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月在即,花颖的工作量也突然大增。
与文档类分开置放的皮盒里,放满了两折的卡片。那是以银箔勾边的圣诞卡,厚纸卡带着布质触感。
虽然文档可以用电脑打印文本,但信件类全都得由花颖亲笔书写。为了寄到国外以及赶在十二月上旬送达,完成期限近在眼前。
衣更月制作的英文草稿无可挑剔,针对乌丸家的往来对象、花颖认识的人,随年龄准备了各种版本。
「寄给斋姬赖长少爷的卡片要附礼物吗?」
花颖写完一张卡片放到旁边的盒子时,衣更月问。
「对喔……你对最近五岁小朋友喜欢的东西有概念吗?」
「我可以配合赖长少爷最近的兴趣、斋姬家与乌丸家代代间的倾向以及社会上的流行呈上提案。」
衣更月的工作能力太过完美,常常让花颖莫名觉得恐怖,不过,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思考最适合的选择。
「选择本人兴趣的话,如果和家人的礼物重复就不好了。两家代代间的倾向是?」
「真一郎老爷以前是赠送书籍。」
「那,就送书吧。」
「我会安排。久丞壹叶小姐呢?」
「壹叶是爸爸的朋友。如果由我送礼不会失礼的话是没问题……」
撇除掉年龄,送壹叶礼物就像花颖赠送礼物给久丞集团总帅与斋姬家的不动产王一样具有相同的意义。壹叶并不是像赖长这样可以轻松送礼的对象。
「我只是做个参考问一下,你也有调查九岁女生偏好喜欢什么吗?」
「只是棉薄之力。压倒性的第一名是智能型手机。接下来依序是衣服、饰品、包包、玩具。此外,也有一股倾向是想要无形的礼物。」
「像是诚意或真心之类的吗?」
花颖很感动。当近代学校里教导资本主义经济与物质主义是怎么切也切不断的一体两面时,也有如此质朴的少女存在。
衣更月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地回答:
「近来似乎有许多人盛传,若是有人在某车站附近的枞树下对自己告白并接受的话,两人就能永远幸福。」
听完回答后,花颖也变得面无表情。
「车站是指很多人利用的设施。」
「根据纪录,该车站一天的乘车人数约在两万人上下。」
「接触到那么多人的日常生活,告白的人和接受告白的人都不会害羞吗?」
花颖光是想像两万人就一阵头晕目眩,手肘撑在桌上压住额头。
衣更月的回答永远像单摆一样毫无窒碍。
「我猜,这或许是个试金石,借由暴露在众人好奇或是火辣的目光下,进而鉴定对方是否是个能超越羞耻心的对象。」
「……想法不要那么扭曲,衣更月。」
「很抱歉。」
衣更月的回答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意思。
这是半个月前的事。
写完圣诞卡,松了一口气的花颖,饭后正在看报。
中央暖气下的起居室十分暖和,细长窗户外的午后阳光穿过蕾丝窗帘,慵懒地填满室内。仿佛连沙发都让太阳公公晒过后的舒适,令花颖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则小小的报导上。
『许愿枞树惨遭割断』
花颖心想,这真是个奇妙的标题。接着,他快速浏览了一下内容,通过脑海的记忆赶跑了他的睡意。
『昨日凌晨,车站员工发现广场上的枞树树枝遭不明人士割断。该枞树被部分年轻人当作缔结良缘的树木,十分受到喜爱。警方将以毁损器物罪处理本案,呼吁目击民众协助。』
报导虽然没有提及详情,但这件案子却让花颖想起衣更月的话。不论是心怀怨念还是恶作剧,没有意义地切割树木都是种恶质的行为。
花颖失去兴致,将报纸放到边桌上,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开始工作前去庭院散一下步吧。」
今天是个适合和小狗玩的好天气。花颖走到走廊上,朝大摆钟行了个注目礼后匆匆通过,前往玄关。
视野因屏蔽而暗了下来。前方有人。要撞到了,停不下来。
花颖思考这些事情所需的时间大概不到一秒。然而,跨出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地面上,身体并没有撞到任何人。
「花颖少爷。」
衣更月保持适当的距离站着。
(……他刚刚是不是水平移动了?)
从走廊的转角应该看不到接近中的花颖吧?花颖这边完全看不到转角那侧。尽管发现人影时彼此只剩下几十公分的距离,却丝毫没有阻碍到花颖的行进,这技术实在太高超,连配有防止交通事故功能的最新机器都比不上。
花颖佯装冷静,扶了一下带有浅浅颜色的眼镜。
「怎么了?」
「失礼了。我正准备要询问您的意思,安排接待……」
「有谁来了吗?」
花颖从高䠷的衣更月身影后探出头,望向玄关。
入口大厅的左手边,有一处只简单设置沙发的接待空间。
这栋宅邸现在虽然作为乌丸本家使用,但由于原本是建来当作别邸,房间数目与原本的本家相比并不多。
加上真一郎的父母——从花颖的角度来看是祖父母——千影与小夜子期盼家人团聚之乐,将书房隔壁的接待室兼起居室来用,因此,像今天这样家里有人待在接待室时,需要一个场所来应对突然造访的客人。
简单的接待场所里,有个悠悠哉哉的人。
对方毫不客气展露修长的四肢,大概是拜深入骨髓的礼法所赐,尽管看起来总是随随便便的样子,却浑身散发出有如高级名画般的气质。本人一副不把什么礼节放在心上的态度,细长的双眼随性转动,捕捉到了花颖。
「呦,你在这里啊?」
「赤目先生。」
「叫我刻弥就可以了喔。」
来者正是名门赤目家的小儿子,总店在法国的蛋糕店——Entremets•AKAME的CEO,赤目刻弥。
赤目一身轻装,衬衫和夹克之间配了件V领背心。话虽如此,却又不像是匆忙跑来的样子。
「你现在来我家没关系吗?感觉公司都有十二月很忙的印象。」
「我到各国的分店去绕了一圈,不停竞稿,已经想吃年糕汤了。」
「原来你是逃过来的啊……」
花颖懂了。他一直盯着赤目,想到此时此刻的某处,还有苦苦等待赤目回去的部下,便觉得他们很可怜。
「我加班的话,员工也很难回家吧?这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赤目毫不掩饰地以披着勤恳外皮的偷懒话语大肆厥辞。
花颖也不是不能理解当杂务把时间塞得一点空隙都没有时的憋屈。他光今天也是平均一小时打了十二个呵欠。
「要喝杯茶吗?」
「好耶。」
赤目自在地回了花颖一抹微笑。
2
衣更月非常有本事。
花颖与赤目一走进茶室,铺好白色桌巾的桌上已经准备了咖啡与和果子。
正方形的黑色盘子分成四等份,中央分别放着小型的日式甜馒头、落雁、以求肥皮包覆青葡萄的生果子与醋渍美国樱桃。Royal Worcester茶杯上Harry Stinton画的风景极为优美迷人,与高雅的盘子互相衬托。
花颖的咖啡加了些许牛奶,赤目的咖啡则是浓郁风味,然而,乍看之下两杯的咖啡色却难以辨别,大概是因为只有花颖用了内侧上色的杯子吧。
赤目不加糖也没加牛奶,喝了一口咖啡,用叉子叉了一口渍樱桃。
「你看过报纸了吗?」
赤目的提问令花颖觉得有些突兀。不过,他知道赤目不是会为了避开沉默而说些社交辞令的人,因此,很快便明白这是赤目酝酿的话题。
「大致扫了一下。有什么有趣的报导吗?股市无论哪个产业都很稳定,外交会议也很圆满,都是些美好的文本。」
「哈哈,少耍帅了,未成年。」
赤目放声大笑,闹着花颖。虽然这是非常赤目的一种反应,但花颖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希望赤目能稍微客气一点。
「未成年也没什么……不能喝酒也没差。」
切成两半的樱桃中间已经去掉种子,美国樱桃独特的暗红色与光泽令人联想到糖渍水果。由于赤目吃下渍樱桃后,神情变得极为认真,花颖因此也吃了一口。类似京都柴渍的风味与醋的酸味相互交织后,在口中留下果肉的甘甜。这似乎是桐山的最新力作,很适合配咖啡。
「你没看到吗?枞树树枝被切断的案子。」
「!我看了。」
那是刚好在赤目来访前看到的报导。看见花颖从椅背拉开身体,赤目一脸得意地咬碎落雁。
「这两个星期以来一直发生类似的案子,每天都固定是凌晨零点。还没有规则性。」
赤目像在喊猫咪的名字一样,语尾结束得干净俐落。
两个星期的话,就是从十二月开始。那段时间的报纸,花颖也都一一看过了,但不记得有其他砍伐树木的报导。
「案子有多类似?」
「像是在护栏上涂掺金粉的颜料啦,引发小型火灾等等,其他还有用大型垃圾推骨牌这种。」
「在我听来,完全是不同的事啊。」
花颖偏头提出异议,赤目却一脸没听到似地不当一回事,就像在说:「既然你这样想的话那就这样吧。」
花颖因为赤目把自己当小孩的态度而不悦,不服输地指出他话中的矛盾。
「而且,应该没办法断定是刚刚好凌晨零点整犯案吧?如果有人目击的话,为什么不阻止呢?计时这件事也是,从用大型垃圾排成骨牌开始,到最后一个垃圾倒下的瞬间为止也空出太多时间了。」
「是啊。但就是凌晨零点。」
尽管赤目嘴角在笑,宛如画笔挥下的细长双眼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说服力。花颖虽然对不理解的地方心有不甘,赤目却似乎有绝对的把握。
未知是恐怖的。通过花颖喉咙的咖啡如今变得苦涩。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一种想创作艺术的感觉?」
「妨害他人的自我表现只是单纯的暴力,甚至降低自己的格调。」
这是对世界没有任何回馈、缺乏品格的行为。
赤目放下杯子,以眼神对准备补上咖啡的衣更月表示同意。
「说到艺术,我想起来了。听说你见过泽鹰了?」
「咦?」
