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对花颖而言是一段内心平静的时间。
自公校毕业后,没有人会不识趣地中断他的睡眠。在半梦半醒间悠悠地唤醒意识,这段安稳的时光是如此舒适。
渐渐清醒的脑袋所思考的今日预定行程,也没有必要非遵守不可。让思绪驰骋在可变的未来中,放任无限的可能,是近似文本游戏的一种游戏。
在开始具体思考早餐要吃什么、接下来的行程要做什么时,脑袋也完全苏醒,能够带着好心情离开棉被。
然而,这也是回家以前的事了。
「早安,花颖少爷。」
门外响起预计花颖差不多该起床的声音。时机实在太过恰好到仿佛看穿花颖的脑袋似的。
「……嗯。」
一听到花颖的回应,他便走到窗边拉开厚实的窗帘,迎进通过蕾丝的春日阳光。阳光下的西装背影姿态挺拔。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即使身处中世纪的英国,应该也是位备受欢迎的男仆吧。
形状姣好的鼻子与下巴勾勒出的直在线立着嘴唇,发现衣更月侧脸的优美线条后,花颖偷偷抹了抹自己的鼻头。
「花颖少爷有花粉症吗?」
「没有。没事。」
算了。反正没有那种要论及主人美丑的传统。
花颖冷冷地回答,披上衣更月展开的针织外套,将背靠在叠着的枕头上。
「今天早上温度几度?」
「九度。气象报告说白天会上升到十五度。」
衣更月恭敬地回答,在Belleek的茶杯中注入红茶。早上的茶叶似乎是阿萨姆。温和的香气与口感,对刚起床的身体没有任何负担,正合花颖的喜好。
花颖拿起杯碟上的茶杯,直直瞪着衣更月无懈可击的举止。
「您还有其他吩咐吗?」
「纽约的温度呢?」
「同样是九度。」
「圣彼得堡?」
「预报说白天会上升到七度。」
「新加坡?」
「傍晚应该会降到三十度。」
「赫尔辛基!」
「虽然根据气象报告会超过五度,但因为下雨可能会有所变动。」
「唔……」
衣更月就没有死角吗?小小的恶作剧悉数遭到反击,花颖握紧了茶杯把手,手指头因抵着四角形的边角而作痛。
「您在考虑旅行吗?」
「若是到了日本很难受的季节我会考虑。我也想尝试看看赏花。」
小时候,花颖不太了解赏花和在公园玩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如果是现在,虽然无法喝酒,但享受樱花风情的方法或许有所不同了。
「那么,我再将花园宴会适合招待的宾客名单列给您。」
「等等。」
也太不同了吧?
面对出声阻止的花颖,衣更月既不笑也没有道歉,只是像切掉开关的机械般停下了动作。
「赏花只是我个人想看樱花而已,不需要客人。」
「我知道了。对了,花颖少爷……」
衣更月顺从地回应,将花颖的室内拖鞋与鞋子并排在床边。
「什么事?」
「雪仓说希望能与您讨论今天要呈给客人的菜色。」
「客人?今天?」
脑中是整片樱花景色的花颖,还没消除花园宴会的残影,花了三十秒的时间才想起衣更月口中的客人是谁。
「对,我忘了。」
急急忙忙将茶杯放回杯碟上时,衣更月从身旁递上托盘。时间分秒不差。
花颖本着无聊的反抗心,一口气喝完红茶后才将杯子放回托盘,随手拨开还很温暖的被窝。
「跟雪仓说来书房。峻也是,必须决定服装和发型。」
「我会让他们马上过来。」
衣更月行礼,整理茶组。
要在家里走动,还是穿鞋子比较好吧。花颖一从床上放下双脚,脚趾头刚好就对着鞋子的方向,令他再次为衣更月的完美无缺不甘心得想跳脚。
2
「真是太蠢了,花颖。」
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比主人花颖更放松,还不以为意地大放厥辞的,是客人之一的赤目刻弥。
身为世家子弟、比花颖大两岁的刻弥,既是大学生,也同时是在法国成立本店后朝世界各大都市拓展店铺的点心店老板。
不过,就算没有这些头衔,他还是一样会笑花颖吧。花颖最近也渐渐发现,赤目的一派轻松是个性使然。
「想有一家之主的样子很蠢?」
花颖压低声音回嘴。赤目将颀长的手脚抛向沙发抱枕上,拿起边桌上的小费南雪放入口中。
「衣更月在乌丸家当了六年的男仆吧?主人资历才一个月的你要怎么跟他抗衡?」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做为参考啊。」
「我不知道啦。我们家没执事。」
也太直接了。
遭赤目冷淡打发,花颖握紧沙发背后的木条。经过历代仔细打磨的木头触感光滑,温柔地承接花颖的愤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花颖少爷长年不在日本。」
「壹叶小姐。」
年纪尚幼的少女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缓和花颖和赤目之间的气氛。
久丞壹叶,她也是名门千金。年仅九岁却稳重可靠的气质,大概是从小就接受如此教育的缘故吧。加上严格的父亲和有着学者个性的母亲,据说最近已有了专任的家庭教师教导。
壹叶将散发光泽的长发束在脑后,发上妆点着花朵发夹。她以成熟的举止理了理洋装裙摆。
「有很多传统要记,惯例也会随着时代而改变。加上可以当成典范参考的父亲又不在乌丸家。」
「!」
花颖感受到的,是些微的变化。
「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真一郎老爷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壹叶的手抓皱了洋装,宛如地毯花纹灼伤了视网膜般,原本可爱的眼神突然染上了忧愁。
壹叶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但在与花颖父亲相关的事情上却有些过头。
「不好意思,家父还没回家却请你过来。」
触碰到不该触碰的话题了。花颖一道歉,壹叶便回过神似地睁圆了眼睛,挥动小手与脑袋道:
「不会。能帮花颖少爷的忙我很开心。」
「喔?掉了喔。」
「咦?」
赤目指着地板。花颖绕过沙发,在壹叶蹲下前先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蓝色花朵。
