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巨大的纸张上挥毫对美术大学的学生来说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吧?
『来乐美术大学入学典礼』
充满个性的毛笔字仿佛连墨色浓淡都经过精密计算一样,没有在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犹疑。这幅字贴在本来应该是要张贴表演内容的展示板上,在大厅入口迎接新生。
位于最靠近来乐大学的车站三站旁的艺术大厅,外观呈一扇贝壳覆盖貌,落樱纷飞中一片浅红的朦胧光景,要说的话就是樱贝了。
和缓宽阔的阶梯上,每隔几阶就设置了铺着玻璃的铝制立牌,张贴着现在正在上演的舞台剧海报。
一名手持雨伞,伞面以红色蝴蝶结勾边的卷发女子似乎是女主角。女子身穿一件白底红点搭配直条纹的洋装,衣衫迎风飘扬,充满田园风情。然而,她脚下跳跃的水洼却映照着无视物理定律的奇怪世界,隐隐透着诡异。
演出时间表上的四月七日是红字,休演日。
虽说是休演日,但只有一天不太可能整理舞台布景吧?还是说这是连街景都由演员表现的前卫艺术呢?如果是这样的话,由于舞台空荡荡的,只在表演位置上贴马克标记或许就没问题了。
艺术大厅的大门敞开,陆陆续续吸纳了已经抵达的学生。包含花颖在内,大约有一半的学生穿着正式套装,剩下一半则是选择反映各自喜好的服装,从居家服风格到花颖不敢直视的花稍打扮都有。
虽然在太阳下走路热得令人想松开领带,但一进入建筑物,便冷得仿佛有冰块压在动脉上一样。
所有学生都先在正面的墙壁前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看座位表的样子。虽然不清楚详情,但现在先跟着前面的人做吧。
花颖走入靠拢在座位表前不像队伍的队伍尾巴,将视线下移到领带上。
这是峻为了让花颖的视线在外面能够逃避所挑选的领带。领带的色相是与花颖眼镜颜色呈对比的若草色,通过镜片看的话,颜色就会相互抵消,成为暗灰色。
如果说被捕到沙滩上的鱼被施了在陆地上也能呼吸的魔法的话,它的心情一定跟现在的花颖一样。
花颖偷偷露出无畏的笑容。
「乌丸。」
「!」
听见可爱的呼唤声,以为没有人在看自己的花颖心慌了一下。
他收起笑容一抬头,看到了眼熟的女生。
是花颖在新生说明会认识的濑菜和佐起子,亘的身影也在几步之外。
濑菜和佐起子一与花颖对上视线便客气地微笑挥手。亘也缩着脖子似地点头,轻轻举手。
花颖和他们一起共度的时光绝对称不上是美好的回忆,应该归类为令人想抹除的记忆。因此,濑菜他们主动向花颖打招呼让花颖十分惊讶。
花颖也轻轻向他们挥手后,三人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花颖也放下心中的大石。虽然花颖没有八面玲珑的社交能力,但即使不讨喜也希望自己能保持漠不关心。想起来就会忧郁的对象能少一个是一个。
由于花颖在之前的学校一直极力避免和别人扯上关系,因此能够有这样遇见后不会逃跑、彼此微笑的对象令花颖单纯地感到开心。
濑菜他们又挥了一次手后进入大厅里。
即使在这里也能呼吸。
花颖品尝着喜悦,抵达座位图前方。
座位图是以压克力板组合而成,每块板子写有各系的名字。花颖念的美术史系在面对舞台的左后方。
一进入表演厅,已经有许多新生入座,无数的交谈声平稳地震动空气。一楼总共有五百个座位,二楼有一百个,以舞台剧演出场地而言,算是中等规模吧。
台上的布幕似乎是舞台剧的其中一个布景,层层叠叠的布面上画着海报水面倒映的那个诡异世界。
在学生人数以女生为压倒性多数之中,花颖加入的美术史系有七成是男生。大概是因为必修课里排入了许多博物馆学艺员资格所需的科目,连女生也全部穿着套装。
表演厅里只有这一隅特别沉稳,呈现企业入社典礼的样貌,不过仔细一个人一个人看的话,大家似乎还在让身体配合套装,局促难安的样子。
花颖在分配到的区块中选了最后面的靠走道座位入座。
接下来只要坐着等典礼进行就结束了。花颖现在虽然因为走道上来来去去的学生有些焦虑,但这个情形也只会维持到典礼开始。他将手脚伸向前方,放松心情。
「可以过去吗?」
一道通过走道的气息停下,指着内侧的座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挡到别人了。
「抱歉,请。」
花颖急忙收起手脚,侧过膝盖让这名男生通过。
他坐在花颖身边,从口袋拿出面纸擤鼻涕。由于花颖还没有任何问题,所以这件事很容易从他的意识中遗落,但四月是桧木发威的花粉症季节。
(壹叶没事吧?)
回家以后跟衣更月说,要他安排能帮助花粉症的礼物吧。
邻座的男生将垃圾塞进西装口袋,缓缓开口:
「乌丸。」
「是?」
花颖反射性地回答后,看着对方的脸眨了眨眼睛。
他觉得那是自己不认识的脸。
尽管在短浏海下可以看到男子圆圆的额头,但他的口罩严密地遮到鼻头,只看得到一双泪汪汪的三白眼。
(谁?)
