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狗是为了什么目的挖洞呢?
将爪子立在地面,以前脚翻土,后脚踢腿确保立足点。
有些小狗是觉得有趣;有些小狗是为了吸引主人的注意力;有些小狗挖洞带有标记的意义;有些犬种是出自抓鼹鼠等猎犬的本能。又或者,也有人说这是过去狗会在地底建造巢穴时所遗留下的天性。
乌丸家的警卫也不例外,经常挖洞。
三月的某一天,在乌丸家广阔庭院的一隅,园丁桐山拆下包在松树上的稻草。入冬前为了将附在松树上的虫子聚到一块而包覆的稻草,必须在春天来临前连同冬眠中的虫子一起除掉。
今天从一大早便天气晴朗,细薄的云层令人感受天空的高远。
一脸无趣其实却热衷于手上工作的桐山,发现松树根旁透出了一块象牙色的硬物。桐山毫不犹豫地抓住很容易看成是手指的那个东西,从地底里拔出。
桐山将那块硬物放在戴着麻布手套的掌中,叹了一口气。
「是你把这个埋起来的吗?」
由于小狗在稍微有些距离的地方午睡,比起桐山,似乎更在意阳光突然被挡住这件事。小狗抬头,皱了皱黑鼻,发现是桐山蹲在附近后,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尾巴,感觉像是︰「熟面孔这样就可以了吧?」
桐山手指捏着给小狗看的,是饼干。烤得硬硬的饼干虽然也可以吃,但其实是小狗牙齿发痒时喜欢咬的点心。
小狗伸长脖子,将鼻子凑近饼干,改变几个角度嗅了嗅味道,突然打了个喷嚏后,便左右甩甩头看向另一边。
看来她是忘了自己有埋饼干这件事了。
「你要好好珍惜啊,烂掉的话就本利全失了吧?」
桐山以受不了的口气低喃,伸直膝盖起身。他将饼干丢向装满稻草的垃圾袋,饼干被凸出来的稻草反弹,画了一道抛物线落在地上。
小狗竖起耳朵,伸直背脊。接着,她迅速立起四肢,移动到桐山的脚边,抬头仰望。
「我没有要玩喔。」
小狗的大眼睛像在说话。
「没有要玩。」
桐山提醒小狗,将饼干丢入垃圾袋。桐山敏锐地察觉到小狗想追着饼干扑进去,快一步将垃圾袋提起来。
小狗反而很开心,蹦蹦跳跳地缠在桐山脚边。
「啊,桐山,现在是休息时间吗?」
听见搭话声,桐山放下压在额头上的手。
「不,还在工作。」
「这样啊。」
像是了解发生什么事而笑着的,是司机驹地。虽然无论年龄还是体格都是桐山比较大,但以在乌丸家工作的年资来说,驹地是桐山的前辈。
「你呢?」
「刚刚在帮车子打蜡,但那种蜡擦掉前必须放一段时间,所以我想稍微走一走。」
本行的驾驶技术不用说,因为工作上的关系,驹地洗车时不会弄脏西装制服好让主人可以随时调用的技术,也可以称作是一项特殊才艺吧。
「因为你开车的时候都一直坐着吧?」
「没错。我昨天看到一篇报导在讲久坐工作的风险。」
驹地平常就偏软弱的脸垂下眉毛。看见小狗仰望自己的期待目光后,驹地也受感染似地笑了出来,在小狗面前蹲下。
「不可以打扰别人工作喔。」
小狗误把驹地竖起食指的姿势当成坐下的命令,端正姿势坐好。善良的驹地把小狗当作正确的那一方,抚摸她黑白交错的颈子。
看着小狗骄傲的表情,桐山似乎也无奈地说不出话来了。
「你好歹也是警卫吧?」
「呵呵,前几天你很英勇地大吼了,对吧?」
「结果是因为不喜欢检查水管的声音吧?」
「隔着墙壁还能听到,耳朵真好呢。」
驹地用没在摸小狗脖子的那只手取出肉干点心递给小狗,小狗便欢天喜地地叼着肉干,在山茶树与松树之间东张西望一阵子后,开始在吊钟花根边挖洞。接着,又像是想起来似地回头看向桐山和驹地,一溜烟跑走了。
望着跑远的小狗,驹地起身,拍拍黏在膝盖上的枯草。
「她大概是觉得自己藏东西的地方被我们看到了吧?」
「反正都会忘掉……算了。」
桐山将装满稻草的垃圾袋放到小卡车的车斗上。
「她没有捣乱有种子或是树根的地方,没关系。」
小狗在庭院里四处奔跑、挖洞的身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没有一个人会特别留意。
隔天早上上班时,桐山也只是瞥了一眼在翻土的小狗后,便打算直接前往调配室。然而,凄惨的光景却阻止了他的脚步。
小狗在挖洞。
将爪子立在地面,以前脚翻土,后脚踢腿确保立足点。
小狗是为了什么目的挖洞呢?
