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都立来乐美术大学的合格通知时,花颖的胃缩了一下。
心中虽然有通过考试的喜悦与安心,却没有解放的感觉。花颖为了入学每天念书,是自己要考试的,所以这样说有点奇怪,但看到通知时他的心情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回头的借口了」。
花颖再次成为学生。
「车子预计会在集合时间十分钟前抵达。」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宣布。驹地驱车奔驰的前方,是几分钟前就看到的黑色建筑,有着近代的外观。
随着靠近建筑物,步道上的行人也跟着增加。所有人都与花颖年纪相仿,有人独自步行,也有好几人一起结伴,说说笑笑的。由于途中看到的蓝色路标标示着车站,因此大家都是从那里走过来的吧。
(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但我也应该搭电车来的吗……)
车子将人群与花颖的犹疑抛到身后,在流畅的操作下进入黑色建筑的圆环。缓缓减慢的速度降低震动,载着花颖的车子停好车,静悄悄得让人不知道车子是何时停下的。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下车,打开后车门。
「花颖少爷,小心慢走。」
「嗯,我走啰。」
花颖回应驹地步向车外后,衣更月便递出轻薄的托特包。花颖左手收下包包,右手确实地调整眼镜的位置。
「我会在新生说明会快结束时来接您。」
「入学手续就交给你了。帮我跟嗣浪老师打声招呼。」
「是。」
衣更月行礼后目送花颖。
花颖将托特包背在海军厚呢外套的肩上,往建筑物入口移动。
穿过两层自动门,迎面而来的是高耸的大厅。日本传统淡黄色的墙壁与天花板光滑平整,给人一种被丢入骰子中的错觉。
大厅中心,一座长型灯饰由天花板画着螺旋曲线而下,灯饰正下方摆了座将手伸向光源的天使像。花颖不知道那是故意摆的装饰还是连同灯饰是一件作品。
大厅里聚集了与花颖同年的人们。有的独自坐在长椅上,也有聚在一起谈得很开心的小团体。大家都是预定进入来乐大学的学生吧。花颖站在天使像前,确认手表。
距离十点半还有七分钟。
收到合格通知的几天后,来乐大学来信。
信件内容是新生说明会的介绍。时间是开学典礼一周前的三月底,指定的集合场所在距离来乐大学步行五分钟处的史黛芙妮雅美术馆。
史黛芙妮雅是参与大学经营的画家妻子之名,会用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座美术馆是画家所建。美术馆除了可让学生接触各式各样的作品外,也同时是展示学生作品的场所。花颖从衣更月那里得知,也有很多毕业生会用这座美术馆的一间展间开个展。
虽说是与主人相关的情报,但衣更月或许比花颖更了解关于来乐大学的事吧。因为是衣更月,在工作过于追求完美上,甚至可能连学生餐厅的人气菜单都掌握在手中了。
不论这些,基于上述那些缘由,美术馆入口挂的「来乐大学包馆」的牌子似乎已经用过好几次,完全不需要怀疑大厅里所有人都和花颖一样是一年级新生。
(新生说明会是要做什么呢……我还以为一定是要说明课程大纲的用法……)
现场的气氛不像是要大家坐在椅子上听讲。
人群聚集,脱掉大衣后,视线里的颜色便急遽增加。由于花颖一直没有让自己对焦在周遭的环境上,因此没有注意到那三人的靠近。
「诶,你是新生吧?」
对方是在问自己吗?花颖抬起头,确定站在眼前的三个人正看着自己后回答:
「对。」
「对吧~」
娇小的女学生以能让四周空气也灿烂起来的笑容点点头。榛果色的头发编成三股辫,米色洋装式大衣的衣摆中透出红色迷你裙。穿着菱格纹丝袜的双脚踩着饰有蝴蝶结的漆皮鞋。
花颖心想,如果不看裙子颜色似乎可以过得去。
「我刚刚看到你从车子里下来。对吧?」
女学生对两名看似朋友的人提话。
那是穿着驼色茧型大衣搭配灰色围脖的女生与披着绿色登山连帽外套的男生。两人的发色都是黑色掺着深褐色,男学生的下巴蓄着浅浅的胡子。两个女生身高几乎相同,男生的身高则应该与花颖相差无几。
「我们听说大学赞助者的儿子要来念书。」
「难道说……」
两名女生挽着手靠在一起,窥探地打量花颖。
虽然从一年前开始赞助者和儿子就是同一个人了,但应该不需要特别纠正这件事吧。花颖判断后,无言地回对方一抹微笑。
「真的是这样!」
「好厉害喔。你是长腿叔叔?还是青鸟里的王子?」
「你全部混在一起了啦。」
女学生用欢闹的笑声调和气氛,各自打了一下男学生的手臂。
花颖之前对入学的印象是从零开始创建人际关系,因此看到三人熟悉的模样后,竭力隐藏内心的惊讶。
(他们是高中同学吗?原来如此,也有人是跟认识的人一起入学吗?)
花颖疏忽这点了。他佩服地看着三人亲密谈话的样子,意外和胡子男生对上视线,赶紧低下头。就在这时——
「大家注意,时间到了,要开始啰,稍微集合一下。」
在大厅拍手的人,是花颖也认识的面孔。
「和久小姐。」
花颖一呼喊,对方便「喔——」地以低沉的口气回应。
和花颖在一起的三人组倒退一步。
名唤和久的女生,一头黑发剪成短鲍伯头,眼睛四周勾着黑色眼线;破衬衫外搭一件横纹毛衣,迷你裙延伸出来的双腿包覆着裤袜,上头密密麻麻地画着结合兰氏环与骨骼标本的设计,散布着粉红与黄绿色的血迹。用花颖的词汇形容的话,很难说出稳妥的感想。
和久左右两只耳朵并列了五只耳环,一开口,第六个套环在舌上闪闪发光。
「我是你们的学姐,大你们一岁,高两个学年,是今天的助理指导员。」
「和久学姐。」
花颖对第一次使用的单字感到不好意思,偷觑着和久。从对方的表情知道自己的发音、用法似乎都没有问题后,松了口气。
「好久不见,我也是助理喔——」
花颖对一边在大厅中央向新生们招手,一边唱歌般搭话的男生也有印象。
「好久不见,真木缟学长。今天是由在校生担任助理啊。」
「嗯。今年的史黛芙妮轮到四郎老师负责。」
「是史黛芙妮雅。」
不论是遭到纠正的真木缟还是提出纠正的和久,都一脸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我们两个的期末考分数都在及格边缘,根本没有空间扣三十分。」
「所以就改成今天来帮忙。」
真木缟不当一回事地笑着说。
「还有这个,我男朋友。油画系二年级的野白怜央,叫他怜央就可以了。」
「为什么是纯夏你在说啊。」
「又没关系。」
遭和久不以为意地回嘴后,唤作怜央的男学生一副已经习惯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怜央比真木缟高,衬衫搭配V领毛衣的造型与修剪俐落的短发给人一种干干净净的印象。真木缟染了一头绿发,由于是运动外套和牛仔裤这样的随性装扮,彼此在相乘效果下似乎加强了各自的形象。
「初次见面,虽然之前听纯夏说过了,但您真的是一位年轻的当家呢。」
「那个,请把我当一般学生,不用特别顾虑没有关系。」
花颖一这么说,和久与真木缟便快速举起大拇指回应。
「老实说,你这样讲真的帮了大忙。可以叫你乌丸吗?」
「可以。」
「OK!小乌~」
「那就这样了,乌丸学弟。」
怜央也表示理解,稍微有点松了口气地笑了开来。
「对了,小乌,你还记得吗?那个——」
「啊,闭嘴,甄宓,开始了。」
和久毫不留情地敲打真木缟的后脑杓,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敲打发出清脆的声响,真木缟没事吗?花颖手足无措,背后包围新生的喧闹声,有如遭人浇了一盆冷水般迅速消失。
花颖回头,和其他新生的视线交叠,睁大了眼睛。
「大家好,我是负责新生说明会和这间美术馆的泽鹰橘。现在在研究所主修日本画。请多指教。」
他一抬头,便显出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还高的身高。虽然没打领带,却穿着一袭深灰色的西装,锐利的五官令人感到难以靠近。
泽鹰是名门赤目家的次子——赤目刻弥的助理,和花颖也有交情。妹妹早苗虽然是赤目的秘书,但花颖看不出来哥哥橘在赤目的助理和研究生之间以何者为重心。
泽鹰看了一眼大约三十人的新生。
「等一下请你们五个人一组。」
一听到分组,新生们便嘈杂地开始环顾四周。动作快的人已经抓住朋友的手,其中也有人十分高兴雀跃。
泽鹰像是要将这一切都推翻似地,发出低沉的声音说:
「把说明听完。」
大厅瞬间重返宁静。
花颖十分吃惊。因为在赤目家里的橘个性温厚,不是语气严厉的人。这么说来,花颖记得真木缟之前说过,泽鹰在学校很可怕。
「随便找现在身边的人一组也没关系。新生说明会是各系分几个人出来,分成好几场进行的。简单地说,到处找同系或是认识的人是浪费时间。」
泽鹰抬起视线,在场的新生反射性地绷紧神经。
「美术馆内已经由新生说明会包场,只要不用闪光,展品是可以拍摄的。素描、模仿、拼贴……什么都可以,请以馆内的东西为主题,以小组为单位创作一件作品。好,可以说话了,有问题吗?」
泽鹰一提问,有位新生从畏缩的人群里怯生生地举手。
「请问这要算分数吗?会影响学分……」
「嗯,这样啊……」
泽鹰稍微思考了一下。
「那我最后挑一件喜欢的作品吧。获选的那组,我请你们吃学生餐厅套餐。」
泽鹰一微笑,马上缓解了锐利的形象,解开了冷冻新人们的空气。
花颖想起真木缟的话还有后续。当时,真木缟夹杂着妒忌是这样说的——泽鹰乍看之下很可怕,但只要跟他说话,便会发现他意外地温柔,在低年级生之间很受欢迎——花颖完全能够理解了。
「学长姐们会以助理指导员的身分在馆内巡逻,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或是遇到困难不用害怕找他们。作业时间从先分好组的人开始到下午三点为止,十二点会在这里发中餐便当。」
泽鹰结束说明,呼唤和久他们一起准备要发给新生的工具器材。
(分组吗?)
