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天的开始是执事最忙碌的时节之一。
「衣更月执事,木东西装店送衣服来了。」
「我马上过去。」
听到峻在布品补给室外的呼喊,衣更月停下手边的工作,急忙赶向后门。
像座小山抵达宅邸的,是花颖的新衣。由于一件一件包装既费功夫又浪费资源,因此衣更月请店家将衣服吊在附有轮子的衣架上直接运过来。帽子则因为会塌掉,不得不筑起一座帽盒塔。
今天送来的有一半是冬季衣物,剩下的则是明年春天的衣裳。
「花颖少爷现在在庭院散步,趁现在搬到二楼去吧。」
衣更月对峻下了指示,自己也尽可能地将衣服挂在手上。
秋天虽然还有秋老虎,但一进入十一月,气温一路下滑,早晚都必须开着中央暖气。冬天来临了。
季节变换时,不只是执事,佣人的工作也会大幅增加。
床单要换成温暖的材质,冬天用的羽毛被和毯子要拿到太阳下晒。虽说真一郎离开家了,但仍是乌丸家的一员,必须经常整理他的卧室,让真一郎随时回来都没问题。客房也一样,连突然来访的客人都能完美应对是看出一名执事能力的所在。
说到居家布品,起居室与茶室的枕套也要换成冬天专用,窗帘则必须装上颜色温暖的布料。地毯洗干净后要翻到绒毛纤长的那面。暖炉虽然不太常使用,但还是要取出装饰在里面的观叶植物,放入柴火。
描绘着水中景象的绘画在视觉上会令身体发冷,因此要改挂上顶着威风羊角的山羊绘画。
一楼的浴室因为按照真一郎的期望保留过去的瓷砖,是起居空间里唯一没有地暖设备的地方。花颖喜欢二楼客用的桧木澡盆,这个季节必须定期确认空调是否能确实温暖浴室。当然,也必须维修中央暖气。
加上衣柜的换季,全家的外观都要改变,因此有再多的时间都不够用,花颖散步遂成了珍贵的工作时间。他们不能在主人面前打扫。
衣更月步上阶梯,来到更衣室,里头宛如暴风雨过境。这样下去,可能就算到晚上也无法结束衣物换季的工作。
「对不起……虽然我记得哪个地方有放什么,但我很不会整理东西……」
峻缩着肩膀。峻是值得感谢的有用战力,但任谁都有不擅长的事物。
「剩下的东西我来搬,麻烦你继续整理。」
「我知道了!」
衣更月留下峻离开更衣室,当他来到楼梯上方时,看到玄关的门把转动,赶紧小跑步来到大厅。佣人平常是不会在外围走廊奔跑的,但他不能在高处迎接主人。
玄关的门扉打开,花颖走了进来。
「花颖少爷,欢迎回来。」
衣更月行礼出迎,收下花颖的长外套。花颖通常在中午午餐前会看文档,但他今天似乎没有这个心情。他心不在焉地脱掉手套后,没有走向书房,而是将脚步转向正面的楼梯。
「我打算稍微离开家里一段时间。」
这是突如其来的决定。然而,衣更月所受的训练可没嫩到因为这点程度就会动摇。
「我马上着手做旅行的准备。请问目的地是哪里呢?」
「不用准备。你也不用跟来。」
花颖在几阶楼梯上回头看着反射性站定的衣更月,他像是无法彻底隐瞒事情般扭曲着表情说:
「其实,爸爸在我散步的时候打电话过来说他今天准备要回家。」
衣更月内心一惊。按照惯例,真一郎如果决定要回来,凤会联系衣更月。因为若是要迎接老爷,佣人们的工作会全面性地增加。这是凤对所有乌丸家佣人的体贴。
花颖的任性和真一郎回家都不稀奇,但衣更月从没见过凤的疏失。
「那么,我马上准备迎接——」
「他好像跟凤吵架了。」
「——和凤……吗?」
衣更月最终还是不小心表达出怀疑。
真一郎和凤的意见不可能永远完全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执事会替主人的心情着想,但也有自己的想法与感情。如果认为有些事对主人没有好处,凤应该也会坚持己见不肯退让吧。
但是,衣更月所认识的凤,就算真的跟真一郎吵架也不会放弃职责。如果真一郎要自己回家的话,他更应该会要衣更月做好万全的准备。
「事情看来并不简单呢。」
「对吧?」
花颖点头称是。
「因为这样,我要去和凤谈谈。爸爸就拜托你照顾了。」
「您打算一个人过去吗?」
「我已经十八岁了喔,一个人也有办法搭电车。」
花颖自信满满地说着步上阶梯,衣更月压住长外套的衣摆追上花颖。他知道花颖的意思。也有小学生搭电车通勤,所以年龄不是问题。
花颖的问题是眼睛太好了。
花颖的眼睛可以感受到色彩细微的差异。在宴会会场放眼望去,能够断定女性宾客礼服的颜色全都不同的,也只有花颖办得到。至少在衣更月的印象中,芽雏川家的宾客中就有十个人穿红色礼服。除了花颖之外,终究没有人能看穿艇人腰封的颜色吧。
然而,事情总有两面。
「那么,请让峻陪您过去。」
「我没问题。」
「有问题。」
听到衣更月正面反对后,花颖在自己的房前回过头。
衣更月很惊讶花颖竟然会一脸吃惊。
花颖的眼睛太好了。这座宅邸当年为了减少小花颖的痛苦,特别用心调整过配色。但是,外面的世界却不一样。
奇特的色彩随意叠合。浑沌纷杂的街景或许有独特的魅力,但据说,因为花颖的眼睛会毫无保留地读取些微的颜色变化,所以对大脑造成很大的负担。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信息太多了。
「我会请驹地送我到车站,在电车里面只要一直闭眼睛就好。如果跟凤说我一个人过去,他就会来车站接我。」
「您打算用苦肉计吗?」
「请说是我信任凤。」
现实上,衣更月也觉得如果凤知道花颖是独自前往,就算像神话中的天照大神一样关在天岩户里,也会赶到花颖身边吧。花颖就像引出天照大神的天钿女命。