那是壹叶夹在头发上的花朵。花里面有枝夹子用来夹住头发,但夹子的弹簧似乎松脱了。
「坏掉了呢。」
「嗯……」
双手接下花颖递出的发夹,壹叶难过地垂下了眉毛。由于很介意自己看不到的后脑杓,壹叶频频侧头往回看。
身为男生,从花颖的角度来看,有没有花发夹都没有太大差别,但壹叶发夹上的花朵在发饰中偏大,所以对本人来说,失去发夹可能会很没有安全感吧。
「对了。」
花颖想到一个主意,从摆放在门边摆饰的花瓶前,抽出一枝颜色最鲜艳的大丁草,以手帕擦拭上头的水气,并将花茎剪短。
虽然这些花是园丁桐山准备,贴身随从峻布置的,但若是这样使用,他们应该能接受吧。
花颖将手上的花插在壹叶的发间,为不输给发夹的成果点头称道:
「非常可爱。」
「谢……谢谢。」
看着壹叶害羞低头的样子,花颖想像若是自己有个妹妹的画面,内心柔软起来。虽然说到要加入乌丸家的话,壹叶想当的很可能是继母,但现在就先别想这些了吧。那至少是七年后的事。
大门的对面响起了钟声。
这是今天第二次钟响。
第一次全家都听得的钟声是催促人们准备晚餐。第二次是传到接待室,通知晚餐开始的信号。
门扉打开,衣更月朝三人行了个礼。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我们出发吧,花颖少爷。」
壹叶微笑。
花颖吸了口气挺起胸膛,向壹叶伸出固定成九十度的手肘。
3
与许多人家一样,乌丸家的接待室与晚餐厅是相连的。与照明温和的接待室相比,晚餐厅灯光夺目,令花颖踟蹰不前。
虽然称不上奢华灿烂,但高级水晶吊灯上的每一片玻璃都经过悉心擦拭,散播着小灯泡的光线。
花颖很怕光。因为有光,物质便拥有反射与折射的颜色。根据时间、角度不同的变化,令人眼花撩乱的光泽无论何时都翻搅着花颖的视觉。
「花颖少爷。」
听到壹叶试探的呼唤,花颖才发现自己的视线范围缩了起来。
佣人们从面对走廊的大门旁,担心地偷偷看着自己。花颖立即打起精神,对壹叶伸出手肘。
壹叶屈膝行了一个礼后,将手放在花颖的手臂上。
「首先,主人会护送席上最重要的女宾入场。今天就由我先扮演这个角色。」
「麻烦你了。」
在壹叶的说明中,花颖开始了人生第一场晚宴。
提议要不要在乌丸家举办晚宴的人是赤目。
虽然花颖一开始兴趣缺缺,但如果迟早必须出席这种场合,有人能陪自己练习是值得感激的——当然,赤目一开始就要花颖直接举办正式宴会,只是被花颖郑重回绝了。
就在这番原委下,招待花颖少数认识的人——壹叶和赤目的晚宴(练习)——
开始进行了。
花颖在脑内反复思考(练习)的部分,舒缓紧张感,踏入晚餐厅。
乌丸家宅邸统一采用和洋交融的装潢风格,洋房的现代感与和风建筑的木头香气融合,予人安心舒适之感。不过,说到晚餐厅,仍浓浓承袭着十九世纪欧洲的流行风格。
晚餐厅白墙上刻有细致的雕刻,除了先前提过的水晶吊灯,墙壁上也设有烛台。窗户挂着拥有美丽垂折的窗帘,但以房间大小而言,窗户数目并不多,相对的,装饰在窗户两侧的纵深长形画作,描绘了接连不断的景色,远远看去,仿佛从敞开的窗户望着外面一样。
高耸的壁炉也是十九世纪欧洲的装潢特征之一。现在因为地板铺有暖气,暖炉只具造型功用,丢柴火的洞口摆设了观叶植物。
「带我到座位上后,花颖少爷再往自己的位子移动。」
壹叶细声说道。
桌上装饰着烛台和花朵以区分左右边,蜡烛燃着真正的烛火。金边的盘子与形状不同的两种玻璃杯、多到数不清的银制餐具整齐排列,每个位子配有一张手写菜单。
衣更月拉开椅子。
花颖坐在长桌的上位,壹叶则隔着桌角,坐在花颖右方。
感觉光是坐到椅子上就已经耗掉一半体力了。
「接下来会依序报上客人的名字,以男女一对为单位进场。晚宴中,由于会有重要的客人出席,先不动声色地确认好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可以避免无谓的麻烦。」
「原来如此。」
这不是一般九岁少女说得出来的内容,花颖佩服地集中精神聆听。
发现这点的壹叶缩起身子道:
「因为妈妈不在的时候,我曾经和爸爸一起出席宴会,所以……」
「真是帮了我大忙。」
明灭的烛光宛如在银制餐具的表面上跳舞般,令花颖立即移开视线,望着连接接待室的大门。
「妮可小姐、米夏少爷。」
衣更月报上的,是壹叶家佣人的名字。由于三个人无法练习晚宴进场,花颖便拜托他们帮忙,但妮可却以毫不隐藏的露骨敌意瞪着花颖入座。
花颖原以为是因为妮可不是日本人的关系,情感表现才会比较丰富,但从米夏比日本人更加木讷的气质看来,妮可能是个人很讨厌花颖吧。她之前也直接对花颖本人说过,因此现在就更加没有顾忌了。
「桐山少爷、驹地小姐。」
驹地挽着体格精壮的桐山手臂,无所适从地环视四周,对所有对上眼神的人低下头来走路,几乎一直维持弯腰的状态。
「赤目少爷、藤崎夫人。」
衣更月高声念着赤目与壹叶的家庭教师的名字。
「最后,由主人的太太带着席上最重要的男宾入场。」
配合壹叶的解说,藤崎扮演花颖的伴侣。
不过,当赤目在壹叶正面的位子一坐定,以藤崎为首的五名佣人便起身从走廊侧的大门离开晚餐厅了。佣人就算配合练习入场,也不能和别家的主人同桌共进晚餐。这是答应帮忙时久丞家提出的条件。
即使是保障基本人权、众人平等、职业自由的现代,也有必须遵守的界线。
花颖也不会和佣人们同桌用餐。首先,他几乎不会去佣人们进出的工作后台。
界线是为了守护他们的人格、尊严与安宁。
衣更月将配餐车停在壹叶伸手也不会碰到的位置上,绕着三人的位子以水壶倒水。
平常都是穿着西装的衣更月,今晚穿的似乎是晚宴用款式。黑色领带、燕尾服搭配白衬衫,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其中交织着灰色与花纹的暗红色条纹背心,奶茶色的头发向后梳平固定。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衣更月今晚冷淡的表情似乎比平常更加见外客套。
餐车从接待室正对面的相连房间推了进来。
第一道菜是蚕豆浓汤。接下来似乎依序是加了鱼的沙拉、肉类料理、鱼类料理。
「赤目先生。」