花颖至今历经的社交场合中,都存在着没有说破的利害关系。
留学时期念的高中里,在自我介绍前已经存在人际关系的基础架构。因为大家会斟酌没有明说的家世背景排行顺序,以不让父母丢脸为前提,对不能超越的界线很有自知之明。
现在突然这样混在同年龄层的人群里,一想到自己和他们之间只存在无偿的关系,花颖便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毫无秩序、来路不明的团体。
心脏不规则地强烈敲打着胸口。花颖不知道该拿陌生的焦虑如何是好,僵硬地左右转动脑袋。
即使是花颖觉得棘手的事,世界上也有人能顺利完成。
新生五人一群的样子,令人联想到绣球花叶上的雨珠。小小的水珠缓缓前行,倾斜的重心加速移动,最后成为一颗水滴,啪地坠落。速度快的小组似乎已经从真木缟手中收下相机和素描本出发了。
不,他们或许其实也是打起精神克服了不擅长的事物。
(我也必须学会做各种事才行。)
花颖希望可以找穿着不鲜艳的人。由于他的眼睛对颜色敏感,如果一直看着色相和彩度不协调的组合便会头晕、身体出状况。考量到身体出错的情况,找别系的同学一组可能比较好,这是应该的风险规避。另外,搭话时也不能忘记用对方瞬间的表情变化来评估他们的意愿。
花颖在脑海中默念长长的决心,在付诸行动前,有人朝他开口:
「乌丸,跟我们一组吧。」
是作业说明开始前与花颖谈话的驼色大衣女生。
「啊……嗯。谢谢,请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榛果色头发的女生和胡须男生也在。
这么简单没问题吗?花颖一腔觉悟扑了个空,两手抓住快从肩膀落下的托特包。
「还差一个人耶。」
「还有多的人吗?」
看见两个女生转着脑袋瓜东张西望的样子,怜央喊道:
「总共有三十个人,所以刚刚好喔。有缺人的小组找一下附近看看。」
「好~」
组员决定好后便依序开始作业。留在大厅里的人数少了一半左右后,连墙角都看得到了。
「他吗?」
男生手指的方向有张美术馆导览图。导览前方伫立着一名学生,似乎在看馆内地图的样子,身边没有其他人。
「一定就是了吧。」
「走吧。」
两个女生小跑步靠近对方,毫不犹豫地搭话。两人再次小跑步回来,身影后方,刚刚在看导览图的男生也走向这里。
男学生的气质是花颖从没见过的。
一头黑发乱糟糟得有如起床后连梳都没梳过,长浏海几乎盖住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五官,也很难掌握他的表情。
全身只有帽T搭配薄羽绒背心,打扮轻便。没有包包,所有东西都收在工作裤的口袋里,也看不出来有塞那么多东西。
「……教。」
刚刚那是打招呼吗?
「那我们去借器具吧~」
四人将花颖的疑惑抛在身后,各自迈开步伐移动。
2
「首先先自我介绍吧。我是土浦濑菜,油画系。」
榛果色头发的女生一边爬楼梯一边说道,以此为开端,三人陆陆续续报上姓名。
「版画系,河野亘。」
「我是油画系的各务佐起子。之前跟濑菜和亘上同一间补习班。」
「她们两个是应届考生,我是重考一年终于。」
亘的口气虽然挖苦,却也没有觉得自己不如人的卑微感。
「我是美术史学系的乌丸花颖。」
一介绍自己的科系便有种成为大学生的真实感。花颖刚刚说话时暗自紧张了一下,将来,在不停的自我介绍中,他会渐渐习惯,不再有任何感觉吗?
「欸,乌丸你……」
「是。」
「喜欢怎样的女生?」
「?」
牛头不对马嘴。由于花颖想起馆内的画作,正在脑海中检索包含黄色的作品,因此濑菜的提问听起来就像火星话一样。
濑菜放慢脚步,天真地晃着辫子。
「可爱型、美女型、姐姐型、妹妹型,还有什么啊……」
「濑菜,你也太拚了吧?」
亘揶揄地嘲笑。
「才不是那样。所谓的新生说明会,目的就是新生之间互相交流吧?」
濑菜别扭地回嘴,重新向花颖展现笑容。佐起子也探出身体,和濑菜的脸并在一起,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
(凤,我没聊过这种话题啊。怎样才算是圆滑的回应?)
花颖虽然在心中向凤求助,但记忆中的凤只是露出明朗的笑容,没有给他任何解答。最接近这一类谈话的记忆,是讨论比较喜欢红豆年糕还是红豆大福的回忆。不用说,花颖完全没有和衣更月闲聊的记忆。
「人家说男人的理想是妈妈呢。」
「果然是喜欢会做菜的女生吗?」
「做菜……为什么?」
遭佐起子理所当然地一问,花颖觉得烦恼瞬间冷却下来,疑惑跑到了前头。
看着花颖一脸困惑,佐起子等人似乎也十分不解。
「不会做菜也没关系吗?」
「我觉得擅长做菜的人很厉害,但好像不会因为特殊才艺而去喜欢一个人吧。」
因为一个人跑得快或是很会唱歌而喜欢对方这种事,花颖从没想过。锻炼后的才艺虽然了不起,但要说只靠这件事便了解对方的人格就过头了。
「你该不会有专任的厨师吧?」
「咦?」
「——咦!」
原本露齿而笑,想打哈哈过去的亘变得一脸认真。
「不会吧,真的吗?」
「你妈妈不做饭吗?」
濑菜和佐起子两人一起瞪大眼睛。
「那个……」
虽然没有必要隐瞒雇用厨师的事,但花颖却很犹豫要不要跟第一次见面的人说母亲已经过世的事。花颖语带模糊地沉默后,三人便发出看似感叹实则不然的声音:
「是玛莉•安托内特的惊人发言。」
「『没有面包的话,吃蛋糕就好了啊。』」
「真的有这种世界耶。」
三人将花颖隔离在一旁,自顾自地理解。
「我不是那么聪明的人喔。」
「……咦~~」
花颖卯尽全力小声反驳,却被濑菜可爱的笑容与含糊带过。
是说的方式不对吗?花颖心里焦急,试着寻找话题却没有头绪。血液在脑血管里奔流,眼镜屏蔽下的色彩幻影在眼球中闪烁。
「你呢?名字,可以问你吗?」
花颖胡乱拼凑细碎的单字,好不容易稳住阵脚。第五个男生对花颖的话有了反应,抬起下巴。
由于浏海遮住了眼睛,脸的方向只要稍微一偏,就像看错方向一样。因此他看起来也不像参与了话题。
男学生没有将脸转向花颖,踏上最后一道阶梯后出声说:
「石漱枣。」
「好可爱的名字喔。汉字怎么写啊?」
「你是哪个系的?」
面对佐起子和濑菜的提问,枣不耐烦似地别过脸。
「……没必要说。」
空气一触即发,笑容从两个女生的脸上退去,亘也不留情地竖起眉头。
花颖以向凤学习的礼仪,在嘴角挂上徒具形式的微笑,内心冷汗直流。
花颖想起过去拜访来乐大学时,工艺系的嗣浪教授曾经说过,有的学生在某一点特别突出就会缺乏其他能力。这个人也是这样吗?
花颖现在还是很习惯别人和自己保持距离这件事。他看颜色的方式与别人不同,也不太有自觉。面对口中说着令人无法理解的事、身体又出状况倒下的花颖,大家会敬而远之除了是种无可奈何外,也有花颖主动和别人切割的部分。
然而,花颖不知道当自己以外的人受到这种对待时该如何应对。小时候遭受异样眼光时、在学校无法和大家一样时,那时候,花颖希望谁可以做出什么事呢?
「我们要做什么呢?拍很多照片做成照片马赛克拼贴之类的吗?」
濑菜开朗的声音简单地改变了话题。
(嗯?)
冻结花颖的紧张感被拉到预期外的方向,他的内脏似乎痉挛了一下。
「佐起,什么是照片马赛克拼贴啊?」
「你没有在平面广告上之类的看过吗?就是把很多照片排在一起,远看像一幅画的样子。一种用照片的颜色代替颜料的概念?」
「如果说是不用撕纸的贴画,这样懂吗?」
濑菜和佐起子轮流向亘解释。
「乌丸和石漱觉得呢?做照片马赛克拼贴好吗?」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
枣在花颖身边将身体摇向前方点头。
「决定了——」
濑菜和佐起子拍手阖掌。
(这样好吗……)
花颖有如被四两拨千斤般茫然了一下。只是分组,或许是自己太认真紧张了。
(和同届同学一起创作。)
期待宛如樱花花蕾胀得满满的,在花颖心中骚动。
创作照片马赛克拼贴需要大量照片。
马赛克磁砖是按照底图将所需颜色铺上去,照片马赛克拼贴则必须先从拍摄含有大量所需颜色的照片为起点。
幸好,组里有两名油画系的学生,画的部分就决定交给她们。花颖目前的课题就是不要直视颜色,找到指定的颜色。虽然有点矛盾,但团体作业也是没办法的事。
佐起子和亘将数字相机画面里的照片一览给大家看。
「黄色的画不太多呢。」
「再从一楼绕一圈看看?」
美术馆内主要展出的是以冬天为主题的作品,不光是黄色,配色鲜艳的画都很少。虽然花颖很感激这点,但以照片马赛克拼贴的素材而言却略显不足。
花颖摘下眼镜,假装用手帕擦拭,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黄色、黄色……)
花颖将目标念出声,刻意抽掉自己对其他颜色的意识。灯光反射的黄色、亘鞋带的黄色、枣羽绒背心上缝的LOGO的黄色,还有……
花颖指着走廊的尽头。
「用那幅画的画框怎么样?」
那是一幅蓝色月夜的画。
群山沉潜在寂静中,平静无波的湖面映着不在空中的弯月。画前伫立着一座穿着古代希腊长袍的女性雕像,背对观者,朝空中伸出手臂。
画作与雕像身上都有些美中不足,恐怕是刻意营造的缺陷吧。
从湖面上的弯月到月光的方向拉一条延伸线,延伸线与雕像伸手的尽头便会在画框外交会。将两件作品合在一起欣赏,观者就能看到弯月的幻影。
花颖认为,绘画分为两种:在画框中构成完整世界的画、以及将观者的视线引导到画框之外的画。这件作品属于后者,结合绘画与雕像的创意十分独特有趣。由于作者的名字有附上毕业年度,可以推测是来乐大学的毕业生。
从正面看去,画框只有黑色,侧面却缀有涂了类似月光的黄色波浪形雕刻。
「很棒的黄色。」
「乌丸,找得好耶。」
花颖看见亘和佐起子高兴的样子松了一口气,也只是一下子的事。
「拍吧。」
濑菜打开手机相机,走到雕像和画作之间。由于两者的距离很窄,濑菜的辫子几乎要碰到雕像了。
「碍事耶。」
亘举好单眼相机,穿着单宁裤的膝盖跨在雕像台座上。
「啊!」
花颖发出短促的声音,亘回头瞪向他。
「干嘛啦?」
花颖虽然胆怯却挺身而出。就算再怎么不擅长与其他学生交流,但美术馆的礼仪是共通的。
「碰作品不太好。」
「这是毕业生的附属展览品吧?」
亘马上回嘴,没有动摇,口气反而像在责怪花颖。
「亘没有碰到作品本身,只要没有留下痕迹或是人体皮脂就没关系喔。」
「我们现在这个状况也没办法吧?」
濑菜和佐起子出来劝解。
为什么?明明花颖说的才是正确的,别说是责备亘了,她们反而在安抚花颖。花颖没有生气也没有坚持己见,不需要说服他。
「大家好好相处吧,嗯?」
「……」
濑菜觑着花颖的脸色,仿佛他是大家不睦的原因。
一股奇怪的感觉在花颖抑制颜色的视线里落下阴影,就像齿轮发出怪声却继续转动一样。
齿轮彼此咬和、转动,也可以说没问题。只要忽略那道有如用针刮着耳膜的神奇声音就可以了。听见那道声音的,一定只有花颖而已。
「怎么待在走廊上不动?有什么困难吗?」
怜央在面向阶梯的走道中央看着他们的样子询问。
「没事。」
濑菜笑着回答。怜央点头,经过花颖身边。
(这样才是「没事」,这样才是「正确的」。)
只要花颖道歉,事情就能圆满收场吧。然而,道歉等于是收回自己说的话。否定了提醒对方这件事就会变成肯定亘的违规。
然而,花颖现在搅乱了和平的局面也是事实。
花颖无法论断对错,众人也不愿一直等他。
「我想去洗手间,佐起,一起去吧。」
濑菜拉起佐起子的手臂离开雕像。
「我也去厕所。」
亘从雕像台座下来。花颖暂时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亘放慢脚步与花颖错身,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事情一不如你的意就闹脾气不说话啊?真不愧是『王子殿下』。」
「!」
花颖急忙回头,但亘已经下楼了。留下来的枣一言不发,随意晃开脚步也消失了。
膨胀到一半的樱花花蕾闭得紧紧的,就像淋了一场雨。
「我原本想这次一定要好好当个学生的。」
花颖无力地喃喃自语,抬头仰望没有被画出来的弦月。
※ ※ ※
看见别人的脸后一开口便是哀号,是种怎样的淑女素养呢?
