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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2话 奶奶的古老大钟

1

不出声是基本的。

使用筷子前端夹菜、嘴里不放过多的食物、咀嚼时闭紧双唇、端出来的食物要全部吃完。注意同桌的人,有时体察他人比用餐惯例更重要。

也有人会说太过注意礼仪规矩就无法好好享用餐点了,但花颖所受的教育是要将规矩融入身体到用餐时不影响食物的美味。

在日本长大的人会觉得跟初次见面的人打招呼行礼很不方便吗?不如说一定有很多人讲电话时,虽然看不见对方,仍会下意识地低头行礼。

习得的礼仪规矩,不会妨碍一个人本来的行动目的。

除了某些例外。

「花颖少爷。」

被发现了。

花颖吞下含在嘴里的松饼,一脸什么都没吃的表情回视衣更月。

「什么事?」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适才拜见了您有点特别的用餐方式,可不可以请您赐教呢?」

不可以。花颖很想拒绝衣更月。

但是,在衣更月冰冷双眸的逼视下,花颖的视线无处可逃,通过喉咙的柔软松饼变得如石头般坚硬,沉落胃底。

茶室里搬来了一组双人桌椅,桌上准备了两片松饼。刚烤好的松饼洒上糖霜,上面摆着奶油与焦糖浆,另外还有一球香草冰淇淋。

花颖平常吃松饼喜欢搭配马铃薯鲜虾沙拉,可丽饼则偏好起司火腿生菜,使用鲜奶油的水果三明治还在可以食用的范围里,但焦糖就另当别论了。

甜中带咸的滋味加上微微残留在舌头上的苦涩。如果现在吃的是可丽饼的话,可以用双目糖取代糖粉,让味道更有层次。

花颖非常喜欢这道盐味焦糖松饼,因此才会避开衣更月的眼睛,大胆采用他觉得最好吃的吃法。

然而,衣更月的眼睛像长颈鹿般视野宽阔,又如老鹰般锐利。

花颖拿起Flux的茶杯,盯着钴蓝色的花纹。

「今天是喝大吉岭啊。」

「是的,今年汀赫利亚茶园大吉岭茶叶盛产。话说回来,花颖少爷。」

无法扯开话题。

既然躲不掉那就正面突破。花颖一改先前的态度,大方地抬起头说:

「将薄薄的食物叠起来吃才好吃,你不知道这个规则吗?」

「…………」

衣更月面无表情的脸孔,微微改变了眉毛的角度。换成平常人,这应该算是愁眉苦脸的表情。

刚才,花颖把叉子插入两片相叠的松饼上,切出能一口放进嘴里的小三角形后,又将插着松饼的叉子继续插到另一个地方,切出同样大小的松饼,将四层松饼送入口中。

第一层和第三层松饼流着焦糖浆,美味无比。

「恕我直言,拿已经叉有食物的叉子再重复插多余的食物,不得不说是很难看的举止。」

「在家里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关系吧?」

「平常允许自己的举止,在别人面前也会无意识地做出来。」

「可是……」

「没有可是。」

「偶尔……」

「也不行。」

衣更月用没有起伏的口气击退了穷追不舍的花颖。衣更月防卫的铜墙铁壁,连一根针都穿不过去。接着,是他会心的一击:

「请别忘了身为乌丸家主人明辨是非的能力。」

「……我知道。」

花颖嘟起嘴巴,在衣更月泡得无懈可击的红茶香中,咬着落败的滋味认输。

日本现代人人平等,身分没有上下之分。

然而,不论身处何种时代,每个人都有父母,人们也允许财产继承。

历代祖先积累的财产,子子孙孙继承的财产,有形的财产、无形的财产。继承财产是好是坏无法一口论定,有的财产为继承者带来幸福,也有的招致不幸。

以乌丸家来说,大概直到三代以前,子孙继承的是十分有限的财产。

这是花颖过去从过世的祖母口中听说的事。

摊开本家——也就是花颖继承的乌丸家族谱,起源上溯至日本平安时代。

要生在现代的花颖来看,乌丸家的起源其实很可疑,可能是不知道第几代的乌丸家主人仗着别人也无法回到过去调查,随意捏造了一个血统也说不定。

不过,乌丸家实际上跟古代皇亲国戚、近代贵族与武士都有关系,累积了维持家名的充分财产。

乌丸家的家庭教育似乎也很严格。

祖母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的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当她十六岁嫁入乌丸家时,日本这个国家正处于十分不稳定的状态。

过度的通货膨胀导致物价高涨,战前到战后的二十年间,物价上升超过了四百倍。以今日的货币换算,花颖手中的茶杯可以卖超过一千万日币。

政府运行了发行公债、改换新日圆、公布物价统制令等种种政策抑止恶性物价上涨,最后让上升率接近持平,成功阻止物价上升。

然而,物价一旦稳定后,接下来又因为要保障战后复兴的资金引发通货膨胀,物价再次上涨。若是压抑资金援助,将会使企业倒闭,失业人口增加,造成国民生活穷困。若是实施资金借贷,物价上涨,国民也还是穷困。日本陷入了凄惨的无限轮回。

最后,日本是靠负责联合国军队的后勤补给稳定经济。战争是不应该的,遗憾的是,日本靠战争复苏经济是事实。虽然供给物资也是通货膨胀的原因之一,却也让景气成长。日本乘着景气大好的列车复苏经济,甚至大幅成长,得以靠经济力站上世界舞台。

以乌丸家为首,被称为名门的族人也面临了盛衰的分歧。

有些家族因为币值更动,在一点一滴耗用土地、金子、美术品等实质资产中,渐渐无法靠自己维持家门。只有尊贵的家世是无法存活的,必须明辨趋势,顺应时代的潮流,接受改变。

乌丸家由曾祖父在企业经营中崭露头角,值得庆幸的是,曾祖父抓住日本经济高度成长期的浪潮,成功巩固自己的势力。

然而,家族中一部分的亲戚守着自平安时代传承下来的名门骄傲,曾祖父在他们口中的世俗世界里向别人低头赚钱的行为,成了亲戚们暗地批评的目标,从没给他好脸色看。说明白点,就是讨厌曾祖父。

直到后来,那些亲戚才深刻体会到,当初不这么做的话,乌丸家或许会面临灭亡。因为曾祖父的功劳,许多亲戚受到恩惠,当曾祖父继承本家主人之位后,那些批评的人们也只能闭上嘴巴。