「叫刻弥就可以了喔。」
赤目总是这么说。
花颖盯着Chartreuse酒色的浓汤,以视线描着奶油轻轻画出的白色漩涡。
「吃饭的时候可以说话吗?」
赤目不感兴趣地拿起汤匙。
「如果是嘴巴里有东西的那种『边吃边讲』,基本上是不行。不过,若是谈话中断的话,主人必须若无其事地提供话题。」
「像是天气之类的?」
「没错没错。避开工作和私人话题才安全。」
「我觉得人的一天除了工作和私人事情,只剩下睡觉了……」
「想拿来当话题的话,要事先调查好对方经手的制品和交易对象、竞争公司、家族成员和前后一年的动向。」
好麻烦。花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应该透露在表情中了吧。嘴里含的蚕豆汤也失去了味道。
「宗教、政治就不用说了,还有一件事不能提。」
「还有?」
晚宴才刚开始,但花颖对这个活动已经不是畏缩能表达的程度了。
赤目兴致盎然地抬起嘴角,食指指着桌子说:
「不可以发表对料理的感想。」
「为什么?」
这不是既无害又是现在彼此共享的共通话题吗?赤目对感到不可思议的花颖挥挥手背,移开了视线。
「这不算礼仪也不是规定。有些主人听到别人称赞他们家准备的料理也会很开心。不过,在古~~时候的潮流中,上流社会的人们认为对食物表示兴趣是不解风情的表现。因为平常就吃惯了美食,没必要现在还拿来当话题。」
「……我想把今天这场晚宴当作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
这对花颖而言负担太大了。
「总而言之,一切都要配合对方。你让衣更月去调查,然后把跟《广辞苑》一样厚的数据背下来,总会有办法的吧。」
「赤目先生,你的说法不像是总会有办法吧?」
「跟你说叫我刻弥。」
赤目一如往常轻佻地打发了花颖的抗议。
世界上的主人们,大家都能办到一边吃饭一边注意全场的客人,还提供话题不让谈话中断这种特技吗?今天的晚宴是彼此认识的三个人,光是想到客人增加到十多个人的状况,花颖就要昏头了。
「嗯,不过,最近大家不太举办这么讲究排场的晚宴就是了。」
对于赤目冲击性的一句话,花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不太举办?是你说既然是一家之主,知道晚宴的方式比较好的啊?」
「跟不知道比起来,先搞清楚比较好吧?任何事都一样。」
赤目若无其事地说着,喝完了蚕豆汤。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吧。
花颖从长长的浏海下方,愤恨地瞪着赤目。
「……可以请你停止利用别人的弱点来打发时间吗?」
「日本的大学从一月底到四月中都在放春假喔,『学长』。」
利用人来解闷,别说是不好意思了,赤目根本是明目张胆地乐在其中。
这阵子,花颖被赤目耍了几次了呢?他只觉得在春假期间认识赤目太倒楣了。
「小叶做的菜真好吃呢,衣更月,可以跟我家交换厨师吗?」
「请恕我不能擅自给您答复。」
衣更月礼貌地回答后,撤下盘子,绕过桌子将盘子收在餐车下方。
「不是不能发表对料理的感想吗?你还把壹叶小姐和久丞家扯了进来。」
花颖在对赤目抱怨之后,才突然想到自入席以来,自己都还没有和壹叶说话。
「壹叶小姐。」
「请不用担心久丞家。」
壹叶放下汤匙,用膝上的布巾轻压嘴角。在蜡烛摇曳的火光照射下,壹叶眉眼的颜色摇摆变化,难以判断她笑容里的本意。没有害她不开心就好。
「我只要能帮到花颖少爷的忙就——」
壹叶说着,正打算摇头的时候——
耳边划过一道爆破声。
仿佛鼓膜要被穿破的感觉,身体率先有了反应。
(枪声?)
椅子砰地倒下,一阵慌乱的衣服沙沙声后,是空气冻结般的寂静。
4
在瞬间趴下的桌子下方,花颖和赤目对上了视线。
听到枪声就趴下。花颖能反射性地有所动作,多亏了过去严格训练的特别演习。
花颖抬起头,视线沿着地板确认四周。
枪响只有一声,晚餐厅不像有暴徒闯进的样子。不过,既然不可能是枪枝走火之类的意外,很明显的,就是某人怀着恶意带着武器进来。因为日本禁止个人持有枪械。
花颖谨慎地窥探附近,同时也想到自己犯了重大疏失。
日本的日常生活中没有枪的概念。花颖留学前念的小学,也完全没有跟枪有关的指导。
桌子下方能确认的,只有趴在地上的赤目。
花颖脸色发白地跳起来。
「衣更月!」
「我在这里。」
配餐车后方传来衣更月的回答。花颖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衣更月似乎没事。
「壹叶小姐——」
「刚刚是什么声音?」
走廊的大门打开,桐山和妮可跑进来。
「壹叶小姐在哪里?」
妮可一副要抓起花颖胸襟的气势逼近他。
「咦,不在吗?」
「就是不在才会问你啊。你对壹叶小姐做了什么?三秒内回答我,不然……」
妮可一边说着,手已经握拳。
「等等,我现在也还无法掌握状况。」
「三、二、一。」
「哇啊,凤!」
花颖出声求救,闭上双眼。
一阵拳风擦过了花颖的浏海。烛火碰到熔化的蜡,发出了粗糙的声响。
战战兢兢睁开一只眼睛,眼前当然没有凤的身影。妮可和抓住她手臂的桐山互相瞪着对方,蹦出无言的火花。
「放开我,木头人。」
「你先放。」
听到桐山这么一说,花颖才发现妮可抓着自己的右领。好恐怖。
「壹叶小姐应该在接待室。」
「你说什么?」
「那道声响之后,我看到她逃往接待室的方向了。」
衣更月严肃地声明后,妮可将花颖和桐山推向左右两边。桐山支撑着快倒下的花颖。不愧是一次搬起六袋腐叶土的手臂,强而有力。
「壹叶小姐!」
「我在这里。」
壹叶藏在接待室门后,从门缝露出脸庞。妮可立刻跑向壹叶,紧皱僵硬的眉头终于松开,接着又垂下眉毛,开始检查壹叶的脸和身体。
「您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没有哪里痛。」
「我好担心。」
妮可脸上才刚浮现放松的表情,瞬间又拨了拨及肩的金发回头道:
「乌丸家的保全怎么了?竟然让壹叶小姐面临危险,太不正常了。」
「好了,妮可。我什么事都没有。」
「不好。」
妮可以主人壹叶也要让步的气势,食指指向花颖。
「乌丸花颖。」