「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
「冈山。我跟凤和爸爸住的旅馆确认了,请他们留住凤。」
「在早上散步时做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这样做的话你会阻止我吧?」
花颖叹了一口气打开房门。衣更月没有否定。由于门没有关上,衣更月也进入房内,将长外套挂在衣架上。
「你是第一次以执事的身分服侍爸爸吧?」
「——是的。」
衣更月回答。事到如今,他才急速地体认到这个事实。
他从来没想过服侍真一郎的机会会以这种形式来临。虽然是暂时的,而且花颖是衣更月的主人这件事没有改变,但对衣更月而言,提到一家之主就只有那个人——真一郎,即将成为他在宅邸里要服侍的唯一。
花颖从床底下拉出皮制背包,将手机充电器和钱包丢进去。
「像我这个年龄的日本男生,一般都是穿怎样的衣服外出?」
「请稍等,我叫峻过来。」
身为乌丸家主人不能打扮得随随便便,但若是在街上显得突兀,成为不法分子的目标也不妥。
衣更月将长外套拿在手上,打算返回走廊时,花颖将包包拉链拉起来的声音格外响亮。
衣更月心中有股奇妙的感觉,他一转回视线,时间尚早的朝阳穿过窗帘洒了进来,房内沉浸在一片静谧中。花颖站在白色的光芒中开口:
「爸爸就拜托你了,这是命令。」
只要衣更月服侍乌丸家的一天,不,就算是离开这里,他也一定会守护乌丸家。
「谨遵吩咐。」
衣更月行礼,因为光线,他知道花颖露出了微笑。
2
驹地载花颖出发三个小时后,同一辆车载着真一郎回到宅邸。
就算是花颖继承后,真一郎也回来过几次。首先,比起侍奉花颖的日子,衣更月在真一郎底下任男仆的时间还要更长。
尽管如此,当一听到大门解除门锁响起的铃声,衣更月的心脏便跳得飞快。那股物理性的压力大到让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确认肋骨有没有折断。
凤教了衣更月不将自己的感情显露在外的技术。如今,不管是抑制感情或是表情不动如山对衣更月来说都易如反掌。滴落在地板上的热水就等一下再擦吧。
衣更月急忙加大步伐来到玄关,他在门扉内侧深呼吸后走出屋外。
车子的引擎声渐渐靠近,最后在玄关前停下。
衣更月戴著白手套打开车门,一双带有刺绣的棕色皮鞋从后座步下。
「我回来了,衣更月。」
「欢迎回家,真一郎老爷。」
真一郎回给衣更月一抹温和的笑。
真一郎看起来很有精神,大方的笑容与沉稳的举止也感染了四周,令人不禁觉得只有他的周围时间会放慢。
真一郎以悠哉的步伐走上阶梯,即使靠近大门也没有减缓速度,这是因为他相信衣更月会在正确的时间点打开门扉。这件事令衣更月十分高兴。
「家里感觉很令人安心呢。一看到这幅画就会想到『冬天来了啊』。」
真一郎看着山羊的画像,吐出一口气。
「家里刚刚换季。现在也是品尝桐山的木瓜海棠酒的时候。」
「喔!话说回来,衣更月,我今年还在想没有吃到雪仓的栗子饭很可惜呢。」
「我有为您准备。」
衣更月想起真一郎每年都很期待吃栗子饭和雪仓商量时,她也想着同一件事,所以将真一郎回来时要吃的栗子冷冻保存起来了。
洗漱后,真一郎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衣更月为唐津烧茶杯注入热腾腾的煎茶,放在矮桌上。
「谢谢。哦?」
真一郎看到茶点附的糖渍栗子后,眼睛如同布满了星星般闪耀。
真一郎双手捧着茶杯啜了口绿茶,放下肩膀吐了深长的一口气。他以竹签压在糖渍栗子上将栗子分成两半送进嘴里后,绽放笑容。
「衣更月,你完全是一位执事了呢。我好怀念你在雨中拜托我雇用你的时候。」
「那时候啊……」
那是衣更月年轻气盛的时候。
他现在仍远远不及凤。衣更月在喉头压下这句打算脱口的话。如果真一郎和凤在吵架,他最好小心观察说出凤名字的时机。
「你长大了呢。」
真一郎调皮地笑着。
自从真一郎回家后,衣更月一直处在紧张的情绪里。然而,这绝不是讨厌。在脑海中反复思量应有的行动那种舒服的紧张感,以及身体跟着预想顺利完成时的成就感,令衣更月的精神十分亢奋。
真一郎是衣更月的第一个主人。
衣更月受到乌丸家雇用,经历七年男仆的时间,一想到自己现在以执事的身分和真一郎说话,他就激动得起了鸡皮疙瘩。
「没有真一郎老爷,就没有现在的我。」
「你太夸张了啦。」
「不,绝不夸张。」
能与凤和真一郎相遇,对衣更月而言是难以取代的侥幸。
「我绝不会让您失望。」
衣更月在真一郎面前再次对自己的内心发誓。
真一郎接受衣更月的视线露出微笑。执事不可以凝视别人的脸超过三秒钟。
衣更月以职务覆盖害羞的心情,重新冲泡煎茶倒入空杯里。
「其实,我有事情想和衣更月你商量。」
热气缓缓从茶杯中升起。
难道是关于和凤吵架的事吗?真一郎和凤相处的时间当然比较长,不过,或许有些事是真一郎不知道而衣更月知道的。
「请尽管吩咐。」
然而,真一郎却没有提起凤的名字。
「花颖不在真是刚好。」
真一郎意外的话语落在寂静里。衣更月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不规则地跳动。与刚才不同,这是讨厌的紧张。
说话的人明明是真一郎,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快感和心虚感,一层层地粘贴衣更月的脖子后。
这一定是错觉。花颖是主人,衣更月正正确地运行职务。现在这样服侍真一郎,不也是因为花颖的命令吗?
