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原本以为那只存在于故事里。
石漱枣上大学后,才第一次知道「名门子弟」这种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的名字叫乌丸花颖。
乌丸花颖和石漱在开学前的新生说明会里同一组,也同样隶属美术史系,在学校碰面时两人会一起行动,但他并不是很清楚关于乌丸家的事。
无论花颖是哪里的什么人,只要他实际存在就是个单纯的现实。连武士梳着发髻,腰上插着刀在街头昂首阔步这般宛如童话的世界,也不过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就算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只要存在于现实就是现实。脑袋硬梆梆的石漱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感想。
石漱跟花颖在一起的时候很放松,如果对方也这样觉得就好了。
在石漱刚通过的校门前,一辆车闪了几下方向灯后停下来。一名中年男子从驾驶座下车绕到人行道那头打开后车门。
打亮得犹如新鞋般的皮鞋踩在人行道上。
「请慢走。」
「嗯。」
皮鞋的主人从司机手中收下波士顿包,在恭敬的行礼目送下穿过校门。
「石漱,早安。」
「喔——」
他就是乌丸花颖。
身高和石漱差不多,体型大概比自己稍微纤细些吧。长袖衬衫和棉裤搭配的外貌十分融入校内的风景,但带着淡淡颜色的眼镜是其他学生身上不太常见的东西。
根据石漱听到的说法,花颖可以敏感地捕捉到颜色的差异,会因此而晕眩。
「那么浅的颜色能有什么用吗?」
看到花颖瞪大眼睛的样子后,石漱才发现这是个不礼貌的问题。
心里想的事只有说还是不说两种选择,缺少委婉和暧昧的体贴是石漱笨拙的地方。
「抱歉。我到现在还不是很懂你说颜色可以看得很清楚的感觉。」
即使换一种说法也帮不了多少忙。
花颖先将视线放在中庭里展开卡巴迪竞赛的学生身上后,看到了前方的拱廊,从众多贴在内侧布告栏上的宣传单上垂下视线。
「我第一次到国外的时候,最惊讶的是他们的街道和房间都很暗。」
「很暗?」
「嗯。」
石漱不曾注意过房间的明暗,但这么一说的话,他记得毕业旅行去德国时,饭店房间都是采用间接照明。
穿过拱廊,日光通过树荫照射下来,花颖抬起头说:
「有人告诉我,由于欧美人对明暗的感受度很高,所以即使我觉得很暗,但在他们眼里并不会感到光线不足。凤——照我家执事的说法,欧美人似乎对亮度很敏感,但比较难辨识颜色的样子。」
执事这个单字擦过石漱的记忆,但因为跟现在的谈话内容无关,所以他决定先忽略。
「日本人则是相反,对明暗迟钝,对色彩的感受度则很高。」
(啊,懂了。)
花颖的话让石漱的理解跟了上来,知道他想表达的东西了。
「所以我想,我看颜色的方式,大概就像日本人看到欧美人创造出那些色彩极度缤纷的街景和食物时惊讶的感觉吧。」
「这样的话就能想像了。」
石漱渐渐理解,感觉像肚子里的东西都消化掉般浑身舒畅。
他也顺便明白了恐怖游戏开头会出现亮度设置的理由了。石漱以前不知道每个人对明暗的感受程度不同,还以为那是为了让胆小的人用比较亮的画面玩游戏才有的设置。
「干嘛?」
石漱发现花颖笑眯眯的样子,冷冷地问。
花颖放慢爬上校舍石阶的步伐说:
「我很高兴你问我。因为有很多人会避开这件事,好像那是不能触碰的话题一样。」
花颖很坦率。
无论是表情、感情还是想法。他比石漱大一岁,尽管进来美大前已经从别的大学毕业了,却会露出孩子般的表情。
(这家伙继承家业没问题吧?)
石漱感到一丝不安。花颖这个样子,不会两三下就被诈欺师骗倒、抢走财产而流落街头吗?
「石漱,你星期一第一堂没排课吗?」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九点到学校,空堂。」
「该说你……很干脆吗?」
花颖弯着眉毛笑道。不过,在进入校舍一楼大厅时,他却意外地换了一种表情。在石漱看来,花颖眼神的温度降了半度。
「早安,花颖。」
向花颖搭话的是一名身形高挑的男子。很遗憾,石漱还差了几公分,感觉人类只要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就会瞬间增加压迫感。
(我好像在哪看过这个人……)
「还有石漱。」
「喔。」
总之,石漱先回答再来思考。
对方不是美术史系的学生,以教授或讲师而言又太年轻。
「你们在新生说明会见过了吧?泽鹰学长,他是主修日本画的研究生,在入学前也陪我准备考试。」
「啊啊。」
难得人家花颖用石漱好像知道的样子告诉他,他却不小心发出了现在才想起来的声音。就是因为这样,石漱才会说自己是只有两种选择的人。
泽鹰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确认手表后拉回袖子问:
「花颖,上课前可以稍微跟你谈谈吗?」
「好。」
「那我先——」
话还没说完,石漱便因为冷不防的一股恐惧而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
是石漱自己多心吧?一定是他多心了,大厅里没有任何威胁石漱的东西,从格子窗照射进来的早晨阳光十分柔和,空间里洋溢着熟睡般的静谧。
「留下来听也没关系喔,因为这是校内也在传的八卦。」
「八卦吗?」
花颖探询地看向石漱,但石漱跟八卦一类的东西并不熟,只能左右摇摇脑袋。
泽鹰接收两人的视线,温柔地微笑说:
「是关于捐赠给这所学校、受到诅咒的画的事。」
不寒而栗。
一股寒气立刻窜上石漱的骨髓,这次真的不是用多心就能打发过去了。
2
随着谈话进行,石漱明白了花颖眼瞳的温度为什么会下降了。
虽然泽鹰喊「花颖」的方式像是面对上位者一样,但花颖对泽鹰也是采取敬畏的态度。
「是像Busby’s stoop chair,『死者之椅』那样的东西吗?」
石漱分不出来那是对家教的敬意还是身为名门子弟的威严,但可以确定花颖想表现出坚定的态度。
「广义而言是可以相提并论。」
「狭义而言呢?」
「有问题的那幅画的传闻可以说比较温和吧。」
「光是有『诅咒』就很不温和了吧……」
花颖的笑容黯淡,话尾含糊。
泽鹰的表情则是毫无阴霾。
「那幅画的作者是一名加拿大画家,遗憾的是,不论是作品还是画家本人都没没无名,画家没名气的原因很明显,因为没有画商愿意经手他的画。」
「意思是没有进入市场就无法获得评价吗?」
「没错。他的作品在画商之间被称作『驴子耳朵』。」
「不能说实话?」
泽鹰伸出食指指向天空代替回答。
「他的画会为观者带来贫穷与没落。」
「!」
石漱和花颖在同一时间倒抽一口气。
「画商对画家敬而远之,不知情买下画的人也都家道中落。人们在经济上出问题后最先放弃的就是艺术品。那幅画辗转来到了这所大学,但学生就算看到也没有什么财产好失去——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难道说……是因为我进来……」
「前任画主似乎处于如果让乌丸家没落会很为难的立场吧。」
石漱知道这是泽鹰间接的先发制人,这句话表示出关于画主他所能说的最大极限,泽鹰画下一条界线,让花颖不要再继续追问。
「对方慌慌张张地联系校长,拜托学校把画收到仓库里,但他害怕触怒乌丸家而不愿具名这点不太好。从校长的角度来看,突然来了通电话说画受到诅咒,都会想报警了吧?」
「咦?校长报警了吗?」
「在场的学生课职员劝阻他了。不过因为这样事情也闹了开来,连学生之间都知道了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的画。」
听完泽鹰的话后,花颖用一拍的沉默思索。
「我知道了,只要我不看那幅画就可以了吧?」
「你能这么做真是帮了大忙。」
「谢谢你帮忙传话。」
「咦?我有说我是来帮忙传话的吗?」
「我认为校方应该比学长更害怕我们家败落。」
「因为对我而言,即使身无分文,你还是你啊。对吧,石漱?」
