以再次相见,希望不会再发生不好的事情了。我只是如此希望而已。
在那之后,我跟河合闲聊了一阵子,并在朝阳升起前道别。那个时候雨也停了,但我没有骑脚踏车来,所以也只好走路回家。
到了这个时段,就会渐渐出现带狗散步或是慢跑的人。虽然看不见止者了,四周还是不会觉得寂寞。
「相马。」
忽然间被人叫住名字,让我吓了一跳。这个时间几乎不会有认识的人前来搭话。而且还是一道男性的声音。
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一看,一个男性自坐著的长椅上起身,并朝我走了过来。
「这种时间在外头闲晃不太好喔。」
对我搭话的人,是管乐社的顾问,原老师。
「老师早安。」
「我并不想太啰嗦,但高中生玩到早上才回家可是一大问题。」
「我是刚结束送报的打工,正要回家而已。也有向学校提出申请。」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那是我太过武断,误会你了。抱歉。」
原老师很乾脆地退了一步。他是个明理的人真是太好了。
「老师是要去上班了吗?好早喔。」
「不,我是来晨跑的。不管怎么说,现在去上班也太早了。」
他确实身穿运动上衣,还戴著帽子。平常在学校时都是穿白袍。
「晨跑啊,雨天也跑吗?」
「这叫shower run,即使下雨也能跑步。虽然步调比平常还要慢,但这样也满不错的喔。」
「没想到老师很注重健康的呢。」
「当老师其实很耗费体力啊。而且也想呼吸一下职场跟家里以外的空气。」
原老师的世界似乎也满辛苦的。
可能是服装的关系,总觉得他给我的印象跟平常不太一样。像这样聊过之后,才发现他似乎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顽固。有著慢跑这般很健康的兴趣也让我感到意外。
「我明白你这个时间在外走动的原因了。不过,你直到刚才都还跟一个穿著我们学校制服的女生在一起吧。或许对方是你打工的同事,但凡事还是要注意品行喔。」
原老师补上一句「可别迟到了」之后,便渐渐跑远。
直到刚才还待在一起的,穿著制服的女生,指的就是河合吧。但河合是止者,也就是一般来说应该是看不见的,幽灵般的存在。
难道原老师也能看得见止者吗?
我跟中井妹妹,还有河合的弟弟都能看见。要是再加上原老师,那说不定可以看见止者其实并非一桩罕见的事。可能许多人都跟原老师一样,只是没有发现对方是止者而已。
但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想过来到河岸边的时候会被人撞见。
要是原老师看不见止者,在他眼中我就会变成是在昏暗的河岸边自言自语了。如此一来究竟是会被他警告,还是会被他担心呢?
思及此,我自然而然就笑了出来。
于是到了一星期后的放学时间。
「老师,我来接你了。」
我一到教职员办公室,原老师便认命地站起身来。
我之所以要负责替老师带路这项重责大任,单纯只是因为大石不想做而已吧。
虽然她动不动就把各种工作推到我身上,但与其让大石直接出面结果引发问题,倒不如我自己四处奔波比较有效率。
「每次都是你啊,贡献真多呢。是在管乐社有喜欢的女生吗?」
「有就好了呢。」
「这样啊,看来在河岸边见面的那个女生才是真命天女吧。」
「那是老师误会了啦。」
要是我正常到能为了恋爱情感而努力的话,应该早就交到女朋友了。既然没有,就代表我并非如此吧。自己讲归讲,总觉得悲从中来。
「大家都说今天的演奏要让老师刮目相看,因此很拚命喔。」
「毕竟我对社团活动没有投以热忱,不受社员喜欢也是理所当然。」
「我之前就有点在意了,但老师是讨厌社团活动吗?」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无论恋爱还是打工,过度投入都会妨碍到学业,就这点来说社团活动亦然。但我觉得老师对于社团活动抱持著特别否定的态度。」
「这当中确实不能说没有参杂个人情感呢。」
从教职员办公室到音乐教室的这段路上,原老师缓缓走著。那步伐就像是想尽可能拖延直到抵达音乐教室之前的时间。
「我高中的时候,有个足球社的朋友。他很热衷于社团活动,每天都不断努力练习。而且也在比赛中拿出成果,因此受欢迎到令人钦羡的程度。」
「看来不是在讲原老师自己的事呢。」
「我就说了是朋友啊。我以前是管乐社的。既没有以音乐大赛为目标,演奏也很糟糕,是个很宽松的社团。虽然不是过得非常开心,但也不会觉得辛苦。那时候我是以参加社团活动为藉口,而逃避放学后念书的时间吧。」
虽然脑中也明白自己接触的这些大人,有都曾经有过孩提时期。但实际听对方讲起当时的事情,通常还是很难觉得是同一个人。
没想到原老师在学生时代也不喜欢念书。
「我朋友在社团活动上非常拚命。但他练习过头,最后搞坏了身体。结果不但无法上场比赛,也失去了推甄升学的机会。」
原老师虽然讲得云淡风轻,但这对于在学校走廊上边走边聊来说,是个沉重的话题。就连我也知道现在不能回以玩笑话而一时语塞。
「那时,我第一次得知努力是会背叛一个人的。无论是顾问老师还是其他同学,在他状况好的时候纷纷不负责任地一直煽动,但没有成功的时候态度却十分冷淡。应该说表面上还是对受伤的他很温柔,但在那当中却没有真心的关怀。那让我感到一阵冷颤。」
