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颖有一个从小就很不擅长玩的游戏。
就算凤说要陪他玩,花颖也不想玩。因为一定会输。
比赛就是要有输有赢,实力相当的追逐战才有趣。
从这点来看,花颖的工作与有趣的距离十分遥远。
「花颖少爷,差不多该准备了。」
听到衣更月出声呼唤,花颖关掉上下显示折线图的电脑画面。
「唔嗯……睡着了。」
「听说,昨天家具品牌设计师宣布独立了呢。」
「因为这样,相关市场乱成一团。说什么他签的是永久专属合约,盲从网络谣言的家伙,损失可大了。」
花颖的主要工作是股票。话虽如此,也指的是花颖与乌丸家收支相关的行为,严格说来称为工作或许有语病。
在资产本体庞大的情形下,股票的增减当不了零用钱也无伤大雅。
此外,即使是采累进税率的日本,也主要是对纳税人的所得——也就是只针对劳动所支付的报酬课税。相对而言,对股票所课的税比例较低。
对花颖来说,股票交易是用来研究开发一些看似有趣的领域,并赞助从事他关心的社会活动的团体。那些人通过花颖些许的赞助进行研究,永续发展未来的才能,甚至是提早测试新产品。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只要有身为总管的凤帮忙管理财产,我就算做了什么蠢事,乌丸家财产的小数点连零点一也不会减少吧。」
「花颖少爷,领带。」
花颖套上西装裤,手臂穿过衬衫的袖子,边扣扣子边转过身后,皱起了眉头。
今天的西装是意大利名牌打造,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设计款。虽然剪裁简单得稍嫌无趣,但是沿着身躯的线条十分优美,就算上半身与腰转向相反的方向也不妨碍行动。
颜色既不会太过明亮也不会过于深沉,是宛如雨水淋湿的玄武岩般优雅的灰色。
但是,当镜中的花颖和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以及衣更月手中的领带摆在一起时,便听到完美协调瓦解的声音。
「绿色不对。」
在听到花颖断定的几秒后,衣更月才一副终于理解的样子看了看手边。
「这是跟西装相同的设计师所设计的最新款领带,您不喜欢吗?」
「不要以为设计师是同一个人就什么都配喔。要我搭直升机去把蒙娜丽莎画回来给你看吗?」
「我可以为您安排外表相似的模特儿。」
「……这是比喻。」
衣更月常常会做出不知变通,像机器人一样的反应。
他至少知道李奥纳多•达文西的绘画和跨时代技术吧?到底是不懂得开玩笑还是虽然知道是玩笑却决定不要有反应呢?衣更月是个难以判断的男人。
自从花颖见到衣更月的第一天,两人幼稚地互相怪罪之后,衣更月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在那之后,也再没看见凤的身影,似乎是伴随父亲去旅行了。
「要准备哪种颜色的领带呢?」
衣更月将绿色领带卷成筒状。当看到那条领带的前端与衣更月身上的领带并排时,花颖想通了。
看样子不管是那条不搭的绿色领带,还是衣更月自己西装与领带的搭配,他在时尚方面不太擅长。
(原来如此。)
由于花颖平常在家事上赢不了衣更月,因此现在莫名地有点开心。
从日常用品的摆放位置、家里门的特性、与佣人和出入家中业者的亲密度到亲近庭院麻雀的方法,花颖都不如衣更月。
这世上有几个主人不知道自家浴缸调节温度的控制皮肤在哪里?围着一条毛巾在浴室走来走去时,又因为浴缸开始加热而惊慌,用紧急通话钮调用执事的呢?光是回想就让花颖想把衣更月推到落叶堆里面埋起来。
花颖的食指划过摆在桌上的抽屉。抽屉以隔板分成格子状,领带从红色渐渐改变色彩转向紫色,按照顺序收纳。
花颖的指尖停下了两次,拿出接近春日天空的水色领带以及有着樱花色花纹的领带,最后留下水色领带摆在脖子前。
「怎么样!」
「非常适合。」
「真没劲啊。」
衣更月简明地回答,将不用的抽屉叠在一起撤掉。
「花颖少爷,快没有整理头发的时间了。」
「对喔!」
花颖看了看手表,匆忙地坐到镜台前的椅子上。
由于这不是女性或演员化妆专用的镜台,因此抽屉不多,是比起功能更注重设计的日用家具。然而,现在桌上却准备了吹风机、电棒、扁梳、圆梳、美发剪刀、造型品到香水、蒸汽乳霜,举凡所有造型会用到的道具。
花颖通过镜子看着站在身后的衣更月。
「衣更月,你会弄头发吧?」
「请交给我。一直以来,我每天都用心钻研凤先生的头发。」
「凤?」
花颖的心头略过一丝不安。即将迎接还历之年的凤与甚至还没成年的花颖之间,情况应该略微不同吧?