听见泽鹰的试探,石漱一时间答不上话。
并不是他对家道中落的花颖没兴趣,而是自从听到泽鹰和花颖的对话后,石漱一直在想一件事。
「泽鹰学长,诅咒的画是真的吗?」
石漱忽略前后言,直接将脑袋里想的东西说出来。
花颖吃了一惊,泽鹰的笑容有一瞬间也淡了许多,但马上便回答:
「那幅画不是赝品喔。」
话题被岔开了,真画假画都无所谓。
「那幅画真的有诅咒吗?」
石漱不肯罢休地问。泽鹰像在打量石漱问题的意图似地花了些时间,缓缓开口。
然而,泽鹰并没有发出声音。
「?」
泽鹰宛如被某样东西牵引般抬起头,完全从石漱身上转移了注意力,他遥望的方向是通往二楼的阶梯。
花颖似乎也注意到异常了。石漱听到了慌慌张张的脚步声。
脚步声的主人在刚下楼的瞬间有些迷惘,但一看到泽鹰后便一直线朝大厅奔来。
「泽鹰,出大事了。」
身材娇小的男人甩动一头白发,露出头皮连珠炮似地说道。
「田之上副教授,怎么了?」
「画……挂在北走廊上的画被偷了。」
「北走廊的画……」
「校长说要拿下来,我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对校长这个词反应过度的不只有石漱。
花颖看向泽鹰。
「是『驴子耳朵』。」
泽鹰的声音宛如在深渊中回响。
「小偷或许还在附近。」
「拿着画的话应该很醒目。」
石漱和花颖交谈后,马上将只放了课本的托特包丢到长椅上。副教授急急忙忙地向跑出去的两人喊道:
「如果小偷没来这边的话,就是去直通北走廊的后庭了。」
「谢谢教授。」
石漱把向副教授道谢的事交给花颖,一步也没停地奔向后庭。
后庭位于校园内最北方,在工房大楼和图书馆之间,与学生用来创作和运动的前庭有着决定性差异的地方在于它的安静。种在后庭的树林还很纤细,杂木林的另一头是图书馆静静伫立的身影。
石漱在杂木林的入口看到一名男学生,叫住对方:
「刚刚有没有拿着一大包东西的人过来这里?」
男学生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说:
「一大包东西?如果你说的是穿白袍的人的话,那个人往图书馆的方向过去了。是短头发个子矮矮的人吗?」
「谢谢。」
石漱边道谢边奔出脚步。
石漱在通过杂木林的小径上狂奔到一半时,前方传来了女生的尖叫声。石漱挥动手臂,加快速度弯进图书馆的转角,朝声音的出处而去。
「你没事吧?」
出声询问的人不是石漱。
一名女学生倒在图书馆大楼后,一名男学生从图书馆后门跑了出来正打算帮忙。
「我被从后面跑过来的人撞倒了。」
「那家伙往哪里跑了?」
石漱一靠近,才刚撑起上半身的女生一脸惊讶,嘴巴无声地开开合合后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说:
「因为我跌倒了所以不太确定……大概是,那边。」
女学生指向图书馆背面。那里是隔壁幼稚园的户外游戏场。
石漱攀住分隔校地的围篱,环顾四周。然而,游乐场里别说是小偷了,连小朋友的踪影都看不到。
「石漱,你跑好快喔。」
花颖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让他逃走了。」
小偷和受诅咒的画一起消失了。
3
「来乐的学生超过一千五百人,日本的人口大约一亿三千万人,国内一个月的平均案件数大约有十六万起,校园内则是一个月两起,照这个统计来看,发生案件也不奇怪。」
工艺系的副教授嗣浪,将令人不安的数字和茶杯并列,从铁壶中注入焙茶。
「虽然并不是我们学校的治安特别差,但对你们来说是一场灾难呢。」
「谢谢教授。」
「谢谢。」
石漱点头收下茶杯,一口气灌下焙茶。好久没有尽全力奔跑了,喉咙好渴。
「把这件事想成是原画主采取的强硬手段,不会比较合理吗?」
插嘴的是身穿水手服的少女。
印象中她好像叫绫濑,是经常泡在嗣浪研究室里的正牌女高中生。
跟好像一起床就来上班的嗣浪呈对比,绫濑的外型简直就是整洁的化身。宛如下水前的面线般笔直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浏海下,绫濑蹙起眉头。
嗣浪在桌上摆好木制的隔热垫,放下铁壶。
「把事情当作这样不去报案,含糊收场比较和平吧。」
「不去追究小偷吗?」
「大概会这样吧。」
「大人都这样。」
「是啊。」
「……」
他们在说什么?研究室在石漱偷觑自己五脏庙的时间里变得无声。谁都不说话的话,感觉肚子就要叫了。
「老师,可以在这里吃饭吗?」
「嗯?」
「请问可以在这里吃饭吗?」
石漱想到要说敬语,把话重新说了一遍,嗣浪的反应却很迟钝。
「啊——嗯,可以啊。」
「谢啦。」
「你现在是在打断别人的对话吗?」
遭到绫濑指责后,石漱才掌握到自己拖住了嗣浪的回答。
「抱歉,我刚刚没在听。」
「这种距离下?听得到吧?会听到吧?」
「听到什么?」
尽管石漱尝试询问,但似乎太迟了。绫濑的眼角和眉毛越来越紧,石漱的补救别说是杯水车薪了,根本是火上加油。
眼看着无计可施,石漱便早早放弃。不过,原来花颖平常对石漱无意识立起的「关心程度差别」之墙有很高的抵抗力。
「绫濑也一起吃怎么样?我们家的厨师爱操心,总是会多带。不介意的话,老师也请尝尝。」
「连花颖学长都这样。」
「今天是什么?」
石漱在一旁问道。花颖从黑色波士顿包中拿出餐垫铺好,打开三层日式便当盒。
「蔬菜三明治、番茄鸡肉派……这个和咸派摆在一起所以应该是鲑鱼闪电泡芙吧。另外还有起司塔和蜜渍草莓。」
「哦,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嗣浪将椅子拉近,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
女生的客套和场面话对石漱来说实在麻烦透顶。
「开动了。」
石漱倒过饭团店的袋子,朝三颗饭团和日式炸鸡双手合十。
绫濑不满地叹息,在空位上坐了下来。
「偷别人的东西竟然还无罪。」
「无罪?」
石漱一反问,就遭到绫濑刺人的瞪视。
「我刚刚就这样说了。」
所以花颖他们刚才才沉默无语吗?石漱理解后,从便当盒中抓起一块黄色食物。虽说自己的餐点自己准备,但他有时候会承花颖与家人的一番美意,让他请个一、两顿。
「石漱,你问的人说那个人是男生对吧?」
「穿白袍、短头发,拿着装在画框里的画翻过围篱的话,应该是男的吧?啊,这个煎蛋好好吃。」
「是咸派。」
绫濑好斤斤计较。她在花颖的邀请下,不情不愿地拿了块闪电泡芙,咬一口后,不开心似乎缓和了一些。美味的食物真是太伟大了。
「毕竟是听说那是受诅咒的画之后马上发生的事。老实说,校方应该觉得就算对方还回来也很伤脑筋吧?」
嗣浪也像是好吃到说不出话来似地,把三明治塞进空荡荡的嘴巴里。石漱咬着新鲜的咸派,发出清脆好听的卡滋卡滋声。
就不想把画摆在学校里这点,被害者和小偷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老师,诅咒的画到底是什么?是像圆山应举还是月冈芳年那样的幽灵图吗?」
或许现在问这些为时已晚了吧。听见石漱询问了根本的问题后,嗣浪像是在寻找切入点般稍停了一下,咽下三明治和焙茶。
「石漱,你觉得有诅咒这件事吗?」
「对于没有科学根据又会对人体产生影响的画,我无法理解。」
「是啊。」
嗣浪双手抱胸又思索了一下。
「我认为,绘画在『创作』和『看见』这两件事里就结束了。」
「不需要解说吗?」
「因为有可能会被人这样解读,所以我不敢大大方方这样讲就是了。」
听出嗣浪以软弱的表情在笑,绫濑和花颖回过头。嗣浪依序看了两人后,推了推黑框眼镜。
「分析画家的企图、推理其宗教观和时代背景,听见画家的生平后深受感动……这些毋庸置疑都是欣赏绘画的方法,因为有些发现是要加深造诣才能得到。这种情况下,打动人心的,究竟是『画』还是『信息』呢?」
嗣浪的问题在石漱的脑袋里激起小小的火花,有如未知的生物入侵一样。他的眼球深处闪烁不定,催促着脑神经。
看见花颖和绫濑也陷入思考后,嗣浪分别为四只茶杯注入焙茶,舒缓紧绷的空气。
「在近代科学中,人类看见作品时体内产生的感觉是无法和他人共享的。因为观者有自己的感受、知识、回忆、内心伤痛。只有同侪压力或是专制统治才有可能制造出通用于所有人的标准答案。」