在挖出来的泥土堆中,一具白骨躺在那里。
2
乌丸家迅速报警了。
无论是不喜欢把事情闹大的一家之主花颖,还是倾一腔热诚守护乌丸家的执事衣更月,这一次都将报警的义务摆在第一顺位。
这件事很明显不是佣人所为,如果也不是意外的话,就只能是感受到恶意与危险的状况了。如果是意外的话,怎样的解释才合乎常理呢?
位于大门东边的事发现场靠近池边,风一吹过便能听到潺潺水声。在泥土被挖起来之处,赶来的鉴识官远远地围在附近拍照,接着,便开始像挖掘化石般谨慎地采集骨头。
「爷爷买下这栋房子前的住户,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在这里发病身亡——这个假设怎么样?」
花颖的脸庞苍白得像画纸。
站在一旁的衣更月只移动眼珠,似乎正在确认进出的鉴识官。看来,对进入宅邸范围内的陌生人保持警戒这点,即使对方是警察也没有改变。
「前前任主人移住到这里前,并没有人在这间宅邸以及宅邸占地范围内过世。」
「那就是杀人犯入侵这里埋的吗?」
路过的鉴识官对花颖口中令人不安的词汇有了反应,投来怀疑的眼神。花颖堆出笑容敷衍过去。衣更月在一旁无动于衷地回答:
「恕我僭越,我得说很难解释杀人犯有这么做的必要。」
「为什么?」
「如果是外部人士企图嫁祸他人,只要丢弃在限定的空间里,嫌疑就会落在少数特定人士身上。就算说能够因此简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不过分吧?」
「嗯……」
「另一方面,请原谅我的失礼,为了助您化解忧虑,尽管不合规矩,但若能将私情放一边,容我提出一个根据推理的假设……」
「你那个拖拖拉拉的前言让我明白了。假设屋子的主人是犯人的话啊,你想说就不会埋在自己家里吧?」
「您真是明察秋毫。」
因为衣更月的表情和声音都没有起伏,听起来完全不像称赞。
谈话过程中,花颖的脸庞虽然已经渐渐恢复血色,但似乎还很难说已经松了一口气。有状况就是有状况。
「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其中有什么善意。就算是找麻烦,也太没品了……」
「方便打扰一下吗?」
大概是因为去年来过乌丸家吧,刑警毫不迟疑地对花颖开口。不过,尽管明白,心中对未成年的一家之主似乎还有所抗拒,他像暖身般边沉吟用什么语汇表达,边用大拇指抓了抓掺著白色的眉毛。
虽然衣更月是明白自己的立场,坚守冷冰冰的沉默,花颖却是老实地等待刑警要说的下文,没有注意到自己下意识直勾勾的目光正在逼迫对方。
刑警终于无法再和花颖对视,发话说道:
「请问,我能听听第一发现人的说法吗?因为想在发现人记忆淡化前确认他当时遇见的状况。」
「我想没办法。」
「什么?」
花颖的回答让刑警十分讶异,晒黑的额头因皱纹而扭曲。
「衣更月。」
「是。」
衣更月一礼后离开原地,不到一分钟后又回来了。他折叠修长的手臂,怀里抱着的不用说,自然是小狗。
「这是我们家的警卫。是她发现骨头的。」
「啊?」
听到花颖的介绍,刑警额头上的皱纹又更深了。
「她的兴趣好像是在庭院里散步,挖挖洞,埋埋东西。听说,今天早上她也是独自在这里挖洞。园丁注意到时土已经都被翻出来了,原本的状态只有这只小狗知道。」
「那、那就……不可能问话了呢。」
「我是这么认为的。」
「唔……」
刑警看着小狗圆圆的眼睛沉吟。小狗似乎比较喜欢衣更月和花颖,像在打量谁会陪自己玩般抬头来回看着两人的脸庞,左右摇晃尾巴。
刑警疲惫的脸孔闪过放弃。
「请让我和园丁谈谈。」
「好。要跟其他人问话也不需要我的允许。要说什么证词、怎么说都由他们自己决定。」
「谢谢你的理解。」
「我马上去叫人。」
衣更月行礼后打算往大门方向走去,花颖暂时喊住他,从他的怀里抱起小狗。现场留下无法沟通的第一发现人和年轻的一家之主,刑警像被丢入小狗堆中的大型犬般浑身不自在却也动弹不得。
「请问……」
「干嘛?」