「唔……执事。」
女孩修得又直又齐的浏海下,眉毛弯了好几道弯。衣更月摆出全力以赴的面无表情应对。
「绫濑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没看到你了呢,衣更月。唉呀~绫濑现在放春假常常跑来玩。来,喝咖啡。」
「您费心了。」
研究室的主人——嗣浪将泡在免洗杯里的咖啡放到桌上,朝嘎吱作响的椅子坐下。
嗣浪满是皱折的白袍上沾有泥渍,下巴开始冒出胡渣,黑框眼镜也溅上了泥污。为了嗣浪的名声补充一下——因为这正是他的工作。
嗣浪在工艺系指导陶艺,和花颖的父亲真一郎是朋友,衣更月认为,他也是真一郎会容许花颖入学的理由之一。
「我不是来玩的。」
「是吗?」
从绫濑恨恨咬牙却没有说出其他理由来看,嗣浪的话与实情也没有相差太远。绫濑似乎是对嗣浪这种无济于事的态度感到焦躁,马上将焦虑的矛头转向。
「花颖学长也去了新生说明会吗?」
「身为执事,没有主人允许不能透露主人的所在。」
衣更月的回答令绫濑不安地拱起穿着水手服的肩膀。
「难道花颖学长很气我吗?」
「请见谅。一介执事是不能替主人代为发言的。」
「你说你看到的感觉就好。」
「我不能如此不知分寸,以执事的身分谈论主人。」
「……你是不是拐着弯在说你不想和我说话?」
绫濑直直盯着衣更月不放,但面对任何威胁也不为所迫的胆识是执事的必备技能。
「完全没有这回事。不过,我不足以让您花费宝贵的时间。执事是在主人影子下待命的人。」
衣更月决定装作没发现嗣浪在绫濑背后双手抱胸、低着头肩膀颤抖的模样。
「你是在记恨我刚刚叫你执事吗?可是你是执事吧?」
「是的。我赌上人生与骄傲从事执事的工作。」
「你的『是的』,是回应我哪一个问题?」
「噗哈!」
绫濑一探出身追问,嗣浪便像是再也忍不住般小声爆笑出来。
「老师!」
「喔~好久没听到你这么大声说话了呢。也会试着和我以外的人说话了吧?」
「请不要说成一副是自己功劳的样子。还有,你的那个衬衫和裤子是什么啊?甜甜的颜色和甜甜的颜色重叠,实在太乱七八糟了。」
虽然绫濑迁怒地批评嗣浪的服装搭配,但关于这点,衣更月也有同感。嗣浪的白袍底下穿着一件薄薄的桃色——而且还是深桃色的格纹棉衫,下半身穿着浅紫色的牛仔裤。尽管比真一郎年长,服装搭配却充满冒险心。
不过,绫濑会用「甜甜的」来表达,绝不是针对颜色的印象。
「嗣浪老师创作出来的器皿明明散发幸福的味道,为什么本人却是这个样子?吊儿郎当,又懒惰又随便。那双袜子,你一星期穿三次吧?」
绫濑静静表示愤慨,细数对嗣浪的不满。
绫濑说幸福的味道的话,那就是实际上的味觉了吧。她拥有「看到颜色就会引起味觉」的联觉。
嗣浪脱下凉鞋检查袜子,搔搔鼻头。
「虽然我不想破坏高中生的梦想,但这世界大概就是这样的,创造出美丽画作的人不见得拥有一颗美丽的心。」
「老师自己说这种话?」
绫濑稚嫩的轻蔑十分尖锐。嗣浪也不像在忍耐,将咖啡靠近唇边。
「艺术要花钱,金钱的流动会引发竞争,获得认同就会引起嫉妒。无法创建人际关系、不懂待人处事的人会被排除在外。」
「大人啊。」
「是啊。」
嗣浪厚脸皮地和绫濑同声共气。
衣更月将双眼聚焦在咖啡冒出的热气上。
嗣浪说的是很极端的一面。如果没有会遭到排除的人的话,他的论点就不会成立。狡猾钻营的人、想钻营却失败的人、跟随内心创作而成功的人、被排除在外的人……有复数的人一起共享场域才会形成社会。
「衣更月,你担心主人吗?」
「不。」
「……我不觉得你能在那里说得这么肯定。」
绫濑的幻灭虽然波及到衣更月,但衣更月的问题不在那里。
「我听说花颖少爷念的美术史学系是在学习绘画带给人类的影响。」
「是啊。」
「不过,嗣浪教授您刚刚说画画的人和作品之间没有因果关系。」
「我是这样说,所以?」
嗣浪从滑落的眼镜后方看向衣更月。
衣更月将视线停留在咖啡热气消失的界在线,回应嗣浪蠢蠢欲动的问题。
「绘画会带给人影响。然而,人却不会影响画作吗?」
「有意思。」
嗣浪眼睛闪闪发光,起身说道:
「自古,人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就存在各式各样的解释,将其比喻为奉献与恩赐的论述在这边的书上……」
嗣浪边说手掌边扫过书架上并排的书背。然而,塞进柜子里高度和种类都凌乱不一的书籍很不帮忙。
嗣浪的手游走到右下方又回到了上层右边,停在几本书身上。不过,手指处似乎并不是他想找的书本。
「外头好吵喔。」
嗣浪看向门口,扶好眼镜。门外陆续传来学生的高声喧哗。绫濑不高兴地眯起眼。
「是不是又下起泥土雨了?」
「绫濑开玩笑也好呛喔。」
嗣浪没有恶意地笑了笑,打算回到原来的话题却无法如愿。
走廊的喧哗宛如增强的雨势越发大声,最后,化成了无法忽视的豪雨。
3
十五分钟过去了。
濑菜和佐起子回来的五分钟前,枣不知道何时开始靠着雕像旁的墙壁蹲下。
「亘回去了吗?」
濑菜挽着佐起子的手,觑向佐起子正在操作的手机。
「他还没看消息。」
「毕竟学长说这个跟成绩无关吧。」
从两人的口气听来,感觉亘就算这样做也不奇怪的样子。
虽然想得到的原因就只有花颖惹对方生气这点,但花颖也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若是互相摊开来说的话,大概可以彼此承认错处吧。
「我去看看男厕,要是他身体不舒服就不好了。」
「啊,那我们要不要顺便分开行动?」
濑菜举起白白的小手。
「分头行动才能照很多相片吧?大家用手机照相之后再集合吧。」
「咦……可是……」
「说得对。乌丸、石漱,两点左右在这边集合好吗?」
佐起子已经一副要离开的态势,完全没有阻止她的余地了。
「那,两点见。」
枣起身,把手插进口袋迈出步伐,濑菜和佐起子也再次走进展间。
花颖有段时间就在原地动弹不得。
花颖深切感受到自己犯了决定性的错误。
即使面对不习惯交朋友的花颖,濑菜和佐起子也配合他的步调,对花颖笨拙的部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为意。她们想和花颖亲近而向花颖走来,花颖自己却抗拒走过去,所以,被厌倦也是可以理解的。
正如他们所说,展品并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往贯彻规则一面倒的花颖是否太固执了呢?即使自己不加入,是不是撇开视线忽视一切就好了呢?