「意思是就算感受到的内容偏离画家的企图也没关系吗?」
「是啊。」
由于嗣浪回答得太过干脆,反而让提出问题的绫濑退缩了一下。
嗣浪将沉重的铁壶放回隔热垫上,不平的木片软软地弯曲翘起。
「绘画在『创作』和『看见』两件事中结束。也就是说,欣赏画的人是最后一笔。无论是旷世巨作也好,拙劣的作品也罢,观者只要用自己喜欢的形式完成就好。我认为这才是『标准答案』。」
「我以为是学校要告诉我们答案。像是一般论、通论等等的。」
「如果说出一个标准答案就能结束的话应该会很轻松吧。因为要帮助大家找到属于各自的正确解答,所以学艺员很辛苦喔。」
嗣浪回答绫濑后,笑着鼓励石漱和花颖。
学艺员是美术史系也可以选择的出路之一。嗣浪似乎把石漱当成从一年级开始就在烦恼将来的认真学生了。
虽然不是不担心将来,但石漱现在思考的是对过去的清算。
「那,画上的诅咒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吗?以食物来说的话,评价就是喜好,诅咒就是过敏……之类的。」
石漱下意识看向日式便当盒里的腌渍蔬菜。虽然没有过敏,但石漱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喜欢腌渍蔬菜这种调理方式。
「很有趣的比喻呢。」
嗣浪佩服地点点头,细心的花颖则是若无其事地吃着腌渍蔬菜。
「绘画有让观者不安或是产生愉悦心情的力量,等于最后仰赖的是处理所有外界刺激的大脑结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说绘画带给人体影响是有科学根据的。另一方面,由于每个人的大脑都不同,在科学上是不可能会有所有人身上都出现相同效果这种事的。」
「是。」
「所以,看了画的人全都家道中落,怎么说呢……」
嗣浪的焦点在眼镜后散了开来,有如破片云般的话语融入沉默中消失。
「意思是诅咒是存在的吗?」
想快点知道答案的石漱与等得不耐烦的绫濑同时发问。嗣浪搔搔鼻尖,转动黑眼珠看着两人。
「那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
「我想看。」
石漱做出结论,两口内吃完了最后的芥菜饭团。
在场三人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应该是他说得不够清楚吧。
「我想看受诅咒的画。」
「石漱?」
「我吃饱了。」
石漱将焙茶一饮而尽,咕噜一声,双手合十。
第二堂课在与宣称校方要调查问案的嗣浪午餐中没了,这时候,第三堂课应该也可以自动停课吧?石漱决定可以。
由于还是下课时间,石漱一走出嗣浪的研究室便听到校园大楼里回荡着各式各样的声响。背后的门再度打开,花颖和绫濑追了上来。
「石漱,你要去哪里?」
「思考寻找画的方法。」
「为什么?」
「因为如果学校不报案的话,警察就不会去找。」
「呃,我问的方式不好。等一下喔,嗯……」
花颖花了些时间思索替换的语词,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非常直接的一句话:
「你想家道中落吗?」
很坦率。
「花颖学长,你想出来的结论是这个吗?」
「我想正确传达问题,削掉多余的部分后没剩多少下来。」
「你是传达出去了啦。」
被绫濑拉开距离的花颖十分滑稽,石漱露出了笑脸。
「或许这样做比较能无忧无虑地活着。」
对面的两人忘了眨眼。
「这是什么意思?」
石漱没有回答绫濑的问题。
他知道花颖低头陷入了迷惘。尽管任性又倔强,却不会将自己的标准答案强行套在他人身上。
「那就这样啰。」
「等一下。」
花颖追到石漱前方回过头,挡在他面前。
石漱懒得甩开花颖。话虽这么说,但要他交织体贴与诡辩,温柔地说服花颖放弃这种事石漱就算费尽心血也办不到。
『只有石漱,我不想听你这样说。』
停留在记忆中的他,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描绘着绝望,像是发现对面的人是另一种生物一样,困惑的表情中感觉只有眼睛恢复了理智,渐渐清醒。
现实中的花颖也藏不住他的不解,他对上石漱的眼睛后出现一瞬的胆怯,接着又斩断迷惘抬起视线。
「我们去搜集小偷的目击证词吧。」
石漱还以为花颖会对自己说一番大道理。
「花颖学长,你不阻止他吗?警察不会出面喔。」
「嗯,警察虽然不会出面,但如果是和我们家有关系的人在推动这件事的话,我会让他们采取行动。」
花颖说得淡然,绫濑也无法反驳。
石漱是不知道会让别人害怕没落的家族有多了不起,但如果能得到协助的话实在感激不尽。
「泽鹰学长好像知道那幅画原本的主人是谁,到这边为止是我们也可以追踪到的情报。因为没办法像无头苍蝇一样地怀疑,所以我想先锁定正犯的特征,有个头绪。」
「这很有帮助。」
「嗯。」
花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点点头自己将话吞了下去。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你也想家道中落吗?」
「并不是!」
绫濑气冲冲地走向石漱与花颖,瞪着两人。她气势汹汹地开口,但在前一秒又弯下唇,用显而易见的刻意口吻说着借口圆场。
「我和别人分开的时候,总是会想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脑海中会自动配旁白说:『这就是他最后的身影。』」
以掩饰而言绫濑这招实在是太逊了。
「绫濑,你不会觉得不吉利吗?」
「不吉利是她的兴趣吧。」
「不要管我!」
石漱希望绫濑可以讲清楚到底是希望人家不要丢下她离开,还是别管她走掉。他一透出不悦,绫濑便像模仿般也臭着一张脸撇过头。
「现在这种分别分式,感觉如果以后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会后悔就这样看着你们离开的,所以才要跟你们一起去。」
「发生什么事……」
这样一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乌丸,你不要大意去看画喔。你们家有问题的话是会出人命的吧?」
「唔,我会小心的。」
花颖拱起肩膀战战兢兢地回答。
「先去图书馆。」
石漱向两人预告,走下被水彩画裱板堵住一半通路的阶梯。
4
图书馆在来乐美术大学的校舍中属于近代建筑。
据说,馆内藏书有许多现在已经买不到的美术书籍和摄影集,并配有能够万全管理的设备。
「这是小偷最后被目击到的地方吧?」
花颖停下脚步,仰望头顶上伸展的枝叶。
他们现在位于图书馆门口对角线位置的大楼背面。
女学生倒下的地方位于图书馆和盖在一旁的废材仓库之间,两者距离约两公尺。隔开图书馆和游戏场的围篱虽然沿线种着灌木丛,但由于三栋建筑物的外观都十分重视机能,彼此的融合度非常低,散发一种迫不得已才靠在一起的氛围。
图书馆背侧是峭壁般的平面,二楼没有窗户,一楼则是两扇长型和后门并列的小窗。门上除了有钥匙孔外还有电子锁的操作板,由于窗户是雾玻璃,无法看到馆内。
「大声叫就可以了吗?」
石漱仰望图书馆吸了一口气后问道。绫濑从背后抓住他的T恤制止道:
「石漱学长是凭哪一点觉得这样可以的?」
「那个人说他是听到尖叫声才出来看看情况的。」
「你的感受是多粗糙啊。」
绫濑一脸受不了地叹息,回头向花颖求助。
双手手掌立在嘴边,一副刚刚就要大声呼喊的花颖,左右两只手关门般地重叠,复上嘴巴。
「花颖学长!」
「是!」
又不是遮掩恶作剧的小孩。看着从绫濑手下被拉回来的花颖突然恭敬的语气,石漱肚子一紧,失笑出声。
看过去,绫濑脸颊的肌肉也背叛了严肃的眉毛,缓缓抽动。
「咦,怎么了?」
「刚刚是你不对。」
「哪里不对?」
花颖表达不满后,绫濑像想起来似地眯紧眼眸。
「石漱学长也是,不行就是不行喔?图书馆旁不可以喧哗。」
「你的声音最大。」
频率高的声音传得更远。
绫濑红着脸闭起嘴巴。