「衣更月,稍微整理一下就好了喔?我的发质属于比较难复原的那种。」
「我会妥善处理的。」
眼神不要发亮,太恐怖了。
这是花颖遭遇足以匹敌浴缸事件惶恐不安的一刻。
叩叩……叩……
「不好意思,花颖少爷。」
屋外响起了宛如烟雾消失前的飘渺声音。是最近听惯的一道声音。
「雪仓吗?没关系,进来。」
配合花颖的话语,衣更月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雪仓叶绘。
黑色连身裙上围着条白色围裙,身上没有一件工作上不需要的饰品。尽管时节已至春天,但黑色丝袜让人看不到一丝肤色,黑皮鞋、白手套、白口罩包覆着肌肤。
蓬松的黑色长发带点卷度,于脖子后方绑成一束,浏海则以黑色发夹固定。
虽然花颖听人说过露出额头会看起来更有精神,但是在雪仓身上似乎造成了反效果。脸色苍白,眉毛稀疏。雪仓垂下带着阴影的眼神,不太有血色的嘴唇开阖道:
「百忙之中打扰您了,身为佣人却做出呼唤主人此等鲁莽的行为,真的十分抱歉。」
深吸一口气后吐出的话语,比雪仓外表给人的印象还要井井有条。
「怎么了?妳是来帮忙整理仪容的吗?」
「关于这部分,我带助手过来了。」
「谁?」
花颖倾首表示疑问,门口的死角便冲进一道人影。
「您好吗?小的来了!」
「雪仓峻。」
叶绘的儿子。
黑色长袖针织衫外套着一件短袖衬衫,棉质长裤的腰部垂了一只皮制腰包。橘色的帆布鞋似乎经过一番仔细清洗,边缘及脚尖的颜色已经变浅了。
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与宛如幽灵画的叶绘是母子。雪仓峻身上的轻快气氛令室内灯光仿佛也都亮了起来。
「今天是家长工作参观日吗?」
虽然花颖不是为了逗大家笑才开玩笑的,但不只衣更月毫无反应,连雪仓母子听到这句话后都脸色发白,以几乎要顶到膝盖的程度低下头。
「先前给您添了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我们母子俩承蒙老爷天大的恩情,感激之情实在溢于言表。今天辜负那份心意,以这种形式再次一同前来,真的非常抱歉。」
仔细一看,峻的膝盖颤抖得喀哒喀哒直响,叶绘将手放在他的背上。
因为峻弄坏了家中的用品,还试图隐匿不报。虽然完全没有做错事的自觉会令人困扰,但已经反省过的人一直停留在过去就更伤脑筋了。
花颖旋转椅子,把身体朝向雪仓母子,单手支颔说道:
「别担心,我现在还不想吃雪仓以外的人做的Kouign Amann。」
「老爷……!」
叶绘擡起脸,目眶湿润。峻一边扶着看起来快要因贫血而昏倒的叶绘,一边噙着泪光,笑成一团。
「母亲非常喜爱老爷致赠的茶杯,将它放在雪仓家的神坛上每天早上参拜。」
「嗯……拿来泡茶也没关系喔。」
花颖只能回以无力的笑容。
峻与叶绘开心了一阵后,突然绷起严肃的表情,宛如下定必死的决心般握紧拳头出声道: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以颤抖的声音提出了一个建议。
「喔喔!峻,干得好!」
镜子里有一位优雅的年轻绅士。是谁呢?正是花颖。
灰色的西装搭配水色领带,手腕的袖扣是银色的,方块中间伴着一颗和领带极为相衬的同色星星。皮鞋是擦得发亮的黑色,脚尖部分不过分细长是花颖的偏好。
总是不太上心的头发,如今顺到耳后,只露出右边的额头,垂落左侧的浏海与后面的头发,则以造型用具与电棒描绘出和缓的弯度。
看到花颖开心得前后左右从镜子观看自己身影的模样,峻卷起电棒的电线,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谢谢您。若是能稍微报答一点您的恩情就太好了。」
「我非常满意。」
也好想让凤看一看。拍张照片吧。
当花颖准备拿起智能型手机时,注意到了衣更月的视线。
花颖现在的执事,是衣更月。
令人想要献出真心的主人。
成为让衣更月有这种想法的主人,是花颖目前的一个指针。若是达不到,凤侍奉自己的那一天将永远不会来临。
看不出表情的衣更月与正在思考的花颖形成了互瞪的局面,令雪仓母子有些狼狈。花颖从抽屉拿起衣更月喜欢的绿色领带,朝衣更月的方向伸出手。
卷成筒状的领带前端落了下来。因为做出不习惯的事而感到害羞,花颖无法直视衣更月。
「衣更月,打这条领带吧。如果是我的执事,就做出相符的装扮。」
快点拿。
当花颖忍着手臂不要发抖时,手中领带的重量变轻了。
「谢谢您。」
「嗯。」
收下了。花颖松了一口气,把智能型手机交给峻,请他拍照。
「没有哪里怪怪的吧?」
「是的,很帅气!」
雪仓母子异口同声地回答,按下了快门。
花颖快速地将照片传给凤,把手机收进了内袋。
「好,出发。」
房门大大打开,花颖步出走廊,身后随侍着衣更月。
「我的社交界初次登场。」
花颖盯着洒下春日阳光的走廊,丹田蓄满了力气。
2
海浪声。好几波海浪自水平线相连,打上沙滩弹了起来。新的海浪吞没了后退的浪潮,翻成浪花。
虽然可以踩着长长的阶梯登上紧邻沙滩的悬崖,但多数的访客都是从崖下绕着沙滩,使用倾斜而上的车道。
当然,不是徒步,而是开车。
司机驹地说,夏天时这里的路肩因此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车子,堵住了车线,因此车道前年拓宽了两倍。
为了路边停车而拓宽没有便利商店、没有自动贩卖机又远离人烟的道路,一般来说是很没有常识的行为吧。更何况,道路的尽头只有一栋建筑物。
然而,这是被允许的。
因为不论沙滩也好悬崖也罢,还有通往悬崖的道路,全都位于私有地的范围内。
「看到了。」
驾驶座上的驹地指着前方。
花颖将正在看的数据放在座位上,眺望着出现在悬崖上的白色建筑——
芽雏川家的别墅。
那是一栋与花颖所住的乌丸家形成对比的近代建筑。据说,芽雏川家买下了某个前卫艺术家所描绘的「理想中的住处」,请建筑师重新画出设计图后,在真实世界重现了房子。
屋子的外观像个从旁插进白色长板的玻璃盒,白板应该是各层楼的天花板与地板。虽然从悬崖望出去的视野应该很好,但由于白板的长度以及两侧位置上下不对称的缘故,令房子看起来宛如切片途中停下来的样子。
「这栋建筑还真像人体切割魔术。」
「……我比较喜欢乌丸家的房子。」
衣更月十分难得地发表个人意见。但是花颖也有同感。
车子驶进建筑物前的圆环,以让人无法分辨何时踩了煞车的流畅感,停在屋子正前方。
衣更月率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车子后方的车门。花颖穿过衣更月压着车顶上缘的手,踏上未知的土地。
社交场合说来简单,却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形式。