刑警似乎是突然被搭话吓了一跳。听见刑警可怕的回问口气,花颖吃了一惊,刑警看着吓到的花颖也惊惶失措。
花颖比刑警更快恢复正常。
「方便的话请告诉我,那是人骨吗?」
「虽然我想说『调查情报要保密』,但你很担心吧?」
与顽固的形象相反,刑警十分通融,他朝调查现场发话。三名鉴识官抬起头,才觉得他们彼此似乎在交换视线,主事的一人便放下毛刷,其余两人再度回到工作上。那人刚刚似乎是在用毛刷拍掉附着在骨头表面上的泥土,采集到袋子里的样子。
等鉴识官移动到一旁过来后,刑警单刀直入地问:
「是人骨吗?」
「不是人骨。」
鉴识官的回答也很直接。
从花颖手中的小狗摇尾巴的样子看得出花颖松了一口气。应该是感受到饲主——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雇主——消除紧张了吧。
「那么,大概只是乌丸家过来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埋的垃圾吧?」
「你说的之前大概是几年前呢?」
鉴识官发现手套边缘跑出来的线,一边捏住线头一边问。
「乌丸家是在我祖父那代搬过来的,所以应该是四十五年以前了吧。」
「那就不对了。」
他粗暴地拔掉线头,手套「啪」地发出凄惨的一声后,破了。
「虽然还没有进一步调查不能断定,但我觉得那个骨头顶多一年吧?」
「地底的东西变成白骨会那么快吗?」
「掩埋在土里的话,最快要七年。这里的土带有湿气,可能还要再更久一点。」
「但你却说那是一年内的骨头?」
「因为从骨头的状态来看很新鲜。」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新鲜形容骨头……」
花颖的声音渐渐失去了精神。
鉴识官用指尖压住手套破掉的地方,与开得更大的破洞呼应,张嘴说:
「另外,现阶段也没有火烧的痕迹,所以应该是直接剥——」
「喂!」
刑警揍过来一拳,让鉴识官闭嘴,但为时已晚。
花颖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失去生气,又退回苍白的样子。抱着小狗的手臂微微颤抖,双眼眨了眨,失去了焦点,既没有看鉴识官也没有在看刑警。
「乌丸先生,你没事吧?」
「我……我是一家之主,没事。」
逞强太悲哀了。
「你可以回去了。」
「是!」
鉴识官像是遭刑警半赶跑般回到工作岗位。刑警梳了梳头发,抱头叹息。
「我接下来也会询问大家,如果没有任何人有印象的话,那就是外面有某个人避开了大家的耳目带进来的了。」
「是。」
「可是,就算是找麻烦也意义不明啊。」
「如果小狗没挖洞的话,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呢。」
「就是这样。」
刑警的眉头深锁到不能再紧的地步,两道眉毛都连在一起了。
「这里既没有人因此受伤,那也不像是让人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征兆。闯入别人家的土地埋了骨头后跑走?对方在想什么呢?」
「诚如警察先生所见,乌丸家的占地由围墙包围,墙上都有防盗栏,出入大门需要密码。就算知道密码也会留下出入纪录,监视器也都有录像。如果有可疑的纪录,执事早已会觉得有问题了吧。」
「执事……吗?那是真的存在是吧?而且还是在日本。」
「?」
对花颖而言,从出生那一刻起,执事的存在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吧?刑警仿佛陷入思考的口吻令花颖错过回应的机会。刑警露出有如勉强吃下黄莲般的苦笑。
「无论如何,我会跟附近的派出所打声招呼,请他们巡逻的时候注意一下。如果又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请你联系我吗?」
「我知道了,谢谢。」