男子稍微起身搜索着裤子的后口袋,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片,将正面朝向花颖。那是张牙科的挂号卡。
「石漱枣!」
因为打扮像换了一个人所以花颖才认不出来。
他也是花颖在新生说明会里认识的其中一人。
「你剪头发了。」
花颖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石漱应了声:「喔。」后,隔着口罩抹了抹鼻子。
「头发长会沾到花粉。」
剪短不是也会沾到吗?不,他的意思或许是短头发比长头发的表面积小,所以会减少花粉附着量,将被害控制在最小的范围里。
在花颖思考时,石漱收好挂号卡,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所谓入学典礼是要做什么?」
「听厉害的人说话还有……听厉害的人说话?」
花颖想不到其他了。花颖以前的大学是隶属学校的交响乐团会表演欢迎新生,但他还掌握不到美术大学和音乐的兼容性。
「好麻烦。」
大概是鼻音的关系吧,石漱的口气听起来像在闹脾气。
听到音响透出微微的杂音后,众人开始减少交谈。表演厅渐渐安静,最后全数沉默,但观众席的灯光似乎并没有减弱。
布幕郑重地拉起。
视野从底下开始有了深度,舞台露出了全貌。从前排座位起,学生们开始骚动,宛如水流从布幕一角晕开般,疑惑的情绪扩散到整个会场。
舞台上设置了演出用的大型道具。
右手边张贴着街头布景以及配合街景组成的阶梯,中央深处排列着谜一般的巨大板子,左手边林立的圆柱则是令人联想到帕德嫩神殿。
地板的高低差做成扇形强调远近感。仔细一看,地面本身似乎也朝前方倾斜的样子。虽然知道九条朝舞台前方放射的直线代表了细长的影子,却哪里都看不到影子的主人。
通知表演即将开始的蜂鸣声有如贯穿骚动的学生头顶般响起。
「东京都立来乐美术大学入学典礼即将开始。」
听到典礼开始的声明后,原本暂时恢复冷静的学生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又是一片哗然。
升降台自舞台中央升起,出现了讲台与一名男子。
男子白发要比黑发多的发丝映着灯光,宽阔的肩膀令座位遥远的人也能清楚看见他的身影。他看了观众席一眼,不理会现场的骚动对着麦克风说:
「大家好,恭喜各位进入来乐美术大学,我是校长泽渡。」
在场的学生回过神般地阖上了张开的嘴巴。
会场呈现清澈的寂静。
「如各位所见,这里是正在公演中的舞台。学校在寻找开学典礼场地时提出申请,希望能让舞台布景成为学生的刺激,担任激发创作欲的角色,并承蒙剧团让我们在公演日使用。」
感叹和认同形成一股隐密的涟漪。入学典礼使用演出中的表演厅果然是特殊案例的样子。考量到剧团所需承担的风险,便让人对他们的盛情感佩不已。
「往年此时都会先致词,但这次承蒙难得的好意,就请各位在播放校歌期间好好享受舞台艺术专家的作品吧。」
「咦?」
在场全部的人仿佛都变成一个生物体一样,头顶同时浮出问号。
「我们已经取得摄影许可,但请不要放到社群网络上。来念美术大学的各位应该可以理解无论什么作品都是他人的思考结晶,公开并不妥当的事吧?拜托了。」
泽渡从头到尾都保持清亮的语气补充后,退到舞台侧幕中。
泽渡的身影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落下的前奏与清澈的混声合唱在场内流荡。
一开始感到疑惑的学生们也跟着在第一段副歌结束后,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做笔记。
有趣的是,不同系的学生关注的方向并不一样。
雕刻系看的是排列在舞台左侧的圆柱设计,工艺系研究重现质感的街景与舞台周边的小道具,绘画系的学生对板子上的画作指指点点,环境设计系则互相讨论以阶梯为中心的舞台空间。
花颖想到,典礼会根据科系分座位,也是为了分配给大家能够清楚看到各自可能有兴趣重点的位置吧。
而对舞台感兴趣的人并不多的美术史系会被放在左后方也就是不言而喻的道理了。石漱和一些人在校长说话途中就插着手臂进入熟睡状态了。
花颖环顾会场,想起工艺系副教授肆浪的话。
美大的学生是带着属于自己的武器穿过学校窄门的。
那些对花颖而言,像画在舞台剧海报上的水洼般看起来总觉得很奇怪的画作,对他们来说会成为有意义的信息吧。
这座舞台也是,仿佛在看一个扭曲的世界,令人感到恶心。
花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舞台并没有使用多种颜色,照明是单色的,也没有移动的物体。
艺术会令人类联想到各式各样的情感。
据说,名留青史的艺术家不仅仅只是因为其美丽的作品,而是控制观者产生了特定的感觉。
(嗯——?)
花颖感到一股宛如在脊髓里埋进铅块的闷痛,他把沉重的上半身向前倾。胸口有如火在烧,刺激他的呕吐感,晕眩从太阳穴延伸到额头。
(这下可能不妙。)
压在喉咙的指尖冰冷,身体发寒。
「乌丸?」
花颖听见石漱惊讶的呼唤。大概是自己突然大动作吵醒他了吧?