说他喜欢可爱的女生,假装家里没有厨师,谈论妈妈少数的手作料理,努力协调,不要破坏气氛。
隐藏、微笑、说谎。
为圆滑的交友关系奉献。
王子雕像不停将装饰在身上的黄金与宝石摘下来分送给市民,最后终于失去一切,一无所有,遭到市民丢弃。
胃的上方紧紧缩着。
花颖背好托特包,决定到一楼以免与濑菜和佐起子撞个正着。花颖不想再令她们的脸色蒙上阴影了。
下楼后,入口大厅里有几组人马围着素材开始创作。彼此才刚认识的学生们之间虽然有着拿捏距离感的生硬,但每五个人都好好围成了一个圆。
为了避开这幅景象,花颖转移视线,发现泽鹰在发器材时使用的长桌旁。花颖思考了一秒钟,心想反正都会被看到便主动靠近。
「泽鹰先生。」
「你好,花颖先生。对了,现在是在学校,不说敬语对吧?」
泽鹰一笑就会给人看起来比较小的印象。然后,如花颖所料,泽鹰马上就发现了。
「你们小组的人呢?」
「大家各自在拍照,因为我们需要很多张照片。」
「照片马赛克拼贴吗?不错啊。」
别说是疑心了,泽鹰甚至没有特别介意的样子,爽快地接受花颖的答案。本来花颖担心会不会遭到责骂,因此现在有种寿命延长的感觉。
「我原本是想开学后再正式跟你打招呼的,非常谢谢你陪我准备考试。」
现在这样或许比假日去拜访泽鹰更好,花颖可以放心地用敬语道谢。
「你没有来念书后刻弥先生很无聊喔。」
「就算在那里,我也只是念书而已,赤目先生应该还是一样无聊。」
虽然考前花颖都在赤目家接受泽鹰的指导,但赤目在念大学又有工作在身,也不是每次都会碰到面。
泽鹰阖上纸箱,以封箱胶带黏好。
「我猜他最近可能会去关心你吧。」
「这个嘛,我想就不用了。」
花颖也差不多学乖了,知道赤目因为太无聊而行动时,有挑起不安事端的倾向。
「哈哈。」
泽鹰笑着,拿起脱下的西装外套。修长手臂一穿过袖子,原本软趴趴下垂的西装便机敏地挺直了身躯。
「泽鹰先生。」
「什么事?」
「对不起,我们小组有一个人不见了。」
「你们吵架了吗?」
「不是……」
「是吗?我以为是不是有什么你要道歉的理由。」
泽鹰的指摘让花颖发现自己刚刚道歉的事实,无法再找借口。
「是我惹对方不高兴,他可能回家了。」
「你说了什么?」
「……」
事件直接的引爆点是花颖提醒亘的那件事吧。但是,由花颖来说就像在告状一样。而且,现在这个状况恐怕是花颖对亘造成小小的不愉快累积起来的结果。
看见花颖回答不出、踌躇不决的样子,泽鹰将纸箱收到长桌下,向花颖招手。
「你过来。」
花颖听话地跟过去。泽鹰在两层自动门前停下,将手伸到感应器前,接着指着下面的转锁说:
「里面的锁是锁住的吧?虽然谁都能开这个锁,但只有我有钥匙,所以出去的话,门就锁不起来。我想那个人是在美术馆里的某个地方喔。」
「这样吗?」
如果亘没有回家的话,就算不能跟他修复关系,也可以一起完成课题。花颖虽然无法忽视触碰美术品这件事,但想要对自己破坏团队气氛的事实道歉。
「和久。」
「是?」
一听到泽鹰的呼唤,经过一旁的和久改变方向停下脚步。
「我要去学校一趟准备拿便当,回来前,这里可以拜托你负责吗?」
「了解。这里有我和怜央,勉勉强强还有真木缟,我们会看得滴水不漏。」
和久竖起大拇指接下任务。
「花颖。」
「!」
「不用要自己和每个遇见的人都相处融洽也可以喔。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认同的人的话,会很无趣吧?」
不用花颖回答,泽鹰就已经看穿了。这种时候,花颖就会深刻地体会到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在一家之主之前,花颖身为一个成熟的大人还有无可奈何的不足。
「谢谢。」
花颖将脖子倒向前方,低下头。泽鹰走出馆外,锁好自动门锁后,轻轻挥了挥右手的指尖。
※ ※ ※
走廊的喧闹化为豪雨,嗣浪中断谈话,走出研究室。
一打开研究室的门,耳朵便遭到一层层听不出来是在讲什么的饱和杂音掩埋。
绫濑跟在嗣浪身后走出研究室。
由于没有人吩咐衣更月待命,因此他也跟着两人,当作是确认主人的周遭环境。
来乐美术大学的走廊充满杂乱的物品。懒得收起来的画架聚成一堆,占据走廊尽头;歪掉的裱纸板也不丢掉,就那样放置在一旁。教室里放不下的假人模型堆据说是毕业制作的一部分,但创作者平安毕业了吗?
穿过障碍物间的缝隙,抵达往下方向楼梯口的衣更月,从脸色发青、屏住呼吸的嗣浪以及躲在嗣浪背后闭上眼睛的绫濑身上,察觉到事态非比寻常。
随着嗣浪往下望,视线尽头展开了一片凄惨的光景。
一名男子倒在楼梯间。虽然衣更月无法判断那是校内还是校外人士,但只看年龄的话,是一名学生。
男子穿着布鞋的双脚伸直,脖子歪斜,右耳几乎碰到了肩膀。他怀里抱着的水果篮十分巨大,像是要把朝天的肚子压扁似地。
嗣浪冲下楼梯,手掌放到男子的鼻前。从他略放松的表情能确认对方还有气息。
「叫救护车了吗?」
「现在在来的路上。也有人去保健室找保健室老师了。」
一名学生努力地在人群中回答,声音跑在嘴巴前头,口齿不清。其他学生也都在忍耐着不安。
「失礼了。」
衣更月向嗣浪道歉,确认倒下的学生。
学生呼吸正常,脉搏跳动也很清楚。由于他的头部可能受到打击,现下无法移动。无明显外伤,也找不到出血。
衣更月低声说:
「嗣浪老师,请联系警方。」
「救护车已经……警方?」
嗣浪一脸不解。衣更月追加一句。
「水果篮……」
「啊,那是画静物画的教材,应该是搬的时候踩空阶梯了吧。」
「水果是固定在篮子里的吗?」
就在要答话的前一刻,嗣浪大概发现了自己想说的答案与此刻状况不合之处了吧。不知所措间,嗣浪脸色一变,好不容易维持的从容从脸上剥落。
就算嗣浪不愿相信,衣更月还是得说。
「摔落阶梯的人手里拿着篮子,水果则是一个不漏地装在里面,这个状态可说是非常不自然。」
衣更月垂下眼眸,压低声音。
在阖起的视线一隅,假苹果高明地伪装成真苹果的模样。
4
花颖持续拍着派不上用场的照片。
将没什么对到焦、全部丢给机器负责的文件塞进空置的内存容量里。
持续增加的照片从眼睛流入,宛如在动摇的心脏与其他脏器之间填进棉花。渐渐无法动弹的身体令人松了口气,然而过了一会儿,棉花便染上红色的液体,湿润、变重,再次生出空隙。
他在搜集赎罪券。
花颖一边自嘲地想着,一边再度按下快门。
「你们是建筑设计系的?我觉得。念建筑的女生很漂亮时尚吧?」
轻浮的称赞勾起了虽然含蓄但听起来很高兴的笑声。发出称赞的声音很耳熟,花颖不由得往那里一看。
正如花颖所想,是真木缟。他正在一群围着画纸而坐的女生圈圈里开心地笑着。
「教授说要我当助理的时候,我超绝望的,想说『春假减少了~』想不到有这么多可爱的女生,根本是天堂吧?有来真是太好了。」
尽管真木缟的说词听起来很肤浅,但几个女学生似乎也不讨厌他这样。
「马上就要中午了,加油。」
女学生一起敛声回应后,真木缟便踏着轻快的步伐退开了。
「咦?小乌?」
「真木缟学长。」
「怎样怎样?有事情问学长吗?」
真木缟的双眼洋溢期待,这种气氛下,花颖无法说出自己只是恰巧路过。
花颖寻找话题,指向这里展示的画作中唯一一幅黑白画。因为花颖已经十分疲惫,不想再看到颜色了。
「这个……」
花颖看着画想编出一个问题。
那是幅画框比画更吸引人注意的作品。黑白画就像嵌在手镜背后般压过模,贴在画框里。雾白的画框呈现老旧的银色,若是在花颖家,衣更月应该无法放任不管吧。花颖戏谑地这么一想后,由于转移了注意力,晕眩也跟着减缓了。
「形状好奇怪喔。」
「啊,这个啊……是一整套连外围都拷贝的拷贝品。叫什么啊,上课的时候有讲到一点。我记得是……啊,圣像画,tabuletto。」
「是圣像画,tavoletto。」
与真木缟形成对比的低音出声纠正,花颖和真木缟一左一右回头。
在花颖瞬间的推测里,泽鹰的名字一闪而过,所以看见预期外的存在时,脑海变得一片空白。在花颖和真木缟背后看着画的,是连预期名单都排不上的石漱枣。
「石漱。」
「喔,新生。浏海很rock喔。」
真木缟随便套交情,枣从浏海下回望。真木缟举起的手无处可去,笑容僵在脸上后,枣才缩着脖子点头行礼,似乎不是在瞪真木缟的样子。
发现枣转向自己后,花颖下意识地点了个头。枣没有回应花颖,重新转向画作。
「这是古意大利的习惯,运行死刑前让囚犯看的画。这幅画的是砍头,所以应该是斩首刑犯专用。」
「用画给囚犯看接下来要接受的刑罚?啊,是一种连精神面也要逼迫的刑罚吗?」
「小乌,你的想法很恐怖耶。」
花颖表情严肃,呼吸也变得急促后,真木缟抱住自己的身体,颤抖一路从上半身传到头顶。
对花颖而言,枣沉默的这几秒才恐怖。
「那是——」
「是!」
花颖反射性地失去说话的分寸。面对花颖过度恭谨的回应,枣背过身,以指节分明的手抓抓头说:
「……你是为了学习才会进这间学校吧?」
枣表现出不加修饰的冷淡。
别扭的羞耻心折磨着花颖。
他们接受学习所需学力的检定后,获准进入大学。
留学期间,花颖一心在念书上。即使没有交到好朋友,没有走向充满颜色的街道,只要修习到被要求的成绩,也没有任何人责备花颖。
单纯而正确的世界。
「我想学习。」
花颖的嘴里吐出一丝真心话。
「新生好认真喔。我是想要可爱的女朋友。」
「啊~」
枣敷衍地回应真木缟荒谬的宣言。
「不是,两年后你绝对会说同样的话。小乌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喝酒同学跟怜央说话声音都高半阶了,太开心了她。」
「如果我两年后没说的话,你要怎么办?」
「噗哈哈,很可惜,两年后我就毕业跟你说拜拜了。」
「如果有办法毕业就好了呢……」
真木缟下巴惊讶地掉了下来。看来,枣的指谪确实戳到真木缟的弱点了。
「噗!新生,你的吐嘈还真呛。」
「谢谢夸奖。」
正当花颖怔怔地望着两人在奇妙的温差下交换视线时——
一名女学生气喘吁吁地冲进展间里四处张望,室内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她。女学生一看到花颖便一直线冲了过来。
「你有看到佐起吗?」
榛果色的辫子有些凌乱,濑菜抓住花颖左边的袖子问,脸色十分难看。
「她在我坐着整理文件的时候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人。」
花颖想起了以濑菜为起点与亘展开的一连串争执,凝固的呼吸刺着喉咙。只要和自己在一起,濑菜就会不舒服,最后讨厌花颖。既然如此,干脆不要有牵扯比较好。
「我不知道。」
花颖把右手放到濑菜的手腕上,将她的手从袖子上移开。
然而,这个举动恰恰显示出花颖的迟钝。
「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做什么?」
花颖是单纯地无法理解濑菜的话。
濑菜的表情蒙上一层恐惧,她拖着脚步和花颖拉开距离。
「新生,现在是什么状况?」
「……」
真木缟把手放在枣的肩膀上小声询问。枣用沉默回复时,展间内的女生小组也受到诡异的气氛影响,中断对话。
本来打算进来展间的学生,则是畏于里面紧绷的沉默,转身离开。
濑菜的眼里只看得到花颖。
「是不是你让保镖做的?下车的时候他也在吧,穿西装的那个人。因为我们不听你的话,你不开心,所以命令他在没人的地方动手吗?」
「不是。」
花颖马上反驳,却说不出第二句话。
濑菜搞错警卫的工作也误会衣更月的职位了。她带着法律不适用于花颖身上这类的成见,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花颖对他们抱有敌意。
濑菜他们才是抱有敌意、疏远花颖的人不是吗?
