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斋姬赖长是以英雄之孙的身分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
不知道能不能说是「三面楚歌」,赖长在母亲怀抱时就被长相凶恶的男人们团团围绕,能抓住东西起身时就博得满堂喝彩,跨出一步,人们便开始设宴大肆庆祝。
祖父斋姬长十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尽管员工犯错时他骂人的样子十分可怕,但赖长挨骂时都是知道自己做了不对的事的时候,所以他认为大人应该也是这样。
祖父被称为不动产王——虽然赖长还不能理解,但既然是「王」,应该很厉害吧?有时大家也会用「不动大王」这种有如神明般的帅气称呼喊祖父。赖长从身边许多大人口中经常听到祖父是保护各式各样的人们住家的英雄。
祖父病倒时,好多人都面带沉痛地说希望能代他生病。
就像放在赖长御守中的地藏王菩萨代替人们承受危险与病痛会断成两截一样,大家都希望能帮助祖父。祖父平安出院时,连其他的住院病患都拖着病体赶来送他。
不过,除了祖父和父母以外,赖长也有一个非常喜欢的人。
是赖长过去太想帮祖父的忙,误入歧途时拉着赖长回来的人。
他聪明、温柔又勇敢,从赖长事后听到的内容判断,据说他跟祖父长十平起平坐,一样是一家之主。在赖长五年的人生中,因为「年轻气盛」而表现出自以为是的态度是「屈指可数」的失态。
当赖长改过自新,鼓起勇气和对方再次碰面时,他也什么都没提地接受了赖长,是个宽宏大量的男人。
那位名叫乌丸花颖的男人。
「……这个鞋子是怎么回事?」
赖长坐在玄关台阶上,俯视着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玄关地板。脚边有一双闪闪发亮的鞋子上印着恐龙图样,正露出利齿咆哮。
「不是很帅气吗?」
以很没诚意的口吻回答的,是在祖父公司工作的一名员工。由于祖父在家修养,每天都有几名员工拜访斋姬家。
除了祖父的工作外,他们还会为赖长做饭,帮他打理服装。今天第一次来的是个名叫青枝七生的年轻人。
「这是我三岁时穿的鞋子,我明年就要念小学了喔。」
「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学生穿什么样的鞋子。」
「这个尺寸跟我的脚不合吧?」
「啊——」
青枝含糊不清地回答,从鞋柜里拿出一只鞋比对赖长的脚。虽然赖长自己拿比较快,但祖父教导他打断别人的言行是很不识趣的行为,如果是为了赖长的行动就更是如此了。
赖长弹着袜子边等待,背后传来纸门打开的声音。
「哦,赖长要出去啊?」
「爷爷。」
「老板,早安。」
即使是毫无霸气的青枝,对长十行的礼也如同教科书一样端正。当然,赖长也站起身乖巧地点头。
「乌丸家请我过去,花颖哥问我要不要一起喝茶。」
「小花吗?喔,这样啊。」
长十的笑容虽然灿烂却不失威严,以前曾有一名公司员工这么评论。长十压着羽织外套的袖子,用另一只手指着走廊尽头说:
「青枝,梅酒和梅子汁已经送到书房了吧?去拿过来。」
「可以吗?我听说那是您等了五年才买到的。」
「别说这么小家子气的话,孙子要去见重要的人,我会让他两手空空的去吗?」
在长十的催促下,青枝小跑步跑向书房。趁这个空档自己找出鞋子吧。
「爷爷,谢谢。」
赖长道谢后,长十要他别介意地上下动了动手指,朝玄关的方向看过去。赖长循着祖父的视线,发现嵌在木格子里的雾玻璃上映着人影。
「你好——」
玄关的拉门伴随着声音拉开。
「喔,夏原。」
来访者是斋姬家偶尔会雇用的派遣执事。
修剪俐落的短发、一袭没有皱折的西装,不过大概是本身姿态的关系,令他身上不见一丝死板的气息。
夏原弯着背,埋怨地瞪着长十。
「长十先生,我不做执事的工作了喔。我之前也讲过了对吧?」