「没事,只是人太多有点闷而已。」
连花颖都觉这个谎很场面话——如此自嘲就是最后了。
花颖的意识在这里中断,切断了所有的感觉。
2
呼吸困难。缺氧。
嘴巴里像塞了温温黏黏的泥土一样,手脚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或许他真的被埋到泥堆里了。
他以为自己即使上岸也能生存。
作了一场愚蠢的梦。
为了不会实现的梦而拚命的话,会将目前为止的人生都搭进去,成为泡沫消失吧。
花颖跳进了深眠的大海,意识越来越沉。
海面波涛汹涌,因为飞沫和水泡的阻挠,连看清前方都无法如愿。然而,只要下潜三十公分,海中便是一片沉静。
海流平稳,声音离得很远,上面是眩目的光芒,下方则是平静的黑暗。身体变得轻盈,除了水以外不会碰到任何事物,应该能够永远漂流下去吧。
海潮清走了一直待在体内的沉重大石,他舒服地漂啊漂、漂啊漂。花颖想要一直维持这个状态,水流却将他的意识送到了浅滩上。
后背触碰到的除了自己以外的质量、穿过眼皮感受到的光,耳畔传来的声音令人心烦,花颖皱起眉头,因为移动身体,更清楚地对现实有了自觉。
「也就是说,没钱的时候只要一边看食物照片一边吃白饭就会有味道?」
先前没有构成言语的声音突兀地化为人声,在花颖的脑袋里削出意义。
是石漱的声音。冷淡以对的是细细高高的声音。
「我不做那种事。」
「办不到吗?」
「……办得到。但并不是重现那道菜的味道。」
「喔喔。」
石漱发出硬梆梆的感叹,对方却不捧场。
「我回去了。」
「唉呀唉呀,绫濑,等等,你应该有听说最近有抢匪出没吧?」
名字进入耳朵后,女孩的五官在脑海里链接画面,花颖完全清醒了。
他似乎睡在床上,头顶有面白墙,剩下三面由水蓝色的布帘挡住。
左手边的布帘透着日光,这边似乎有窗户。
脚边的方向传来绫濑和嗣浪副教授的谈话声。绫濑是在嗣浪的研究室出入的女高中生,拥有视觉和味觉相连的联觉,刚才和石漱的对话应该就是从这里衍伸的吧。
即使面对副教授,绫濑也没有丝毫退却,以冷冰冰的口气回道:
「我身上没有那种人家抢了会困扰的贵重物品。」
「这不是钱的问题。上星期有个不甘心被抢而抵抗的人被歹徒砍了。我觉得你不会向那种人屈服,该说是你的一种反射还是习性吗?」
「我不需要那种正义感。」
「别害羞啦——」
绫濑的抗议似乎没有传达给嗣浪。「这边!这边!」两人因意见不合而产生的微妙沉默遭一道轻薄的声音打破。
「绫濑妹妹就由我来护送吧,要不要顺便吃个冰再回家?」
「我认为我比真木缟学长还强壮。」
从绫濑极其严厉的口吻来看,可以知道即使她刚才对嗣浪那样也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遭到毫不留情拒绝的真木缟,是今年升大三的工艺系学生。
「因为甄宓没有力气嘛。」
「和久同学!现在讨论的事情跟力气没关系吧!」
同样是工艺系三年级的和久受不了地揶揄了真木缟后,将背包挂到肩上,衣服发出摩擦声。
「绫濑,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吧。我打算去新宿买和纸。」
「谢谢你,纯夏学姐。」
绫濑温驯地向和久道谢。
「四郎老师,我先走了。」
「打扰了。」
房门打开又再度关上,阻断了渐渐远离的脚步声。
「真木缟。」
「怎么了?」
「你有时间的话就追上去,陪她们两个。」
「咦,可是……」
花颖懂真木缟的犹疑。因为他提议陪伴后一定会被干脆地拒绝。
嗣浪苦笑。
「因为宵小之徒通常会选择看起来比自己还弱的人啊。你也一起的话,那种人比较不敢靠近。」
大概是嗣浪推了真木缟一把的关系吧。椅脚发出声音,鞋底踏地。
「她们两个就由我甄宓来守护!」
「没错没错,就算中看不中用也好。」
「四郎老师,你好过分!」
「哈哈,因为中看不中用,所以你也不要乱来喔。回来我请你吃牛丼。」
「遵命。」
真木缟与开门同时就奔出去的脚步声在门关上前就听不见了。
「啊,乌丸。」
石漱从布帘间探出脸。
他戴的口罩颜色和入学典礼的有一点点不一样——眼睛先看到这种琐碎的小事后,花颖才收回茫然的视线。
「你醒了吗?」
嗣浪打开另一面布帘,放心地露出笑容。
「太好了,我还在想要来看看你的状况,联系一下你家呢。」
「这里是……」
「是大学的医务室。我也在入学典礼上,我请他们先不要叫救护车,拜托开车去的老师载你来这边。」
「不好意思。谢谢教授。」
虽然迟了一步,但花颖还是掌握了正确的事态,赶忙起身。
一口气起床的反作用力令晕眩又跑回来。不过,这只是三半规管里的淋巴液在晃动。花颖把手撑在床单上静待几秒后,晕眩马上就平复了。
「你身体哪里不好吗?」
石漱问得很坦率。嗣浪替花颖保持沉默。
花颖感到犹豫,最后决定说出原因。
「我没事。只是好像看到舞台布景就晕了。虽然我不知道剧情,但那是不是有点诡异的异世界呢?因为他们的海报是那个样子。」
「有哪里奇怪吗?」
「嗯——」
花颖为了搜索答案支支吾吾的。
花颖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个舞台是异世界,他无法锁定制造出奇怪感觉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花颖没有那种能力也没有那样的知识。
「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点恶心……抱歉。」
虽然变成这种像是敷衍的说法,但这已经是花颖所能回答的极限。
花颖坐在床上寻找鞋子,从那里放下双脚。因为衣更月不在,所以他自己将脚趾放入皮鞋中,但鞋带太紧,他只能塞进一半。
当花颖卡在鞋子上时,石漱将询问的对象改为嗣浪。
「老师,你有舞台的照片吗?」
嗣浪推了推黑框眼镜,想起来似地转过身说:
「你们可以拍照吧?」
「在睡觉。」
「在睡……」
一看到嗣浪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石漱重新修正:
「不好意思,我在睡觉。」
「不是这个问题,不,虽然讲敬语也很重要啦。美术史系的学生对舞台没兴趣吗?」
「有兴趣,请给我照片。」
石漱天不怕地不怕。
嗣浪一边以含糊的应和拖延回答,一边拿起放在墙边桌上的眼镜架,将花颖的眼镜交给他。
「你不如去跟其他系的学生拿照片怎么样?」
花颖点头收下眼镜,想拿出手帕,却发现预想中的位置上没有口袋。他身上没有领带也没有皮带。
发现自己在人前露出一家之主不该有的丑态后,花颖扣好衬衫的第二颗钮扣,将衣摆塞进长裤里整装。虽然他想脱下裤子将衬衫笔直放入长裤内,但隔绝他人视线的布帘已经被拉开了。
「为什么是其他系?」
石漱反问。
嗣浪将皮带和领带递给花颖,从衣架上拿下外套后,重新看着两人回答:
「学校是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明白的场所。别的科系捕捉事物的观点和你们不同,其中或许有人可以解释异世界的构造喔。」
石漱的三白眼抬起眼皮,视线锐利地聚焦。
花颖紧握绕着衣领的领带一角。
解开恶心感的真面目的话,花颖或许就能克服它了。
「石漱,我也可以去吗?」
花颖出声询问后,石漱仿佛听到陌生国家的语言似地露出吃惊的表情。
「你有必要问我吗?」
「咦?有啊,我是要跟着你去喔?」
「这样啊。」
石漱也是花颖目前还不太能捉摸的人。
嗣浪协助花颖穿过外套袖口。花颖抱歉地道谢后,嗣浪怀念般地眯起了眼睛。
「去吧。」
他拍拍两人的肩膀说。
3
在日本,学生选课登记这件事大概是上大学才第一次运行吧。
大学的课程分为两种:
各系规定的专业课程与开放给全体学生的通识课程。
每个年级能修的专业课程是固定的,然而,即使全部都修的话,课表上还是到处都会有空白吧。填补这些空白的就是通识课程。
每门通识课程都可以自由选修。简单来说,如果毕业前需要十门课的学分,有七门课是必修的话,剩下的三门课就可以从众多的课程里挑选喜欢的来上。
不过,因为有顺序上的规定,像是没有上过英语A就不能上英语B,或是实务类和理论类各自有承认学分数的限制,选课是无法太过极端偏门的。
此外,由于教室座位有限,受欢迎的课程以选修的先后顺序或是抽签来决定学生,也有可能没选上。通识课程没有年级的门槛,因此经常会让面临毕业的高年级生优先。
学生借由上课、在考试中取得规定的分数或是交作业可以得到各个课程的学分。
大家必须在四年内满足专业课程的必修条件,以通识填补不足的部分,搜集规定的学分数。选课登记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拟定课程计划,在开课满一周前得到校方认可。
尽管各系的选课说明会已经结束,但为了初次选课计划而烦恼的新生依旧让校舍闹烘烘的。
「要不要一起选法文课?」
「我想上身心医学可是和必修冲堂了~」
「如果修教育学程的话就不能去打工了吧。」
大概是觉得还有一个星期的余裕吧,也有学生拿着游戏机对着游戏机勤劳地在打怪。在他们围起来游戏的讲桌后,白板上以蓝色水性麦克笔写着「欢迎来到环境设计系!」
或许是彼此间还认不得长相的缘故吧,即使别系的石漱走进来也没有学生特别在意。
石漱靠近讲桌旁的一群人,加入游戏观战的几名学生之中。花颖也悄悄地走到人群边。
「欸,你有照开学典礼的舞台照片吗?」
石漱一边看游戏画面一边问。他身旁的学生也一边看游戏画面一边回答:
「照了两、三张,要看吗?」
「要。」
石漱一点头,那名学生便从包包抽出平板电脑,打开护套。几个人被他的动作吸引,看向这里。
「刚刚的照片吗?」
「这家伙说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
石漱突然把话题抛给花颖。虽说大部分新生彼此都是第一次见面,但石漱自然的态度连花颖都有种他就是环境设计系学生的错觉。
「看起来的确不舒服。」
「是故意做成那样的吧?」
另外两个人谈论起来,他们似乎也把花颖当成同系的同学。
花颖下定决心试着问出来:
「你们知道是哪里奇怪吗?」
「嗯——」
他们将平板电脑斜放,又转了转屏幕紧盯着照片。原本在玩游戏的三个人也停下来伸长了脖子看。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平板电脑放到讲桌中央,大家围着看的形态。
「……是柱子吗?」
有个人喃喃道。
「我觉得舞台是用地板的倾斜和柱子的长度强调远近感,带出景深。」
「啊啊——是这样啊。」
平板电脑的主人用手指在照片上画出放射状的线条。
那是以地板上的影子和倾斜为基准的远近感标准线。
五根柱子中有三根沿着标准线,打造成离观众席越远越短,越近就越长的样子,但有一根以远方来说太长,还有一根以前方来说稍微短了点。
「所以拿掉这根和这根的话看起来就很正常了吧?」
「谜题解开了!」
「爽快多了!」
由于他们夸张地兴奋大笑,认真在排选课计划的学生一齐以责备的眼神瞪了过来。
几个人摆出没事人的表情转过身,再次低头投入游戏中。
※ ※ ※
即使用手指盖住那两根柱子,花颖感受到的不协调还是没有消失。
由于舞台布景变成平面画面,看的时候那股感觉不像在会场般强烈。不过,还是有种仿佛后脑杓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无以名状的恶心感。
爬上阶梯后的大教室是绘画系的教室。日本画、油画和版画主修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的样子。
女生的比例极高,所有男生大概都回去了吧。比套装更有春日风情的洋装和明亮色彩映入眼帘。可以想见,花颖他们如果随便进去的话一定会非常显眼。
「石漱。」
「喔?」
由于石漱打算和刚才一样的调调走进教室,花颖立刻抓住他的手臂。石漱转过脖子,用「有话快说」的眼神催促花颖。
这样好吗?
松开这只手的话,石漱会不会遭受奇异的目光呢?