遭到锐利的视线锁定,花颖压抑想逃到桐山背后的心情,让桐山退开。
「干嘛?」
「这是在乌丸家区域里发生的事喔。请负起责任。」
「责任……除了报警之外还有?」
妮可皱起圆滑的额头,对倾首疑惑的花颖嗤笑道:
「报警?如果老爷和夫人责怪壹叶小姐出入乌丸家的话怎么办?要是壹叶小姐见不到真一郎老爷的话都是你的错,乌丸花颖。」
「这算什么啊!这是久丞家的问题吧?你要我怎么办?」
花颖的语气也激动起来。妮可的说法感觉只是在找麻烦。
「妮可,真的好了。」
「不好。」
妮可只对满脸通红的壹叶放柔神情,却固执不让步地回答。她双臂交叉,抬高下巴,以几乎没有改变的身高俯视着花颖。
「你要证明犯人的目标是你。」
「别开玩笑了!」
「对,不是玩笑。我非常认真。」
妮可的蓝色眼睛带着危险,不给花颖反驳的余地。不管是她的态度还是要求都蛮不讲理。花颖咬紧牙关磨碎那股无法言喻的不甘心。
「妮可,不可以对主人说话没礼貌。」
走廊一侧的大门打开,藤崎向花颖行礼。
练习入场时放下的黑发如今绑成一束,黑色连身裙的裙摆长得盖住了靴子上缘。藤崎一身清秀的打扮和柔软的态度,笑盈盈地站在花颖与妮可之间。
「什么嘛,古菈,你站在他那边吗?」
「嘘。」
藤崎将食指立在双唇前。明明没有挨骂,妮可却吞下不满,改以沉默怒视花颖。
藤崎对妮可露出慰劳的微笑。接着面对花颖道:
「花颖少爷。」
「是。」
「米夏和驹地司机、峻和我已经分头确认过宅邸了。房子里没有外人潜入的迹象,对方不是已经逃走就是——」
藤崎的话尾隐晦。
花颖也不太想听,没有进一步询问的意思。此时,从地板上爬起来的赤目伸展腰部,手指沿着桌上的玻璃杯脚问:
「衣更月,可以给我水吗?」
「好的。」
衣更月从装了柠檬与冰块的玻璃瓶中,为玻璃杯斟水。赤目喝了一口说道:
「如果没逃走的话,就是屋里的人做的事了。」
像是用清凉的水滋润喉咙般,赤目说破了讨厌的事实。
「我们家没有人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
花颖话出口后,内心虽然想着自己也还没和大家熟悉到那种地步,却已无路可退。
藤崎温柔地笑着,唯独声音低了半阶道:
「那么,您是在怀疑我们家的人吗?花颖少爷。」
「不……不是。」
「就算是嘴巴上说说,也只能否认了啊。」
赤目一如既往地挖苦人,为情况煽风点火。
「刻弥少爷,现在也尚未证明这不是赤目家的『恶作剧』。」
「虽然那样也很有趣,但如果我现在承认的话,难得的乐趣就没了。」
藤崎与赤目平和的对话下,你来我往着危险的牵制。与他们竞争就像是把手伸进台风里般,对花颖而言是十分勉强的比赛。
「藤崎。」
「请别担心,壹叶小姐。」
藤崎朝害怕得眼眶湿润的壹叶回以微笑,又以同样的笑容对花颖道:
「虽然我不认为乌丸家有错,但让壹叶小姐暴露在危险中是事实,您能以乌丸家主人之名担保,告诉我们犯人的真面目与目的吧?」
藤崎的笑容只有形状。黑色的眼瞳没有一丝光亮,黑暗深处仿佛监视般映照着花颖的身影。
「……我知道了。」
花颖无法辩驳地允诺后,藤崎眯着眼露出了微笑。
5
花颖一歪着脑袋,小狗便宛如照镜子般也歪着脑袋。
「佩洛。」
花颖一喊小狗的名字,小狗便开心地在他的脚边打转。
由于原本是野狗,无法确定小狗的血统,但是却有着边境牧羊犬和迷你长毛腊肠犬影子的混种狗。因为白色的身躯上有着黑色斑点,花颖原本想将它取名为豆大福,却遭到衣更月委婉的反对。
花颖避开衣更月把小狗带进家里,坐在一楼大厅楼梯的一角。
「佩洛,你是乌丸家的警卫,现在正是你证明自身实力的时候喔。」
小狗似乎感受到花颖认真的样子,坐在花颖面前,顺从地垂下头来。
「抱歉,我太勉强你了。」
花颖摸着小狗的头,小狗跳起身,不停快速地摇动尾巴。花颖心想,若是将手中的球丢出去,它一定很开心吧,但思及衣更月冰冷的眼神,便只是将球留在脚边滚动。
小狗咬住直径比自己下腭还大的球逃了开来,最后以两只前脚压住球,扭着脖子张嘴啃咬。
「哇!佩洛?」
打开阶梯后的暗门弯身出来的峻,遭四处忙碌奔跑的小狗打乱了步伐,向后跳开。
「峻,怎么样?」
「花颖少爷。」
峻一副没有想到除了小狗,连花颖都在这里的样子。他睁圆双眼,急急忙忙行了个礼,蹲在花颖面前。
「窗户和门的锁都是锁上的。」
大概是因为花颖现在坐在楼梯上,不能低头看他的关系吧,峻稳住靴子的脚踝,脚尖颤抖着。
「听到枪声的时候,大家在哪里?」
花颖往后夹起肩胛骨,伸展一番起身后,峻也跟在他身后伸直了膝盖。看起来不像刻意的就好。毕竟主人是不会昭然体贴佣人的。
「那是汤品出去之后吧。我在厨房和妈妈准备下一道菜。鲷鱼切片和南瓜沙拉,还有竹笋与山芋的梅肉蔬菜冻,把这些菜盛装成一口一口的分量。真希望您也能好好品尝。」
「赤目先生和壹叶小姐会帮我吃喔。」
「还有干贝奶油酱……」
峻收下小狗拿回来的球,拿自己的上衣擦拭过表面后递给花颖。花颖张手握住球,看着暗沉的黄绿色深思。
「来整理一下情报吧。屋里没有打开锁的门、窗。全部的钥匙是由衣更月保管。」
「是的。」
「枪声之后,你们马上分成两组去调查家里是吧?」
「是的。当时我和驹地司机正犹豫着要带大家从暗门离开,还是出去外面从后门进入,但这么一来就会经过外面的玄关,又好像不太好。大家都在玄关大厅里。」
正是花颖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
峻当贴身随从的时日尚浅,驹地更是没有什么机会进入屋里的佣人区,当时应该非常困惑吧。花颖眼前浮现两人烦恼不已的脸庞。
「妮可小姐发现到声音后就跑去晚餐厅了。米夏先生说那是干燥的爆破声,藤崎小姐说如果是枪声的话,重要的是不能让犯人逃跑。我好意外,以为她会先跑去壹叶小姐那边。」
花颖也懂峻的心情,壹叶的三个随宛如奉献出全部身心般,对壹叶百依百顺,但对壹叶以外的人则很严厉。
「我和藤崎小姐去二楼,驹地司机和米夏先生去一楼。您和真一郎老爷的卧房、书房靠近走廊的房门都是上锁的,因此我们没有进去,但其他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检查过了。」
「两人一组吗?聪明的判断。」