花颖因为心虚,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的视线对到帮赤目倒完咖啡的衣更月,心脏缩了一下。
「泽鹰哥哥。我听说你们在美大碰面了。」
花颖没有做亏心事。他重振心神,推了推眼镜鼻梁。
「因为爸爸一直都在赞助来乐美大,我去打个继承人的招呼。」
「什么啊,我还想说你是不是要转过去咧。」
「……没有啦。」
宛如从嘴里吐出石块般的感觉令花颖闭上眼睛,喝完第一杯咖啡。与这样的花颖相反,衣更月则是平静地运行工作,连赤目都没劲地收回前言:
「也是啦。那些技巧对一家之主也没用。」
这么说的赤目如今应该正在念经济学部三年级。如果是经济学部,在那里学到的知识应该会对将来有十二万分的帮助吧。
只有花颖一个人无所事事。牛奶从上方注入热咖啡里。看着暂时下沉的牛奶又再度缓缓浮上来有种恶心感,花颖把汤匙插进咖啡表面,胡乱搅拌。
「两个星期每天犯案的意思就是,今晚也会吗?」
「大概吧。在这之前,犯人已经在七个地点作案十三次。」
「那这次就是第二轮作案的最后一次啰?」
「事情似乎没那么单纯。有些地点发生过三次灾情,也有出现一次灾情后就再也没有受害的地方。」
看来,犯人似乎很反复无常。然而。对方并非依据乱数行动的程序,而是拥有思考的人类。只要人类的行为有偏好,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一定具有某种倾向。
「犯人是用什么标准决定的呢……」
「这星期警方也会在全部七个地点设下警力逮捕犯人吧。要和犯人斗智抢得先机的话,就要趁现在。」
「……!」
花颖呼吸紧了一下。因为衣更月在茶室里,他不能说出莽撞的话。
执事会消除自身存在感融入空间中。他们虽没有偷听主人与客人对话的性质,却并非没有听到声音,只是受过训练把对家族无害、与自身无关的内容当作没有意义的声音罢了。说得更简单一点,他们只是口风很紧。
「话说回来,Entremets•AKAME推出了怎样的圣诞蛋糕?」
花颖克制脸部抽动,以笑容与明朗的声音改变话题。
「花颖,你今天怪怪的喔。」
要是赤目的这种直觉再迟钝一点就好了,花颖心想。
「没这回事。不是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吗?在你没看到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成长了。」
「喔,还真了不起啊。」
赤目敷衍回应,直接用手切开日式甜馒头。
花颖不敢确认衣更月的表情,无法回头。
赤目待在乌丸家的时间绝不算长。由于他是看了手表后才起身,恐怕早就计划好只要过了这个时间点,就能从工作全身而退了吧。
「掰啦。」
载着赤目的车子朝大门驶去,渐行渐远。
花颖将差点吐出的叹息留在肺里,挺直背脊。
「这世界上就是有人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对了,来不及问赤目先生为什么敢肯定这些事都是同一个犯人做的了。」
花颖边笑边走入家中。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已经西斜的缘故,入口大厅似乎突然变得昏暗。寒冷悄悄进驻,花颖的体温开始下降。
花颖发现怪怪的是因为即使他迈出步伐,衣更月也没有跟上。
「衣更月,怎么了?」
花颖回过半身,衣更月依然没有动作。
夕阳余晖穿过门上的装饰窗,在地上投下衣更月的影子。装饰窗檐的影子仿佛贯穿衣更月肩头似地与之重叠,让衣更月看起来就像站在针山上一样。
「关于花颖少爷……」
衣更月打破沉默,一字字吐出的声音更加冰冷,从耳膜开始冻结花颖。
「尽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您不要主动和危险的事物牵扯,您总是听不进去。不爱惜自身的行为,实在很难称得上是贤明主人的应有之道。」
面对衣更月拐弯抹角的谏言,花颖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干脆扭曲对方的部分语意回答:
「我很健康。」
「真是太好了。我认为,对于会为乌丸家招来不利的嫩芽,保持适当距离才是明智的决定。」
衣更月装成肯定的样子,把跟木桩一样粗的钉子钉在花颖身上。
花颖整个身体转向衣更月,逆光在衣更月身上盖了一片阴影。花颖瞪着衣更月的双眸。
「你是要我不要和赤目先生往来吗?」
「亲密的交友是珍宝,会为人们带来有意义的时光吧。然而,我强力建言,有涉及危害疑虑的犯人应该交由警方处理。」
衣更月说的是正确的。
衣更月做的事无可挑剔。
衣更月的工作表现完美无缺,拥有执事这个职业的骄傲,高举着更崇高的理想而烦恼、鞭策自我。这些花颖都知道。
「对这个家而言,我才是最不利的那个存在吧?」
忍不住的失笑勾起了沉在体内深处的自卑与真心,从唇缝间散落。
『我是花颖少爷的执事。』
衣更月承认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时候,花颖非常惊讶,接着涌上一股满足感。从以前到现在,除了父母和凤以外,没有人认同花颖。
『尽可能快速地处理威胁主人生命的敌人是执事的职责。』
衣更月对职务尽忠职守,为了花颖甚至制造案件。花颖觉得自己必须当一名配得上雇用衣更月的一家之主。
「我每天准时起床工作,一字不漏地看报纸。一天记三十个连看都没看过的人的名字。」
(停,不要再说了!)
理性在脑袋里敲打警钟。炫耀自己的努力实在太肤浅了。然而,花颖的话却停不下来。身为人格主人的祈求无济于事,令花颖偏离了正确的道路。
「今天也是,或许我看起来表现多少有些兴趣的样子,但想投入进去这种话一句也没说吧?」
如果严正拒绝赤目的话,衣更月就不会担心也不会抱怨了吧。但是露骨的否定有失礼仪。花颖认为他做了现在的自己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我以身为一家之主这件事为优先,我想当一名正确的主人。就算别人问我是不是要进美大的时候,问我要不要用这双眼睛的时候也——!」
「那样做就好。」
根本不是冰凉,而是没有体温。
像是只有声音凭空出现的肯定话语令花颖怀疑自己的耳朵。
窗檐的影子长长延伸过来,勾到了花颖的鞋尖。
「您不用担心。没有人有权指责您想要再次踏上学问的道路。」
从影子中,花颖知道衣更月正看着自己。
「爸爸说了什么吗?」
「真一郎老爷对您入学一事似乎没有积极的期望。」
听到爸爸不希望后,花颖发现自己因为判断无误而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衣更月知道这件事已经传到父亲耳里,并且连他的反应都掌握住而感到一股寒意。
花颖总是在情报网之外。
「那么就是你个人的想法了。」
「是的。」
「一家之主念大学的话,对乌丸家带来的不利多不胜数喔?」
如果工作交给父亲与执事重返学生身份的话,花颖就会完全成为一个空壳的一家之主。要是所学不是继承者需要的学问,也会有人抨击花颖不务正业吧。
花颖微微疑惑,随即又想到衣更月这么说应该有正当理由。因为衣更月不是会在职务上夹带私情的男人,就算只看他工作的样子也完全不会怀疑他对执事这个职业抱有崇高志向。
然而,此时的衣更月不是花颖的执事。
「花颖少爷没有当一家之主的必要。」
衣更月的声音就像把事实当作事实说出来一样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花颖的脑袋已经想不起来这里是哪里,现在几点,自己正在做什么。遥远的声音震动寂静,空气似乎都扭曲了。花颖的身体空荡荡地,没有涌现激动的情绪,他极为冷静地看着衣更月的影子。
「就算乌丸家倒了你到别家工作,也一定可以表现得很优秀吧。」
太阳西沉。入口大厅昏暗无光,因为负责点灯的人在这里。
昏暗中,只有衣更月浅褐色的头发绕着终焉的夕阳轮廓,在黑暗的影子里回答:
「承蒙您过奖,实在令人不胜喜悦。」
「够了。」
花颖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抓了海军厚呢外套和围巾,在开着的房门关闭前返回入口大厅。步下阶梯的双脚横越大厅,花颖推开玄关大门。
「花颖少爷,太阳就要下山了。」
「不准跟过来。」
花颖不听衣更月的制止,冲过夕阳余晖覆盖的庭院。
车子的头灯靠近。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吧。
花颖的围巾比平常多围了半圈,双手插在口袋里蹲着。从车上下来的皮鞋直直走向他。
花颖抬头,辛苦地吐出白色的气息。
「赤目先生。」
「干嘛?迷路的小朋友。」
赤目咧嘴笑着闹花颖。
花颖花了段时间伸直僵硬的膝盖后起身。
花颖不等赤目回话,一站到车子后车门前,便望向车灯照射下的赤目与他背后浮现的宅邸大门。
「我要离家出走。」
「……你喔。」
赤目右手扠腰叹了一口气,嫌麻烦似地走近花颖身旁。
「离家出走,在家门前等别人来接你是哪招?」
赤目傻眼地打开车门,抬起下巴催促花颖上车。
3
帮赤目开车的人不是泽鹰兄妹里的哥哥橘,花颖因此松了一口气又陷入自我厌恶。
「赤目先生,对不起。我想你应该还在附近所以打了电话,但没想过搭上车以后的事。」
「随便在饭店住一晚再回去就好。总之,先吃饭。」
赤目不在乎的口气拯救了花颖。
花颖试着闭上眼冷静,然而,几何图案却像看万花筒似地在闭上的眼睑里跳动,令人无法静下心。今天心脏就像被轻轻砍了好几刀一样,隐隐刺痛。
(他会找我吗……)
这是花颖第一次离家出走。