愤怒的矛头转向了刚嫁进来的祖母身上。

花颖知道祖父讨厌那些不满曾祖父行为的亲戚,祖父迎娶了一个跟乌丸家毫无关联的结婚对象,也成为家族里的话柄。

不可以走在祖父身边、不可以和祖父以外的男子单独相处。

不可以穿华丽的衣服、不可以和客人穿同样颜色的衣服。

就算有什么东西跑进食物里,餐盘也不能有剩菜。因为这等同糟蹋主人招待自己的心意,也威胁到负责料理的厨师去留。

这些创建在真心上所传授的礼仪规矩,成为封闭祖母内心的凶器,侵蚀着开朗有朝气的祖母。最重要的是,据说曾祖父的姐姐以「重要的继承人」为借口,抢走才出生没多久的真一郎,让祖母十分痛苦。

当祖父正式继承一家之主后,祖母获得自由,终于让真一郎回到自己身边。沉浸在共处喜悦中的祖母,从不要求真一郎那些严格的礼仪规矩也是情有可原。

由于真一郎在自由自在的环境下成长,因此花颖也没有父亲唠叨叮咛自己的印象。认为「不懂」与「不做」意义不同而好好教花颖规矩的,是母亲。

「我如果让分家看不起就是丢奶奶的脸。你不用担心。」

「听起来真是太可靠,太令人放心了。」

「对吧?对吧?」

对于衣更月敷衍的赞美,花颖也装傻回应。这也是一种形式上的美。

「关于刚才提到的分家,若嘴家……」

「嗯?」

花颖将叉子插入松饼内,以刀子切片,切下连自己都觉得很美的直线。送入口中的松饼不用说,当然很好吃。

衣更月为空杯注入红茶,从桌旁退开一步。

「今天早上,对方打了电话过来。」

「表姑姑吗?」

「对方是真一郎老爷的从表姐,虽然没有正式的称谓,但从『有点年纪,与您拥有血缘关系的妇人』这点来说,是可以这么称呼。」

也就是说,是那位从祖母身边带走真一郎的始作俑者的孙子。后来对方从曾祖父手边收下一间上了轨道的公司后,再加上与祖母不合,从此与乌丸家本家疏远到几乎等于没关系了。

「她有什么事?」

「对方说:『有些伤脑筋的事,近期内会过去商量一下。』」

「嗯,商量吗……」

花颖心情复杂地放下刀叉。

花颖也觉得祖母从亲戚那里受到的对待很阴险。不过,若是对方没有其他商量对象,自己也不能不当一回事。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从小父母就教导花颖,有余裕的人必须帮助穷困的人。

「时间日期上的安排——」

一听到花颖的询问,衣更月的眉间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纹路。换成平常人,这是与厌恶匹敌的表情。

「你有话想说的话,我也是可以听听。」

「花颖少爷明鉴。」

「客套话就不必了。」

衣更月应该也有听过祖母的事情吧?既然凤也曾侍奉过祖父母,或许执事的注意名单中有若嘴家的名字。

衣更月端正姿势,正面看向花颖。

「恕我直言,您好像稍微有一些误会。」

「误会?你是说我搞错什么了吗?」

「花颖少爷,您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衣更月表情微妙地说着众所皆知的事实。

事到如今才说这个?花颖已经以乌丸家主人的身分生活了半年,衣更月也以执事的身分同样侍奉了花颖半年。很难误会什么。

「衣更月,你想说的,也就是说……」

花颖依然不配当一家之主吗?只是虚有其名,实则空洞,误会自己是一家之主——想对花颖的自以为是提出谏言吗?

「很抱歉。」

衣更月爽快地打断了花颖戒慎恐惧、斟酌言词的话语,将挂在手上的布巾放在配餐车上。

「似乎有客人的样子,可否容我前去应对呢?」

花颖虽然没听到,但似乎是门铃响了。

花颖的问题扑了个空。

「嗯,没关系,去吧。」

「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一鞠躬后,走出房门。

花颖从座位上起身移动到窗边,通过窗帘向外看。充满阳光与绿意的庭院一片静谧,远处传来微微的引擎声。车子开到玄关却连茶室都听得到,来的应该是一辆静音效果不太好的老爷车吧。

「近期内会来……也太近了吧?」

敲门声响起,衣更月打开门行了一礼。

「花颖少爷,客人来了。」

衣更月带进来的,不是久违的脸孔。

「Salut!花颖。」

对方笑容满面,轻松地举起手打招呼,总是不请自来。

来者是就学中的大学生兼在法国开设本店的点心业CEO、名门世家子弟——赤目刻弥。

「……我很忙。」

看着花颖无力瘫回座椅上的样子,赤目开心地笑着。

2

刀子一切入新烤好的盐味焦糖松饼,便升起一股香甜的热气。

「哦,继承人之争啊。若嘴家……没听过。」

赤目对还在茶室的雪仓竖起大拇指,雪仓苍白的脸颊微微绽放了光芒。

平常负责分菜配餐的是衣更月,虽说多加一份松饼,但会由雪仓送过来,恐怕是她向衣更月提出的要求吧。赤目是在全球各地开设分店的蛋糕店老板,要拿自己做的点心招待他一定很紧张。

赤目一副不把雪仓的紧张与喜悦放在心上的模样,一口口吃着松饼,一边问衣更月有没有咖啡。赤目的举止看似奔放却不失用餐的礼仪,不愧是出身名门世家的子弟。

「所以,对方要花颖帮忙决定继承人?」

一听到赤目的问题,衣更月停下手边准备咖啡的工作,看着花颖。即使是自然谈到的对话,但佣人未经许可不会对外人透露家中内部情报。真是懂事的执事。

花颖以眼神表示同意后,衣更月回以注目礼,在杯子里倒入透着浓浓苏芳色的咖啡,放在赤目右侧。

「若是将我听到的内容做个简单整理的话,就是若嘴家公司内部为了要让长女梢小姐还是长男华乃少爷当继承人分成两派,由于做不了决定,因此想询问花颖少爷的意见。」

「他们是由自家人把持管理阶级的传统小公司吧?感觉不管谁继承都没差。」

花颖也和赤目持相同看法。既然不管选谁都没有太大差别的话,与其请教花颖的意见,不如丢骰子决定就好。

不,能让亲戚们闭嘴又有说服力的骰子就是花颖。小学生跟父母要东西时都会说「大家都有」,花颖就是类似那个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大家」。一想到没有被选上的那方会怨恨自己,还没跟若嘴家长辈见面就令花颖觉得沉重。

「独生子真好呢,花颖。」

「赤目先生呢?」

「叫我刻弥就好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

花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赤目这个问题。面对随意发问的花颖,下一瞬间,赤目大声恫吓:

「蠢蛋啊!」

「!」

「你惊讶什么?」

「咦?咦?什么?」

看着吓一大跳的花颖,赤目不客气地笑回去。

「古时候,如果把财产田地分给长子以外的人就跟蠢蛋没两样,之后日文里『田分』的发音就变成骂人蠢蛋啰。意思是如果分割成小土地会让大家都苦哈哈的话,把田地和家产确实留给一个人就好。我们家也是这样。」

