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3话 沉睡之森

1

斋姬家的晚餐很热闹。

以现任当家友春和宁夫妇为中心,儿子赖长、隐居的长十以及结束工作的员工们肩并肩,大家一起做菜一起用餐。

夏原斜眼看着一大盘一大盘没有统一性的菜渐渐被扫光,快一步用小茄子米糠渍做为晚餐的结尾。

他将餐具叠起来后,坐在旁边的员工问:「你要回去了吗?」不过,没有一个人不懂得看场合地大声喧闹。

夏原轻应一声,伸直膝盖,将用过的餐具收到厨房。

「感谢招待。」

「唉呀,夏原。」

厨房里有赖长和赖长的母亲宁以及员工青枝。

赖长手里拿着点心的赠品,正滔滔不绝诉说着虫子的美妙,青枝蹲在他面前,一边读着外盒的营养成分表一边没劲地附和。

宁削除梨子皮,将梨子切成四等分。

「你有吃饱吗?」

「非常饱。承蒙招待。」

夏原将餐具放到水槽后,感觉到一股从手肘下方传来的视线。

是赖长。

他右手抓着梨子吃,左手啪啪啪地拍着夏原的腿。

「夏原,你要回去了?妈妈都切好梨子了。」

「抱歉喔,小少爷,我有些数据想在明天前先看一遍。」

尽管辞去检察官转职为登录制执事的那段期间,夏原有好几位接受派遣的暂时主人,然而,如今再度回到律师事务所后,斋姬家还是会像这样找他来临时帮忙。

托此之福,在几位变熟的员工之间,还有人叫夏原「小少执事」。

每次夏原说自己已经辞掉执事时,长十就会用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吩咐他,乖乖让人拐来后最后又总是连晚餐都被招待一顿。真是个不好对付的老人家。

「夏原,我把散寿司和鲜虾炸馄饨都分装好了,带回去吧。」

宁递给夏原一只乐高的纸袋。

仔细一瞧,桌上堆着装了散寿司的餐盒与纸袋。虽说宁是嫁入斋姬家的媳妇,但人情味与海派的作风都会让人联想到长十。

「太好了,我明天早餐吃。」

「夏原,你会再来吧?」

赖长在青枝背后一脸哀怨地瞅着夏原,那已经是想睡觉的眼神了吧?

「要不然,等小少爷长大后请雇我当顾问律师。」

「顾温……律师?」

夏原随口的一句话似乎让赖长陷入混乱。

「我下次再跟你说。」

「下次,就是你下次来的时候吧?」

赖长又相信了夏原随意的话语,因此夏原将这不知道第几次的约定放在心里,心想着一定要实现。

夏原在赖长和宁的目送下离开后,四周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屋子里流泄出来的光线朦胧地照着庭院,听到自己已经不在的客厅传出了笑声,一种类似乡愁的寂寥感油然而生。纸袋的重量在夏原产生疏离感之前将他拉住。

这只是一时的感伤,自己似乎也有善感的一面。

夏原置身事外自我分析,从大门走向大马路。前往地铁站的公车班次很少,一想到差了几分钟便会错过的懊悔,夏原不禁加快脚步。

虽说斋姬家为了避免交通噪音而建在巷子深处,但距离大马路并非远到跑步会流汗的程度。唯一的难处是纵横交错的巷弄。

夏原凝神,匆匆走过完全不亮的小路。如果搞错转弯的地方,就不是错过公车时间的问题了。

红砖墙尾左转,寿司店右转,在两户人家的树篱中间转弯是最困难的地方。一个没注意,连白天都会看漏。

夏原稳住心情和速度,瞪大眼睛看着树篱。

因此,当他找到转角时心里松了一口气,打算迅速转弯。

「啊!」

夏原一转弯就差点跟人脑袋撞个正着。

踉跄中夏原以右脚为轴心,旋转身体而得以平安无事。

「不好意思。」

夏原道歉后,迈开脚步。

他并不介意对方没有道歉。然而,就算动员所有负责过判例的记忆,他也想不到在漆黑夜路上逗留的健全理由。

夏原朝后方偷觑,发现不知道是谁的那个人正看着自己。

夏原的手指摸向藏在口袋里的smart water,那是律师事务所要他带在身上的东西。虽然外观看起来是无色透明的水,但每瓶smart water都搭配不同的化学物质,可以锁定使用对象。

(如果要抢劫的话我就泼背,刺我的话就泼胸,揍我的话,赌一口气也要泼到他的脸。)

身分不明的人向戒备的夏原提出问题:

「你会为了谁而死?」

怪异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不熟悉的发音不属于任何一种地方方言。

对方将连帽上衣的帽子拉到眼睛的高度,直筒裤遮住了双脚的线条,看起来既像男人也像女人。

「你会为了谁而死?」

一模一样的声音重复问道。

令人毛骨悚然。

「我才不会死呢,我要告你教唆犯罪喔。」

夏原恶狠狠地回答后,那个人消失在树篱的另一侧。

2

花颖目睹了一个特殊案例。

被害者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看到犯人是无可厚非的心理。就算只是因为自身过失而引发的意外,当事人应该都会避开事发现场,远离会成为导火线的物品、言语、声音。直到感情褪色、记忆淡薄为止应该要花上相当长的时间吧?

即使想以类似的经验发挥同理心,但当事人的心情唯有当事人明白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个结果却是花颖完全始料未及的。

「花颖,谢谢你来。」

芽雏川肇大打着黑领带,身穿一袭小礼服,笑容满面地迎接花颖。

赌场酒吧——「Akris」。

位于吉祥寺高级地段的这间店,提供了各式各样的酒类与游戏。

客人虽然能购买只限在酒吧内使用的筹码,享受轮盘、百家乐、扑克牌等游戏,但获得的筹码无法换成金钱或物品。这是个只要跨出店里一步,相关的一切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泡沫般的一个地方。

酒吧中许多常客是像肇大这样的资产家二代。

就这层意义上来说,今天来店里的面孔和平常的客层没有什么区别,不过,酒吧前却挂上了「包场」的牌子。

包场的主人是芽雏川肇大,包场目的是婚宴派对。

「恭喜你结婚。」

「谢谢,要一起干杯吗?」

肇大一举起玻璃杯,衣更月便将杯子递给花颖。杯中虽说是与「祝酒」这个名称相反的无酒精西打,但由于花颖尚未成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让衣更月跟自己来也是为了应付店家的规定。

「啊,不好意思,我的杯子刚刚就几乎空了。」

歉疚地举出空空的手这么说道的女子是肇大的婚约对象,莉纱。

身上一袭设计简单的洋装衬托着她楚楚可怜的身姿与纤弱高挑的身材。她将长发挽起,挂在纤细脖子上的Y字炼与发夹是同一款设计,相连的蓝宝石与莉纱白皙的肌肤十分相衬。

「我来。」

「不,我去拿。」

肇大阻止了衣更月的提议,不舍地松开莉纱的手。

「花颖,莉纱就交给你一下了。」

「好。」

花颖回答,看着肇大以连贴身侍从都汗颜的机敏前往吧台的背影。想不到肇大是个这么勤快的人。

「呵呵。」

莉纱溢出笑声。

「怎么了?」

「你的嘴巴恍神了喔。」

经莉纱这么一说,花颖才注意到自己的嘴巴正半开着,急急忙忙抿起唇。他希望衣更月的视线看起来很冰冷是因为长相的关系。

莉纱体贴地蹙起眉头说:

「很让人吃惊吧?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么没礼貌。」

「我什么都没说。」

花颖语带含糊。那是只有莉纱才能说的台词。

肇大曾经弄伤莉纱。虽然没有报警留下记录,但那件事花颖也在场。

肇大在某场派对上对莉纱一见钟情,紧缠着人家不放,然而,莉纱似乎没有回应他的邀约。气得发昏的肇大强行接近莉纱弄伤了人家,回过神便逃之夭夭。

「我被攻击的时候真的很害怕。在那之后,不论是信、赔罪礼物还是赔偿费,我连收下都觉得讨厌所以都拒绝了。」

「你后来没有再跟肇大先生说过话了吗?」

「对。我请律师做我们的中间人,跟本人则是一次都没有说过话。」

莉纱微微露出苦笑继续说:

「大约是梅雨季过去的时候,我拍摄结束回家途中电车发生灯号问题,等电车恢复运行我抵达转车车站时,回家的那条线已经停了,出租车站大排长龙。我想去排队,结果有两个男人邀我共乘。」

以模特儿为业的莉纱,光是站在那里便会引人注目。

「旁边的人呢?」

「都装做没看到的样子。」

善意与自卫。

这是花颖平日也会遭衣更月瞪视、很难下正确判断的问题。

「我回到车站内,好不容易走到还亮着灯的窗口附近,但来往的人越来越少。我老家在宫城,就算联系家里也只是让家人担心。正当我不知道该拜托谁才好的时候,我想到当初离开派对时肇大说过,请我有困难就联系他。」

「你联系肇大先生了吗?」

「明明之前那么狠地赶走人家却又这样,我很自私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令人吃惊的是这个事实。该说是以毒攻毒吗?花颖的脑海里展开了一幅煽动山猪去击退山猪的图像。

莉纱嘴角浮现娴静的笑容。

「当时已经很晚了,我不想麻烦隔天还有工作的朋友,心想如果是肇大的话,把他吵醒也没关系,他之前也给我添了麻烦之类的。」

「原……原来如此。」

「肇大后来过来了。他让我搭上他搭过来的出租车,也帮我付了钱给司机。我问他不一起搭吗?他露出为难的表情,将一个便利商店的袋子放在车内后就留在车站那里。我是交往后才问出来的,他好像是目送我回去后,回头再排出租车的样子。」

「队伍那么长……」

「他好像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那个袋子里装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咖啡、汤、茶、甜甜圈和面包,还放了收据,面子都没了。」

莉纱呵呵笑着,望向吧台。

肇大正兴致勃勃地和头发全都梳起来的女调酒师说着什么的样子。他那过去曾以力量自豪的威风凛凛,如今则有种豁达的表情。

「我手里包着温暖的饮料罐……松了一口气,觉得一直以来都没听他说话的自己很坏。所以虽然犹豫,但我隔周还是去还他出租车钱了,向他道谢,也仔细地听他道歉。」

莉纱仿佛在回味回忆似地,脸上的笑容淡去。她双手交握摆在胸前,就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是为家人着想,甘冒生命危险的人。船上的那件事让我确定这个人值得信赖,再也没有迷惘。」

穿过无名指的银色戒指在她的左手上闪耀光芒。

肇大拿着香槟杯回来。

「莉纱,我请调酒师调了杯气泡酒加水蜜桃汁,你喜欢吧?」

「谢谢你,我最喜欢了。」

莉纱优雅地收下玻璃杯,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肇大就像一名醉心于莉纱的骑士。花颖高兴得像是自己的事一样,向两人举杯。

「有时间的话,慢慢玩再回家喔。」

「谢谢。」

表达了祝福,也看到两人幸福的模样,花颖有种肩头一轻的感觉,移动到了距离两人稍远的高脚桌旁。在不失礼的程度下喝完饮料就回去吧。

「衣更月也喝一杯怎么样?」

「感谢您费心,我现在正在工作中,请不用为我担心。」

花颖觉得衣更月好像很在意吧台的样子,但似乎不是这样。

「恭喜你,莉纱。」

一群穿着洋装的女生聚集到莉纱身边。

「我马上回来。」

莉纱轻轻和肇大互碰了下脸颊,加入朋友群里。

肇大也在朋友的包围下,断断续续传出愉快的对话内容。

虽然这场婚宴派对比之前那场派对的规模还小,但即使肇大离开了芽雏川家还是有这么多人来祝福他,花颖也感到有些羡慕。如果花颖要开生日派对的话,会有和乌丸家无关的人来吗?

(石漱会来吗?赤目先生……会吗?)

尽管花颖单方面地把赤目当朋友,但他不是很清楚赤目在想什么。说到难以捉摸的话,泽鹰家的哥哥也一样。

依说话时间的比例来看,早苗是如外观所见的认真和开朗,个性也愈发鲜明,赤目则是说再多话花颖也不明白他,泽鹰是说越多花颖越糊涂。

(感觉好不可思议喔,当时在泽鹰先生的家里,有五岁的我、七岁的赤目先生还有十三岁的兄妹,真是难以想像。)

花颖的杯子空了一半,正当他想着再喝两口应该不会失礼时,耳边却飞来了很不适合大喜场合里的单字。

「『你会为了谁而死?』」

花颖打了一股冷颤回过头,看见肇大和三名朋友面对面,脸上交织着好奇心与恐惧。

「——据说晚上在路上这样问耶。」

「好可怕!」

看着朋友们夸张把身体缩起来的样子,肇大食指戳着浅紫色的领带,指着自己说:

「我也有被问过这句话。」

「你也有?」

三人睁大眼睛,靠近肇大的左右问:

「对方是怎样的家伙?你回答什么?」

「那还用说?」

肇大悠然地挺起胸膛说:

「只要能守护她,我会不惜性命,为了守护她这朵花,我愿粉身碎骨。」

「就知道。」

肇大的朋友口气冷淡地无视肇大吟唱般的回答。他们亲昵地笑成一团,重新干杯后,话题自然移到了莉纱的身上。

「花颖少爷。」

「我不是听得很仔细喔。身为一家之主,我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真是崇高的想法。不过,不得不说,听这件小道消息并多加留意是贤明之举。」

衣更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并不特别稀奇,但鼓励花颖偷听可是惊天动地的一件事。

「不过,我并不是鼓励您去听别人的谈话内容。因为我错过了报告机会才会这样。」

嗯,衣更月运作正常。

「为什么我必须知道这件事呢?」

「因为与您有交情的人也遇害了。」

「遇害?也只是被问问题而已吧?」

由于走在五颜六色的街道上花颖的身体会出状况,所以他不太常出门,但他也听过拜托路人回答问卷这种工作。虽然这个问题的内容很诡异,但把它称作遇害是不是防卫心过剩了?

衣更月微微躬身,在花颖耳畔低声说道:

「据说,他们听到问题后就遭暴徒袭击了。幸好,杂役就在附近才得以平安无事。」

「杂役……这么说,遇袭的人是……」

花颖认识的人又有雇用杂役的人家只有一户。

衣更月说出了再明白不过的答案:

「久丞壹叶小姐。」

绘本中的荆棘朝外延伸,缠上花颖的手臂。遥远世界里发生的事有了自己的血肉,侵蚀了花颖的现实。

3

久丞壹叶觉得自己很善变。

她死瞪着展示橱窗里的水蓝色漆皮鞋,感觉血气上涌,耳朵深处发烫,无法好好思考事情的先后顺序。

「壹叶小姐,怎么了吗?」

蹲在一旁开口询问的,是壹叶过去的褓姆藤崎。如今,藤崎历经职务转换,担任壹叶的家庭教师。

藤崎的声音和语调都很轻柔,一听见她的问题,壹叶便无法隐瞒内心的想法。

「我原本觉得水蓝色的洋装搭配水蓝色的鞋子是非常棒的。」

「是的,我认为那非常适合您喔。」

「可是啊,来店里以后,我又觉得是不是褐色的乐福鞋比较可爱……突然转移注意目标不会很不像样吗?」

问着问着,壹叶感到难过不已。

早上起床时她明明想要喝柳橙汁,到了餐桌上喝下倒好的牛奶后就忘了这回事;明明讨厌数学讨厌得不得了,但和藤崎一起念书的话就好开心,舍不得结束。尽管如此,一想到今天回家又要算数学后就又提不起劲了。

自己为什么不能一直想着同一件事呢?