「你不是抱怨都在做文书工作吗?我已经跟事务所谈过了,你就不用拘束放心来吧。」
「……真是败给您了。」
夏原苦笑。赖长刚拿出漆皮鞋穿,青枝便从书房回来,将装在纸袋里的木盒半塞给夏原让他拿着。
「夏原执事,这是要给对方的礼物。」
「好重!」
「这是小少爷的水壶、简单的食物和换洗衣物。」
青枝说着,又将别的纸袋挂在夏原的指头上。
「我手指凹了,要断了。」
青枝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没有要听夏原控诉的意思。不愧是在同事间被取了省话一哥绰号的人。
「青枝,我不用换洗衣物,不要把我当小宝宝。」
「可是我听说您前天晚上不是——」
「哇——!」
就算不识趣也没关系,赖长满脸通红消掉青枝的话音。这是「妨害隐私」。
「赖长。」
「是……」
「路上小心啊,到那边不要失礼。」
长十将手臂插进袖子里,皱起眼角说道。
「我出门了。」
赖长重新打起精神,穿着最帅气的鞋子走出家门。
2
在夏原的自言自语和车子的摇晃中醒过来后,赖长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每次来都觉得这栋房子好大啊。」
由于赖长还没完全清醒,他继续靠在后座的椅背里仰望窗外。
外墙上尖锐的防盗栏杆规律地从视野内向后移。道路几次远离外墙又绕过街上维持的大自然后,乌丸家的正门出现在眼前。
夏原暂时下车按了对讲机后,大门敞开迎接斋姬家的车子。
他们有点提早到了。
赖长探出身体确认车内的时钟,突然,他通过前挡风玻璃捕捉到一道越过庭院的身影。
「夏原,停车。」
「好。」
由于夏原缓缓停车,大概离刚才的地方超过了几公尺。赖长把额头贴在左边的车窗上。
「有猫。」
「这么宽阔的庭院,也很值得猫咪潜入吧。」
「不是野猫,是我请花颖哥帮我找饲主的那只猫咪。」
「不是说有哪家的小姐接收了吗?」
「但绝对是那只猫。」
赖长没有理由看错。那是和自己吃同一锅饭、睡同一张床的伙伴。
离约定还有一些时间。赖长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我去看看。」
「要我在这里等吗?」
夏原把手肘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回头问,但没有这个必要。
「我来过好几次了,可以一个人过去。把车停在这种地方不礼貌。」
「嗯,那我去停车和放好东西后回来接你。」
都说不需要了,但夏原本性非常守规矩。赖长下车后关上后车门,奔往小猫消失的方向。
乌丸家的庭院与赖长家的庭院风情大不相同。斋姬家打造的是从屋子里眺望欣赏的庭院,这里的庭院却像公园一样,有树林、小径,比起眺望,说是用来散步的庭院更为贴切。
穿过藤架渐渐看不到建筑物后就越来越像公园了。
「猫咪。」
赖长呼唤。想到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脚步声所以才听不见猫咪的回应,他便原地蹲下,再叫唤一次。
「出来吧,猫咪。」
接着——
「喵呜——」
赖长听见了声音,迅速转向那头,白色的尾巴融进树丛里后消失了踪影。赖长起身的同时追了出去,跟着小猫钻进树丛。
树木的细枝和鲜绿的叶子勾着赖长的上衣,划过他的脸颊,但不到妨碍他前行的程度。赖长四肢趴地,直直穿越树丛。
「喵呜——」
一抬头,便看到小猫坐着看着自己。
棉花般的雪白毛发,盯着赖长的圆眼睛,是自己拜托花颖的那只小猫咪。
赖长爬出树丛坐在一旁,抱起小猫。
「你过得好吗?」
掌心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和「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它还记得赖长吗?赖长与小猫鼻尖相对,一直盯着他看后,小猫的尾巴勾起了赖长的小指。