「所以老师之所以会对社团活动抱持否定的态度,就是因为朋友发生过那样的事吗?」
「我并没有想要否定社团活动。但我不认为那是值得牺牲上课、念书的时间,以及其他生活去投入的事情。」
我明白原老师的想法了,也有很多产生共鸣的部分。因此也更确定他跟大石的理念有多么不合。面对社团活动这件事,我并不像他们有著自己的一派想法。在茫然地生活著的我看来,他们都很耀眼。
但我至少知道,既然对方都没有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并深切地谈了这么多,我就必须回敬同等的礼仪才行。
「其实,我是为了放弃乐器才加入管乐社的。」
说起自己之所以参加社团活动的理由,总觉得很害臊。不过现在必须坦言一定程度的事情才可以吧。
「我直到最近才发现,要放弃一件曾经那么投入的事情并不容易。就算透过奇怪的形式割舍掉,直到现在却还依依不舍。所以该如何放弃也很重要。」
世上的人,想必都早就知道这种事情了。所以运动社团才会有退社比赛,学校也才会有毕业典礼。
教会我这件事的人是大石。
──其实我也想再更好好地放弃就是了呢。
多亏有接触到那个想法,我才能像这样当面跟原老师侃侃而谈。
可以的话,直接让大石跟原老师讲才是最好的,但大石很快就会激昂起来,应该是没办法像这样冷静地对话吧。不过那份冲劲也是大石的优点,所以算是适才适所。
「就像老师说的,基本上社团活动是让学生喘口气的。大多数管乐社的人在从高中毕业之后,应该不会再碰乐器了吧。但正因为如此,才会需要一段未来可以回想起曾经专注地投入练习乐器的日子。」
「回忆就是那首超乎常理的曲子吗?」
「我觉得如果是就好了。」
「对你们三年级的人来说或许这样就好,但学弟妹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理由为何,但大家都同意进行演奏。」
「你们这样投入于某件事的欲求跟干劲,如果可以转向社团活动以外的事情就好了呢。」
原老师一脸严肃地叹了口气。
我有自觉这会让他伤透脑筋,但现在也只能趁胜追击了。
「我之前也说过了,就算是谈恋爱或个人兴趣,太过投入都会对成绩造成影响。就这点来说,至少社团活动还有一位顾问老师在监督,反而相对好控制才是吧。」
「没想到相马满会讲话的嘛。」
原老师的嘴边浅浅勾起一抹笑。
「我知道了。若要一口气演奏三十六小时,我当然不可能答应。不过控制在可能实现的范围内,我也是可以考虑看看。」
「能听老师这么说,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当然,最终判断都端看你们等一下那场演奏的表现。如果那个作曲家的作品是听了会让人头痛的曲子,三十六小时的演奏我当然也不可能答应喔。」
「我想这点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不知道恭介的曲子是好是坏。
但现在至少没听大石或河合做出负面评价,所以应该能让老师认真考虑答应我们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才对。
「但我也感到很意外呢。我还以为相马绝对不想参加三十六小时的演奏呢。」
「这……也不一定吧。」
意料之外拋来这句话,我当然也只能笑著蒙混过去了。
在音乐教室进行的〈日不落之夜〉的演奏,完成度高到令人难以想像练习时间其实很短。
我想,就连原老师应该也没发现原本是一首独奏曲吧。中井妹妹的编曲起了很大的效用。
不让主旋律的小号太过抢戏,低音部跟打击部也让乐声增加了浑厚的感觉。不但保留了原本最大限度的乐曲特色,也活用了乐声重叠这个合奏的强项。轻松跨越了社团人数有限,以及随之能使用的乐器也有限等难关。
恭介的曲子本来要求的音符数量就很多。
尤其是〈日不落之夜〉,音符更是宛如浊流般席卷而来,因此让演奏者的呼吸跟运指都处于极限状态。然而,每一个乐器部门都能在没有跳掉任何一个音的状态下完成演奏,真的很厉害。
这让我坦率地觉得合奏果然很棒。
能够作为其中一分子参与一场大型演奏的感觉很独特。这让我回想起国中时在管乐社第一次参与合奏的记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担任指挥的大石一回过头,唯一的观众原老师便以掌声称赞这场演奏。
「我投降了。」
原老师直接举起鼓掌的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好耶!」
大石紧紧握拳,显得开心不已。以此为导火线,其他社员也纷纷扬起欢呼。当大家都在击掌或拥抱以表现欢喜之中,我静静地将小号收回乐器盒里。
「这是听过一次就难以忘怀,风格强烈的曲子。因此我认同这位作曲家的曲子很有魅力。如果你们想演奏那首〈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我不会不由分说地反对。但是,唯独完整演奏三十六小时这点,我依然不会允许。」