花颖收下刑警的名片后,刑警模棱两可地点了个头,故意拉大嗓门对另外一位刑警喊话。
三名鉴识官搜集完骨头后,虽然用铲子挖过地下,但似乎没有其他的骨头了。
铲子遭石头阻挠,因回弹的反作用力飞向天空,撞在围墙上后掉了下来。花颖注意到年轻的鉴识官慌慌张张拍了拍围墙、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自己后,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转过身,朝主屋的方向迈出步伐。
小狗一下在空中摆动后脚,一下抬头看花颖,摇晃短短的尾巴。小狗在希望花颖像平常一样把自己放到地面上玩的心情,与难得被抱着走过庭园的开心之间,一副「总之不管怎样,摇尾巴就是了」的神态。
花颖凝视小狗,大拇指轻抚她的耳后。
「你啊,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呢。」
小狗露出舌头与牙齿,以期待的眼神继续摇晃着尾巴。
3
衣更月锁好家中的门窗、熄灯回到寝室时,大摆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一点二十分左右的位置。
由于雪仓和峻的工作没有在既定的时间内结束,衣更月替他们接下剩余的工作,所以他大约比平常慢了一个多小时下班。
衣更月劝两人在既定时间回家时,峻左右晃动脑袋到几乎快看不到头的程度,雪仓也滔滔不绝地表示那是他们的职责,试着反过来说服衣更月。
即便如此衣更月也不肯让步的原因,是身为执事受命管理同僚劳务的立场,以及影响两人工作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警察问话的关系吧。
衣更月将西装挂上衣架,衬衫等换洗衣物放入脏衣袋,迅速入浴。
一直到前前任当家——千影做出淋浴间为止,这间宅邸只有一间主人一家人使用的浴室,佣人分配到的只有地下室的洗手间。
那间洗手间盖得十分随便,贴着磁砖的空间里有两间独立的厕所,另一面墙上架设了三个莲蓬头,彼此之间没有屏隔,虽然过去好不容易铺了木地板,但乌丸家来的时候木头已经腐烂,便拆掉了。
对齐莲蓬头还置有长型洗脸台,架了三个水龙头,镜子却不知为何只有两面。现在的洗手间保留过去同时兼做洗衣场的痕迹,在独立厕所那里设置了两台洗衣机、两台烘干机。
这间杂乱的洗手间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热水。
峻夏天想用时衣更月出面阻止,将房中的浴室借给他的原因就在此。虽说是盛夏,但衣更月心里对用冷水冲掉汗水这件事还是有所抵抗吧。
前前任为执事寝室新建的淋浴间到了真一郎这一代重新整修过一次,舒适的程度以执事一人使用来说充分过了头。
特别是为淋浴间导入两种莲蓬头,一种是将热水变成微粒,慰劳肌肤与头发的莲蓬头,一种是有大大的出水孔、头部朝下的顶喷式莲蓬头,可以一面放水,一面让全身浸润在温热的水流中。
热水打在身上,光是舒服并非让衣更月锐利眼神舒缓下来的理由。他的眉形离放松还有一段距离。
现在在他脑海中奔驰的,是今天一整天获得的情报吧。
警察向佣人问完话后,衣更月派峻前往商店街,接着又马上让他去近郊的店绕一圈。峻的工作会延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雪仓帮忙峻不在时的工作也连带受到影响。
此外,衣更月自己也前往区公所确认了最近的纪录。
情报的碎片在衣更月脑海中闪闪发亮。
当光连在一起,电流通过大脑突触后,浮现出一张宛如星座的图画。
衣更月烦恼的是,那幅画的危险以及高度依赖想像力的比例。在没有任何事前知识下看着散落在夜空中的参宿四和参宿七时,有几个人会想用线将它们连在一起呢?假设好几万人中有一个人会用同样的方法链接星星,又有多少人能从中想到巨人奥瑞恩的身姿呢?