「原来如此。」

花颖吓了一跳,以红茶润了润瞬间干渴的喉咙。

赤目似乎有哥哥或姐姐的样子。

「所以,赤目先生是从零开始自己开蛋糕店的啊……还拓展到全世界。」

「初期我有接受家里的投资啦,现在已经加倍奉还就是了。」

「好厉害。」

「那种事不重要啦,欸,花颖。」

「嗯?」

赤目一副真心不觉得有什么的模样,令花颖更加佩服,因此什么也没多想地回应。赤目吃完最后一块松饼说:

「夏天到了。」

「到了呢。」

「很热啊。」

「嗯。」

时节一进入八月,夏天正式发威,骑自行车来乌丸家上班的峻,每天流的汗实在非比寻常,花颖才刚跟衣更月试探是否可以让峻使用淋浴间。

不过,现在好像不是说这种家常话的时候。

以闲话来说,赤目的眼神太过认真,花颖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偷偷吞了一口口水,等待赤目的下文。

赤目细长的眼角迅速上扬,花颖知道他垂下了视线。

「我听说乌丸家的屋子里有好玩的鬼故事。」

「咦!」

呼吸停滞,鸡皮疙瘩从手腕一路窜升到手臂。

身后响起电子机械声,衣更月敏锐地发现花颖的身体变化,调整了空调的温度。然而,风量降低后,反而使房内填满了静肃的沉默。

「说到故事啊……」

「是鬼故事,鬼,闹鬼的鬼。」

赤目单手拿着咖啡,轻易地斩断了花颖的退路。可以求救的绳索还有一个人。

「衣更月。」

「据我所知,纪录上乌丸家的血脉没有死于非命或是含怨而终的人。」

「对……对嘛。我也没听说过。」

「不过,不能否认本家跟分家或是外面的人,因为在人际关系上意见相左而遭到怨恨的可能。」

衣更月不是绳索,是蜘蛛之丝。

「说的还真对!」

「您过奖了。」

衣更月若无其事地照字面上的意思收下了花颖的挖苦,撤下餐盘。一旁的赤目则是莫名地开心。

「花颖,你之前不是在英国吗?屋子里都会有幽灵吧?什么过了午夜十二点会发生某些事,丑时三刻会听到脚步声之类的。」

「就算这么说……」

花颖话语迟疑的瞬间,大摆钟好巧不巧地响了起来,令花颖从椅子上垂直跳起了三公分。

「花颖,你该不会……」

「我不怕,完全不怕,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否定的声音前后不连贯地上扬。赤目的眼神突然温和起来。

「嗯嗯,没错。」

「是睡糊涂的人看错了。」

「你们两个不要假装安慰我!」

花颖想要解释自己只是被大摆钟吓到而已。不过,比起把花颖当小孩子的两人,一道记忆溜进了意识之前。

「怎么了?」

看着花颖视线放空,别有含意的沉默后,赤目惊讶地询问。

「之前,凤在电话里说了有点奇怪的梦话。」

勾起花颖记忆的,是摆钟的声音。

花颖看着走廊的大摆钟,将视线转回衣更月身上。

「他说烦恼的时候就跟大摆钟说说吧之类的……」

衣更月认真的脸庞看起来没有任何头绪。

「哦……」

脖子后方感受到危险的气息,花颖回头,看见赤目只手撑着下巴,藏在手掌后的嘴角不怀好意地笑着。

3

简直就像野餐。

仓促准备的五十公升保冷箱,塞满了雪仓做好的面包与抹酱、水煮鸡佐豆酱、凯撒沙拉、Entremets•AKAME的葡萄果冻、冰镇的瓶装碳酸水,丰盛到盖子几乎关不起来的程度。

「雪仓和峻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们说『是朋友之间暑假一起过夜、促膝长谈呢』。」

是峻说的吧,很像开朗坦率的峻会说的话。不过当衣更月以无动于衷的口气传达后,感觉变得很讽刺。

事实上,现在这个情形很适合讽刺。如果知道工作场所有鬼,或许会有人感到不安。这么一想,亲自证明家里没什么怪事也可以说是主人的职责吧。

衣更月像在玩立体拼图似地整理保冷箱内的物品,在上层放好保冷剂,阖上沉重的盖子。

太阳微微西斜,气温虽然下降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意。潮湿的空气黏在洗过澡冲掉汗水的肌肤上,全身就像浸在温开水里般。这个季节若是将食物在室温下放一晚一定会坏掉。

「保冷箱会不会太闪闪发亮了啊?衣更月,除了银制餐具,你也会擦保冷箱吗?」

「擦拭屋内所有物品是我们的使命之一,但这个保冷箱是业者刚刚才送达的。」

「特地买的吗?」

赤目虽然没有出声,但却表达出内心的距离感。

「把食物放到冰箱里,肚子饿的时候去厨房拿不就好了,对吧,花颖?」

「我不会去厨房。」

「因为是男生之类的关系?」

「不只厨房,我也不会去食品储藏室、调配室。」

无关乎男女,这是乌丸家代代遵守的规定。这在花颖的教育中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当他看到赤目挑眉的反应后反而比较意外。

「乌丸家好强喔,直到今天还是禁止主人进入佣人工作的后台吗?」

「主人是可以进来的。」

衣更月挺直腰杆,伸直背脊。

「只要花颖少爷希望,要怎么处置宅邸里的一株草、一颗石头都是花颖少爷的自由。」

「没关系啦……我出入后台的话,大家不管工作还是心理上都不能放松吧?」

「我们不会放松。」

「我知道,只是一种形容。」

花颖也十分了解衣更月与其他佣人都很认真为乌丸家工作。

「哈哈,真是忠心耿耿啊,衣更月。」

「您过誉了。这是牛奶糖。」

衣更月郑重地道谢,将玻璃瓶呈给花颖。玻璃瓶里的牛奶糖,以装饰艺术风的包装纸一颗颗包起来,上面印着金色的爬墙虎花纹。

「跟小时候奶奶给我的糖一样呢。」

「在乌丸家说到牛奶糖,似乎就是指这个。」

花颖心中对祖母残留的记忆很模糊,或许是多心了,但一想到自己跟幽灵收下一样的糖果,心情还是有点复杂。

「衣更月,我们没问题,你回房间休息吧。」

剥夺执事的睡眠时间,要他配合自己探究可疑的鬼故事,不是英明的主人该做的事。就算不是这样,平常住在宅邸内上班的执事,工作时间和自由时间的界线就已经很模糊了。

听到花颖要自己就寝,衣更月考虑了零点几秒。

「那么,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顺从地低头,离开了房间。

「距离丑时三刻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吧。」

「我们家只要一过一点,连走廊都会启动保全感应,在这个家里面走来走去没问题吗?」

「赤目先生家好厉害喔。我们家只有窗户和进出的门有保全。家里很多东西只是很旧而已,就算潜进来也很难有效率地偷东西。」

「抱着必死的决心把东西带回家,如果发现只是不能换钱的破烂一定很泄气。」

赤目嘲笑没见过面的小偷,大概是因为洗澡后发型塌下来以及跟花颖借衣服穿的缘故,此时的赤目看起来年纪很小。虽然那是买回来还没穿过的衣服,但赤目和花颖平常的穿衣风格不同,看起来氛围才会不一样。

