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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3话 韩赛尔与葛丽特的糖果屋

1

深夜的电话与早上的访客没好事。

花颖被衣更月叫醒,揉揉惺忪的睡眼,上半身好不容易从棉被里爬出时,衣更月突然擡起脸,将Augarten的茶杯放在桌上。

「花颖少爷,大门的门铃好像响了。可否容我去应对呢?」

「门铃?我是没听到。」

花颖靠在枕头上,抱着另外一颗枕头,摆摆手示意衣更月离开。

「失礼了。」

衣更月行了个礼,离开桌边。

虽然花颖的意识还处在刚睡醒神智不清的阶段,但为了不让铃声妨碍家人的睡眠,门铃本来就设在很难从卧室听见的地方。能捕捉到那样的铃声,恐怕是执事的习惯。

「真是像蝙蝠一样的家伙耶。」

能听到超音波,不受黑暗所困地向前冲。如果不是蝙蝠那就是忍者。

听到花颖对自己耳朵的比喻,衣更月在门口转身。

「执事绝对不会背叛主人。」

他说了意义不明的话后就离开房间了。

穿过蕾丝窗帘的朝阳照亮了房间。太阳光的颜色还很轻柔,大概才刚过七点吧。这个时候按门铃的,大概是送货员或是忘记密码的雪仓。

花颖将脸埋进枕头,原本想再次投向睡眠的怀抱,却很介意衣更月特地留下的话语。虽然他表情没变,声音里也没有怒气,但总觉得这句话牛头不对马嘴。

花颖将手伸向床头柜,拍打了好几下桃花心木的柔软表面,找到了昨晚放在上面的平板电脑。拉过平板电脑,解开屏幕锁,在关键字字段里输入蝙蝠。

辞典启动后,解释了蝙蝠的三种意义。

一、生物。二、伞。三——

「由于既是哺乳类却又像鸟一样会飞,因此用来蔑称看情况改变所属阵营的人……是这个啊。」

花颖了解了,将平板电脑放到膝上。这是在花颖十二岁为止的记忆以及这六年来看的日文书中没有出现过的单字。

如果是因为既是哺乳类却又像鸟一样会飞所以不能信任的话,那青蛙是在水里诞生的却又活在陆地上,海豚也是狼的后代却悠游在大海中。还真是奇怪的暗语。

「那要怎么形容耳朵好的人呢?嗯……」

花颖重新打开辞典APP,在消除关键字字段的瞬间——

「打扰了。」

房外响起敲门声,衣更月马上走进来。

「你来得刚好,我不知道要怎么从辞义去查单字。衣更月,陆地上耳朵最好的动物是什么?」

「耳朵吗……啊,确实不是蝙蝠。」

衣更月了解花颖想表达的东西后,冷冷地订正他的错误。由于实在太过丢脸,他暗自希望衣更月可以别再提起。

「这个我刚刚查过知道了。那正确答案是?」

「我想应该是必须警戒猎食者的草食性动物。据说大象可以读取脚底下的震动,和距离遥远的同伴对话。」

「好方便!地球就是牠们的电话吗?」

「确实如此。话说回来,花颖少爷,我是否也能拜借您的耳朵呢?」

「怎么了?」

花颖在关键字字段里输入大象,趁空回应。

衣更月在银色托盘上放上一张纸片呈给花颖。

「有客人来访,现在正搭车从大门开往这里。您要见面吗?」

「我记得今天没有访客的行程。」

花颖擡起视线,看到纸片后全身僵硬。

名片大小的纸张对折,像TOBLERONE瑞士三角巧克力一样立着,面向前方的纸面上用漂亮的字写下了访客的姓名。

「赤目刻弥?」

花颖原本还沉浸在温暖睡意中的身体瞬间冷醒。

那是前些日子在芽雏川的宴会上令花颖陷入困境的男人。

「他……他来干嘛!」

花颖拉紧羽毛被抱住膝盖。那个男人只是因为有趣,就让花颖背上伤害罪的冤名。不,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的真正理由。

衣更月重新立好被风吹倒的纸张说道:

「赤目少爷是同行的访客。」

「同行?跟谁?」

花颖犹疑地回问后,衣更月修长的手指将纸片翻面。

2

花颖换好衣服来到接待室后,赤目正在沙发上大方优雅地享受早茶。

「……早安。」

「花颖,这么早不好意思喔。」

虽然嘴上这么说,赤目笑着的样子却感受不到任何歉意。

「不会,我已经起床了。赤目先生,有什么事吗?」

「跟你说叫刻弥就可以了。」

要提防这种随和。花颖请坐在下座的赤目移往上座的沙发。

「请移坐那边。」

「没关系。好移动的位置比较方便。伴手礼,我们家的蛋糕。」

赤目将一只银边蛋糕盒推到桌子的对侧。

是能凌驾饭后的饱食中枢,大名鼎鼎的Entremets•AKAME蛋糕。他们家的蛋糕在花颖以前的研究室里也大获好评,虽然一直想吃一次看看,但由于实在很难说出自己一上街身体状况就会很糟而去拜托别人,花颖便放弃了。

「谢谢你。」

不管是谁给的,食物本身是无辜的。

由于对赤目的防备心,花颖忍下高兴的心情,坐在沙发上收下了蛋糕。等一下分给大家吧。虽然园丁桐山的沉默寡言加深了他给人的古板印象,看起来十分老派,但他也喜欢新式的西洋点心,一定会很开心。

尽管失礼,花颖还是忍不住思考了赤目回去之后的事情,他整了整思绪道:

「对了,听说你是和别人一起来的?」

「没错没错。」

赤目轻巧地起身,走向接待室的窗边。

仔细一看,窗帘随风摇曳,窗户似乎开着。赤目前往阳台,片刻后,推着轮椅回到屋内。

看样子,他说的好移动比较方便是指这个。

「她说要来乌丸家,我就搭便车跟过来了。」

轮椅上坐的,是一位还很年幼的少女。

通过阳光的长发看起来是明亮的棕色。少女披着附有帽子的披肩,膝上的苏格兰羊毛盖毯虽然是由多种颜色交织而成,但由于彩度低,搭配和谐,因此花颖的眼睛看了也不难过。

少女让赤目推着轮椅来到花颖身边后,怯生生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的双颊上落下影子,加深了原本微微显现的红色。

「初次见面您好,我叫久丞壹叶,今年九岁。」

「我是乌丸花颖。」

「花颖少爷。」

壹叶以小猫咪般清澈的眼瞳擡头看着花颖。

花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算想求助,也犹豫着是否能移开与壹叶相对的视线,又说不出好听的话,只是等着少女的话语。

「真一郎老爷让出乌丸家主人之位这件事,是真的吗?」

以闲聊的开场白而言,壹叶的语气十分严肃。

「是的。现在由我当家……妳有事找家父?」

「不,不是……」

壹叶吞吞吐吐地说着,从花颖身上移开了视线。花颖像是获得解放般吐了一口气后,赤目浮现了仿佛看穿一切的浅笑。

「赤目先生,怎么了?」

「壹叶和令尊有过约定。」

「家父和壹叶小姐吗?」

九岁的少女和真一郎会有什么样的约定?花颖下意识朝赤目投向怀疑的眼神。壹叶不好意思似地答道:

「是我说过我没有去过游乐园,真一郎老爷听了以后非常惊讶,跟我说:『那哪一天我带妳去吧。』」

壹叶边说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然而,才在想她会不会途中就落下斗大的眼泪时,泪珠就真的一颗接一颗落下,最后低头哭了出来。

不管是面对小孩还是哭泣的女性,花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到底是哪里的人间地狱?)

花颖产生淋了一身冷汗的错觉。

六岁时母亲过世后,父亲长时间在公开场合都没有护花的对象,回到家迎接他的也只有花颖和凤,因此,花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想过,有一天可能会有个自称母亲的人来到家中。

对花颖而言,聪明又俐落的妈妈是唯一的母亲。但是,假如独自努力的父亲可以得到心灵上的慰藉,他也不会排斥接纳对方为新家人。

然而,现在眼前正在哭泣的,别说是成年了,是个还未满十岁的少女。

这是犯法。日本的法律是不允许的。

束手无策的花颖慢慢地移动脚步离开轮椅,抓着衣更月的手臂来到房间角落。

「衣更月,你有听过什么吗?」

虽然花颖压低音量提问,但衣更月却丝毫不介意地以一贯的语气冷冷答道:

「关于真一郎老爷的私人交友情形,我一无所知。不过,四季应时的茶会上,他会与壹叶小姐坐在一起。」

花颖露出傻眼的表情。那个爸爸做了什么啊?