这之中充满误会,花颖用尽全身力气摇头。
「那就是保镖自作主张啰?我们这种人在你身边打转的话,会带坏小少爷是吧?」
濑菜逼迫的挑衅如墨水般在花颖身上落下黑色的污点,渐渐扩散开来。要是不赶快冲洗的话,就会被涂得一身黑了。
「我没做——」
「就算你没做那种事,我也不会再靠近你了!」
悲痛的叫声响彻展间。
黑色。视线、思考、内心还有罪恶,花颖全身上下都黑成一片。
「佐起和亘在哪里?他们是我重要的朋友,拜托。」
濑菜落下眼泪控诉的身影在花颖的视神经中失去色彩,看起来就像圣像画一样,只剩下黑白。
※ ※ ※
救护车的鸣笛声渐行渐远。
没有携带随身物品也没有人认识的男学生,在身分不明的状态下被送到医院里去了。虽然没有外伤,但若是发现脑出血的话就要动紧急手术了吧。
警察赶来后,衣更月决定留下说明状况的嗣浪,早一步回到他的研究室。在事情告一段落为止,衣更月无法再做什么吧。
「欢迎回来。」
在太阳终于苏醒过来般的平稳日光中打开门后,一名西装男子在研究室里等待。
泽鹰橘。
「没有敲门是我的疏忽,十分抱歉。」
「发生什么事了?」
泽鹰俯瞰窗外问道。从那里应该可以看到中庭,看热闹目送救护车离开的人或许还留在那里。
衣更月在一眨眼的时间内思考。
泽鹰是赤目的助理。必须将传达给泽鹰的情报看作也会传达给赤目。在判断即使回答泽鹰的问题也不会对乌丸家不利后,衣更月将在楼梯间发现男学生后一连串的经过摘要说了出来。
泽鹰听完话后,只回应了一句。
「虽然学生吵架是常有的事,但总有一种阴沉的感觉呢。」
「泽鹰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从他不慌不忙跟衣更月说话这件事看来,似乎并不是美术馆发生了什么问题。
泽鹰轻松地笑了。
「你担心花颖?」
「担心一家之主是理所当然的事。」
「以执事的身分?」
「是的。」
当被问到没有其他答案的问题时,便不由得会推测对方的言外之意。棘手男人的棘手助理。无论是哪一个,要是不小心乱碰的话,感觉都会被扎得满头包。
衣更月一举手一投足都慎重不已,泽鹰取出钥匙给他看。
「那里比学校这里安全喔。」
「那是美术馆的钥匙吗?」
「没错。只要没有人从美术馆里引进犯人,他们就不会有危险。」
「这样我就放心了,谢谢。」
「看来花颖不太有信用呢。」
泽鹰将钥匙收进口袋,顺带补了一句。
这句话不能听过就算。衣更月眼神犀利得与敌意只有一公厘的差距。
「所谓隔墙有耳,请不要说出会引人误解的发言。」
「是啊。因为花颖看起来并不避讳置身危险之中,所以我能理解你不想让他离开视线的心情喔。」
「对走错路的主人提出谏言是执事的责任。」
「反之呢?」
泽鹰坐到圆凳上,抬头看向衣更月。
衣更月有种电流窜过后颈的感觉。
「很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泽鹰暂时移开视线,思考后换了一个说法。
「主人错的时候矫正,那对的时候呢?」
「你是要我怂恿花颖少爷引导他做坏事吗?」
「刻弥先生似乎觉得很有趣呢。」
衣更月的情绪一口气倾向敌意。
「你现在表情很恐怖喔。」
「我不辩解。」
「真干脆呢。」
「如果花颖少爷行为正确的话,我不会多说一个字。」
「驱使你的,是忠诚吗?」
「难道你不是吗?『泽鹰』橘先生。」
衣更月刻意清晰地说出与乌丸家有所牵扯的那个名字。泽鹰抬起眼过了几秒钟。太阳高度一上升,窗框倾斜的影子便覆在泽鹰的右眼上,他只微微眨了眨那只眼。
「父亲的店倒闭时,妈妈和妹妹虽然很难过,但我内心却觉得:『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是否是阴影落在脸上的缘故,泽鹰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扭曲。他的声音有如敲打透明玻璃杯般沉静,在抵达耳朵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使奉献一生认真工作,也能轻易在一夜之间付诸流水。妹妹继承了我父母认真的个性,很介意刻弥先生的事,我却没什么兴趣。当她向我坦承想向刻弥先生赎罪时,我顶多只是觉得『也有这条路可以走』,没有什么义务或使命感。」
泽鹰心不在焉地望向远方。
没有明确的义务和使命在服侍主人吗?
不过,对于泽鹰橘,衣更月明白了一件事。
「就像下雨一样。」
泽鹰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说了一句话。
「会下就是会下。我撑伞也没关系,不撑伞也无妨。」
泽鹰橘比衣更月想像的还不执着许多。
(这个男人很危险。)
衣更月背脊发凉,无法再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嗣浪老师好慢喔。我是来拿新生便当的,是不是该直接问学生餐厅呢?」
泽鹰拨开袖子确认手表。接着,他用眼神向衣更月行礼示意后,打开研究室的门。
「咦……你是……」
泽鹰停下脚步,因为绫濑就站在门外。
黑色水手服融进昏暗的走廊,从明亮的地方看过去,辨识慢了一步。在衣更月回头所花的那一瞬间里,绫濑抓住他的手臂,无言地拉扯。
她似乎想将衣更月带出研究室。
「我在这边有问题吗?」
衣更月提问,绫濑低下脸摇摇头。宛如日本人偶的黑发盖住了她的脸。
「你想带我去哪里吗?」
衣更月再进一步询问,绫濑猛地抬起头。
绫濑的双眼想锁定衣更月却无法顺利对焦。
「我……」
绫濑开口,颤抖削弱的声音才好不容易找回字句。
「我在等嗣浪老师,他们谈话一直没结束我又觉得冷,所以就去自动贩卖机那里买热茶。」
绫濑抓住衣更月的手臂,指甲刮着他的衬衫。
「有个女人倒在那里。」
绫濑手背冒出青筋。
「是哪里的自动贩卖机?」
「嗯——红色的自动贩卖机,摆了蓝色的罐子,还有绿色、深蓝色……」
「自行车停车场?」
泽鹰从绫濑混乱又单一的情报中锁定出场所。绫濑上下点头。
「你留在这里。」
衣更月一说完,绫濑这次改成左右摇头。没有时间说服她了。
泽鹰步向走廊。衣更月和绫濑跟着他的脚步,前往位于校舍西侧的自行车停车场。
红色自动贩卖机的周围已经开始聚集人群。大概是绫濑离开后也有其他学生经过这里了吧。
自动贩卖机背后有双纤细的脚无力地瘫在那儿。米色大衣散成扇形,跟楼梯间的男学生一样,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衣更月没有靠近确认,因为保健室老师已经赶来,大概是学生去调用的吧。
从保健室老师的样子看来,倒下的学生似乎还有气。女学生以四肢伸直的状态倒在地上,只有左手举得比头还高。
保健室老师和其他学生看到那只手上的东西都皱起眉头,露出嫌恶的表情。
不知道是标本还是假的,女学生的左手缠绕了一条蛇。
「水果之后是蛇吗……」
虽然衣更月最先想到了蛇在乐园里给予亚当和夏娃智能果,却完全没有链接犯人意图的迹象。
比起这件事,衣更月更该商讨的是保护花颖的策略。据泽鹰所说,只要待在美术馆,犯人就无法对花颖出手。若新生说明会继续进行的话,采取提高美术馆密室程度的处置是最好的方法吧。
衣更月需要嗣浪和泽鹰的协助。
衣更月转向站在一旁的泽鹰,他操作手机后抱头说道:
「啊啊,果然。」
「什么事?」
衣更月一询问,泽鹰便将手机里附有照片的名单给他看。
「倒在那里的是原本在新生说明会里的新生——土浦濑菜。」
「可是——」
衣更月想反驳,恐惧却战胜一切,他滑动泽鹰手中的名单。在新显示的名单照片里,有张衣更月记忆犹新的脸孔。
衣更月点击名单,画面显示某名男学生的详细数据。
衣更月放大照片确认。
「倒在楼梯间的是他。」
「河野亘,版画系的新生吗?」
「你不是说美术馆很安全?」
面对衣更月的问题,泽鹰没有出声,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5
濑菜消失了。
没有方法可以不开锁就离开这座上锁的美术馆。一个都好,花颖想解开濑菜的误会而在馆内四处寻找。然而,却到处都看不到濑菜的身影。
就算濑菜在躲花颖,这座建筑物也没有大到能够一直闪躲而一次都没碰到面。
继亘和佐起子后,连濑菜都忽然消失了。
花颖在寻找第二圈最后的展间前吞下叹息。要是把气叹出口,感觉骨头就会失去支柱,连膝盖都会塌掉。
西边的展间没有新生的影子。
展间里黑漆漆的,就算试着依靠走廊的灯光看向里面,墙上也没有展示画作。展间左边角落摆了一座类似黑色台子的东西,上面什么都没有放,推测大概是忘记挂上「准备中」的牌子了。
花颖也像其他学生一样转身离开时——
叩。展间里传来声响。
花颖甩开隐隐覆盖头部的晕眩,调回视线。
有人。
或许是濑菜藏在那里也不一定。
把不想看到花颖而躲起来的人由花颖本人拉到光线下这种事,等同于一种暴力。可是,如果对方的恐惧源自于误会的话,就算是花颖,应该也能否定那些误会才对。
「有谁在那边吗?」
「……」
没有回音。但,那是伴随着气息的沉默而非无人的寂静。
花颖抬头看着走廊的电灯。
花颖发现从展间看出来的话,这里是逆光,看不到自己的脸。花颖拿出手机,指向手电筒的图标。
「喂,乌丸!」
走廊东侧传来的怒吼令花颖手臂一抖,手机滑了出去。手机撞到地面,画面朝下一翻,连屏幕的光都看不见了。
「和久学姐?」
和久一脸凶神恶煞地抓住花颖的上臂。
说时迟那时快——
展间充满光线。刚才一直在黑暗中凝神注目的花颖瞳孔接收到过多的光线,一股近乎疼痛的刺激袭来。无数光点在闭上的眼眸里闪烁,和久的手扣住花颖的上臂。
颜色是光。
物质反射光线,人类接收到光线波长的受器将其转换成「颜色」的认知。强光对色彩感知功能敏感的花颖而言,就像是直接殴打他的大脑一样。
花颖看不到前方。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和久学姐。」
她没事吧?