「啊?老师,你在说什么啊?当然要从头演奏到最后才可以啊。」
「大石,等一下。这件事我还在跟老师交涉中。」
我阻断了眼看就要冲上去的大石的前进方向,这么安抚著她。感觉就像训兽师一样。我对犹如狮子般张牙舞爪的大石伸出双手,总算是将她挡下来了。这段期间,原老师继续说了下去。
「目前比较可行的方法是分割演奏。校庆有三天,因此分成一天演奏十二小时。即使如此也够不切实际了。」
「要中断的话,就没有演奏那首曲子的意义了。」
接著发出抗议的是中井妹妹。说真的,我根本无暇制止她。
我露出寻求协助的视线,并看向学妹宇佐见。
我的意念似乎马上就传达出去了,只见她说著「别急别急」,并站起来安抚中井妹妹。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所以这是折衷方案。就在学校里办集训吧。」
原老师的这句话,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出乎意料似的,社员们的反应也变得迟钝。就连我也是。
但似乎就连这样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原老师用浅显易懂的方式向我们说明。
「我们在校庆期间举办两天一夜的集训。只要是在学校过夜,就能演奏到就寝前的最后一刻,而且早上也能尽早开始演奏吧。」
我觉得原老师的提案是最能在校内长时间演奏的办法。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其他可以再拉长管乐社演奏时间的方法了吧。
「这是我最大的让步。身为教师,我不能准许学生在深夜时间进行演奏。而且要考虑到各位的身体状况。要通宵是不可能的。」
大石虽然一脸不满的样子,但她没有做出反驳,就可以看出她也能理解原老师想说的意思吧。行事虽然冲动,大石也并非脑袋不灵光。
「你怎么想?」
不知道大石是怎么想的,她开口询问我的意见。
像我这种意志力薄弱的人几乎是没什么话好说,但既然有人要求,我也必须给出回应。
「我觉得已经是够配合了吧。」
实际上老师确实是挑战了在规范之下勉强可以容许的极限。
虽然还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实现,但校庆期间要在学校集训,可不是站在学生的立场可以想到的点子。
「关于夜间的演奏,我有想到一个办法。向校外人士请求协助,以不让演奏中断。或许不能完全靠自己演奏会让你心生不满,但考量到社员人数还有大家体力,我觉得还是原老师的提议可行性最高。」
其实,要请河合他们帮忙演奏的事情都谈好了。虽然问题在于要如何让大石相信这件事,但不会让演奏本身中断,应该就能成为说服她的材料了吧。
思及会给社员带来的负担,确保睡眠时间也是很重要的事。身为社长的大石,应该也很明白这点。
「老师,请问就寝时间会定在几点呢?」
宇佐见用生硬又紧绷的声音向原老师提问。
「晚上十点。但到了晚上九点,就要先请你们暂停演奏。」
「好的。那就从晚上九点到隔天早上五点暂停演奏。即使如此,演奏时间还是有二十八小时。」
得出一个明确的数字之后,再次体认到这时间果真很长。
虽然也不是要反对,但会让人唯独不想去确认这件事。
「是说,早上五点就要开始演奏了吗?」
「集训的时候,这样都算正常喔。以音乐大赛为目标的那段期间,几乎每天都是从早练习到晚。」
管乐社还真可怕。简直是不输给运动社团的苦工。这也让我明白原老师会一再强调要我们认真念书了。
总之,整体方针大致底定。
校庆是从早上九点开始。
管乐社将从那个时间就开始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并一直在校内演奏到晚上九点。这样大概十二小时。
接下来深夜的演奏就轮到河合他们止者的演奏队出场了。
河合他们将会负责直到清晨五点天亮为止的这八小时。光是这样也已经够久。
清晨五点日出之后一直到演奏结束为止,管乐社将会倾尽全力进行演奏。这时就展开了长达十六小时的不中断演奏。到了校庆第二天的晚上九点,才算是顺利完成〈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
当然,这只是单纯从时间分配上来看的结果,还有很多尚未确定下来的事情。这样想必要将社员分成好几组演奏队轮流演奏,为此社员人数依然远远不足。
不过,这确实是一大进展。
接下来只要身为社长的大石带头同意,事情就能谈妥了。
「社长,这样你也可以接受吧。」
宇佐见一开口确认,大石便像是切换了心情,大声地说:
「好。虽然无法完整演奏,真的、真的让我很在意……但我也明白这是最实际的提案。就照这个计画进行吧。谢谢老师。」
大石做了一个行礼,因此社员们也跟著齐声说著「谢谢老师」,向原老师道谢。我慢了一拍没跟上,就只有我一个人错失了道谢的时机。
不过,原老师的提议让人很难想像是灵光一闪想到的。
也就是说,老师早在前来参加这场演奏会之前,就已经在思考可以在校庆上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方法了。