就算多少有些抵抗,他还是可以称陌生人为继母。但是,要叫一个几年前还是婴儿的小孩子为继母,他只能抵抗到底了。

花颖心中对父亲的埋怨堆积如山,已经没有余裕隐藏焦虑,逼近衣更月问道:

「能联系到爸爸吗?」

「我现在打电话。」

衣更月行礼离开房间,几十秒后再度回来冷淡地回答:

「手机没有信号。」

「打到通话为止!」

「花颖少爷。」

虽然壹叶的声音含着泪,十分微弱,但对现在的花颖来说,那比在耳边用免提器说话还要刺进他的心脏。

花颖转过像是卡住的脖子,回头看向壹叶,正烦恼该用什么话语和表情回应时,壹叶将双手放在膝上,坚毅地擡起头道:

「没关系。那是连时间地点都没有定下的口头约定。我想那只是安慰。」

「可是……」

「口头约定也是约定吧?」

赤目的话非常有道理。大人常因为自己的方便,为事情标上先后顺序,但对小孩而言,不管什么话都是真的。

「是的。」

壹叶勇敢的笑容,随着时间失去了支撑。

「那是以乌丸家主人之名做的约定。」

壹叶扬起嘴角两端想要微笑,再次溢出的眼泪却覆盖了脸颊,想要忍耐的眉毛在眉间刻下皱纹,眉眼颤抖着。

电话还没有接通吗?在听到真一郎真正的用意以前,花颖无法适当地应对。

壹叶的眼泪让人呼吸困难,接待室仿佛沉到了水底。

当花颖无事可做,狼狈地呆站原地时,赤目宛如一条独自优游的鱼儿,来到花颖的身边,面带笑容直盯着他的脸。

「这样的话,你们两个人去游乐园不就好了吗?」

「咦?」

花颖和壹叶同时发出疑问。

赤目的食指像节拍器一样,交互指着花颖和壹叶。

「妳是和『乌丸家的主人』约好的吧?」

不理会没有理解状况的花颖与吓得睁大眼睛的壹叶,赤目愉快地笑着。

花颖一转身,衣更月便机灵地关掉了电话电源。

3

「那么,我们傍晚五点时会来接您。花颖少爷,请慢走。」

「……我走啰。」

在衣更月的目送下,花颖推着壹叶的轮椅,穿过游乐园的大门。

东京Dream Kingdom,通称梦之国,是关东最大的主题乐园。

穿过「或许」装饰华丽的大拱门,迎接游客的,是挑高的拱廊商店街。颜色「大概」五花八门的气球和壁挂盆栽里开得「一定」很鲜艳的花朵,振奋着人心。店面的展示玻璃柜内,和蛋糕实物「可能」分毫不差的模型,以及可爱的角色开心地截取电影一幕幕的经典场面。

无法断定。在戴着深色太阳眼镜的花颖眼中,主题乐园就像创建初期的照片一样,接近黑白状态。只要能隔离彩度,单纯应付光度强弱,半天的程度还在花颖可以忍耐的范围内。

虽然不能确定真一郎对壹叶做了什么,但花颖有责任向她赎罪。

「壹叶小姐,您有想去的地方吗?」

花颖拿下太阳眼镜,极力保持笑容和壹叶说话。不知不觉用了敬语。

那些需要排很久的设施,似乎先去拿预约券比较好。根据赤目的指导,由于今天是星期天,又已经过了中午,用预约券能搭到两样设施就算不错了。

壹叶在膝上展开园区地图,仰望花颖。

「我没有特别想玩的设施。」

「咦?可是妳想来游乐园吧?」

「是的。我只是想和真一郎老爷平常地走一走而已。」

壹叶纯粹的心情加重着花颖心中的罪恶感。双颊泛红的壹叶,完全是恋爱中的少女不是吗?

「很抱歉,家父做了不负责任的约定。」

「对不起。我说这些没有那个意思。我想要散步,想吃……」

「吃?」

壹叶的声音中断,身体前倾,花颖担心她是不是不舒服,锁住轮椅车轮后,绕到前方。花颖半蹲在壹叶身前,擡头看着她的脸。壹叶露出吃惊的表情,双手捧着脸颊害羞地低下头。

「我想吃吃看点心。平常家父家母禁止我在外面买东西吃。」

脸蛋变得通红,壹叶像是无法忍受花颖视线似地闭上了双眼。

花颖在发现自己看到的色彩跟别人不一样之前,会和父母一起外出,也一起去过游乐园。或许是有得到父母的许可,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凤也会陪他买东西吃。

发现自己跟别人不同后,因为不会想主动出去外面,所以很少有必须忍耐什么事情的经验。

能有这种心情,都是因为父母和凤对他的体贴。

『花颖少爷,身为绅士必须对女性温柔。』

『身为森四,必希对女性温楼。』

『要认真学习,尽情玩乐喔。』

花颖想起了小时候凤那双牵着自己的温暖手掌。他盯着自己偏薄的手掌,重新戴上太阳眼镜。

「妳有过敏吗?」

「不,没有。」

「那我们就在园里面散步,从头开始去品尝喜欢的点心吧。」

就像凤为花颖做的一样。虽然很气父亲的逍遥自在,但这也是继承的内容之一。

花颖伸直身体,绕回轮椅的后面,解开轮胎锁。

「那个,花颖少爷。请看这个。」

壹叶战战兢兢地递出一张纸。似乎是打印着什么内容的纸张。花颖收下纸摊开后,感到一阵轻微的昏眩。

「我问了家里的小褓姆(nurse maid)有没有推荐的店。」

准备周到的小褓姆在占地五十一万平方公尺的园地各个角落写下注记。包括菜单和口味种类、怎么搭配会更好吃的各种细项。麻烦的是,她推荐的攻略顺序是来来回回园区东边西边,很没效率的路线。

「花颖少爷。」

壹叶不安地望着花颖。

父亲欠的债。要像凤一样。今天是要逗她开心的日子。

花颖像是念咒语般地反复用这几句话鼓励自己,压下轮椅的把手。

「走吧。我们有很多时间。」

「谢谢你!」

虽然深色的镜片消去了周围的色彩,但是壹叶如花朵般绽放的纯真笑容,传达出她的喜悦。

花颖避开人群,弯进左边的商店街,目标第一个贩卖摊车。

从吉拿棒、松饼、派等甜点开始,到面包甜筒、猪肋排、墨西哥卷饼、汉堡、中华肉包、春卷等咸食,再加上波萝面包、热狗和冰淇淋,连关东煮都集到了,实在是感佩不已。

九岁的壹叶当然不可能全部吃完,她只取一口的份量,其余的都交由花颖来吃,因此尽管走了相当长的路,还是来不及消化肚子里的食物。

「未来区里,好像有期间限定的樱花爆米花。」

壹叶看着地图,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

虽然到处都看得到贩卖爆米花的摊车,但不同地点贩卖的口味和塑料制的盒子形状都不一样,排队的人数也随之不同。

「未来区的话,就是要穿过城堡,在另外一边对吧?」

「地图上写说爆米花盒是做成樱桃的形状,盒子和爆米花都有搭配樱花设计。」

女生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花颖推着轮椅,穿过游行队伍的后方,来到了未来区。未来区街道上散布着金属摊车,贩售着帽子和玩具,靠近入口的一隅飘着樱花叶的香气。

「队伍似乎排很长的样子。阳光会不会太热?」

「我没问题。谢谢。」

壹叶摇摇头回应。

「花颖少爷不累吗?家里的人因为担心,在轮椅上塞了水和替换衣物,很重吧?」

「原来如此……」

花颖下意识地看了轮椅下的架子。虽然不清楚九岁女生的平均体重,但他一直以为应该是轮椅没有使用轻量金属的关系,感受到的是轮椅本身的重量。原来轮椅下还装着其他物品。

「对不起。」

壹叶沮丧地低下头。花颖急忙环顾四周。

「啊!看到前排队伍了。爆米花盒好像是两个一组会变成樱桃的形状喔。」

「哇!」

壹叶擡头看着摊车,瞬间绽放灿烂的笑容。

直径大约十五公分的红色球状盒体上,有着樱花设计,还各自附上男生和女生的吉祥物角色。连在一起拿是樱桃,拆开接合的部分,从肩上垂下单边盒体,就成了适合小学女生的小肩包。

「一包爆米花。要附盒子。」

花颖付了钱,工作人员弓着身体,将盒子交给壹叶。壹叶用小巧的双手收下盒子,眼睛仿佛有星星散落般闪闪发亮,眼神充满光彩。

花颖离开摊车,因为觉得移动来移动去没办法吃东西,便将轮椅停在长凳旁。然而就算轮椅停下,壹叶也只是开心地盯着盒子瞧。

「我帮妳打开吧?」

「没关系,先这样放着。」

壹叶说着,就像小孩玩心爱的娃娃一样,让爆米花盒放在自己身边,抚摸它充满光泽的表面。

「花颖少爷,虽然拜托你这种事很厚脸皮……」

「什么事呢?」

花颖回问,但壹叶却犹豫着下文,握紧了膝上的盖毯。花颖将太阳眼镜滑下鼻梁,连同颜色一起看着壹叶。

壹叶抿起樱桃色的双唇。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终于开口,宛如从水面下探出头来般吸了一大口气道:

「可以请你将一个盒子交给真一郎老爷吗?」

壹叶声音颤抖着递出一半的爆米花盒。她以真挚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花颖,深怕被他拒绝似的。

花颖从来没看过如此纯粹的心意。

壹叶越坦率,花颖内心的罪恶感就越沉重。

真一郎对她做了什么呢?万一,是做了法律不容,会为乌丸家带来灾祸的不正当之举,担心被发现才让出一家之主,逃到国外的话……

「家父对妳……」

(我想问什么?)

表现了爱恋之情吗?还是只是因为同情说了一些场面话呢?