一双冰冷的手抓住了花颖徘徊在半空中的手,和久的手依然抓着花颖的上臂。这是谁的手?
「乌丸学弟?」
「……怜央学长?」
花颖不是靠声音辨识对方的,而是会叫花颖学弟的男生只有他。
「你没事吧?」
面对不安的声音与和久用力的指尖,花颖不等光线的残渣完全消失就分别张开眼眸。虽然光线还没从眼球里离开,但花颖已经恢复到能够确保视线的程度了。
一睁开眼,一件作品出现在花颖眼前。
「彩色灯饰?」
展间里点缀着光芒,粉红色与白色的光线互相搭配,描绘出一条樱花大道。极小的灯泡像插针般以纤细的小点勾勒春日风情,不时偏移的光点象征飘落的花瓣。
「抱歉吓了你一跳。我想说难得,才打算把灯点起来。」
怜央抱歉地垂下眉角,让和久放开手。
「时机不对呢。」
「好漂亮。」
无数个插在黑色底座上的灯泡即使没有统一规格,依旧美丽。部分灯泡有些变色的地方可以看成是作品的不成熟,也可以当做是另一种韵味。或许不成熟的是欣赏作品的花颖吧。
「你真的没事吗?」
和久关心地问,花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向一边倾斜。对晕眩有了自觉后,头痛追击而来,想逼花颖屈膝跪地。
「我,有点累……」
和久虽然想支撑渐渐站不住的花颖,但已经失去一半意识的花颖对她纤细的手臂而言很沉重吧。怜央阻止了就要一起倒下的两人,让花颖靠向自己。
「纯夏,把乌丸学弟带到大厅吧。那里的长椅可以躺。」
「对喔,对喔!乌丸,也抓着我。」
「……抱歉。」
花颖顺着和久与怜央的话,将支撑不了的体重交给两人。虽然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但总比倒在这里来得强。
花颖将全副心神放在走楼梯的脚步上,全神贯注不要踩空,他不能把和久与怜央也拖下水。走下大厅时,花颖上气不接下气,已经没有余裕害怕他人的目光,倒向长椅。
「乌丸,你哪里会痛吗?很糟糕吗?」
「我休息一下就好。」
花颖的头闷痛不已,胃液翻腾恶心。一呼吸,就像肺部长了刺刺向心脏一样。
「我们陪着他比较好,还是让他一个人比较轻松啊?」
「这个嘛……哪个比较好?」
怜央与和久的对话听起来很遥远。凤说会觉得自己像在水里是因为有一部分音域听不见的关系。
(凤。)
只要想着凤,难受的呼吸就会稍微缓和下来,同时,脑海中浮现另外一张脸。
(我知道,现在的执事是你。)
花颖眉头一紧,感觉怜央与和久退缩了一下。
「我真的没关系,是体质。」
「所以不是哪里出问题对吧?」
尽管怜央的话里表达出放心,声音里却有抹不去的担忧。
「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什么错都没有。」
「就~是说啊!这种事是互相帮忙啦。我们去出个声吧。」
和久豪爽的语气也隐约透露出担心。
花颖睁开眼想抬头看看他们。不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人影。
黑长发、黑水手服。从裙子延伸出去的双脚穿着及膝丝袜,连脚上的乐福鞋都是黑色。她紧张兮兮地站在美术馆入口,一看见花颖,便以手掌拍着不开的自动门。
「是绫濑。」
花颖先发出声音,想起她的名字,记忆苏醒,再感受到现实中的她。顺序乱七八糟的。花颖起身,从椅子上站起来后走向入口。
「乌丸?」
「啊,不能开啦。泽鹰学长说不能让人从外面进来。」
「她是我认识的人。和久学姐和真木缟学长也知道,她是嗣浪老师的,呃……嗣浪老师的……」
脑袋还模模糊糊的,无法统整思绪。
花颖无法将制止理解为制止,像打开寝室门般随意地转开转锁,掰开玻璃自动门。
「午安,绫濑。」
「你的脸色好糟,你看得到我吗?」
「看得到啊。所以我才开锁。」
绫濑瞪着花颖的眼神像在说她才不相信。花颖一说完,马上往后踉跄了几步,绫濑与和久一前一后扶住他。
「总之你先坐下,我有话要说。」
花颖被安置在长椅上,后脑杓靠着墙壁,仰望天花板。螺旋灯饰的光芒亮晃晃的。
大概是坐下后产生力气的关系,花颖此刻才看出绫濑脸色苍白,威风凛凛的站姿徒具形式,非常不安。
「绫濑,怎么了?」
「……来乐美的校舍里有人受伤了。」
「!」
花颖的喉咙发出嘶哑声。
绫濑咬唇说道:
「一个在楼梯间,还有一个在自行车停车场。两个人都意识不明,手上被塞了水果和蛇。」
「为什么?」
「肯定不是好意。」
绫濑的声音一快要飙高,便将拳头抵在水手服的领结上。绫濑强装镇定,用力盯着花颖、和久与怜央。
「被害者的名字是ㄏㄜˊ ㄧㄝˇ ㄒㄩㄢ和ㄊㄨˇ ㄆㄨˇ ㄌㄞˋ ㄘㄞˋ。」
绫濑清晰发出的音节,一在花颖脑中组成有意义的文本后,他便浑身汗毛直竖。
「听说他们是来参加说明会的新生,你认识吗?」
「他们是新生作业跟我同一组的人。」
花颖陷入茫然。
不过两个小时前还精神奕奕在美术馆里谈话的亘和濑菜,遭人在别的地方发现失去意识。支离破碎,简直不像现实。
「你和他们两个同一组吗?」
「河野、土浦、石漱、我还有……各务从刚刚就没看到人了。」
花颖的意识自然而然转向行踪不明的那一个人,脑袋拒绝思考。这是就算抵达也没有人会幸福的道路。
「请小心。」
绫濑毫不留情地将胆小的花颖拉回现实。
「下一个或许就是花颖学长你了。」
仿佛宣判死刑般,绫濑道破了现下最优先的可能。
※ ※ ※
第三名被害者在衣更月不知道的地方被发现。按发现顺序,是第二名被害者。
「我和警察说着话,一起下楼梯时听到了尖叫声。」
嗣浪含着罐装咖啡开口,厌烦地叹了口气。
两台救护车双双通过校门,衣更月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着救护车的红灯,将大学与美术馆的安全性、保护花颖与花颖的学业放在天平的两端。
如果以乌丸家为优先考量的话,衣更月现在就想立刻将花颖带出美术馆押上车,不给他反对的机会离大学远远的。然而,问题在花颖。即使只有自己逃离危机,他也无法接受吧?
话虽如此,将一家之主留在可能藏匿犯人的地方就别说了。
「嗣浪教授,学校这边会怎么应对呢?」
「虽然上层现在在讨论,但我们很难掌握校内全部的学生。等那三个人回复意识,问完话到逮捕犯人前为止,封闭学校比较妥当吧。」
泽鹰对嗣浪的判断似乎没有异议。
「要中止新生说明会吗?」
「是啊,虽然这样新生很可怜,但人身安全是无可替代的。」
「那我就联系助理,请他们把美术馆的新生集合到大厅。」
泽鹰切换手机画面,离开衣更月和嗣浪几步。
尽管不愿意,衣更月还是选择询问嗣浪。
「嗣浪教授,实在很失礼,但可以请教您第二名被害者被发现时的状态吗?」
嗣浪摇摇咖啡罐,将罐子拿近耳朵。
「各务佐起子,和第三个被发现的土浦一样,都是油画系的。」
「有明确的证据能证实她不是发生意外吗?」
衣更月一问,嗣浪的脸部便抽动一下,胡乱一个手势,将空罐扔向垃圾桶。
「她被立坐在教室的桌子上,身边围着假人,就像某种毛骨悚然的仪式。」
空罐弹到垃圾桶的边缘掉落在地。嗣浪嫌麻烦地弓着身躯,捡起咖啡罐重新丢进垃圾桶。
「认为犯人有某种明确的意图应该没有错吧?」
「水果篮和蛇满一般的。」
「啥……在执事的世界很常见吗?」
嗣浪上半身后倾。衣更月似乎引起他的误解了。
「抱歉,我没说清楚。我是觉得,想正确掌握现况的话,拿一般性较低的事例缩小范围来讨论是最常使用的公式。」
「如果是取得管道的话,这些都可以轻易获得。学校里杂七杂八的。」
「是的。」
衣更月点头,垂下眼眸。
(想深一点、快一点!)