(石漱比我还要习惯学校……不,或许他是不在意别人眼光的人……咦?如果不在意就好了吧?但别人绝对会觉得奇怪。)
花颖的犹豫在脑海里来回兜圈子,令他动弹不得。
「你又不舒服了吗?」
「没事,我有戴眼镜。」
「什么意思啊?」
石漱用直率的语气表示疑惑。
就在两人僵在走廊上时,一名从前门走进教室的学生轻快地将上半身拉回走廊上看向这里。
「乌丸和石漱。」
「土浦。」
是濑菜。她踏着孩子般的脚步声跑了过来,细长的辫子跟着跳跃。
「石漱,你剪头发了对吧?很适合你。」
「谢谢。」
石漱一脸认真地点头道谢。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濑菜的问题,花颖紧紧抓住稍纵即逝的幸运。
「我们有事情想问,可以吗?」
「请问吧——」
濑菜爽快地回应,双手握拳,右手臂举向天空。
「关于开学典礼的舞台……」
石漱拿出手机,点开从环境设计系那里拿到的照片档。
「很惊人对吧?入学典礼是公演中的剧场很不简单耶。我传LINE跟所有高中同学说了。」
「……」
「虽然也想传舞台的照片,但LINE是不是也算社群网络呢?」
石漱被濑菜的说话气势压倒,默默无语。也有可能是想要附和但错过了附和的时间点而被晾在那里。
花颖以濑菜说的单词为跳板加入话题。
「那个舞台很神奇对吧?」
「对啊~~」
「不知道该说像是异世界,还是故意打乱整体构图一样。」
「啊——!」
「?」
濑菜瞪大了眼睛,夹过的假睫毛仿佛要刺到上眼皮似地,疼痛的错觉让花颖下意识缩起身子,本人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双掌合十道:
「我们刚才也在讲这件事,真有默契呢。」
「有人知道是哪里奇怪吗?」
花颖刻不容缓地反问。濑菜这次眼睛圆睁,将下巴抵在相合的食指与中指间。
「你是来问这件事的吗?问了之后要干嘛?」
「咦?」
石漱在答不上来的花颖身旁简略地回答:
「就是有点介意。」
「好像石漱的回答喔。」
濑菜灿烂一笑后站到石漱身边,指着手机上的照片。
「舞台后面有立板子对吧?」
「你说像骨牌的这个?」
「对对对。」
以水钻为界,分别涂上柠檬奶油色和苏打汽水色的指甲数着照片上并排的大板子。因为不是用指腹所以画面不会有反应。
「这些板子是模仿印象派的画串连起来的,毕沙罗、马内、莫内、基约曼还有谁~?」
「不要说到一半突然把话题转出去啦。」
濑菜一向教室里呼喊,固定在后方座位上的一群女生便爆笑出声。女孩子间的欢乐气氛真的非常特别。
「然后啊,四片板子中有一片虽然是印象派,却是『象征主义』。刚刚说的那些画家是将眼睛所见直接画出来的印象派『写实主义』。象征主义则是描绘事物的内在。」
濑菜说完以两根手指将一部分照片放大。
「这是高更的画。一般人和风景都不是这种颜色对吧?」
「这么说来,只有这块板子有很多新的画。」
伫立在蓝色风景中的人们看起来呈土黄色,引起花颖的不安。
混合异于现实的元素——和柱子一样的手法。
「——以上,都是佐起说的。」
濑菜张开双手指向教室后,喝水喝到一半的佐起子因为呛到而咳了起来。
「濑菜,不用特别说啦。」
「佐起是天才!」
「爱你!」
旁边的女生趁势开始称赞佐起子后,连其他群女生都开始拍起恐怕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意义的手或是投以祝贺的话语,真的很特别。石漱无法理解到了极限,开始皱起眉头。
「土浦,谢谢。」
「不客气。」
濑菜一挥手,门口可见范围的全部女生也跟着她挥手。
花颖再次向濑菜道谢后,催促石漱快步离开了绘画系。
※ ※ ※
走访下一间教室时,以上课时间而言下午第一堂课也已经结束了,从窗户可见准备回家的学生从校舍大楼到大门间断断续续的行列。
中庭比校舍里可以确认到更多的人影。
一走出室外,石漱就像庭园的「添水」般打喷嚏抹眼睛,花颖因此觉得必须赶快回去才行,便向一群围着桌子最靠近自己的三人组搭话。
出声后花颖才发现——
他们正在吃的,是放在杯子中的面类。
(我知道这个……只要加入热水就可以食用的近代轻食modern olio soup!)
花颖第一次看到实品,几乎要发出感叹的声音,因而用手掌压住了嘴巴。
实品比想像中大,杯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呢?由于汤汁冒著白色的热气,预估应该有摄氏八十度,但容器看起来又像纸。
用筷子夹起来的波浪面条应该是意大利宽扁面吧?面条发出淡淡的咖喱香料味,轻轻松松便凌驾了花颖的想像。
「……有什么事吗?」
男学生手里拿着画了番茄的杯子,怯生生地问。
盯着别人吃饭实在太失礼了。
「你们是什么系的?」
当花颖被自责的念头击倒时,石漱率先问道。
他们的回答分别是工业设计系、影像艺术系与平面设计系。三人是在网络上认识三年的朋友,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在现实中碰面的网聚。
花颖看着他们大方提供的新文化,忍住想要进一步询问详情的心情,请他们边吃边回答没关系。
「你们觉得开学典礼的舞台有奇怪的地方吗?」
「这是临时测验还是什么吗?我们系没有说耶。」
影像艺术系的学生态度又更退缩了一些,震动番茄汤的水面。
「不是测验,只是我有点介意,正在询问各系的人的意见。比我在各领域上的造诣更深——」
「很有sense。」
「又善于观察的人。」
在石漱的帮腔下,花颖下意识地说起了好话,他觉得自己也被石漱牵着鼻子走。石漱木讷的口气此时反而很有用。
三名男学生吸着面,直接含着杯子喝汤。
如果他们无意回答的话,一直待在这里也很没礼貌。正当花颖打算收回问题时,工业设计系的学生将筷子放在杯缘说:
「我是有点在意布幕吧。」
回答了。
「布幕?」
「舞台布幕不像任何一种制式规格。另外,楼梯的材质有几个地方正反面装反了。」
「奈尔注意的地方很细节耶。我是注意楼梯上的花,一直在看那些花。」
影像艺术系的学生用手巾摀着嘴边说。由于他喊出来的名字不是日文习惯的发音,所以这个昵称或许不是来自本名。
「有花吗?」
「有喔。十二盆还是十六盆。对了,这个。」
平面设计系的学生打开笔记型电脑,放大舞台的照片。花颖对他嘴里含着筷子这件事感到害怕,手臂泛起鸡皮疙瘩。在讨论规矩礼貌之前,重点是如果刺进喉咙里怎么办?