虽然不能让别家的佣人在自家宅邸自由走动,但考虑到屋里有不法之徒的可能性,单独行动又过于危险。就算犯人还在逃跑,动员较多的人数不但能限制犯人的行动范围,也可以斩断其退路。
「久丞家的那两个人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指控的那一方不一定就是清白的。也必须考虑枪声可能是诱饵,他们基于其他目的,才会在确认壹叶的安危前展开行动。
峻绷紧神情,朝压低音量的花颖摇头。
「没有。他们很小心地使用老家具,也称赞我们打扫得很仔细。枪声前后也没有物品遗失。」
「嗯——」
小狗在花颖脚边玩耍。花颖沉吟着,心不在焉地把球投向玄关的大门。小狗兴奋地飞奔而去。
「糟了!刚刚的事要对衣更月保密喔。」
家里装饰着高价画作以及独一无二的饰品。要是让他知道自己不仅把小狗带进家里,甚至还丢球玩的话,空气很有可能会冻结,就连呼出的气息也会变成钻石尘吧。
「不行……吗?」
由于峻一脸严肃地盯着花颖,因此花颖做好了被念的觉悟,垂下肩膀。人不能做坏事啊。
然而,峻不管哪种说法都没有反应。他向花颖问道:
「您不怀疑我们吗?」
「是不怀疑啦……」
花颖没有抓到峻问题的真意,讲了一个不上不下的答案。
「但是,您之前……」
峻垂下眼睛,避开了花颖的视线。
这么一说花颖才想起来。那是花颖回国隔天的事,宅邸发生窃案,花颖不留情面、毫不客气地怀疑峻他们。
「现在跟那个时候不一样。」
花颖虽然给出答复,但盘据胸中、残留下来的不对劲却令他皱起眉头。
当时,从花颖小时候便负责厨房事务的雪仓请假,她的儿子峻和表妹片濑代替她来家中工作。衣更月和桐山则是刚见面。只剩驹地是花颖留学前四年就在乌丸家担任司机,但在花颖的儿时记忆中,比起驹地本人,他对制服和车号还比较有印象。
因为不认识所以怀疑,因为熟悉了所以不怀疑。花颖不认为这样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状况不同。手枪什么的不是轻易就能拿到的东西。现在也没有出现损失。」
花颖补充说明转移心中的烦闷。峻似乎没有注意到花颖的犹疑,坦率地接受他的说辞点头道:
「对啊。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实在令人发毛。」
是谁?在哪里?为了什么?击中了什么?
赤目、壹叶。
衣更月、雪仓、峻、桐山、驹地。
藤崎、妮可、米夏。
探查出觊觎孱弱小羊的大野狼所在、给予制裁,是一家之主的工作。
「首先先找出弹痕。如果从发射位置、角度和座位来看,确定对方的目标不是壹叶小姐的话,他们应该比较能接受吧。」
「我知道了。我会调查附近的房间,等赤目少爷和壹叶小姐用完餐后,也会彻底搜索晚餐厅。」
「拜托了……!」
花颖的口袋响起了短暂的震动。如果是有人来电,震动会持续不断,所以应该是消息吧。花颖取出智能型手机,觉得周围都明亮了起来。
(是凤!)
花颖看着消息通知,沉浸在喜悦之中。
凤是花颖从小的憧憬。凤对花颖展露的表情总是那么温柔,忠于职务的背影是那么帅气。花颖至今仍未放弃成为凤的主人,让凤依靠、尊敬,保护凤的梦想。
(凤传邮件过来。)
花颖以兴奋的心情解除画面锁。
『犯人是——』
文本瞬间跃入眼帘。
花颖反射性地盖住手机。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心脏夺走一般,花颖的手脚逐渐丧失感觉,呼吸急促,脑内氧气变得稀薄,思绪模糊。
是自己看错了吗?虽然想确认,身体却抗拒着。
花颖尽力维持平静,摆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
「峻,去帮我问一下雪仓晚餐的进行状况。」
「好的!」
峻行了一礼,弯身进入楼梯下的暗门。
花颖听到门扉关上的声音后,手指滑过自动上锁的手机画面,让手机再次显示凤寄来的邮件。
花颖脑海中浮现凤挂着老花眼镜,礼貌地按着键盘的姿态。
发送过来的是封简短的内容。
信上毫无疑问地这样写着:
『犯人是衣更月,请花颖少爷随意处置。』
小狗衔着压扁的球,天真地摆着尾巴。
6
在黑暗笼罩的房间里,一道状似人影的物体点了灯。
微小、虚弱的那道光影,不规则地摇动,在房间的角落里找着什么,停留在空中。
光线微微照亮的物品,是晚餐时使用的配餐车。没有使用一根钉子,全部以㭴木制成的古老餐车,精心打磨的躯体反射着光线。
粗糙的手指探索般地侵入微弱的光晕中,停在餐车下层的隐门上。
为了收纳餐后餐具的车体下层,大概有用酒精消毒过吧,散发出贯穿鼻子的薄荷香气。下层现在虽然没有一件餐具,但阴影处却伫立着一只小瓶子,里面装了对齐折叠的备用布巾、金边笔记本、木制原子笔、袖珍面纸,以及类似药丸的东西。
黑暗中连手腕都触及光晕,指尖触碰到瓶子的那一刻——
「!」
从天花板垂下的电灯绽放炫目的光芒。
狭窄简朴的配膳室每个角落都无所遁形,光线将男子蹲在餐车旁的身影从黑暗中拖出来。
「您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做什么呢?花颖少爷。」
「……衣更月。」
花颖关掉笔型手电筒的电源,关上餐车的隐门站起身。
门前,站着换回西装的衣更月。他移下电灯开关上的手,从后方关上了房门。
位于晚餐厅前,从厨房暂时将料理移进来的待机配膳室里没有窗户,令修长的衣更月看起来比平常更加高大。
春日夜晚的空气,警告着人们不要大意。冬天的余威钻进薄衬衫下,一点一滴地夺走花颖的体温。
花颖如同迷路的孩子般害怕不安地摇头,甩开心中的懦弱。他握紧收到凤邮件的手机,强自打起精神道:
「衣更月,你没有事要跟我说吗?」
「没有。」
衣更月面不改色地答道。
那是比起皱眉、痛骂还要安静而坚定的拒绝。花颖就像被迫站在吊桥外侧般,五脏六腑吊得老高,双脚动弹不得。
『您不怀疑我们吗?』
听到峻这么问的时候,花颖的内心落下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怀疑刚认识不久的人;不怀疑经过时日变熟悉的人。这种交给时间的判断,称得上待人真诚吗?