一针一线手工制作的鞋子很可爱,北欧风的店面隐约散发一种成熟的气息。一站在店门前,壹叶感觉就像身处一场幸福的梦境,觉得每双鞋看起来都好棒。

看着低垂着头的壹叶,藤崎温柔地微笑道:

「我比谁都清楚您很专情的事。」

「啊……」

藤崎牵着壹叶的手稍稍添了些力道。

壹叶有个大自己三轮以上的喜欢对象。

她周围的人都不会说这是件不可能的事,不会指责会温柔倾听壹叶说话的那个人不懂分寸、没有常识。

虽然壹叶的父亲没有好脸色,但即使壹叶单恋的是同年纪的男生,父亲本来就严峻的脸也一样会变得更加凶狠吧。

因为有大家的守护。壹叶不会否定自己,能够慢慢地长大。虽然她想再长高一点就是了。

壹叶轻轻地回握藤崎的手,藤崎微微侧首,露出害羞的笑容。

「什么叫『比谁都』清楚?古菈。还有我——在——吧!」

「妮可。」

像是从藤崎手中抢过来一样抱住壹叶的,是小褓姆妮可。

虽然她蓝色的眼睛有时会攻击性地刺向他人,但每次壹叶只要一仰望妮可的金发,她的头发都会透着光,美得令人恍神。

「你也强调一下啦。」

「……碍事。妮可,你挡到路了。」

杂役米夏抓住妮可的脖子将她拉起来站好。

米夏非常高大,从壹叶的角度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根据妮可的说法,米夏在面对壹叶和小猫这种构造精密的小东西时的表情,似乎是最「过得去」的。妮可的国语很奇特。

「放开我。自从你开始去乌丸家后,是不是越来越像那个园丁了?」

「桐山先生很聪明,是个好人。」

「我知道他是好人啦。」

「还有,他做的腌渍品很好吃。」

「红萝卜和彩椒还不错。」

他们在说什么呢?好久没有大家一起出来了,或许感到高兴的人不只有壹叶。

「藤崎,我决定还是选褐色的乐福鞋了。」

「那我们就进去找合适的尺寸吧。」

藤崎打直膝盖。妮可和米夏走在前方,将对向的路人分往左右,好让个子娇小的壹叶也能轻松行走。

壹叶在他们几步之后,朝鞋店入口前进。

由于壹叶已经在店门前整理好心情上的想法了,因此身体没有跟上来这件事令她十分混乱。

壹叶的右手被拉向右前方,强烈的力道令她整个身体也倒向那边。

睁大的眼睛里映着的是父亲买给自己的包包,一个米色主体搭配咖啡色手把的手提包。壹叶原本心想,如果拿这个包包搭配褐色乐福鞋,看起来一定会很有气质。

为什么会有壹叶以外的手抓着那个包包呢?

壹叶脚踝浮起,感觉鞋底朝着脚尖的方向要被从马路拔下来了——

轻而易举。

「壹叶小姐,请松手!」

藤崎的声音让壹叶反射性地松开手指,

仿佛逐格播放的时间恢复为原本的速度,壹叶被狠狠甩到地上。她双手撑地,磨破了肌肤,小石子压进了膝盖,帽子掉落。

「壹叶小姐。」

「呜……」

壹叶的泪水因为疼痛与热意而涌上,但她知道路人正缓下脚步看着自己,壹叶抬起头露出笑容。

「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米夏,带壹叶小姐去医院。」

藤崎一说完,米夏立刻抱起壹叶。

只有疼痛壹叶还能忍耐,但一接触到人的体温,泪水便止不住了。壹叶靠向米夏的肩头,藏起脸庞。

「妮可。」

藤崎叫回妮可。因为是妮可,她大概想去追抢走包包的抢匪吧。

「妮可?」

藤崎再次调用,声音有点含糊。

壹叶通过米夏的肩膀看向后方,只见妮可站立在十字路口。车辆扬起一阵阵风,妮可手中帽子的帽檐和金发徒然翻飞。

「古菈……该不会……可是,你也被问了?」

「!」

妮可的脸宛如白瓷般失去血色。藤崎抓着她的手臂,在意壹叶的视线。

「之后再说。」

壹叶的膝盖传来一阵阵刺痛。

4

就算说他保护过度,但尽好执事的职责就是衣更月的工作。

「你真的要来吗?」

「我不会打扰您上课。」

衣更月一打算直接拿着花颖的包包跟在他身后穿过校门,花颖便抓起包包迈出步伐。

从花颖说西装很显眼、面露难色时,衣更月便感受到花颖似乎希望他能融入学生之中。既然是主人的命令,就只有遵守到底了。

酒红色的棉质休闲西装裤搭配白色V领上衣应该可以说没有什么问题吧?深蓝色的夹克是今年的流行,所以不容易引人注目,但款式是选择前年的。

峻为花颖准备的服装是以灰色为基调的沙龙设计师风,因此衣更月的衣服不论颜色和亮度都应该不凸显地融入风景里。

「你等我上课期间不会无聊吗?家里也有事情要做吧?」

「您的人身安全更重要。」

「这么说来,我——」

话说到一半,花颖打住,手背抹了下鼻尖。

衣更月拿出薄背心摊开。

「只是油漆味窜过来而已。」

「失礼了。」

衣更月低头,将背心收到随身包包里。花颖叹息。

「你听了壹叶的事情之后是不是保护过度了啊?虽然歹徒的行径很可恶,但我们家没有人和歹徒接触过啊。」

花颖说的很有道理。衣更月乖乖听花颖说话,在教室几公尺处前将准备好的物品交给他。

「请带着这个。」

十公分左右的细长瓶子,外层包着塑料。

「这是夏原执事给的smart water。」

「无色的防盗彩球吗?」

「是的,它反应紫外线后会显示出颜色。」

衣更月另一只手拿出借来的携带式手电筒。

「歹徒如果知道这些东西存在的话,光是持有就能对对方形成牵制了吧?」

「知道了。」

花颖连外袋一起收下,取出瓶子插在胸口口袋里。

「这样就可以了吧?」

「下课时我会来接您。上课时间嗣浪副教授准许我在研究室待命,有事时请用手机叫我。」

「上课时间不会有事。」

花颖用受不了的声音说完便走进教室。

直到教室门再度阖上前,衣更月低下头,目送花颖。

侍奉真一郎时,衣更月不会太深入思考主人的判断。这并不是指真一郎是个不深度思考的人——就连在自己的脑海里衣更月都想要补充这条但书。

衣更月信任真一郎。即使世人觉得真一郎看起来很奇特,但他从来没有下过不合理的命令。

然而,花颖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豪爽地误判。

衣更月必须一直转动脑袋,从最好的状况到最差的情况摸索所有可能,事先想好好几种方案。

「你认为我为什么会让你当执事呢?」

衣更月突然想起真一郎的问题。

衣更月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是凤,不管花颖的失策产生何种问题,他都能以比衣更月快好几倍的速度应对吧?花颖也十分信任凤。

衣更月用怀表确认时间,小指碰着新表炼,阖上怀表。

叩叩叩叩。

衣更月避开雾玻璃敲门,在他报出姓名前嗣浪便出声回应:

「进来——」

「打扰了。」

衣更月打开一条细细的门缝,小心翼翼地走入研究室。

嗣浪的研究室有许多东西,深处的墙壁、窗户下,所有称之为「面」的地方都被用柜子填满了,尽管每层柜子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书和陶器也不够用。研究室的主人在一整排市售柜子的剩余空间里塞进了桌子和冰箱,每个地方上面都有堆积如山的物品。

研究室中央确保下来的空间坐镇了一张工作台,周围绕了各种款式的椅子。

「啊,是执事先生。」

「安——」

两名学生快嗣浪一步反应。

「真木缟少爷、和久小姐,好久不见。」

他们都是工艺系三年级的学生。

真木缟一头绿色的短发搭配黄色帽T,和久则是在短鲍伯头间露出了五个相连的耳洞,积极地将自己当成表现媒体。从两人的外型实在难以想像他们会烧出怎样的陶器,令衣更月兴起了和平的兴趣。不过,由于现在正在执勤中,暂时不能挟带个人情感。