他无法让壹叶回答这个问题。

「谢谢,那我先拿着。」

见花颖收下盒子,壹叶放心地舒展了眉头。

「在花颖少爷眼中,真一郎老爷是怎样的父亲呢?」

「咦!」

花颖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发出疑惑。这几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虽然不太清楚别人的父亲怎么样,但对我来说他就是普通的父亲。周遭的大人好像说他很奇怪吧。明明很会交际,身边总是围绕着人群,但好像又哪里有些隔阂……不过本人倒是完全不介意。」

思绪没有经过整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之后,飘浮在花颖心中软绵绵的棉花糖逐渐剥落,看到了中间像糖果一样、宛如砂糖般名为真一郎的集合。

「家父虽然喜欢人,但我想他或许也喜欢独处。小时候,我常常从卧房的窗户看到他在二楼阳台眺望星星的身影。」

印象中,因为父亲的侧脸总是很幸福的样子,才能让花颖回到床上安心地睡觉。

(没错。)

真一郎虽然奇怪,但却是个单纯、对他人诚恳的人。小时候花颖一哭,他会比花颖还难过地动摇,两个人一起接受母亲的安慰,然后只有真一郎会稍微挨点骂。

那样的真一郎,即使对象是小孩子也不会随便应付。

「壹叶小姐。」

真一郎会遵守和壹叶的约定。正当花颖想这么说的时候——

「壹叶小姐?」

花颖绕到轮椅前。

壹叶弓着上半身,整个人缩起来,露出痛苦的表情,呼吸紊乱。

「我没事。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花颖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壹叶必须坐在轮椅上的事实,以及自己没有先确认她有没有随身携带药品之类的东西。是花颖经验不足和思虑不周。

「我现在联系妳家——」

「不行。」

壹叶把小手放在花颖取出手机的手腕上。

「家父家母知道的话,会把我带回家的。我真的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壹叶的指尖冰冷,但是想要传达的心情却为她的手灌注了强大的力量。距离他们不远处还响起了小孩跌倒的哭喊声,让如此痛苦的壹叶发笑。

花颖抓着园内地图,跟着跌倒的孩子跑向用扫帚清扫散落爆米花的工作人员身边。

「不好意思,请问医护室在哪边?」

听到花颖询问,工作人员停下打扫工作,边担心壹叶边指着地图。

「在这个设施的左边。虽然入口没有标示,但向附近的工作人员说一声就会引导你们过去。」

「谢谢。」

道完谢,花颖推着轮椅急忙往工作人员指的设施前进。

「花颖少爷,对不起。」

「不用道歉。别道歉。」

「对不起。」

花颖来到游乐设施长长的人龙前,停下轮椅。

入口的工作人员又是忙着测量小孩的身高、还要为弯曲的队伍拉起排队绳。花颖移动视线想寻找其他工作人员,发现设施入口的左侧,有个较为空旷的地方。

看起来是优先预约券的自动发券所。发券机罩着布,垂着写有「今日预定张数发行完毕」的板子。

那里站着一名男性与女性,跟刚刚的工作人员穿着相同的制服。

「不好意思,我们想去医护室。」

花颖一说完,两人看着轮椅上缩成一团的壹叶,马上对应道:

「啊,糟糕。」

「我帮您推吧,请往这边移动。」

女性工作人员推着轮椅,男性工作人员先进入设施里面。

花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园区内,很少看到有两名以上的工作人员一起行动。每个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工作,不会在游客看得到的地方休息。

这两个人刚刚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站在那里。

花颖快步缩短渐渐拉开的轮椅距离,斜眼看了看经过的建筑物。

「那边有一扇要输入密码的门,我们不是要去医护室吗?」

「……」

花颖开口后,男子放慢了脚步,女子回过头。女子以染发来说太过漂亮的金色发丝迎风飘扬。

他们周围已经没有游客、其他的工作人员,也没有游乐设施和摊车了。

「你不用跟过来也没关系喔。」

女子说道。

果然很可疑。

「不可能不一起过去吧?你们打算带她去哪里?」

花颖提出质问。如果是他误会,事后再道歉就好。

然而,女子遮住眼睛的帽子阴影下,线条姣好的嘴唇勾起了弯月的形状。

「那就一起吧。」

「!」

视线被遮住,双手也遭绑在后面。一道细长锐利的痛觉压着手腕。

「壹叶小姐!」

花颖知道脸上套着的是布袋,还能够自由地呼喊壹叶。

「敢乱来的话,就别想再见到这位小姐了。」

「花颖少爷——」

壹叶痛心的声音不自然地中断了。

「怎么……!」

然而,对方没有给他反问的余裕。从盖住脸的布袋上,花颖的嘴巴被往后勒起了布条,一个不注意,连呼吸都会不顺畅。

花颖被丢进一个阴暗狭窄的地方。

坚固的墙壁和地板传来轮胎的震动。

送花颖离开后,衣更月和司机驹地原本预定要在车内待命。

银色盘子上放着三个小碗,是典型的thali盘。三种咖喱搭配囊饼、印度香料烤鸡,再加上一杯印度优格奶昔。

「嗯,不差。咖喱就是要配囊饼。」

赤目用撕下的囊饼漂亮地捞起虾子品尝一番后,浮现大大的笑容。

驹地是从二十五岁开始,十年来老老实实担任司机一职的男子。因此,工作中在主题公园内用餐让他产生一种不道德的感觉,视线焦虑地飘移,错把咖喱当水喝下,张着口眼眶泛泪。

衣更月虽然也觉得怪怪的,但由于还不到影响表情的地步,就算是超辣咖喱也能坚持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

飞鼠裤和帽T搭配皮夹克的轻装男子与两名西装男的组合,就算是在梦之国的邻国——幻之国Dream Scene,也都充满了不真实感。周围忍不住回头的视线,具体道出了他们的奇特。

「反正你们到五点前都很闲吧?就陪陪『老爷的朋友』吧。」

赤目将玻璃杯递给不停翻白眼的驹地。驹地快要断气般地道谢,不疑有他,含住吸管,但杯里不是他的优格奶昔,而是赤目点的碳酸饮料。

辣是一种痛觉。碳酸的气泡大概在因辛香料而发痛的口中弹跳吧。个性善良的驹地别说是抗议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弯着背忍住声音,拿纸巾压着眉眼。

「小驹,你在各方面都太失误了。」

「小﹑小驹……不好意思。」

才刚认识几个小时就突然那么亲暱,今天就算不是驹地,也会怀疑自己的耳朵。而且,对方不但是位名门大少爷还是知名企业的CEO。

驹地整个人萎缩成一团,用汤匙前端捞了芝麻粒大小的咖喱,以轻啜的方式进食。

「花颖少爷没问题吧?果然还是该让衣更月执事同行比较……」

「你看看。」

赤目拿折起来的园区地图拍了驹地的额头。

「约会还带执事,这是保护过度吧?在热狗前摆银制餐具是要试毒吗?不要让小姐丢脸啦。」

「但……但是……」

「还是说,乌丸家面对了必须带着保镳的敌人?」

赤目的笑容感觉与之前略微不同,像是带着静电一般。

滴水不露,无懈可击。衣更月以纸巾擦拭嘴角,延迟回答的时间。

以自由豁达的态度摆出一副不受头衔拘束的面孔,一看到目标便俏悄地露出獠牙,换上野兽的眼神。

(不这么做就无法胜任CEO吗?)

衣更月明白,将无伤大雅的回答含在嘴里。

不过,口袋里智能型手机的震动却打断了他准备说出的答案。

「不好意思,是家里来的电话。」

「哦?是联系上真一郎先生了吗?」

赤目没有摆出执著于问题答案的样子。至于是没兴趣还是避开深究隐藏的真正企图就另当别论了。

衣更月离开餐厅,走到重现阿拉伯风情的街道上。

「喂?我是衣更月。」

『我是峻。我们刚刚接到电话。』

「是真一郎老爷吗?」

『不是!』

电话另一头的峻放大音量,仿佛被这样的自己吓到般,接着几声难以形容的声音后,峻开始哽咽。

跟母亲叶绘那能让温厚的真一郎说像恐怖电影里的居民气质相比,峻是个坦率而情感表现丰富的人。不过,虎父无犬子,峻的本性沉稳,若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不会这样慌了手脚。

「冷静一点。」

峻彷若没有听到衣更月安抚的声音。话筒传来了窸窣声后,一道不同于峻,响彻骨髓的低沉嗓音接着说:

『我是桐山。』

是往返乌丸家工作的园丁。体格魁梧,年约四十多岁,创造过将庭院中遭雷击断的松树独力搬运的传奇。大部分的事情都不会令他动摇,衣更月心想这下可以完整听取事情原委了。

『对方没有说是谁。只说收下了花颖少爷,要我们等下一通电话。』

这段内容一点都不完整。

「也就是说,花颖少爷被绑架了吗?」

『……看来是这样。』

桐山沉重地肯定。

衣更月用力握紧拿着手机的五根手指。

4

花颖重见光明是在换了好几次交通工具,最后从类似推车的东西上被放下来之后。

这里看样子是间木屋。原木堆栈而成的墙面以及木头地板,大概比花颖的卧房略宽,雾面玻璃窗透着阳光。边角被磨圆的桌子旁,老椅子的椅脚长短不一,花颖只是稍微移动一下重心便倾斜得发出咿轧声。

屋里有两扇门。一扇是位于花颖椅子后方的入口,另一扇是暖炉后的洗手间。

暖炉里堆着柴火,前方杂乱地叠着睡袋和毯子。

绑在手后的绳子被切断,花颖的双手恢复了自由。

「等一下让你们按顺序打电话。」

换掉一身游乐园制服,改穿皮制连身工作服的女子戴着杀毒面具,向两人丢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木屋。

听到门上锁的声音后,花颖朝壹叶的方向移动。

「壹叶小姐。」

「花颖少爷。」

被取走轮椅,身体靠在椅背上失去意识的壹叶,缓缓睁开眼睛,当看到花颖后再度垂下头。

「对不起。都怪我,才会连你也被抓来。」

「不是妳的错……」

正当花颖打算蹲下时,壹叶紧抱着站在她身旁的花颖身躯。花颖虽然反射性地想后退,但一后退壹叶就会从椅子上跌下来。

壹叶将脸埋进立在原地的花颖腹部,开始啜泣。

「对不起,对不起。」

(有妹妹的话,就是这种感觉吗?)