说也奇怪,仿佛在等全部的人安静下来的时间点一样,图书馆的后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一名男学生探出头说:
「那个……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石漱盯着对方的脸,接着,移动到门口近距离再确认一次。
「你是早上也在这边的人对吧?」
「什么?我叫田之上,大三。」
「田之上学长。」
大概是因为知道石漱比自己小的关系吧,石漱一这么称呼,田之上紧张的表情便淡了一些。相反的,石漱听到对方的名字后在意起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姓……很特别。」
「绘画系的田之上是我父亲,他拜托我,要我来打工帮忙换书架。」
明白了。这么一说,他眼睛的间距和上扬的嘴角有那位教授的影子。
「关于那幅画,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石漱单刀直入地提问。田之上虽然表现出怀疑,但不到戒备的程度。
「那是校方的管理也有不对吧?放在谁都能接触到的走廊上。虽然学校到处都是这样,画会被偷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偷是什么样的人呢?跟我们说一下对方的背影或是服装都好。」
「我听到尖叫声出来时有个女生跌倒了,之后来的人就是你。」
「那就是跟我看到的状况一样啰?」
石漱回忆早上的事而皱眉的样子似乎遭到误解,田之上慌慌张张地补了一句话:
「你们要不要问问看那个女生?毕竟是撞到小偷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大几吗?」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我看过她练唱的样子,所以猜她或许是阿卡贝拉社的。他们每天都会聚在中庭那边喔。」
意外听到了有用的情报。石漱松开眉头后,田之上也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我去看看,谢谢学长。」
「不会不会。」
田之上摇摇头,也向花颖和绫濑点头致意后,回到了图书馆。
中庭里有好几群人来回奔走创作作品,打扮也形形色色,因此即使有水手服掺杂其中也不引人注目。
「天气真好——」
石漱仰望蓝天,花颖也一起抬头。
「感觉晚上可以看到星星。」
「对吧?」
石漱喜欢宽阔的地方,没有人的话更好。
他知道视野中只有蓝天和红色地面笔直展开的景色。
「阿卡贝拉社的话,是那群人吗?」
石漱看向绫濑所指的方向,几名学生正围着乐谱说笑。
面对女生集团,就算是石漱步伐还是出现了迟疑。如果已经知道对方是谁的话还可以出声搭个话,但他不知道那位目击者的名字,也记不太清楚对方的长相。
「石漱,是哪一个?」
「印象中衣服是深蓝色的。」
「是那个人吗?」
花颖移开眼镜确认衣服的颜色,绫濑则是相反地后退了半步。
「干嘛啦?」
「我对一群一群的女生有心理创伤,会抬不起头之类的。」
「啊?」
「是我过去的错误。」
绫濑皱着脸庞,露出一副苦瓜脸跑到石漱背后,仿佛留在这里已经耗尽她全身力气一样。
「我去。」
花颖大概是看不下去躲起来的绫濑,还有被当成屏障的石漱了吧。
他站在那名女生身后想出声喊对方,失败了两次。另一名女生看见后,指着深蓝色衣服女生的背后说:
「桃李,后面。」
女生回头,长发像杉树一样散开。
花颖和她对上视线,点头致意后压低声音说:
「我认识那幅画的捐赠者。」
「!」
旁边的学生似乎没有听清楚花颖的声音,只有桃李吃了一惊的模样。
「画被偷走,也给在场的你添了麻烦,实在非常抱歉。」
花颖一丝不茍地行礼,几名讶异的学生眼里的色彩转为好奇。处在注视漩涡中,花颖丝毫不为所动。
「我来是想看看能不能多少打听到小偷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大家都在看……我们到那边讲吧。」
桃李将乐谱交给友人,拉住花颖的手臂。她催促着不疾不徐以眼神向其他学生行礼的花颖,将对话的地方改到中庭东南角的洗手台。
设有三个水龙头的洗手台十分老旧。石头打造的台面沾附着颜料,边缘到处东缺一块西缺一块,其中一个水龙头失去了把手,滴滴答答,毫无规律地落下水滴。
「我可以叫你桃李学姐吗?」
「……你是?」
「我是美术史系一年级的乌丸花颖,这是我的朋友石漱和绫濑。」
花颖自我介绍,不给桃李有多想的机会直接进入正题:
「桃李学姐那时候是要去图书馆吗?」
桃李轻轻摇头,用橘色的指甲将头发拨到耳后。
「我早上在废材仓库。」
「在图书馆旁边对吧?」
「嗯,我去丢练习用的木材。」
创作作品会用到各式各样的素材,出现各式各样的垃圾。
石漱和花颖隶属的美术史系用垃圾桶就够了,但平常校园内四处可见其他系的学生搬运废材的身影。不这么做的话,走廊和楼梯就会被垃圾占据。
「因为我第二堂课是实习,所以提早来学校搬废材,大概在仓库里待了十分钟吧。出来后我看着游戏场,对方就从背后撞了过来。」
「游戏场吗?」
「我喜欢小孩子,想看他们今天有没有出来……」
桃李难为情地低下头,左右指尖互碰。
「撞到你的是怎样的人?」
「我当时跌倒扑在地上,抬头后只看到对方好像穿着牛仔裤的脚和白袍的样子。不过……」
桃李拉下浅黄色针织衫的肩膀处,背对他们。石漱张口,在最后一秒钟忍住了声音。
桃李从深蓝色洋装伸出的上臂印了一长条瘀青。
「即使撞到人应该也不会这样吧?」
「是画框还是装画的盒子撞的吗?」
「感觉好痛……」
听见石漱和绫濑的喃喃自语,桃李微笑说:
「如果能找到小偷就好了呢。」
「我想应该找不到。」
就算知道小偷是谁,花颖也不打算公诸于世吧。事情在与花颖毫不相干的地方开始和结束,在各方面来说是最平稳的收场。
然而,对这件事的内幕毫不知情的桃李无法再继续接话。
「希望没有冒昧,手臂的治疗费用请交给我们家。」
花颖将桃李的针织衫拉回肩膀。
回到原点的棋子虽然是绝望的象征,但在原点动弹不得的状况也十分痛苦。
「在树林入口看到小偷的人说了什么?」
「说对方穿白袍、短头发的样子。」
「现阶段这是最详细的情报了吧?」
花颖一脸为难地盯着北走廊尽头的墙壁。
这是原本挂着诅咒画的地方。分别漆成两种颜色的墙壁上,只剩下大概是挂画框的吊钩。
如果学校是美术馆的话,这里绝对称不上是待遇良好的位置。
北走廊上成排的教室现在并没有用在教学上。这里过去曾是素描教室,虽然与模特儿换衣服的准备室相连,但似乎是远离正门的关系,不管是学生还是模特儿都不喜欢。
素描教室后来移到校舍南端,留在北走廊的教室成为工业设计系制作大型模型和影像艺术系拍片时的珍贵财产,据说是因为这里能营造出废墟的气氛。
走廊中间和对侧尽头也挂着画,因为光线反射看不清楚,一幅是烟火,一幅画的是某个国家的街景。
「小偷从这里出去后庭,再从杂木林穿过图书馆和废材仓库中间,消失在游戏场里。」
「如果小偷经过的是人再多一点的地方就好了。」
花颖对小偷提出了强人所难的要求,不过石漱也有同感,目击者太少了。
「想用这种程度的情报锁定犯人很不切实际,乖乖放弃吧?」
石漱和花颖因为绫濑的叹息回过头后,她稍微退却地移开视线说:
「我……我说的是事实吧?」
「你不是说小偷无罪很奇怪吗?」
「没错。就算找到小偷,校方不追究的话就是无罪。也就是说,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看那幅画。」
「你又再说这个。」
平常看起来就是一脸不开心的绫濑,现在散发的气息更加可怕了。石漱本来就没有要和绫濑辩的意思,他心中早有定论。
花颖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两人的情况还是太迟钝,才想着他是不是在看堆在灰泥墙和木柱间的灰尘时,他便像梦呓般地恍神说道:
「工房大楼的二楼有阳台对吧?」
「有吗?」
石漱歪着脑袋。他的行动范围只限于有需要的地方,美术史系和工房大楼无缘。
