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是从园丁桐山的一句话开始的。
「我可以帮水池进水吗?」
从结果来看,会有种错觉,仿佛所有事物都是朝着注定好的结果前进。
不过,当时的衣更月完全想像不到事情会变演变成这个地步。
「花颖少爷,救我……」
幼小少女的哽咽声令花颖的表情更加严峻。少女颤抖的手中紧抱着小狗,蹲坐的地点在衣更月他们上方、乌丸家的屋顶上。
「交出凤!我就交换让她下去。」
怒吼声穿破晴空,女孩四肢僵硬,苍白的脸颊流满了泪水。
2
时间回溯二十四小时。
衣更月将一天一次的餐点送到厩舍的狗屋里。
这是雪仓特别为了小狗调整盐分、混合狗食制作的料理,使用的食材跟佣人们的午餐相同。
在乌丸家,即使是主人的餐点也不会使用特别奢华的食材,但主人的食材等级和佣人绝对不同。就算选用相同食材,佣人吃的也是外形不好看无法端给主人或是过了赏味期限但离保存日期还有点空间的蔬菜等等,类似餐厅里的员工餐。
然而,佣人仍是有不少机会可以吃到与主人相同的食物。
那就是在所谓「特权」的范畴里了。
十九世纪时,经常发生bulter(执事)管下的佣人偷取主人财物的窃案。如果偷东西是为了自己拿来用还算可以接受,但据说有许多小偷以转卖为目的,打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高级品。
只要没有超过一定的范围,主人都会宽容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主人还会将自己的东西送给佣人。若是服侍到大方的主人,传统上是可以期待在薪水之外多拿一些实质物品。
关于饮食的特权就更单纯了,像是允许佣人以试吃为借口偷吃主人的晚餐,或是直接吃剩下的食物等等这类无足轻重的程度。
从衣更月的个人见解来看,乌丸家的待遇很好。家里的食物也很好吃,虽然不太有假日,但每天有几小时的自由时间可以外出,还为执事寝室买了全新的专用床组,薪水则是合理地支付与工作相符的报酬,自己不会想行使佣人特权。
对衣更月而言,乌丸家的工作环境和酬劳可以说无可挑剔。
除了花颖的突发行为。
「佩洛,我拿饭来了。」
一听到衣更月在厩舍入口的呼唤,小狗马上从狗屋里跳出来。
说到花颖有什么突发行为,小狗就是其中之一。花颖将一只从来没有受过特别训练的小型杂种犬雇来当警卫。想到这里,他也说要让幽灵当佣人,实在是超越了衣更月的理解。
前任主人真一郎的气质也很不可思议,但花颖和真一郎又不太像。
真一郎稳重大方又亲切,反之,某些地方会无法融入周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了利害关系而接近真一郎的人,发现他很难利用后会对他失去兴趣,欣赏他的人即使真一郎不理会他们,也很重视真一郎。
能以男仆的身分服侍这样的主人,衣更月感到十分高兴。凤的个性也不会树敌,因此衣更月过去在乌丸家的工作很平稳。
(不,除了一个人……)
衣更月因为脑海里闪过的例外而思考中断,他发现小狗在视线一角中不停摇着尾巴,一直在等待。
为了保护主人,衣更月获得管教的许可,训练小狗不咬人、听从「等待」的命令这两件事。
「请用。」
听到衣更月的话后,小狗开心地开始用餐。
「警卫啊。」
真是的,这个主人老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衣更月看着小狗柔顺的后脑杓自言自语,转身离开时因为背光而眯起眼睛。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呢?
厩舍的入口有道人影遮住了日光。
对方虽然身高比衣更月略矮,但肌肉大概有衣更月的两倍吧,就连穿在身上的慢跑背心看起来都很紧绷。他的年龄大约也是衣更月的两倍,但两人是同时开始在乌丸家工作的,因此可以说是同期的同事。
「桐山先生,怎么了吗?」
衣更月走出厩舍询问。短发上沾着汗水的园丁桐山,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说:
「我可以帮水池进水吗?」
「水池吗?」
桐山将毛巾压在嘴边点头。
乌丸家的庭园有座水池,位在穿过杜鹃与五月杜鹃之间的西南角。一到冬天,伫立在池畔的茶梅会落下淡红色的花瓣,仿佛朱墨滴落般为池底染上点点颜色。不过,花瓣不会沉落水中。
从衣更月当男仆起,便从来没有人为池子进过水。他们总是将池底的落叶打扫干净,下雨时排掉污泥,虽然定期清扫,但据衣更月所知,近六年来,他不记得水池曾发挥过机能。
平日就沉默寡言的桐山没有多做说明,等待衣更月的回答。只有桐山额头滴落的汗水证明两人周遭的时间有在流动。
「我需要确认水池以前有没有发生意外,并取得花颖少爷的同意。」
「我知道了。」
桐山再次点头,转过身,抬起堆在松树底下的肥料袋。
「那个……」
听到衣更月开口叫住自己,桐山转过粗壮的脖子。
「我想听听你是不是有想帮水池进水的理由,这样不会增加你的工作量吗?」
「……风吹起来会很凉。」
就这样?正当衣更月犹豫该不该说出口时,桐山已用空下的手抱起割下的树枝,走向山茶花丛深处。
「水池?有的话不是很好吗?」
花颖的答复很随便。
虽然还不到衣更月开口要求他多想的地步,但衣更月认为花颖应该要稍微懂得怀疑一下别人。就连计算维护池水整洁的费用数据,花颖也只是从上面瞄过一眼而已,看不出来有在考虑的样子。
「既然您这么说的话,我没有异议。」
为此,衣更月的同意令花颖的脸色暗了下来。
「有哪里不好吗?柳树下面会出现幽灵或是产生大量青蛙之类的?」
「相关纪录上没有柳树和青蛙的问题。」
「你没有否认幽灵耶。」
「看不见的事物不是我一介执事就能断定『不存在』的。」
听到衣更月坦率的回答,花颖嘟起嘴巴,像小孩或是小狗般把下巴靠在桌缘上。
「那如果我说『不存在』的话呢?」
「我会照您所说来对应。」
「嗯~」
花颖将视线移到书房墙上的书架。为什么衣更月只要一顺从,花颖就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呢?感觉执事的存在意义都被花颖颠覆了。
「可以喔。帮池子进水。如果多少能凉快一些就好了。」