从拥有悠久传统的高级宴会到季节活动、慈善派对、生日会,以及虽然不是宴会的形式,但在特定的演奏会或舞台上也会遇到社交圈的人们。
若是从小就与父亲同行参加的话,或许会自然而然地习惯这样的场合,但真一郎不是个喜欢出入公开场合的人,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带给家人负担。
在真一郎主办或是身为主宾的宴会上,花颖会与母亲一起出席,从为数稀少的机会中,习得公开场合的应对与规矩。这就是花颖少得可怜的社交经验。
而今天,是乌丸花颖首次以个人名义出现在大家面前。
「不好意思。」
站在入口的两名男性看到花颖与衣更月后,出声唤道。
花颖出示邀请函后,高个子的男子操作着仪器。另一方面,体格魁梧的男子则从衣更月的西装上方,划过一个类似黑色警棒的物体。应该是金属探测器。
「非常抱歉,乌丸先生也必须接受检查。这是规定。」
「没关系,检查吧。」
为了这种事找碴也没意义。花颖接受金属探测器的身体检查后,终于将还回来的邀请函收进怀里。
信封上的寄件人是芽雏川肇大。
在为数众多的邀请函中,花颖会选择这场宴会,是因为肇大是以船舶用品为中心开展全球事业的芽雏川家次男。
不限于古老家族,宴会本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头衔,最重要的是,没有邀请大人。
是只有企业家小孩的集会。
恰恰适合回归社交界。
「久等了,这边请。」
「辛苦了。」
守门的男性让开路,花颖带着衣更月穿过入口。
会场的空气改变了。
屋里最先与花颖四目相交的,是聚集在阶梯舞池里五人的其中一人。
听他耳语的同行四人和阶梯上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发现了花颖,会场如同下起雨的池面般起了涟漪,但绝不吵杂,场中流泻的音乐反而听得更加清楚了。
花颖悄悄地转动眼珠子,打探着屋内的情形。
穿过入口,一楼是宽敞的大厅,视线三面皆为玻璃帷幕,仿佛没有墙壁般将外头的大海一览无遗,天花板则挑高至三楼。
靠海侧摆着五张方形茶几,各自围着三张单人沙发。地面向下一阶打造的长凳上没有坐人,由于有三枝谱架与乐器用的麦克风,因此可以推测等会儿会有现场演奏。平常应该是坐在那里观看的大型壁挂式电视,正播放着海豚悠游于蓝色大海的水中影像。
唯一一道不是玻璃的石墙内部,似乎通往厨房。几张大桌子将位于电视稍前方的门口围成一个ㄈ字体,鲜艳的料理为宴会增色不少。
饮料区另有他处。宴会料理旁设有吧台,主人家自豪的收藏填满了柜子。吧台里摇着摇杯的应该是专业酒保,动作熟练迅速,微笑回应数道客人点单,一杯接一杯地提供宛如宝石般的鸡尾酒。
二楼的阳台座位区也分别坐着几群人,看样子正在用数字相机拍照,不上不下的半蹲姿势显得有些滑稽。和猜想的一样,这似乎不是硬邦邦的宴会。
从大约二十五坪的大小与视野宽敞程度来看,这里应该聚集了三、四十人吧。若是有花颖看不到的地方,人数便会在这之上,要是每人又带着佣人来,人数就会是数倍。
「要帮您拿杯饮料吗?」
「不用,我好像已经醉了。」
他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听到花颖的回答,衣更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似地失去了声音。
「开玩笑的。这里有随从的房间吧?你去加入他们吧。」
「……失礼了。」
衣更月朝花颖行礼,询问收拾餐盘的工作人员后,被引进厨房的内侧。
花颖的周围缠绕着窥探的视线。
后方传来的谈笑声在疑问之后转变为惊讶,最后加上沉默。
「如果有兴趣的话就自己过来搭话」,这种想法是花颖骄傲的认生个性。
花颖边吐气边闭上了双眼。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闭上眼,深呼吸。在那里的花颖少爷与平常跟我们在一起的花颖少爷是同一个花颖少爷。』
印象中,凤的话对幼小的花颖来说太过艰涩,因此他又反问了好几次。凤重复了好几次,有时也会换个说法讲给花颖听。
『不管身在何处,花颖少爷就是花颖少爷。不需要摆架子,也不用委屈自己。不管是人、物品或是空间,只要全纳入花颖少爷的阵地就可以了。』
『阵地?』
『这个嘛,如果花颖少爷连我站在旁边的这个周围都留意的话,凤也能安心待在您身边了。』
以身体为中心画圆,再扩大圆圈,将意识延伸到身旁凤站立的位置。
心跳声渐渐变得规律。
花颖慢慢睁开双眼。
『来,您看到了什么呢?』
花颖刻意将女性鲜艳的洋装与没有穿西装的男性排除在视线之外。
身上聚集着人们探询的视线,花颖走向楼梯。
他向聚在舞池的五人点头示意,穿过他们登上二楼。二楼打通的空间四边,设有十组沙发与桌子。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人,能看见海景的南侧似乎很受欢迎。
花颖走向宾客众多的南侧,靠近一张桌子旁。
桌旁围了三张沙发。右边浅坐着一位身穿一整面镶着亮片短洋装的女性。中间的男子悠哉地靠着椅背,左侧的男子则是将上半身倚在扶手上,一脸惊讶地擡头看向花颖。
花颖轻轻一笑,以比平常略微清澈的嗓音说道:
「初次见面,我是乌丸花颖。谢谢你今天的邀请。」
「啊……」
左侧的男子从沙发起身。感觉得出来,从二楼到一楼,如风驰般出现了类似的反应。知道花颖的来历后,人们像是要记住花颖的长相般看了他一眼,便回到各自原来的对话里。
「我是芽雏川肇大。欢迎欢迎。乌丸家的新当家大驾光临,是我的荣幸。」
猜对了。花颖在内心松了一口气。
比花颖矮几公分的中等身材,宛若南国珊瑚礁的浅桃色领带有着良好的品味。虽然把卷发拉直了,但独特的轮廓和内双的眼睛跟照片里一模一样。
因为是主办人所以应该穿着西装,花颖虽然以此为目标来搜索,但还好对方的外型跟文件数据完成时相比没有显著的变化。先跟主人打招呼就不会错。
「我没什么机会参加这样的宴会,没有失礼就好。」
不摆架子,也不委屈自己。不去讨好别人而改变自己,也不强迫别人改变。
只是与对方共享这个时刻、这个地点。保持自己阵地的范围,与对方重合。
「肇大。」
「啊。」
坐在中间沙发的男子出声后,肇大侧身退开半个人的空间。
「这位是赤目刻弥。是准备在法国开分店的法式甜点——」
「你好,花颖。」
赤目伸出的手指十分修长,令花颖一瞬间几乎忘了笑容。
不只手指。男子不管是身高、双脚还是单眼皮都很颀长,一举一动柔和得仿佛挥笔画出来似的。不过,一握住花颖的手,骨感的手便确实有力地予以回握。
「你好,赤目先生。AKAME的草莓蛋糕在学校也被大家评为梦幻蛋糕。」
「叫我刻弥就好。」
赤目爽朗地微笑。
他身旁身着亮片洋装的女性站起身。
「这是我的女伴,莉纱。我去视察分店时认识的,是模特儿。」
「请多多指教。」