「我看过有人在阳台喷漆,或是一些很难在室内进行的作业。」
花颖背对原本挂画的地方,重新面向伫立在几公尺外的铁门。
那是他们认为小偷逃走时用的门。
「工房大楼的阳台面对后庭。」
石漱不知道。
今天早上或许也有谁在那边工作。
「如果烦的话可以不用来喔。」
「我要去!」
石漱本来是想体贴绫濑,绫濑却反而气冲冲的样子,他不禁心想,还是不该做不习惯的事。
工房大楼和其他校舍一样是都铎式建筑,如果要石漱以他粗浅的知识和贫乏的表达能力勇敢挑战描述的话,这座面向后庭的阳台,感觉就像是可以扮演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地方。
「有耶。」
在柱子后偷觑着阳台的花颖小声低语。
阳台里,一名身穿绿色工作服的女学生,正紧紧盯着介于木头和石膏中间的圆柱不动。
「她在做什么啊……」
绫濑毫不隐藏地表露怀疑。
这样下去也没有用,石漱走到阳台上向对方搭话:
「不好意——」
「闭嘴!」
话还没说完就挨骂了。
女学生后脑杓的发尾乱翘,如猫头鹰般的双眸瞪着石漱。
不过,她的视线平顺地滑过石漱,牢牢停在石漱旁边。
「唉呀,唉呀呀,你是高中生吗?」
「咦?」
绫濑还在疑惑,女学生就和石漱交换,从另一侧粘贴他们靠着的柱子。
「你是来参观大学的吗?你对雕刻模特儿有兴趣吗?」
女学生发出一连串的问题,眼神闪闪发光。
「我是雕刻系二年级的御崎伽耶。」
「我叫绫濑万里。」
「万里妹妹,好可爱。」
御崎肯定地点点头。
「怎么了吗?找我有事?」
「对……对。」
绫濑偷偷看了石漱一眼。不过,御崎的眼里似乎没有石漱和花颖。比起他们个人如何,御崎大概更喜欢绫濑的外貌吧,她看起来就像迷上一件艺术品一样。
绫濑全身紧绷,拚命接着说来转移御崎的注意力。
「请问,你今天早上有看到从后庭逃走的人吗?」
「有啊。」
御崎简简单单地声明出重大的事实。
绫濑瞪大了眼睛,御崎也高兴地把眼睛睁得更大。
「真的吗?」
「我看到了看到了,是妖精对吧?」
御崎再次若无其事地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与御崎面对面谈话的绫濑就不用说了,连石漱和花颖也无法马上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御崎从阳台上望了一眼后庭,手指从右到左在空中画出一条直线。
「有个驼背、长发,穿著白袍的无脚妖精,轻飘飘地穿过杂木林走了。」
「那大概是几点的事呢?」
「几点?嗯——妖精经过前我是不知道,但妖精穿过杂木林后过了一下子,有个男生跑过去,接着好像就聚集了很多人吧。」
如果御崎的话是正确的,就是妖精(暂定)在石漱前通过了树林。
「妖精……竟然说是妖精……」
御崎开心地望着茫然的绫濑,缓缓从缠在腰上的腰带拔出雕刻刀,重新面向圆柱,开始雕刻起圆柱的表面。
「我再特别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尽管惊惶,绫濑还是努力回问。
「我们系上有个女生从上星期就没来学校了。据说是看了那幅传说中的画怎么样了。」
「看了画?」
「大家说她的魂魄也会想出来。」
「那个人已经过世了吗?」
「不知道。」
御崎朝雕刻中的圆柱吹气,满意地咧开笑容。
「如果附身的画被偷走的话,应该会追过去对吧?」
绫濑无声地呆立在原地。
太阳朝西边的天空倾斜,被吹散的石膏粉尘飞舞,宛如细雪。
5
石漱他们在无法从起点前进一步的状态下触礁了。
「妖精算什么啊!」
石漱坐在空教室的长椅上,重重垂下脑袋。
只是询问小偷的特征而已就不顺利。
「石漱学长为什么非看那幅画不可呢?」
带着责问口气的绫濑看起来也很累。
石漱自己也觉得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但另一方面又无法放弃应该是近在眼前的机会。
「如果希望经济上出问题的话,只要去触法的金融公司借钱不就好了吗?虽然一点都不好。」
「是啊,诅咒的画一定不只那一幅。」
如果石漱对画熟悉一点的话……至少在画被偷之前知道「驴子耳朵」存在的话,就可以在北走廊看好几次了。一思及此,石漱便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懊悔,但本来他就没想过可以在念大学第一年的时候怎么样,现在只是对从天而降的幸运感到兴奋而已。
他一扫脑中的思绪,抬头朝上方伸展。
忍耐呵欠的耳朵将声音隔得远远的。
「跟入学典礼的舞台是一样的理由吗?」
日光西斜的教室很安静,伫立在窗前的花颖与影子融为一体,仿佛时间静止一样。
「你当时想知道为什么看到舞台会不舒服的理由。」
看来似乎不是石漱听错。
「因为身体出问题的只有你。」
「是啊。」
花颖一露出苦笑,周围的空气便缓和下来,时间开始走动。
坐在前面的绫濑双手摆在膝上,将石漱放在视野中间。花颖在等待答案。
「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石漱喝了一口保特瓶中的水,水滴流到瓶底,滴落在桌面上。
「我高中为止都在田径队跑短跑。只要去参加大赛,几乎都是差不多的面孔,其中有个家伙每次跑的时间都跟我很接近。」
石漱现在已经想不太起对方的样貌身形了。因为那是国中时的事,之后彼此都长大了,就算重逢,石漱应该也无法注意到对方吧。
「那家伙有一部喜欢的漫画,总是把插画带在身上。他说进入跑道前看那幅插画的话,就能跑的比练习的时候还要快。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种集中注意力的方法,但有别的人看了那幅插画后,当天比赛就刷新自己的纪录了。」
「那个人也喜欢同一部漫画吗?」
「没有,他连看都没看过。」
绫濑蹙眉。
国中时的石漱大概也是这种表情吧。
虽然石漱不相信画的效果,但同年龄的短跑者之间,很流行看那家伙的插画来讨个好彩头。
「每个人都有切换注意力的开关,所以那家伙弄丢插画、一脸苍白的时候,我觉得只要拿别张画来就可以了,没有当一回事。然后其中一个帮忙找画的人说:『你没有那幅画也没差。』」
「你被怀疑了吗?」
花颖脸色发白,绫濑也一脸不能接受的样子。
「学长有辩解吧?」
「我说跑步比的是时间,把其他人踹下去也没意义。」
如果石漱在这里停下来就好了。
面对石漱的辩解,有几个人同意,有几个人还在怀疑,也有人指控石漱是不是嫉妒看了画之后提升跑步成绩的人。
石漱很喜欢跑步。
喜欢从起点穿越终点的那股明快清爽。
天气好的日子,头顶上是一大片蓝天,赛场的红色地面和视野分成上下两块,跑道上的白线笔直延伸,没有任何障碍物。
一站上跑道就心情雀跃。
发令枪一响便心跳加快。
石漱希望可以永远在那里奔跑,但即使只有一秒的急驰他也开心。
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奔跑、再奔跑。
对石漱而言,那是从脚放上起跑板开始只存在十几秒的独特风景。
被污染了——石漱当时是这么想的。
其他人对石漱的怀疑和猜忌,就像墨水滴落般闯入了石漱原本清朗的视野,连他的心都染上了黑色的痕迹。
『怎么可能看了画以后就跑更快?』
石漱还记得,那句话令他有种吐出黑色污块的感觉。
走出选手休息室后的走廊很凉爽,越靠近室外,从赛场照入的灿烂阳光就越加眩目。
『只有石漱,我不想听你这样说。』
看见对方立在原地的失落后,石漱才知道自己深深受到信赖,理解到自己只用了一句话就背叛了他。
尽管没有实际触碰,石漱的掌心却留下了推落对方的触感。
「那家伙很明显失去集中力,变成最后一名,也没有出现在下一次大赛里。上高中后,我听说他离开田径队了。」
「你没去看他吗?」
「太远了。」
没有其他理由。凭石漱的零用钱,他无法到县外去。
「那个……对方是哪里人呢?」
「北海道。」
「全国大赛!」
绫濑的惊讶贯穿了石漱的耳膜。
「我现在没跑了。」
石漱压着太阳穴,将身体靠向椅背。
「我到最后也没有看到那家伙的画,脑海里有个角落一直介意着这件事。」
会影响观者的画到底是怎样的东西?