「是忌讳让花颖少爷听到的话吗?」
衣更月打起精神问道。真一郎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是很亲的朋友在替我担心,听说花颖有一些不好的谣言。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但好像说不上是适合一家之主的传闻。」
衣更月吃了一惊。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
「很抱歉。我连有这样的传闻都不知道,是我怠忽职守。」
「你做得很好了喔。」
「但是,要是凤的话,早就会得到情报,确认传闻真伪,对谣言源头有所应对。」
「你没必要变成凤。」
真一郎温柔的体贴令衣更月深切感受到自己的不成熟。衣更月和凤是不同人,变成一样的人对双方来说都没必要。衣更月有衣更月的角色。他虽然知道却露出了彷徨,让真一郎关心自己实在是太丢脸了。执事,必须常保冷静。
「我很抱歉。」
「好了好了。传谣言的人只要有趣就好,根本不在乎是真的还是假的,重视真相的人不会带头加入谣言。大家都知道那是没什么可信度的事。」
「是。」
「朋友是提醒我不要让人有隙可乘,但以我个人来说,是觉得既然已经让位了,花颖高兴想把乌丸家怎么样就怎么样。」
真一郎的侧脸没有虚伪。他不是装腔作势,而是真心这么觉得。
「可是,花颖还未成年,我又是父亲。如果他真的走错路的话,我必须先听听他的说法。」
真一郎放下茶杯,抬头看向衣更月。
「我可以拜托你吗?」
那是直率的眼神。
「请交给我负责。」
答案根本不需要问。
3
「所以……为什么要问我?」
男子看着说明事情经过的衣更月,表情像是想要咬住espresso特别厚的杯缘一样。
赤目刻弥。在衣更月眼中是个要特别注意的人物,却是花颖的朋友。
衣更月斟酌着字词,垂下视线。宛如萤石结晶的照明映在特调咖啡上,看起来就像浮起来的方糖。
赤目的直觉很敏锐,差劲的敷衍只会让对方起疑。
衣更月利用眨眼撑开下眼皮,抬起视线说:
「您交友广阔,再加上活动范围横跨各种面向,是我们这些人远远不及的。我想如果问您的话——」
「不是吧?」
赤目打断衣更月的话,挖了一口焦糖烤布蕾。「三分。」给了严厉的评价。
「是因为其他家伙们会忌惮乌丸家而什么都不说,但我则是对家族名声不给情面,店里的事也算欠了花颖人情,刚好可以利用。」
「我没有想过要您把跟花颖少爷借的人情还给我。」
「帐是分开算啊?」
看来在赤目心里,将衣更月想成比自己预期还要善良的人。但是,执事挥霍主人积蓄的这种事就不用说了。
「旁人都觉得您和花颖少爷感情很好。」
「意思是就算你和我见面也不太会被追究原因吗?啊——讨厌讨厌,脑筋好的家伙好讨厌。」
「您谦虚了。」
衣更月微微一笑,喝下溶解方糖幻影的咖啡。视觉与事实的差别带来了诡异的味道,衣更月心想,早知道就不要做奇怪的想像了。
「这算是衣更月借的债吗?帐算在不同人身上吧?」
「只要不会为乌丸家带来困扰,我随时做好为花颖少爷朋友效力的准备。」
「真是了不起的执事啊。」
「您过奖了。」
看样子,衣更月的回答有达到赤目的及格标准。他喝下espresso,一脸完全感受不到苦涩的表情从座位上起身。
赤目走向咖啡店门口。衣更月经过收银台结帐后,步出旋转门外。
「你可以走在我旁边。」
「失礼了。」
本来衣更月应该对赤目行礼后跟在他身后,有些场合则是必须走在他前面确保安全。但赤目是为了对话不让人听见才走出咖啡店的,拉开距离大声说话的话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街上混杂着万圣节的余韵与早一步的圣诞节气氛,即使在衣更月眼里也充满杂乱的印象。沐浴用品店门口,刚送到的圣诞红绑在一块。肥皂的香气为空气染上淡淡的色彩。赤目将双手放进短版海军外套的口袋里,跳过两块走道上的红砖走着。
「十八岁就继承那样的家,遭人嫉妒是一定的。你多少也听过几个没凭没据的传闻吧?」
「是的,非常遗憾。」
封住别人的嘴巴有时候也是执事的职责,但是他却无法事先找出兴风作浪的人。如果那些人对花颖没有私怨就更难上加难了。
「讲好玩的家伙构不成威胁,他们只是在帮无聊的日常生活解闷罢了。真的站到本人面前,就会满脸笑容极力称赞。」
「我学过过分抑制会引起反感。」
「没有实际损害的谣言是这样啦。」
赤目缓缓站定在弯曲的桥上。他将左手肘靠在扶手上,视线看向通过下方的铁道。
顺着赤目的视线望去,有辆电车驶进距离桥两百公尺左右的车站月台。星期一午后的车站十分空旷,三三两两的人影缓慢地移动。
「最近,中坚世代里有一派是在旁边观望乌丸家。花颖虽然很受爷爷和小孩子欢迎,却会受到同年龄或是年纪比父辈还小的人疏离吧?」
就算赤目讲得一副这是两人之间共识的样子,衣更月也没办法同意地说:「嗯,就是这样。」
「你没有自觉吗?」
「您是指我讨厌花颖少爷吗?」
「不是这样的话,就是毫不在意吧。」
「不在意的话,不可能实现主人的期望。」
「我是说对花颖身边的人。」
赤目无视衣更月,自顾自地说着。在衣更月有些厌倦答话时,月台响起电车要发车的旋律。赤目嘴角上扬。
电车发车了,伴着风声与车轮的声音,长长的车辆通过桥下。
赤目扯住衣更月的领带将他拉到身侧,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听说有一群家境很好的少爷们,流连在一家叫Akris的店。」
衣更月睁大眼睛,赤目回给他一记落落大方的笑容,抵着衣更月的胸膛让他撑起上半身。
「谢谢您。」
「就当是espresso的回礼。」