就算用线链接再叠上图片,人们也只会说:「这么说起来的话,有点像呢。」很难再得到更多的反应。
衣更月关掉热水,将浴巾盖在头上。
衣更月在执事养成学校里受过一分钟内换好衣服的训练,这是为了在任何时候都能回应主人的传唤。其中重点在于更衣前的服装。就算再习惯,穿西装所需的最短时间都有其极限吧。那么,穿着容易脱掉的衣服睡觉就是缩短时间的捷径。
衣更月走出淋浴间,依序将视线移到挂在床尾椅上的藏青色睡衣和灰色斜纹织布长裤上。
「是我杞人忧天就好了……」
水滴从衣更月的头发上低落,在地面上弹起。
※ ※ ※
他们顺着漆黑的道路前行。
倚靠的是冰冷的铁管。左手一边摸索宛如大蛇般的管线,右手则紧握细长的触感。手中沉甸甸的,感觉手指只要稍微松开就会重心不稳,连带前端会被甩出去似地。如果能在明亮的地方查看,应该可以看出那是结合木柄与金属的十字锹。
然而,现在这里只有隐约照着地面的微弱光芒,连身边的管线颜色都难以分辨。
用力踏下步伐的脚步声有三道。殿后的一人不时停下来回头看向后方,接着小跑步追上前面的二人。
走在阴暗的信道里,在三人踏下的脚步声大概超过一百步时,领头的那一人霍地停下来。
「有了!硬硬平平的,到尽头了。」
男人沙哑地低喃。若非这个空洞安静得鸦雀无声,这句话一定无法传到任何人耳里,就这样消散在空气中了吧。
「好,剩下一片了。」
另外一道声音带着喜悦。
他们将手掌放在那块平面上,握住十字锹前端,开始拿金属尖嘴敲打,宛如挖矿般小心翼翼,细细刮着目标物的表面。
平坦的表面渐渐崩落,音质也变得有所不同。
瞬间——
「汪汪汪!汪!汪汪!」
「!」
在平面另一侧,小狗尖声吼叫。狗叫声中掺杂着一片磁砖掉落的声音,平面开了一个小洞。
小狗叫声与电灯光线从小洞透进黑暗的空洞。
第二个男人将右眼靠在小洞上,看见磁砖地板和一双烫线笔挺的西装裤脚。
「我是这个家的执事,这里也有警卫待命。」
「?」
「我想,深夜来访一定很累,请稍微休息一下吧。」
「……」
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歪着脑袋,用呼吸窥探彼此的状况,第三个人像是再也受不了似地将十字锹击向洞口边缘。
尖锐的金属声响后,一道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打破了刺耳的寂静。
「请各位——」
「!」
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令三个男人反射性地屏住呼吸。
「请各位听我说。」
※ ※ ※
衣更月语毕,命令低鸣的小狗待命。
地下室的淋浴间冷冰冰的,无论是水管还是洗衣机都陷入深深的睡眠中。
「庭院的骨头是一场密谋。」
衣更月的视线从落在地上的一片磁砖移到墙上的洞孔,对着那里的某人说话。
「几日前,家里的小狗曾经朝围墙外大吼。由于她平常很少大吼,有位佣人觉得奇怪便对围墙外喊声。围墙外有人,那个人这样回答:『我们在检查水管,可能对动物的听觉来说会不舒服。』」
那只小狗现在也和当时一样警戒着墙的另一侧,将前脚爪子立在冰冷的磁砖上。
「我听到这件事时觉得没问题,因为我知道围墙外就有人孔盖。不过,今天庭院里发现骨头后,我的看法颠覆了。」
空气里响起了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小狗竖起耳朵。衣更月有如雕像般维持姿势,可以知道悄悄移动身体的,是墙壁里的某人。
「我前往区公所,请他们告知最近一周的工程纪录。遗憾的是,一开始他们无法理解,反应十分惊讶,但长久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这个家族的信用帮了我。」
乌丸家的名声虽不是世界知名的类型,但只要是公所职员,就知道这座宅邸位于管辖内所能得到的恩惠吧。尽管这个世界并不平等,但在某种程度来说也很公平,有个给得多的人就能得到多一点回报的架构。
「最后,他们也没有再追问我详情,爽快地告诉我水管检查在一个月前就结束了。那么,当时在围墙外回答的人是谁呢?」