高中二年级的冬天,石漱迟迟无法决定志愿。
虽然他喜欢跑步,但到了十七岁,跑道上便出现了有资格目标全世界的选手,从起点开始无人的景色也无法再持续太久,看着某人的背影抵达终点的次数渐渐增加。
当时,在来乐美术大学的介绍下,石漱知道了艺术心理学这块领域。
石漱心想,如果美术史系是专门研究艺术解析这门学问,以学术角度分析绘画的话,或许就能学到绘画带给大脑的影响。
那里,出现了影响人类的绘画实体。
听见泽鹰的话时,石漱的内心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入学典礼舞台奇怪的感觉是因为未完成,我想看的是过度完成的画。」
「就算解开疑惑会幻灭也没关系吗?」
花颖的问题在一开始就回答完了。
石漱过去无法理解,甚至束手无策。
混浊的视野、沉重的枷锁,甚至不知道该跑向哪里。
「如果看了对每个人都灵验的『驴子耳朵』的话,我也可以明白那家伙之前的感受了吧?为了这个,要我交出任何东西我也在所不惜。」
虽然事到如今,石漱加诸在对方身上的伤害并不会消失。
窗户下传来了行人的说话声,第三堂课结束了。
石漱将水滴消失的保特瓶盖拴紧。
花颖的嘴角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绫濑?」
花颖的声音掺杂着动摇。
只见绫濑用双手拉起眼角和脸颊,眼睛瞪向空中,嘴唇像青蛙一样左右抿起,因而把下巴压得像火山口一样。
「你现在超级丑喔。」
「石漱。」
花颖短呼一声制止石漱,但他自己也没有正视绫濑。
绫濑像和仇人对峙似地,以锐利的目光瞪着膝头。
「我过去犯了许多错。自以为是、个性扭曲……光是想起来就丢脸到想殴打自己的头好忘记一切。」
大概是边说边记起来了吧,绫濑瞬间看向花颖,掌心更加用力。她的脸有些瘀血,耳朵红得像烫伤一样。
「如果能忘记昨天愚蠢的自己,从今天起当一个全新的自己应该会很轻松吧?但是我却办不到。我把每次相处想成是最后的诀别后,才终于稍稍制止了别扭的心情,这已经用尽我所有力气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石漱下意识地表达理解。还真是难懂的坦率。
绫濑在紧压的双颊下咬牙说道:
「就算明白没有用也还是会想起来,明明无法改变过去还是会去思考。」
「我也一样。」
「我们一样。」
石漱冷淡地应声,绫濑毫不犹豫地同意,但左手的小指又赶紧塞住左眼。
「虽然一样,自己也是那样想,但听了石漱学长的话以后,我还是想阻止你。我原本觉得如果花颖学长愿意阻止你就好了,就算石漱学长能接受,但我还是不要学长被诅咒。」
正觉得绫濑的话尾颤抖,用力不太自然时,绫濑激动的双眸便瞪着石漱的保特瓶,反复深呼吸后吸了一口气。
绫濑双眼通红。
她以物理性的方法用双手堵住眼睛的路径,抑止泪水。
上吊的眉毛、紊乱的呼吸、咬紧的牙根上寄宿着强烈的意志,那副用力将自己留在理性边缘的样貌既不楚楚可怜也不可爱。
那是对抗绝望、带着骄傲的奋斗身影。
「石漱学长。」
「!」
「还有花颖学长!」
绫濑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停了下来,紧盯着两人不放。
「你们骂我也没关系,我要先把自己的问题放一边发表意见。」
她的眼睛动也不动,早已经不顾任何形象。
「石漱学长非看不可的话,应该看你朋友的画而不是诅咒的画。想要面对过去的话,请用正面对决的方式面对。」
「!」
石漱好歹也在竞技的世界里待了六年,对他而言,这是最强烈的挑衅。
如果办得到的话,他早已经那么做了,就是因为没办法跑直线,他才在寻找绕路的方法。
「那张画已经不在了!」
「不是实品可以吗?」
看着一触即发的石漱和绫濑,花颖悠哉地问。
像是搞错状况的笑容里,露出了几分钟前想要说什么时的白牙。
「因为我家的执事很优秀。」
花颖的笑容夹杂着不可思议的叹息。
6
第四堂课来到一半的时间时,一名老年绅士来到了主人不在的嗣浪研究室。
「花颖少爷,让您久等了。」
温和的微笑,温柔中带着凛然,优美的日文和无懈可击的姿态,如实地诉说着他的严格。
色泽古典的简单西装虽然和听到执事后想像到的华丽画面有所差距,却让石漱觉得,就算说他是石漱见过的所有人类中最适合穿西装的人也不为过。
「初次见面,敝姓凤。你们是石漱少爷和绫濑小姐吧?」
就连低头的动作也透着洗练。
「我是绫濑万里。」
「我是石漱。」
到今天为止,石漱以为是行礼的动作到底算什么呢?没办法做到像凤一样的举止,令石漱产生一种回到幼儿阶段的错觉。
「我没想到是凤会来,你工作没关系吗?」
「是的。这也是我的幸运,实现了拜见花颖少爷上学模样的梦想。」
「是吗?你可以好好刻在心里。」
「凤惭愧,无法展现回忆的图库有多充实真是太难受了。」
两人交换着玩笑般的话语,花颖高兴地露出了笑容。
「我已准备好您要求的画像。」
凤恭敬的用字遣词就像以真丝包覆主旨一样,舒服、柔软地花了些时间抵达石漱的心脏,在他理解意义的瞬间,心脏强力鼓动。
凤的指尖藏在西装口袋里。
「石漱。」
花颖呼唤。
「在这里,请看。」
凤递出的信封有着好摸的触感。
绫濑表情紧绷,细细挤出呼吸。
坦率的花颖全心信赖石漱,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彼此竞争无数次的同伴也曾经将信任交给了石漱。不过,石漱是在信任被破坏时才明白这件事,罪恶感如铅块般沉重,不停地折磨他。
这是他当年不想看的一张画。
石漱打开封蜡,发出了类似弹玻璃的声音。
「这是……」
石漱说不出话。
他认得这幅印在明信片大小上的画。
红褐色的地面,地平线画在高高的位置上,以白线区隔的跑道直线延伸。从起跑在线看到的风景里,没有任何可以屏蔽视线的事物,把脚放上起跑板飞身向前,映入眼帘的蓝色天空让身体变得更加轻盈。
这是石漱喜欢的景色。
他和石漱看的是同一片景色。
石漱觉得很不真实,指尖用力确认纸张不可靠的重量,发现了不自然的厚度。纸张平顺地滑了开来,这是两张纸。
心脏用力跳动。
石漱将第一张纸再滑开一些后,出现了印着机械短信画面的内容。
『你终于发现到这个的好了吗?』
文末加上的笑脸图案掀开了石漱记忆的盖子。
炫目的阳光下,他的失落深深烙印在石漱的心里,以致于石漱一直想不起对方的长相。
在更衣室紧张的脸。
看着画安心的脸。
站在隔壁跑道起跑点认真的脸。
抵达终点后全身放松的脸。
与他非常相似的笑脸图案模糊地渗透开来。
石漱知道花颖发现了。
石漱用纸张遮住眼眸,用全身心的力量让嘴角勾出上扬的笑容。
石漱依赖着众人的沉默。
时间飞逝,这几分钟开始失去真实感的同时,石漱的头脑也神奇地清醒了。
石漱吸了吸忍耐后残留的鼻水,将两张纸收回信封里。
「谢谢。」
「不介意的话,请收下吧。我已经取得对方转让的同意了。」