对年幼的花颖而言,外头是疯狂的世界,人们用多得出乎想像的颜色杂乱排列。对于大家都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生活其中,花颖感到不可思议也无可奈何。
他人一知道花颖眼睛的事,都会不停称赞这是项不得了的才能,力劝他一定要活用这项能力,建议他看更多的色彩。花颖的母亲生前温柔地抚摸花颖的背,安慰他大家说这些话都是出于善意。然而,对花颖而言,那些要求等于要他虐待暴露出来的神经,加深他的痛苦。
(他应该不会找我。)
花颖抛下不准跟来的命令。如果他还把花颖当主人的话,应该就会遵从命令不会找花颖吧。反之,如果他已经不当花颖是主人的话,就没有找花颖的义务了。
赤目带花颖来的,是间今年才刚开幕的饭店。
樱泉大饭店。
虽然饭店采用浓烈的维多利亚设计风格,但建筑物本身与大理石楼梯都十分崭新。
秘书泽鹰办好手续后,赤目将收下的房卡递给花颖。
「我明天中午以前工作处理好后会过来一趟。在那之前你想想要怎么办。」
「嗯……」
花颖无神地回应,他现在对之后的事毫无头绪。
赤目的嘴角扬起恶作剧似的微笑。
「睡觉前看窗外就好。掰啦。」
「?嗯。谢谢你,赤目先生。」
花颖在饭店大厅与赤目分别,由于十分疲惫,也拒绝了饭店工作人员的介绍,走进电梯。
走出专用电梯,在短短的走廊上可以看到一扇大门。里面和一般常见的饭店套房大抵一样,相连的餐厅与客厅里,设计风格和谐的用品一应俱全。窗帘与抱枕统一以深青底布搭配金绣,桌椅等则选用近乎白色的米色。
从房门的数量与位置可知,这里有两间卧室、两间浴室、一间更衣室。剩下的门里头,大概是简单的健身或三温暖设备吧。
整面玻璃落地窗可以从高空将街景尽收眼底。黑夜覆盖下,点缀在夜景里的光影颜色虽然让花颖眼睛深处麻麻的,但只要模糊焦点,感觉就像浮在透明的梦境里一样,舒缓了凝固的神经。
边桌上饶富品味的瓷器工艺钟,指针就要划到一处。
『睡前看窗外就好。』
花颖想起赤目的话,靠近窗边。
仔细擦拭的玻璃窗令人感觉不到存在感,花颖的膝下汗毛陡然直竖,原本略带温度的睡意被一扫而空。他有些畏缩不安地站在窗边后,几乎可以一眼看到大楼最底下。
沿着饭店前斜坡种植的绿意,豆子大小的人牵着米粒大小的狗在散步,树林与长椅并排的空间里有座喷水池。
沉在透明水底里的灯光缓缓闪烁,外侧也亮着灯的池水则闪耀蜂蜜色泽。除了立在水池中央的水柱,圆边朝内侧喷出的水花描绘出细细的抛物线。
紧邻悬崖的花颖双脚发软,左脚退了一步想离开窗边。然而,他却无法离开。
花颖死命让四肢定住,减少衣服磨擦的声音,寂静中凝神倾听。他微微听见了尖锐的警笛声。警笛引发爆破声,接着是一道接一道宛如拍手声的鸣响。
下方白色烟雾弥漫,阻碍了视线,花颖终于双眼确认到有人正在放烟火的事实。只有声音与烟雾的烟火似乎是种类似狼烟的暗号。
不久,声音停止,烟雾随风飘散,恢复明朗的视线出现颜色。
「发生什么事了?」
喷水池的底部染上一层堇色,尽管水池源源不断地送水,但别说是稀释了,反而不停加深颜色,整座泉水沉入了浓艳的深紫色里。
坐在长椅上的人们纷纷逃走,察觉到异常的行人也停下了脚步。
警卫与穿着饭店制服的工作人员飞奔而至,忙进忙出,开始引导人群不要靠近喷水池。看来这并不是饭店业者的演出。
水柱从紫色的水面喷出,伴随白浊的泡沫,荡起水波。
「好像巫婆的大釜喔……」
花颖茫然地望着冒出水面又消失的泡泡,没有意义地数着。
4
隔天早上,花颖吃了顿较晚的早餐后决定下楼去看看喷水池。
花颖认为赤目很喜欢玩弄别人。赤目已经让漫无目的的花颖上车、并带到能够安全睡觉的房间,如果再对他有更多要求的话恐怕就要遭天谴了,但花颖还是忍不住希望赤目至少能告诉自己一声关于谜样烟火的事。
(巫婆的大釜……)
看不出目的的毁损器物案。
花颖不由得想到那些自十二月以来接连不断的案件。
虽然花颖对各起案件之间的关连性存疑,但赤目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果其他案件现场在案发前一刻也有放烟火的话,的确会令人想露出大胆自信的笑容。此外,这也能说明赤目断言案发时刻为凌晨零点的理由。
人行道上没有骚动过后的痕迹,喷水池的泉水也换新了。趁着长椅上无人,花颖绕了喷水池两周,以防万一,甚至又反方向绕了一圈。
饭店的工作人员是造景专家,喷水池每个角落都经过擦拭,即使花颖拿下眼镜也感受不出有变色。等待警方现场搜证,赶在天亮前在黑暗中无微不至地清扫是多么困难的工作啊。
虽说没有对人造成直接危害,但这果然还是恶质的犯罪。经过一夜,花颖达到愤怒的情绪,正当他像是把自己全身重量抛出去般重重坐到长椅上时——
「呦,花颖。」
赤目从饭店玄关反方向的人行道走来。
看来,赤目今天有好好工作。灰色西装打了一条织有红蓝两色的领带。西装采背开中叉的美式风格,良好的剪裁显现在优美的袖子上。
「早,赤目先生。」
花颖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受赤目委托而来。这是饭店工作人员将衣服送到房间时,花颖从他口中得知的。花颖毫无怀疑地相信,是赤目的这份周到以及品味、和谐感引领他的店迈向成功。
「衣服,谢谢。」
「毕竟不能带贴身随从离家出走嘛。」
赤目讽刺地回应后,在花颖身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坐下。
「喷水池整理过了吗?」
「我起床的时候就很干净了喔。欸,赤目先生。」
「叫刻弥就好了。」
赤目会这样说,可以当作只是喜欢看花颖不知所措罢了。花颖一边为至今仍会一瞬间迷惘的自己感到不甘心,一边状似不介意地继续话题。
「昨天的烟火是犯人同为一个人的根据还有犯案时刻都一样吗?」
「夸张一点来说算是吧。」
赤目一脸不太认真,敷衍回答后,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
纸张摊开后是份颇大张的地图。赤目将地图放在两人中间,让花颖看上面标记的红色圈圈。
「这些圈是放烟火的七个地方。今天的樱泉大饭店、枞树被切断的星星广场、圣玫瑰教堂、小熊酿酒厂、茶坂商店街、岸本鲤鱼场、单片眼镜桥。」
「范围很广呢。旁边的正字呢?」
「成为犯案现场的次数。」
从一到三都有。樱泉大酒店昨晚似乎是第三次了。
花颖以眼睛描着七个圆圈标记,提出令他介意的一件事。
「赤目先生,就算没有我,你一开始就打算来这里吗?」
昨晚,花颖很在意饭店应对过于流畅这件事。如果说是发生案件才刚好清理收拾未免显得有些不自然,但若想成赤目打着等待案发的算盘,早已预约那间房间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赤目不怀好意地笑笑。
「花颖,很敏锐嘛?」
「因为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
「如果把功课放着回家的话就好了呢。」
花颖原本以为这是赤目的一个玩笑,但似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地图的角落写了一串不同于案发次数的数字,看得出来是尝试分析的痕迹。
赤目以盖着盖子的钢笔指出他们所在的位置。
「犯案顺序虽然是随机,但岸本鲤鱼场之后有两次都是樱泉大饭店。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前天岸本鲤鱼场发现他们的沟渠浮现大量柚子籽,所以可以说两者间有充分的可能性。」
「这个数字是什么?」
地图角落写了一些数字。若说是地点的经纬度的话,数字又有些偏向。
「烟火的间隔。我有点在意间隔的时间都不一样,所以搜集了一下情报。」
「怎么搜集?」
「找拍视频上传网络社群的人。」
「在那种地方?」
花颖哑口无言。
一个世纪前必须询问几十个人、检证不确定的记忆、比对证据再串连一切的情报,现在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在零点几秒内正确取得。
与iPhone同年出生的花颖从以前就被严格教导情报的可怕之处与处理方式,因此,对于有人将可能会暴露自己隐私的数据放在众人都看得到的地方这件事感到十分冲击。更何况,上面要是出现了暗示犯人的内容,很难说不会遭到报复。
「好危险……」
「但也因为这样搜集情报很顺利就是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引爆不良就笑一笑,但是……」赤目说了个前提后将数字由下往上念。
「今天是三三七、三三七、七七。之前是三三八八、三三、六。跳过一次,在更之前是七七、七七、七七。在造成话题以前没有视频,只有五次的纪录。」
「好像和歌的字数规则呢。」
「那八和六呢?」
「多音和少音?」
「又不是国文课。」
花颖想起小学上的课认真回答,却遭赤目一笑置之。
「由于案件横跨两个辖区,所以警方出动得比较慢,现在才刚刚展开共同调查。也有几个犯案现场临近别的辖区,所以近郊的警察署现在也在戒备。采用人海战术马上就能逮捕犯人了吧。」
赤目意兴阑珊地丢下地图,从长椅上起身。他也像花颖一样绕了喷水池一圈,发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后,站上了喷水池的外围。
赤目将手放进裤子口袋,任西装外套袖口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好一阵子不说话,陷入沉思。
与季节不搭的樱花通过歌曲在脑海里飞舞。
盛开的淡淡粉色。