花颖将手撑在书桌上起身,椅子发出叽地一声,猛烈地转圈。
「有鉴于工作量有可能会带给桐山很大的负担,是否能准许我们讨论在初期准备阶段需不需要增加园丁人数呢?」
「说的也是。你和桐山讨论之后决定吧。他应该有一些好配合的园丁朋友吧。」
「我这就去准备。」
衣更月迅速回到工作后台找桐山,传达花颖的决定。
桐山似乎在调配室里腌渍果酱的样子,桐山制造甘甜桃子香气的姿态,与粗犷的外貌极为不合,他从工作裤后的口袋里取出伤痕累累的手机。
「这个人怎么样?」
比一般智能型手机小了两圈的画面上,显示了朴素的电话簿。
衣更月无法马上回答,他看着桐山说:
「可是,他……」
「现在没事了,没问题。」
「这样啊……我知道了,就拜托他吧。」
衣更月思考过一轮后,下定了决心要临时雇用对方。
隔天早上,桐山的小卡车停在跟平时相反的方向。
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步伐稳健的安全鞋毫不迟疑地绕了庭院一圈,站定在真一郎卧室的阳台前。人影先弯下背,像是加强反向作用般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岩垣?」
走出阳台的花颖发现来人后,惊讶得睁圆了眼睛。
削短的白发、以年纪来说相当直挺的背脊、从短袖伸出来的手臂虽不粗壮却十分精实。
「好久不见了,小少爷。」
对方红润的脸颊上刻着笑纹,白色的眉尾亲切地弯曲。
3
事件发生前六小时。
池畔立着室外茶会专用的红伞,长凳上铺着红毛毯。伞影微微将地面染成红色,映照着庭园的绿意,打造出一块特别的空间。
「我还在想你把老人家拖出来要干嘛,结果竟然跟我说你想帮池子进水,你是喜欢水池的小学生吗?你不知道要怎么进水吧?我不是教你要尽全力自己查过之后再问人吗?你忘了吗?」
「没有忘!」
上次看到桐山这么紧张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衣更月与岩垣也曾共事过大约三年的时间。
岩垣是前任园丁。
他在乌丸家工作超过三十年,从花颖祖父母时期便负责庭园与调配室。调配室主要是用来制作、保存加工食品的房间,如果没有岩垣,乌丸家的餐点与花颖过世的母亲所做的料理恐怕会失去一半的味道吧。
「开玩笑的啦。只要一看这座庭园,就知道你有多努力。」
「!」
「不过,再检讨一下肥料的种类可能比较好——还要定期测量土壤的酸碱值。」
「是!」
桐山回应岩垣的建议,虽然表情耿直僵硬,泛红的眼角却满溢无法压抑的喜悦。
花颖坐在长凳上,双手撑在椅子边缘,朝池子上方探出身体。
「我留学之后就没有碰过面了吧?岩垣,你过得好吗?」
「托您的福,我很好。小少爷,怎么样?腌菜的味道有变吗?」
「很完美。桐山不愧是你的徒弟喔。」
受到称赞的桐山,无言地回敬花颖一礼。
花颖开心地望着工作中的两人,但随着上方云朵的流动,笑容似乎渐渐从他的脸上褪去。
「虽然桐山非常好,但一回来不只凤不在,连岩垣你也不在了,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园丁的工作没有规定退休年龄吧?你是辞职吗?还是到别家工作了?」
花颖的问题令桐山停下手边的工作。岩垣的表情藏在帽子的阴影下。
「花颖少爷。」
在衣更月礼貌的呼喊后,花颖的表情随即从小孩子回到与年龄相符的样貌。
「没事。我问得太深入了。忘了这件事吧。」
「凤不在乌丸家我也很遗憾。原本还想这次一定要跟他做个了结的。」
「了结?」
仿佛很清楚花颖会疑惑的样子,岩垣抿嘴笑笑,含糊带过问题,马上又恢复了开朗的笑容。
「衣更月,口袋。手机响了喔。」
「咦?」
尽管自己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但比手机放在口袋的衣更月本人还早听到手机震动,六十一岁的岩垣听力有多好啊。
「电话吗?直接接起来没关系喔。」
「是,失礼了。」
衣更月接起电话,隔了一秒,以手按着电话麦克风看着花颖。
花颖歪着头表示疑惑。
衣更月打开正面大门,迎着车辆入内。一压下关门的把手,他便快步回到花颖身边。不过,还是慢了一步。
「花颖少爷。」
像是等不及衣更月带领般,客人从杜鹃与五月杜鹃花丛间奔向花颖。
「壹叶小姐,家父还在旅行喔。」
「我知道。」
手里拿着洋伞追过来的,是久丞家的家庭教师藤崎与杂役米夏。
藤崎一身白色衣领的黑色洋装搭配靴子,虽然给人十分沉稳的印象,却令手中带着圆点的粉红色手提包看来格外不协调。米夏身穿浅灰色连身工作裤,上头有着美式手工拉线,飞溅在安全鞋鞋跟上的白色油漆漆痕看起来还很新。
这应该是突然决定的拜访,连衣更月都没有收到联系通知。
壹叶柔顺的黑发贴在稚嫩的额头上,带着走投无路的表情逼近花颖。
「妮可有来打扰你们吗?」
「妮可……是久丞家的女仆吗?」
「是的。她今天早上留下一封信后就消失了。」
藤崎配合壹叶的话语,从粉红色手提包中取出一张纸。藤崎从花颖放柔的眼神中发现他正盯着手提包上的圆点,下意识地将包包藏在背后。
这么说来,藤崎脸上没有平常的温柔笑容。
花颖从壹叶手中收下信纸,眼珠来回扫了三次内容后,皱起左边的眉毛。
「我可以给衣更月看吗?」
「请。」
获得壹叶同意后,花颖将手臂伸向自己。衣更月行了一礼后,双手接下信纸。
信上用日文以及为数不多的汉字这样写着: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我要去乌九家工作。』
信末则以母语署名。虽然需要确认一下笨拙的错字,但可以了解妮可想表达的意思。衣更月无法认同。
「妮可小姐与乌丸家没有雇佣关系。」
衣更月递出信纸,花颖收下后还给壹叶。藤崎从壹叶手中接过信纸后,想收回手提包里,但尝试了几次信件却一直卡在拉链上,无法顺利收好,最后,藤崎将手提包和信一起握在手中。
「壹叶小姐,很抱歉,这是我的责任。」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这是朋友间的吵架吧?」
「但是,那孩子在日本没有其他可以投靠的对象。她是个漂亮的孩子,要……要是被谁骗走、绑架,还是卷入犯罪,现在在哪里哭泣的话……」