赤目背对衣更月走过桥梁。
衣更月转身调整领带,整理自己的衣衫。
4
回到乌丸家,衣更月准备了真一郎的下午茶与晚餐。
「好吃。雪仓的菜就算是两人半的分量我也吃得完。」
「嗯,感觉是很合理的数字。」
雪仓开心地回答,将烤牛肉块切片。
「只是绿色花椰菜……」
「就算一根也好,请您享用。冬天容易缺乏维他命。」
雪仓劝说后,真一郎将本来就很小块的花椰菜又切得更细继续用餐。
主人的晚餐平安结束后,工作后台松了一口气。
「辛苦了。」
「晚安!」
雪仓和峻结束打扫和泡澡的准备回家后,宅邸进入了夜晚的时间。
平常这之后的自由时间,衣更月大概会一边对花颖的召唤待命,一边擦拭银器和为隔天的工作做准备。然而,真一郎比花颖还早进入卧室,所以九点衣更月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真一郎老爷,今晚会降温,我先将睡袍拿出来了。」
「谢谢。」
真一郎靠在枕头上,从稍微下移的眼镜上方向衣更月道谢。老花眼镜不容易看远方的物品,避开镜片是真一郎有仔细看衣更月的表现。
「你今天已经可以休息了喔。我差不多要睡了。」
「真一郎老爷,晚安。」
「晚安,衣更月。」
来到走廊关上房门后,衣更月的身体沉浸在完成一天工作的充实感中,紧握的拳头上一点一滴地传来喜悦进驻的感觉。衣更月也办得到。他单纯地为这件事感到开心。
然而,今天还没有结束。现在这个时间还能去那间店。
衣更月叫了出租车,等待时确认宅邸的门窗后,前往谣言的现场。
赤目口中说的那间名为「Akris」的酒吧位于吉祥寺。调查之后,衣更月才知道吉祥寺原来有许多融合了各式各样文化的餐厅。
从最普通的爱尔兰酒吧到飞镖酒吧、撞球吧、秘密酒吧或是模仿八○年代的复古酒吧、经手水烟、雪茄、烟斗的酒吧,甚至还有可以在靶场射击的酒吧。
「Akris」是赌场酒吧。
不过,以业务内容而言它几乎完全接近游戏中心,赌博是以店里专用的代币进行,不能兑换现金或是纪念品。
酒吧有着齐全的轮盘、百家乐、二十一点、扑克牌等赌场经典,还有专门的荷官,但毕竟是酒席间的游戏,店家的网站也是以介绍酒类品项为主。
不过,在步下阶梯拉开店门的一瞬间,衣更月立刻发觉「Akris」跟网站介绍的不一样。
脚底的血液如同退潮般被抽走。
由于店名的意思是蚱蜢,衣更月原本以为这是间轻浮的酒吧。如果店里更喧腾吵杂的话,他也能放心赌场就只不过是酒席间的游戏罢了。然而,酒吧入口却有着身穿黑衣的保镳,或许衣更月该庆幸这里不是那种正式到会拒绝衣更月这个生面孔踏入的店。
这里大概没有违法吧。不过,精致的代币和轮盘桌不输国外的赌场,荷官的发牌技术也丝毫不逊色,客人们都守规矩地在短暂的游戏中享受。
并列在吧台的酒瓶上尽是衣更月在工作上学到的酒标,网站上写的酒单价钱虽然比附近其他店家还高,却没有另外收入场费,是能够接受的合理定价。
舒适的气氛、高级的宁静。
这家店是玩真的。
店里蕴酿着踏进来一次后,就会渐渐无法自拔的中毒性。
不过,现在这家店的经营模式怎样对衣更月而言都无所谓。
未成年的花颖光是出入提供酒精饮料的店里,就已经违反条例了。加上如果被赌博吸引,有可能会发展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若是乌丸家的财政衰败,或许应该要像真一郎说的一样,干脆地将其视为主人的选择。虽然让乌丸家陷入苦境就像有人反转自己的胃腑一样,对衣更月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克服财务危机也是执事的工作。
但是,如果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利用花颖违反条例、沉迷赌博——
让花颖强迫交易、没有计划的赞助、遭人利用,帮人做坏事的话,乌丸家世世代代的历史将会蒙羞吧。乌丸家将会面目全非。
衣更月的脑海里闪过放在执事客厅里的乌丸家历代家族照。
首先要确认传言的真伪。
衣更月环视店内,和几名客人视线相交。看样子店里并没有服装规定,衣更月的三件式西装在这里有些显眼。
「第一次来吗?」
酒保向自己搭话后,衣更月便走近吧台。
排列在架上的酒标非常美丽。光线穿过没有一丝污痕的玻璃杯,气泡水机也擦得如镜子般明亮,非常优秀。
皮制高脚椅的高度衣更月坐下刚刚好。
「给我一杯米尔顿的烟雾。」
「很特别的喝法呢。」
隐隐笑着的酒保原来是一位给人精悍印象的女性。
她将黑发全部梳起,非常适合马甲背心搭配十字领结的制服。她的眼睛绝不算大,却反而予人一种自制的清纯感。
酒保从冰箱里拿出冰块,以冰锥敲碎。光是看着满溢至威士忌杯杯缘的冰块,喉咙便感受到极为纯粹的冰冷。
酒保倒入威士忌,将柠檬放在冰块上,再铺好软木杯垫,放上冰凉的玻璃杯。
「请慢用。」
「我在找人。」
衣更月单刀直入地开口。他们彼此身上没有需要迂回对话变亲近的好处。
酒保以宛如蛇一般的冷冽目光盯着衣更月。
「根据规定,工作人员不能透露客人的事。」
「我不是调查单位。是家里的人『忘了带』东西,请我拿过来。」
这种场所容易引发金钱纠纷,只要暗示自己是带钱来的话,店家会以不扩大事情为优先。
「你是家人吗?」
酒保如预期般地松开了紧抿的嘴唇,露出和善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冷淡是个幻觉。
「我们虽然不能谈论任何一位客人,但是有代币的话,可以在每一桌自由绕绕。店内左手边是贩售代币的地方,就在往洗手间走道的里面。」
「谢谢。」
衣更月在吧台上留下比平常还多一些的钞票,往酒吧深处移动。