真木缟与和久将好几种文档摊开在工作台上,每数张折在一起,嗣浪则将那些文档用钉书机钉起来。另外还有一名在角落座位里默默叠纸的学生。

那是在新生见面会时看过的——以及衣更月瞒着花颖,已经确认过对方过往经历的——花颖的同届朋友。

「衣更月,辛苦了,我这边又是一团乱,抱歉喔。」

嗣浪放下钉书机,有气无力地转动右肩。他是真一郎的旧识,自然而然担任起乌丸家与大学间类似中间人的角色。

「嗣浪教授,今天承蒙您关照了。」

「欢迎随时利用,虽然我这里有很高的几率会被陶土和陶器占领就是了。」

嗣浪虽然带着玩笑的口吻,但衣更月也知道这不是他过度谦虚。

「方便的话,大家请一起吃吧。」

衣更月一将果冻和烤布蕾组合交给嗣浪,真木缟便从椅子上起身,高举双手道:

「耶!嗣浪老师,休息吧。点心,点心!」

「赞成,我大拇指和食指中间都要抽筋了。」

和久将折好的纸堆推到一旁,趴在工作台上。

「先跟人家道谢。」

「谢谢!」

「执事先生最棒了!」

「不要滴到单子上喔。」

嗣浪叮咛两人后,重新转向衣更月。

「我就收下啦,谢谢。你也随便坐。」

嗣浪打开盒子,和久与真木缟为了谁先挑点心而展开猜拳。衣更月行礼后绕过宽敞的工作台,向一个人继续叠纸的他开口:

「石漱少爷。」

对方抬起视线。

「您好,敝姓衣更月,在乌丸家担任执事的工作。我们家主人平日受到您的照顾,非常感谢。」

「执事?」

石漱皱眉。

强烈的视线。短短的浏海露出了他饱满的额头与三白眼,丝毫不修饰对衣更月怀疑的情感。

石漱双眼看向左下方后重新开始叠纸。

「之前乌丸叫执事的是一个年纪非常大的人,是叫凤吗?所以……」

「……是为了调查画过来的时候吧?我有听说。」

花颖联系衣更月时,他正在和窗帘业者开会。更换窗帘的时节就快到了,衣更月预计重新替真一郎和花颖的寝室订制窗帘。

衣更月原本考虑中断和业者的会议,但凤刚好回宅子里帮真一郎的旅行行李替换夏季衣物,提出了代衣更月前往的建议。

衣更月从凤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并没有他是怎么被介绍的信息。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是芝麻蒜皮的小事。

只是因为就算对不熟悉执事工作的人讲「总管」,解释起来也会很麻烦所以才会这样吧?花颖一开始也不知道有总管这种职务。

只是因为这样。

「执事有很多个吧?」

石漱很粗糙地表示理解,将陶象压在纸堆上。

「学长,我要布丁。」

「是烤垒啦。还有这是我的,哇哈哈!」

「甄宓,你发音很差耶,还有给我分给学弟!」

「呀!」

和久一掌打向真木缟的后脑杓。真木缟哭哭啼啼地将五个烤布蕾中的两个拿给石漱,石漱收下一个,将另一个还给真木缟,

「一个就可以了。」

「石石……你是男人吗?」

「真木缟也是,吃的时候一个一个吃!」

嗣浪从真木缟的另一只手上将三个烤布蕾全部拿走,放入冰箱。

「你太喜欢卡士达了吧?」

「我的血是卡士达做的!」

「感觉血液循环很差。」

和久露出打洞的舌头,拨开芒果果冻的盖子。

衣更月移动到嗣浪身边。

「嗣浪教授,虽然这是个厚脸皮的请求,但方便的话,我能将花颖少爷的午餐寄放在这里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继续待在这里也没关系喔。」

「承蒙您费心关照,我有事要去研究所找认识的人,如果能容我之后再回来的话,实在是我的荣幸。」

「你真忙啊。要放到冰箱里吗?」

「包包底下有保冷剂,这样放着就可以了。」

衣更月将波士顿包交给嗣浪后,嗣浪以单脚移动一张椅子到照不到阳光的柜子后方,将包包放到椅子上。

「OK!路上小心。」

「麻烦您了。」

「路上小心~」

「谢谢招待。」

加上石漱的点头致意,衣更月在四人的目送下离开了研究室。

来乐美术大学里衣更月认识的人为数并不多。其中,看见衣更月个人就能辨别他是谁的人更是有限。

衣更月绕了几处学校分配给研究生当工坊用的教室后,抵达了其中一间。

花颖说过,以前曾在这里看过覆盖整整一面墙的画布,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伫立着一张简朴的桌子,四根桌脚承载着五十公分宽的桌面。

纵长的窗框将紧邻一旁的森林绿意平均切割开来,阳光通过仍尚新绿的林木树叶,浅浅的日影在树木下随风摇曳。教室里似乎只开了一扇窗,在树叶的沙沙低喃声与绿色香气中,一股墨香掺杂其中,掠过衣更月的鼻尖。

衣更月站在桌前。

桌上有一小张纸。

那张像是裁去明信片一边变成正方形的白纸,越看越令衣更月困惑它本来真的是白纸吗?

因为,纸上画笔没有接触的留白部分,自成一幅图像。

笔直的竹子支撑着天际,云底重重地覆在空中。溪水潺潺,月光相映闪烁。无论是跃起的鱼儿还是锁定鱼儿的大雕皆展现出柔韧刚强的姿态,仿佛在观者的脑海里直接画上了它们移动的轨迹。

「你喜欢画?」

听见询问,衣更月回过头,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泽鹰。

「我在用新墨试画。」

「打扰了。」

「你是来当花颖护卫的吧?那些骚动的消息层出不穷呢。」

「关于这件事,我正试着自己搜集情报以防患未然。赤目少爷和我们家在交流以及要求支持的领域不同,我认为共享信息对两家而言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因此过来提案。」

「好啊。」

泽鹰拿起桌上的画,毫不迟疑地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中。

「被问问题的人数与日俱增。刻弥先生觉得很有趣,连平常会拒绝的邀请都接受了,就像他期待的一样,似乎到哪里话题都满天飞,因此心情很好。」

以防万一,衣更月没有应和。

衣更月觉得自己和赤目个性不合。不过,在赤目和花颖有往来的前提下,他不应该公开表示个人意见。沉默是金。

「据我听到的内容,被问问题的人有十七位,实际受害者为五位。其中有一人似乎是虽然听到问题但没有回答,冲撞歹徒后遭到反击的样子。」

泽鹰用指尖碰了碰晒在窗边的毛笔,再次将笔放回笔架。画笔似乎还没有干。

「被问问题的人似乎有个共通点。」

「都是拥有社会地位的人或是跟他们关系亲近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答案正不正确与遇害的关系却看不到一致性。」

衣更月在脑海中排出受害者的状况。

夏原回答不会搭上性命,没有遇袭。

肇大回答会付出生命,也一样没有遭到袭击。

此外,有些是被问问题的本人遇袭,也有像久丞家这样被问问题者与遇袭者不同的案例。

虽然壹叶的情况也有可能是跟这件事无关的抢案,但如果没有特定目标的话,身上确实带着财物的藤崎应该比年幼的壹叶更值得歹徒锁定吧?