「藤崎,冷静点。」
米夏抓着藤崎的肩膀,她才回过神般地看着花颖。藤崎紧闭双唇,深深低头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很抱歉惊扰了府上。如果妮可前来的话,可否请您通知我们一声?」
「我也拜托你了,花颖少爷。」
配合壹叶的请求,米夏也真挚地向花颖敬礼。
久丞家一行人的来访仿佛一场午后雷阵雨。
衣更月送久丞家三人离开,从大门回来后,花颖仍茫然地眺望着池子。
由于从小在有执事的家庭里长大,花颖虽然习惯对人下达命令,却也因此不习惯我行我素的人。不论是壹叶也好,赤目也罢,花颖对他们的摆弄都没有抵抗力。
衣更月藏起同情的叹息,将水瓶的水倒入铁壶中问:
「您要喝抹茶吗?」
「嗯。对喔,休息一下,也准备大家的茶吧。1、2、3……」
花颖从衣更月开始,依序指向桐山、岩垣,最后视线冻结在现在不该存在的第四个人身上。
长凳的角落还坐着一个人。
绑起侧马尾的金发对衣更月来说也很刺眼。女子将脚伸到伞影外,蓝色的眼瞳带着笑意。
「妮可小姐?你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乌丸家的保全还真弱呢。我躲在门后等,当壹叶小姐的车开进来时,从后面跟着一起进来。」
妮可得意地抬起形状姣好的鼻子。也就是说,壹叶找的人就在她背后。
花颖的嘴巴像鲤鱼般开开阖阖。桐山和岩垣也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别家的佣人不把主人当一回事的话,身为执事的衣更月在职责上也不惜采取非常手段。
「失礼了。」
衣更月抓住妮可的手将她从长凳上拖起来,妮可使尽全身力气甩开衣更月,一步步逼近花颖身边。
「花颖,雇我,我没办法在那个家工作了。」
「为什么?因为吵架所以换工作?」
「不是吵架,是绝交了。」
妮可交叉双臂,不开心地别过脸。
「古菈自己升官了,根本不懂我的心情。我是小褓姆喔,是褓姆的助手。古菈以前是褓姆现在变成家庭教师,但是小褓姆……」
「……就像只剩下洞的甜甜圈一样呢。」
「花颖,你的意思是我是久丞家的洞吗?」
「咦?我没那个意思。」
这次是花颖的例子举得不好。妮可锐利地瞪着花颖后,得意洋洋地别开头说:
「我受伤了。你要负责,雇我。」
「呃——」
花颖将身体往后仰,拉开和妮可的距离,侧眼偷偷看着衣更月说:
「关于雇用员工是执事的工作。」
花颖大剌剌地把问题丢出去。
「花颖少爷,您以『是否会造成麻烦』为采用员工的基准似乎不太妥当吧?」
「本来就是吧?」
衣更月悄声以言语刺向花颖后,花颖也小声地回嘴。虽然执事负责雇用员工,但必需要有主人的意志。衣更月下意识无言地看着花颖。
花颖避开衣更月的注视却也无法面对妮可,眼神四处游移,寻找解脱的出口。
一句话,只要花颖说雇用,不论是小狗还是幽灵,衣更月都会毫无怠慢地做好统整的准备。只要一句话就好。执事就是要实现主人的愿望。若是主人不希望,执事便无法实现。
「花颖少爷。」
一声爽朗的呼唤打破了胶着的空气。是岩垣。他登上立在池畔的梯子回到地面,拿下头上的毛巾说:
「我看了水池的状况了,池里有一些小小的裂缝。虽然不会影响进水,但以防万一,还是填平裂缝比较好。」
「嗯?」
面对突如其来的报告,花颖给了一个称不上同意或反对的回应。
岩垣不以为意地笑笑,靠近花颖三人,单膝跪在花颖面前。
「如果能再有一个人来帮忙填补缝隙就好了。」
岩垣微笑的视线看向妮可。
「我是小褓姆耶?」
「咦?你不想当小褓姆才离开那里过来的吧?乌丸家没有在喝奶的小孩子啊,对吧,桐山?」
岩垣以故意的口气和清爽的笑容把话题丢给桐山后,桐山连梯子都不用直接从池底爬向地面,将水桶和工作手套交给妮可。
「干嘛!」
「不做事不能吃饭。」
「这是咒……咒语吗?」
妮可伸直双手向后退。
无论是哪个选项,花颖恐怕都不想要。身上强烈地散发想等这件事自己结束的逃跑氛围。
「那么,不可以对花颖少爷省略敬称、说话一定要用敬语、紧急时刻不可以擅自行动。请妮可遵守这三项条件,交由桐山全权负责,这样如何,花颖少爷?」
虽然花颖早就已经放弃判断是否要雇用妮可,但衣更月多少还是按流程向他确认。花颖双眼放松,半眯着眼浅浅看着衣更月。
「衣更月,思考这件事给你添麻烦了吗?」
「一点也不麻烦。」
妮可一脸不满地从桐山手中抢走水桶。
4
事件发生前三小时。
「不行了,好热。做白工,你们是笨蛋吗?」
妮可蹲在干枯的水池底下,对着太阳反光抱怨。
将池底四处的裂缝全部以石膏填平是需要耐性的工作。一旁的衣更月也清楚,就算现在直接进水,这些只是表面擦到的缝隙应该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唉呀呀。」
岩垣露出苦笑。
在另一侧工作的桐山,宛如看到登山客的大熊般以拔山倒树之势穿越池子,提起妮可装着石膏的水桶,居高临下地看着笼罩在自己影子下的妮可。
「做不来的话马上出去,不要在这里碍事。」
「我没说我做不来吧?给我啦。」
妮可在久丞家也是这个样子吧?虽然对壹叶有依照日本的礼仪行动,但现在的她大体上无法跟礼仪这个单字做链接。
如果说能自由自在行动的环境比较开心的话,离开久丞家对妮可而言或许是个不坏的选择,更别说她对久丞家的待遇有所不满了。
岩垣从池底爬上来,以瓶装水补充水分。
「辛苦了。」
岩垣虽然比衣更月大上四十多岁,在听到衣更月的声音后,却回给他一副亲切又令人安心的笑容。
「辛苦了。那小丫头的事,不好意思啊。我不能丢着遇到麻烦的可爱女生不管。」
「真像您的作风。」
岩垣虽然口头上开玩笑,行为却十分合理。
「你买东西回来?」
「对,我去补一些不够的文具回来。」
「那个相关业者没在用了?」
岩垣以开玩笑的口气问道。
岩垣还在的时候,一家因为积极推销而和乌丸家签约的文具业者,由于交货慢、品质差,又很坚持杀价,给「那个」凤带来很大的困扰,在佣人间也传了开来。是因为现在才能笑着谈论这件事。
「我们一周内请对方结束那笔生意了。」
「应该的。不能把工作交给那种把烟蒂丢在人家庭院里的家伙。唉,我也没有资格说人家就是了。」
「……那家业者完全不能跟您相提并论。」
「谢谢。好久没来了,你可以陪我一起在外头看看屋子吗?」