花颖很不擅长应付我行我素又会耍自己玩的赤目。赤目不像衣更月,不会顺从花颖,也不像凤会体贴花颖的心情。

他们熬夜,说着无聊的话大笑。

感觉就像有了个同年的朋友。

花颖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转动手中的玻璃瓶,赤目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呵欠,看着防水机能卓越的手表。

「还有两个钟头吗?你要稍微睡一下还是我们玩个什么?」

「我要玩!」

听到花颖不小心干劲十足的回答后,赤目措手不及似地说不出一句话。发现自己秒答的瞬间,一股热气从花颖的脖子经过脸庞不停窜升。

「你想睡觉的话也可以休息,我刚刚只是因为不太有机会和同世代的人一起玩还不习惯,没有控制好分寸。」

花颖模仿衣更月,想表现出冷静的语气却无法贯彻到底。

「意思就是要我醒着吧?」

赤目微微苦笑,拿起桌上的扑克牌。

赤目对所有的游戏都很厉害。花颖采取守势后没多久,赤目才一出手,不但让原本遭花颖锁定的鸡漂亮逃走,还封死了狐狸。

再三步花颖的王将就要被拿下了。花颖鲜明地感受到木纹的颜色,以不会感到恶心的程度凝视着棋盘。此时,走廊上的钟响了一声。

两点了。

「走吧。」

赤目对胜利毫不留恋,结束棋局。花颖依依不舍地从椅子上起身,打开房门的那瞬间,悠闲的气氛与背脊同时冻结。

这个家原来有这么安静吗?

四下只有从茶室大门探出来的光源,延伸到远方的黑暗深不见底。人类的眼睛靠光线的反射感受色彩,与只能靠太阳光现身的月亮一样。要是没有光,花颖的眼睛无法分辨任何事物。

明明平常总是为大量涌入的色彩所苦,如今没有任何颜色这件事,却令花颖的双脚微微僵硬。

「有手电筒吗?」

赤目打开手机的手电筒APP。

「不开走廊的灯吗?」

「太亮的话,幽灵不就可能不出来了吗?」

花颖觉得不出来也没关系,但事到如今他很难开口说自己不想去了。

赤目照着脚边,移动着黑眼珠,指出走廊的尽头。花颖原本想摸着墙壁循线走向大摆钟,但一想到少女在黑暗中不小心摸到强盗头发的故事,便收回手臂,无依无靠地踏出步伐。

乌丸家的主要走廊往东西向延伸。夹着走廊的南侧是乌丸家人与客人专用的区块,北侧则是佣人工作的后台。

南侧以位于中心的玄关大厅为起点,分为东西两侧,访客出入的茶室与晚餐厅、准备餐点的配膳室在西侧,书房与起居室则位于东侧。

大摆钟靠近走廊的东边,伫立在起居室前方。

那是比花颖还要高,以橡木打造的大摆钟。表盘以金属和珐琅制成,微微反射的光线浮现罗马数字。

摆钟整体的轮廓非常简单,上方巴洛克风的装饰散发出一股庄严的高贵,钟体侧面的雕刻落在线条美丽的科林斯柱式上,两条重锤上也有细腻的装饰。摆钟的重锤设计为一星期拉一次炼,直到下降为止,时钟会持续运作。

「这个时钟感觉真的很古老耶。」

「衣更月查过用品目录,据说这是十九世纪德国制的时钟喔。」

「那出来的会是德国爷爷的幽灵吗?」

「大钟爷爷……」

花颖光是重复赤目的话就已经用尽力气,就算是玩笑也笑不出来。

玻璃门扉反射的光线令人眩目,赤目将手掌复上手机的光源,通过血液的红色光线从指缝间流泻而出。

「花颖。」

听到赤目呼喊自己,花颖感觉全身的皮肤都缩了起来。

走廊温热的空气静止不动,维也纳式的指针刻划着时间,以无机物来说,声音显得十分轻柔。

『烦恼的时候,请跟大摆钟商量。』

那是凤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说的糊涂话吧。

摆钟的指针等着花颖的话语。

说到花颖正在烦恼、让赤目听到也没关系的问题,现在马上能想到的就是记忆犹新的那件事。

「请教一下。」

「好生硬喔!」

花颖借由微弱的光线瞪了一眼笑出声的赤目,抬头看向大摆钟的表盘。

「关于若嘴家的继承人,我可以给他们建议吗?」

沉默。

寂静。

小小的声音并列,指针转动着。

宛如警钟的心脏跳动渐渐放慢,不顺畅的呼吸缓和下来,花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吐气的瞬间——

「不——行。」

不是赤目,也不是花颖的声音。

耳畔响起频率偏高的模糊女声。

「…………」

「……!」

花颖和赤目无言地抓着对方的衣袖,交缠般地逃回茶室。

4

无情的赤目以大学的功课为理由开车回家了。花颖因此陷入无法从茶室离开一步,包着毯子在沙发上迎接早晨的窘境。

花颖也知道日本大部分的大学都在放暑假,上学期的课在七月结束,根本不会出什么功课。

(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遭到赤目抛弃,打给凤的求救电话又只能得到没有回应的语音。花颖不敌睡意,反复打瞌睡与醒来之间也缓缓趋向睡眠。当花颖渐渐不晓得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候,眼皮微微睁开的视线里,捕捉到无声移动的黑影,花颖跳起来抓住对方的手。

「衣更月,有人入侵!」

「您这话真是令人不安呢。」

衣更月将重叠的餐具放回桌上,只手接下花颖肩上滑落的毯子,三两下便俐落地卷到手臂上。

不同于自己焦急的样子,衣更月的冷静让花颖更加焦虑。

「我跟大摆钟说话以后,它出声回答了。家里门窗有锁好吗?监视器呢?」

「执事工作间里设有警报设备,家里若有通知送到保全公司,工作间的警报也会同时响起,但昨晚并无启动。今天早上六点钟巡视时,门窗锁确认皆无异常。需要为您准备监视器画面吗?」