行礼时从耳朵垂落的奢华耳环前后摆荡,宛如一盏水晶吊灯。莉纱以洋娃娃的大眼睛看着花颖。不愧是模特儿,手没有伸过来。
「你有朋友来吗?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下?」
赤目绕过桌子,把手放在二楼护栏上,看向一楼。
花颖露出苦笑。
「不,其实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只要看大家开心地聊天就够了。」
「今天不是生日会还是有什么目的的宴会,所以就适度放松,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说喔。」
肇大以拳头抵胸得意地说道。
「谢谢,那我先失陪了。」
花颖向三人致意后,往二楼石墙侧较少宾客的沙发方向移动。
自那之后,花颖周围的人群源源不绝。大家都觉得难得可以看到乌丸家的新主人,其中应该也有些人是想先套好关系吧。
弦乐三重奏开始了,花颖趁着大家转移注意力,中途离席时,手中的名片已经多到可以凑成一副扑克牌的地步。
「好累……」
没想到和人说话是这么消耗体力的一件事。花颖在单间厕所的马桶盖上抱着膝盖,吐出了长长的叹息。说是消耗,感觉更像是精力被吸走一样。
今日花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通过他们传达给将来自己要往来的父母亲辈吧。如果是好印象的话便占有优势,若是坏印象的话,则将会成为颠覆彼此关系的漏洞。
「我想回家了。」
与理性的思考相反,花颖的情感坦率地说出了丧气话。
(不过,那个叫赤目的家伙……)
赤目家和乌丸家一样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虽然他不是还在念大学就继承家业,却受命管理点心事业,听说他的事迹连世界知名的企业家们也赞不绝口。
带领数家店面获得成功,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还和在法国认识的模特儿一起回来日本。
(真厉害啊。)
不像花颖的工作,做不做都没差,是连零用钱都赚不了的儿戏。
花颖把头埋在膝盖和身体之间发呆,企图恢复精神。就在维持这个状态还不到五分钟时——
「——」
花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尖锐的惨叫。
花颖跳下马桶盖,走出单间厕所环顾四周。
男生洗手间里空无一人。花颖试着再次竖起耳朵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花颖洗过手,从洗手间门缝探出脑袋探查外头的样子后,走出了洗手间。
面向洗手间的走廊不是玻璃帷幕,而是隔着一面墙做出屋子的内侧。同样并列在这里的,是隔壁的女生洗手间。其他连紧急逃生口都看不到。
花颖犹豫着。
或许尖叫声是从女生洗手间传来的,也或许是他把屋外玩耍的小孩嬉闹声听成了尖叫声。如果要进去女生洗手间,应该叫其他人过来。
然而,要是事态紧急,分秒必争的话……
「不好意思!我是男生,要进去了喔!」
花颖下定决心,冲进女生洗手间。
不同于花颖以为女性洗手间一整面墙壁都是粉红色花纹的想像,这里的墙壁是象牙色,门扇和洗手台选用深棕色的木纹,装潢风格沉稳。
没有人影,三道单间厕所的门扇都是打开的。
看样子不是这里。
花颖觉得越来越丢脸,准备返回走廊。
但,就在他转身到一半时,看到一双金色的尖头高跟鞋掉落在最深处的门边。走近几步一看,门的内侧有一双弯曲的脚。
花颖以试探的脚步站在单间厕所前。
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莉纱小姐……?」
倒在门内的,是与赤目同行的模特儿莉纱。
「莉纱小姐。」
呼唤也没有反应。看来她失去了意识。莉纱原本绑起来的头发散了开来,脸上流着鲜血,落在脸上的发丝微微晃动,因此可以确定她仍有呼吸。
花颖蹲坐在地板上,伸出手臂打算把莉纱扶起来。就在这个时候——
「刚才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肇大带头与数名男子冲了进来。连那位负责保全、体格魁梧的男子也来到了门口。如果是他,应该就可以把莉纱带出洗手间吧。
花颖放心地起身。
然而,肇大等人僵着脸,以悲怆的表情来回打量花颖与莉纱。
「花颖……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
「咦?」
当花颖发现自己成了嫌疑犯时,莉纱已被带了出去,自己则遭魁梧男子与高挑男子固定了双臂。
3
无动于衷的表情里,俯瞰花颖的眼神透露着讶异。
「花颖少爷……太令人赞叹了。这是乌丸家有史以来前所未见的『奇闻』。」
被衣更月这么一说,沙发上的花颖动了一下身躯。
「你一路看着乌丸家发迹的吗?还真长寿啊。」
「虽然我是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小辈,但若您想了解乌丸家相关历史,我可以背诵给您听。」
「我对过去没兴趣,重要的是未来。」
回完话的下一秒,花颖的气势便被自我厌恶压得少了一半。
花颖现在正在毁灭他话中的那个未来。
他被安置在二楼的一处沙发上坐着。楼梯下方站着两名保全。其余客人全部都在一楼,擡头看往花颖的方向后又撇开眼神,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听说莉纱现在正在别的房间接受治疗。宾客中看得到赤目的身影,因此莉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或许是因为获得活跃的机会而高兴的缘故,四处忙着安抚大家的肇大,表情看起来十分有精神,让人联想到小猪的浅桃色领带再次刺激着花颖的神经。
「你没有用啊。」
听到花颖的话,衣更月思考了一拍后回问:
「很抱歉,您指的是?」
「那条绿色的领带。」
花颖只是因为无聊,单纯想转移注意力才提出这个问题的,但衣更月的回答却毫不犹豫。
「那种东西不值得打在身上。」
绝对的拒绝。衣更月面无表情地盯着花颖。
感觉就像脑袋遭人从旁打了一拳般。花颖为自己受到打击这件事又受了一次打击。
衣更月不承认花颖是个称职的主人。这也不是没有道理。花颖以一家之主不该有的轻率,做出了让人怀疑的举动。
花颖被鬼抓到,变成鬼了。
真凶披着善良小羊的皮,巧妙地混在众人之中。
「花颖。」
肇大带着两个警卫来到二楼。
「没叫你乌丸先生应该会被老爸骂吧。还是说,要叫乌丸少爷?」
「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肇大的歪嘴笑容令人作恶,花颖想赶快知道事态的后续。肇大粉红色的领带比表情更令他烦躁。