如此一来,刚才还以为是我说服了老师,但其实原老师打从一开始就有打算让我们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吧。
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功劳,结果误会大了,真是丢脸。幸好在向大石或中井妹妹炫耀之前就发现了。
原老师虽然一脸伤脑筋的样子,看起来心情似乎也不算太差。
几天后的凌晨一点,我骑著脚踏车奔驰。
现在距离打工的时间还有点早。
但今天预计要在那之前跟中井妹妹见面。地点就在御所的儿童公园,也就是止者他们演奏的地方。
得到原老师的协助之后,管乐社内部关于具体方针做了一番讨论。比起只有社员时的讨论,加入顾问老师的意见之后,事情也渐渐接连谈妥了。
首先是社员不足的问题。
如果要轮流演奏,至少想以少人数组成三支演奏队。但要从现在开始招募足以凑齐的社员,还是太不切实际了。
因此我们决定从其他社团找人来当帮手。
热音社的社员们在组乐团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有人多出来。再加上以高年级为代表的乐团会在体育馆表演,因此容易压缩到低年级学生在校庆上表演的时间。所以我们决定去询问这些学生的意见,并找对这个企画有兴趣的人来协助演奏。
接著是指挥的问题。
总不能几十小时都让原老师执指挥棒。因此就只有在关键的地方请原老师指挥,除此之外就由每个乐器部门的组长轮流进行指挥。
如此一来,剩下的问题就渐渐集中在我们自己能不能好好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一点而已。换句话说,接下来只要专心练习就好了。
不只是放学时间,管乐社也正式展开晨间练习。虽然还没将乐谱配发下去,但有必要先累积起一定程度的基础练习。
演奏渐渐迈向实现的阶段。
所以就得正式跟止者的演奏队谈妥关于夜间演奏的事情。
为了讨论这件事,我预计比平时更早起,并和中井妹妹一起前往御所的儿童公园。跟河合他们进行讨论,还得讲好当天的行动以及演奏部分才行。
但是,我不小心睡过头了。
而且收到她传来说要自己先去的联络,我才会像这样急急忙忙地赶往儿童公园。尽管已经习惯配合打工时间早起,但我还是迟迟无法习惯在比那更早的时间起床。
当我抵达的时候,儿童公园已经没有乐声传来。
岂止如此,今天止者的演奏队气氛感觉还很阴沉。我很不擅长面对这种尴尬的场子。
在一群止者当中发现中井妹妹之后,我若无其事地靠了过去。
「我就说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太好。」
「因为相马学长睡过头了,所以我今天是跟别人一起来的。」
「啊,你今天是跟河合的弟弟一起来的啊。那就好。」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认识河合小姐的弟弟呢?」
「我之前听她说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聊到这件事的……」
看来往后有机会可以超乎中井妹妹的想像了。可得好好感谢河合才行。
然而我在公园当中却没看见河合的身影。也没看见可能是她传说中弟弟的身影。
「是说,今天为什么气氛会这么沉重啊?」
「回家路上再说吧。在这里打扰他们也不太好。」
今天已经要回家了啊。
在这样的气氛下,感觉确实没办法跟他们讨论〈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事情。更何况身为代表的河合也不在场,还是改天再说好了。
「拋下陪你一起来的河合弟弟这样好吗?」
「真不晓得你为什么就能这么关心除了我以外的人呢。」
中井妹妹现在的心情明显很差。感觉就不能随便乱讲话。
我追在推著脚踏车离去的中井妹妹身后,就这么离开了御所。今天早起就只为了来来回回踩遍碎石路而已。
「所以说,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气氛变成那样?」
「因为河合小姐跟她弟弟起了点争执。」
中井妹妹说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对我来说可是大事一桩。这让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或许是有预料到了,只见中井妹妹也停了下来。
「我并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但我听见了『离开这个城镇』、『不要再见面比较好』之类的话,我这个外人听起来感觉就像在谈分手似的。明明是姊弟,竟也会讲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话呢,让我觉得有点可笑。」
中井妹妹说著这样玩笑般的话。这是前所未见的状况。
我刚才在儿童公园当中没有看到河合的身影。也没看见可能是她弟弟的人。或许他们现在还在别的地方继续沟通吧。