信任、理解、熟稔、怠惰、透彻、罪恶感。
时间累积下来的,不仅限于善意。实际上,花颖怀疑峻的时候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根本不会产生要是误会对方会被讨厌的罪恶感,事后心里也没有疙瘩。
如今,若是怀疑峻,势必会牵扯各种复杂的情绪。障碍将扭曲花颖的内心,让他丧失自信。信任峻,或许只是时间制作出的惰性使然。
想相信。甚至觉得就算是说谎,也希望对方骗自己一辈子。
(不对。)
这样不对。
若花颖要当他们的主人,光信任是不够的。
(不够。)
内心因为觉得不足而产生的空洞里,异样的心情正大摇大摆地占据其中。
「衣更月。」
他想相信。
但必须怀疑。
相反的情感拉扯着,头脑因感受到矛盾这件事而觉得不对劲,一片混乱。
「你有不能跟我说的事吗?」
「…………」
衣更月宛如遭空气堵住话语般,有那么一瞬间静默。
「有。」
不论回答的声音抑或眼瞳的颜色都没有一丝迷惘。
「你就是犯人吗?为什么?目的是什么?」
「请恕我难以回答。」
能够回答全世界气温的衣更月,却无法答出身在此处自己的事情,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
花颖左手抓住浏海,盖住自己一半的视线。
视线失去了远近感,房间和衣更月看起来就像一幅贴在一起的画。
「我该相信什么?」
不断旋转扩大的疑问破口而出,散落在空气中。
「相信你的话,就是怀疑你。我不清楚你的为人,你又总是面无表情,虽然工作做得很好。」
「谢谢。」
「我不是在称赞你!」
花颖的声音响彻配膳室,声音的残渣缓慢地压着鼓膜。
「什么是主人?相信仆人的谎言就是好主人吗?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放任仆人,保护他们不受外界的干涉,乖乖被骗就好了吗?要他盲目相信自己家的人不会做坏事,一遭到背叛就生气地质问吗?」
「恕我僭越,世人一般说这种人是呆子或昏庸。」
「你希望我当一个呆主人吗?」
「没这回事。」
冷漠得不近人情。
「我必须找出犯人。守护家里是主人的职责。」
买东西回家的母羊,找到了睡午觉的大野狼,夺回了六个孩子。她剪开野狼的肚子,放入石头。就这样,受到制裁的大野狼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剩下响亮的笑声回荡在人们耳际。
花颖的鼻子深处发疼,视线扭曲,他以左手背遮盖发热的右颊。
「我拜托你说。虽然不能认同违反道理的所作所为,但我不想把你当成是毫无理由就做这种事的人。」
就算这样代表自己怀疑衣更月。
就算这样失去了当好主人的条件。
花颖瞪着木格组成的地板接缝,强忍快溢出的泪水,直视着衣更月。
衣更月打了一条颜色和灰色衬衫微妙不合的深红色领带,对齐皮鞋脚尖的角度和双肩的高度,固定视线,以完美的姿态语气平板地回答:
「不能从我的口中说出来。」
「不能说……」
从那近乎倔强的顽固,花颖的脑袋感受到制止的意图。
花颖问了三次同样的问题。
没有事要说吗?对于花颖这个问题,衣更月马上说没有。
有不能说的事吗?这个问题衣更月停了一下,回答有。
最后,花颖拜托他说,得到的是这个答复。
花颖感觉眼窝的肌肉在收缩,开始运转的脑袋里,累积的情报不停闪烁,有些记忆放大,有些记忆缩小,然后开始彼此链接。
衣更月没有否认自己是犯人。他也没有隐瞒这么做有隐情。
承认有隐瞒的事,却又说不能说。
(枪声响起后,房间里变成怎样?)
尽管羊哥哥们平安无事,却还有藏在摆钟里的小羊。
大野狼做了什么?