「当然。」
岩垣举起手向桐山打个招呼,桐山颔首表示理解。衣更月一面羡慕这种毋须言语多说的师徒关系,一面陪岩垣走着。
「您真的帮了大忙。我们不能不顾及久丞家。花颖少爷——」
要是像平常一样任性的话——衣更月差点要这样说,即时克制了下来。就算对方是同事,抱怨主人有违执事的原则。
「因为花颖少爷还有真一郎老爷,以及壹叶小姐实在太有缘了。」
衣更月在真心话脱口前,临时换了词汇。岩垣可不是会漏看这个举动的角色。他感兴趣地笑了笑。岩垣在乌丸家工作时个性便十分爽朗,这三年来更添加了老练,就连衣更月都不觉得自己能在岩垣面前蒙混过关。
「小少爷说我离开了他很惊讶,但我也很惊讶。我从来没想过凤会离开这个家。」
岩垣的笑容和声音的温度有些落差,应该不只是因为谈及凤,衣更月就特别敏感的缘故吧。
衣更月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岩垣走在他前方几步回过头。
岩垣背后伫立着乌丸家宅邸。
持续工作超过三十年,某天却突然留下徒弟遭到解雇。尽管他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花费心力亲手培育了这座「庭园」也一样。
「凤说过吧?执事跟狗一样是跟着人的。」
「是的。」
「园丁啊,是跟着屋子的猫喔。跟树木一起向土里扎根,照顾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花朵和主人,尽可能让他们能漂漂亮亮的。可是……」
「!」
「我没想到会以那种方式离开。」
岩垣干笑中表现的失落,经过岁月,听起来就像烟熏般染上了一层黑色。
衣更月心头一紧,焦躁感将血液送向大脑。
桐山说岩垣现在没关系了。岩垣有长年工作的实际经历。因为衣更月心里相信岩垣,所以在平常执事雇用员工时应该彻底运行的事前调查上懈怠了。
衣更月个人的判断凌驾了执事的义务。
「你恨他吗?」
衣更月腹部使力,完整挤出快沙哑的声音。面对衣更月悄悄融入枝叶沙沙声中的疑问,岩垣保持笑容回答:
「是凤让我恨他的喔。」
岩垣微笑。
潮湿的风「刷」——地抚过衣更月的脖子。
※
执事的职场在宅邸内,园丁则在宅邸外。
尽管执事统整所有佣人,但不同于厨师和贴身随从,执事和园丁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两者几乎可以说没有共处的时间。
不论是凤还是岩垣,虽然个性都很温和,但面对工作都有职人不会妥协的一面。在衣更月眼中,两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前辈。
不过衣更月无从得知凤和岩垣之间是否没有任何嫌隙。
执事在宅邸内,园丁在宅邸外,在他们共事的三十年岁月中,衣更月曾经参与的时期只是一小部分。
在那短暂时间的最后,岩垣单方面地收到解雇的通知。
凤对岩垣下达解雇命令的那天,衣更月被指派去跑腿,回来时撞见了从执事工作间出来的岩垣。
岩垣用力皱着鼻头、咬紧嘴唇的模样,与平日衣更月所知的岩垣相差甚远,甚至令衣更月觉得自己不应该看见这一幕而欲转身离开,岩垣先发现了他。
『衣更月。』
岩垣向衣更月招手,他的手掌结着厚实的茧,像对待孩子般摸着衣更月的头。
『你将来要是能成为令乌丸家骄傲的执事就好了。』
『……是。』
岩垣露出洁白牙齿微笑,细长的眼睛忍着泪水。衣更月深深地低头行礼,避开岩垣的表情。
※
「衣更月。」
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与记忆中的一样,模糊了过去与现实的界线。
「是。」
「我们家徒弟好像有事找你。」
现实中的岩垣既不愤怒也不悲伤,将路让给桐山,啪地一声拍着他宽阔的后背。
「上个月修理屋顶时用的梯子是业者带来的吗?」
「不是,是乌丸家的物品。」
「请借我用。」
衣更月一瞬间感到有些奇怪。乌丸家的庭园没有那么高的树木需要架上可以登到二楼屋顶的梯子。
「如果是工作上需要的话,没问题。我去拿仓库的钥匙。」
衣更月语毕,回到执事工作间。
接着,仿佛像在等他回来般,屋里响起了门铃声。
门铃声不在玄关而是来自大门。
他从屏幕上叫出摄影机画面,上头出现了身着黑色洋装行礼的藤崎。
「你好。」
「我是久丞家的藤崎。」
「久等了。」
「谢谢你和我联系,我马上带她回家。」
藤崎的口气比刚刚镇定,像是放心后,对胡来的妮可重新燃起愤怒一样。
「你有换一辆车子了吗?」
「是的,我按你的吩咐,改搭停在外面的小卡车了。」
伪装成乌丸家工作相关业者的话,就可以不引起妮可的注意进入家里。这是桐山的提议以及他停在宅邸外的车子。要是让妮可抢先一步逃跑一切就都白费了。
「啊!」
「壹叶小姐。」
藤崎从画面里消失,大门前的静止画面只剩下声音:
「车子刚刚发出奇怪的声音。」
「嗯,会是什么声音呢?如您所见,这是一台又便宜又旧,快要开烂的破车,或许这是正常的状况。」
「我大惊小怪的是不是很失礼?」
「您真温柔呢。没错,体贴的淑女会配合对方的价值观表达自己的感想。」
藤崎是知道这里全部都听得见才故意说的吧?久丞家的人似乎都有「在家一条虫,在外一条龙」的倾向。感觉他们眼中除了壹叶,其他人都不值一提。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衣更月执事。」
「请进。」
衣更月按下控制皮肤上的按键,打开大门。
这是事件发生前十分钟。
※
一切简直就像是为了这个结果而运转一样。
人们对于许多结果会有这样的错觉。回首时会对过去的判断懊悔不已,要是有个地方没配合的话,若是某些点出现分歧的话……
「请问妮可在哪里呢?」
正在观看庭园中树木的岩垣回答藤崎的询问:
「在池子那里。」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就算用绑的我也会把她带回去。」
不管从藤崎的声音还是表情来看,这句话感觉都不像是比喻而是认真的。藤崎见壹叶惊讶得说不出话、脸色发白的表情后,宛如换了个人似地露出温和的笑容。
「壹叶小姐,请您移驾到花颖少爷那里,我马上就带妮可回来。」
「嗯,不可以粗鲁乱来,两个人要和好喔。」