赖长的胸口变得和掌心一样温暖,扬起一股喜悦。
「你为什么在花颖哥家?你应该被带走了吧?被花颖哥帮我找的那个朋友……九丞小姐。」
赖长说完的瞬间,小猫的耳朵倏地立了起来。一开始,赖长还以为它是对主人的名字有反应,但小猫只是频频注意周遭,竖耳倾听。赖长学着小猫凝神细听后,发现从某处传来了不是风声的某种声音。
「贝。」
细细柔柔的声音。
「贝尔。」
那道声音渐渐靠近,在某个时间点从树丛后跟着人影一起现身。
「!」
是一名长发少女。蓝色洋装外披了件蕾丝针织外套,像电影里的公主一样穿了双闪闪发亮的鞋子。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吧?少女比赖长还高,气质看起来也像大人。
「你叫……」
「我叫它贝尔,听说在俄罗斯语里是白色的意思。」
少女误会赖长是在问小猫的名字。不是,赖长知道这个女生,隐隐约约有印象。
少女微笑。
「我们圣诞节碰过面吧?圣诞音乐会。」
得救了,赖长清晰地回想起来了。赖长的身边坐着花颖,她坐在花颖旁边的旁边的旁边附近。接收了小猫的人。
「斋姬赖长,我叫久丞壹叶。」
「嗯。」
赖长好不容易点头回应,站起身将小猫交给壹叶。壹叶优雅地微笑,珍惜地抱着小猫。
壹叶经常出现在花颖所在的地方。接受无理的请托收下小猫,这么疼它,还很熟悉俄罗斯语这种赖长未知的学问,最重要的是她那气质高雅的姿态。
赖长灵光一闪。
(这个人是不是花颖哥的未婚妻呢?)
也就是说,对尊敬花颖的赖长而言,这名少女就是……
(大嫂!)
糟了。赖长拍掉沾到脚上和衣服上的草屑。如果是花颖重要的人,就必须要以最高规格的礼仪应对才可以。
「那个,我——」
「呀!」
壹叶轻声尖叫,闭上左眼。
赖长也马上知道她发生什么事了,因为水滴也落在了赖长的脸颊上,令他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下雨了。
起初算是不规则的雨滴一下子便打在地面上。赖长想回去来时的路却呆站在原地。
没有路。赖长想起自己一路专心追逐猫咪,穿过树丛的事。在树林包围下,现在既不看不到乌丸家的宅邸也看不见围墙。
抬起头,黑压压的乌云密布,覆盖整片天空,不间断的雨丝宛如将他们关起来的墙壁。
这里不是乌丸家的庭院吗?
赖长追着小猫,不知不觉间跑出庭院了吗?
雷声从远方一步步逼近,天空闪过闪电。
「呀!」
壹叶将小猫护在怀里蹲下。
赖长的心脏用力跳动。
赖长必须代替花颖保护壹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让壹叶平安无事地见到花颖。
赖长环顾四周寻找回去的道路,在树丛的另一端发现了屋顶一角。
「那里有屋子。」
壹叶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赖长,她和小猫都在微微发抖。
「这里。」
赖长握住壹叶的手,等她巍巍起身,拉着她的手奔向林间深处的屋子。
3
用背部关上门后,稍微驱走了大雨和雷声,赖长深深吐了一口气,但绝不是因为安心。
进来前他已经发现这间屋子不是乌丸家的宅邸。乌丸家的宅邸很宽敞,每次拜访时都点着明亮的灯光。
这里很黑,明明已经是春天了空气却冷冰冰的,虽然在屋子里却有一种土壤的味道。墙壁摸起来像干燥的肌肤,赖长赶紧缩回手臂。
「你好。」
他向屋里喊声,却没有回应。
「有人在家吗?」
传回来的只有雨声,走廊宛如看向深处般漆黑,也不知道延伸到哪里。
好恐怖。
赖长忍住想哭的心情,抬起头。身边的壹叶有种隐约看得出来的阴暗。
「好像没有人在家,我们在这里躲一下雨吧。」
「嗯。」
壹叶将淋湿的浏海拨到一旁,指尖抚弄着猫咪的下巴,安慰害怕的小猫。