『不能说……』
「这就是理由吗?」
一道冰凉的空气通过花颖的身体中心,舒展了背脊。花颖在餐车下层里的便条纸上振笔疾书,将撕下的纸张对折。
「衣更月,三十分钟内把这个准备好。」
衣更月走近伸出手的花颖,收下纸张。
他看了一眼花颖快速写下的内容,将纸张重新折好放入胸前的口袋说道:
「花颖少爷,恐怕要请您调整一下时间。」
「三十分钟太勉强了吗?」
毕竟天色已晚,还在营业的店也不多吧。就算是优秀的执事,还是有物理上的限制。
然而,衣更月不为所动。
「我已经准备好了。」
仿佛来自未来的使者般,衣更月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7
接待室中飘散着热牛奶的甘甜香气。
两人座的沙发上,坐着换上外出服的壹叶,藤崎则随侍在侧。
「等等!刻弥,你太奸诈了。」
「妮可,要叫刻弥少爷。」
走廊才传来慌张的气息,赤目便打开大门现身。
从关上的门缝间,可以看到有几道人影缩着身体躲了起来。
「呦!也可以给我杯热牛奶吗?」
赤目没事人一般地说着,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您还没回去吗,赤目少爷?」
「小藤子你们才是,已经做好回家的准备了吗?」
交谈中的藤崎和赤目,两人笑容性质不同,宛如将热水浇在干冰上般为接待室带来炽烈的微温。
赤目从衣更月手中接过Villeroy & Boch的马克杯,蒸腾的热气飘往壹叶她们的方向。
「花颖找到犯人了吧?」
「…………」
藤崎抿着唇,壹叶的小手握着她的手。
花颖穿过衣更月身前,通过晚餐厅,朝配膳室走去。他以纠结的心情承接它纯真的眼神。
「对不起。」
花颖紧紧抱住它,将它带回众人等待的接待室。
「久等了。制造枪声的犯人就是它。」
「咦!」
壹叶不自觉地站起身,藤崎则忘了脸上的笑容。
赤目忍住反应,差点将热牛奶从口中喷出来,呛咳了一阵子。
「花颖,你是认真的吗?」
细长的眼角浮现泪水,赤目质疑道。
花颖郑重点头道:
「犯人就是乌丸家的警卫,佩洛。」
花颖怀中的小狗对自己的名字有了反应,扭头舔起花颖的下巴。
「花颖少爷?」
「壹叶小姐,很抱歉。」
花颖与怀中的小狗一起面向诧异的壹叶说道:
「家里从早上就为了晚宴忙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到小狗从为了打扫而打开的大门溜了进来。」
「狗要怎么开枪?」
「不是枪。是那个破掉了。」
配合花颖的解释,衣更月戴上白手套后,拿出已经变成破裂皮革的黄绿色小球给众人看。
「这是它喜欢的球,因为每天玩的关系,好像弄坏了。」
「狗咬着球?」
「嗯。」
「球破了。」
「对。」
赤目虽然露骨地回以怀疑的眼神,但因为花颖答得坦坦荡荡,他也知道自己难以再进一步深究。
「我和赤目先生误以为爆破声是枪声而趴在地上,壹叶小姐则是躲进接待室。这就是今天发生的一切。」
花颖心情愉快地宣布事件证明完毕。
赤目哑口无言。壹叶和藤崎也说不出话来。就是现在。
「衣更月。」
「是。」
衣更月将皮球的碎片和白色手套丢入垃圾桶,从橱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小包印着蓝色星星的东西。他单膝跪下,以修长的手将东西呈给壹叶。
「请收下。」
「咦……我吗?」
壹叶疑惑地收下,一脸不知所措地觑着花颖。
「请打开看看。」
「好……好的。」
壹叶将右手上的马克杯放到边桌上,打开蓝色包装纸。
包装纸里面是只透明的盒子,放着一朵蓝色大丁草人造花发夹,上面缀着小珍珠,攫取了壹叶的目光。
「这是……」
「我代表全体佣人,向您致歉。佩洛好像把壹叶小姐坏掉的发夹拿到哪里去了。虽然用这份礼物来代替您原本的发夹十分失礼,但佩洛还是只不懂事的小狗,能否请您原谅它呢?」
衣更月真诚地抬头看着壹叶。
壹叶依序看了花颖、衣更月和发夹。
「藤崎。」
接收到壹叶求助的视线,藤崎温柔地回给她一记温柔的笑容起身道:
「我们只要知道壹叶小姐没有危险便没有异议。衣更月执事,可以帮我们叫车吗?」
「好的。」
衣更月一打开走廊的大门,几道气息都化作了鸟兽散。
「壹叶小姐,我去客房拿包包过来。」
「嗯。」
藤崎向花颖和赤目行了一礼,离开房间。
壹叶从脚尖还碰不太到地板的沙发滑下身子,珍惜地抱着发夹,以纯洁的双眼抬头看向花颖道:
「花颖少爷,谢谢你。托你的福。我今天很开心。」
「你这样说,我也很开心。」
壹叶看起来对小狗很好奇的样子,花颖稍微弯下身,将小狗的背朝向壹叶。壹叶怯生生地伸出手,小狗还很柔软的冬毛令她纾缓了表情。
壹叶笑了开来。
她的高兴笑容,令花颖深信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感觉事情不了了之耶。」
赤目带着危险的气息咂舌。
「是和平解决喔。」
「今天就先当作是这样吧。再接再厉啊,花颖。」
「太不吉利了。」
花颖板着脸回绝,反而让赤目觉得更加有趣,拍了拍花颖的背。
8
送走久丞家一行人,衣更月以外的佣人也都结束各自的工作回家,白天的热闹有如幻象般,宅邸恢复了宁静,仿佛连空气都进入了梦乡。
花颖深躺在书房的椅子里,双脚放在脚踏板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打扰了。」
衣更月敲门进房。
「您还没睡啊。」
「你才是还没睡。」
「我将房子里的门窗都锁上了。」
衣更月回答,将摆着杯子的托盘放在桌上。
「这是柠檬水。」
「嗯。」
花颖从靠背上支起上半身。
耐热玻璃杯上附加的不锈钢把手神奇地感受不到热度,但嘴巴一贴近,杯缘却是温的,柠檬水有足够的温度。柠檬水的酸甜疗愈了喉咙,温暖了胃腑。
耐热玻璃杯里满溢的淡黄色热水里,柠檬汁化作细微的粒子舞动。花颖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
「是花粉症吗?」
飘浮在空气中的微小粒子进入体内后引起抗拒反应。令人不敢置信。
「症状很严重吗?」
「症状因人而异,不过似乎会眼睛发痒、鼻塞,有时甚至还会头痛。」
「她明明比我小九岁……」
「因为还小,所以能吃的药也有限吧。」
花颖还没有出现花粉症的症状,因此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事件的真正起因,是壹叶的花粉症。
知道真相后回想起来,从开始吃饭起说话的人就只有花颖和赤目,壹叶突然变得不太开口,没有加入两人的谈话。在她眉眼间摇摆的红晕,看来不只是因为蜡烛的缘故。
「也就是说,为了拯救受花粉症症状所扰的壹叶小姐,你划破了膨胀的纸袋啊。我和在国外拓展店面的赤目先生都确实地趴在地上。直接来说,就是要让壹叶小姐趁那个时候擤鼻子。」
「是我僭越了。原本是想等事情过后,跟大家说是我一时手误,但却没有如愿把意思传达给壹叶小姐,壹叶小姐非常困惑地奔往接待室,我则错过了递出袖珍面纸的时机。」
花颖也确认过,配餐车的下层的确有这些东西。那是台无微不至,连胃药都准备好的餐车。此外,爆破声响时,衣更月站在壹叶身旁。了解真相后试着回想,会发现一切都与事实吻合。
餐桌上装饰着鲜花,更糟的是,为了替代坏掉的发夹,花颖连壹叶的头发都插上了一朵花。这是绅士听了都会无言的大失态。
从藤崎晚上被叫去接待室后明理的样子看来,或许她途中也隐隐约约发现到真相了。在妮可大闹一番,藤崎自己也指责花颖后,更难向壹叶说出口。那会让主人丢好几层面子。
虽然对小狗很抱歉,但可以不用追究谁的过错就解决事情真是太好了。
「跟雪仓说,明天的饲料要准备所有佩洛喜欢的东西。」
「好的。」
下达对小狗的赎罪指令后,花颖终于真正感觉到问题已经解决,直到现在这一刻才以手顺了顺胸口。
「可是,衣更月,难道没有带壹叶小姐出去外面的这个选项吗?」
「壹叶小姐本人看起来是想留在晚餐厅,在不让您和赤目少爷发现的情况下结束晚宴的样子。任何有损客人尊严的行为,都会伤及乌丸家的名声。」
他明白。花颖也只是说说罢了。衣更月是为了隐瞒令淑女害羞的事情才会一直闭口不提。
「但若是有谁被抓走的话,不管是名声还是家誉都没了。」
「我判断若是您暗中注意到,就没有问题了。」
边笑边喝下柠檬水的花颖,喉咙像是喝下固体般上下滚动。
刚刚,衣更月说了很妙的话。
「衣更月。」
「是。」
「我可以把这句话解读成对我的信赖吗?还是你是在测试主人的气度呢?」
花颖放下杯子,从椅背挺起腰骨。
衣更月不承认花颖是优秀的主人。
若是优秀的主人,不会在信任还是怀疑佣人之间迷惘吧?