酒吧的入口是个直角,沿着墙壁呈L型,店里约七成左右的空间往下挖了几阶,赌桌就热闹地聚集在凹槽区域里。只想品酒的人可以利用位于L底部的吧台或是散布在L直在线的高脚桌。
在高脚桌区喝酒的是三名身穿西装的男子,看起来刚结束工作,手腕上有被复印机碳粉弄脏的痕迹,应该和花颖没有交集。
赌博区光是客人大概就有三十人左右,由于下面比较暗,无法清楚辨别每一个人的长相,但有几张参杂其中的年轻脸孔,衣更月也有印象。
那些都是可以称做名门子弟的成员。如果有传言花颖在这里的话,先不论真假,不难想像它会被当作可信度很高的传闻。
因为每天都会见面,只要花颖在这里,衣更月用体型和动作应该就能认出来,但现在他并没有看到类似的人影。
花颖不在这里是比较值得感谢。
衣更月一边眺望赌博区一边穿过高脚桌旁,当他在店内左侧底部右转,进入朴素的信道时——
一道熟悉的背影。
「花颖少爷?」
衣更月怀疑自己的眼睛,在走道上奔驰。
走道右侧是两扇洗手间的门扉、并排的挂衣区与一扇嵌着格子的小窗。格子窗那边似乎在贩售代币。
人影刚刚是进入另一侧左边的门。
赌场酒吧有会员区和VIP室也不奇怪。
衣更月追着人影,冲进最里面的门。
正确来说,是冲出门。
「咦……」
夜晚的风冷却了衣更月的焦躁。奔上出现在眼前的楼梯后,终点是大楼间的巷子,左看右看也找不到类似花颖的身影。
衣更月在那道人影出门前一瞬间,看到的是花颖的侧脸。
背后下方传出电子声响,赌场酒吧的后门锁了起来。
最后有付钱真是太好了,衣更月空虚地想着。店员没有追究他从后门离开是单纯运气好吧。
衣更月椅靠高架桥下的支柱,在圆柱背后操作手机。
第二道铃声响到一半时,一道轻快的女性声音回应:
『十篝旅馆您好。』
「我叫衣更月,是乌丸花颖家里的人。可以帮我把电话接到房里吗?」
『请稍等,我这边确认一下。』
电话保留中所播放的音乐,是以日式乐器演奏的旅馆宣传曲。十篝旅馆是自创业起便与乌丸家缔下关系的旅馆,从纸门、浴衣、坐垫到餐具等,所有物品都是运用篝火水墨画特别订制而成,这首曲子似乎也是旅馆请冈山县出身的作曲家制作。
等待费时地令人讨厌。旅馆是在跟花颖取得转接的许可呢?还是在查找住宿名单确认花颖没有住宿呢?也有可能是为了让衣更月无法分辨是哪一种吧。如果衣更月对乌丸家怀有敌意,不管告诉他花颖在或不在,都有可能被用来做坏事。
就算只是假设心情也很糟。日式乐器的悠闲乐曲令衣更月焦躁不已。
衣更月紧紧皱眉,用力闭上双眼。
音乐遭杂音切断,接通电话的声音带着慌张的气息。
『喂?』
衣更月的眼皮飞快地张开。
是花颖的声音。
『你怎么会打电话到旅馆,发生什么事了?吓我一跳。』
打到手机的话,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接通。
衣更月因为花颖接了旅馆的电话而轻抚自己的胸口。同时,在酒吧看到的花颖又是谁的疑问如同带刺的铁线,紧紧捆住衣更月的安心。
「很抱歉,因为我很担心您的状况。」
衣更月连想个漂亮借口的余裕都没有。花颖对话筒笑出声:
『爸爸难得回家,我很好,别担心。』
虽然听到花颖的笑声,衣更月却想不起来花颖的笑容是什么模样。
5
从吉祥寺到冈山开车至少需要七小时。
搭电车虽然可以减少一半的时间,但从东京出发的新干线末班车是二十点。
从冈山机场到十篝旅馆开车要两小时。就算事先提出飞行计划,开小型飞机前往,也无法空出机场到旅馆的移动时间。
衣更月寻找时刻表中的空隙,几乎在纸上填满了数字和站名反复思考,却怎么也找不到脱身的捷径。
「Akris」的花颖和在旅馆接电话的花颖。
在没有移动方式与时间不足的基础上,只能想成花颖人不在冈山。花颖事先拜托旅馆转接电话,假装是联系房间其实是打到花颖的手机。不然的话,衣更月看到的就是与花颖长相一模一样的分身。
衣更月将小狗吃完的餐盘拿到狗屋上方,抱起呜咽撒娇的小狗。
小狗黑漆漆的眼睛令衣更月觉得,自己欺骗自己的内心似乎被看穿了。
他排除掉了最简单的可能性。
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如果衣更月在酒吧看到的人不是花颖的话,便不会产生矛盾和不合理。然而,那也是衣更月最不想承认的一个可能。
一个长相相似的人,代表着衣更月将陌生人错认成花颖。一流的执事要具备日常生活中的观察力与坚定的忠心,即使主人被魔法变成青蛙也能在一千只青蛙中找到他。
那么,如果出现在「Akris」的人真的是花颖本人——
花颖没有愚蠢到不知道那会对乌丸家以及他自己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影响,也有足够的想像力。
『爸爸难得回家,我很好。』
回忆中花颖的声音如同月亮圆缺,远去、消失又再浮现。
衣更月不是不承认花颖是主人。虽然花颖没有发现自己对所有人都能一视同仁着想的感性,但那可说是一家之主的一种资质。
另一方面,花颖任性、固执,不管怎么劝都不会避开危险。上个月也为了只见过一面的女性,帮助曾经陷害过自己的对象。丝毫不介意若是一个不小心,自己就有可能遭到犯人怨恨,受到加害。
简直就像带头让别人利用一样。这不是一家之主该有的破绽。
下次就算用骂的也要让花颖明白这件事。如果说父母的任务是教导脱离正轨的孩子,那么执事的职责便是将主人引导回正确的道路。
不过,或许花颖并没有走错路。
『这是命令。』
将真一郎托付给衣更月时,花颖特地说了这句话。衣更月服侍真一郎是理所当然的事。本来在花颖继承乌丸家以前,衣更月就一直服侍着真一郎。
有可能——
如果那是一道为了减轻衣更月心里负担的命令……
(花颖少爷是不是不打算回来这个家了呢……?)