赖长羡慕起小猫。像这样被人抱在怀里的话会有多安心啊。父亲、母亲、夏原也好。这时候,就算是青枝,只要有人在这里就好了。
赖长突然觉得脚边无依无靠的,合紧了左右两边的膝盖。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脚底,没有触碰任何东西站着会这么不安。
「赖长。」
「什么事!」
赖长挥去怯弱,想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却冲过头了。
壹叶与在外头时一样,回给他一记如花般的笑容,大概是没有注意到赖长的异样吧?若是这样就太好了,赖长安了一半的心。
「你之前叫这只小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帮它取名字。因为知道我们家不能养,家里的人告诉我它会成为别人家的猫,不能帮它取名字。」
「啊……」
壹叶惊讶地张口。她大大的眼睛和小猫一样闪闪发亮,看起来跟幼稚园里的女生和妈妈都不一样。
「我之前很犹豫要叫它白还是雪。」
「用外国话吗?」
「对。雪的俄罗斯语叫斯内可。」
这个词连赖长也有印象。
「斯内可,是蛇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呵呵,明明是猫却叫蛇。」
赖长在动物园爬虫类馆看到的蛇身体长长的还有鳞片,一点也不像猫。赖长想起那个画面感到好笑,一看到小猫又因为真的完全不像再度笑了起来。
小猫抗议似地震动全身,抖掉水滴。
赖长想到他们被雨淋湿了。
平常就算多少下了些雨他也会在庭园里玩耍,洗好澡因为有比擦身体更想做的事,从来不觉得有擦头发的必要。大人为何会那么激动地拿着毛巾追他一直是个谜。
然而,看到湿淋淋的猫咪和感觉很冷的壹叶后,直觉就是必须帮他们披毛巾才可以。因为爸爸妈妈和公司员工抓到他帮他盖上的毛巾又柔又温暖。
一想到这,赖长便因为想念父母而泪腺松弛。
不能软弱。能代替花颖保护壹叶的只有赖长而已。
赖长阖上眼睛堵住眼泪,咕噜一声咽下口水,脱鞋走入屋里。他才踏出一步就因为淋湿的袜子很恶心,因此脱下袜子塞进鞋里。
「赖长,怎么了吗?」
「我去借毛巾过来。之后洗干净还给他们的话就不会被骂了。」
「不可以!」
壹叶跪在走廊上抓住赖长的袖子。从赖长的角度看来,壹叶就像跌倒一样,他慌慌张张地退回玄关。
「壹叶姐姐,你会冷吗?怕一个人吗?」
壹叶摇摇头,再次抓住赖长的袖子。
「我听我们家的藤崎说过小孩子误入没有人的屋子里的故事。」
「故事吗?」
「是很恐怖的故事,所以……」
「没关系,请告诉我为什么不可以去。」
赖长在壹叶面前正坐。长十教他拜托别人时要这样。
壹叶有些犹豫,但在小猫赖着她摸下巴后同时开口:
「那栋屋子里有主人住在里面,谁也不知道屋子正确的位置。当有人迷路时就会突然出现在树林的另一头。」
赖长发现他们现在待的屋子就是这样。他原本以为只是之前没有注意到而已,但当下雨后赖长开始寻找回去的路时,屋子便仿佛之前不存在似地突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大人就算是误入房子里面也不会有人。但是,只要是小孩子误走进去,就会有同年的小孩邀你一起玩。」
「如果不一起玩的话会怎么样……」
赖长害怕地问。壹叶烦恼似地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弹开从浏海落下的水珠。
「不管有没有一起玩结果都一样。小孩会丢下迷路的孩子,离开屋子。」
「就这样?」
「对。离开时,那个小孩只会回过头说……
『这次轮到你了喔。』」
一股寒意贯穿赖长全身。在大脑理解前,身体先感受到了被独留在陌生房子里的恐怖。
在某个人来之前不能出去。不找谁当替身的话就再也无法见到爸爸妈妈、爷爷和花颖。世界上还有比这个还恐怖的事吗?