「我听说也有回答不会死而遭到攻击的人。」

「这个问题有正确解答吗?」

「歹徒从问问题后到犯下凶行为止,会隔一段时间的目的也不明朗。」

衣更月将视线停留在桌上的胶矾水瓶上,克制自己的脸上不要透出迷惘。

怎样回答才能免于遇害呢?这种思考方式真的可以守护乌丸家吗?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回答?」

泽鹰背靠窗户,微笑地问。

「从现状来看,我认为不回答是最好的回答。」

不要给歹徒判断素材。以防守策略来说虽不可靠,但考量到如果答错的话,还是该以风险回避为优先。

「不是这个啦。」

「要我给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吗?」

「跟这件事无关。」

泽鹰仿佛在教孩子般仔细温柔地问:

「衣更月,你能为了谁付出生命?」

「……我不觉得我有回答的必要。」

「是吗?」

泽鹰笑咪咪的双眸睁开,眼瞳里映着衣更月。

衣更月感受到一股寒气。

因为衣更月发现泽鹰之前眼中都没有自己。即使当他看着衣更月的脸、对着衣更月的眼睛彼此交谈时,泽鹰都没有对自己表现出兴趣。

学生们给泽鹰的评价是「乍看之下难以接近,一说话就觉得很温柔」。

(正好相反。)

衣更月感觉到基因里仅存的动物本能正在运作。

无论是哪种野兽,只要不要进入对方的视线就不会有危险。然而,一旦遭野兽的眼睛盯上,转身即意味着死亡。在你目光离开的瞬间,双方的距离就会被消除,还来不及出声就会被撕裂咽喉了吧。

泽鹰盯着衣更月。

「或许,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衣更月小心翼翼,连泽鹰的指尖都不放过,全神贯注地探索他话中的真意。

铺在桌上的描图纸被风卷起,砂子筒掉落在地。

泽鹰放柔眼神,改变微笑的种类。

「——开玩笑的。我想说如果讲一些故弄玄虚的话,你或许会自己心有所感,产生共鸣,对我好一点。」

好差的个性。

衣更月的感情冷却到冰点以下,捡起掉落在地的砂子筒。

「我建议你好好检讨一下,开玩笑的时候要找适合的对象。」

「我以为我有挑对象了。」

「你看错人了。」

「是吗?真可惜。」

泽鹰说道,看得出来他心里并不这么想。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我才要跟你道谢。」

衣更月点头致意后离开教室,他吐出一口气,将紧张的残渣丢出体外。

手机因来电通知而震动时,是衣更月前往嗣浪研究室的途中。

屏幕上显示夏原的名字。

衣更月停下原本要登上阶梯的脚步,走到大厅接起电话。

「你好,我是衣更月。」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没问题。」

虽然在接电话前已经确认过,衣更月还是打开了怀表。花颖的课大概上了一半,还有四十分钟。

衣更月回答后,夏原似乎有些焦躁地开了个头:『我想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我认识的刑警跟我说,好像抓到那个问问题的家伙了。』

「是吗?」

衣更月松了一口气,根本不用和泽鹰交换情报。不过,对执事而言,杞人忧天和徒劳无功是值得高兴的事。

『你知道有个被问问题后出手揍人的人吗?』

「知道。」

『他好像是朝对方的脸部和侧腹出拳的样子。歹徒因为鼻子骨折去医院治疗,然后院方联系警察,问那位患者是不是警方在找的男人。据说,对方经询问带回警局后,承认是他本人没错。』

衣更月对警方讯速的调查、和外部的通力合作感到佩服。他舒展眉头,安排好将警戒时期订定的行程表改回一般用行程表。

由于上课包包和便当包现在分开,待花颖用完中餐后,衣更月带走其中一个包包应该比较好。今天多云的天气正适合擦宅子里的家饰,原本订制新餐具延到了下周,现在也可以提前作业了。

虽然先前衣更月和雪仓、峻、桐山、驹地说明状况后,大家都很积极地分担工作,但增加他们的工作负担令他很过意不去。衣更月的表情也舒缓开来。

然而,夏原的声音却没有平日里的轻松。

『警方抓到的是一个人。那家伙只承认两件代问问题的嫌疑。』

衣更月再次皱起眉头。

「你说代问问题?」

『没错。问问题的,是歹徒雇的工读生。』

夏原说着奇怪的事,然而,那并非不能理解的内容。

怀表的秒针不由分说地绕着表盘。

『进行的方式似乎是只要下载以录音软件制作的文件后,歹徒会再附上一名个人信息。工读生让对方听声音,寄出回答的录音档,便会收到一组兑换电子货币的密码。』

「那么,攻击四个人的歹徒……」

『另有他人。』

夏原简短的回答宛如带着重力,限制了衣更月的身体。

事情并没有结束。

如果歹徒因为警察了解作案手法而收手就好,但也有可能因此加速犯案。焦躁、怯懦、虚荣心、自我显示欲……曝光的事实会令歹徒产生变异。

『目标候补名单上也有花颖先生的名字,你注意一点。』

原本令人喜欢的多云天空突然充满不安。

※ ※ ※

这里看得到来乐美术大学的校舍。

史黛芙妮雅美术馆是为了让学生能够接触美术品,并展示学生作品而创建的美术馆。

美术馆事务和大学统一由校方管理,不论在校生与否入馆皆为免费。每次过来,设在入口的募款箱里都会有些零钱,令人感受到对这个场所抱有期望的人们的存在。

「唉呀,泽鹰。」

「馆长好。」

泽鹰向馆长打招呼,将手伸向馆长捧着的海报堆。

「要贴在哪里呢?」

「得救了。因为不够高,我还在想得拿梯子过来才可以呢。」

馆长将一卷海报交给泽鹰,打开公布栏的玻璃门。

泽鹰摊开海报压在公布栏上后,馆长点点头,从空糖果罐里取出四枚图钉。泽鹰收下图钉,从右上角开始钉起。

这是学生特别展的宣传海报。

褐色的天空与白色的大地,花朵绽放紫色的花苞,绿色花瓣飞舞。

「这是对调颜色的画吧?」

「没错。据说是要请参观者在入口用手机下载编辑图片APP后,让大家拍照,对调颜色欣赏的样子。学生们都会想些有趣的事呢。」

馆长口中虽然抱怨着准备工作很辛苦,眼睛却开心地眯了起来。

泽鹰他们系也一样,有影像艺术系的学生来讨论想把日本画做成AR作品。由于来乐大学的校风很积极采纳新技术,因此不论学生的发想多么莽撞、不自量力,教授都会采取协助的态度。

另一方面,世上也有绝对无法撼动的经典名作。

在科学尚不发达的年代,只用人类的感性完成的作品,至今仍留下了无法解析的谜题。

「馆长,等一下可以让我看看那幅画吗?」

泽鹰手掌向上,馆长放上下一枚图钉。

「这幅画那幅画的,是哪幅画啊?」

「『驴子耳朵』。」

泽鹰一说出那幅画的通称,馆长鼻间的哼唱戛然而止。

「那幅画在这里对吧?」

泽鹰将最后一枚图钉刺向海报左上角,微微一笑。

拇指指腹传来钉子深入木板里的触感。

5

花颖坐在高脚椅上,听着塑料币来来去去的声音。

夜色尚早,酒吧里的灯光也还带着明亮。

酒吧里只有两名在牌桌旁以及座位区的一组客人,闲得没事做的轮盘荷官正仔细擦拭着滚球。

「您的卡比罗斯卡和现打奇异果果汁。」

将头发全部往后梳的调酒师将玻璃杯放到杯垫上。

「未成年啊——」

「不要用那么感慨的口气!」

由于赤目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花颖,花颖于是炫耀地背过脸,含住粗吸管,吸着打得半碎的果肉。

「赤目先生常来这间店吗?」

「叫刻弥就可以了。」

赤目说着固定台词,倾斜玻璃杯,避开卡比罗斯卡的莱姆。

「因为这里聚集了很多好人家的少爷,不缺八卦。」

就是这个。

赤目似乎也很关心那一连串的事件。

(就个人立场而言,我是觉得好像会露出破绽,不太想接近这里就是了。)

花颖抬起目光,头发往后梳的调酒师偷偷露出微笑。花颖以不让赤目注意到的方式用眼神回礼。

花颖曾经在这间Akris埋伏等待一位他们的常客。

如果成年,就能以客人的身分点杯酒坐在店里,但花颖尚未成年。凤跟老板说必须将花颖和有可能出现的麻烦隔离开来,让花颖以店员的身分站在吧台内。

虽然老板建议要不要在二楼的包厢观看监视器,但花颖也是懂分寸的。Akris共有五间包厢,各自配有专属荷官,因此,别说是座位了,花颖不可能连荷官的工作都抢走。

花颖穿上与女调酒师一样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西装裤,搭配十字领结与黑背心,还买了长至脚踝的黑围裙,改变头发分线,拿掉眼镜,做了点小变装。即使是认识的人看到也无法马上认出他。