记忆里的温暖阳光在时序的彼方,如今在这里的是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与只是少了风而和缓的寒冷,以及带来这一切的高耸建筑物。花颖的视线从地平面朝饭店上方看去,抵达建筑物上端设置的饭店标志,了解赤目为什么会哼那首歌。
饭店标志上,点缀樱泉大饭店名称的,是以樱花与花蕾为意象的图案。
(樱花啊,樱花啊。)
花颖反刍着优美的曲调,突然为进入口中的冷空气吓了一跳,才知道自己倒吸了一口气。
「赤目先生,再一次。」
「嗯?」
赤目侧着头表示疑惑。
花颖手掌押着快被风吹走的地图,重新看向赤目。
「歌。」
「……我刚刚在唱歌?」
花颖点头,赤目的脸色瞬间大变,连在阴影下都看得出来。
「你不要……攻击别人这种无意识的地方啦。」
赤目以手背掩住嘴巴,撇过脸,形状优美的耳朵染上一片红潮。看来,尽管赤目好像要将所有行为都算计成有利可图,但哼歌却在他的计算之外。
「抱歉。可是,你刚刚哼的歌是三三八八。」
赤目张开嘴巴,却顽固地不出声。大概是在脑海中计算吧,脑袋瓜不时上下摆动。
「七七、七七、七七是小星星。玫瑰、熊、茶、鲤鱼、桥都可以用儿歌表现,但三三七是什么?」
花颖还没有想到那里。赤目的脑袋运转得十分迅速。
「〈野玫瑰〉是四或八个音,〈森林里的熊先生〉是四,〈采茶歌〉是三四或七个,〈茶壶〉也是四。」
「〈鲤鱼旗〉是四或七,〈伦敦铁桥〉是四三吧?」
「四拍的曲子很多,三拍或六拍的就很零星耶。」
「讲到三拍就会想到七拍。」
此外,感觉「三三七」这种日本人十分熟悉的节奏也会一直妨碍思绪。考虑其他曲子的话,就算是「哒——哒哒」这种一个音的延伸也是三,怎么样都会平均分配音节。
赤目用手指敲打自己的大腿。他一下改变拉长音的地方,一下连续打着拍子,做各种尝试。
「其他还有什么曲子吻合呢?熊……茶、鲤鱼……」
花颖则是无法逃离单调的诅咒,手上打着四拍,嘴里数着三、三、七。
与从歌名反推的赤目相比,花颖随机找曲子的这种方式或许比较没有效率,但是,由于花颖不熟悉儿歌,就算以知道的曲子为线索依序对照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从为数稀少的知识中,有一首符合条件的曲子。
「Do Re Mi,那就是〈郁金香〉了吧。」
「地点里的花只有玫瑰和樱……」
赤目话说到一半停住,停止对话开始操作手机。
眼前没头没尾的情况,就像翻书漏了页,跳过中间没看一样。正当花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时,赤目从喷水池外缘跳下来,将手机画面对着花颖。
「茶坂商店街有一间大排长龙的炸鸡店。」
手机上显示的网站是茶坂商店街,页面上方有一半的面积被肉铺的外观与炸鸡照片占据。骨头前端包着的白纸似乎是玛格丽特的花样。
「买肉时如果店家已经料理好的话,雪仓会很惊讶吧。」
花颖对肉铺有这项亲切的服务感到十分佩服,但另一方面也觉得在家里还是不要聊这件事好了。对以料理为业的雪仓而言,花颖想吃别人做的菜不仅有损雪仓的职业尊严,恐怕也会让她以为这是种解雇的暗示。
「那你下次就对叶姨说说看啊,要她做个郁金香。」
「那等于是对桐山工作的一种侮辱。」
雪仓在家种花是无所谓,而如果雪仓请桐山帮忙,桐山本人也接受的话,花颖会为他们之间圆滑的同事关系而高兴。但是把园丁放在一旁,命令厨师照顾植物这种贬低双方的事,简直愚蠢至极。
花颖毅然决然拒绝赤目的建议后,赤目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指着手机上的照片。
「这是什么?」
「炸鸡。」
花颖讶异地回答。赤目保持笑容,唯有眼睛略微睁大地说:
「带骨的炸鸡有个别名,叫郁金香。」
花颖现在的感觉,就像赤目身上一种特别的金属压在自己脑袋中断掉的导在线一样。一股电流通过花颖停滞的思考回路,速度快得激起火花,在他的眼睛里闪闪发光。
※ ※ ※
衣更月在执事工作间擦着银器。
在古代,银器并非执拗地擦拭后拿来使用的物品。现代,人们会拿比银器更不容易发黑、生锈,跟其他餐具一样只用水和清洁剂清洗就干净得光可鉴人的餐具。
将银器保养得精美迷人的,是某个时代的执事。
据说,事情的起源是当客人们看到一直以来就像摆在朦胧白雾中的银器宛如镜子般明亮耀眼后,感叹不已,纷纷称赞主人。
从此,所有执事全都开始擦拭银器了。甚至有种说法:「银器之美代表执事的优秀」。即使手破了多少次,手皮变硬、因研磨粉而暗沉,提供最棒的服务是执事们的骄傲,令主人自豪是他们的荣耀。
打磨擦拭屋子里的银器一直以来是执事的义务。时至今日,也有不少人认为打磨银器是不合理的一件事。然而,正因为不合理,执事才有打磨擦拭银器的意义不是吗?
衣更月手中拿了把连繁复雕饰的缝隙都仔细打磨擦拭过的叉子,将叉子放在立灯的光线下确认后,放回铺着垫布的托盘上,再拿起下一把银器。
即使主人不在。
衣更月仍然在空无一人的宅邸里,独自打磨擦拭着银器。
5
夜幕夺去了街道的色彩。
所有无光的物品掺杂在即将涂满漆黑的暗夜中,其中,有个人穿过了黑色的影子。
那道影子比禁止停车的拒马还矮,每走一步身体就跟着左右摇晃的姿势宛如故事里描述的小矮人。
小矮人的影子蹲在熄灭的街灯下望着商店街中心的十字路口,开始在分隔车道与人行道的盆哉里插入某种棒状物。
之后,他旋转转轴拉出绳子绑在棒子与棒子间。看样子,那些似乎就是烟火了。那么,绳子应该是导火线。
小矮人的影子从最后一根棒子拉出相当于先前使用总长度的导火线后,将烟火捆在一起,垫起脚尖打算将烟火串塞入四方形的箱子里。
比矮人身高还高的长方体立在一根柱子上,侧面有道细缝,反射微弱光线的本体呈红色。
「不行那样!」
「喂!」
看到从阴影中奔出来的花颖,小矮人全身僵硬。花颖看着同时间从另一个方向跳出来的赤目停在当场,赤目看着花颖,似乎也停止了动作。
「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我才要问你。」
花颖原本打算在暗处应证他和赤目的推理,近距离看一下冲天炮之类的,但知道对方要点燃邮筒里面的信件后,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
赤目大概也是半斤八两吧。尽管如此,他却好像只有花颖一个人特别奇怪似地故意叹了一口气,像赶小狗般对花颖挥着手。
「回去。你『家里的人』会吓昏喔。」
「无所谓。我现在离家出走中。」
现在的花颖不是一家之主,所以没人有权力对他指手划脚。
「如果将来有什么会波及到你的话,我一定会阻止的,放心。」
「就算你离家出走吗?」
挖苦人还是赤目技高一筹。原来如此,现在的花颖不是一家之主,无法命令任何人。
争议僵持不下,往上瞪的花颖与俯瞰对方的赤目像是在耐力比赛一样闭口不语。小矮人两手扶在盆栽上偷偷看着花颖。
「你……离家出走吗?」
靠近一看才发现,原来小矮人是个蹲着的成人。由于是以蹲姿左右移动脚步前进,看起来才像是小矮人摇头晃脑走路的样子。
对方头上戴着一顶蓝色毛线帽,后脑杓的织纹乱翘一通。
「你很辛苦呢……」
「谢谢。」
花颖道谢,没想到自己会被同情。对方害羞地脱下帽子,用手梳顺翘得像火龙果一样的发尾后再次戴上帽子。往下拉低的帽子令圆圆的头形显得更清楚了。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小矮人抓着线,收回掉落在地的烟火串。他捡起烟火确认没问题后松了一口气,把手伸向邮筒的投入口。
「喂!」
赤目踏住导火线,小矮人踉跄一下,烟火串掉了出去。
「我先说,我跟警察没关系,也不想有关系,懂了吗?懂了的话只要点头就好,要是敢动其他地方,就等于失去我对你的所有好心。」
面对赤目高压的话语,小矮人逼不得已地点点头。赤目一收回脚,小矮人便奔向烟火串,拚命拨开上面的沙土。
「你在跟烟火节奏一样的儿歌有关的地方放烟火,对吗?」
「对……对。没错。」
小矮人迅速回答,移开眼神,一副想从赤目身边逃走的样子。尽管如此,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滞,如果不是犯罪的话,实在是项值得称赞的技能。
「告诉别人下个地点的话,就失去随机的意义了吧?上周以前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信息可以锁定下次犯案的可能地点,但今天茶坂商店街是第二次,其他六个地方也都出现两次以上了,警察应该也可以确定犯案地点就是七个地方了吧?随机犯案会越来越无法发挥效果。」
「……联系方法。」
在小矮人细语营造的寂静里,他在长椅上割导火线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晰了。
赤目眨了眨双眼。
「联系?」
「七个地方……各自有一个人。这是用烟火节奏指定下次地点的接力。曲子……轮到自己的人,要在下一个凌晨零点放烟火和恶作剧,然后再随便交棒给下一个。」
小矮人觑着赤目与花颖的脸色,回答时修正了好几次字句。
「为什么鲤鱼场的下一个是樱泉大酒店?」
「大概是……那边的人觉得每次都要想下一个对象很麻烦吧。」
花颖因为一开始是看到这个人蹲着走路的关系——内心直到现在还是没有把小矮人的称呼改过来,脑海里也不禁浮现了七个小矮人在各个现场准备的光景。
「不好意思。我的说明很难懂吗?」
「懂是懂了……」
花颖将视线转向赤目,赤目似乎也在思考同一件事。
「但为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的质问令小矮人畏缩了一下。