「所以——」
赖长因为壹叶的声音回神后,壹叶紧紧握住了赖长小她一圈的手。
「绝对不能放开我的手。对方只需要一个人,我们两个人一起的话就不能当替身了吧?」
赖长的手在抖,因为壹叶在发抖。
「我绝对不放开。」
「说好了。贝尔,你也要乖乖地让我抱喔。」
赖长明白壹叶是在勉强自己笑,他用力地回握壹叶的手。
「我们去找毛巾或伞吧。照藤崎的话来看,是可以借东西的。」
「好。」
赖长和壹叶互相扶持,一步步走向阴暗的走廊深处。
※ ※ ※
夏原将车子停在停车场,朝熟悉的脸孔挥手。
「衣更月,你好啊。」
「欢迎光临,我来接赖长少爷了。」
「我不能代替他吗?」
「请把玩笑留在工作时间之外。」
衣更月以跟身上西装一样无趣的表情驳回了夏原的贫嘴。
夏原耸耸肩,将装着礼物的纸袋交给衣更月。
「小少爷正在庭院里散步,这是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请笑纳。由于是冷藏的果汁,只好在这里先拿给你,实在失礼了。」
「感谢您的盛情,我在此收下了,请容我向主人禀报。」
夏原故意使用慎重讲究的说词,衣更月却像呼吸般自然的回礼,实在了不起。这个样子又比自己小七岁,所以才令人讨厌。
「真希望斋姬家也快点找个真正的执事,而不是我这种临时代理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
「对吧?」
夏原下意识地对肯定的答复感到高兴,语带雀跃。
衣更月看着天空,跨出修长的双脚,大步走到佣人区域的大门。他打开门冷淡地回答:
「替身也是很了不起的角色。」
「不要讲这么讨人厌的话啦……执事先生。」
夏原苦笑着走入屋内。衣更月一关门,大雨便迫不及待似地降了下来。
4
赖长滑着脚步,半步半步地移动。
即使是两个人加一只猫的轻盈体重,铺着木板的走廊也嘎吱作响,因此他们每走一步就停下来,不太有前行的进度。
赖长左手牵着壹叶,右手沿着墙壁引路。
「这里没有房间呢。」
壹叶低语。这间屋子实在不像一般的房子。
赖长的指尖穿过柱子再次碰到墙壁。手感变了。
「赖长,怎么了?」
「有楼梯……」
赖长压着墙壁,加重手中的力道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空洞。
由于壹叶盯着上面,赖长拉了拉她的手指向地面。
墙壁中的阶梯往下方延伸。
总觉得那里比走廊还要潮湿,更靠近雨的味道,赖长一点也不想下去。但是,尽管微弱,下面却似乎可以看到一点点光线。若不是这样,他应该不会注意到有阶梯吧。
「是房间吧?一定是。」
壹叶抱紧小猫。
赖长伸手摸索墙壁却找不到电灯开关。斋姬家的楼梯上下方都有开关,所以他还期待了一下,但这似乎并不是间亲切的房子。
「我先走。」
「我先!」
在赖长阻止中,壹叶下了一阶阶梯回过头说:
「你看,这样子我们的身高就一样了,靠近一点比较安心。」
这么一说,赖长虽然从刚才就和小猫四目相对了好几次却不太看得到壹叶的脸。如壹叶所说,这样比较安心。但是,赖长的自尊心却有点受损。
「……我马上就会追过你了。」
「嗯,当然。」
壹叶的回答是信任且没有怀疑的语气。赖长决定将领头的角色让给未来的自己,今天就跟在壹叶身后。
阶梯笔直向下,尽头的右手边有扇门。似乎就是这扇门微微打开,从里面透出光的样子。赖长和壹叶互相点头确认后朝里面偷觑,然而门里面并不光亮。
黑暗中浮现光影。
就像用针在黑漆漆的盒子上戳了个洞一样,两枚并排的红色光点看向这里。
赖长双脚结冻。
「是眼睛。」
瞬间,一道仿佛低鸣的声音划破了沉滞的空气。
「有东西在那里。」
赖长脸色苍白。
『那栋屋子里有主人住在里面。』
主人等待误闯进来的孩子,在漫长的时间里,期盼能够出去的那一天。
『这次轮到你了喔。』
互相交换,只有一个人能出去。
祖父病倒时,他的部下异口同声地说希望自己能代替他生病。赖长看着他们,想着这就是忠心。
如果祖父能恢复健康的话,赖长也愿意做任何事。如果能帮助花颖的话,他也可以奉献自己。
「什……什么声音?」
壹叶忍住泪水。
赖长已经决定要替花颖保护他重要的壹叶。
「我来当替身。」
赖长挥开壹叶的手。
「赖长?」
「快逃。」
赖长把壹叶往阶梯的方向推,堵在红光和出口之间。
低鸣声响起。
如果壹叶能成功脱逃的话,花颖会承认赖长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吧?