除了花颖之外的四个人都不介意,盯着舞台的照片。
「啊,是十二盆。我记得是四的倍数,因为我觉得那代表了四季。」
「这里哪里奇怪吗?」
石漱发问途中,打了两个喷嚏。
「花和日光这些东西,如果下意识知道正确答案的部分被破坏的话,人类就会产生神经传递物质停滞的感觉。」
「这些都是花吧?」
石漱泪眼汪汪地揉了揉眼皮。影像艺术系的学生垂下左眉苦笑着说:
「是对这样的人没用的设计呢。」
「要怎样才不会奇怪呢?」
回应花颖问题的,是比想像中还要单纯的答案。
「因为现在是春天,在日本关东的话就是郁金香,洋桔梗是夏天,大理菊是秋天,水仙是冬天,里面有四分之三的花与季节不符。」
如果只看颜色的话,就是红、黄、蓝、白这种常见的排列,但对方这么一说后,这些花的组合真的非常乱。因为不是插在瓶子里的花而是盆栽,人们就会更追求自然。
「也就是说,红色以外都out吗?」
工业设计系的学生对这个话题兴致勃勃。
「是的。」
「那跟楼梯材质奇怪的地方是一致的。」
「真的吗?那果然是故意的啰?」
「好强——」
花颖才想着平面设计系的学生没有理会两人的热烈,一直在操作触摸笔和触摸板,结果——
「好了。」
他将两张图片并排给大家看。
一张是花颖也看过的舞台,另一张则将郁金香以外的盆栽叠上旁边挑出的颜色后再模糊淡化,调整成不存在的样子。
「全部用成郁金香就好啦。」
「消掉比较轻松。」
「看起来变得有点空虚呢。」
三人一边互出主意,一边调整画面的色调和浓度。
花颖感觉一股电流通过脑袋,抬起头对上石漱的视线,他大概也在想同样一件事。
「也可以把其他地方做成不见的样子吗?」
花颖压抑迫不及待的心情问。
三名学生侧开半身回头看向花颖。
「哪个地方?」
「两根柱子和一块板子。」
花颖指出从环境设计系和绘画系那里听到的不协调症结点,转达给对方后,平面设计系的学生便干脆利落地动笔、上色、模糊淡化、重叠质感,让那些地方融入背景。
怪怪的。但并不是花颖看舞台时感受到的那种怪,顶多就是在照片上加颜色的异质感罢了。
「可以拷贝这张图给我吗?」
「可以啊,你把收讯范围开成全体。」
花颖拿出手机寻找不习惯用的项目,工业设计系的奈尔从旁边按两下就完成设置了。
发送出去的照片,变成一幅没有任何问题的春日街景。
※ ※ ※
「这样就不会恶心了。」
花颖在主校舍的玄关大厅不停看着照片。
半球体的天花板将大厅内任何地方发出的声音都集中到中心。花颖因为自己的声音意外响亮而吓了一跳,将脚踝缩回长椅边。
石漱坐在长椅的另一端,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下巴。进入屋内后他拿下了口罩,现在的石漱终于和花颖脑袋记忆中的他完全一致了。
石漱的长相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几乎不会跳动的眉毛,不大也不小的眼睛,虽然不高却笔挺的鼻子。嘴巴只说必要的话,形状姣好的耳朵能静静倾听对方的话。
率直的态度宛如会将别人身上的余裕都刮落一样,给予人锐利的印象。
那份率直让花颖知道他不开心。
「完全不是『没事』。」
石漱低语。
花颖没想到石漱讲的是他,有一瞬间以为石漱是在控诉自己的不顺。
「如果不是没事,就不要说没事。」
「我吗?」
「……」
石漱质朴的视线刺痛着花颖。
花颖低下头。
隔着眼镜的领带失去了颜色。
因为说没事对花颖而言并不稀奇,他从小就是这样。只要忍耐就会过去了,是不用担心也不用接受治疗的「没事」。
「我——」
花颖开口,丹田用力,挤出有如卡在喉咙里摩擦的声音。
「我看得出来颜色不一样的地方。大家一般不会注意到的细微差距,我的眼睛会判断出是完全不一样的颜色。」
「这不是很厉害吗?」
「不厉害喔。因为我没办法自由自在地在外面走动。」
这个世界充满颜色。以引人注意的奇特色彩或不协调感代替吸引力的设计、逼退天敌的警戒色……就连「单色」都很少是纯粹的同一色彩。
花颖能够感知所有细微颜色的眼睛,就像是露出痛觉在走路一样。
他知道从小身体就经常出状况的原因是来自对颜色晕眩,戴起了有颜色的眼镜,降低眼睛的敏锐度,将自己关在有限的世界里。因为比起让众人了解,自己放弃比较简单。
「但是,我现在想要走出来,有了想要在这所大学里知道的事。我知道这就像鱼想在陆地上生存一样有勇无谋,所以……」
人鱼公主为了得到走在陆地上的双腿,失去了声音。
愿望是伴随牺牲的。
「这种程度是『没事』。」
只要把它想成是愿望的代价,就会觉得很划算了。
花颖浅浅一笑。舞台的照片从异世界回到现实,花颖现在心情愉快,可以顺利呼吸。
石漱没有说:「知道了。」也没有说:「我放心了。」他胡乱从口袋里抽出新的口罩,将绳子挂上耳朵,像是捏鼻子似地压弯口罩上方的铁芯。
「这世界如果那么方便的话就不会这么累了。」
「咦……」
石漱丢下这句话后看了花颖一眼,走出了校舍。
在变得空无一人的大厅里,花颖听见远方传来的开心笑声。
就像被拉回现实一样。
4
花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身体陷入椅背。
遮光窗帘截断窗外的光线,悉心准备的灯光守护着室内花颖熟悉的颜色。
「花颖少爷,晚餐前该更衣了。」
桌上立着平板电脑,衣更月在另一侧说道。
花颖将若草色的领带放在掌心上微笑着说:
「我不小心沉浸在入学典礼的感慨里了啊,真是等不及一周后开课了。」
「真是太好了。」
「跟峻说把衣服拿到和室隔间里,我要先洗澡。」
「我马上准备。」
衣更月行礼后退出书房。
有和室隔间的是旧式浴室,由于地板没有暖气,很难加热,宽阔的浴缸即使清理完毕,放热水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
平板电脑的画面消失,花颖与黑色屏幕上的自己四目相对。花颖拿掉支撑架,将平板屏幕朝上倒下来,自己则是面朝桌子趴了下来。
他惹石漱生气了。
花颖已经习惯别人因为对自己的眼睛不愉快、拉开距离消失的事了。他们怀有的是对无法理解的事物的嫌恶或是误以为那简直是天赋的嫉妒,以及不能用一般方法对待花颖的厌烦。
石漱是为了花颖的什么而不高兴呢?花颖现在不想思考这件事。
「忘记布幕了……那也是舞台的一部分。」
花颖抬头,打开布幕的照片。
「咦?」
直到刚刚为止都没有看到的画面抚过花颖的视网膜。
花颖一起身,将平板电脑拿到手里后幻影便消失了,只剩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在一眨一眨的眼皮里闪烁。花颖将平板放回桌上,自己也趴在桌上,像刚才一样只抬起脸。
果然有。
手执雨伞蹲着凝视水洼的少女,头部左右拉长倾斜,藏在随意涂抹的颜料里,做成只要将布幕倾倒九十度,水平观看的话就会因为远近感恢复成原来画像的设计。
「九十度,由上而下,盯着看。」
花颖从桌子上起身,将画面滑到修改过后的舞台照片。
把神奇的部分从舞台上拿掉后剩下的是——
三根柱子、三皮肤子、三个盆栽。
这是偶然吗?