面对毫无防备、全身倚靠在他人身上的壹叶,花颖束手无策的同时也感到一股责任感,他以不熟悉的姿势用手掌僵硬地轻抚壹叶的头。细柔而充满光泽的头发,令花颖想起壹叶还是个年幼的孩子。

此时,从木屋外踢门的声音与震动同时发生,门锁解开,大门打开。

壹叶立起身,花颖回头看到穿着西装头戴杀毒面具的男子反手关上门,双手插腰,气势汹汹地站着。

「过来。要让你们打电话给家里。不知道你们还活着,就不会给赎金。」

男子带刺的语气令壹叶像受惊的小猫般缩起身子,抓着花颖的衣角。

花颖深呼吸,面向前方。

「两个人都去?」

「分开打。」

「知道了,我先去。」

语毕,花颖松开衣角上壹叶的手。

男子从口袋里拿出束线带,将花颖的手腕并拢在前方,以布袋套着他的头,几乎是用拖的把花颖带出了木屋。

鞋底是踏着木板的触感。他们似乎走在栈桥上。头上麻袋的味道太过强烈,以至让花颖无法分辨其他味道。

「往前走。」

只要花颖稍微走得慢了点,男子便会以细长的坚硬物品戳着背赶他。从声音的距离看来那似乎不是手枪,但就算是铁管也足以夺人性命。

前方传来开门的声音,花颖跌跌撞撞地被逼上了楼梯,直到被迫坐下才发现有张椅子。取下遮住眼睛的袋子后,花颖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类似刚才构造的木屋里。

这里的暖炉里埋了一台煤油暖炉,屋里有另外三张和花颖所坐相同的椅子,花颖他们的随身行李则翻倒在桌上。

一座仿佛老派美式电影里会出现的复古电话,电话线从墙壁一路延伸到桌上。大概是从手机里看了电话簿吧,浅灰色的电话机上贴着便条,上面写着花颖家中电话和衣更月的手机,以及恐怕是久丞家的室内电话。

皮制工作服女子双手交叉地站在门前。

男子拿起话筒,按下松松的号码键,说了两三句话后,把话筒塞给花颖。

「说话。」

「…………」

在束线带的捆绑下,花颖以只能同时动作的双手收下话筒靠近右耳。

「喂?」

『是的。』

「衣更月吗?」

『花颖少爷。』

衣更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往常得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反正花颖给他的那条绿色领带也是被塞在抽屉里动都没动吧。衣更月是个觉得主人没有价值的执事。

「别担心,我没事。」

花颖抢先一步煞有其事地回答了没有人提出的问题。衣更月的声音里没有增加一丝喜悦。

『我们马上去接您。』

「慢慢来就好喔。好险我吃了点心,现在非常饱。」

『……您在糖果屋里吗?』

「葛丽特也在。」

衣更月传来无言以对的气息,花颖刚回了个玩笑,西装男便拿起话筒。

「不要说些没用的话。金额要全部,和家人商量筹好钱吧。但要是跟警察说,就不保证他的性命安全了。」

男子单方面说完一连串话后,用力放下话筒。桌上的老旧电话弹了一下,没对好的话筒传来嘟——嘟——嘟的机器声。

目标是钱的话,花颖就无事可做了。

也不能做任何事。

再度被遮住眼睛,通过木板。粗暴地被拿下布袋后,花颖才知道自己回到原来的木屋了。

花颖比男人早一步走到壹叶身边,盯着表情仍泫然欲泣的女孩。

「太好了,花颖少爷。你没事。」

「我想妳应该也学过,以赎金为目的的绑架中,只要听犯人的话,获救的可能性并不低。杀人对犯人来说既麻烦又容易被找到。」

这句话一半是讲给壹叶听,一半是对犯人的牵制。彼此都不要做多余的事,只要达成目的便能获救。自懂事起凤就是这样教花颖的,实际上,包含未遂,他已经有三次因此而生还的经验。

这次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就是有壹叶同在,以及犯人本来的目标就是她。复数的人质会绑手绑脚,也有可能造成特别的威胁。

「我带妳去。」

男子双手抱起壹叶离开了木屋。

壹叶的身体能撑几天呢?

(只要早点完成交付赎金……)

花颖抱着祈祷的心情,擡头看向渐渐变暗的雾玻璃。

犯人的电话挂断。衣更月一放下话筒,吞着口水在一旁陪着的佣人们,同时吐出了沉重的叹息。

「花颖有受过训练吧?」

在与执事工作间相连的执事客房里,赤目正剥着橘子皮。那是园丁桐山自己种兴趣而送给乌丸家的橘子。

赤目指的,是遭绑架时的应对训练。

幸福会招来别人的恶意。

据说,人类憎恨的根源大多存在着嫉妒。越是值得喜悦的事情,越只能跟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坦承,许多先人都愤懑地这么说。

乌丸家也从不张扬自己是名门世家,甚至连财产都没有公开。即便放眼全世界,听到乌丸两个字脑袋里会闪过真一郎和花颖名字的人都非常稀少吧。

其中大部分是拥有相同立场的人。

还有一部分是只顾私欲的不法之徒。

面对无可避免的灾难,必须学会应对方法。花颖也的确受过训练。

之后,只要衣更月他们应对不要出错,花颖和壹叶就能平安获得释放。

「我们有办法准备赎金。由于有保绑架险,之后也可以获得补偿。」

听到衣更月的话,围着工作台的峻、叶绘、驹地和桐山的眼睛都恢复了活力。

「那交赎金的时候怎么办?既然犯人是在不知道花颖是『乌丸』的情况下抓他的,若是轻易动员太多人,会被认为是警察吧?」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四人,再度因赤目的一句话沉入深渊。虽然叶绘本来的气质就很阴郁而难以分辨,但她现在就像紫绀爆发般嘴唇发紫。

「说什么『和家人商量』,现在根本联系不到能够商量的家人。」

峻微弱的声音里透露着愤怒。

「峻,犯人不知道我们的状况。」

「知道应该也没差吧。」

赤目将驹地的好意化为泡影后,把剩下的三片橘子连着纤维一起放入口中。

「喂!」

「桐……桐山先生。」

峻和驹地急忙阻止一脸可怕地瞪着赤目的桐山。赤目一副自己什么都没说的样子,将手伸向第二颗桐山种的橘子。

「啊……」

叶绘擡头看向执事工作间的墙壁。门旁垂着几组调用铃,它们左侧的一个红色小灯泡亮了起来。似乎有人按了厨房后门的门铃。

正当衣更月要起身时,叶绘抢先一步,指尖伸向房门道:

「我去。」

叶绘快步离开执事工作间。

现在是晚上七点,大概是宅急便吧。

衣更月将怀表收回口袋,拉开椅子道:

「吃饭吧。」

「衣更月执事?」

峻惊讶地回头看向他。

「我们难以肯定今晚会不会有下一通电话吧?当然,必须轮流守在电话旁,但若是我们倒下动不了的话,原本能帮忙的事也都帮不上了。」

「……说得也是。」

似乎是情感上还不能接受的缘故,峻花了些时间才点头同意。

「也要帮我准备喔。虽然橘子很好吃,但我想吃饭啊,饭!」

「赤目少爷,您不回家没关系吗?」

赤目以轻浮的笑容回应似乎很愤恨的峻:

「完全没问题。回去也只是写大学的功课,加上我也很担心花颖。」

就算事不关己,但他也太豁达了吧?而且,光是学校的功课已经足以构成该回家的理由。

衣更月放弃无谓的反驳,打算等叶绘回来和她讨论餐点的准备。

然而,回来的不只叶绘一人。

「有客人。」

从门缝看着站在走廊暗处的叶绘,围绕在她身上的阴暗氛围变得更加明显,仿佛是捏着黑暗做出来的黏土工艺。

叶绘以纤细的手臂大大拉开房门,出现在她身边的,是一名长发女性。

虽然以执事而言,衣更月算年轻,但对方看起来和衣更月也相差不大。

延伸至膝下的黑色长裙盖住了靴子上方,即使穿着附着帽子的外套,仍带有一股健康、女性的柔软。而叶绘或许是因为相对身高而言身材太过纤瘦的缘故,才会看起来那样。

「敝姓藤崎,是久丞家的褓姆。」

「壹叶小姐的……」

衣更月瞬间有些犹豫。

别家的佣人是要带到执事的客房内。然而,现在的执事客房有赤目在。虽然褓姆和执事、女管家同为高等职位,但和别家的主人同席是不礼貌的。尽管如此,也没有把客人留在工作间的道理。