他不是走错,而是离开乌丸家一家之主的这条路。那句托付真一郎的话,是花颖对衣更月最后的一道命令。
衣更月的手臂突然感受到小狗的重量。
衣更月应该完美地完成了执事的职责。他将花颖当作一家之主完成他的愿望,没有任何失误。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什么衣更月现在心中怀抱的情感会是罪恶感呢?
「衣更月。」
「真一郎老爷。」
真一郎的脸庞出现在厩舍的门口。
「很抱歉,您是不是找我呢?」
「没有没有,我之前就很想看看狗狗。可以让我抱一下吗?」
真一郎将双手伸向前方。衣更月带着小狗走到厩舍外,交到真一郎手上。
小狗安然地窝在真一郎的手臂里,窥探似地仰望着他。真一郎抚摸小狗的后耳,在阳光下微笑。
「好像有点无精打采呢。」
「可能是因为刚吃饱想睡觉。」
「我是在说你,衣更月。」
真一郎取笑道。衣更月的耳朵逐渐发烫。在真一郎和凤的眼中,衣更月是个还不到他们一半岁数的菜鸟,很容易看透吧?
真一郎即使在雨中,也像现在一样身上带着阳光。
「真一郎老爷,可以请您不要相信我吗?」
连衣更月自己都觉得这是个诡异的请求。
「我知道了。我随意听听就好,说吧。」
真一郎既不惊讶也不深究,他在庭院的岩石上坐下,将小狗放在膝上。
衣更月避开真一郎的影子,站在下风处说:
「花颖少爷是我的主人。但是,我真正想服侍的人是真一郎老爷——花颖少爷可能这么这么想。」
「你自己呢?」
真一郎反问。「这个」恐怕就是衣更月罪恶感的源头。
「……我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当真一郎老爷的执事而努力至今。」
「因为你以凤为目标才会把我想成是自己的主人。」
「我﹑我自己本身也尊敬真一郎老爷您。」
「谢谢。不过,不要让凤变成没用的师父喔。」
衣更月觉得真一郎的笑容和自己内心间的空气似乎扭曲了。
「因为我不成熟吗?」
「我没把你的话全听进去,所以我的话你也听一半就好。」
真一郎从石头上起身,拂去身上的沙尘。
「狗狗,过来,我们去调配室吧。桐山一定会给我们肉干。」
被独自留下的衣更月茫然地站着。如果自己不好好做,凤就会遭到批判说他教不出一个像样的继承人。
完美完成职务。
唯有这件事不会错。
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衣更月觉得内心一片灰暗,祈求着夜晚降临。
急着回家的人们令平日的街道散发出一天结束的感觉。不过,「Akris」店内阻隔了时间,如同水底深处的夜晚好似会永远持续。
真一郎返回卧室后,衣更月从衣柜深处抽出自己的便服。
不管他要抓的人是花颖还是分身,避开可以一眼就认出自己的服装,才是聪明的做法吧。
合身长裤的尺寸没有改变令衣更月松了一口气。他在简单的衬衫外披了件皮外套。脚上穿着跟平常形象不一样的靴子。以造型品固定的头发洗过后再放下浏海,就能大大改变整体的轮廓了。
将头发全部梳起的酒保在吧台里摇着酒杯。
由于衣更月打算先去赌博区找出花颖,所以想问女酒保是不是先点杯饮料比较好。吧台前没有客人,两名酒保正在制作饮料。
「……!」
衣更月因为眼前令他血液逆流的光景,而觉得很没有真实感。
他不就在这里吗?
衣更月的行动比思考快了一步,他探身进吧台,一把抓住男子的背。
「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哇!」
熟悉的背影转身。
「您要点饮料吗?」
男子对自己用敬语。这件事首先敲了衣更月脑袋一记,接着,男子的外表又让衣更月遭到第二波攻击。
花颖穿着酒保的制服戴着黑框眼镜,浏海完全梳到后方,露出的眉毛修得细细的样子。
真实感迅速消失。这里是异世界吗?
「您要点什么?」
他不是花颖吗?
衣更月松开抓着对方的手指,移开目光,将身体退回高脚椅上。
「给我一杯葡萄酒。」
「请稍等。」
男子从冷藏柜里选了一瓶葡萄酒让衣更月看酒标。衣更月以眼神回应后,昨天的女酒保便准备酒杯一起帮忙。
现实比小说更离奇。有个故事是王子和跟自己相同长相的百姓交换身分,如果是这名男子,就算和花颖交换也足以骗过熟人吧。衣更月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花颖出入这间店的谣言了。
「对不起,因为你和我认识的人长得很像。」
「我才是,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失望?」
听到意想不到的话后,衣更月看着映照在啤酒机管上的自己。擦得光亮的金属令衣更月的脸庞扭曲,不告诉他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的立场要为花颖的传闻不是真的而松一口气却失望,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大概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认错人。职务……我每天在工作的地方看着对方,工作是要以对方为第一优先,完美达成任务。」
「哦——」
长得像花颖的酒保将葡萄酒放在衣更月面前。
「专业的人有办法因为工作喜欢一个人或讨厌一个人耶。」
「……」
呼吸仿佛停止了。
「抱……对不起。惹您不高兴了吗?」
酒保慌了手脚,头发梳起来的酒保则瞪着男子。衣更月左右摇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手伸向酒杯。
「不,我完全同意。」
衣更月拿着酒杯杯脚,单纯为了解渴而喝了一口葡萄酒。将过了收成期的葡萄放置到腐烂前,再以好水和传统工法发酵制成的葡萄酒十分甘甜,通过喉咙后,残留下微微的温度。
衣更月最有自信的便是尽心完成执事的职责。像夏原一样的执事作风虽然也很吸引人,但拜凤为师向他学习的岁月是衣更月绝对的骄傲。
令人害怕的自负。