凤公事公办的回答实在令人感激不尽。石漱从上方压住拆开的封蜡,封蜡上的纹路陷进了拇指指腹,就像盖在自己身上一样。
「绫濑。」
「……什么事?」
「谢啦。」
「没什么,学长没必要向我道谢。我只是受不了学长们搞错方向要我陪你们浪费时间罢了,就算你擅自用积极的层面解释,我也只会觉得是我们见解不一样。」
还真是辩才无碍,一句接着一句说了一连串惹人嫌的话,不愧连本人都说自己个性扭曲。
「这辈子的诀别到哪里去了?」
见石漱毫不隐藏地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后,绫濑犹豫纠葛了一番,最后——
「不客气。」
她不开心的脸红了起来,以一句话概括了长篇大论。
「再来,乌丸你刚刚为什么脸色发白?」
「呃!」
花颖将姿势良好的背挺得更直,就像衬衫后面插了根棒子一样,又或者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小猫。
「不,我只是想谜题若是解开就会消失不见了。」
「无论是谜题还是冰块,解开后都会消失吧?」
「是啊,会消失不见吧。」
花颖黯淡地低语。他抬起头,又变回无忧无虑的笑容。
「凤,这里有大学管理的美术馆,要去看看吗?可惜没有我的画就是了。」
花颖打算拿起波士顿包,凤快他一步将包包背在自己肩上。
「绫濑接下来呢?」
「我等嗣浪老师回来。」
绫濑向挥手的花颖和行礼的凤回礼后,坐到研究室角落里的破洞沙发上,拉开文库本的书签绳。
石漱又看了一次信封后收到包包里,跟着花颖他们来到走廊上。
先行离开的花颖与凤走在几步前。
「希望花颖少爷将来画画时能准许我拜见。」
「我一定会让你看的啊,为什么还要特地跟我确认?」
「恕我惶恐,过去将您画里风光明媚的星空误认为大海深渊,那令人唏嘘不已的失态至今依然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凤的态度越温驯,花颖的眼睛睁得越大。
石漱原本想以距离为盾牌装做没听到的样子,但当他心想「哦~」的瞬间,花颖回过头,两人的视线撞个正着便不打算隐藏了。
「呦,大画家。」
「那是小时候的事!凤,你也赶快忘掉!嗣浪老师有说喔,艺术是根据观者改变形状完成的。」
「真是金玉良言呢。」
凤露出充满慈爱的笑容。花颖像是要甩开害羞似地加大步伐,和凤拉开了三步的距离。
然后停在原地不动。
「根据观者而不同?」
花颖停下脚步的地方,是南走廊挂着的刺绣画前。
藤花盛开的山中,瀑布溅起水花坠落,雄伟壮阔。一靠近画框的保护玻璃,便能看见画作是由纤细的金丝一针一线织就而成。
「就算不同,源头只有一个。」
花颖抬起上半身,越过保护玻璃看见石漱后转过身说:
「『驴子耳朵』或许还在学校里。」
就像脑海里所有思考线路都串连起来通上电一样,花颖的眼睛深处闪了闪,虚无的眼瞳并没有抓住映在上方的事物。
他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色呢?
「花颖少爷从小就很聪明呢。」
凤爽朗地微笑。
7
犯人会回到作案现场。
为了观望自己留下的伤害而获得满足;为了混入骚动不安的人群暗自窃喜;为了确认事情没有闹大;为了湮灭证据。
回去的地方因目的而异。
偷走诅咒画的小偷推开沉重的铁门,毫不犹疑地走了最短的距离。
戴着工作手套的手将堆积的废材一一拿掉,取出白袍后噫出一口叹息。
然而,原本很顺利的作业进度开始停滞不前,发现到异常的她回过头,杉木般的头发散了开来。女子发现了靠近碎裂石膏废材的男子。
「很抱歉,白袍以外的东西我都回收了喔。」
嗣浪搔搔鼻头,不情不愿地出声。
「雕刻系三年级的桃李同学。」
桃李绷紧全身,戒备地抱紧白袍。
「你应该没有选过我的课吧?我是工艺系的副教授,嗣浪。」
「嗣浪老师,我——」
「没事,我会听你说。因为校方有指示要避免和学生在室内独处,我们到外面去说吧。」
嗣浪敲了敲立在墙边的空画框后,桃李似乎正确理解了自身所处的状况,跟在嗣浪身后离开了废材仓库。
来乐美术大学在第五堂课后没有开设一般通识科目,有的只是部分专业实习科目与取得教师和学艺员资格所必须的补充科目,因此大部分的学生都准备回家了。
在宁静悠闲的校园一隅,就算副教授和学生在说话也没有人会多加留意。
嗣浪有些无所适从地交换了双脚的重心,把手伸向口袋里的香烟。不过,他没有把香烟拿出来,下定决心,把视线定在桃李身上。
口袋里传出他握扁烟盒的声音。
「今天早上,你从北走廊搬走了那幅画。第一堂课的时间只有有课的学生会来学校。从人烟稀少的北走廊前往后庭是很容易的事。不过,你抵达后庭后,发现有个男生从你背后靠近。」
大概是下意识的举动吧,桃李望向杂木林的东边。
「因此,你立刻把头发往前拨,用白袍的领子遮住脖子。你的发型,该怎么说好呢,像是雨淋板还是杉树,因为后脑杓有打层次,这样一来从远方看起来就像短发。你运用背纸袋夹起来的要诀,把画立在身侧,将他能看到的表面积减到最小。」
这是与乌丸家贴身随从兼仆役长的峻确认的事,他说头发一留长就会给人厚重的印象,为了纾缓这种情况,一般会把头发染成比较浅的颜色、打薄减少发量或是打层次。
「还有那个……什么呢。因为白袍下摆的关系,画框边缘也被藏起来之类的……算了。总之一切如你的计划,对方似乎不知道你拿了一幅画。」
嗣浪想不起来的部分是石漱与花颖各自提出意见,无法统合结论的地方。嗣浪随便地将两人欠缺临门一脚的地方含糊带过,连接正题。
「不过,目击者还有一个人。」
疾风扫过草丛,紫苑花幽幽地摆着头。
「……工房大楼的阳台……」
「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听社团的人很激动地在讨论,说杂木林里飘现妖精。虽然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桃李的声音尖细得分岔,可以想像此刻她的口干舌燥。
嗣浪懒懒地用脚赶跑附在鞋边的小虫子。
「你很害怕被诅咒的画吧?不不不,我不是在激你,因为我拿回来的时候也非常小心谨慎地不去看它。你搬画的时候也一样,将画对着外面以免看到。没有准备盖住画的东西,可以解释为你是一时冲动拿走画的。总而言之,挂在走廊上的画框有附保护玻璃。」
校舍里很难像美术馆一样保持最适合的温度和湿度。此外,众多学生来来去去,也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保护玻璃的任务就是隔离画作与学生,守护作品。
「你为了隐瞒男学生而将画沿着小径的方向立起来,变成面对正旁边的工房大楼。在阳台的学生看到保护玻璃上反射的杂木林树木,误以为自己看的是你的另一边。」
这不禁让人觉得,如果画框不是木制的话,结果可能就不同了。
「原来是……这样啊。」
桃李紧握的白袍是妖精褪下的躯壳。