「谢谢您的关心。」
藤崎和壹叶分开,转往池子的方向。
此时,桐山正在确认延伸到乌丸家屋顶的梯子,为了固定梯脚,回去仓库找固定用的地钉。
衣更月深信壹叶与藤崎会来敲玄关大门,请雪仓准备茶水,让峻帮花颖打理仪容。
壹叶站在玄关前,伸长了背正要抓住沉重的门环。
然而,她的视线却从大门移向别处。
视线一角移动的某个东西夺走了她的目光。
是小狗。
发现在草地上打滚的小狗后,壹叶被挑起了兴致离开玄关。或许,在等藤崎回来以前,她想和小狗一起玩吧。
最早发现不对劲的是桐山。
梯子倒向与记忆中不同的方向。长长的梯子因为倒地的冲击断成两截,露出尖锐的纤维断面。当桐山心想发生什么事而抬头看向屋顶的刹那——
「叫凤过来!」
疯狂的怒吼声响彻乌丸家。
5
「交出凤!我就交换让她下去。」
怒吼声穿破晴空,女孩四肢僵硬,苍白的脸颊流满了泪水。
「那是谁啊?」
面对花颖的问题,衣更月没有正确解答。
屋顶距离地面有段距离,在没有任何工具辅助、肉眼直接观察的范围内,对方似乎是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虽短,看起来却没有打理,嘴巴上的落腮胡也一样不修边幅。长袖衬衫卷到手肘上方,下半身的灰色长裤虽然只能看到膝盖左右的位置,但感觉十分破旧。
衣更月对男子的长相没有印象。
「那家伙是……虎井吧?不对,是叫五井吗?」
「岩垣,你知道他吗?」
「衣更月也认识他喔,小少爷。」
岩垣将手掌横立在眼睛上缘眺望屋顶。花颖转身看向衣更月,但衣更月真的对男子没有印象。
「三年前,只会做表面功夫,用缠人的推销卖给乌丸家劣质文具的——」
「橹井文具有限公司?」
衣更月再次看向屋顶。那是过去唯一一个在台面上与凤为敌的男人。
「不准报警。我这里看得到整个庭院,要是你们有什么可疑的举动,我就把这小鬼踢下去。」
「壹叶小姐!」
藤崎一脸苍白,像是忍耐腹痛般,拱着背连同身体弯了下来。
「他一定是混在车斗上进来的。听到车门外有奇怪的声音时我应该确认才对。都是我的疏忽。」
「能爬上屋顶都是因为我拿梯子出来的错。」
「藤崎小姐、桐山先生,这种时候不能责备自己。」
雪仓安慰两人,身旁的峻补上一句:
「就是说!错的是那个男人。」
罪恶感、体贴、大道理。虽然残酷,但现在这些都没有用。
「就算叫我交出凤……」
「小少爷,你看起来很伤脑筋呢。」
「你在说什么风凉……」
花颖怀疑自己的耳朵转过身,看到岩垣后,马上换了张近乎惊愕的表情。
「岩垣?」
「我已经不是乌丸家的人了。辞职的时候凤跟我说:『从今以后,请你不要想再为乌丸家做什么了。』嗯,所以啊——」
岩垣走到丹桂树荫下,坐在石头上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肩膀。
「就让我像个外人好好见识一下。」
岩垣甚至露出浅浅的笑容,事不关己的态度似乎令花颖十分动摇。惊惶无措的感觉清晰地渗入花颖全身,使他呆站原地。
「花颖少爷。」
「……我知道。衣更月,把手机借给雪仓。」
「是。」
衣更月解开智能型手机的画面锁后交给雪仓。雪仓的手指因为紧握围裙而泛红。
「持续打给凤直到他接电话为止。峻偷偷进去家里面不要让橹井发现,集合家里的床单被单。房子的正下方是视线死角。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我知道了!交给我。」
峻双手握拳回应。
「我——」
「我……我也是!」
像是抢走藤崎未说完的话般,妮可将藤崎的声音盖了过去说:
「这件事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也跟久丞家断绝关系了。」
藤崎瞪大了眼镜后的双眼。
「妮可,你知道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
「不要跟我说话,我说过跟你绝交了吧?」
妮可厉声回道,她转过纤细的身体,坐在岩垣身边。藤崎与桐山在岩垣他们和橹井一冷一热的态度间无计可施又无所适从,只能站在原地。
花颖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忍着不眨眼。
「没事,我来和他谈判。」
「花颖少爷。」
「没事。」
花颖这句话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大家的视线集中在花颖身上,他推了推稍微附有颜色的眼镜,又细又深沉地调整呼吸。
他很不安吧?
花颖没有受过跟罪犯谈判的教育。
他很害怕吧?
这件事攸关人命。
看着花颖拚命朝向屋顶的侧脸,衣更月第一次——第一次自觉到自己必须帮助花颖的心情。衣更月体内不断涌现「必须成为花颖的力量才是执事」的想法。
『执事是跟着人的。』
凤是这样教衣更月的,衣更月也曾希望对主人顺从。然而,跟真一郎相比,花颖太不成熟又太自我中心,衣更月一点也不希望乌丸家世代交替。
花颖似乎对这点也抱着相同看法。
因此,衣更月决定善尽一切执事的本分。他致力当一名完美的执事,无论主人是谁,都会无懈可击地完成工作。
『你是乌丸家的执事还是我的执事?』
花颖曾经这样问过他。
真要老实说的话,衣更月是乌丸家的执事。他从来不曾希望花颖是主人,也不曾选择花颖当自己的主人。
不过,衣更月现在想帮忙的人不是真一郎,而是眼前的花颖。衣更月想支持花颖,帮助花颖,那个背负着所有人的希望与过去、家誉与责任,想独自与犯人对峙的花颖。
这就是衣更月过去所欠缺的执事自觉吧。
「花颖少爷。」
花颖回头。
这或许就是衣更月成为执事后的存在意义。
「我绝对会保护您。」
「……你怎么了,衣更月?」
要是花颖是大人的话,当面对奇怪的事、心存怀疑的状况还有至今为止的冲突时,或许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受一切。因为花颖还是孩子,所以无法用大人的规矩聪明地带过一切。
衣更月过去是这么想的。
原来衣更月过去的想法全都错了。
「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吧?」
花颖皱起左边的眉毛。
(不是执事?)