「喔,小藤子。」

「刻弥少爷。今天早上壹叶小姐承蒙关照了。」

「我只是跟着她过来而已。」

看样子赤目和藤崎互相认识。

「衣更月,如果是因为我,不用介意没关系喔。」

赤目笑着招手。虽然很会察言观色,言行举止却很可疑。

虽然衣更月也想请赤目到外面的客房,但本人却没有移动的意思,便保留了正式的应对。

「请进。」

衣更月邀请藤崎入内,藤崎浮现了温柔的笑容说道:

「久丞家没有要和乌丸家联手的意思。」

笑容和话语的矢量,漂亮地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没把惊讶得僵住的众人放在眼里,藤崎没有上妆的脸庞保持微笑继续说道:

「犯人的目的是壹叶小姐。我听说乌丸家连同主人和执事都换成新一代了。在此衷心地希望乌丸家不要轻举妄动,擅自报警让壹叶小姐陷入危险。」

「衣更月执事。」

峻眉头皱成八字望着衣更月,驹地和叶绘也依赖地看着这边。

衣更月斟酌用字,回复事实:

「我们也必须设法让花颖少爷平安归来。」

「只要不危及壹叶小姐,请便。」

「…………」

「打扰了。」

藤崎微微一笑,轻巧地转动刚才顽固得不动一步的双脚。

叶绘连忙追上前送她离开。

「不愧是小藤子。」

「似乎是意志很坚强的人呢。」

「要看从哪方面想啰。」

赤目揶揄的是藤崎还是衣更月呢?不想去深思这种事。衣更月捏着眉心闭上眼,调整呼吸与心情。

不靠久丞家的帮助平安带回花颖的同时,也要确保壹叶的安全。虽然很想说干脆全权交给久丞家负责,请他们一起救出花颖,但是看藤崎那个样子,真要二选一的时候,恐怕会抛弃花颖。

「欢迎回来。」

叶绘回到执事工作间。

「久丞家不是和乌丸家有交情吗?」

桐山把身体重重坐在圆凳上,发泄不满。

「久丞家致力于赞助企业,不得不说,和以赞助文化事业为主的乌丸家交情并不深。」

「久丞的投资很浪漫呢,真好。」

比起壹叶,赤目感觉更喜欢久丞,在前往Dream Kingdom的车上,也和花颖说了这件事。

「总而言之,他们并没有阻止我们交付赎金。我会试着想办法联系凤总管。雪仓太太,可以请妳准备大家的晚餐吗?峻去拿预备的用布。」

虽然衣更月下了指示,峻却心不在焉,一副没有在听的样子。衣更月轻轻在他的耳边弹了下手指,峻才宛如还魂似地聚集了目光的焦点,突兀地说道:

「犯人是顺便绑架花颖少爷的对吧?」

「峻,不可以把花颖少爷讲得像附属的一样。」

「可是,妈,如果犯人不知道真一郎老爷,别人去他也不晓得啊。」

听到峻的提议,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Good idea,峻太。这个有趣!」

赤目高兴得拍手。峻则一脸复杂,心中既有获得赞同的喜悦,却又想反抗乱喊自己名字的赤目。

「衣更月执事。」

叶绘的打探眼神同时担心着儿子与花颖,一副快昏过去的样子。

衣更月操作着智能型手机,看着果然还是联系不上凤的拨话画面,下定了决心。

「就做吧。」

「!」

峻和赤目的脸庞散发光彩。

衣更月向担心的叶绘点头示意,把视线转向圆凳。

「桐山先生。」

「不可能。」

回答的速度也要有个分寸。

花颖十八岁。桐山今年四十二岁,以父子而言是最自然的年纪。不过,桐山的寡言确实也是个不安的要素。

「这样的话……」

峻的视线移往旁边。众人也接着将视线的目标重合。

驹地环视着大家的脸,一脸苍白。

「在下吗!」

「我记得驹地先生已经三十五岁了,以世代来看,也不是不可能当父子。」

「或许是这样没错……」

驹地虽然在口头上表示理解,但全身上下却藏不住地颤抖。

「驹地先生。」

峻以认真的眼神倾诉。叶绘与桐山也都屏息等着他的结论。

「……我知道了,为了花颖少爷。」

驹地的声音带着力道。虽然外头一片低温,他的眼神却带着热度。

「我来负责打扮。只要像去教学参观日就可以了吧?」

「带点疲惫的感觉比较好喔。因为担心,从工作地点赶回来那样。」

「我的鞋子借你。司机的皮鞋太干净了。」

峻、叶绘和桐山全员出动为桐山做准备。

衣更月静静地离开他们身边,移往客房的方向。

「赤目少爷,您的功课没问题吗?」

「嗯?」

赤目从智能型手机擡起头,张嘴打了一个大呵欠。朝后方仰头的他看见了什么东西,反转身子,重新坐回椅子。

「喔,衣更月,你有一条好领带呢。」

赤目伸手从日用品架上拿出来的,是条绿色领带。

「这不是春季的订制服吗?」

「……是花颖少爷给我的。」

「啊——」

赤目摆出理解的表情。

「花颖很没有自知之明耶。完全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

「是。」

衣更月从赤目手中收下绿色领带卷在木芯上,放回日用品架。

「如果身上打着这样的东西,会让人质疑我的品味。」

一走近窗边,夜晚寒冷的空气便贴近身体,夺走人的体温。

在隔壁热烈讨论的同事们对衣更月来说,感觉十分遥远。

5

雾玻璃外明亮起来。是介于寒冷与温暖之间白色的光。

壹叶不知道是第几次地被带出去打电话给家里,大概过了几十分钟吧。

(这次好久啊。)

花颖绕着房间的边缘,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运动不足会降低思考能力,也会使心情低落。

「啊。」

一边看着用辅助锁固定的窗锁,一边将目光朝四周移动时,花颖在暖炉后看见一张落下的纸。

游乐园的地图。是随身行李被拿走时掉落的吧。欢乐华丽的印刷让人觉得空虚。明明才是昨天的事,现在却像令人怀念的久远过往。

「过了一天,肚子饿了啊。」

花颖停止运动,把头放在桌上。

桌上有犯人摆的固体类营养食品和倾倒的矿泉水。看来他们不打算让人质挨饿。桌上的食物分量让花颖和壹叶正常吃一个月也不用担心,就算以两个人吃三餐的程度消耗食物,也不会影响食物塔一角。这应该不是未来的食物供给,而是随便分一分叫他们吃的意思吧。

「比起甜点,我比较想吃咸的东西。」

花颖喃喃自语着奢侈的愿望,就快要睡着的时候……

「起来。」

大门突然间打开,花颖遭男子拉起身。刹那间——

声音在花颖的耳畔四射。

一片混乱中,花颖遭皮制工作服女子,赤手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唔!」

下意识吐出呻吟声的花颖紧抓椅背,女犯人朝花颖啧了一声,将手机贴在耳边。

「听到了吧?想要他平安获救,就遵照我们的指示。」

挂断,两人准备离开。花颖抓着椅子,擡起晕眩的脑袋问:

「不说明一下吗?」

听到花颖的问题,女子从门口回头道:

「有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装成你的家人来付赎金喔。要恨的话,就恨那家伙吧。」

女子像是咽不下这口气似地以靴子的鞋底踹了柱子一脚。男子抓住女子的手臂出去时,传出了花颖听不懂的骂男子的外国话。大门被重重摔上。

「……那家伙……」

花颖在椅子上坐下,趴向桌子。

不久,大门再度打开,男子让壹叶坐上椅子后又回去了。

「花颖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壹叶脸色发青,以近乎尖叫的声音问道。

不,应该不只是因为看到花颖挨打痕迹的缘故。壹叶脸色苍白,完全失去了红润。久久没回来,是不是因为身体状况恶化了呢?