如果是故意的话,做得这么隐晦难懂的意图是什么?
也有可能是设计者的玩兴。
有时,细微的变化也会是重大的征兆。
话虽如此,花颖可以做什么?
花颖把手伸向电话,摇了摇头没有抓起手机。他从椅子上起身往调用铃的方向移动几步后又改变想法旋过身。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对?」
花颖进退不得,呆站在原地。
如果是大家都认同的一家之主,就会评估状况,当机立断,打破僵局吧?
现实残忍地让花颖深深体会到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正当花颖快跌坐在地,伸手扶住桌缘时——
手机仿佛像在等他靠近似地响了。
画面上显示的名字令花颖瞪大了眼睛。
「凤。」
『花颖少爷,您的状况怎么样呢?』
凤爽朗的声音有如暖阳照射,包覆着花颖。
安心与难过同时涌上,花颖再也无法压抑泪水。
「凤,我可能当不了配得上你的一家之主了。」
好难过、好不甘心。
自己是多么不可靠的人啊。
为了实现愿望的代价是花颖应该背负的责任与义务。那是花颖的愿望,他不能让自己以外的人背负代价,妨碍他人的自由。
石漱是不是体贴花颖才想要解出舞台不协调的地方呢?尽管花颖信誓旦旦地决定不要给对方添麻烦,结果还是让石漱担心,让他白费时间。
花颖无法拉下调用铃的绳子。衣更月追求的是优秀的主人,花颖不能让他看到自己接下来的行动里再次犹豫不决、丢脸的地方。
花颖想在凤面前表现出帅气的样子,现实中却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什么都做不到,靠自己的能力什么都……」
好不甘心。
从花颖双眸扑簌扑簌落下的眼泪,在桌上形成了小水洼。
『花颖少爷。』
凤的声音温柔地浸透花颖的耳膜。
然而,那绝不是安慰的声响。凤温和却充满骨气的声音继续说:
『依赖别人也是一家之主不可或缺的智能。』
花颖睁大眼睛。
空气从器官通过肺部,他挺起背脊,内心变轻松了。花颖止住眼泪,血液流通全身后,大脑开始急速运转。
「凤,不好意思,还没听你讲你的事,我等一下再打过去。」
『好的。』
听见凤的回复后花颖点点头,挂断,点开电话簿。
电话响了两声后接通了。
『呀,花颖。学校怎么样啊?』
「爸,我有事拜托你。」
花颖省略前言直接切入重点后,知道真一郎露出了笑容。
『好啊,你说说看。』
「请帮我联系家里熟悉的警察。其实有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但还是希望他们能谨慎、保密,在不让任何人发现的前提下行动。」
花颖向真一郎传达详情后挂掉电话,拉下调用铃的绳子。
衣更月像是穿越空间过来一样,在几秒内回应了花颖的呼唤,大气也不喘一下。
「请您吩咐。」
「衣更月,你现在能马上行动吗?」
「随时都可以。」
虽然不甘心,但很可靠。
「你安排一下,让这张图片随时都能以文件和文档的方式送出去。」
花颖将平板电脑交给衣更月。
舞台的照片上下颠倒。
除掉不需要的物品,将柱子、板子和盆栽从九十度由上而下俯瞰的话,浮现出来的是三个点、三条线,三个点。
那是代表求救的摩斯密码。
5
要谈起事情的始末,必须回溯到四月一日。
本来,剧场半径五公里内之前就有抢匪横行的问题,但那天却发生了令人痛心的事件,不愿意交出包包而抵抗的老太太遭抢匪挥刀砍杀。
老太太因为路人报警而捡回一条命。
另一方面,接到通报赶来的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令抢匪不知所措,就那样握着沾血的刀逃进开放的建筑物里了。
那栋建筑物就是入学典礼的剧场。
当时,四天后即将开演的剧团团长及团员都在剧场里。抢匪要胁第一个撞见的团长,躲进了团长休息室。
令人吃惊的是,没有一个团员发现到这件事。大家想也不想地全盘接受团长说罹患流感的电话,虽然讽刺,但正是基于信任彼此才会这样吧。
然而,抢匪在这里失算了。
由于团长说是流感,因此休息室从外侧被封锁起来。大家担心要是进入团长使用过的房间,团员会受到传染更甚者戏剧最后会没办法演出。
休息室虽然没有窗户但有个人洗手间,里面堆满了送给剧团成员们的点心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自此,抢匪和剧团团长展开了一场持久战。
尽管剧团成员就在隔着墙壁几步之外来来去去,但抢匪不准团长出声。
被剥夺声音的团长开始摸索对外通知自己困境又不让抢匪发现的方法,立定了对舞台动些小手脚的计划。六天后,剧场即将举行来乐美术大学的入学典礼。
大约四百名的美术大学学生会聚焦在舞台本身上。如果团员注意到是最好不过,但「团长」的立场恐怕会成为他们的阻碍。人们面对自己想相信的对象时会下意识地压抑怀疑。另一方面,团长可以期待既不认识自己也不是剧团戏迷的学生他们的批判性观察力。
团长从几处言谈中窥见抢匪对美术方面并不熟悉,因此,只要将消息锁定在美术知识上的话,既能成为蒙骗抢匪的障眼法,也能提高解读的可能。
团长在抢匪面前修改舞台设计图,设计布幕上的图案。
抢匪似乎是觉得如果要团长放弃这种在家也能运行的工作的话,会引起团员的怀疑。到公演结束为止,他必须撑过一星期的时间。
寻求协助的设计图寄送到了团员的手中。
团长的祈求传达出去了。
便衣刑警确认了团长的公寓,调查出她好几天没有回家的事实。