「美味的葡萄会成为佳酿。就算技术再好,如实地模仿范本、修饰外观,没有内容的话就跟雨水没两样,虚有其表。」
他以职责为借口封闭了感情。衣更月才是在玩表面执事游戏的人。
被迫陪自己的可怜酒保歪着头说:
「您在说酒吗?」
「我在说酒。」
「你的酒,葡萄不好吗?」
「是徒具外表的失败品。」
如果夏原是以新鲜葡萄赤手挤成的果汁,衣更月就像做好华丽瓶身与酒标,内容却是雨水的东西。他很羞愧。
酒保离开位子收拾酒瓶。赌博区似乎有人中了头奖,热闹的欢声听起来十分空泛,因为这里不是衣更月该待的地方。
衣更月从高脚椅踩垫下来。
「谢谢招待。」
「……请问,你知道软木的形成方式吗?」
长得像花颖的酒保喊住衣更月,递给他一个放在铝盘上的软木塞。
软木塞上的葡萄酒已经干涸,呈现漂亮的紫色。
「是剥下树皮,凿穿内部做成的吧?将木屑聚集起来,压缩成块。」
「加工方式是这样没错。」
酒保带着天真的笑容拿起软木塞说:
「树木会在一张树皮下进行细胞分裂,不停往内侧成长。你知道外层是花了好几年才有深层的内涵吗?」
「——」
衣更月想说些什么却出不了声。
「啊,来了!失陪了。」
酒保将软木塞塞到衣更月手中,急急忙忙地离开吧台。他一边挨着头发梳起的酒保的骂,一边直直往店里的入口前进。
「爷爷,我终于抓到你了。你答应过我今天不会来的吧?回家啰。」
男子拚命说服的,是衣更月看都没看过的老先生。
手中的软木块轻轻的,虽然看得见,却没有握在手中的真实感。
「这个软木塞可以送给我吗?」
「当然。」
头发梳起的酒保优雅地笑着。
虽然现在是只有酒标厉害的雨水,但是经过十年、二十年的熟成,总有一天或许会成为真正的葡萄酒吗?衣更月将软木塞倒在执事的工作桌上,用电脑拨电话到花颖的智能型手机。
『喂?』
「花颖少爷,抱歉这么晚打扰您。」
『是没差,怎么了?现在是UNO正紧张的时候。』
一边是赌场,这边却是纸牌游戏,真是和平的挑灯夜战。
「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您的脸吗?」
『…………』
花颖会拒绝吧。
『凤,拿着。』
电话那头响起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通话模式切换成视频通话。似乎将手机方向拿反的凤出现一个大特写,他边悠哉地笑着边将照相机镜头转向花颖。
花颖盘腿坐在和室用的藤椅上。玻璃桌上散落着卡牌。花颖大概是因为电话急忙盖住手牌的关系,恐怕是秘密武器的「万用牌」不小心掀了开来。
画面背后是搭配篝火水墨画的纸门与坐垫。
他们毫无疑问在冈山。
『怎么了?』
「不,谢谢您。」
衣更月将视频通话切回声音,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一想到如果酒保是花颖的话,脸上好像就要冒出火将全身的水分蒸发殆尽。还好他是别人。
『我都说了好几次我没问题——』
「一没看到您的脸,我的状况就很糟。请您赶快回来。」
在漫长的沉默后,电话那头传来凤压抑气息的憋笑声。
6
星期三,天气转为雨天。
衣更月抬头看着下着朦胧细雨的天空,心想还好他们在周末换好季了。虽然要回收再利用的布品和衣服山压迫着衣橱,但只要忍耐到明天,业者就会来回收了。
「好像是因为施工塞车,到车站还需要一点时间。」
驾驶座上的驹地伸长了脖子垂下眉毛说道。大概是因为雨天视线不佳,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踩着刹车,单侧双向通行很耗时间。
「那我先走过去接他们。你进入车站圆环后,可以打电话通知我吗?」
「我知道了。」
衣更月拿着两把伞,沿途走在树木繁茂的路上前往车站。
在剪票口前等了七分钟后,从车站玻璃窗的震动知道电车进站了。两分钟后,衣更月在步下月台的乘客中看到了花颖和凤。
花颖低着眼睛不看四周,凤则随侍在侧引导他走向自动剪票口。衣更月等花颖发现自己后,深深低头说:
「我来接您了。」
「雨伞?」
花颖的视线停留在衣更月的手上。
「车子因为道路施工的关系卡在路上。在车子来以前,您可以在咖啡店稍待一下吗?」
「走去车子那里。我在电车上坐得好累。」
花颖冷淡地丢下这句话,步下车站的阶梯。
「凤总管,请用这把伞,我来拿行李。」
「行李很少,去帮花颖少爷。」
「是。」
衣更月交给凤一把大伞,小跑步追上花颖。
在阶梯下追上花颖后,衣更月打开黑色的大伞遮住花颖上方。由于花颖已经迈出步伐,衣更月只好边配合花颖的脚步边伸出空着的手说:
「花颖少爷,我来拿行李。」
「这个我要自己拿。」
花颖抱着纸袋转过上半身,背对衣更月。看样子是很重要的东西。
「失礼了。」
「我不想走车道。」
「请往这边走。」
衣更月在圆环中间请花颖走向三岔路的左边,对正在下楼梯的凤微微行礼示意。
这条穿过大马路和铁道之间的小路,是条两边种满行道树与树丛的步道,连自行车都禁止进入。雨滴留在绿叶上不时滴落,发出水珠散落的声音。
「花颖少爷,可否问您一个问题呢?真一郎老爷和凤闹不和是……」
「恶作剧。」
咚——落下水滴的叶子摇晃了一下。
「恶作剧吗?」
「顺带一提,爸爸说的谣言也是骗你的。他说怕你无聊,真是的,怎么净是做些有的没有的。」
衣更月睁大眼睛,眨了两次眼。他无法理解。
「你也是,什么谣言的根本没凭没据,就算有也没必要理它。」
「可是——」
「衣更月,听好了。」
花颖停下脚步转过上半身。衣更月迟了一步,和花颖的距离一下拉近。
「照我家执事的说法,一家之主似乎堂堂正正的就好了。」
是凤用这么草率的说法教花颖吗?衣更月思考,然后想起来了——
『请像个乌丸家主人,堂堂正正的。』
是衣更月。这是他们争论是否该调查船上事件时,衣更月说的话。
「我没有说只要堂堂正正就好。」
「收着。」
花颖闹别扭似地翘起嘴巴,将拿着纸袋的手伸向前方。衣更月以没有拿伞的那只手收下。纸袋里有只圆形的盒子。
今天的花颖比平常更我行我素。
他不听衣更月的话,不等他理解,自顾自地解释,又出现没头没脑的举动。是因为分开几天的关系才会有这种感觉吗?