实际上人家真的不觉得那是花颖。可以的话,花颖希望对方能忘记这件事。

花颖双手无所适从地拿着吸管搅拌冰块,赤目将少了一半的玻璃杯放在杯垫上。

「驱动人的是人心还是头脑?」

「什么?」

「我想到之前跟别人讨论过这件事。歹徒让人发送答案的录音档过去吧?假设,如果回答是真心的话就safe,掺杂谎话就out之类的呢?」

这也不是不可能。这个说法可以解释答案肯定与否与遇害状况不一致的结果。

然而,照这个道理的话,夏原和肇大的回答就是真心的,而藤崎和妮可则说了谎或是正好相反。花颖觉得后者比较符合,但不想怀疑肇大对莉纱心意的心情妨碍花颖接受这个逻辑。

「我有上过课说只要让大脑错误运作,就会产生心动的错觉喔。」

「真杀风景啊,用科学来创造艺术吗?」

「是用科学解析艺术。在连颜料都无法满足的时代里,尽情描绘的画作却符合科学根据时的那种恶心感很有趣。」

「哈哈,虽然懂你在说什么,但挑一下用词啦,大学生。」

「就像魔法一样。」

「你是小朋友喔?」

挑了以后反而退化了。

「只要解析诅咒的画拿去拷贝,美术馆就会变成武器库了吗?」

赤目打哈哈地笑着说。

花颖的心脏揪了一下。

「我想应该无法拷贝。」

「啊——这样啊。」

赤目冷淡地回答,手掌支着脸颊。

赤目再明白不过。

花颖对颜色十分敏感,即使是细微的差异都能感受到。赝品的拷贝再精巧,也不可能完全重现原作。

即便颜色相同,颜料也不同;就算颜料相同,原料也不一样;原料相同,经过的时间也有所不同。画画时房间的空气、湿度、尘埃,形形色色的要素都会让颜色产生变化。

过去,花颖因为这双眼睛远离了各式各样的事物。

花颖只要一出门就会遭到颜色攻击,引发晕眩。他没有自己与一般人体质不同的自觉,无法解释自己的状况,没办法与人对谈。有颜色的眼镜被人当作稀奇古怪的东西。

由于电视或游戏这类会动的画面会令花颖头痛,小孩子们的话题有一半以上对花颖来说就像异世界的事情。

花颖渐渐逃避与人接触,游戏对象只有凤一人。

所以,回国后有各式各样的人愿意接近花颖令他十分高兴。

像赤目他们,尽管因为花颖的色彩感受能力失去了许多事物,却仍然像这样和花颖在一起。虽然有时花颖会被赤目牵着鼻子走,也觉得对方莫测高深,但他却是花颖的第一个朋友。

「……你的笑容是怎样?」

赤目不舒服地眨了眨左眼。

花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露出笑容后,放柔了神情。

「我发现我是第一次和朋友来这种店。」

「这是什么把人牵扯进来的意外事故?」

赤目冷冷地讽刺。

「等我能喝酒以后再一起去吧,赤目先生。」

「那种照顾第一次喝酒的家伙的好心,我留在上辈子了。派对上应该到处都是想跟你交朋友的家伙吧?」

「啊,你说肇大先生的——」

花颖的话说到一半,因为他的脑海里同时浮现了复数的思绪。

派对上有很多肇大的朋友。

赤目应该没有收到邀请吧?

有很多人因为花颖的家世想和他交流。

一家之主也需要社交性的人际关系。

幸福的莉纱与肇大。

听到传闻就是在那个时候。

(原来如此……那么,歹徒的目的就是……)

地面低了一阶的赌场区里,荷官与宾客翻开牌面。

酒吧入口的门打开,熟识的脸找到了花颖。

「花颖少爷,我来接您了。」

衣更月穿着西装,应该是让驹地在外面等候吧。

「已经这么晚了吗?」

赤目看着手表。

(来得正好。)

花颖面向吧台坐好,一边盯着调酒师正在去除橄榄核的手,一边对站在身后的衣更月声明:

「我不回去。」

花颖知道赤目看了自己一眼。

衣更月冷淡地讲道理:

「花颖少爷,这间店对未成年者有限定来店时间,您继续留在这里会给店家添麻烦。」

「什么时候回去由我来决定。」

花颖不用回头眼前就能浮现衣更月的表情。他现在一定眉头皱也不皱,带着冰冷的视线,正计划着要如何攻破花颖。

「不,我没让他喝酒喔。」

跟花颖的预料不同,衣更月似乎在怀疑赤目。

「我不是发酒疯,是经过仔细思考才说这些话的。」

花颖挺直背脊,更加冷漠地说。

衣更月的视线和空调都好冷。每次花颖一有任性发言,衣更月第二句话就打算谆谆教诲,要求他该有一家之主的样子。

(放马过来吧。)

一件针织衫披在全身戒备的花颖肩上。

衣更月根本无动于衷。

(快发现,你这个……!)

花颖任由微微涌现的焦躁掌控自己,将针织衫和衣更月要他带着的smart water一起丢还给对方。

「不要管我!」

花颖感受到有谁缩起了身子。

衣更月渐渐瞪大眼睛。

「你会管我是因为工作吧?明明不是真心承认我是一家之主,但因为立场上无法反抗,让我开心只是为了要保护自己而已。」

「——我不否定这是出于职务的行动。」

「或许你以为只有自己是个完美的执事,但你在我家工作八年了喔。我当一家之主才两年,你就像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因为跳得比两岁的小孩高而得意一样,笑死人了。」

面对花颖的挑衅,衣更月的表情沉了下来。

「您现在浑身是刺,如果您身上沉睡着一家之主的素质的话,我希望它能早日开花。」

「不用你说,我现在就立刻觉醒给你看。」

花颖放声说道,带着坚定的意志。

无论其他人怎么想,花颖都要当个顶尖的一家之主给衣更月看。

「恕我斗胆,您似乎不明白蔑视我所造成的损失有多大的样子。」

「你是自卖自夸吗?」

「一个人的品格是投入再多权力和财力也得不到的。」

衣更月面无表情,冷冷地口出恶言。

他说了。已经够了。

「从这瞬间起,我要解雇你执事的职位!」

花颖在口头上丢出人事处置,从高脚椅上下来,抓住赤目的手臂说:

「赤目先生,回去吧。」

「啊?喂,花颖。」

花颖不听他说一个字,拉着赤目离开酒吧。

※ ※ ※

「牵扯进来的意外事故」,连赤目都觉得自己说得真好。

赤目把身体甩到沙发中,脑袋靠着椅背望着天花板。

才想着他是个简简单单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谙世事的好好先生,又突然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很强势。乌丸花颖这个人对赤目而言就像只奇珍异兽。

看似能驯养又无法驯养。一脸单纯却完全令人无法预测。

开心地脱口而出说什么朋友,因为是真心的,还真让人服了他。

「嗯,不会无聊吗?」

赤目浅浅笑着,自言自语。

开花颖玩笑是件有趣的事,赤目想让花颖见识各种事物,测试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尽管如此,为什么泽鹰哥会那样说呢?

『你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觉得有趣。』

赤目皱起脸庞。

因为花颖交朋友了。

并非如此。

赤目当时感受到的并不是嫉妒这种可爱的情绪。

(啊——好没劲。)

赤目坐起身,将手臂放在大腿上,身体前倾。

「……」

赤目感觉到一幅熟悉的画面而抬起头。刚才是不是有什么闪过他的眼前?