赖长内心绝望地赶走壹叶,要她上楼。
「怎么会?」
一道仿佛从天花板笼罩下来的巨大影子挡在回头的阶梯上。
屋子的主人不只一个人吗?
「啊!」
不等壹叶的声音化为意义,巨大的身影跳过几阶阶梯飞奔而下,捉住壹叶,限制了她的行动。
赖长奔向巨大的影子,用双拳击打对方的腹部。
「放开壹叶姐姐!」
「……」
「赖长!没关系。」
「不要,壹叶姐姐一定要回家。」
这时——
白色的光芒包围了阶梯,刺眼得令赖长睁不开眼。
「赖长、壹叶。」
发出呼唤的,是花颖的声音。
「花颖哥!」
赖长赶走刺入眼皮里的光芒,微微睁开眼睛。楼梯顶端有道看似花颖的人影。他一举手,巨大的身影便乖乖地遵照指示将壹叶运上楼。
(花颖哥好厉害!)
赖长奔上阶梯,来到点亮灯光的走廊。
「赖长。」
看到花颖微笑的脸庞,赖长使尽全力压抑住想奔向他的心情。
巨大的男人将壹叶放回地面。这是花颖与下落不明的未婚妻的重逢,赖长应该把场面让给壹叶才对。
「米夏,谢谢。」
「不会。」
壹叶道谢后,巨大的男人摇摇头。
奇怪?壹叶为什么会知道巨人的名字呢?赖长歪着脑袋疑惑时,玄关的大门打开,出现了一名中年绅士。
「听说两个人都找到了?」
绅士的身姿虽然温和却有种难以接近、不可思议的落差,大概是高贵和气质这一类的东西吧。虽然微笑的脸庞本身并不相像,但他的表情里带着会令人联想到花颖的影子。
一看到绅士,壹叶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
「真一郎老爷!」
「壹叶,你没事吧?」
他蹲下身配合壹叶视线的高度后,壹叶就像紧绷的弦断掉似地在他的臂膀中嚎啕大哭。
小猫从壹叶的手中钻了出来,在呆立的赖长脚边磨蹭。
「那个人是……」
回答赖长自言自语问题的人是衣更月。
「父亲。」
「壹叶姐姐的?」
「恕我冒昧,那是花颖少爷的父亲,乌丸家第二十六任的前任当家,乌丸真一郎老爷。」
真一郎从穿着西装的老爷爷那里收下毛巾,披在壹叶的肩膀上。花颖体贴地从壹叶身上移开视线,催促赖长进入面对走廊的和室里。
和室中有夏原,他边说着什么边将浴巾盖在赖长的头上。他似乎一边以粗鲁的动作擦赖长的头发一边道歉,可惜现在赖长的耳朵没办法接受新的语句。
(花颖哥的新娘是大嫂。花颖哥爸爸的新娘是花颖哥的妈妈,壹叶姐姐不是花颖哥的新娘,不是花颖哥的妈妈。)
「小少爷?」
脑袋好像要冒烟了。
赖长停止思考,宛如没电的玩具般倒了下来。
5
人生之后还要再克服几次「年轻气盛」才能成为大人呢?