衣更月瞬间语塞。他才正想着这是执事的意义时,便马上遭到否定。
犹豫的时间还不到一秒,衣更月就错失了反问的机会。
「衣更月负责指挥调度雪仓和峻。」
花颖背过衣更月,将手机伸向天空,以大姆指操作画面。空气中微微传出了古老电影的主题曲,壹叶露出惊慌的表情。
橹井从壹叶身上拿起手机,曲子中断。
「也就是说,你是因为对解约一事怀恨在心,才会做出这种事吗?」
花颖一边抬头看着屋顶一边说道。
橹井通过手机麦克风传来的声音明显很僵硬。
「你是谁?」
「我是乌丸家主人,乌丸花颖。」
橹井急促的呼吸倒抽了一口气。屋顶上的他不安地动了一下。
「很不巧,凤已经卸下执事的工作,现在不在家里。虽说已经世代交替,却是以前发生在乌丸家的事,就由我这个主人听听你的意见吧。」
「凤在哪里?」
「你看得到吧?我现在正命人打电话,只要一联系上马上就让你和他说话。不过,你不觉得如果有任何要求,我比较可能帮你实现吗?」
「…………」
空气中弥漫一股沉默。峻从玄关抱着冬天的毛毯出来,衣更月举手传达指令,要他保持安静留在原地。
「好,我说,准备一笔钱给我。」
「要多少?」
「三千万。」
「我知道了。」
「还是一亿好了!」
「我会准备。」
「你不犹豫一下吗?」
「人命是无可取代的。」
花颖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花颖少爷……」
壹叶从屋顶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镇定。
然而,花颖的话却对橹井造成反效果。
「这么轻易就……你们既然这么有钱……!」
仿佛在喉咙深处呻吟般,橹井以发抖的声音挤出字句。强烈的声音穿过手机麦克风,上方传下来的吼声与手机通话声只有些微时间差,响彻四周。
「自从乌丸家跟我们中断交易后,我们公司的经营就四处碰壁,陆陆续续被解约,债务越积越多。之后就算重新开了几次公司,也都维持不到一年就倒闭。是凤!一定是那家伙在散播我的坏话。」
说什么蠢话!衣更月强自忍耐想要反驳橹井的心情。
「对走上歪路的人加以批评、说他们坏话是侮辱自己的行为。」这是凤平日就确实遵守的原则。更何况,事到如今为了三年前的解约大肆发泄积怨,实在牵强过了头。就像橹井本人四处宣扬这两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我们请第三方单位调查乌丸家对贵公司造成的影响吧。我会支付符合调查结果的赔偿,怎么样?」
花颖的提议虽然合理,但很明显地,橹井要的不是正义。他只是不愿意正视自己一手导致的残酷现实,一心想找可以推卸责任的对象罢了。
「反正说什么你们都不会懂。你们这种随自己心意单方面舍弃别人的人,哪里懂我这种人为了生存拚命挣扎的心情……」
「正因为不了解我才想听你说。你不愿意给我一个努力理解的机会吗?」
「算了。说什么解释,反正你们只是想主张一些大道理来否定我吧?」
橹井呼吸急促、语气混乱。不妙,这是很不好的征兆。橹井不安地环顾四周后,视线停留在烟囱上。
「干脆朝这个家里点一把火,把一切都烧成灰好了。这样一来,凤一定会后悔自己的行为,好好反省。」
「等……」
正当花颖要哀求的瞬间,一阵「啪、啪、啪」的爽快拍手声打断了他的话。
「好耶,烧吧,烧吧。我完全同意你说的,橹井先生。」
岩垣笑着对花颖的手机喊话。
在花颖哑口无言沉默之际,岩垣盘腿坐在石头上,朝屋顶挥手。
「橹井先生,我也是单方面被凤炒鱿鱼。当我想说好不容易可以反驳凤的时候,这个家里只剩下小主人和小伙子执事,很讨厌对吧?」
「岩垣?」
「对不起啊,小少爷。我不恨乌丸家的主人喔,是吧,橹井先生?」
橹井通过手机传来的呼吸声像是想说些什么而停留,显示出他的困惑。在冻结的场面里,只有岩垣一个人随心所欲,一脸笑咪咪。
「凤这家伙啊,认为自己的决定一定是对的,根本不愿意听别人说话,滥用权力到了极点。橹井先生,你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不!他那时候更过分!擅自决定,也不听人说话,从开始之前就结束的对话根本不是对话。无视我的个人想法,烂透了。」
「你说得对!橹井先生。」
「壹叶小姐?」
这次换藤崎感到讶异。
同意橹井的人,竟然是人质壹叶。
「大家都不愿意听我说话。不管是藤崎还是妮可,都不把我当一回事,随随便便就辞职还是断绝关系什么的。」
或许是壹叶手臂用力的缘故,小狗发出哀切的呜咽声。
「就算你们无视我的存在,在这里的事物就是在这里。少瞧不起人了!」
「没错!现在马上带负责人过来。为傲慢的人事决定道歉!」
虽说有一种心理状态叫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人质同情犯人而偏袒对方——但壹叶现在的情况是感同身受。橹井得到声援后,仿佛瞬间有了自信般,踢了屋顶一脚,才刚修好的屋瓦随之破裂,碎片正中正在堆毛毯的峻身上。
「壹叶小姐……」
「桐山!」
一片混乱中,听见岩垣以粗糙的口气呼喊自己,桐山宛如影子被缝到地面般全身僵硬不动。
「你这么一个大块头,把我教的东西都放到哪里了?」
岩垣虽然在笑,声音却带着魄力,驱使桐山展开行动。
桐山趁壹叶转移橹井的注意力,穿过庭园的树丛,靠近宅邸。他抬头看了屋子一眼,轻轻松松地抓住阳台的排水管。
「咦!」
花颖哑然失声。衣更月也因眼前难以置信的光景瞠目结舌。
所谓的梯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桐山以房子些微的突起为支点,手脚并用,迅速地攀爬。等他终于抓到屋顶边缘后,藏身在屋顶的高低差间,绕到橹井的背面。
桐山目测似地频频来回看着橹井他们与屋檐边缘之间的距离。
「他该不会是想抱着壹叶小姐跳下来吧?」
藤崎双脚发抖,踉跄地奔出去。
「那只熊!」
妮可追过藤崎,伸手吊挂在排水管上,跟在桐山身后。然而,已经来不及。
桐山从烟囱后方冲出来,无视屋顶的斜度,靠近壹叶。
「峻、衣更月,拿毛毯。」
在花颖的指示下,峻很快就跟上状况,衣更月跑向峻聚集毛毯的地方。由于屋瓦剥落,两人即使在壹叶正下方也可以抬头看见屋顶。