「嗯。不,等等,在那之前你跟我来。」

花颖一朝向房间大门,衣更月便将毯子放在一旁,抢先转开门把。花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然而,门外的走廊一如往常,在早晨凉爽的静谧中,悉心为花颖敞开通路。

走廊现在的视野比夜晚行走时还清楚,空间却呈现有限的感觉。黑暗的走廊给人一种无限延伸的错觉,仿佛踏错一步就会跌落地狱的深渊。

间接照射进来的舒服阳光洒在玄关大厅里,楼梯内侧则是大摆钟。花颖绕到楼梯底部,从扶手背面偷觑着大摆钟。

没有。

花颖找不到应该要在那里的某件东西。

「糖果不见了……」

「您放了糖果吗?」

「给予劳务报酬是礼貌吧?」

赤目回家前有陪花颖完成这件事。或许赤目心里也有些害怕,认为应该表示敬意吧。花颖很确定,他和赤目各自在大摆钟的玻璃窗前放了一颗牛奶糖做为供品。

衣更月大胆地移向大摆钟的前方,检查玻璃门内与摆钟周围。

花颖不安地在楼梯下方走来走去,听到阶梯传来刷子的声音后,反射性地抬头。

峻正在打扫楼梯扶手,他一发现花颖,马上中断工作行礼,接着蹲在楼梯一角。

「花颖少爷,很抱歉。」

「那是峻吗?」

衣更月以眼神肯定花颖的问题。

「佣人会在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工作,若撞见主人,习惯是当场尽可能地把身体缩到最小,以免干扰主人的视线。不过,峻身兼贴身随从的工作,加上工作经验尚浅……」

「啊,你是在为他跟我行礼的事道歉吗?我很少在走廊碰到雪仓,所以之前都没注意过。那下次我先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吧。」

「花颖少爷,这样不符规矩……」

「峻,我有事问你。」

花颖结束与衣更月的对话一呼喊,像犰狳般缩成一团的峻伸直了身体,小跑步奔下阶梯。

「早。」

「早安,花颖少爷。」

峻精神十足地回应。这样舒服多了。

「峻,你扫过走廊了吗?」

「没有,今天还没,我现在马上扫!」

「我不是在骂你。不是你扫的话就算了。」

「是?」

峻老实地点头,顺从地保持直立的姿势。如果峻也有学过衣更月口中的习惯,花颖待在玄关大厅的期间,他就无法开始工作。

「花颖少爷,您早餐想怎么处理呢?」

「啊……啊~吃一下吧。今天我要在阳台吃早餐。」

「好的。」

花颖顺势接下衣更月抛的球,得以自然地离开玄关。

真是麻烦。

当初凤教他不用对佣人们份内做的事一一道谢时,花颖也手足无措了一段时间。

凤说,古时候主人不道谢是为了彻底区隔主仆之分,但现在,特别是在乌丸家,如果佣人每次帮雇主做什么,雇主都要道谢的话会没完没了,因此刻意省略道谢是为了工作效率,也是一种不说破的默契。最重要的前提是,彼此不要忘记感激的心情。

「跟衣更月你说话没关系吧?」

「是的,有任何事敬请吩咐。」

「跟当贴身随从时的峻可以说话吗?雪仓呢?」

「由于乌丸家许多人身兼数职,因此比较复杂。本来是以有没有和老爷、夫人有直接关联为基准会比较清楚明了。」

虽然衣更月说清楚明了,但花颖现在一点也不明白。

「具体来说?」

听到花颖进一步询问,衣更月没有丝毫不耐烦地接着回答:

「佣人工作有高端和低级之分。总管、执事、管家属于高端职位。厨师、褓姆、家庭教师也是高端的专门工作。相对的,负责打扫宅邸的家务女仆和协助厨师的厨房女仆、以及全面运行各项工作的杂役则属于低级职位。低级职位的人没有和主人家族接触的机会,也不允许出现在主人面前。」

「职位有高低之分还真八股呢。那贴身随从和男仆呢?」

在乌丸家中,两者分别是峻现在的职位与衣更月从前的职位。

「贴身随从和男仆位于执事之下,但属于照顾主人的职位,因此也有机会和主人说话。不过,不论哪种职务,除了直接服侍主人家族时,其余时间都要注意不能出现在主人们的视线内。」

「简单来说,就是没事不准搭话?」

面对花颖粗略下的结论,衣更月不置可否没有回答,开始手边的工作。

给予肯定答复会显得非常失礼,但这似乎才合乎规矩。

「不存在……存在却当不存在的人,不存在又存在着的幽灵。」

花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嘴里喃喃念着文本游戏,趴在衣更月刚擦好的桌上。

「我想起来了。」

残留在脑海中的幽灵,似乎也是一照到阳光就会消失。跟大摆钟的幽灵相比,花颖的心情才更怨恨。

大摆钟开口说话,消失的牛奶糖。

「接下来马上为您准备餐点。」

衣更月在银色托盘上放齐餐具后回到阳台。

「你没有听说过什么吗?」

「很抱歉,不管是幽灵还是大摆钟的事,我都是初次耳闻。」

衣更月颜色偏浅的眼珠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像是在隐瞒什么内情的样子。

「之后再打一次电话给凤吗……」

稳重又奉行功利主义的凤,很有可能只是知道和大摆钟说话就会得到答案这个事实,在不清楚原理和声音真面目的情况下与摆钟和平共存。

光亮得没有一丝痕迹的银色叉子与阳光嬉戏。花颖想起自己忘记戴眼镜,以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压着眼头。户外的景色对花颖睡眠不足的眼睛而言太过眩目。

「需要为您拿眼镜过来吗?」

「没关系。大概是在沙发上睡觉时掉了。」

「有达到当初的目的真是太好了。」

「看是用什么角度解释啊。」

花颖苦涩地将玻璃杯靠近嘴边。冰冷的水穿过疲惫的内脏,内脏蠢蠢欲动像是想回到正常的位置一样。应该是用不习惯的姿势睡觉才会这样。

「幽灵跟我说,关于若嘴家的继承问题不要开口。虽然其实外部人士调查得到的事内部的人也会知道,我就算表达意见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有些事比起结果,过程更重要。做为跟亲戚往来的一环,不是应该表现出见个面听对方说话的诚意吗?社交也是乌丸家主人的工作。