「莉纱小姐醒来了。我和刻弥一起问了她事情的经过,但她的记忆似乎有点混乱,因为是从门的死角突然遭受攻击,所以好像记不得犯人的长相。」
花颖的救命绳被残忍地切断了。原本抱着一丝希望,等莉纱醒来后,可以作证犯人是谁,但事情看起来并没有这么容易。
一楼的人们并着肩,对肇大投出探询或是期待他有所表现的眼神。
肇大坐在花颖左边的沙发上探出身子道:
「这是很严重的伤害事件。但我实在很难把才刚继承乌丸家的主人交给警方。幸好,这里也有几个警官的小孩。大家都站在你这边。」
花颖渐渐了解肇大一脸开心地游走在宾客之间的目的。
花颖犯罪对肇大或是他们而言是个大好机会。
「意思是……大家先套好说辞,当作没这回事?」
「当然,莉纱小姐那边必须以私底下和解的形式给予慰问金和封口费就是了。」
用数字就可以解决这件事了吧?这或许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但是,一旦花颖妥协,就欠了在场所有人一笔「好意」闭一只眼的债,今后不知道有谁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做出怎样的威胁。
而花颖则成了个一辈子掩饰罪行的男人。
花颖擡头看向衣更月。
畏罪潜逃,不配当一个拥有执事的主人。
「可以让我查一件事吗?」
「咦?」
肇大意外地擡头看着站起身的花颖。
「我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看到花颖解开袖扣,理解状况的衣更月将手放在他外套的肩膀位置。从西装外套伸出袖子后,遭汗水浸湿的后背终于可以透透气了。
肇大配合花颖的脚步跟在一旁的身姿,令一楼的空气开始躁动。花颖不以为意地通过天井,走向事件发生的二楼女生洗手间。
身后是衣更月与两名警卫,好几名好奇想参观的宾客则跟在更后方。
花颖推开女生洗手间厚重的大门,把其余的人全留在门口,一个人进入洗手间内。
看样子从莉纱昏倒后,就没有人使用过这里。洗手间与花颖听到尖叫后踏进来时没有两样。
三间单间厕所与三个洗手台。男生洗手间放小便斗的位置是一整面镜子,设有两张椅子做为化妆间使用。花颖虽然因为不习惯这部分而几乎待不下去,但如今只能将难为情抛到脑后。
花颖站在莉纱昏倒的单间厕所前。
「莉纱小姐出血的状况如何?」
他一询问,众人的注意力便转到肇大身上。肇大一脸迷惑。
「是鼻血。应该是遭犯人攻击时流的血。脸虽然肿起来,但牙齿全部没事。」
代替肇大回答探出头的人是——
「赤目先生。」
「呦!叫我刻弥就好,小乌鸦。」
赤目以开玩笑的态度回以花颖一个笑容。
自己的女朋友遭到攻击,在犯人有可能是花颖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或许赤目愿意相信花颖不是犯人。
这么一想,花颖的呼吸变得轻松起来。
「脖子有勒痕吗?」
「没有喔。」
「谢谢。」
花颖向赤目道谢后,移回视线。
「厕所墙壁上,有纵向的血痕。」
应该是受到攻击后撞到里面的墙壁时流鼻血,倒下来时划到的吧。
不是「这个」。花颖在找的,「必须」是其他的东西。
「马桶盖着盖子,也不是这个。地板很干净,不是。」
花颖的目光扫过单间厕所的每一吋地方。
「男仆先生,你的主人在干嘛?」
赤目随意地将手放在衣更月的肩膀上。衣更月只是轻轻地斜眼看了一下,并未拨开赤目的手。
「我也不清楚。还有,我是执事。」
「啊~有道理。」
赤目接受地笑了笑。
真羡慕。花颖内心嫉妒起衣更月。在别人眼里,衣更月看起来是名优秀的执事,花颖却是只「小乌鸦」。
赤目是大学生,衣更月二十二岁,两人瞧不起十八岁的花颖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花颖对自己这么说着以保持内心平静,进入了隔壁一间厕所。
「衣更月。」
「是。」
「你进来一下。」
「好的。」
衣更月的影子落在站在马桶座消毒液旁的花颖身上。
莉纱遭到犯人袭击时应该也是这种状态。
「背光吗?」
衣更月的头刚好与洗手台的电灯泡重叠,遮住了光源。
「需要重现攻击时的样子吗?手掌还是拳头,您喜欢哪一个呢?」
「都不喜欢!只是做个样子!攻击的样子!」
「我知道了。」
可以不要若无其事地说出那么恐怖的话吗?花颖虽然知道自己实际上不会受到攻击,但还是有些害怕,闭上左眼,右眼微微睁开等着衣更月的手掌。
啪,衣更月的手掌以近乎零的矢量轻触花颖的脸颊。令人不甘心的是,他的手比花颖的脸颊还大,轻易地覆盖了花颖太阳穴到嘴巴的范围。
「这样被攻击……咦?」
花颖在右转途中,停下扭头的动作。
「怎么了吗?」
「不,如果我涂口红的话,你会很困扰吧?」
「如果花颖少爷这么希望的话,阻止您便有违执事守则。然而,考虑到花颖少爷的风评、乌丸家的社会观感,硬要说的话,会归为困扰的那一块。」
「你太啰唆了。」
花颖下意识地露牙威胁对方,穿过衣更月的身侧,离开了厕所。
大概是想偷看里头的情形吧。倾着身子进入洗手间几步的肇大、赤目与几个看热闹的人看到花颖后,又一脚往后跳开。
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花颖擡头看着分别附在三个洗手台镜子上的电灯,在右侧的洗手台洗了手。他抹上洗手乳,按照凤教的洗手歌顺序搓揉泡泡,干净地冲洗。
「嗯。」
接下来是中间的洗手台。
「……他在做什么?」
「谁知道?」
赤目与肇大的私语藏着不解。
花颖将手伸向水龙头,双手伸入感应器流出来的水中后,跟刚才一样,以手掌按下给皂机。
「!」
花颖下意识地跳开。洗手乳似乎喷出来了。
「花颖少爷。」
衣更月抽出口袋里的手帕,擦拭飞溅到花颖西装裤上的洗手乳。虽然不是水果或酱汁,但洗手乳浸到布里的话,也会对布造成伤害。
「不用水冲洗的话,没办法完全擦掉。」
「这样啊。」
因为衣更月把手撤开,花颖再次缓缓地按下给皂机的按钮。
洗手乳喷洒,由于花颖这次没有避开,洗手乳溅到了他的衬衫。
「花颖少爷?」
「找到了。」
花颖心中的假设得到证实,整个人转向真凶。
门口的几个人绷紧身子。那个站在前头的男人。
「犯人就是你,芽雏川肇大先生。」
花颖的话凝结了空气。
这次不会让你逃掉了。
花颖吞下吸进的空气,下定了决心。
4
肇大笑了开来。
他可怜地看着花颖,宛如大人指责小孩般地微笑着。
「不可以为了漂白自己的过去而把罪推到别人身上喔。」
「…………」
「花颖,我再说一次。这是严重的伤害事件,可不像黑白棋那样能轻易颠倒黑白。」
肇大周围的人看起来都像站在他那一边。
相反的,花颖这边只有衣更月一人。不对,就算他看重乌丸家的名声,也不承认花颖是主人,所以算零点五吗?假设赤目立场中立也是零点五加起来就是一。