从状况来看,小矮人就是犯人这件事没有错,但感受不出他对商店街的恶意或是期望显示自我的热情。对于这点,花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小矮人继续转着已经收完线的转轴,几次欲言又止后低下头,抱着膝盖,终于将答案说出口。
「因为……我们是自由的。」
这句花颖听来有点模糊不清的话,小矮人自己则像是确立信心般地有所体会。
「因为自由自在地活着很快乐。」
小矮人这次清清楚楚放声说道,接着又害羞地拉下帽子。
自由自在随性生活的七个小矮人。
白雪公主生在王家,因为长大后容貌美丽这种与自身意志无关的原因而遭到追杀。想起来多么不合理的故事。
「真好。」
渐渐渗出的悲伤折磨着花颖,在他的体内集结成块。
当那些事有如棉花糖般飘浮时,往往也可以轻易地无视它们。它们聚集缠绕,包住了心脏,接着又紧紧压缩,成了一小块沉重不已的硬块。
赤目那股从零开始,在各国开拓分店、成功打造名店的力量令花颖震慑。
看完峻投入的电影,花颖深受感动。不论是数量多到字幕不流动名字就写不完的人们参与一件作品的这件事,或是其中有峻的名字这件事,以及他是根据自己的意志远渡重洋这件事,在在动摇花颖的内心。
所有聚集在来乐美术大学的学生,也都是以与生俱来的才华和人生中培养的感性及些微的技术为武器,想要活出独一无二的人生。
还是高中生的绫濑也接受了还难以接受的事实,努力做自己。
至今,花颖仍忘不了在橘没有颜色的水墨画中感受到颜色的冲击。
(好羡慕。)
感动的同时,心里萌生的是羡慕。
花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一无所有。
『衣更月,我到底是什么呢?』
『花颖少爷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花颖想当一名出色的一家之主,这是因为他发现除此以外自己什么都没有。因为这是逃避没有价值的自己最近的方法。
『花颖少爷没有当一家之主的必要。』
花颖认为自己遭到背叛。他下意识地依赖衣更月的话,自以为是地努力。突然被迫面对现实后,因为不想承认而逃走。无论是生在乌丸家抑或是对颜色稍微敏感这件事,都不是证明花颖这个人的「自己」。
「如果,我也有某种能够说是用自己双手抓住的东西,并且为了它即使失去生命也欣然接受的话,或许也能说自己是自由的吧。」
好空虚,好寂寞。
「因为自由所以放烟火、恶作剧、剥夺别人的自由?我实在搞不懂,如果不主张声明就会消失不见的话,那既不是自由也不是任何东西吧?」
花颖第一次觉得如果赤目是在讽刺人就好了。他单纯的疑问深深刺痛了花颖可悲的自卑感。
「是啊。」
「你说的对……」
花颖蹲下,小矮人也正座低头。
「咦?什么?这股悲怆感是哪来的?」
赤目挑起单眼皮,双眼圆睁。
花颖被小矮人紧握住膝上双手的举动吸引目光。看着他的手,发现小矮人的手背变得惨白,浮现红色的抓痕。
「我不会恶作剧,请让我放烟火吧。」
小矮人将原本要投入邮筒的烟火串插在花圃中。
「我会跟大家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没关系吗?不会有人逼你自残吧?」
花颖虽然没有多到可以形成小团体的朋友,但据他听闻所悉,要脱离团体组织似乎都会引发争执。真是奇怪的惯例。无论感情多深厚、哪一方有错,谁都没有权利强制他人待在哪个地方。
「你是好人……」
小矮人迷惘地双手抓住帽缘,拉到耳下。
「没关系。大家都会理解的。」
花颖抬头看向赤目,赤目微微点头。
小矮人舒展眉心,一边以转轴延伸导火线,一边移动到下一个街口。
继续留在这里的话会被误认为犯人。花颖和赤目朝小矮人的反方向避难,躲在下个十字路口的转角。
小矮人手中点燃火源,类似蛇类威吓时的声音悄悄靠近,出现飞溅的火花。
火花攀上花盆,以某一点为界开始喷火。
尖锐的声音划过花颖的耳膜。宛如用力吹警笛的声音响起的同时,烟火飞窜,在商店街的天空发出爆破声,四散开来。一个个烟火胡乱地重叠放出,没有模仿曲子。
听到声音的居民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赤脚拖着鞋子跑出来。穿着运动外套、手拿水桶的男人将水倒在源头的花盆上时,已经是烟火全部升空后的事了。居民个个绷紧神经,不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什么事的紧张感,宛如吉利丁一样凝固了周围的空气。
然而,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居民放松对四周一带升起的警戒,开始捡拾烟火残骸。赤目抓住花颖的手臂,转身离开了商店街。
「好无聊的落幕喔。想不到竟然是群没有主张没有目的,只是即兴发挥的愉快犯。」
赤目泄气地说。抬头仰望,头顶是延伸的高架桥。载着零星乘客的电车才刚通过,一辆卡车又奔过车道,引起了一阵风。走道对侧有间便利商店,几个人正站在店里看杂志。此外,也有几家还没熄灯的餐饮店。
无聊的风景给人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时间一直持续下去的感觉。
「没有发生案件的话就好啦。」
「你怎么办?我可以送你回家,还是叫人来接你比较方便?」
如果要选择回家方式的话,是这样没错。
花颖的离家出走和小矮人他们的烟火一样,是没有奉行主张或主义,临时演出的逃避。即使继续离家出走,花颖的所在环境也不会改变,花颖自己也没有改变。
花颖必须承认。
花颖用自己力量抓到的是一场空。接受所赋予的环境,从中寻找喜悦、快乐以及每天的充实感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不能让我再待在那间房间一天吗?」
花颖明白。他需要时间让自己接受。
「我叫车过来。」
赤目拿出手机。花颖表达感谢,拉开距离走到听不见赤目说话的地方。
花颖站的位置是一间歇业的洗衣店门前,铁门上的店名漆料已经斑驳,没有晒到太阳的痕迹好不容易保留下文本。在金属与柏油乱糟糟的灰色中,花颖看到一道鲜艳的蓝色,眨了眨眼睛。
直到刚刚为止,那里应该没有那种东西。
赤目朝着马路的方向讲电话。
花颖下意识地接近那道蓝色。看来,那似乎是顶毛线编织的帽子。
这顶帽子很眼熟,花颖弯身想捡起帽子。帽子擦过花颖的指尖,被吸进巷子里。
「咦?」
花颖吓了一跳。一只从巷子里伸出来的苍白手掌触碰花颖失去目标的手,嗫声说:
「明天……一定能抓到自由。」
手背上浮着红色伤痕。
花颖追着缩回去的手往巷子里一看,漆黑中,猫咪金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这里是单行道要绕路,我们到对面去吧。」
赤目似乎讲完电话了,呼喊着花颖。
花颖将苍白手掌塞在他手里的纸片藏进袖口。
※ ※ ※
身体并非只由一种情感支配。
赤目即是如此。无论多么生气,愤怒以外也掺杂着其他像是失望、后悔等杂质,他的头脑经常会推测行动后的利害关系,而当怠惰上身,有机会可以一起清算包含麻烦问题的人和状况时,也会涌现欣喜的感觉。
对于花颖的情感,则又更加复杂。
长久以来,每当家族里的人疏远自己时,赤目都会想到花颖刺耳的哭声。
赤目最初对花颖抱着幼稚的恨意,懂事后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没有鉴定才能的错而失望,学会社交技巧后,他想如果花颖当初用别种形式告诉大家的话,自己就不会被家族排挤了。这股情绪变形为以理论武装的狡猾恨意。
有段时期,赤目觉得这股怨恨已经风化了。然而,当他听见花颖继承家位后,憎恨又再度复苏。就像刮开结痂,将底下的肉扯出来一样,宛如重油的恨意不断从伤口下冒出来。
长大后的花颖比赤目想像中还笨。
是个好好先生、漫不经心又不懂人情世故。既然如此,干脆来者不拒,愚昧得乖乖听话的话还可爱些,但花颖不听。
花颖太过习惯遭到别人否定了。就算有人说什么是黑的,但白就是白。对花颖而言,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真实实活在这样的视觉中。
所以,花颖才不会否定赤目的恨意吧。同时,他也不改变自己的想法。
对赤目而言,这件事令他感到开心、焦躁、可笑、无趣。
「很抱歉,赤目先生。外头实在太大阵仗,连酒都变难喝了。」
穿着黑色半缠外套的酿酒师气得肩膀发抖,瞪着停在家门前的汽车。赤目所在的缘廊内也不时会通过窗子听到人员来来去去的窸簌声。
「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吧?」
「对。上星期那一次之后就没动静了。」
赤目看着天空中西斜的弦月,将温酒瓶中的日本酒注入酒杯,一口饮尽。
「好喝,果然还是这里的酒好喝。」
「真的吗!我太高兴了,那是我花了最多功夫的自信之作。」
「唔——嗯。」
真烦恼。赤目把酒倒入酒杯中沉吟。
便宜砍价好东西不是他的作风,不过要是以现行售价采购的话,成本就会超标而不得不提高蛋糕的单价了。
「刻弥先生。」
「嗯?」
赤目在沉吟的情绪中抬起头,看见泽鹰哥哥挡在月亮前。他向酿酒师一礼,手撑在缘廊上在赤目耳边报告:
「请马上避一避。玄关屋檐下用来装饰的虎头蜂巢里,有类似收信设备的东西。」
「——真是瞧不起人啊。」
赤目放在酒杯上的手没有控制好力道,酒水荡了一下,水滴洒在手指上。
赤目并没有尽信那个在商店街设置烟火的男人所说的话。因为心存怀疑,为了确认商业往来对象的安全,随便找了个理由请对方让他在常识外的时间造访。当知道这里真的被当作目标后,赤目内心怒意翻腾,脸上浮现笑意。
「泽鹰,通知警察。酿酒师也一起去。」
「是。」