此时,壹叶怀中的小狗跃身而出。
小狗虽然因不平的地面而步伐不稳,但响亮的一声「汪!」仍然震住了橹井。
橹井发现自己被一只小狗吓到而满脸通红,正欲挥拳时,桐山的双脚已经奋力从屋顶上起跳。
「哇啊!」
冲击动摇着空气。
桐山扑往的目标是橹井。
两人交叠从屋顶顶点跌落。壹叶发出尖叫声闭上双眼。
橹井手中的智能型手机摔落在与下方待机毛毯相距一公尺的位置,屏幕碎裂。底下的人无法预测他们会从何处落下。
橹井的叫声突兀地消失,屋瓦碎片在寂静中落下。
沙尘扑面而来,衣更月眯着眼睛窥望上方的情况。
桐山的上半身从屋顶边缘一角探出,粗壮的手臂抓着排水管阻挡自己掉落。橹井只有头部垂在屋顶外侧,失去了意识。
「呼……」
峻跌坐在地。衣更月回到花颖等人的身边,从动弹不得的雪仓手中收下手机,联系警察与消防队。
在逐渐靠近的警笛声中,感觉一切又回到了现实。
6
消防队的云梯车无法通过乌丸家的大门,消防队员穿梭奔走在大门与宅邸间绝对称不上短的距离中确认状况,准备行动。
花颖将忙于应付消防队员的衣更月丢在一旁,故意双脚大开、双手交叉站在悠悠哉哉坐在一旁的岩垣面前。
「岩垣,你是故意的吗?」
「名字这种东西很神奇,别人一直喊你名字,会渐渐产生跟对方很亲的错觉。当相信对方有把你放在心上后,心情就会变好喔。」
岩垣露出慈祥老爷爷的笑容答道。这么一说,岩垣刚刚每说一句话,就喊了一次橹井的名字。
「小小姐注意到这件事后跟我一起配合,真是帮了大忙。」
「那有关那件事……」
「啊,小少爷,他们好像回来了喔。」
岩垣起身,抚平紧绷的裤管。花颖也被岩垣的话吸引,往岩垣的视线方向看去。
消防队员使用架在屋顶上的梯子,将壹叶与小狗背在身上,妮可拨开了消防队员想协助的手。橹井也由消防队员背负,桐山和妮可自行扶着梯子,四人一狗平安无事地回到地面上。
一下到地面,小狗便一溜烟地奔到花颖的脚边。还处于半激动状态的小狗在花颖脚边打转,花颖露出兄长般的笑容抱起小狗。
「没事了。一点都不可怕喔。」
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咽的小狗一脸惊吓。
「你保护了乌丸家的客人,很了不起喔。你是勇敢的警卫。」
花颖抚摸着小狗的耳垂下方。仿佛听得懂人话似地,小狗大大的黑眼瞳骄傲地闪着光芒。
「乌丸先生。」
捉住橹井的警察对正在哄小狗的花颖表示准备撤离的态势。
「我们会把犯人带回局里,等确定起诉和刑责后再通知您。」
「橹井……先生。」
听到花颖的呼喊,橹井停下脚步,警察也一同停了下来。
花颖比衣更月再往前站一步,直视着想撇开头的橹井。
「下次希望你准备好商品数据从玄关进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只看商品本身,请让我公平应对。」
「……要是我对商品有自信,一开始就……」
橹井口中喃喃自语,站在警车前回头朝花颖鞠躬后,坐进后座。
衣更月认为花颖太天真了。
合约就是双方对各自的损益妥协让步,若是条件不符,合约失效也是理所当然的。做生意不是儿戏,更何况,是橹井自己没有遵守签约时的条件,没有履行契约而失去信用的。橹井的主张除了是借口之外什么都不是。
然而,花颖却真心接受、倾听橹井的说法。
衣更月心中感到一股焦躁。
(不过,要说他没有主人的样子……)
在不允许失败的沉重压力下,花颖不把责任归给任何一个人,起身面对。
『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吧?』
(什么是主人?什么是执事?)
花颖见衣更月一脸深思,停下抚摸小狗的手瞪着他。
「你看起来不满意的样子。」
答案是固定的。
「没有这回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被看穿了。
「壹叶小姐,您有没有受伤?」
妮可慌慌张张地从头到脚检查壹叶。突然,她的脸颊上响起清脆的声音。
「咦……?」
壹叶打了妮可一巴掌。挨打的本人一脸茫然,甚至连眼睛都忘了眨。接着,壹叶又反手重重打了藤崎。
「吵架双方都有错!」
「壹叶小姐。」
「鲷鱼烧里面是放红豆泥还是有颗粒的红豆沙剥开来看就知道了吧?再说我喜欢的是卡士达奶油口味!」
原来吵架的原因是这个啊。花颖浑身无力,感到一阵晕眩。
「朋友之间绝交只有二十四小时,这是日本的规定,知道了吗?」
壹叶双手叉腰,朝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妮可和藤崎说道。
「知道了。」
「对不起。」
妮可和藤崎偷偷交换视线,低下头来。
不知何时,率先为女孩们和好感到高兴的岩垣,在忙于收拾残局的乌丸家佣人以及撤退的警车人群中,消失了身影。
※
其实,岩垣收到解雇命令的那天,衣更月比预计时间还早了十五分钟回到家里。
正当他准备敲执事工作间的房门时,房里传出来的紧绷气氛令他立在原地。凤和岩垣正在谈解雇的事。
「突然夺走我最喜欢的园艺工作,还要我别抱怨?」
岩垣的声音带着平日里没有的激动,不用特别侧耳,话语便贯穿了衣更月的耳膜。
与之相对的凤,静静地隔了一段时间说:
「真一郎老爷答应了。」
「别开玩笑了!你是要我恨我女儿吗!」
岩垣拍打书桌,用力踢开的圆凳从地板弹起,撞向墙壁。
寂静中是紊乱的呼吸声以及拉开椅子的声音。
「岩垣,要恨的话就恨我吧。对他人的恨意可以带到任何地方。等你不想恨了再丢掉就好。但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对自己的懊悔更腐蚀心灵。」
「……呜……」
听见岩垣的啜泣声后,衣更月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工作间的门前。
在内院里打发时间,估算好时间再度回到执事工作间时,岩垣站在门前。
「衣更月。」
岩垣向衣更月招手,他的手掌结着厚实的茧,像对待孩子般摸着衣更月的头。
衣更月事后才知道,岩垣的女儿罹患肺病,以现今的医疗技术似乎很难痊愈。凤从烦恼不已的岩垣身上,夺走了犹豫的选项。对凤而言,这一定也是很痛苦的决定。