衣更月的问题里没有寻求回答的讨喜,他淡淡地继续:
「同时,我让一名佣人去近郊的肉店绕一圈,寻找符合条件的客人。我听说骨头很新,没有加热的痕迹,似乎就不是带骨肉吃完的残骸了。因此,可以想成是有人收下了切掉肉后原本要处理掉的骨头。」
个性亲切、笑容天真的贴身随从兼仆役长不会引起对方的戒心,是用闲聊钓出情报的最佳人选吧。不过,前提是本人也要没有特别的意图。
如果知道那是查案,他的表情会立刻僵硬,不自然的言行举止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善用人才也是执事需要的手腕。
「他去了一间超市,在贩肉区得到证词,说有位客人因为想熬高汤所以把牛骨带回去了。」
寂静中,衣更月的呼吸听起来像永恒。无声令人焦躁,陷入不安。
不确定是否还有下文的等待心情,让墙中人的身子探向前方。
嘴唇张开,声音紧接在后:
「骨头是带有目的,『遭人丢到』这个家的院子里的吧?」
衣更月冷淡的声音更加冷冰冰地响起:
「没错……骨头是越过围墙丢进来的。因为正好掉在小狗在挖洞的地方,骨头沾到泥土,才会看起来就像从地里挖出来的样子。然而,这是个不走运的偶然吧?」
衣更月的眼瞳动了几公厘,将小狗纳入视线。小狗敏锐地对衣更月的视线做出反应,减弱了聚集在鼻梁上的威胁性,等待指令般拚命仰望衣更月。又或者是在追问:「现在是不是可以动了?」
「你们应该不是故意引起误会的。不过,我认为小狗当时会在那里是有意义的。」
衣更月的唇角微微勾起,尽管小狗有所反应,但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笑意。
「几天前,小狗听到你们作业的声音对着你们狂吠。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继续行动,必须支开小狗。因此,你们便思索了对策。如果把小狗引到大门附近、与目的地完全相反的位置上的话,任凭小狗耳力再好,都不会造成妨碍了吧?」
墙壁中发出吞口水的声音。
「骨头是引起小狗兴趣的陷阱。」
残留在水龙头出口的水珠一点一点增加重量,超越表面张力后落下水滴。接着又花了一段时间,形成水珠。
「你们支开碍事者以后,沿着水管横向挖起洞穴,终于在今晚抵达目的地,真是辛苦了。」
衣更月面向墙壁殷勤地行礼。接着,先将视线朝上,再抬起上半身对着墙中的某人。
「请放心,如果你们肯就这样回头的话,我不会公开这件事。你们所挖的那个野蛮粗鄙的洞穴也会由我这边填起来。但是……」
话里流畅地加了但书,沉默中是不容分说的威严。
「如果今后还有这样的事,就算是追到世界尽头我也会把你们找出来,我会动员一切可运用的权力、关系和情报网,将你们全数从这个社会上抹去,一个也不留。」
衣更月目光锐利地盯住照理说应该看不到的对方,令对方不敢动弹。
墙壁中的密谈持续不到一分钟。
小狗下意识动了动鼻子,伸展后腿。衣更月也没有责备站起来的小狗。才觉得耳边闪过衣服摩擦的声响与脚步声,接着便只剩下完全的寂静。
水珠落下。
「感谢各位的理解,大幸之至。」
衣更月道谢,调整自己的领带。
4
温暖的阳光令花颖有了春天就要来临的感觉。
尽管阳台的桌子上摆着红茶、司康与三明治,但花颖打呵欠的次数却比将食物送入口中的次数还多。
「听说原来是牛骨啊。」
花颖将话语丢入空气中,衣更月判断那是对自己说话后回答:
「大概是不逞之徒不知道怎么处理垃圾就丢到家里来了吧。」
「嗯,因为所谓的围墙,是把自己在的这一边当作里面嘛。对方应该也只是想把不要的东西丢到看不到的地方吧。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乌丸家的平安受到保护,我就安心了。」
「你总是这样呢。」
这么说的花颖,口气是学不乖的无言。
衣更月一注入红茶,NARUMI茶杯里描绘的蓝色花朵便摇曳生姿。草莓果酱映照着阳光,色彩鲜艳,德文郡奶油则因为表面容易融化在阴影下值班。
花颖正想拿起奶油时,小狗轻快地奔来。