然而,平常嘴上总是乌丸家乌丸家啰嗦个没完的衣更月,眉头却露出比昨天更深的皱褶,手背浮现青筋。

银色托盘发出类似玻璃的声音。

「……您向幽灵询问这件事吗?」

世界上哪里有威胁主人的执事?虽然可能是花颖不成熟没有主人的样子,但衣更月也差不多。

「因为一提到若嘴家的事你就没有好脸色……」

花颖辩解后心想:太难看了。

主人不该看执事的脸色。就算看脸色,态度上也不能表现出来﹔就算态度上表现出来,也不能明说。

失误。

失态后的动摇令花颖的心一僵,视野突然缩小,只剩下失去轮廓的颜色强烈地穿刺视网膜。

衣更月的执事态度会瓦解,就是他愤怒破表的时候,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形。然而,这次花颖完全想不出来触及衣更月逆鳞的地方。

「怎样啦,幽灵跟你的意见不是一样吗?」

「下定结论,随意卸下自己责任的这种行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

「我有认真思考,做自己能力以内的事哪里不对?」

「只能说就是不对。」

毫不犹疑地全盘否定。

衣更月的衬衫和领带在花颖的眼珠里变成闪烁的鲜红色。

花颖一心想着乌丸家主人怎么做才最好,结果却遭到否定,说他没有主人的样子。

失落占据花颖的脑髓,紧握的拳头因羞耻心而颤抖。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担心我当一家之主会让乌丸家垮掉吧?」

「……几天前,您命我调查斋姬长十先生吧?」

因愤怒而看不清周遭的花颖突然间听到毫无关系的长十时,感到十分困惑。不过,对衣更月而言,长十似乎与现在的争执并非毫无关系。

「您前去探望斋姬长十先生,说遇到不太好的事情才要我调查没错吧?」

衣更月的优秀有时是一项凶器,锐利地刺进想移开目光的花颖身上,不允许他搬出借口。

「我没做会让乌丸家蒙羞的事。」

「请您不要再玩警察游戏了。」

「游戏?」

衣更月唰地挑起花颖的神经。花颖将膝上的餐巾丢到桌上,转过上半身翘起腿。

「我很意外。你这样说听起来像是我为了追求刺激和快乐在利用长十先生一样。」

花颖知道自己的声音降到冰点。平静的愤怒沉淀在身体深处,情绪泡沫时而啵地一声破裂,煽动着怒火。

「这个行动有可能令乌丸家遭遇存亡的危机。」

「你的意思是出手帮助眼前痛苦的人不对吗?」

「是的,就是这样。」

衣更月的一句话令花颖的愤怒沸腾,怒火冲到顶点。

「不论何时,您都应该要以守护『乌丸』为优先。」

「!」

所谓的怒发冲冠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花颖双脚用力踩向地面,利用反作用力起身,以双眼睁大到眼球发疼的地步瞪着衣更月。

「乌丸家的主人是我。我不允许有人危害我朋友的生命,不管哪个职位的人我都会打招呼,松饼就是要叠在一起吃。不需要任何意见。」

「…………」

衣更月以冷淡的眼神看着花颖,行了一个礼。

「谨遵吩咐。」

拘泥形式的顺从令花颖的愤怒决堤。

花颖转过上半身,将衣更月逐出视线之外,离开阳台。

5

花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衣更月只来了两次。第一次似乎是把早餐拿过来的样子,花颖没有回应,门外响起搬运重物的声音及细微的餐具声后,衣更月就离开了。花颖没有理会门外的早餐,一小时后门外再度响起餐具的声音后恢复宁静。午餐是由峻送过来的。

衣更月大概没有跟峻说明详情吧,峻一副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他在桌上摆好鲜虾奶油意大利面与高丽菜沙拉、桃子与梨子,压抑地保持沉默退下了。

尽管花颖已经习惯别人的关怀,但让人替自己担心还是会很不舒服。

花颖迅速用完餐,不想面对任何人,将餐具拿到走廊上。房门旁摆了一张单脚桌,一想到衣更月看穿自己的心思,花颖就更闷闷不乐。

因愤怒而清醒的眼睛在填饱肚子后,也因睡眠不足作祟,变得难以支撑眼皮。花颖坐上床,顺着地心引力倒下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包围着他。每眨一次眼,眼睛闭起的时间便渐渐拉长,花颖昏昏欲睡,似乎就这样睡着了。

直到睁开眼睛花颖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借由月光,可以微微看见房里家具的轮廓,但透着月亮的窗外却什么都看不见。触碰智能型手机的画面,发现时间刚过凌晨一点半,花颖点击已拨电话纪录中凤的名字。

凤似乎关机了,呼出的电话连铃声都没有,直接转入语音信箱。

「也是!」

花颖把手机丢到棉被上,趴在床上。

他早就知道。总是如此。

「身为一家之主,要贯彻坚定的信念、拥有坚强的意志,毅然决然地做出判断。管他一个幽灵还是两个幽灵。」

花颖将室内鞋换成室外鞋,步出走廊。

「既然住在家里,我就雇用你。」

对啊。事情不是很简单吗?不管是人类还是曾经是人类,只要在乌丸家生活,照道理就应该和主人缔结工作合约。

花颖突然间变得强硬,大大方方地从楼梯步下无人的玄关大厅,像是拨弄披风般,夸张地挥着手臂转身。

玄关大门上,挖开墙面嵌入雕花外框的雾玻璃窗,透着微微的月光,照亮着大厅。微弱的光线无法透入影子中,阶梯的底部、走廊深处是黑暗的深渊。

大概没有比胆颤心惊还要更合适的表现,可以形容现在的花颖了。

刚才满溢心中的自信随即遭到无情摧毁,尽管是夏天,源源不绝的恶寒不停地攀上背脊。

盯着黑暗看虽然恐怖,但转移视线也令人害怕得不能动弹。要是移开视线后,有什么东西逼近到花颖身边怎么办?要是移开视线的那个地方,站着什么东西——光是想到这些,花颖的心脏就像要跳出来一样。

必须靠近那里,否则连在大摆钟前放牛奶糖都办不到。

花颖以理性的思考压抑情感,反复想着自己必须行动的理由,一步步把僵硬的双脚往前送。

大摆钟秒针的声音来来回回,有两种声响反复着,用滴答滴答来形容真的十分贴切。黑暗中显现的表盘,反射着不知道从哪里通过来的微弱光线,声明再不久就要两点了。

大摆钟每小时会响一次。

熟悉的钟声响彻走廊的每个角落。

当声音的余韵都消失,一阵漫长的寂静后,花颖确认口袋里的牛奶糖,嘟着嘴,仿佛啄开夜晚的冷空气般悄悄地开口。

「时钟,我有话要说。」

「………………好。」

好想逃。

摆钟回答了,昨天的声音不是错觉。频率偏高的女声。

『老时钟身上就是有不可思议的事。』

花颖脑海中浮现「附身」之类的词汇,但包括附身在内,自己不是都要对这些负起全责吗?花颖瞪视般盯着大摆钟的表盘。

「我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语毕,这次摆钟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短,发出模糊的声音。