泽鹰哥哥催促着还搞不清楚状况的酿酒师进入主屋。潜伏在屋子里的气息一瞬间急急忙忙地动了起来。
案子横跨区域的两个警署成立了共同调查中心,为了拘捕犯人,采取在七个犯案现场投入警察与刑事警察甚至是防爆小组待命的作战方式。
这种戒备态势,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呢?偏偏选了赤目的所在地为目标,真不知道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赤目听着渐渐嘈杂起来的声音,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卷起袖子。
距离凌晨零点还有十分钟。
如果是杞人忧天就好了。
赤目寻找三天前的手机通话纪录。电话响了两声。
『樱泉大饭店您好。』
柜台人员以熟练的发音咬字应答。
「我是赤目,我的客人在房里吗?」
『赤目少爷,承蒙关照,请稍等。』
由于赤目拨电话时有允许显示号码,因此饭店的确认也非常顺利。柜台人员将电话切换成保留音乐,然而,很快就恢复通话,以确认房间的速度而言实在太快。
『赤目少爷,让您久等了。您的客人现在不巧外出中。』
或许不是杞人忧天。
赤目简单地向柜台人员道谢,挂掉电话,再次从通话纪录中寻找别的号码。电话响了三声后暂时断掉,改变音质后接上。
『久等了,我是乌丸。』
「衣更月,你在外面吗?」
『在声音不清楚的状况下回应您,实在非常抱歉。』
「没关系,工作时间外打给你,不好意思啊。」
赤目看着手表,距离零点还有一分钟。埋伏在主屋内的警察比起藏身更以确保安全为优先考量,引导酿酒师一家人避难。他们虽然发现收信设备延伸的电线通过屋顶排水槽,但信号不会有时间抵达。
支持的警车包围了酿酒场。
「衣更月,关于从这个月开始连续发生的毁损器物案啊……」
『是横跨七个地点的恶作剧对吧?我在报纸等媒体有大略看过概要。』
「你知道的话就方便了。那个案子,花颖有可能介入。他今天没有来犯人的目标地点,我想他是不是搞错去了别的——不对,等等。」
赤目用空着的右手操作私人手机,看到网络回应他的搜索后显示出来的照片,瞪大了眼睛。
手机里添上的文本列着「犯案现场、骚动、交通规定」等危险的字眼。
「趴下!」
警察的吼声划破月夜。酿酒厂的屋顶疯狂地喷出大量冲天炮。婴儿嚎啕大哭,母亲以自己的身体为防护,连同包巾将孩子抱入怀中。
赤目更新搜索画面后,网站上同时上传了类似的哀鸿遍野视频,然而,数量之多完全不是上周为止可以相比。
那是明显与酿酒厂不同屋顶的视频。赤目站的这块地方与画面里的另一处景色里,人群同样地四处逃窜,发出惨叫。
『赤目少爷。』
衣更月呼唤赤目,电话的另一端没有听到烟火声。
「七个地点同时放吗?」
毫无风雅可言的声音与烟雾在天空中迸开,模糊了弦月。
6
弦月落入云层前的二十三点四十五分。花颖站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
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每间店都在正面招牌上打下灯光,潜入梦境深处。右手边是绵延不断的道路,月亮落下的方向可以看见一大片蓊郁森林的轮廓,橘色的街头寂寞地伫立在一段距离之外。
小矮人交给花颖的便条纸上所写的地址,从樱泉大饭店叫车过去,似乎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以上。透明的车窗令花颖心烦,他闭上眼睛。不过,他还记得告诉司机目的地输入地址后,导航画面显示的是一条横越市中心的路线。
花颖虽然闭上眼睛但没有隔离视觉,盯着眼睑里看。他心情激昂,即使夜深了也毫无睡意,今天从早上开始一整天都是处于这个状态。
『因为自由自在地活着很快乐。』
小矮人之前开心地说。
虽然他们七个人咏赞自由的方法有点脱轨,但也是到昨天为止。那里一定聚集了一群自由且心智坚定的人。
花颖想像着来乐美术大学的校园、音乐家齐聚一堂的沙龙,无法抑止心脏狂跳。若是能接触到他们的存在方式、生存之道和志向,花颖或许就能赶走这股从脚底执拗缠绕住自己的空虚了。
花颖胸中涨满期待,下车后,便条纸所写的地点有三名男女。那里是巷底张着围篱的死巷,路边堆着垃圾袋,迎接早晨前垃圾袋被开了洞,里头的东西散乱一地。
这条巷子因为远离街头而相当昏暗。
附近有没有入口呢?花颖停下脚步寻找。
由于便条上补充说要戴口罩,花颖便遵照指示,戴了眼镜与口罩,还在上面多围了一层围巾。其他三人也都带着防尘口罩或是庙会的面具遮盖长相。接着,又有一名遮着脸的男人加入小巷内。
他们不发一语,直到最后一人开车抵达。七人一到齐,现场便散发出险恶的气氛,小巷子立即陷入一触即发的状态。
「多一个人喔。」
有些肉肉的男子瞪着身旁苗条的女子。这七人似乎连彼此的长相都没看过。
「我之前是保全公司的工程师。」女子说。
「我是锁匠。」
两人从口袋拿出类似钱包的东西与某种机械的边角给对方看。
「我是前警察。现在在打综合格斗技。」
现场只有这名戴着杀毒面具的男人穿着薄薄的衣服,显露惊人隆起的肌肉。
「我是烟火师傅。今天的量也是花了两个星期准备地妥妥当当。」
戴着焊接护目镜的男人以包在围脖里的声音含糊地说。
花颖感觉自己像被针毯包起来一样。
「我是鉴定师,今天只帮忙拿东西。」
「如大家所见,我是司机。」
戴着雪镜的女子和罩着迷彩图案面罩的男子自我介绍。他们一个个从戒备对象中除名。只剩下狐狸面具和花颖了。
花颖好希望自己可以消失到空气中。在场所有人因为有一技之长和自由意志而聚集在此。相反的,花颖既没有自豪的技术也没有想法。
「我是……我们是……」
狐狸面具改口,躲在花颖的影子里抓住他的袖子。柔弱的口气与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令花颖确定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遇到的小矮人。
「负责把风的……他说我一个人靠不住,所以就一起。」
所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明白——」
「就算只有你朋友自己来也很好吧?」
「嘿嘿……」
才见面没多久,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上下关系了。面对主要由前警察和前工程师发出的揶揄,小矮人配合地笑一笑带过。
「倒数十分钟。走吧。」
肉肉的男人敲敲手表站起身。六人在他之后陆续开始移动。
小矮人走在最后面。无法掌握状况的花颖抓住对方穿着开襟长外套的后背,外套铺的内里比外表看起来还厚,花颖手一滑,变成抓住小矮人背后的腰带。
「怎么了吗……?」
「你说把风?把什么风?」
花颖一问,小矮人便将双手靠在他的耳边小声说:
「珠宝店。」
「可是,现在没开门喔?」
面对掌握不到重点的花颖,小矮人畏畏缩缩、犹疑地望着走在前头的五人。
肉肉的男人摊开卷成筒状、类似旧钱包的皮革,挑选了两根弯曲得很奇特的金属棒。其余五人各自戴上手套,绑头发,拉起上衣拉链,摇晃喷雾罐。罐子里发出金属球上下滚动的声音。
「你们要做什么?」
「大家要……偷店里的珠宝。」
「偷珠宝!」
「不要那么大声啦!」
肉肉的男人低声怒骂花颖,所有人也都瞪向他。
花颖抓住小矮人的双手,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低声说:
「这是犯罪!会被警察抓走喔!」
「没问题的……因为很快就会放烟火了。」
昨天不是最后一次吗?花颖急急忙忙胡乱打开记忆里的抽屉,这几天的影像宛如沉在喷水池里的灯光一明一灭。
随机在七个地方发射的烟火。
犯案现场横跨分散在两个警察署的的辖区。
按照赤目的说法,警方成立了共同调查中心一起搜查附近的犯案现场。还说也有几个邻近两署以外辖区的现场,近郊的警察署也在戒备。
花颖在此之前看不见的画,从看到的瞬间起就离不开视网膜,看不到那以外的事物。
「这里是那七个放烟火地方的中心?」
听见花颖的问题,小矮人佩服地张开了嘴巴。
在东边警察署辖区的东侧以及西边警察署辖区的西侧引发骚动。警方分散人手搜查后,人力变单薄的地方就是两个警察署的中间点。
「这间店配合的保全公司会将一分钟内停止的警报视为误触。开锁后,你在外面等我的暗号。」
「你打暗号后,我就朝监视器镜头喷漆。」
前工程师与烟火师傅准备事前沟通。
「动手啰。」
肉肉的男子确认手表,手里拿着工具朝向钥匙孔。
「那这些人呢?」
「是……社群网络上聚集的人。」
小矮人重新拉低帽子。
「即使扣掉策划带头的份,一个人五百万圆都很够喔。」
「把风的是两个人算一份对吧?」
前警察和前工程师的话,令谎言般的犯罪带上现实的色彩。
花颖左右摇晃有如生锈般发硬的脑袋。
「你想要自由对吧?」
小矮人抓住花颖的手,花颖的肩膀如电流窜过般战栗了一下,手上厚实的麂皮手套缝线,坚硬地咬着花颖的手。
「这是靠自己取得的喔。大家帮你,你帮大家。得到的报酬可以做喜欢的事,成为自由的人。」
花颖压住发抖的双唇,回视小矮人。
「我们不能为了一时的享乐与些微的金钱放弃身为人类的尊严。」
「……你不想要自由吗?」
小矮人一副悲伤的样子,柔弱的声音颤抖。
「我想要自由。我以为这里有真正自由的人才来的。大家都有自我、有想法,拥有技术和经验,充满自信,让我好羡慕。可是……」
花颖努力直视小矮人的眼睛。
狐狸面具洞口的黑暗里,因外面的光反射出些微虹彩。
「就算委屈、就算运气差,我也不会想抢夺别人的东西再逃走。做这种事不可能得到自由。」
王妃杀害白雪公主,得到全国第一称号后,内心真的充满幸福了吗?