要是花颖盲目地相信衣更月,装作没看到他是犯人的事实,也就无法发现衣更月对壹叶那隐藏起来的用心了吧。
只有信任并非真诚。
必须培养信任、面对事实、看透真相的眼光。
假设,就算衣更月是心怀恶意的犯人,也要宽宏大量地接纳,若是违反常理便予以告诫,绝不能当作没看到。
(……现在的我还做不到那种地步。)
花颖被崇高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重重一击,趴倒在桌上。
衣更月分秒不差地拿开被花颖的头撞到后差点要倒下的空杯,放回托盘上。
「花颖少爷,您是怎么知道是我做的呢?」
「怎么知道……」
「您在质问我的时候,不像是已经发现我轻率举动背后的理由。」
「唔!」
花颖为之语塞。
他说不出口是凤告诉自己的。
「是直觉!一种主人的直觉。先说好,不是觉得你很可疑,无凭无据随便怀疑你喔。而是假设若犯人是你,又是不背叛乌丸家而做的举动,觉得你一定有那么做的理由才质问你的。有意见吗?」
花颖发现话说太快,而不小心讲了没必要说的事,而且自己这样根本不算回答问题。他一边在内心抱着脑袋,防备衣更月冷淡的视线,一边因为话说出口没有退路而虚张声势。
「这样已经充分足够了。」
衣更月意外地没有反抗,接受了花颖的说辞,拿着托盘转身。
「那么,我先退下了。晚安,花颖少爷。」
「晚安。」
花颖怀抱着有些空虚的心情呆呆地看着衣更月离开。
「啊!」
当他发现自己的问题被衣更月转移时,房门已经上锁。
走廊上的摆钟跨过了十二点,响了一声。
※ ※ ※
要跟环游世界,今天还在极度寒冷的雪堆中穿着羽绒外套,隔天却在灿烂艳阳下,穿着轻便和服把脚泡在湛蓝大海里的父亲计算与日本的时差,可能要用到填入不规则、不确定系数的四次元方程序。
考虑到移动、设施等因素,他们手机开机的时间也有限。
正因此,能和凤通上电话令花颖更加开心。
『花颖少爷,您不宜熬夜得太晚喔。』
那边可以轻易算出日本的时间。
花颖慌慌张张地关了房间的电灯,将床头柜上的灯调到关闭前的亮度后,立即钻进被窝里。
「那封信帮了我一个大忙。」
『能帮上您的忙便再好不过了。』
凤传达了含蓄的喜悦。明明他是第一个说中犯人的人,却如此虚怀若谷。
「凤是听谁说的吗?雪仓他们不会没有跟我或执事讨论就联系你,他们能说明的情报也非常有限。如此一来,只剩下壹叶小姐会跟凤求救了……」
『请让我为壹叶小姐的名誉更正,壹叶小姐拜托的是真一郎老爷。』
「原来如此。」
这样就明白了。
没有发现到衣更月本意的的壹叶,把从小陪在身边的藤崎晾在一旁而去拜托别家的总管,这种事的确不合常理。
虽然想制止藤崎和花颖对立,但只要事关壹叶,藤崎他们就会失去分寸。而赤目又只会开心地火上浇油。
另外再加上壹叶对真一郎抱有好感,一切就不言而喻了。
花颖连最后的疑问也想通后,虽然感到心满意足,但胀得鼓鼓的心却像戳了洞的气球般瞬间消了下去。
花颖将棉被的一角朝自己拉近,缩成一团。
「抱歉,凤,我做了件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紧紧包在棉被里的声音闷闷的。
「明明是你告诉我犯人是谁,衣更月问我的时候,我却装作是自己查出来的。」
抢部下的功劳实在太丢脸了。凤一定会说自己的成就就是主人的成就,因为知道这点,才更让人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尽管光线没有照进来,花颖也知道自己满脸通红。相反的,他的手脚渐渐冰冷,拿着手机的手也冻僵了。他忍不住闭上眼睛。
电话对面的沉默令花颖竖起耳朵。
凤以严肃的声音继续道:
『我也有一件事要向花颖少爷坦诚。』
「坦诚?」
花颖的脑袋把从预料外的死角飞过来的词汇,无谓地变化成「缆绳」、「海蜇」,即使转了一圈又回到「坦诚」上,却没有任何头绪。
「什么?」
『是的。在收到壹叶小姐的联系时,是由我代替老爷听她说明情况,写信给您的。当时真一郎老爷问我是什么事,我先行回答说花颖少爷会解决。』
「!」
『您愿意原谅我吗?』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
这是凤对花颖寄予的信任。因为他相信花颖可以不依赖父亲就解决这件事。
好高兴。
花颖把手机从脸颊移开,以另一只袖子擦了擦眼睛。
「嗯,我原谅你。」
『谢谢您。』
凤平稳的声音令花颖想起了他敦厚的姿态。
他心想,要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凤一样稳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