赤目抬起上半身,透着浏海凝神看向薄光中。

浮在浅浅玻璃瓶中的蜡烛点着火。摇曳的火光后浮现一座黑色塑料制的画框。

「为什么这幅画会在这?」

赤目家搜集情报,一直掌握它的主人,而赤目又从旁抢了过来。

所以他知道。

赤目明白自己的失败后发出苦笑:

「搞砸了。」

背后挥下一股沉重的痛感,赤目无法阻止自己的身体倒向沙发。

在薄弱的意识中,最后残留的听觉听见了上锁的声音。

6

吧台的墙面填满了聚集自世界各地的酒瓶。

客人增加,赌场区开始热闹起来后,酒吧里的灯光也配合夜晚减弱,终于到了这间店发挥真本事的时候了。

衣更月在距离入口最遥远的左侧高脚椅上落座,向调酒师开口说:

「一杯Midleton。」

「做成Mist可以吗?」

将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似乎记得衣更月的样子。

「好。」

衣更月回答。女调酒师无声回应后打开冰柜,将大冰块移到碗中,以冰凿切割坚固的碎冰。

在她准备玻璃杯期间,有其他客人来到吧台,另一位年轻的调酒师马上过来应对,没有让客人等待。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清晰可见的雾灰发色搭配带有折线的衬衫,年轻调酒师看起来十分稚嫩。

女调酒师在衣更月面前放好软木杯垫。

「您的Midleton。」

冰块上乘着一片柠檬,就像mist这个名称一样,玻璃杯外附着细微的水珠。衣更月的指尖在玻璃杯表面划过一条线,望着水滴流到杯垫上。

「之前在这边工作的另一位……」

衣更月开口询问。把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清秀的五官绽放笑容回答:

「他今天休假。」

「这样啊。」

衣更月吐出一口气,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安心。如果能见到他的话,衣更月也想跟对方聊聊,但既然休假的话就没办法了。而且,一想到不用让他看到自己刚才的丑态,衣更月甚至觉得刚刚好。

衣更月倾倒圆身的玻璃杯,视线一隅映着调酒师俐落调酒的模样。一有客人来访,他们手中就会拿起不同的酒瓶。由于这间店并非以贩售酒为主体,因此只要过了来店时分的点酒潮,上面这层就会比较安静了。

又有新的客人打开店门,他环顾酒吧一圈后,走近吧台,站在衣更月身边。

「晚安。」

是衣更月白天也见过的脸孔。

「赤目少爷刚刚回去了。」

「是吗?我妹妹刚刚在找他,我跟她说一声吧。」

泽鹰解开手机锁,迅速发送消息。接着,他点了杯墨西哥啤酒,看了一眼衣更月身旁的椅子。

「请坐。」

「谢谢。」

泽鹰道谢坐下后,一只绿色瓶子与空杯放到他眼前,小盘子里附了莱姆与盐巴,但泽鹰只在玻璃杯里注入啤酒,等待泡沫平息。

「你现在不是还是工作时间吗?」

泽鹰安静却明朗,态度柔和却很有距离感。他用不会留下记忆的说话方式像现在这样干脆地问着难以启齿的问题。

「我离职了。」

「啊……还真意外呢。」

泽鹰斟酌用词地自言自语,以玻璃杯堵住嘴巴。他陷入沉思的样子令衣更月觉得神奇,衣更月就算失去工作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原来你也会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啊?」

「……」

泽鹰的嘴巴张成「啊」的形状看着衣更月的侧脸后,又下意识地弯成「ㄟ」字望向他方,放弃似地微微苦笑。

「学校的人都称赞我待人很好耶。」

「那是拜你处世之道所赐吧?」

「你对人真严格呢。」

「我天生个性就是这样。」

衣更月冷冷地回答。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放弃努力当个亲切的人了。

「虽然我之前无法想像不是执事的你,但想成你只是变回成为执事前的衣更月就可以了吧?」

「你不认识那个时候的我吧?」

「嗯,是不认识。」

假惺惺的微笑真的非常有泽鹰的风格。

衣更月放弃地看向前方,泽鹰在微笑里加进了声音:

「『你会为了谁而死?』」

「!」

「有能让自己这样想的人是件幸福的事吗?如果说我会为了谁而死的话——」

「泽鹰先生。」

尽管就在身旁,衣更月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有传达过去。

「在那之前,得杀了那个人才行。」

没有感情的声音仿佛不存在一样,连泽鹰手里的玻璃杯水面都没有震动。

吧台里的人应该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吧?年轻的调酒师板起脸,缩起身子。把头发都梳起来的调酒师放下抹布背过身。

衣更月佯装冷静,左手拿起自己的玻璃杯。

「抱歉,可以帮我加点冰块吗?我好像有醉意了。」

「好的。」

头发全梳起的调酒师收下衣更月的玻璃杯,为杯中减少的液体高度加回碎冰。

泽鹰平静的表情难以捉摸。

衣更月微湿的指尖像是在确认质量般握紧了杯子。

※ ※ ※

脑袋嗡嗡嗡地跳动,意识像是在呼应般,一下清楚一下模糊。

感觉就像明明想睁开双眼逃离恶梦,却又被睡意拖回去,同时伴着痛楚。

倒下的沙发触感很陌生,不是在自己房里的事实如字面所示摆在他的肌肤旁。如果一切都是梦就好了,但似乎没这么好用。

烛光后浮现了画的影子。

「你看到了吗?」

赤目听到了现实中的声音,拉回自己的意识。

那道声音的高低起伏很不自然,最后一个音还不够长便中断了。

「没有人会赌上自己的命保护你。」

只有制式的话特别流畅反而让这个状况诡异地显得好笑,赤目打从心底发出笑声。

「有必要大费周章确认这件事吗?」

对方没有回应,划破空气的声音逼近赤目。

※ ※ ※

将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离开后,一名身穿套装的女性交接似地冲进店内,引来几位客人的目光。

女子目不斜视地直接走向吧台,抓住泽鹰的衬衫。

「橘。」

女子是泽鹰的妹妹,早苗。早苗似乎是来到近处后才发现了衣更月,夸张地靠拢鞋跟道:

「衣更月执事,你好!」

「你辛苦了。」

听见衣更月的问候,早苗因为惶恐而更加端正姿势,不过,她好像想起了本来的目的,眼神认真地逼近泽鹰问:

「刻弥少爷呢?」

「我来之前就回去了。我通知你了吧?」

「可是刻弥少爷手机的GPS在这附近没有移动。」

早苗将显示附近地图的屏幕拿到泽鹰面前。

泽鹰讶异地看了屏幕后环顾店内,无论是赌场区还是座位区都没有赤目的身影。

「很抱歉,我太慢出手了。」

衣更月从座位上起身,一边操作手机一边穿过店中间。

Akris店里面有条信道,除了寄物室与洗手间外另有后门。几名客人进出,没有什么引人侧目的异常。酒吧本身位于半地下,来到地面一楼后,搭乘电梯向上的楼层是包厢区。

「衣更月执事。」

早苗和泽鹰追了上来。

衣更月按下电梯钮,自己则从逃生梯奔向二楼。

「早苗秘书,你『被问问题』了吧?」

「咦?衣更月执事怎么会知道?」

早苗反问,纤细的脚跟在楼梯间踏出声响。

「从久丞家是壹叶小姐遇袭来考量,歹徒的目标不是主仆任何一方,而是在主从关系间种下不信任的种子。与其伤害接受问题的久丞家佣人,锁定壹叶小姐一个人大概更迅速吧。」

夏原没有展示忠诚,肇大虽然发誓效忠,和莉纱却不是主仆关系。

「这样说得通。可是,我哥哥没有收到问题。」

「刚刚……」

泽鹰咽下下文。衣更月插嘴,连同泽鹰的思考一起打断。

「是我。我没能制止泽鹰先生的『回答』,我没有时间。」

刚才思及歹徒会听到他们对话的可能性,衣更月不得不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误判对话的方向是衣更月的失误。