团长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在剧场中,也有几名团员觉得团长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就回家这件事很可疑。警察悄悄进入剧场,利用红外线摄影机拍摄休息室。一确认里面有两个人后,一切的进行宛如电光石火。
团长平安获救。据说,逮捕时反而是抢匪的身心比较虚弱,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来乐美术大学里说这是出席入学典礼的学生的功劳,四处交织着愉快的自吹自擂,像是自己也有注意到啦,也有跟老师说等等。
由于这是与美术史系无关的话题,教室的气氛很冷淡。
花颖瞪着专业科目教科书一览表,烦恼不已。看样子,这些书必须由学生自行去校内的商店购买才行。花颖想不到带着十几本书回家的方法。
此外,他也有其他介意的事。
「好,解散。」
美术史系的老师结束说明,走出教室。
花颖比谁都快离开座位,朝他身边而去。花颖一站在桌前,石漱便抬起头,视线锐利,不含一丝杂质。
「对不起。」
花颖将石漱带到走廊上,等不及地道歉。
理想的情况不是这样的。
花颖原本打算移到安静的地方,和石漱彼此面对面,冷静地谈谈。今天早上上学途中在车上彩排过无数遍的成果化为一阵烟消失了。花颖脑袋一片空白。
石漱的视线毫不留情。
花颖一下意识地低下头,喉咙便感到压迫,呼吸窒碍,发不出声音。
不是这样。
花颖深吸一口气到肺里后挺直背脊,狭隘的视线便开阔了。
「这里承认我以前的学校学分,所以我会上的课不多、身体也会出问题。我想,自己是个不太好相处,一直麻烦别人的人。」
不要抖。花颖握紧拳头,对自己说。
留学时,花颖逃离了所谓「朋友」这种存在。
因为与众不同,花颖从小就遭到疏远。事实上,花颖很碍手碍脚,对他们而言是无法理解的存在吧?排除威胁群体存续的人对生物而言是可以理解的合理反应。
「可是,我想和人创建关系。就像昨天一样,我会卯尽全力不要抢走你或是其他人的自由。就算我倒在你面前,你放着我不管也没关系。所以——」
「你是小鬼吗?」
石漱干脆地下了结论,朝旁边打了个喷嚏,用面纸捏住鼻子。
花颖被石漱简洁的言行压倒,呆立在原地。
「什么麻烦……我们是大学生耶?就算同班,也只有专业科目一样,通识本来就是各自选喜欢的课上吧?一直待在一起反而还比较难。」
石漱将口罩拉到下眼睑旁,手指摸着挂着口罩绳子的耳后。
「我只是刚好跟你待在同一个地方而已,不用约定也不用保证。」
俐落明快的话语,没有花颖的懦弱插入的余地。
仿佛来到异世界一样。
小学时,花颖屏息无声地度过了,公学校时期他快速跑过,以前的大学只是听课的地方。不知不觉间,世界改变了吧?
石漱说的对,花颖停留在小时候培养的感受里,没有进步。仿佛有鳞片从眼睛剥落般,花颖眨了好几次眼睛。
「我想重新道歉。石漱,你在气什么?」
「我不喜欢你说只要付出牺牲就会实现愿望这种条件交换。」
「原来如此,抱歉。」
「没差。」
虽然不到搞错状况的程度,但对方也不是要花颖道歉,空气中横亘着一股停滞的气氛。
「那你跟我一起调查舞台是……」
「就算我不会画画、不会雕刻,但还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喔。对美术有兴趣不行吗?」
石漱不开心地说道,他单方面结束对话,迈出步伐。
花颖待在原地盯着石漱的背影,石漱走到楼梯前,回过头一脸若无其事地说:
「去吃饭吧。」
第一次在大学里吃的饭味道非常神奇,因为不习惯油而吃坏肚子的事,花颖决定暂时对石漱和衣更月保密。
※ ※ ※
池水满溢着樱色。
散落的花瓣覆盖在水面上,远眺池面、模糊焦点,会觉得那片樱色简直像池面的倒影,产生自己处在盛开樱花下的错觉。
「如果没有凤,我就要为自己的胆小后悔一辈子了。」
花颖站在池边,将手机拿到右手上。
耳畔听见凤微笑的气息。
『凤不才,但如果有帮上您的忙是我莫大的光荣。』
「你有帮忙喔。因为我一个人只能袖手旁观吧。」
拜托前任当家真一郎的这件事,令花颖深刻体会到自己与父亲的差距。不管是学生还是一家之主,花颖必须承认自己一个人还没有任何力量。
「虽然我本来就知道了……」
『我也知道,您尽了自己全部所能。』
不管是责备还是夸奖花颖,凤的声音都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一样自然,总是让花颖措手不及。每次这种时候,花颖都会慢个几秒才会对那些话的意义产生真实感,从身体深处缓缓渗透出情感。
好开心。
就算克制自己,对自己说那是凤的偏心,花颖还是开心地露出了笑容。
「我也知道喔。」
『知道什么呢?』
听到凤的询问,花颖止住笑意,嘴角拉得老高。
「凤,你有在入学典礼的会场上吧?」
『哦——』
凤发出感叹的声音。
典礼会场是一楼有五百个座位、二楼有一百个座位的中等厅院。一楼坐了大约四百名的学生,二楼则开放为家长区。前往大学入学典礼的家长虽然不多,但也没有少到凤能脱离会场。
「平常的话,凤不会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的状况。嗣浪老师说他没有联系家里,即使这样还知道我身体出状况的话就是在现场看到了。」
『我有去入学典礼,没看到人却能掌握影子,花颖少爷见微知着,真是漂亮。』
「嘿嘿。」
花颖绽放笑容,沉浸在称赞中。凤温和地微笑着说:
『没有看到您挺拔的样子,我可不能迎接春天。』
虽然现在离配得上凤的一家之主还很遥远……
但这些话比花颖看穿凤的秘密行动时更令他开心一百倍,花颖蹲在地上,把脸埋进了手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