「我一点也不明白河合小姐究竟有什么地方感到不满的。能够成为止者,并再次跟家人共度一段时光,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吧。」
「幸运啊。」
就某种观点看来,确实是这样没错。
但站在河合的立场来说,到了现在,我也可以理解那并不代表一定就是幸福的事情。
我叹了一口气。
就算想继续装作视而不见,我也差不多要撑不下去了。
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对劲。
不只是她想实现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而已,还有刚才这段对话也是。再加上事到如今才来靠近这四年来都没有任何共通点的我,并执著于留著跟以前一样的发型等等,有著几乎过多的提示。甚至想装作视而不见还比较困难。
其实我在那个雨天就已经发现了。
可以的话我很想就此不要触碰这件事情,但状况似乎不容许我这么做。
「吶,优子。」
人要维持著相同状态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是同一个人呢?
优子曾这么问过我。而那也是在雨天发生的事。
「你一直在寻找恭介对吧。」
优子知道止者的存在。
深夜的御所并不是一般国高中生会去的地方。除非是要特别找什么,否则也不会误闯。
而说到优子会去寻找的,除了恭介以外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我不知道优子究竟耗费了多少时间在寻找他。但是,她找不到成为止者的恭介。
事到如今才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理由就在于此吧。
「是的。」
优子点了点头。
我为了忍下叹息而仰望夜空。就算猜中这种臆测,我也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哥哥以前总是很期待听见相马学长的演奏。当你演奏时,他一定会来听。所以只要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应该就能再次见到哥哥了。」
「并不能保证那家伙有变成止者。」
应该不是所有过世的人都会成为止者,留在这座城镇。要真是如此,现在眼前就会是一整片满满的止者,就连想要走个路都有困难。
想必要符合某些条件才会成为止者。恐怕是没办法得知那实际上为何,但唯有确实具备条件这点是能肯定的。
「但也无从保证他没有成为止者。」
这是恶魔的证明。就如同无法证明世上没有白色乌鸦一样,恭介没有成为止者这件事同样无从证明。
但要依赖这样的希冀未免太过虚幻了。
「事到如今见到恭介又能怎样?」
「我也没有想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要能像以前那样三人一起度过,开场小小的演奏会,一起聊聊天,这样就十分足够了。」
她一脸正经的神情,说出这种愚蠢的话。
打从心底涌上的这份情感,究竟是悲伤还是烦躁,连我自己也判断不出来。
「只要哥哥在这里,我们三个就能像以前一样一起欢笑。你不觉得这是一桩非常美好的事情吗?」
「我不觉得。恭介已经死了喔。」
其实我真的不想说出这种话。
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实在太过空虚,也让我起了一股寒意。
「但他说不定还在这里。如果是止者,那也能交谈。」
「就只有在太阳西沉之后的这段时间而已。无法触碰到他,无法一起吃饭,也再也无法去学校上课。」
「这些都只不过是小问题而已。能再次见到哥哥。他会再次对我做出回应。如果除此之外还希望有更多互动,那就太奢侈了。」
紧抓著自己长长麻花辫的优子,看起来就像小学生一样。感觉比平常还要年幼,还更不可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味地摇著头否定。
优子的发型从小学到现在都没有改变的理由很明显。
她是为了让成为止者的恭介可以认出成长之后的自己,才会刻意每天绑起这样的发型。
以时间停下的这点来说,我跟优子反而更像止者。
其实从恭介过世的四年前开始,我们都没有任何一点成长。
我们依然是那个不去面对自己失去的东西的国中生,以及一心想夺回失去的事物的小学生。
我回想起河合之前说过的话。
她很挂心因为自己就近在身边,而害得弟弟停下了朝未来迈进的脚步。但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那是她多虑了。
就算没有止者,我们依然像这样一步也没有向前迈进。
「我非常珍惜跟哥哥还有相马学长三人一起共度的时间。如果可以不要失去那样的片刻,要我多么努力都愿意。」
「但那已经失去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