执事不允许长时间思考,因为一秒钟的判断就能守护家里的声誉、拯救主人。
「——理查•戴德。」
衣更月以思考的筛子过滤直觉冒出来的结论,细细检查。
「他说什么?」
挂断的泽鹰询问嗣浪,嗣浪左右摇摇头。
时间宝贵,衣更月决定将无法得出结论的最后一片拼图交给专家。
「理查•戴德、米开朗基罗•梅里西•卡拉瓦乔、本韦努托•切利尼,这三个人之间有什么共通点吗?除去卡拉瓦乔也没关系。」
「这样的话很简单。」
以嗣浪的知识为助力,犯人的轮廓浮现出来。泽鹰和嗣浪似乎也相继理解衣更月的推测了。
「如果这是正确答案的话,犯人就非常……不,算了。泽鹰,美术馆交给你了。我去找找看三个新生共同认识的人。」
「知道了。」
「泽鹰先生,可以让我一起去美术馆吗?」
泽鹰微笑回应衣更月的要求,他的脸庞与赤目似乎有那么点相像。
6
美术馆的自动门从外面打开。
花颖有种忽略现实装聋作哑的感觉。他坐在长椅上,宛如隔着屏幕看世界般,以一种只有自己被隔离的心情眺望着大厅。
「请各组派一位代表过来拿便当。三年级发便当的时候要确认。」
「好喔。」
真木缟从泽鹰手中收下塑料箱,和久、怜央与绫濑跟在他的后面。由于绫濑刚才和怜央一起将新生集合到大厅,感觉是在花颖困惑期间加入众人的。
新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但是,「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悠悠哉哉搬便当的泽鹰令人费解,加上旁边跟了一个衣更月,更是诡异得不得了。
在新生好奇眼光的注目下,衣更月冰冷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改变,他将饮料纸箱放到长桌上交给和久。
「中餐要在大厅吃喔,不要带到展间。」
真木缟定时和新生打招呼,新生的回应都非常亲昵熟悉。看得出来真木缟刚才非常勤快地和大家说话。
泽鹰爬上几阶阶梯,确认新生人数。
衣更月从另外一侧绕到花颖身边,单膝下跪,放低视线高度。
「你在干嘛?」
「我听说您身体状况不太好。」
「你的情报过时了。我已经好了。」
「失礼了。」
似乎也有学生很不习惯看到穿着西装的高挑男性向别人下跪的景象。若无其事看向这里的学生,则一副像是看见不该看的画面般背过脸,接着又转动脖子偷看。大厅到处散落着这样的学生。
花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自己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所以决定故意排除这个状况,不去在意。
「衣更月,你不和我交换情报吗?」
「我必须说,一家之主与佣人进行雇用合约以外的交易,很难称得上是一种优良的举止。」
「那,把你在学校里听到的情报交上来。」
如果是命令就不会反抗了吧?尽管不成熟、不完美,但花颖是主人。
花颖全身戒备,对接下来恳切又有礼貌的抱怨做好觉悟,然而——
「遵命。」
衣更月却表现出冷淡的顺从,行了一礼。
衣更月抓出重点、补充若干不足之处的说明,使没有看到现场的花颖也有了足以描绘出现场画面的信息量。
意识不清的佐起子遭人发现这件事令花颖非常震惊,因为他原本觉得也有可能是三名旧识间有些不为人知的争执。知道三人都是被害者,接着又听到从嗣浪那里获得的知识后,花颖扭曲地明白了。
「花颖少爷,之后就由我来处理。」
「报警还有说明状况。」
「是。」
花颖也觉得只有这样了。当锁定出犯人时,他原本也想马上付诸行动。不过,若是犯人的犯案动机如衣更月所推测的话,花颖还有可以做的事。
他还留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花颖一从长椅上起身,衣更月的视线便跟着他。花颖俯瞰着他露出无畏的笑容。
「衣更月,我让你看看美丽的樱花。」
衣更月睁大平常总是机灵的双眼。
花颖经过天使像前,穿过大厅,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哎,说了不能离开大厅的吧!」
花颖约莫走到中间时,真木缟出声制止,似乎是以他的方式在关心花颖。虽然真木缟压低音量,但和平常大嗓门之间的落差反而引人注目。
众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花颖身上,他泰然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露出微笑。
「我?有必要听那个命令吗?」
真木缟全身紧绷,停下追上前的脚步,冻结的沉默从花颖声音传达到的范围开始,如涟漪般扩散。
人群连同空气一起停止。花颖转身,让衣更月陪着自己登上阶梯。
「等等,乌丸!」
「咦?啊,糟了,乌丸学弟。」
因和久的声音回过神的真木缟急急忙忙喝止花颖。他们身后交错了几个人的声音。
花颖身边跟着衣更月,人身安全不会有危险。不希望花颖去无人展间晃荡的,只有极为少数的几个人。
花颖向二楼走廊的西边前进,抵达尽头后转身。
追到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是你吧,和久学姐。」
花颖咬住舌根泛出的苦涩,吞进肚里。
7
黑到不自然的头发就像沿着尺画过般修剪出整齐的直线。不论是破衬衫还是薄毛衣都代表了她独特的个性,五只耳环在她的耳畔舞动着光芒。
「乌丸,回去大厅。」
「我拒绝。」
花颖一拒绝,和久便像是遭到焦躁驱赶似地以手往上梳了梳头发。衣更月做出戒备,脚尖退后半步锁定目标。在这个位置,只要一步就能保护花颖,将对方压制在地。和久似乎也注意到这点了。
「你不要搞错了。拜托。」
和久握拳,从指间散落的黑发变得凌乱。影子盖住和久的脸庞,只看得到她在手臂后颤抖的双唇。
「现在说借口没有意义。」
花颖选择摊开残酷的现实。
「把被害者搬到学校里会面临两个障碍。」
「什么被害者……」
「请让我这样称呼。犯人夺走那三个人的意识,将他们丢弃在校园内。」
「……」
「第一,美术馆无法从外面上锁。如果离开期间有谁注意到门锁的话,只要一一点名就会知道谁是犯人了吧?」
拥有钥匙的只有泽鹰一人。除了待在美术馆里的他外,其他人都处在相同条件下。
「第二,将失去意识的被害者搬到学校需要力气,此外,就算能够搬运,也无法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根据衣更月的说法,三名被害者是陆陆续续被发现的,因此可以认为,就算现在不是一般开学期间,校内也有足够的人群来往。
「我一开始思考的是不离开美术馆搬运被害者的方法。从结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反过来看会怎么样呢?」
花颖竖起大拇指与食指,将指头上下颠倒回转。
「犯人离开了美术馆,也没有搬运被害者。」
「你……你在说什么?」
和久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口吻虽已不复先前的强势,却对花颖表现出明显的怀疑。衣更月转动眼珠看向花颖,花颖在心中回了句:「不用担心。」
「无法搬运的话,只要让对方自己走就可以了。」
这样一想,先前令花颖困惑的疑问便一个接一个地解开了。
「犯人用电话将被害者叫去学校。或许是传消息吧,这是可以不露脸的有效手段。虽然是臆测,但犯人大概有附上一些对方害怕曝光的理由,像是发现考试时违规的痕迹,又或是单纯地说『我握有你的秘密』这种程度就够了吧。因此,被害者就会自己小心翼翼地避开众人的耳目,溜出美术馆。」
亘这边进行得顺利的话,佐起子和濑菜的部分用亘的手机就更方便叫她们出来了。
「犯人稍微慢了被害者几步也往学校移动。衣更月,已经知道犯案手法了吗?」
「医生目前正在诊断。」
衣更月的回答很可靠。犯案手法终究会判明得清清楚楚吧。
「从楼梯推下去、压迫脖子……就算是我,也能举出几种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犯案手法。就算是我也知道,和久学姐。」
「闭嘴。」
和久摇头,双手压着耳朵。她一定能听到。因为,她对身后奔来的脚步声发出反应,肩头跳了一下。
「纯夏?」
怜央在距离和久一公尺处停下脚步,绫濑追在他身后。
着急的和久脸颊发红,泪水几乎要从双眼夺眶而出。
「怜央,对不起。」
悲痛的声音刺着胸口。
花颖将不死心盘据在心头的犹豫不决全部扔掉。
「所有人都没有例外要分组的新生不可能犯案。和我同一组的石漱虽然有能单独行动的时间,但我们选用照片马赛克拼贴交作业,只要看拍照时存入的Exif数据,拍摄时间就能当他的不在场证明了吧。」
「纯夏,乌丸学弟在说什么?」
和久在压着双耳的手臂间摇头。
「石漱将所有东西都收在口袋里,没带放电脑的包包。如果想用APP修改Exif文件的话,就算删掉了那个APP,帐号也会留在下载信息里。」
也就是说,枣无法犯案。
「美术馆除了新生以外的人——指导员和助理可以单独行动。」
「不要说了……」
「泽鹰学长在那三人被发现的前后,应该是与某个人在一起。此外,在拥有钥匙最先会遭到怀疑的状况下犯案对他实在太不利了。真木缟学长和新生密切交谈,不论取那个时段出来,他都和某个人在说话。」
「够了……」
和久无力地呻吟,垮下来似地缩成一团。
花颖的胸口针扎般疼痛,但他不能回头。
「第一个疑问的解答是你,和久学姐。犯人离开美术馆后,你帮他把锁锁好。然后他从学校回来时,就像我带绫濑进来一样,你再帮忙开门让他进来,对吧?」
花颖抬头,盯着站在和久身旁一动也不动的他。
「怜央学长。」
怜央依旧保持稳重的气质,稍微侧了一下脑袋,微笑问道:
「乌丸学弟、纯夏,你们在说什么?」
怜央自己应该也知道,跟平常一样就是不寻常吧。
花颖朝着站在左手边的衣更月以及身后展间闪烁的灯光瞥一眼,手放在镜框上。
「怜央学长,你知道颜色是什么吧?」
「你是指光线的反射?」
「对。这间展间的光——彩色灯饰非常漂亮。但是,在我眼里看来,有一部分变色了。」
刚刚引起的晕眩源头仿佛还附着在太阳穴旁,要看没有减弱的颜色令人忧郁。花颖压下胃里涌上的恶心感,摘下眼镜。
「我的色彩感知能力跟别人不同,无法跟大家看到一样的世界。」
花颖如今知道降低彩度的有色镜片帮自己多大的忙了。现在只是墙壁的白色都令他眩目,如恶梦般扭曲的景色几乎要将他压垮。
「我看起来颜色都一样喔,是漂亮的樱花色。假设,就算是有旧灯泡混在其中让颜色看起来不一样的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我不这么认为。」
用嘴巴呼吸后,晕眩似乎缓和下来了。花颖用手指松开衣服领口通风,虽然很没规矩,但他想请衣更月放自己一马。与怜央的对话还没结束。
「我敢肯定犯人用电话叫被害者出来是有理由的。为了消除自己的通信纪录,你从被害者的物品里借走他们的手机。你打算躲在没有公开的展间里消除数据。可是,我却在那个时候过来了。」
花颖若不是在找濑菜,就不会在这条昏暗的走廊走到底了吧。实际上,刚才也没有其他新生靠近这里,这间展间可说是藏身动手脚的最佳场所。
「你将手机藏在灯饰里面,打开电灯电源,打算之后再回来拿吧?如果有机会单独行动的话。」
「……已经可以了吗?」
绫濑硬邦邦地问,从怜央身边移动到花颖身旁。