古人说只要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就够了。虽然同样是一,内容却很不可靠就是了。
花颖尽其所能地把力量积蓄在双眸中,回瞪着肇大的笑容。
「肇大先生。你冲进这里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刚才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是吗?」
「冲进来的不只你一个人。那边也有几个吧?当时在的人应该也记得他说的话。」
肇大身旁的人交换着视线。
「的确……他说有听到尖叫声,我们才过来看看情况。」
肇大微微蹙眉。
「在自己主办的宴会上听到尖叫声,正常来说都会去检查吧?」
「当时,一楼正在表演弦乐三重奏,就连处在隔壁男生厕所的我听起来都很细微的尖叫声,为什么位于一楼的你可以听得到?」
「那是……」
肇大为之语塞。
在这里承认就好了。现在在场的人不多,可以在最不伤害他自尊心的状况下解决事情。但是,肇大不愿退让。
「正是因为现场演奏的关系,大家都停下谈话专注聆听,因此曲子与曲子之间是完全的安静状态。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尖叫声的。举行演奏会反而是很幸运的事。」
面对符合逻辑的辩解,花颖在失望的谷底垂着头。
(好烦,好烦。)
花颖有一个从小就很不会玩的游戏。
一旦那个游戏开始,花颖就绝对赢不了,永远要一直当鬼。当鬼的人指定一种颜色,孩子们在碰到那种颜色的期间被鬼碰到也不算,是有条件限制的鬼抓人。
颜色鬼抓人。
「肇大先生,你的领带是什么时候换的?」
「咦?」
听到花颖的问题,肇大有一瞬间失去了笑容。
「虽然很像,但颜色不一样。」
周围的人们皱起眉头偷觑着肇大的领带。
肇大从人群中站到前方,将领带从人们的目光中抽离。
「请你不要找一些奇怪的碴。我今天从家里出门时就是打这条领带。刻弥也有印象吧?」
「没错,我看一直都是粉红色。」
「不是。」
听到花颖直言,肇大有些却步。
赤目避着笑,其他人则一脸困惑。
背后传来衣更月移动步伐的声音。
花颖盯着肇大。
「犯人在这里袭击了莉纱小姐,遭到手掌攻击的莉纱小姐失去意识。犯人打算逃跑时发现手上沾到了口红。」
就算衣更月的手再大,只要是男生,考量男女之间体格的差异,犯人的手应该的确会沾到莉纱的口红。若手掌是朝耳朵的方向挥舞,莉纱那个像水晶吊灯的耳环便会毁损,掉落部分在地上。
「犯人用了中间的洗手台想洗掉口红,却因为给皂机坏掉,领带沾到了洗手乳。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换了领带,装作听到尖叫声的样子吸引大家的注意,成为第一发现者。」
若是主人肇大,就有可能办到。
「就说了我没有换什么领带。」
「你换了。」
存在花颖声音里的,既非自信也非理论。
而是事实。
「你一开始打的领带是珊瑚礁色。现在的领带是高体温的动物肤色。后者的彩度略微高了一点。」
「说什么蠢话……」
和肇大的动摇成反比,花颖的影子感觉冷却了下来。
「我天生的色彩感知就跟别人『不一样』。」
花颖冷静地回答。
若是从阳台眺望庭园的绿意,会因为没有一片叶子、一根树干呈现同样颜色的复杂视觉而眼花。
要分辨银制餐具的色泽,对花颖来说就像分辨黑色与白色一样。
花颖会觉得绿色领带跟西装不搭,其实不是衣更月的错。大概就连贩售的店员也会说那是极为相称的搭配吧。
由于女生的洋装太过花俏,若是不刻意从视线中排除,就会晕眩。
在花颖的视觉里,些微的色相、色度差异,经常有着极大的区隔。
对花颖而言,要找到颜色鬼说的颜色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此外,就算抓到触碰的颜色跟自己指定颜色不同的朋友,对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摸到的颜色不算数。
所以,花颖一直很讨厌颜色鬼抓人。
「有孩子用数字相机拍下会场的照片吧?把那张照片中的你和等一下去相同地点拍照的你分析比对就知道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人群后方,一道微弱的女声问道。
从让开的人群中现身的是莉纱。她的脸上贴着冰敷贴片,散乱的头发从右肩垂下,穿着断了一脚的高跟鞋举步维艰地走了进来。
「莉纱小姐。」
「我听说知道犯人是谁了。」
莉纱抓着化妆间的隔板,盯着花颖。看得出来她披着披肩的纤细肩膀,还因铭刻记忆中残存的恐惧而颤抖。
肇大交叉着手臂旁观。赤目也没有帮忙。
花颖对她说:
「莉纱小姐,妳可以跟我谈谈吗?」
「要谈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莉纱逃避似地低下头。额头上残留的瘀青看起来很严重。
「如果不愿回想,妳就不会过来了吧?妳其实知道我不是犯人吧?」
「……!」
若莉纱是受到良心谴责的推引,那花颖与她便能为彼此做出逃生的信道。
「妳的身高就算扣掉鞋跟的高度,也跟我差不多。假设我是犯人,不管有没有穿皮鞋,都无法挡住洗手台的光。」
会背光,是因为对方是比花颖高十公分的衣更月。
「就算没看到犯人的脸,那领带的颜色呢?就算只有看一眼,也不会把水色和粉红色看错吧?」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说领带怎样怎样的。这是全世界都有分店的品牌。就算有其他人打一样的领带也不奇怪吧?」
肇大话说得又快又激动。
「莉纱是头被打到喔。我不认为她可以做出正常的判断。谁能保证她的记忆有多正确?谁又会相信?」
「我……」
花颖拚命地对犹豫的莉纱再次说道:
「莉纱小姐,拜托妳。」
「我……其实……」
莉纱在胸前握紧双手,双眼用力一闭,擡手伸出食指,在混乱急促的呼吸下指出了答案。
「是这个人。」
莉纱涂着美丽夜色的指尖,指向了肇大。
「他约我一起出去,我拒绝后他还是不放弃,跟着我到洗手间。我严正拒绝他后就被打了。对不起。他跟我说什么都不要说。对不起!」
莉纱朝花颖低下头。
花颖摇摇头。洗刷冤屈的强大安心感,令他没有心情责备莉纱。模特儿跟有力人士的次子。想威胁立场薄弱的莉纱,说辞要多少有多少吧。
肇大身边的人与他拉开距离。两名警卫不知所措地看着彼此。
肇大一时间像是搞不清楚状况般地环顾四周,当理解渐渐追上事情发展后,开始大肆干笑。
「啊?错的是我吗?在宴会上不能追女生吗?」
「把人家的女伴追到厕所去啊。」
赤目若无其事地嘲弄道。
「很抱歉啦。因为她太可爱了,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
「玩笑?」
「!」