「打开它。」
看着无法动弹的衣更月,花颖从纸袋里拿出盒子打开盖子。
盒子里是一顶毛毡帽,选用上好布料,缝线也漂亮地保持相同的间距。不过难得的好帽子在这里感觉会被雨淋湿。
花颖不理会衣更月的担心,将盒子和盖子随便地塞入纸袋中,再把帽子戴在衣更月的头上。
「好!」
「花颖少爷……这是?」
将呆若木鸡的衣更月丢在一旁,花颖再度迈开步伐。衣更月本着不能让雨打在主人身上的使命感先跟上花颖后,稍微走在前方的花颖以背影回答:
「你的帽子和外套不搭吧——颜色。」
这么说来,花颖在万圣节时好像有说过这件事。
「我拜托凤介绍,去找一位可以用去年造型做一顶新帽子的工匠。如果是这顶帽子你马上就可以戴了吧?」
「是。」
执事不能穿戴得比主人还好。一般规矩是故意挑不相衬的颜色或是穿旧衣物,但是不协调的颜色会伤害花颖,因此,乌丸家的执事必然会穿过时的衣服。
但是,花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如果希望他做一顶新帽子,只要吩咐自己一声就可以了。真一郎和凤都是这样。
听见衣更月因为疑惑而漫不经心的回答,花颖快速用力地回头。
「生日快乐!」
「啊……」
他忘了。
十一月十一日,衣更月的生日。
「您为了亲自挑选帽子材质,才会特地规划了那样的恶作剧吗?」
「没有啊。」
大概是凤联系的吧,小路前方出现驹地撑伞站立的身影。
「是你自己说糖和捣蛋都要的!」
花颖连珠炮似地说完后,从衣更月的伞下冲了出去。驹地慌慌张张地跑向花颖伸出伞,两人离开了小路。那里有投币式停车场,驹地应该是停车之后过来的吧。衣更月神奇地以脑中冷静的部份思考着。
凤追上了头上戴着帽子呆站原地的衣更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
「真一郎老爷和我知道。我收到花颖少爷的联系协助少爷。」
「不好意思,让大家费心了。」
衣更月行礼,即使超过了应有的正确角度,仍然止不住弯曲的身体。他压着快掉下来的帽子深深低头。
衣更月得到乌丸家雇用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真一郎老爷称赞你变成一名好执事了。」
「我是学您的。」
衣更月自己还只是棵空洞的树苗。
「师父要等到被弟子超越之后,才是完整的师父。」
「!」
衣更月将帽子拿在手中抬起头。凤斜撑着伞,对着微亮的雨云微笑。
「快点超越我,让我变成真正的师父吧。」
「是。我一定会。」
衣更月将帽子压在胸前,对着冬雨立下第二次誓言。
※ ※ ※
其实被恶作剧的人是花颖。
花颖拿出皮包里的物品,将它们放回各自的原位,关抽屉的手不自觉地加深力道。
『因为我比你还早睡早起,想说衣更月会不会无聊。』
真一郎一边笑着一边悠然地说道。然后接下来的话也十分恶劣。
『我本来是想应该有一、两个新谣言,但没想到他真的会去找出来,还打算杜绝来源。我得向衣更月道歉才行啊。原来衣更月比我想的还要牺牲奉献。』
『爸爸,你不是也该跟我道歉吗?』
『是吗?对了,你请人做帽子的期间,都没有去哪里玩吗?凤怎么样都不肯告诉我。』
『冈山!你希望我也去打鬼吗?』
『不错耶。去龙宫的时候可以一起邀我吗?』
明明在气头上,对方却一副期待的样子,花颖只能闭上嘴巴。
其实,花颖连吃打鬼糯米团子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四处奔波。
凤介绍的手工帽匠技术十分高超,看到他过去的作品,完全能理解众人为何会对他退休而感到可惜。然而,令人惋惜的不只是他的技术。
因为帽匠沉迷于喝酒和赌博,常常在工房也见不到人影,渐渐无法持续固定的工作。心情好时做一下帽子,一下又拿卖了的钱去玩。虽然年老后自由自在地生活很好,但是花颖时间有限,每次帽匠出去玩,他都得去把人带回来。
虽然凤说要去带帽匠,但这是花颖要送的礼物。而且,帽匠的爱店是闹区的赌场酒吧。花颖不能让凤去危险场所。
第一天,帽匠也很集中精神工作,让花颖觉得如此一来或许明天就会做好了。隔天,帽匠的老毛病又犯了。花颖为了带帽匠回来而去了那间酒吧。
到底谁想得到会在远离家里的酒吧遇到衣更月啊?
虽然凤机灵地和旅馆联系,请旅馆将电话转接到凤的手机顺利度过一关,但衣更月下次一定会想更确定花颖的所在。
花颖拜托熟悉的旅馆,请他们将和式房间布置成十篝旅馆客房的样子。在凤的打点下,虽然买齐了类似的家具,但由于十篝旅馆的坐垫套和纸门是特别订制的关系,便请十篝旅馆将照片传到花颖下榻的旅馆,打印后粘贴。凤的手腕真的很了不起。
这就是将帽子送出去前的全部。花颖原本觉得事后再说明真相就好。
但是,却发生了不得不坚持自己之前在冈山的事态。
「………」
花颖从皮包深处拿出衬衫与十字领结。这是为了埋伏帽匠,连同打工权利一起买下的东西。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花颖倒抽一口气,将衬衫藏在背后。衣更月隔着门扉询问:
「花颖少爷,茶水已经准备好了。真一郎老爷在等您。」
「我马上过去。」
花颖回答。他贴在门后,等待衣更月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是徒具外表的失败品。』
花颖从来没想过总是冷静严峻、工作上表现得完美无缺的衣更月会这样想。
「他是在说酒。」
对未成年的花颖而言,不需要谈酒。就当作没听到吧。
衣更月是冷淡无情、常常工作完美到令人厌恶的执事。
花颖将衬衫和十字领结揉成一团,丢到衣柜的回收袋里,跑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