赖长拖着后悔的心情来到门廊。
壹叶和赖长躲雨的那间屋子是乌丸家的庭园茶室。
平常没有使用的日子也会打开窗户通风,但今天似乎是因为下雨预报而将遮雨的雨户板都先关上了。由于贴身随从兼仆役长准备完茶会后预定打扫茶室,因此没有将玄关门锁锁上,这对赖长他们而言既是幸也是不幸。
既然是现在也有使用的屋子里头当然有电。由于是老房子,从电灯直接垂下来的绳子开关对赖长和壹叶来说不仅碰不到也是想像不到的存在。
屋里的阶梯是之后才扩建的,电源开关似乎位于门外的样子。
地下室的红眼睛是音响器材的电源,低鸣声是电器自我维护的声音,巨大男子是壹叶家的杂役。
壹叶说他们参与了真一郎也在其中的茶会。
「是赖长保护了我。」
简直丢脸丢到家了。
甚至连夏原听了这些话后的嘲笑,都反而令赖长有种救赎的感觉。
花颖出来送赖长。
赖长在夏原开的座车前回头,向花颖行礼。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还好没事,赖长很勇敢呢。」
「可是是我误会了。」
赖长垂着脑袋没有抬头。花影蹲下身,双掌夹住赖长的脸颊。赖长惊讶地抬起头,看到花颖笑吟吟的脸庞。
「你为了保护壹叶挺身面对了自己『以为』很可怕的对手。我有说错吗?」
花颖不会说谎。他不会用适当的敷衍欺骗赖长。
愿意好好对小孩说正确的事的大人少之又少,这种事只要活了五年就再明白不过了,所以赖长才喜欢花颖。
「爷爷把公司的人当家人,大家也都非常重视爷爷,说即使替爷爷受苦也想帮助他。我原本也想这么做。」
「这样啊。」
花颖点头,双手抱胸沉思。
「唔嗯……」
「?」
「如果赖长变得跟公司的人一样的话,长十先生该当谁的爷爷好呢?」
赖长疑惑地歪着脑袋,花颖也露出了伤脑筋的笑容。
一回到家,结束工作的父母已经先回来了。
「辛苦了,夏原也可以吃个晚饭再走喔。」
「谢谢。」
接受父亲的邀请后,夏原一边点头致意一边加入了在客厅帮忙的员工行列。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说:
「赖长,洗手漱口以后可以帮我叫爷爷吗?」
「嗯。」
赖长到浴室用肥皂洗手,塑料杯漱口后走向祖父的房间。进入和室时要正座,以双手开门。
「爷爷。」
「喔。」
听到回应后,赖长打开拉门。
「喔,赖长,怎么啦?」
长十正面对书桌看书。他坐在和室椅上,将眼镜移到鼻尖看着赖长。
赖长并没有忘记母亲交代他的事,但他进入房间阖上拉门,踩着刚换过的白袜子穿过榻榻米,钻进长十的膝盖上。
「想叫爷爷陪你玩吗?」
长十逗着赖长笑。
赖长将头倚进长十的怀里。
赖长原本也想像一心为祖父着想的员工一样保护重要的人。不过,他打算放弃当替身了。
『还好没事。』
花颖这么说。如果没有平安回来的话就没办法获得那样的赞美了,就算得到赞美,没有平平安安也听不到。而且——
「爷爷。」
「怎么啦?」
长十回应赖长没有特别意思的呼唤,摸着赖长的脑袋。
这是谁都无法取代的孙子特权。
「那个啊……」
「喔。」
「妈妈说马上要吃饭了。」
「这种事怎么不早说!」
长十柔软的手轻轻敲了一下赖长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