看着事到如今还在找借口的肇大,花颖感受到愤怒已经渗入自己的声音中。
「肇大先生,你有说过吧?」
因为卑劣的欲望而威胁女性,甚至还把罪行嫁祸出去,不打算负责。
色欲薰心的鬼。
「『这是严重的伤害事件』。」
花颖以冷到骨子里的眼神睥睨着肇大。
「衣更月,眼镜。」
「是。」
加入一层淡淡色彩的眼镜可以降低彩度。虽然只是暂时的休息,但在疲劳时非常有效。在日本,有一定的人数会在意镜片颜色,尤其是小孩的镜片颜色,所以没戴眼镜参加宴会的策略成功了。
「乌丸花颖。」
一反先前亲切的声音,肇大以低沉的音调喊着花颖的名字,警觉心与一股恶寒同时窜上花颖的身体。
肇大浮出淡淡的笑容,把手撑在洗手台边缘。
「早早修完博士课程,十八岁就继承家业,你可能以为只有自己很聪明。我是犯人?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喔!」
「什么意思?」
花颖的理解无法跟上,试着摸索,将记忆与肇大的话语链接。
花颖遭到怀疑时,没有一个人出声。所有宾客都乖乖地聚集在一楼的大厅,仿佛看电影一样,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擡头看着他们。
「大家都知道却漠视吗?」
花颖看向人群,有几个人尴尬地别过脸。
他们应该是没有明确的证据,或许只是觉得有可能是肇大。然而,尽管他们脑海中浮现充分的可能性,却还是决定当作没看到肇大的所作所为吗?
「你还是小孩子啊,花颖。」
肇大嘲笑着。
「在大家面前声张正确的言论心情很好吗?谴责别人有那么开心吗?你觉得我会因为这样受到多少伤害?损失多少东西?」
「……你就是做了那样的事。」
「罪责是由你这个不是法律专家的人来决定啊。这世上有一种人类的羁绊是无法用法律衡量的喔。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体贴。」
「体贴?」
「没错。」
肇大的话仿佛在花颖的身体里灌进了沙袋。
他的脑袋渐渐变得沉重,身体不听使唤,从指尖开始失去知觉。
『换你当鬼了喔!』
他们对抓到的花颖说着这句话,坚持不同的颜色是一样的颜色。就像这样,世界的常识将花颖的认知破坏、粉碎、掩埋。
「不体贴的家伙,连沉默的温柔都不懂,一点礼仪都没有。无法融入社会又不知天高地厚。亏你这样还能继承家业啊。」
「我,可是……」
肇大以更大的声音盖住无法好好回话的花颖:
「你就关在研究所的研究室里,研究你最喜欢的颜色就好了啊。」
「芽雏川少爷,失礼了。」
衣更月语毕,连眨眼的时间都不到——
衣更月回转身体。肇大的背部弯曲,像虾子一样倒在洗手台的地板上。
「Rolling Sobat!」
在场除了衣更月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因为衣更月朝肇大的屁股施了一记回旋踢。
「好痛!好痛!」
肇大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花颖虽然想阻止衣更月,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挤不出声音。
「分类信件是执事的工作。」
「噫!」
衣更月理了理衣领,俯看着害怕的肇大。
「对于乌丸家的任何抱怨、要求,麻烦请通过我这个执事。」
语毕,衣更月状似恭敬却无比轻蔑地低下头。
5
在没有任何人拘留的状态下,花颖带着衣更月前往一楼。此时留下来的人们似乎才理解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宾客们没有特地向花颖搭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般,若是与花颖眼神相对,便回以微笑。在场微笑的人们,就像是一种穿上衣服的完美态度化身。
「花颖。」
「赤目先生。」
在入口附近被唤住,花颖不自觉地放松了表情。因为他愿意保持中立,所以花颖才能不放弃地待在现场。
「跟你说了叫我刻弥就好。」
赤目轻松地说着,朝插着手的口袋方向歪着头。
「辛苦了。第一场宴会很艰辛吧?」
「拜此之赐,感觉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克服了。」
「哈哈。莉纱好像想跟你道谢,但因为律师来了,需要跟她谈谈。」
这种时候赤目不陪在她身边好吗?花颖抱着些许的疑惑。如果介入处理的是肇大的顾问律师,有可能会以对莉纱不利的条件逼她和解。
「但是,还真可惜啊。」
赤目看着天花板一脸失望。
可惜?
花颖心头闪过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感觉连原本明白的事情都快搞不清楚了。
「我以为会再更热闹一点,但那家伙说出来了。亏我事先教过的说,这样不就没意义了吗?」
「教过?教了谁什么?」
花颖藏不住疑惑问道。赤目把左手放在花颖的左肩,在他耳畔悄声地说:
「我教她『什么都不要说』。」
花颖的耳朵深处,以莉纱的声音重现了同样的话。
『他跟我说什么都不要说。对不起!』
尽管目击到犯人,却强迫受害者不准作证的命令。
花颖脑袋一片混乱。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其实随便怎样都可以。大概是因为比起暴发户芽雏川家的次男,名门乌丸家的新当家搞出这种事比较有趣吧?」
赤目不带一丝恶意,满不在乎地说着。
魔窟。
花颖看着赤目以及在他身后彼此笑着的宾客们。
不是鬼混在羊群里面。而是群聚的恶鬼们披着羊皮,只要找到天真的真正小羊便拿来当祭品的可笑世界。
「乌丸家的坐车来了。」
高个子警卫向衣更月说道。
「拜拜,花颖。再一起玩喔。」
赤目以放在肩上的手再次轻拍花颖的肩膀后,消失在人群中。
直到现在,花颖的膝盖才传来颤抖,几乎要跌坐在地。
「花颖少爷。」
「……我没事。」
虽然口头上逞强。但全身上下完全、彻底、没有一丁点没事。
花颖在衣更月的支撑下走过入口的短廊,朝驹地等待的圆环前进。
离开屋子的大门,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是和衣更月单独两人走向外面。海风吹着花颖的脸颊,日本的海潮味道,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花颖少爷。」
「怎么了?」
花颖擡头看着衣更月吓了一跳。搀扶花颖的他脸色反而更糟。
感觉得出来,衣更月平常的冷静表情如今正在压抑着什么。他垂下细长的眼睛,将视线落在脚边。
「很抱歉,请解雇我吧。不能让乌丸家的名声受损。」
要说到衣更月的过失,就是踢了肇大这件事。
在面无表情中,衣更月其实一直担心着乌丸家的未来并不停反省吗?