王妃一辈子都无法超越白雪公主。留在国王与人民回忆中的白雪公主,随着时间流逝会越来越美丽动人,永永远远流传下去吧。
王妃得到的不是胜利。
「这是认输的行为!」
花颖在眼神里灌入全身的力气,锁定眼前的七名男女。
锁匠掩住刚刚发出的细碎金属声响,雪镜女和迷彩面具司机重新站好。焊接护目镜的烟火师傅吞了口口水,不安地偷觑着其他五人。
防尘口罩的前工程师与杀毒面具的前警察保持一样的姿势。
「这种话去学生自治会说吧。」
「他要是大闹的话就糟了。」
「要先塞住他的嘴巴丢到车子里吗?」
前警察手握拳头,因为皮手套绑手绑脚而脱下了右手手套。花颖的背脊就像夜风吹入衣服内侧般地发凉,受到前警察的气势威吓,他一步步后退。
花颖所学的防身术,是一对一而且是制造空隙逃脱的技巧。全力奔跑的话,有办法从他们手中逃脱吗?花颖不认为在逃跑前他有办法令肌肉是自己两倍多的对手露出一瞬间的空隙。
后退的花颖肩口撞上狐狸面具的鼻子。
「我好……伤心。我以为你跟我一样。」
狐狸面具里吐出微弱的叹息。
想转身的花颖背后遭狐狸的鼻子抵住。小矮人纤细的手臂穿过花颖腋下,箝制住他的双臂,双手扣在花颖颈后。
花颖想呼喊,才发现自己连小矮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以为我们能成为朋友。」
小矮人的声音像是重叠了好几层的录音,带着重量。
「不能用坏事贬低好不容易培养的技术。你们所拥有的骄傲不是谁都能轻易获得的。」
「担心你自己吧。」
前警官将拳头拉近身躯,一股强劲的风压从肩口逼向花颖。
(要被打了。)
花颖怕得无法闭眼睛,他放弃抵抗,咬紧牙根。
一道闷声响起。
「————」
花颖无法阖上的眼睛映出了令他无法置信的光景。
前警察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到前一刻为止都还不存在的西装男,任夜风吹拂奶茶色的头发,一脸冷漠地站在那里。
「请您先暂时忍耐一下。」
「衣——」
重新摆好架势的前警察站稳脚步,仿佛要扭断空气般朝衣更月的身体击出一记重拳。然而,他的拳头却被拨开,右肩失去了平衡,下巴被衣更月往上一推,杀毒面具落下。前警察向后退了三步,跌坐在地。
「失礼了。」
衣更月轻轻松松扭开小矮人的手臂,让花颖从束缚中解放。
「啊,别乱来。」
「是。」
衣更月一松开小矮人的手臂,小矮人便落荒而逃。
花颖被衣更月护在身后,还没跟得上状况变化的脑袋一片呆滞。
「刚刚那是……」
「我稍微学了点截拳道,以备紧急时刻之用。」
「我看不到你前臂的动作喔。你是忍者吗?」
「世人将截拳道分类为功夫的一种。」
衣更月的回答永远一本正经。
「!危险!」
前工程师挥着木条打过来。木条尖端插着弯曲的钉子和招牌残骸。
即使在对话,衣更月也没有放松,他以前臂挡下木条,抓住对方的领口。纤细的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圈,背部紧扣地面。
「柔道大概七年左右。」
衣更月了不起的技术就不用说了,其中最恐怖的是即使处在这种时刻也纹风不动的表情。尽管如此,衣更月与他们对峙时的眼睛还是与面对花颖时不同,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因血气而亢奋,只要任何人稍有动静,便以宛如西洋剑锐利的目光将对方钉在当场。
「失败了。」
「快逃!」
锁匠与司机虽然跑向马路,但车灯带着警笛声挡住他们的去路。现场已被警车包围。鉴定师瘫坐在地。企图翻墙的烟火师傅被穿着制服的警察拖了下来。
7
花颖的笔录五分钟就结束了。
因为负责的刑警知道花颖的身分,判断他没有为了金钱铤而走险的必要。此外,也就是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可以证明花颖与之前一连串的烟火无关也成为一大助力。
刑警把十八岁的花颖当成小朋友,跟他说以后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走。
回家的车由衣更月驾驶。与驹地相比,虽然感受得出控车技术的差别,但还不到身体会摇晃的程度。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坐在驾驶座后方的花颖问。衣更月像是念课本般地淡淡回答:
「因为担心赤目少爷说您可能会牵扯进连续毁损器物案。」
「这个回答不充分。」
「很抱歉。关于在七个地方发射烟火这件事、从之前的案件以及周边情况来看,待在现场并不会有致命的危险。不过,若是七个地点的配置具有某种意图的话,状况就不一定如此而令人堪忧了。另外,我得到警方今天会进行埋伏的情报,便带着您不会在现场的期待到七个犯案地点的中心附近散步。」
一想像衣更月在不希望花颖存在的地方看见花颖时的心情,花颖便格外坐立难安。花颖双手连同眼镜复住脸庞,拱着上半身躲在驾驶座的影子里,不让人从后照镜看到自己的样子。
「花颖少爷。」
「干嘛?」
「我知道您非常累了,但在休息前可以借用您一点时间吗?」
「……知道了。」
如果衣更月要说教,他就乖乖听话。如果想去别人家,他会跟衣更月谈谈,要是结论不变,他就准备介绍信。如果是「要是一家之主不是花颖就想留在乌丸家」一类的希望,他会联系真一郎讨论。
只有这次,全部都是自己的错。尽管衣更月都已经那样提出忠告了,却还是好奇地跑去看热闹,最后竟一脚闯入犯人的集团。这不是没有自觉就能获得原谅的事。不论前看后看,都是绝对不能犯的失误。
衣更月在家门前停好车,打开车门恭迎花颖。
三日不见的家有一点点陌生,空间里带着无人存在的颜色。
「您要喝茶吗?」
「嗯。」
「我现在就去准备。」
衣更月行礼后迅速移动。
花颖在二楼的盥洗室洗手、漱口后走向茶室。虽然马上在书房听衣更月谈话也不错,但这或许是衣更月泡的最后一壶茶。
没多久,衣更月端着托盘现身。
竹叶般细长的椭圆形盘子里,分别盛了一口大小的炸虎鱼条派、方形三明治与梨子冻。Limoges窑场可爱的茶杯里散发的红茶香,是锡兰红茶。
花颖含了一口茶,温暖的红茶通过喉咙,缓和了他的心跳。
「什么事?」
「请过目一下这份数据。」
衣更月说着,取出两折式的纸制文件夹。到底是什么数据呢?花颖害怕地将视线投过去。
纸上印着的,是年度行事历,一整年写了密密麻麻的文本。第二张是花颖在毕业大学里取得的学分一览表,大约有三分之二用红笔画了底线。学分数圈了红圈。
翻开第三张文档,花颖同时停下了看着文本的视线与手上的动作。
「衣更月。」
「我知道这是擅作主张,但我根据您如果要念来乐美术大学可以抵掉的既有学分以及毕业所须的学分,制作了一份学习计划。」
不只是上课数据。计划里确认了上学时间、上学路线、放假日后,精密地计算了可以用来做一家之主工作的时间。
「由于您现在尚未成年的关系,请真一郎老爷做监护人。考试期间等时期,对于会妨碍学业的部分业务,请让我提案能够代理的方法。此外,我不才,但也希望能助您一臂之力。」
花颖绷紧全身神经,打起精神想有个一家之主应有的样子。他想让衣更月离开乌丸家后,将来如果有机会想起这间屋子时可以觉得:「虽然他是那样的一家之主,但最后的态度很了不起。」至少,这是花颖仅有的倔强。
然而,衣更月却在说明天的事。
在说明年以后的事。
花颖全身绷紧的心情神奇地别扭起来,脑袋无法顺利运转。
「一家之主没有必要一定是我吧?」
「关于这点,没有让您正确理解是我疏于努力,必须向您道歉。」
衣更月郑重低头,修正花颖的话。
「我说的是,您没有必要一定得当一家之主。」
句子前后换个说法,意思就不一样了。
「这不是为了乌丸家,而是为了我个人说的吗……?」
衣更月为高脚杯注入碳酸水,以手巾擦拭流出瓶子的水滴。
「请谅解我的无礼。当真一郎老爷询问我关于您入学的事时,我觉得他是叛徒。」
「叛徒?」
「对执事而言,失去主人等同死亡。不将这称为背叛的话该称为什么呢?」
尽管衣更月有礼的语气很难表达出词汇本身带有的怨怼,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无处可泄的愤怒令他的眼睛稍微变得细长。
「我是这么想的——平心而论,不得不说花颖少爷以一家之主而言,从年龄、经验、能力、自觉等所有观点来看,都处于与历代乌丸家主人并驾齐驱还很遥远的状态,但尽管如此仍主张自己是一家之主是您身为主人唯一的优点,如果连这点都要放弃,您到底还剩下什么呢?」
由于衣更月极为礼貌地陈述失礼的意见,花颖以碳酸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辩驳一下了。
然而,一看见衣更月的表情,不论是反驳还是道歉,花颖都说不出口了。
「服侍对世界和平与万人福祉有所贡献的高尚主人,对我们执事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喜悦。但另一方面,也正是无论怎样的主人都能完美服侍,才称得上是值得自豪的执事吧。」
如果是衣更月的话,无论去哪间宅邸工作都可以完美发挥执事的角色。花颖三天前这么说时,不过是自卑的迁怒。
「如果花颖少爷不是花颖少爷的话,乌丸家的主人就会真正成为一片虚无了。」
有一秒的时间,衣更月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
「如果您是以自己的意志辞去一家之主位置的话,身为执事的我再怎么介入都无济于事。但是,只要您还是一家之主,我会尽我所能拥有的一切力量来服侍您。」
衣更月语调清晰没有一字偏漏,无机质的表情只感受得到冷淡。
(不论怎样的主人,完美的执事都……)
衣更月越完美,花颖就像是被要求得有与之匹配的主人器量一样,越感焦躁。但花颖现在觉得,因为衣更月的能干,他才能为一家之主的责任义务创造空间,给予花颖从容的余裕。