至少对我来说,恭介已经是个死人。无论他是否成为止者留在这个世上,这都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所以你才会放弃,并割舍掉过去的一切吗?竟然把我连同小号跟回忆都一起忘记,我不认为那就是正确的做法。」
当我们直接面对彼此,优子便出言否定我的做法。
既然都无法挽回,而且回想起来也只是徒增感伤的话,乾脆舍弃掉就好了。我这么想著,这四年来也确实这么做了。
恭介已经死了。只要回想起那家伙的事情,心里就会涌上强烈的丧恸。为了逃离这样的情感,我只能割舍掉所有沉重的东西。
我只能将快乐的过去,连同悲伤的回忆,全都一并拋开舍弃。
但是,我现在已经连自己都不相信那样是正确的做法了。即使如此,却还是想不到其他办法。
我跟优子沉默地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
我们都知道,再继续绕著这个话题说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今天自己回家就可以了。打工请加油。」
优子只是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渐渐离去。
没错,没有任何意义。不管说了多少,终究还是要演奏那首曲子。
优子是为了找到恭介而演奏。
而我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拋开回忆,也只能演奏那首曲子了。
无论直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在打工的时候都不会去想些多余的事情。专心一意地将注意力全放在安全驾驶一件事上头。
驱动著生锈的车体,我伴随著报纸一起环绕在清晨的街道上。但总觉得工作起来不是很顺畅。
白天时交通量较大的道路,有时会趁著夜间进行施工。我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施工,但重点在于有工程车停放在堀川通上。看样子今天还是不要走经堀川通比较好。
一走经不同的道路,本来熟悉的城市看起来也会跟平常不太一样。尤其是今天感觉好像人特别少。
平常到了这个时间,很常看见止者走在街上的身影。然而今天一路上完全没有看到。清晨的街道很是寂静,顶多只是似乎能听见远方传来施工的声音。
昏暗又宁静的时间,硬是推给我可以去思考各种事情的空白。
我最先回想起的是优子的表情。
那种像是在责备我,却又像是在依赖著我的表情,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如果我更会讲话,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在那种气氛下道别了呢?
每当我表达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从来不曾因此得到好的结果。既然如此,还是傻笑著蒙混过去比较好吧。当时做不到这点是我不好,优子并没有错。
最过分的是自顾自地死掉的恭介。
要是那家伙还活著,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当我产生迁怒般的想法,投递报纸的动作也跟著粗鲁了一点。这样不行。还是不要去想优子的事情好了。
接著让我挂心的是河合的事。
都是我说了那番不负责任的话,她才会跟她弟弟起争执。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此放著不管。
就先从我办得到的事情开始著手好了。
虽然比平常多花了一点时间,但我总算结束打工的工作后,便骑著脚踏车前往鸭川的河岸边。
确实是有点晚了,但距离日出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是。我还能跟河合谈谈。
然而,当我抵达河岸边时,这里的景色看起来跟平常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我没听见乐声。我没听见这几年来越听越熟悉的〈小星星〉。
平常河合会演奏的那个地方,今天不见她的身影。我骑著脚踏车在这附近绕了绕,依然还是没看见河合。
在这个时间点,我脑海中浮现了某个疑点。我之所以会觉得今天在黎明前街上人满少的,该不会有异状的其实是我吧。
但我不愿承认这件事,只是一股脑地不断踩著脚踏车,在鸭川的河岸边上上下下,来回了好几趟。
当我回过神时,旭日已经升起。眼前我能看见的景色却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我连擦去沁出汗水的力道都没有,便趴在脚踏车的龙头上。
也只能承认了吧。
我看不见止者了。
搞不清理由也不知道原因为何,更不晓得该如何是好的我,好一段时间都只能维持著这个姿势动弹不得。
注3 日文中「止者」与「死者」发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