「第二十七代主人有什么想问的事吗?」

摆钟的说话声很细,却比昨天更清楚地形成字句,简直就像摆钟本身在说话一样。摆钟的金属部分反弹着说话声,夹带铿铿声响。

「我没什么特别想问的事。今天只是觉得该以新主人的身分跟你好好更新雇佣关系。我不迷惘,也没有烦恼,因为我是乌丸家主人,我做的事就是主人做的事。我会把松饼叠在一起吃,不管哪个职位的人,想打招呼的时候就打招呼,认识的人有困难会不吝于提供帮助,亲戚找我商量事情的时候——」

花颖话说得太快停不下来,才想到摆钟也阻止自己插手若嘴家的事。

摆钟反对。

衣更月也反对。

花颖不知道其中的理由。

一口气把话说出来后,花颖顺了顺有些紊乱的呼吸。平复心情的胸口中,还有一个破洞。

「欸,摆钟……」

仿佛附和般,摆钟的秒针滴答滴答地旋转。

「衣更月为什么反对我?要怎么做他才会承认我是主人?」

花颖也深切感受到自己有多么不成熟。花颖想当一个优秀的主人,他想思考身为主人应有的正确行为、选择并运行这些行为。

「我不用别人阿谀奉承。但是,遭到否定,连理由都不知道实在太难看了……这不是我想当的主人。」

花颖不自觉地蹲坐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走廊上没有任何话声,只剩下摆钟的金属声响。

摆钟听起来吐了一口气。

「你刚刚是在笑我吗?」

花颖忿忿地抬头看着表盘,稍微隔了一段时间后,摆钟回答:

「要求别人告诉你另外一个人的心情,实在是绕了好大一圈啊。」

摆钟的答案伴随铿铿的金属声,在花颖心中的空洞里回响。

「请你直接跟对方说吧。」

大摆钟宛如哄小孩般地说道。

摆钟沉默后,过了一段更长的时间,花颖终于回答:

「……嗯。」

6

八点二十五分。

花颖的房门响起敲门声,平常在敲门声后房门便会打开,今天却没有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进来。」

花颖回答后,隔了一拍的时间,门锁打开了。

在门口一板一眼行礼的衣更月一如往常,无懈可击得令人讨厌。

「早安,花颖少爷。」

衣更月移动到窗边,打开遮光窗帘。

花颖从床上坐起上半身,把鼻子埋进怀里的枕头中。

「我想喝热麦茶。」

「好的,我马上准备。」

面对花颖预定外的要求,衣更月不为所动。

「早餐我要在起居室吃。」

「好的。」

「吃完早餐我要和佩洛去散步。」

「我陪您一起。」

「中午我想在外面吃。吃天妇罗好了。」

「我会先预约餐厅。」

「为什么要回避若嘴家?」

花颖一口气列出各式各样的要求后,似乎终于让衣更月措手不及了,衣更月迟迟没有回答。花颖从膝盖上拿下枕头,再次发问:

「你应该已经全方位调查过若嘴家,对应该推荐梢还是华乃继承有结论了吧?」

「恕我多事。」

衣更月以绑穗固定遮光窗帘,回到床边。他在银托盘上放上SD卡与无线读卡机交给花颖,花颖只好将手伸向摆在床头柜上的平板电脑,叫出SD卡里记录的数据。

画面上显示的是若嘴家经营公司的主要人事与近年来的经营状况,其他还有几个文件夹。

「不管是由梢小姐还是华乃少爷继承若嘴家,没有继承的那一方都会以共同经营者的身分留在公司。此外,关于遗产,似乎也已经做好生前赠与一人一半的准备了。」

「意思是不管选谁都完全一样?」

「实际上是如此。」

「他们打的算盘不是由本家的我选出继承人,让反对者闭嘴吗?」

姐弟感情很好嘛。花颖失去干劲,将罗列繁杂数字的平板电脑放到棉被上。他还以为是骨肉相残,结果要是自己鸡婆地对相安无事、相亲相爱的姐弟做出仲裁的话,看起来只会像个笨蛋。

「感觉越来越糊涂了。他们是觉得只要让我挑继承人就够了吗?这样不会巴结过头了吗?」

「请恕我直言,花颖少爷您是乌丸家的主人。」

听到衣更月说着熟悉的内容,花颖吃了一惊,放松自己的手。

「由『乌丸』家选择继承人这件事是有意义的。您选的若嘴家继承人将会得到乌丸家这个靠山。」

「我没办法保证这点!」

「不论您本身是否有这个意思,周围的人应该都会这样想吧。」

衣更月前天说花颖对主人的身分有所误会。

这跟小孩子向父母要东西时说的不特定多数的「大家」,本质上是不同的。

「请您对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所代表的意义有所自觉。您的一句话会影响许多人的一辈子,以及他们的后代子孙。」

一切就如衣更月所说。

「给我红茶。」

仿佛早就知道花颖的期望似地,衣更月呈上刚泡好的红茶。

花颖的手指虽然熟悉WEDGWOOD简约的茶杯,手心的震动却令茶面兴起波纹。

「衣更月。」

「是。」

衣更月放下茶壶保温套回应。

花颖用力皱起僵硬的眉眼说:

「我想让乌丸家雇用大摆钟的幽灵,你有意见吗?」

「…………」

衣更月讽刺花颖似地沉默。花颖将红茶拿近嘴边。

「既然住在乌丸家又担任主人的商量对象,应该是很优秀的佣人吧?这毫无疑问是高端职位。」

「关于这件事,我昨晚跟凤先生确认过了。」

「凤?」

衣更月有打通电话吗?花颖抱着羡慕的心情咬着口中的红茶。

「据说,乌丸家从真一郎老爷的祖父那一代起,就存在着一位看不见的商量对象。召见对方的暗号是牛奶糖,与工作内容相应的工资给付不是通过存折,而是有『自己消失』的机制。」

「消失?你说看不见……啊!」

花颖将茶杯放回杯碟,发出了不符礼仪的声响,水滴溅到大拇指根。衣更月连同杯碟,收下快要从花颖手中掉落的茶杯,在花颖大拇指附近盖着湿手巾。

「以续约的方式雇用好吗?」

「好。交给你。我有点急事。」

花颖丢下简短的断句,光着脚用脚尖勾起鞋子。由于衣更月在花颖肩上披上了长袍,花颖一边习惯性地为长袍打结,一边心神不宁地下楼离开房间。

走到楼梯中间时,在玄关大厅擦窗户的峻对花颖行了一道比昨天还小的礼,蹲下来停止工作。

一道不熟悉的开门声令花颖从楼梯扶手探出头,看着下方。

位于楼梯底部,附在侧面的暗门打了开来。

「雪仓!」

听到花颖的呼唤,雪仓的儿子峻也反射性地挺起身子,吓了一跳。

花颖奔下楼梯,折回走廊的方向。

「早安,花颖少爷。」

雪仓若无其事地关上暗门,微笑行礼。

不知道是不是夏天衬衫质料轻薄的关系,雪仓的身形感觉更加纤细,看起来也比平常还高。虽然她平时气色就不好,但今天眼眶下的黑眼圈似乎特别深。

是她。

主人是看不见佣人的。衣更月说除了直接与主人相关的时刻,当佣人不存在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规则。

当主人想找谁商量,商量这件事又不能存在于现实中时,该怎么做才恰当呢?