花颖不是典型的一家之主对衣更月而言不是问题。
花颖拿起茶杯,饮尽已凉的红茶,高声说:
「也不是不能拜托你。」
「虽然我仍有许多不足,但请让我全力以赴。」
衣更月低下头。大概是角度的关系吧,他看起来嘴角上扬像是在微笑一样。
「不过,您期望暴露在危险中的轻率行为实在无法令人赞同。请您务必千万克制收敛。」
「我没有期望,只是没事做无聊,出去散个步而已。」
衣更月静静听着花颖将大部分事情简化的说法。
「那么,下次要为您准备怎样的谜题呢?」
「!……你是,开玩笑的吧?」
面对花颖的问题,衣更月以一贯冷淡的视线看去,为花颖的空杯注入红茶代替回答。
8
报纸上没有刊登小矮人们遭逮捕的报导。
搜索网络新闻找到的类似报导上写着:「深夜中的愉快犯,六名遭到逮捕」。警方似乎让一人逃走了。结果,在社群网络召集大家、计划犯案的主嫌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露台上吹拂的寒风被屋子挡下,冬日低低的太阳温暖了他们。
花颖一边抚摸小狗的下巴一边向真一郎传达他和衣更月谈过的学习计划。
「——以上,我家执事是这样说的。」
「……」
真一郎在日式睡衣上批了件长袍,外头还加了层羽绒大衣,以刚睡醒的姿态看着文件夹里的内容。直到昨天为止他都还在冰岛,因为在机上看书看得入迷,错过了调整生理时钟的机会。
花颖等待真一郎的第一句话。
由于听说真一郎不乐意花颖入学,因此花颖前一天睡前在被窝中练习了各式各样的说服方式,甚至到计算方案数目代替数羊,不知不觉间睡着的地步。
小狗站起身,对停下手边动作的花颖嬉闹。花颖漫不经心地摸着小狗时,真一郎也读完了最后一页,阖上文件夹,伸了一个懒腰。
「很好啊,美大生。」
花颖的斗志瞬间熄灭。他的预期扑空,开始自己分析利弊:
「可以吗?或许会拖延到一家之主的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画画,就算毕业,也对当一家之主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连你都有可能会被嘲笑儿子做了没用的事。」
「学校课业忙的时候,拜托衣更月或嗣浪就好了。」
「你呢?」
「我在想明天出发去维也纳呢。」
真一郎悠哉地笑着,忽然打开的双眸映着花颖的身影后再度阖上。
「花颖。」
「什……什么?」
「长大一点吧。你能遇到有趣的事物虽然也很棒,但也听一下衣更月的话吧。因为世界上没有比执事更为一家之主着想的人了。」
「——还有,家!」
就算衣更月承认花颖是一家之主,他的心中更有乌丸家、真一郎、凤。对花颖来说,自己虽然承认衣更月是执事,但说到执事,他可没有让出凤宝座的意思。
「还有,家。」
真一郎笑着悄声复诵。
「冷落为自己和家里着想的人是傻子才会做的事喔。」
「……我会积极反省的。」
「哈哈哈,讲话好像大人喔——」
「是你刚刚叫我长大的吧!」
花颖忍不住反驳。真一郎笑呵呵地从椅子上起身。
「说实话,我希望你再像小孩子一点。希望你可以照自己所想的方式活着。所以,祝你好好享受学校生活喔。」
花颖虽然看不见望着庭院的真一郎表情,却总觉得那道背影看起来好梦幻,让他想起小时候从卧房窗口偷偷看向露台时,父亲独自伫立的身影。
花颖和妈妈只做了六年的母子。
据说,真一郎是在出生后过了好多年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只要没有采取法律手段,我都是爸爸的小孩。」
花颖用尽全身力量大言不惭地说完后,背过脸嘟起嘴。
「嗯。」
真一郎就像对待年幼的孩子一样抚摸花颖的头。
小狗像在表示:「我也来拍拍你吧!」似地,将前脚放到了花颖的膝上。
※ ※ ※
他在咖啡厅里拱着身子,含着四种莓果苏打里的吸管。
咖啡厅每个座位都有完善的网络连接环境,一半以上都是面向墙壁的单人座。书架上排列着国外设计书籍,漂亮的黑胶唱片封套装在框里当作装饰。
店里流泄着八○年代令人怀念的西洋音乐,仅有的三张桌子区,其中一张坐了三名正在谈笑的女性。即使厨房的声音传了出来,似乎也成为一种恰到好处的背景杂音。因为人类在吵闹或是完全安静的环境里都无法安心。
「欢迎光临,请问一位吗?」
「是的。」
「有空位都可以坐喔。」
刚走进来的客人摘下戴习惯的毛毡帽,与「他」隔了一个座位,面向墙壁坐了下来。椅子虽是使用合成皮的便宜货,却保留适当的硬度,坐起来并不差。
「请给我一杯大吉岭当季手摘茶。」
「热的吗?」
「对,麻烦了。」
店员走进厨房,没多久便用托盘呈着玻璃茶壶与茶杯回来。新客人一边等待沙漏计算时间一边拿出平板电脑时,隔两个座位的男子仍然持续看着屏幕,敲打着键盘。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主动搭话后,男子从吸管上松开嘴巴,以非常怀疑的眼光看向这里。
「请问要怎么连接Wi-Fi呢?」
「问店员。」
男子说完转移的视线尽头,女子三人组正在收银台请店员分开结帐。男子缩了一下脖子,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手。
「不好意思,我先暂时坐过去一下。」
新客人一拿着平板电脑移动座位,男子便将写着网络连接方法的菜单架拉过来。大概是想叫对方自己先对照说明吧。
男子打开平板电脑的设置画面,手势完全看不出来是第一次使用这台机器。
「唉呀,好精湛的手法啊。昨天前的烟火也真的很精彩。」
「!」
男子的眼球迅速向上一瞪,用力得几乎可以听到声音。
看见比预期中还要可爱的反应,新客人回以对方一道微笑。
「爷爷……你是谁?」
「只要聚集一群互不认识的人,就不用担心有人会循线追到逃跑的人了。此外,隐藏自己是主谋混入行动成员中则是可以监视共犯。」
玻璃杯中的冰块表面融化,发出失去平衡的声音。
「第八个人嘛……你从他跟朋友的对话中推测他应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就利用他的烦恼下手以备不时之需吧。因为让社会有力人士加入阵营的话会得到某些通融。不过,诱惑他人,把他人卷入问题中并不好。」
男子焦躁不安地抓着蓝色毛线帽,指甲深深陷入到几乎要把毛线扯宽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这个嘛。你想过怎样的人生是你的自由。不过,一旦侵入我们的领域,就算是儿戏,也不是那么宽大就能解决的喔。」
「我……该不会踩到哪里的地盘了吧?」
男子几秒前还一副了不起的神情如今一片惨澹,脸色发青得不输给帽子。
看着年轻人的可爱反应,新客人不断回以微笑。
「你是不是稍微玩过头了呢?」
「!对不起!」
男子摘下毛线帽,深深垂下有如火龙果的头。
「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了,请放过我吧。」
「唉呀唉呀,在这么明亮的地方不行这样啦。大家都在看了不是吗?」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子持续道歉。其他位子的客人与店员发现到异常,伸长了脖子。
「失礼了。」
新客人抛下这句话,让平板电脑先行避难再勾住对方的手臂翻倒玻璃杯。倒出来的冰块与声响似乎令男子吓得不敢动弹。
「不好意思,这里打翻玻璃杯了,可以帮忙整理一下和再给一杯水吗?」
新客人稍微拉高音量提出要求后,店员走进厨房拿抹布,其他座位上的客人也纷纷失去兴致,重新看向自己的屏幕。途中,新客人从椅子上起身,戴上毛毡帽,拿走两人的帐单。
男子像是被拿着帐单的手拉起般抬头。
「任何事情都有最一流的做法。下次要是再侵犯到我们的领域,就很难再客气啰?」
看着眼前失去斗志的男子,新客人故意不修正他的误会,钉下最后一根钉子后,稍稍拿起毛毡帽致意。
离开咖啡厅走向车站,他遇到了预期外的人。
「呦,凤总管。」
「刻弥少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凤摘下刚戴上的帽子,向一家之主的朋友打招呼。
「让你抢先一步了吗?」
赤目露出有一半把握的笑容,望着凤的身后。
「他做过头了。」
「他动到执事的守护领域了嘛。我心甘情愿让给你喔。」
「谢谢您的体贴。」
「唉,因为头脑唯一的工作就是保护全身啊。」
赤目拐弯抹角地说完,轻浮地笑了笑。凤配合赤目的步伐走向下坡道。
凤也有耳闻,这次不幸成为犯人七个目标之一的小熊酿酒厂,是赤目经营的Entremets•AKAME未来预计的生意伙伴。
小熊酿酒厂的创始人应该没料到,选择在远离市区、与邻市交接的地方设酿酒厂反而会引发这种形式的灾难吧。
「我对乌丸家做了抱歉的事呢。」
「就算您不说,这件事也会从某处传到花颖少爷耳里吧。一想到花颖少爷若是独自牵扯进这件事就令人不寒而栗。关于您通知衣更月一事,我打从心底深深感谢。」
「我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表情丰富的赤目顿时变得硬梆梆的。一想像这名年轻人的心思,凤不由得露出笑容。
赤目似乎也知道凤在想什么了。
「对了——」
赤目硬是转移话题,站在上风处问:
「我会发现主谋是因为七个地方同时放了烟火。如果是用曲子接力的话,那么,最后发出行动暗号的人就一定是主谋了。我翻遍视频,寻找有拍到那家伙的画面,沿着身家背景才找到了他常光顾的店。可是,凤总管既不知道那家伙是连续犯案的最后一棒也没看过他吧?你是怎么查到的?」
「您的疑问不是没有道理,不过……」
凤在赤目的影子前停下脚步,恭敬地低下头。
「所谓执事,就是会为了主人展现出超越能力成果的生物。」
就先将商业机密当作魔法的奇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