根据观看位置不同,看起来不一样的小偷。
真正的小偷只有一人。而有办法造成这种状况的只有桃李。
「你将画和白袍藏在废材仓库里后,用身体去撞废材来制造撞击痕迹,再到图书馆后面发出尖叫,成了目击者。」
嗣浪做出结论,仿佛卸下重担地叹了口气。
「虽说是要掩人耳目,但做到让自己受伤的地步,你就那么喜欢那幅画吗?」
嗣浪用轻松的语气询问,桃李左右摇摇脑袋。她那被说是驼背的后背越来越弯,在叶子沙沙声响间吐出话语:
「社团里有个学妹休学了,雕刻系二年级,是跟我同系感情也很好的学妹。」
嗣浪没有附和,静静倾听。
「这个月初下雨那天,我在北走廊的空教室练歌,休息时间到走廊上时,看到学妹站在画前。现在回想起当时恶心的感觉,我还是会不寒而栗。」
「恶心的感觉?」
「对。那个人明明是学妹,看起来却像个只是站在那里的无生命物体。」
桃李声音中响起的浓浓恐惧,令人想到了昏暗的天空。滂沱大雨沿着窗户玻璃滑落,在被隔绝开来的校园里,有幅画和女孩子。
「学妹后来就没来学校了。虽然觉得奇怪,但我今天听到了诅咒的传闻,想起了那个雨天,觉得自己必须在那幅画又附在谁身上前处理掉它才行。」
「你打算把画混在废材里扔掉吗?」
「对不起。」
桃李求助般地将怀中的白袍交给嗣浪,深深低下头。嗣浪从桃李手中接下白袍,表情沉郁地回答:
「你的行为是出自对同学的情谊。只要你们有学习、创作的心,学校这边会不惜一切帮助你们。请向那位同学传达,她还有回来学校的方法。」
桃李一抬起头,嗣浪便一扫脸上的忧愁,露出毫无矫饰、仿佛打出生起就是那样的笑容。
「可以吗?我还以为没办法再待在这所大学里了……」
「我答应你,会把画收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保管。」
嗣浪的话让桃李的膝盖软了下来,跌坐在地。
「喂、喂,你没事吧?」
「太好了。」
桃李轻启的唇畔流泄满满的心安。
「谢谢老师。啊,太好了,再也不会有人难过了。」
桃李仰望天空、放下心中大石的模样,感觉就像她自己从诅咒中解放了一样。
等让桃李回家,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后,这次换嗣浪蹲坐在地上。
「呼——耍帅还真累啊。」
「嗣浪老师,谢谢。」
花颖从废材仓库后现身到树荫光影下。石漱很介意花颖头上沾的树叶,用手掌胡乱帮他拨开。
提议将人交给嗣浪处理的是石漱。指出桃李的犯行反遭对方怨恨对石漱和花颖来说也很麻烦。可怕的是,花颖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点。既然是继承名门的人,石漱希望花颖可以学些周全的处世之道。
画作现在的所有人是来乐大学,由校方处分引发问题的学生是很自然的事,以校规为准则的话应该就不会留下后患了吧?最重要的是——
「教导学生必须由老师来做。」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嗣浪双手扶膝,靠自己手臂的力量站起身。
「训话结束了吗?」
图书馆的后门打开,跨着阶梯下来的人是泽鹰。
「调皮的学生还真多呢。」
嗣浪利用泽鹰的措词,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石漱和花颖。看来石漱他们要做好听一、两句抱怨的准备了。
「田之上老师帮忙将画包得严严实实的,似乎可以帮忙保管在史黛芙妮雅美术馆的仓库里。」
「谢天谢地。虽然难得创作的画必须远离人群是件令人难过的事。」
「如果引发伤害非本人所愿的话,那就更应该隔离。」
「虽然很可怜……但没有什么东西能跟学生的安全相提并论啊。」
嗣浪和泽鹰开始讨论起管理画作的细节。
画经由让人们看见而完成。若是根据嗣浪的理论,「驴子耳朵」必须处在未完成的状态。
谁也不能看、不能提起,宛如孤独的国王。
石漱将不像自己的感伤连同停在手臂上的虫子一起赶跑。
「回去吧,这里感觉会被蚊子叮。」
「石漱。」
花颖喊住他,石漱停下左脚脚步。
夕阳西斜,光线落在杂木林里十分眩目。花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融在树林中。
「石漱,你也会休学吗?」
「为什么?」
疑问从石漱的嘴里脱口而出,他不记得自己有做出会被退学的蛮横行为。
花颖的脚趾踏着地面。
「因为你已经解开你朋友珍惜的那幅画的谜底,你的入学目的也就消失了。」
解开的话就会消失不见——石漱想起他和花颖在嗣浪研究室里说的话。虽然这是石漱自己的去留问题,但花颖这么一说他才想到。
人类看见画,大脑产生反应。
那家伙失去的护身符画,大概令短跑选手想像到最棒的奔驰了吧。
不过,并不是适用于所有人。
理发师看见国王的耳朵惊愕不已。虽然最后这个秘密成了举国皆知的事,但其中可能也有人感叹那是很了不起的耳朵。会不会也有人想到了自己的缺点而对国王产生同理心呢?就算有人看到了国王的耳朵却完全不以为意也不奇怪。
人类拥有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大脑。
诅咒的画真的会把所有看到画的人逼到家道中落吗?
如果能用理论解开那股被涂抹在画中的压倒性力量的话,或许就能解除黑暗仓库的封印,让它重见天日。
「你不觉得用科学解开诅咒的学艺员很帅吗?」
石漱用一点也不有趣的口吻丢出这句话后,花颖敏锐地读懂了其中的意思,故意摆出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回答:
「很帅啊。」
花颖的侧脸带着微微的笑意。
「花颖,校长想跟你说明一下这件事,能麻烦你跟我跑一趟吗?」
「没问题,我带凤一起过去。」
回答嗣浪后,花颖朝那里移动。
泽鹰的事似乎已经说完了。他和嗣浪等人道别,返身离开途中和石漱擦肩而过,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石漱的心脏再次升起一股恐惧。
根据入学前在新生说明会上的所见所闻,泽鹰给人的印象是距离越远越令人生畏,随着靠近则让人产生好感。
泽鹰颀长的身材本来就会给人压迫感,搭配举手投足间清心寡欲的样子,更让人有种难以接近的感觉。不过,只要说过话,也有女生会交头接耳地说他气质温和,笑起来很可爱。
「石漱,辛苦了。」
泽鹰没有放慢脚步,只留下了声音。
石漱粗鲁地点点头,在泽鹰经过后偷偷看着他的背影。
「……正好相反吧?」
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
石漱将无法向任何人说的话,交给了拂过树林的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