『你将来要是能成为令乌丸家骄傲的执事就好了。』
尽管职务不同,但岩垣尽忠职守三十余年,是值得尊敬的前辈。
岩垣的话至今仍然刻在衣更月的内心深处。
7
强劲的夜风令踏上梯子的每一步都发出轧吱声。
桐山背着花颖登上屋顶后,将花颖放在烟囱旁,让他抓着打扫屋顶用的扶手。
「好恐怖!好恐怖!」
花颖眼眶泛泪地哭喊,身上找不到一丁点跟小狗说不可怕时的从容。
「很抱歉。」
木讷的桐山使用敬语时虽然听起来像在背台词,却怀有敬意。
衣更月接在他们身后登上屋顶,环视乌丸家的庭园。
当然,底下一片漆黑。
繁盛的树影沙沙作响,一旦夜风稍有停滞,紧绷的无声便会刺痛双耳。天空中挂着中元节后残缺的月亮,积卷云像逐格播放般悠哉地流动。
「岩垣说他『教的东西』是攀岩吗?」
「不,是园丁守则。」
桐山认真地回答花颖的玩笑。随着云朵飘过、月亮露脸的时刻,桐山指向庭园的尽头处。
皎洁莹莹的月亮,洒下银白色的光芒。
「啊!」
花颖提高音量,从紧紧攀住的扶手旁起身。
树林的缝隙间透出明亮的光辉。
没有颜色的世界里,黑色的大地上闪烁着银光,池底映照着月亮。
「好美。」
翻飞的夜风吹过花颖长长的浏海,为夜晚的空气带来一丝清新。
「以前从卧房的阳台应该也可以看到。后来阳台前开始种树后,水池好像就没有再进水了,但我想爬上屋顶或许可以看得到。」
「这就是园丁守则吗?」
闪闪发亮。池底的月光夺走花颖的注意力,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维护庭园环境,让主人心情放松是我的工作。」
「嗯,我很满意!下次再带我来。」
月光照耀下,花颖浮现满脸笑意。
「……是。」
桐山难得地害羞起来,像是要转移注意力似地看向他钟爱的庭园。
※
凤发现真一郎从一大早心情就很好。
真一郎在咖啡店享用午餐时,派凤去艺品店购买运用日本传统寄木细工技术制成的双陆棋。部分采用贝壳设计的棋盘十分高雅,据说是从土耳其进口的。
凤依照真一郎的指示,请店员包装成礼物。当凤回到咖啡店接真一郎时,四人座的桌子旁,除了真一郎另外坐着一名男子。
男子没有随着年龄改变的爽朗笑容,凤再熟悉也不过。
「呦,凤,最近好吗?」
「你还是一样这么年轻,岩垣兄。」
凤凭着多年经验对岩垣回以微笑,但对方是从二十几岁就看着自己的人,彼此都深知笑容下所隐藏的表情为何。
「凤也坐,你们那么久没见面,有很多话要说吧?」
「老爷,虽然很感谢您的一番心意,但总管是不会和主人同桌的。」
「没关系,我要去餐后散步了。」
真一郎起身,戴上绅士帽,轻轻哼着歌步出咖啡店。
「坐吧。」
「……不好意思。」
凤在岩垣的正面坐下。
和纸制的百叶窗引进浅浅的日光。这里每一处植物都缓缓地呼吸着。店里的柱子、地板以及天花板使用的木材也同样在呼吸。自动演奏钢琴弹着设置好的练习曲,打造出一份悠然静谧。
凤点的espresso和岩垣刚点的拿铁同时送达。将小咖啡杯拿到嘴边后,凤才想起espresso伤胃,应该喝美式才对。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和岩垣共处的关系吧。
虽然知道只要拜托经过的店员,就可以换杯子,请店家给稀释用的热水,但凤却不符年纪地逞强,沉浸在久违的espresso苦涩当中。
「三年没见了,想说的话都积到生灰了。」
「你看起来很有精神,这样就好了。」
「托你的福。你还是一样打扮得很阴沉呢。」
「岩垣兄倒是变时髦了,秋天的领巾很适合你。」
「你知道?这是今年秋天的新品。」
岩垣的声音像年轻小伙子一样欢腾。他身上的围巾,是在国内拥有稳定市占率的西装品牌刚刚开始贩售的设计。令人联想到枫叶的优雅配色,在八月的穿搭上稍微给人有些心急的感觉。
「过去我拜托你好几次,身为在乌丸家工作的人,请打扮得体,不管谁看到都不会觉得丢脸,但你就是不肯放弃那些破洞的裤子。现在你竟然会在身上穿戴跟实用性完全无关的服饰,我这个没用的老人家感触深得要昏过去了。」
「啰——嗦!」
岩垣咧开嘴,在上扬的左脸颊上推着下眼睑,朝凤威吓。一方面,又像是发现自己很丢脸似地,避开了凤的视线,翘起下唇说:
「我女儿春天开始在这间店工作,这是新品进货时她买给我的礼物。」
「这样啊!」
太好了,凤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凤也一直介意岩垣女儿的病情。复原到能够上班的程度,再也没有比这还要令人高兴的事了。
岩垣垂下的眼睑里,一直注意凤双手的一些动静。当凤将espresso放回咖啡碟上后,岩垣像是下定决心般,双手放在膝上,额头几乎贴到桌面上深深地低头说:
「谢谢你。」
「岩垣兄……」
「因为你的关系,我才可以不用恨我自己。我一定会感恩戴德。」
畅快。
两人长年共事,彼此间有过冲突,也有过不满。凤有时也会怀疑自己单方面解雇岩垣的判断是不是错了?
凤闭上眼,平稳湿热的眼头,细长的眼睛带着微笑。
「这种恩德赶快脱一脱,穿你平常的破洞裤子就好了。」
「哈!」
岩垣抬起头,对上凤的视线后,眼角挤着笑纹,用宛如向日葵般的笑容回嘴:
「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啊。」
※ ※ ※
他渐渐累积了信任。
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博得好感,屏息窥视四周,理所当然地融入其中,因而一句话、一句话搜集到有利的情报。
要看穿对方打开心房的那瞬间很简单。
就是当一个人将怀疑外界的眼神转向自己时。
是不是可以相信他呢?
产生动摇的心灵,只需从后方推一把,便会顺利沦陷。如此一来就结束了。
「啊——到头来连陪我玩玩的资格都没有啊。」
男人备感无聊地对水族箱中的金鱼说话,房间一隅的男子听到后皱起眉头。
「把人当棋子玩很开心吗?」
「很开心。」
坐在房间角落的男子心想有水族箱在,对方应该看不见自己,对回答得肯定、没有一丝愧疚的男人回以一计露骨的白眼。
很开心。
很有趣。
背叛信任的那一瞬间,是最棒的余兴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