找不存在的人说话就好了。

跟不存在的人商量等于倾听对象不存在,商量这件事也就不存在。听起来像是诡辩又像是骗小孩般从规则衍生出的漏洞,就是大摆钟的真面目。

从掺杂金属声响的模糊话语来看,声音应该是通过设在后台走廊上的传声筒传出来的。一种类似金属有线电话的道具。

主人想找「谁」商量时,便会放颗牛奶糖当召见的暗号。发现牛奶糖的佣人快速回收糖果,在传声筒前待命。

这是个除了执事之外,还存在着其他可以信任的人,才能成立的温柔谎言。

「雪仓。」

「是。」

「雪仓,那个啊……」

「是。」

「……没事。」

花颖想要道谢,打算道谢,然而,在说出口前吞了下去。

主人不能看见看不到的存在。

揭开这个谎言等于是践踏佣人们的好意。

就像主人不会进入佣人的工作后台一样,他们也有应该得到保护的领域。与佣人之间划下界线,让佣人得以拥有受到尊重的骄傲。

花颖深深闭上眼睛后再次睁开双眼,嘴角两侧上扬。

「昨晚我不小心在这里掉了一颗糖果。如果你有看见的话,『不用介意』,帮我处理掉吧。」

雪仓将苍白的双手交叠在腹部前方说:

「谨遵您的吩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7

小狗在绿色的草地上奔跑。边境牧羊犬与迷你长毛腊肠犬混种的小狗,四肢虽短动作却很灵敏。

衣更月说,担任「商量对象」的大摆钟从曾祖父那一代便存在了。曾祖父的时代,也就是祖母嫁入乌丸家,一个人承担亲戚们对动荡时代的愤怒、真一郎被曾祖父的姐姐夺走的时期。

大概是祖母最喜欢的牛奶糖,为她带来了抚慰心灵的朋友吧。

看不到身影、只有声音的朋友。

「原来奶奶并不孤单呢。」

小狗不停来回摇晃尾巴,嘴里衔着球在花颖脚边打转。花颖收下球,轻轻地投出后,小狗仿佛四肢要打结般,用尽全身力气追逐。

花颖眺望与球嬉戏的小狗,忍住一个小小的呵欠。

都是赤目说什么鬼故事的关系,花颖才会觉得找大摆钟商量要在丑时三刻,强迫雪仓在正常时间外的深夜工作,会有黑眼圈也是正常的。

加上花颖误会牛奶糖的功用,差一点就要让雪仓连着两天熬夜了。

「……嗯?」

花颖侧着头,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衣更月,你是昨天从凤那里听到大摆钟幽灵的事吧?」

「是的。」

「那前天赤目先生来的时候呢?」

「当时还不知道。我对自己的懈怠深感惭愧。」

先忽略衣更月那缺乏感情的口气与说话内容间的落差吧,花颖还有更重要的事。

如果牛奶糖是拜托商量的暗号,顺序应该是先放牛奶糖后,负责商量的人才会在当晚出现。

花颖误会牛奶糖的作用,以为牛奶糖是商量后的谢礼,所以才在和大摆钟商量后特地回到现场放牛奶糖。

第二颗糖果他已经跟雪仓说不需要了。

雪仓是因为第一颗糖果才会悄悄在工作后台待命,听花颖说话。

那么,花颖和赤目测试传说的第一个晚上呢?

『关于若嘴家的继承人,我可以给他们建议吗?』

『不——行。』

回答花颖问题、频率偏高,仿佛在耳畔的模糊女声是?

「唔……哇啊啊啊啊!」

「花颖少爷?」

花颖的背部爆出无关暑气的汗水,他抱起咬着球回来的小狗,紧紧依赖着小狗柔软的毛发、体温与微小的心跳。

「衣更月,我要回绝给若嘴家建议,帮我想些得体、好听又不会引来怨恨的拒绝说辞。」

小狗闹脾气般地扭着身体,但花颖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放手。

衣更月从花颖僵硬发白的手中,接下乱动的小狗,呈上两封信纸。

「这是讲电话时默记的版本与书信的草稿,您想要哪一份呢?」

看到衣更月过分周到的准备,花颖直接笑了出来。

「『只要徒劳费心就万无一失』?」

就像凤一样。

「这是执事的守则。」

衣更月恭敬地低下头,怀中的小狗也弯着身体,仿佛跟着衣更月一起敬礼。

※ ※ ※

衣更月尊敬凤,对真一郎则是心怀感恩。

这份心情虽然真挚,内心却不禁产生疑问——

为什么花颖会「那样」呢?

有时候花颖的不懂事超越了年轻的范畴,给人幼稚的感觉。

花颖因为长年不在日本,欠缺日本特有的一般常识也是无可奈何。面对难应付的赤目,也有可能口头上说不过对方。

但是,关键在于无知。

花颖很容易被欺骗、很容易遭到利用。自觉不够。

在衣更月说明之前,花颖连自己雇用的佣人的阶级都不知道。

凤和真一郎到底是怎么教花颖的呢?这不是批评,只是单纯的疑惑。

衣更月整理好帐本收到保险箱里上锁后,用马毛刷清扫桌面,将留在架子上的托盘移过来。那是雪仓回家前做的执事晚餐。

由于家里马上要进行定期采购,衣更月请雪仓多多使用剩下的食材,因此托盘上排列着熟悉的菜色。

水煮鸡佐豆酱、生菜沙拉、盐味焦糖松饼。

衣更月在水龙头下洗手,坐回椅子上,拿起刀叉。叉子插上叠成两层、有着美丽浅褐色色泽的圆形。衣更月将松饼切成一口大小,凝视着已经冷掉渗入内部的焦糖浆。

花颖为什么会「那样」呢?

衣更月将插着松饼的叉子再度刺向刚才切口的附近,将松饼叠成四片切开。衣更月瞪着叉子前端厚度加倍的松饼一会儿,以冷淡的表情拿到嘴边,机械式地咀嚼。

「……好吃。」

这是衣更月秘密的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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