花颖说不出任何话来。
因为家誉而切割为了自己挥拳的人,花颖心中的一家之主不会做这种事。
花颖暗暗在衣更月的背后握紧拳头。
「我原——」
「不可原谅。」
「谅?」
衣更月喊出了花颖原本要说的台词,而且还是完全相反的内容。
花颖偷觑着衣更月的脸,发现他的面无表情已经破功,眉间积蓄着不悦,双眼充满斗志,嘴边沸腾着厌恶。
「衣更月?」
「若是花颖少爷您自己的事情还暂且不论。您的礼仪规矩是凤先生教的,没礼仪?是想说凤先生的不是吗?芽雏川肇大,你这个无知的小鬼。没规矩的是你。光回想就让人不爽到极点。」
途中连敬语都忘了,充满恨意的真心话宣泄而出。
看样子,那一脚不是为了花颖。
听了衣更月自说自话的怒意,花颖突然觉得不管是今天发生的事还是人们的心机,一切的一切都好愚蠢。
「够了啦。」
花颖无奈地说道。衣更月回过神,脸庞再次失去血色。
「没事啦。现在要再找新执事也很麻烦。」
花颖失笑,没有再追究衣更月的行为,以自己的力量站在车门前。
衣更月轻轻干咳一声,打开车门。花颖一入座,驹地便以放心的表情迎接。
「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
衣更月坐上副驾驶座,系上安全带。
「出发了。」
车子流畅地发动,已经看不到屋内的样子了。
后座的花颖放松四肢,将头靠在头枕上。
「对了,衣更月。我想雇雪仓峻当造型师,如何?」
峻能干又认真,没有放过的道理。
负责雇用人事的衣更月,以无懈可击的冷静声音回答花颖的提案:
「家里没有造型师这种职位。请他担任统括头发、衣物的贴身随从(valet)兼厨师助理的仆役长好吗?」
「嗯,这样好。」
感觉峻会成为花颖优秀的仆人。
总有一天,他也要让衣更月边含着喜悦的泪水,边颤抖着打上那条绿色的领带。
花颖很满意那幅幸福的未来想像,身体埋进后座的枕头里。
「明天早餐吃培根蛋配乡村面包。不要忘了蛤蛎……巧达……汤。」
「好的。」
伴着海潮声,还等不到衣更月回应,花颖已安稳地进入梦乡。
※ ※ ※
花颖换上睡衣在床上打滚,拨了通电话给凤。因为不知道真一郎现在人在何处,所以也无法判断时差,凤在第二次拨通后马上接起电话。
「凤,你看照片了吗?」
『是,我已经拜见过了。看到花颖少爷气派的身姿,真是让我无限感慨。』
「这样啊!」
花颖满怀喜悦地在床上左右翻滚。但,在第三次滚动的途中失速后趴在床上。他停止滚动擡起上半身。
「爸爸应该已经听说芽雏川家宴会的事了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凤,我应该处理得更好的。虽然芽雏川肇大残忍的恶行难以原谅,但是让他在众人面前丢脸是我的失误。芽雏川家和乌丸家结了怨,或许将来什么时候会对我们不利。」
花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够成熟。
凤静静地聆听花颖的话语,但他轻微的呼吸习惯,传达出他微笑着的消息。
『关于这件事,我认为您不必担心。』
「为什么?」
花颖起身盘坐在床上。
『我在乌丸家服务了四十年,负责管理财产之外,也帮忙股票交易的相关工作。』
「嗯。是凤教我股票的。」
『关于这个股票,肇大少爷最近似乎因为赞助的家具设计师独立的关系,蒙受了庞大的损失。前几天,我「偶然」有机会和他谈话,建议了几个可以有效弥补损失的方法。』
「你和芽雏川碰面了吗?」
花颖不小心提高了音量,急忙将手机撤离嘴边。现在才拿开电话,绝对来不及了。花颖怀着对凤的抱歉,沮丧地将手机重新放回耳边。仿佛就像看得到一般,凤继续说下去:
『肇大少爷非常感激您。说自己因为股票失败,心情焦躁而迁怒他人等等,是很可耻的行为。』
「感激我,他搞错对象了吧?」
帮忙他填补损失的是凤。
然而,凤却像是要说这不值得一提般以一句话——
『总管的所有行动,都带着其侍奉的家族之名。』
简单地补充,收拾了问题。
花颖的眼眶发热。
明明让凤帮忙代表自己还太嫩,但得到帮助又好开心。
『花颖少爷?』
听到凤温柔的呼喊,花颖一口气将含着泪水的呼气吸回。
「话说回来,凤。衣更月是怎么回事?完全不笑,也不会开玩笑。若说一句这样才是执事的本分,那我也没辙,但稍微有点幽默感也没关系吧?」
『这样啊。他或许是因为太投入,所以有些极端的地方。』
由于凤是以带着笑容的口气回答,因此隐约可以看得出来他和衣更月之间的感情。花颖不情不愿地闭上嘴。不论是谁,讲对方亲近的人的坏话都不好。
「嗯……他的确很投入工作。」
『那真是太好了。』
「嗯。」
毫无疑问地是件好事。
花颖转换心情,回复平常的语调说道:
「呐,凤。你说的笑话里面,我最喜欢那一个!你跨在我装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后面说:『我是凤•赫本』。」
听到花颖这番话,凤开心地大笑道:
『那是凤使出浑身解数的幽默感。』
花颖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慎重地行了一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