花颖坐正,一脸若无其事。

「听说是假家人来付赎金。大概是我们家里的人吧。没有被当作警察就万幸了。」

「因为这样就打您的脸吗?」

「好像是想让电话那边听到的样子。没事,声音大的话,反而不会那么痛。」

「这样吗?」

看来,疼痛的大小似乎不能安慰壹叶。她难过地垂下眼帘,令人心疼地挤出微弱的声音说:

「花颖少爷家里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知道呢?我也不懂那家伙在想什么。」

「那家伙?」

「执事衣更月。」

向小孩子抱怨实在是太丢脸了。虽然这么觉得,但只要一回想起衣更月泰然自若的厚脸皮便格外火大。花颖从椅子上起身,迁怒似地重新叠起暖炉前的毛毯。因为整理东西会有一种心情也获得整顿的感觉。

「他不承认我是主人。领带也是一次都没打。」

「领带?」

「礼物……虽然也不到那个程度,因为他准备的领带跟我不搭,所以我问他要不要用我的。」

现在想起来,可能会被认为是自己把不要的东西塞给他。

花颖将毛毯的四边对齐折好,叠好两条毛毯后,变得无事可做,因此他把塞进收纳袋里的睡袋抽出来,从边缘挤出空气,慢慢地卷起睡袋。

「花颖少爷,请恕我多嘴,但我觉得衣更月执事不会打那条领带。」

连壹叶小心的语气都能重重压在花颖的脖子上,令他垂头丧气。即便从旁人的眼光看来,衣更月冷淡的态度似乎也很清楚。

「那么明显吗?连妳只看过他一下就知道了?」

「一下?啊,不是的。我以前见过衣更月执事好几次。因为他是真一郎老爷的男仆。」

「这样啊。比起我,他跟妳认识的时间比较久呢。」

花颖把变成木虱状的睡袋放入收纳袋里,拉紧袋口的绳子。折得小小的睡袋一离开花颖的手中,在袋里获得空气后,又涨得鼓鼓的。

「花颖少爷您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如同壹叶所说,花颖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人让他懂。

就连这次绑架,他也处在事外。

「为什么真一郎老爷会……」

壹叶惊慌地双手盖住嘴巴,挡住无意间吐出话语。她缩在椅子上,向前的发丝遮住了脸庞。

「对不起。」

「不会。」

花颖没有厚脸皮或厌世到,对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少女的顾虑也毫无感觉。

但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感受自己无力感的痛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花颖将折好的毛毯盖在壹叶的膝上。

「对了!令尊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咦?」

壹叶吸了吸鼻子。

「妳听我说了家父的事情吧?也让我听令尊的事吧。」

花颖坐在地上立起一边膝盖,从近处擡头看着壹叶。

花颖在心理学的课堂上学过,发出声音可以让人将注意力移向外围。尤其是女性,与谈话内容无关,光是说话这个行为本身便能放松心情。如果只是聆听与回应,花颖也可以办到。

虽然突然的发展令壹叶疑惑了一下,但当花颖坐下后,她开始一点一滴,断断续续地说道:

「家父很温柔,也很严格。虽然生气起来有时候会有点……会很恐怖,但就算害羞也会对家母和我说,我们是全世界最重要的。」

「令堂呢?」

「家母很喜欢念书。大学的时候主修宇宙工学,没有特别计划的假日,她会带我去JAXA和NASA的设施。」

「因为这样,妳才没去过游乐园吧。」

花颖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原本担心要是家庭关系不睦,壹叶讲烦了的话,要怎么转移话题。

「是的。听说爸爸妈妈是在大学认识的。所以他们跟我说要好好念书,靠自己的力量去遇见未来生命中重要的人们。虽然妈妈现在也会去大学听教授上课,但已经放弃从事宇宙相关工作,所以爸爸说他要代替妈妈加油。」

「代替?」

要为放弃目标的什么加油呢?花颖思考着,想起了在车上时从赤目口中听到的久丞家事迹。

「久丞家一直致力于宇宙开发事业的投资对吧?」

「是的。在日本、美国和俄罗斯还有欧洲都有。家父虽然没有直接跟家母说,但曾经瞒着家母偷偷跟我说过。」

将原本壹叶母亲头脑要贡献的份,以投资的方式赞助世界。虽然是段浪漫温暖的佳话,但花颖却对壹叶话中的另一个部分很介意。

「久丞家有和俄罗斯做生意吗?」

「虽然听说NASA和俄罗斯联邦航天局仍有敌对意识,但家父说他们不论哪一边都是宇宙开发的最前线,因此与两边都有合作。花颖少爷?请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呢?」

看到壹叶为自己担心的表情,花颖才注意到自己忘记笑容了,他以指尖舒缓僵硬的双颊。

打了花颖之后,女犯人骂男犯人的外国话不是英文。

(俄罗斯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犯人的目标……)

花颖的脑袋像是生锈的齿轮般嘎吱嘎吱地运转,渴求着糖分。他在头盖骨内侧所有信息和可能性中反复奔驰。

交付赎金的行动失败了。

犯人指定的地点是只有两台自动剪票机的小车站。对方要求他们把钱放在剪票口内的置物柜,从月台把钥匙越过铁道丢到藩篱外面。驹地遵照犯人的指示行动。

虽然紧张,但看起来还在孩子遭绑架后父母会表现的范围内。

然而,驹地丢钥匙前,在铁道边的咖啡店监视周围情况的衣更月却接到一通来电。

『你们报警了吗?』

犯人看出驹地不是花颖的家人。

虽然衣更月向对方表示那是家里面的人,但不确定对方愿意相信他到哪个地步。犯人故意让他们从话筒里听到花颖的呻吟声。

『想要他平安获救,就遵照我们的指示。』

电话不容衣更月发问。虽然看到驹地丢出钥匙,但最后没有人现身去拿。

驹地认为是自己害的而沮丧不已,没有下车,峻也自责得关在布品补给室里。为了帮两人振作精神,叶绘和桐山开始准备午餐,赤目则跑去厨房参观。

衣更月留在执事工作间,在电话前等待铃声响起。

他们才刚激怒犯人,对方应该不会马上打过来吧。

小狗在衣更月的脚边走动。衣更月提醒过花颖好几次不能让牠进到屋子里。

然而,现在花颖不在。是桐山把牠带进来放在工作间的。

「你也担心主人吗?」

一抚摸小狗的头,小狗便把折起的耳朵靠近衣更月,舔着他的手掌。

直到小狗这么做之后,衣更月才终于认知到桐山将小狗放在这里的意义以及自己意志消沉的事实。

因为衣更月失败了。

因为误判而令花颖陷入危险。这里并没有能确认他安危的方法。

衣更月握紧拳头,击向桌面。巨大的声响和桌脚的嘎吱声让小狗跳起来逃到架子下。衣更月以左掌复上右手的拳头,紧握到指头都瘀青的地步。

此时,电话响起了微弱的铃声。

衣更月在铃声大作前将手伸向话筒,贴近耳朵,不是犯人的那道声音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凤总管!」

『衣更月。』

凤沉稳的声音从衣更月的鼓膜渗进他的血液。

『我听了语音信箱的留言了。看来赎金交付没有成功吧?』

「凤总管。」

衣更月瞪着桌上的木纹,仍然无法压抑沸腾的情绪,他的指尖紧抓着桌子。

「真一郎老爷在哪里?」

『身为总管,我无法赞成让真一郎老爷和犯人碰面。』

「那就请你回来吧。我办不到。」

『怎么了?你不是想要只侍奉一位主人,成为顶尖的执事吗?』

「那是骗人——」

衣更月的耳畔响起了记忆中花颖的声音,他咬紧牙关,将缓缓而升的呼吸闭在气管中。

「我被说没有自称执事的资格。花颖少爷不相信我。」

不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的。衣更月在重要时刻做了错误的判断。

「在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的时候,我打算一个人冷静……结果,若是帮不上忙,就只是一个薄情的局外人。还不如跟大家一起失去方寸还比较好。」

不得主人信任、无法克尽职责、一个个敲碎衣更月身为执事的骄傲,最后他对什么都不是的自己失望不已。

衣更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陷入沉默。凤吐出浅浅的叹息,接着爽朗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变得很干脆了呢,衣更月。』

「!」

感觉像是脑袋里有泡泡破掉般,衣更月擡起头。

钻到架子下的小狗,肚子蹭着地板,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抽出身子。小狗没有学到教训,缠着衣更月的脚不放。

以前的衣更月也是如此。

面对遭到好几次拒绝却更加紧缠不放的衣更月,一个月以后,凤终于开口问了他的名字。

『还记得我教你的吗?』

「跟随主人、帮助主人、守护主人到最后一刻的,就是执事。」

衣更月回答,自己再补上新的一句:

「——即使主人不相信自己也一样。」

『很好。』

凤的声音微笑着。

6

雾玻璃外,今天也升起了白色的太阳。被带来这间木屋已经是第三天。

花颖无神地擡头看着淡淡的光线,偷觑包着睡袋与毛毯睡觉的壹叶。

虽然鼻息很安稳,脸色却没有恢复。

背壹叶去洗手间时可以知道,她的体重没有极速下降。虽然花颖也曾担心本来就很轻的壹叶会不会因为憔悴,体重下降而危及生命,但看样子她能好好吃饭。

「过来。」

打开大门,西装男露出戴着杀毒面具的脸孔。

花颖如先前一样,被套上束线带和布袋,移动到有电话的木屋。在那里,犯人给他看了一样至今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他说要你念报纸。」

男子在电话前摊开一面报纸。花颖露出苦笑,垂下左边的眉毛。

(是衣更月的提议吗……明明交付赎金失败了,却还是冷静得令人讨厌啊。)

如果能念今天的早报,就代表不是录音而是他还活着的证据。

不用说,花颖他们的绑架没有登上新闻。花颖从某一面政治新闻的标题开始念起。

『花颖少爷,对不起。』

在念报导开头的时候,衣更月打断花颖的朗读。

可以知道衣更月现在很冷静。

「我说过了吧?食物方面没问题。我在韩赛尔和葛丽特的糖果屋。」

花颖一放下报纸,杀毒面具男便抓着花颖的上臂把他拉起来。

话筒掉落在桌上。

「你收到他还活着的消息了吧?」

『……我想我收到了喔。』

花颖瞥了一眼安静的话筒,自动伸出脖子套上布袋。

衣更月离开执事工作间,将小狗放回厩舍里的狗屋,步向厨房。

「早安。」

聚集在厨房作业台四周的椅子并排着,大家正围着吃早餐。

三明治和饭团这类可以冷藏几天的料理搭配散发温暖热气的洋葱汤。

峻因睡眠不足眼皮浮肿,驹地颓丧地在桌子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吃着三明治。把汤和茶分给两人、照顾他们的是桐山。体型壮硕的他四处走动,使厨房感觉格外狭窄。