怜央的脸颊微微动了一下。
「谢谢你,绫濑。」
「只是还债而已。我以后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多亏你帮忙。」
花颖早先听了绫濑的话后,请她帮忙不要让怜央离开视线。虽然没想到绫濑会跟着怜央一起行动,但她防止怜央单独行动的功劳理应获得认同。
「衣更月。」
不用再下更详尽的指示了吧。
优秀的执事会在主人的沉默中体会主人的意图。衣更月踏进展间,绽放飘落的樱花花瓣依近衣更月,宛如在他身边飞舞。
「往右五十公分,再稍微前面一点。那附近。」
衣更月在光点中倾身向前朝樱花伸手。他戴着手套的手拿出一个薄薄硬硬的物体。
花颖看过她拿那个东西好多次所以知道。
那是濑菜的手机。
「我看到的,是经过手机画面反射后不纯粹的光。」
花颖戴上眼镜,将怜央放入稳定下来的视线里。
怜央的嘴角虽然摆出微笑的样子,但双眼似乎已遭思绪拖走,失去了表情。
「我没有理由要被责备。」
「是啊。你做的是正确的事——你是这样想的吧?」
怜央也看到了和花颖不一样的颜色。
「学校发现的那三个人,遭别人加了一些手脚。据说,他们身旁分别加了水果篮、蛇还有好几个假人。」
「为什么?」
和久坦率地将浮现的疑问丢出来。发现这样代表质问怜央后,她才慢一步理解,垂下头。怜央没有回答。
「拿水果篮的少年是卡拉瓦乔的画,坐在舞蹈圈圈中间的精灵是理查•戴德的画,抓着梅杜莎头颅的柏修斯雕像是切利尼的作品。只要是跟美术有关的人,好像都知道这三者间有个共通点对吧?」
不难想像衣更月听嗣浪说完这件事后是何种心情。
「他们都是杀人嫌疑犯。」
「!」
倒吸一口气的人是绫濑与和久。
绫濑一脸宛如知道圣诞老人真实身分的表情,和久则是比起针对花颖和怜央更加苛责自己。
「我认为,他们的嫌疑是杀人这点没有意义。重点只是他们都是罪人这件事。将夺走意识的三个人模仿成画作,是为了表示他们是罪人,自己行的则是正义之举。他们的罪是碰了展示品,是吗?」
「面对不合理的事不用犹豫,错误必须更正。而且,那三个人还排挤你。错的人以多数暴力打倒正确的人,不是有理性、有文化的举动,而是最差劲的野蛮行为。」
怜央的这些话大概已经在他心中盘旋多时,毫无窒碍地一口气倾倒而出。
这些话很合理,充满善意与正义。他相信这是正当行为。
「怜央,对不起。」
「为什么纯夏要道歉?」
怜央伸出手。和久没有握怜央的手,自己站起来,厚实的靴底牢牢踩着地板。
「我隐隐约约知道你在做什么。不只是避开大家出入美术馆很奇怪,上课时间有时候你也一直在网络上发文吧?」
从和久的懊悔可以得知,怜央今天的审判行为不是第一次。花颖的心头一凉。和久的表情添了几分可怕,几乎可以听到咬牙的声音。
「怜央,你对善恶的判断是对的。我觉得能对不好的事说出不对真的很厉害。我明明觉得很感动,也想那样活得善恶分明,但一想到因为怜央是正确的,如果我反对的话自己是不是就变成坏人了又觉得害怕……我应该早一点阻止你的……」
和久说:「不要搞错了。」而制止花颖,是为了不让怜央把花颖当成敌人吧。这是不直接影响怜央的方法中,她最多能做到的妨碍。
「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怜央柔弱的表情像个好人,连花颖都感到糊涂了,和久的心情一定更加复杂。面对自己无法轻易拒绝的和久,怜央的表情越来越无奈。
「犯错的人没有受到惩罚就无法发现错误,所以必须让他们知道。如果肯定做错事的人,就会变成是自己错了吧?必须让正确的事情被看到,传达出去,不矫正错误我实在坐立难安。」
「怜央,大家不是想否定你。」
花颖将两人的话重叠到自己身上,无法再看向衣更月。
如果承认衣更月是执事,就像是否定凤一样,这种道理说不通的逞强一直在监视着花颖。有时候,因为连自己都没自觉而显得更恶劣。
「当我想到你的动机时,就觉得有句话一定要对你说。」
花颖没办法对凤说。
因为他知道跟凤说了以后可能会得到的答案。
花颖做好挖心的觉悟。
「多管闲事。」
「!」
除了花颖,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如果凤也对自己这样说的话,花颖一定也会露出他们现在这样的表情。
花颖下定决心,稳住丹田说:
「因为我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无法一直对他人付出到自己被丢弃。我要学习绘画,想了解画画的人的想法、看画的人的心情,想认识很多人。」
当枣坦白进学校的目的时,花颖想起了自己的原点,受到别扭的羞耻心折磨。
不是因为花颖忘记了自己的目的,而是因为体会到自己没有忘记目的。
「我把他们套在名为『普通的大学生』、『普通的朋友关系』的画框里,像在鉴赏画作一样在看他们。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诚恳。」
花颖失笑。忘记学习这件事而期待跟他们当朋友反而更单纯。
「我虽然没办法和他们创建友情,但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既不是统统都对,他们也不是全都是错的。因为这是互相的事,把我当成谴责他们的理由根本搞错了。」
无论花颖与衣更月的关系如何,都和凤没有关系。就像花颖不该拿凤出来比较,必须正视衣更月这个人一样,怜央也没有权利拿花颖当报复那三个人的理由。
「那是……那……你觉得好的话就好……」
怜央的动摇传到了眉梢,从声音透了出来。
「客观来看,触摸展示品是绝对的恶。接受处罚也很合理。」
「如果是堂堂正正公开运行的话……」
花颖的话说到一半中断,因为他的左膝发软一弯,上半身倒向一旁。
不管是立即挺身而出的绫濑、反射性抬起手臂的和久,还是下意识要伸出手的怜央都好温柔,花颖再也撑不下去了。
花颖倚靠着衣更月,无法控制无力的体重,好不容易才瘫坐着不再往下倒,姿势实在很不好看。
「颜色是光的反射。无法放在阳光底下的白色跟黑色没有什么区别。」
花颖闭眼强压下晕眩,右手抵在整齐的西装上撑起身体后,放开手独力站着。
「你弄错修正错误的方法了。」
花颖直直看着怜央,抿紧嘴唇。
怜央以纯洁的眼神看着和久说:
「啊啊……真的。为什么我之前都没发现呢?」
道理明明近在眼前,下意识的自觉却一直都没看见。如今,怜央的意识终于追上了自觉。会散发这种感觉并不只是因为花颖拙劣的比喻吧。
正因为怜央自己也隐隐觉得这种制裁手段并不公正,所以他才必须模仿画作,主张自己的正当性。如果任谁看来都觉得很正确的话,根本不需要借口。
和久咬紧牙根,啪地拍了一下怜央的额头,伸出双手将他的头发胡乱抓了一通。
怜央没有抵抗,脸上的表情就像刚从午睡中苏醒的小孩一样。
8
怜央与和久坐上嗣浪的车子,据说是要去向警方说明案情。
从衣更月的角度来看,和久也算是陪同前往的人而已,但本人似乎认为自己是共犯。结果会由警方判断,由于不会对衣更月的工作造成影响,怎样都无所谓。
按照预定完成作业的新生,三三两两离开了美术馆。
很遗憾,花颖似乎错失了交朋友的机会。虽说是为了钓出知道犯行的人,但在大家的面前出言实在太绝了。
让花颖在长椅上躺下后,衣更月等待驹地的车子,这时泽鹰穿过学生变得稀疏的大厅走了过来。衣更月向花颖道歉后离开他身边,在天使像前挡住泽鹰的去路。
「今天很感谢您的帮忙,也谢谢您对花颖少爷身体的关心。」
「话被你抢走了呢。」
「如果您有别的事请跟我说,我会代为传达。若能改日再谈就更好不过了。」
「那,我就问一个问题吧。问你。」
「我会在不违反工作规定与良知的范围内为您解答。」
泽鹰耸耸肩。
「你不是说主动和危险扯上关系是难以理解的愚蠢行为吗?」
泽鹰摆出一副温柔的笑容取笑衣更月。
衣更月没有闲情逸致和泽鹰玩文本游戏。
「维护能让主人舒适生活的环境,是执事的一般业务。」
※ ※ ※
「玛莉•安托内特。面粉?」
枣俯视横躺在长椅上的花颖,劈头问道。
枣的影子落在花颖身上,挡住了灯光。花颖放下遮着双眼的手臂,抬头看向站在逆光中的他。
「嗯。我听过一种说法,因为做点心的面粉比做面包的面粉便宜,所以玛莉•安托内特才会这样建议。我就想,原来她是一个掌握市场物价的聪明人啊,不过这么一说,所谓聪明也只是我自己的想像。」
「我也喜欢这个说法。」
枣咕哝道,从羽绒背心口袋伸出双手。他悠悠地拿出手机再放回口袋,打开钱包皱了皱眉头后,将一张纸卡拿到花颖眼前。那似乎是牙科诊所的挂号证。
「我的名字。」
「石漱枣Ishizeki Natsume……夏目Natsume……漱石……」
「我爸妈觉得好玩才这样取的。不管是小学、国中还是高中都一直被拿来闹,因为太烦了所以就没有再跟人讲汉字了。」
「啊……」
虽然花颖的脑袋无法运转出比附和更多的内容,但枣不介意地将挂号证收回钱包,塞进口袋。
「再见啦,乌丸。」
「!」
「学校见。」
枣单方面地道别,走向美术馆出口。
「再见!」
花颖起身,对着他的背影回应。枣转过头,轻轻举手示意。
※ ※ ※
衣更月在愣愣坐着的花颖身旁弯身说道:
「花颖少爷,抱歉让您久等了。驹地马上就过来。」
「好。」
花颖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潮,状况看起来有好转。虽然让乌丸家的一家之主在众人面前躺下,而且还是躺在坐起来很不舒服的长椅上这件事,衣更月除了抗拒还是抗拒,但身体好转仍然值得高兴,或许也必须感谢石漱枣吧。等一下一回家,就把他从出生开始的经历调查一番吧。
衣更月站在能把手借给花颖的位置上待命,但起身的花颖脚步牢牢地踏着地板,上半身也很稳。
衣更月回到花颖斜后方的固定位置,跟着花颖的步伐。
「衣更月。」
花颖稍稍放慢了脚步。
「要是哪天你看到我做错选择,让我们乌丸家有倾颓的征兆时,可以飞向南方的国度,不用陪我到最后。」
那个牺牲自己为人民奉献一切的快乐王子,有一名为他赌上性命的随从——候鸟燕子。燕子听了王子的愿望,在城镇中四处奔波无法南渡,比王子更早迎向生命终点。
一家之主若是误入歧途,提出谏言是执事的责任,执事的工作就是不要让乌丸家陷入危机。抛弃乌丸家到别人家这种事,衣更月想都没想过。
身为一家之主如果不能维持堂堂正正的模样将会十分麻烦。因为外面有成堆的人企图扯他的后腿,钻他的空隙,蒙骗他、欺瞒他,篡夺他的事物。如果衣更月连职位上对执事的信任都得不到的话,能守护的东西也变得不能守护了。
衣更月藏起焦虑,想要回嘴。
走在前方的花颖,背影小小的。
『错的时候矫正,那对的时候呢?』
『如果花颖少爷行为正确,我不会多说一个字。』
衣更月的脑海里回想起与泽鹰的对话。
虽然无法在全方位都正确,却也不会全盘皆错。
在劝谏脱口而出的前一刻,衣更月改成另一句话。
「花颖少爷做了正确的事。」
衣更月一说完,花颖立刻猛地回头,眼睛圆睁,嘴巴半张,露出一脸十分不适合让外人看到的表情。由于衣更月也没想到花颖会这么惊讶,因此更用力地板起面孔。
花颖发现自己嘴巴张开后,悄悄伸手压住。掌心里的嘴角绽放,眉心也舒展开来。
「我家执事说的话没有错呢。」
穿过两层自动门后,外头依旧寒冷。若是隆冬的严寒还残留在风中的话,在上车前的几秒钟里就会被夺去体温,踌躇着是否要迈出下一步吧。
而如今,晴空万里,樱花花瓣随风降临在花颖的肩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