花颖以手掌制止衣更月动作。小狗虽然禁止进入宅邸内,但阳台是灰色地带。
小狗兴奋地摇着尾巴,将口中叼着的某个东西递给花颖。
「你帮我找到宝藏了吗?」
花颖一抚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便将含着的东西放到他面前,开心地朝庭院奔去。花颖与坐镇在眼前的物体对峙,歪了两次脑袋。
「衣更月。」
「是,我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虽然不才,但我认为这看起来像是小女生的鞋子。」
「对吧……?」
花颖再度凝视着小狗放下的东西。
那是一双脚背上缀有花朵的凉鞋,尺寸大约十二公分左右,已经变色到无法看出原本的颜色,鞋底剥落,以一根磨损的纤维吃力地维持住凉鞋的形状。
小狗再次奔到困惑不已的花颖脚边,这次,她带来了一颗缝线脱落的凹陷棒球,看样子是觉得展现自己捡到的东西会获得花颖的称赞。
小狗捡到的每项物品上都紧紧缠覆泥土,不是用毛刷扫扫就能掉落的程度,一眼就能明白是从地底里挖出来的。花颖尽管疑惑,依旧抚摸着小狗,将她抱起。
「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小狗与花颖对视没多久,兴趣便转移到桌上,忙着确认味道。
「我代替警卫报告。我认为,从这两件物品的状态来看,就算推测前前任老爷住进来以前这里有养过狗,也不会太跳跃。」
「也就是说,是警卫前辈吗?」
花颖接受这个说法后,表情也明朗起来。
小狗充分享受抚摸后跳下花颖的膝盖,叼住凉鞋。她想再叼起棒球却弄掉了凉鞋,叼住凉鞋又落下棒球。
小狗来回反复三次相同的事后,第四次将两样东西同时丢到地上,一把咬住两者交叠的地方,轻快地奔往庭院。
这是埋藏在偌大庭院中,绝对见不到面的老朋友的宝藏。
小狗是为了什么目的挖洞呢?
「好像穿越时空的信。」
「似乎也有自己埋了以后忘记的东西就是了。」
「时光胶囊吗?好像很有趣耶。」
「写给十年后的花颖少爷的信吗?」
「没那个必要。『你现在在做什么呢?』这种问题问都不用问,十年后的我会成为连哭泣的小孩看了都会闭上嘴的一家之主。」
「……」
「……你给我说话!」
「请让我也能闭嘴,无话可说。」
「什么意思!」
花颖激愤地说。衣更月执起花颖的手,在小狗触碰的地方敷上热手帕,仔仔细细擦过每一根手指后,再用除菌喷雾。途中,花颖毫不介意地瞪着衣更月冷淡的脸庞。
「我说到做到!真的!」
「我衷心期盼。」
衣更月确认花颖的指甲后,一脸不以为意地回答。
※ ※ ※
做出笑容很简单。
想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就不能动眉毛。眼睛眯细,嘴角上扬。想成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侧脸就可以了。
笑容可以麻痹对方的戒心也是提升自己免疫力的万灵丹。就算不是真心开心,也能靠运动表情肌肉来发挥效果。正所谓「笑容之家福运来」。
不过,没有必要对谁都笑脸迎人。
虽说笑容可以减轻压力,但承受压力的状况并不会消失。两者无法抵销的话便会沉淀下来,从内部侵蚀本体,黑暗逼近表面。若是超过容纳程度,灵魂就会在包覆薄膜的空虚笑容中窒息而死吧。
要分别。
什么时候笑。
为什么而笑。
嘴角一因笑意上扬,心情也高昂起来,忍不住觉得刚完成的那个是特别棒的作品。
葡萄和苹果、桃子与麝香葡萄。
颜色美丽的水果带着亮丽光泽,一旁的叶子郁郁葱葱洋溢生命力。虽然每次视线一离开,抱着篮子的手臂就会滑落,必须调整一番,但脖子弯曲的角度就算谦虚地说都称得上是完美。
为什么而笑。
对谁绽放笑容。
可能是不能走路的双脚难看地晾在那里令人介意吧。只要用手掌挡住自己的视线,将腰部以下隐藏起来就没问题了。
对谁绽放笑容。
为何事(嗤)笑。
然后,必须看清——
停止笑容、声明永别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