叶绘把蛋打在煎好的培根上,盖上平底锅的盖子。

「蛋黄要半熟喔。」

看样子煎蛋是赤目点的。于客房一夜好眠的赤目一脸清爽。在原本主人的客人不会进入的厨房里,举止比谁都还要放得开。

现在的花颖还不能说有主人的样子,他不成熟,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反应却很快。他的问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就算是玩笑,也要下点功夫去解读其中的含义或是做些变换。

要说他别扭也的确是别扭,但台面下的小把戏有时候也很有用。

「赤目少爷。」

「衣更月,早。吃早餐了吗?」

身为客人的赤目在不该出现的厨房里,招呼佣人衣更月吃早餐。他的一举一动都极为自然、奔放,他让衣更月等人都习惯了这份奇特。

不协调感是从一开始就出现的。

「赤目少爷,您是为了什么而拜访乌丸家的呢?」

衣更月的问题为厨房带来了寂静。

赤目有那么一瞬间露出认真的神情,像是在感受愉悦似地扬起了嘴角。

花颖回到关着他们的木屋时,壹叶已经醒来正双手拿着塑料杯,姿态端正地喝水。

「花颖少爷。」

听着背后门上锁的声音,花颖擦着手腕上束线带的痕迹。

「壹叶小姐。」

「是。」

花颖双手分开,垂下手腕。

「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咦!」

壹叶放下杯子。杯中的水摇晃着。

「真的吗?」

花颖把视线停留在如同摆锤般来回晃动的水面。

「昨天支付赎金的行动失败了。犯人知道桐山或是驹地不管是哪一个家里的佣人都不是我的家人。我只是因为妨碍他们绑架妳而顺便抓过来的人,他们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呢?」

「为什么……?会不会是因为他们调查花颖少爷家,取得你与家人的照片呢?」

「真周到。」

对不经大脑而吐出的话语,花颖自己又重新认同了一遍:

「这些犯人的确很周到。在我们去游乐园之前,已经设下了不让任何人发觉的陷阱。」

花颖找了一下上衣的口袋,摊开昨天捡到的游乐园地图。

「前天我们散了很多步对吧?」

「是的。托花颖少爷的福,我吃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

「想出吃东西路线的,是小褓姆之类的?」

「对。」

壹叶无法马上理解花颖的话似地,歪着头和细眉。花颖把游乐园地图放在桌上,按照吃的顺序指出店的位置。

「久丞家的人们不辞辛劳地做了一张标示吃东西路线的地图,在轮椅上塞了水和替换衣物。我因为觉得有些失礼而错过了问妳的机会,壹叶小姐的轮椅是跟医院租的吗?」

「不,是爸爸买给我的。」

「是二手的吗?」

花颖接连的问题令壹叶的表情暗了下来。

「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在侮辱妳或令尊。如果是因为受伤暂时要用,租借或是二手轮椅就够了。没有使用轻量金属的旧式轮椅也有其必要吧。但是,唯有一件事我不能当作没看到。」

买爆米花时,壹叶将仿樱桃形状的球体盒子放在自己的旁边。

轮椅座面放了直径十五公分的球体还有空间。

非电动轮椅必须倚靠自己的力量转动轮胎前进,因此若是身体和椅座宽度不合的话,便无法顺利抓住轮子。

「那台轮椅对壹叶小姐而言太大了。」

「没这回事……」

「又大又重的轮椅、塞在架子里的水和行李、绕着园区走的地图。全部都是为了消耗体力,在人数不多的情况下也能成功限制人身自由。」

花颖盯着壹叶压制她说:

「目标是我。主谋是妳吧,壹叶小姐?」

壹叶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大。

她的嘴巴无声地动了动。花颖避开桌子,站在壹叶的身边。

「犯人一直强调要和家人商量。本来小孩子被绑架就是家人会商量想办法。知道我们家情况不同,比起赎金更执著于把家人叫过来的目的,是家父吗?」

「……!」

壹叶的判断很快。

「藤崎,过来!」

「是。」

一道没听过的声音回应道,门打开了。壹叶冲下椅子,跑向门的方向。

追着她的花颖一回头,看到三名男女站在门口。

西装杀毒面具男、皮制工作服的杀毒面具女,还有身着黑色洋装的黑长发女子。

壹叶抓着黑色洋装的女子,两旁的男女拿下杀毒面具,露出不像日本人的五官。

「初次见面,乌丸花颖少爷。敝姓藤崎,是久丞家的褓姆。这两位是小褓姆妮可和打杂的(odd man)米夏。」

「这个小少爷真的很让人火大耶。古菈,可以揍这家伙吗?」

「妮可,不行。他也是主人喔。」

藤崎以无害的笑容阻止妮可跃跃欲试的拳头,米夏则默默捡起妮可扔在地上的杀毒面具。

花颖退后半步,拉开距离。

「俄罗斯人?」

「这两位是。因为配合老爷的工作,久丞家的人至少要会日文、英文和俄罗斯文。」

「这是久丞家的意思吗?」

「在久丞家中也有特别侍奉壹叶小姐的人。」

「那么,如果久丞家当家知道的话,你们会很麻烦吧?」

花颖以挑衅的口气试图动摇他们的意志。但是,藤崎却露出了更加温柔的笑容回复说道:

「我是褓姆,这孩子是小褓姆。注重教育的夫人在适合的时机下,应该就会为壹叶小姐雇用家庭教师。我们没多久就会被解聘了。」

「也有同时雇用两者的情形。」

「男性可能不太清楚吧。女人的工作职场是很恐怖的喔。您不知道从百年多以前,家庭教师和褓姆之间就容易引发纷争吗?」

藤崎的话语和表情十分不一致。难以形容的恶心感化为不安,席卷着花颖。

「既然一定会被开除,我想那就当成留给后人的礼物,做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制造回忆。」

壹叶紧抓藤崎的腰际。藤崎笑得轻柔,慈爱地摸着她的头。

壹叶哭肿的眼睛发红,从藤崎的手臂下方瞪着花颖。

「为什么真一郎老爷的小孩是你?」

眼泪流下壹叶的脸颊,一眨眼,长长的睫毛又弹落了泪珠。

「我比你喜欢真一郎老爷一百倍,比你想见真一郎老爷一千倍。」

「壹叶小姐,没事的。就算被花颖少爷识破,情况也不会改变。」

藤崎温柔地安慰壹叶。

「对啊。只是在真一郎来之前得继续下去。」

「是真一郎老爷,妮可。」

「我知道啦。」

妮可瞪了米夏一眼,偷觑了壹叶一下后,像是泄愤般地朝花颖丢出强势的口气和眼神。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暂时还要再留在这里。」

「恐怕办不到。」

「什么……!」

花颖的拒绝似乎和妮可的预期相反。她一脸惊讶,睁大婴儿蓝的眼睛。花颖重申了一次拒绝:

「因为他好像马上就会来接我了。」

所以,花颖等着。

「照我家执事的说法,执事似乎绝对不会背叛主人。」

花颖记得衣更月说过的话。

妮可得意地挺起皮制工作服的胸膛哼道:

「从他说要来接你已经过了两天啰?你还相信他?」

「我不会把无法信任的人放在身边。」

妮可哑口无言。藤崎和米夏表情凝重。

壹叶皱紧眉头。从藤崎身上影响洋装腰线的皱褶,可以看出壹叶用了多大力气在抱着她。

「那个人作弊。他让错的人来车站,也没跟你说领带的事。他不信任花颖少爷。」

「我也这样觉得。」

「大人都这样。因为对方是小孩所以随便许下承诺,又轻易打破,之后连打破承诺的事都忘了。真一郎老爷也是……因为我是小孩,所以不相信我的心情,不让我证明。」

「妳只能信任相信自己的人吗?」

总觉得有点不合理,花颖倾首表示不解。

「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如果大家都只信任相信自己的人的话,就一辈子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所以,虽然衣更月不相信花颖很令人生气、不甘心、也想要迁怒一番,但都不构成花颖不相信衣更月的理由。

「我相信那家伙说的话。」

壹叶像是要逃避花颖的声音般摇着头,双手遮住耳朵蹲下。

「……我果然该揍你。」

妮可向前,米夏与她呼应,丢开杀毒面具。

「壹叶小姐,我们走吧。」

藤崎的笑容优美得宛如在另一个次元。

要被揍了。

衣领被妮可抓起,花颖咬紧牙关,惊讶于她的拳速。

「!」

一阵冲击。然而,力量并非施在花颖身上。

摇晃的是建筑物。

大门从外面被踢破了。

花颖的膝盖失去了力气,要不是妮可抓住他的衣领,他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太慢了。」

这是花颖诚实的感想。

「因为您指示慢慢来就好。」

衣更月不慌不忙地回答,并从妮可手中拉开花颖,以一如往常的冷淡神情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你会知道……」

壹叶惊惧的脸上,泪水和表情同时冻结,躲在藤崎身后,一副快晕倒的样子。

「是花颖少爷的指示。『韩赛尔和葛丽特「的」糖果屋』。」

一切如花颖所想。衣更月冷静地解开了花颖传过去的情报。花颖拿开衣更月的手,坐在椅子上。他的膝盖现在因用尽力气而发抖。

「假设韩赛尔是花颖少爷,葛丽特就是壹叶小姐了。我从壹叶小姐名下的对象中,锁定交付赎金地点附近的范围,调查周边人员的出入。」

「那里的房间也有木屋喔。」

「赤目先生!」

「呦,花颖。」

赤目轻巧地跳跃穿过房门,打量室内。

「在家里面盖木屋,小孩的想法真是有弹性啊。不,花颖也是耶。」

「反正我是小孩。」

「你为什么会知道?」

尽管花颖扯开了话题,但赤目的好奇心十分恶质。花颖不悦地撇开头。

「因为光的颜色全都一样。」

「光的……颜色?」

米夏讶异地皱起脸庞。花颖指着雾玻璃。

「如果那是太阳光的话,每天的颜色会有微妙的不同,也会跟着天气、日出的角度而变化。所以我想那是电灯制造出来的光。」

花颖看到人工的光线,想起桐山在久未使用的厩舍里盖狗屋的事,进而才想到这里是双重构造。玩娃娃屋是少女的生命礼仪。

「还有,因为壹叶小姐的脸色也是白的。」

「我的脸色?」

壹叶以手掌触摸泪水濡湿的脸颊。

在游乐园的时候,壹叶的脸有好几次都看起来红红的。但是,她不可能因花颖而脸红。

「因为家父或许在家的关系,所以妳是化妆后过来的吧?我想妳在被带去打威胁电话的时候,应该有洗脸也有冲澡,可能也吃了东西。」

「不要小看壹叶小姐的决心。她有忍耐不吃点心喔。」

藤崎看起来像微笑的表情因为妮可的抗议微微歪了一下。赤目拍着膝盖大笑出声。

「我就觉得妳突然说要去乌丸家很奇怪,硬跟去果然是对的。」

「对什么?」

「超好玩的。」

好奇心是一种毒。但用在赤目身上,他或许会连同周围一起毁灭。

此时此刻,米夏和妮可瞪着赤目,藤崎的笑容则冻结在绝对零度。

壹叶跌坐在地,用几乎快消失的声音喃喃说着:

「讨厌。」

她以大哭后的嘶哑声音喊着,连藤崎伸向自己的手也拒绝了。

「大家都讨厌。」

这就太过分了。

「妳的褓姆们为了妳一起做坏事,妳却这样吗?」

听到花颖的问话,壹叶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连藤崎他们都拒之于外。脸上浮现后悔的表情,下不了台似地焦急辩解:

「可是,他们说因为马上就要辞职了,就算被爸爸妈妈骂也没关系……」

「他们代替妳接受令尊令堂的斥责,面对警察,也应该打算说是自己提议策划的吧?」

「警察?」

仿佛有电流窜过身体般,壹叶猛然擡起脸看着藤崎。

「你们说过谁也没受伤,也没有拿钱,只会挨爸爸妈妈一顿念对吧?藤崎、妮可还有米夏。」

三人避开了壹叶的眼神。

不用确认都知道,他们喜欢壹叶的心情早已超过了职务的范围。

「我认为,妳『重要的邂逅』不只我父亲。」

花颖这么一说,壹叶和三名佣人全都静默下来。

花颖再也不想待下去,快速起身。

「衣更月,回去啰。」

「是。」

衣更月扶着踉跄的花颖,转头向壹叶说道:

「关于非法入侵罪,请和那边的律师讨论。关于绑架罪,我们之后会重新与府上联系。」

就像下诘将棋一样,衣更月冷静地斩断了壹叶的退路。

壹叶宛如遭到沉默中的沉默击溃般,头低得下巴都快抵到胸前。只要遭衣更月的白眼一瞪,恐怕即使是大人也会如此吧。

「不要威胁比你小一轮以上的小孩。说到底,是爸爸不遵守约定的错。」

花颖轻握拳头,朝衣更月的手臂一击。

「赤目先生,还有一间房间在哪里?我要把东西带回去。」

「什么,已经结束了吗?」

「……你不是为了要结束事情才来的吗?」

赤目不负责任地笑了笑,打开木屋的大门。

花颖跟在他身后。

真亏他们能把木屋搬进来。没有布袋屏蔽看到的木屋外头,是宽敞房间的室内。外观做得不像一般室内讲究,看得出匆忙赶工的痕迹,不过脚边铺设的木板一路延伸到走廊。花颖之前似乎就是走在这上面的样子。

花颖在另一间房里造的木屋中,确认包包内容后背在肩上。回程经过刚刚那间房间时,看到壹叶与藤崎、妮可抱成一团的景象。独自站着的米夏注意到花颖,行了个礼,因此花颖也回以微笑。

穿过走廊,发现玄关门锁遭到破坏后,花颖一边思考着这种程度是不是赔偿比较好,一边跨过门槛离开了房子。

外头是两日不见的太阳。

「啊——好想洗澡。想吃热热的饭。」

「我马上准备。」

衣更月规矩地回答花颖的自言自语,步向车子的方向。赤目似乎早已进入车内。花颖仰望太阳,瞇着眼看着眩目的阳光。

「花颖少爷!」

寻声回过头,便看见壹叶朝花颖追来。因为壹叶伸直了身体,因此花颖一弯身,她便将双手放在花颖耳边努力地放低音量。

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规定。

花颖的表情自然地放松。

「谢谢。」

花颖向壹叶道谢,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壹叶鼓起微微发红的脸颊说了声:

「对不起。」

少女抓住了花颖的衣角。

7

泡了澡,伸展四肢睡了一觉,吃了温暖的食物。全身沐浴在太阳与树木的绿意里,抱了小狗,抚摸牠的毛发。能量似乎通过一个个细胞。

「这是?」

花颖指着放在桌上的信封向衣更月问道。

「是真一郎老爷和凤署名的推荐函。」

「有谁要辞职了吗?」

花颖抱紧胸前的小狗。

峻热好的洗澡水和铺好的棉被、叶绘做的食物、桐山整理的庭园、驹地的迎接,少了哪一个人花颖就没有现在的宁静。花颖想尽速查看他们的待遇,但原来衣更月说的不是乌丸家的事。

「虽然由别人家推荐是特例,但听说内容是推荐久丞家的褓姆兼任家庭教师一职。老爷说如果您也同意的话,就请您一起署名。」

「褓姆?是那个日本人啊,她好像是叫藤崎?」

「是的。她一边当褓姆一边接受久丞家的赞助从大学毕业。从成绩来看,要推荐当家庭教师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呼……真令人吃惊。」

花颖放下小狗,打开信封,衣更月递上了钢笔。

信封里还有一封信赞扬久丞家的功绩,同时还稍微补充了一段内容称赞妮可和米夏的身手与忠心。

花颖加上自己的署名,将推荐函与信放回信封,在封蜡上盖上乌鸦刻印。

「爸爸和凤应该是在对一切了若指掌的情况下旁观吧。」

就算是在旅行,若不是一直故意忽略,不可能完全联系不上。大概是想和壹叶过度的执着拉开距离,顺便当作危急状况的预演吧。

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大方,是源于无论何时都能应对的自信与经验养成的余裕。

「好像赢不了他们。」

花颖无意识地叠着盘中的猫舌饼干。烤得均匀一致的美丽色泽,疗愈了花颖疲惫的内心。

衣更月还是一如往常,冷淡地为空杯注入红茶。

「昨天的花颖少爷,有展现出符合乌丸家一家之主的威严。」

「!」

衣更月说了不同以往的话。

花颖心想是不是自己产生幻听了,不知不觉中身体探出桌子。猫舌饼小塔劈里啪啦地倒了下来。

「真的吗?哪里?在哪个地方?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看来您不是有自觉才说的呢。」

「所以我问你是哪里啊。」

「原来是运气好击中而已。」

衣更月的语气非常冷淡。花颖觉得太阳穴都要抽筋了。

「如果这是在跟主人说话,还真是不得了的话耶。」

「如果,吗?」

「不是如果。」

花颖双手拍桌站了起来。

「乌丸家的主人是我!」

「我明白。」

衣更月无所谓地将花颖用尽全力的声明听过去,手中拿着空茶壶行了个礼。

姿势良好的西装背影,从阳台走入家中。花颖以深感怀疑的眼神盯着那道背影。

那件事是真的吗?

『花颖少爷。』

离开时,壹叶叫住花颖,偷偷告诉他一件事。

『执事绝对不会比主人还显眼。虽然男仆会收下燕尾服或流行的衣服,为了展示主人威仪而打扮,但执事会故意穿着落伍的西装或是打上颜色不搭的领带。』

衣更月拿来了新的茶壶。没有热度的眼神,就算看着庭院里奔跑的小狗也没有一丝变化。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你承认!)

时间之流徐徐前进,在他打上那条绿色领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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