衣更月从二楼的逃生口钻进电梯大厅,确认刻着Akris logo的玻璃板后推开大门。

「先生,这边是特别包厢。」

「我知道。」

衣更月用冷冽的目光压制对方,黑衣男子被钉在墙上。

黑墙黑门。

昏暗的走廊里有五间排成一列的房间,看不出彼此有任何不同之处。

显然,所有门都上了锁,否则黑衣男会更加拚命阻止衣更月。如果一间一间房引起骚动的话,应该会白白耗损时间吧。

衣更月背后响起绞车卷起的声音。

电梯拉门打开。

衣更月挺起胸膛缩起下巴,吸了一口夜晚冰冷的空气。

「花颖少爷。」

仔细打亮的皮鞋穿过电梯门,以飒爽的步伐站到走廊上。

「调用主人的执事还真是前所未闻呢。」

花颖隐藏紊乱的呼吸,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

「恕我僭越了。」

衣更月简化道歉,用携带式手电筒照亮走廊。

在衣更月眼中,只觉得走廊被带着蓝色的光线照亮而已。

然而,这里有花颖在。

「从里面算起来第二个门把变色了。你有万能钥匙吗?」

「交给我。」

衣更月立刻回复。他戴上白手套,旋转花颖指示的门把,身体撞上去。门歪了些,从震动中传达出锁舌退回去的事实。室内门的构造不若室外门那么坚固。

和灭火器等一起设置的消防斧俗称「万能钥匙」,是紧急时刻可以破坏障碍物、运行救援的工具。

衣更月拉开距离踢击门扉后,门扇失去了平衡,拖出一条歪斜的轨迹,将门往内推开。

微弱的烛光模湖不清地照着两道人影。

衣更月将手伸向排在门旁的三块操作板,摸索调整光线的开关,成功将室内的光线保持在黎明左右的亮度。

待在房间里的一人是把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

另一个人是现在坐在沙发里,无法挺起倾斜上半身的赤目。

「刻弥少爷!」

泽鹰阻止想要跑过去的早苗,像是回到自己房间拿忘了的东西般,以一种轻松自适的态度走进包厢,抓着赤目的手腕扶他起身后,站在他和头发全部梳起的调酒师之间。

他甚至不用威吓对方。

颀长的身高就像一座荆棘之墙。

「也太快了吧?」

调酒师知性的眉毛露出不悦。

「由于你在听到泽鹰先生的『答案』后马上有动作,因此我在叫住你加冰块时,将smart water涂在玻璃杯上了。」

衣更月从口袋中取出空瓶。

「只要想想在主题游乐园这种地方使用的入场证明墨水应该就能明白了吧?虽说是透明液体,但会对紫外线有所反应变成看得到的颜色。如果你在液体干燥前有碰到什么证据的话是最好的,但因为赤目少爷已经被关起来,很遗憾smart water是以这种形式派上用场。」

「你之前就在怀疑我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赤目的状况看来,对方应该是以红酒瓶为凶器吧?调酒师抱着未开封的酒瓶瞪着衣更月,但搜索出歹徒的人并非衣更月。

花颖将名片递给黑衣男,让他送到老板那里。花颖走进房间,衣更月立刻打横伸出手臂以免他太靠近调酒师,花颖才不情不愿地留在原地回答调酒师的疑惑。

「所有受害者都是拥有财力的家庭里的成员,我想到那跟这间店的客层是一致的。于是,我猜歹徒是不是以来店里的客人为基础,再延伸到其交友圈,以身边有人服侍的人为目标呢?」

「这样就怀疑店里的话,不是跟借口没有两样吗?」

「不,歹徒是跟酒吧有关系的人。」

听见花颖肯定的语气后,调酒师手中的红酒晃动了一下。

「虽然发誓效忠却没有遭到袭击的芽雏川肇大就是根据。歹徒看到身为客人的肇大先生来店里时殷勤的态度,误以为他是贴身随从。然而肇大先生被问问题后举办了婚宴,我猜歹徒或许因此知道了肇大先生的身分,中断了袭击计划。『能误会』肇大先生和莉纱小姐两人关系的,只有店里的人。」

花颖为肇大异于其他事件的结果穿针引线,将其漂亮地归位。

虽然凤经常夸奖花颖,但花颖其实就是个聪明的人。

即使他会因为心情不好而对衣更月话中带刺,但只要自己能以理劝谏花颖的话,他都能正确明白其中的道理。

花颖从来不曾因为发酒疯瞧不起他人或是恶意跳跃话题。

「原来解雇衣更月是演的啊?我被骗了。」

赤目愉悦地说完后因疼痛而皱起脸庞。

花颖嘟着嘴说:

「我正想跟你解释你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家了。赤目先生,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叫刻弥就好。我一开始就打算等你回去后在包厢里悠哉地享受啊。」

「你预约好了?」

「不行吗?」

「好好喔!」

花颖泄漏出幼稚的钦羡,在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后,干咳一声敷衍带过。

「你是演的?」

调酒师握紧拿着红酒瓶的手,拉扯手指的形状。

说起来,花颖做的是情报操作。

「我并不是只锁定你而已。只要让一个人听到,这件事应该就会传到店内同事甚至是老板的耳里吧。由于衣更月『正好』来接我,我想,只要自己能够引他说出『足以』欺骗外人的话,就能从目标名单中除名了吧。」

「只要自己得救就好了吗……我就是瞧不起你们的这种地方。」

「随便你。」

花颖大方地回应。

「保护佣人是一家之主的任务。」

花颖放声说道,一字一句都透明得残酷,锐利地贯穿听者的耳膜。

调酒师受到震慑,侧身退了下来,红酒瓶「咚」地一声从她手中重重溜走。

调酒师似乎对自己畏缩这件事感到丢脸,她咬紧双唇,灵动的双眸里染上阴森的气息。

「我一边调酒一边看着,然后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我们的一切打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好了,拥有多少财产、能受怎样的教育……无论沿着哪条路走,终点都会有道绝对无法超越的高墙。」

「高墙?」

认真听调酒师说话的花颖太天真了。

「出生在富裕环境下的你们得到了过多的恩惠,在『简单模式』下长大,那些成果明明是在出生时就已经决定好的范畴里,却一副是自己选择而来的嘴脸。甚至连身旁的人也是!」

调酒师语气发狠。

在门口戒备走廊上情况的早苗害怕地倒吸一口气。

调酒师让绑成一束的长发穿过拇指与食指中间垂到左肩上。已经不再压抑感情的她仿佛变了个人似地露出蛊惑的微笑。

「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身边会有人在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功劳。」

「……」

衣更月的舌根因为厌恶而尝到了一丝苦涩。

调酒师摆出一副了解的脸孔诉说主观的道理,怀疑忠贞和道义,践踏别人的诚心。她甚至不处于主人或佣人的任何一种立场。

她或许是个很纤细、懂得痛苦为何物的人吧。

「我想让愚忠的人醒过来,没有一个人类的价值值得另一个人付出生命。」

这就是驱使她行动的心愿。

人类只要一看到痛苦的状况,即使是发生在自己以外的朋友身上或是电视新闻里的画面,都会产生压力想要消除。

他们受到压抑却又无法直接干预他人的事。如果能接受这一切自行消化的话还好,然而,当办不到这点时,人类便会产生一种心理机制,捏造某种道理或同理心以保持自身的稳定。

是警察殆忽职守、受害者自己也不小心、养大犯人的父母不对……

空虚的同情、偏离重点的建议、搞错目标的愤怒和斥责。

在岸边泼着根本救不到对侧火灾的水而自我满足。一种保护脆弱心灵的防卫机制。

那么,被第三者强行冠上弱势立场的当事人该怎么办呢?

(要说『谢谢』?还是『我错了』?)

温柔、聪明、满怀正义感又不负责任的外人。

(真想吐。)

衣更月的肠胃隐隐作痛,喉咙里涌上想要质问对方的话语。

衣更月没有出声并不是出于自己的自制力。

花颖开口说道:

「我承认出生环境因人而异。我不打算主张自己比较辛苦,我没有为生活所苦,不论在佣人还是朋友方面都很幸运。」

花颖这种经常显露出来的坚强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就衣更月所见,花颖的人生绝对不轻松。一出门就会晕倒、被投以异样眼光、遭到疏离。花颖连交朋友都很难,但那些因继承人的立场从众人那里获得的恩惠,在成为一家之主后必须广泛地分配给后代才行。

「……不要挑衅人家啦。」

赤目受不了地轻声说道。

现在以朋友身分和花颖交往的赤目,过去也是阻挠花颖脚步的人。花颖虽然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只要让他怀抱仇恨,内心就会覆盖阴影,这就是人类。

「可是,我希望你不要搞错了。」

花颖的双眼仿佛会灼人似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调酒师。

那不是坚强。

「即使那是我要守护大家的理由,也不是你伤害大家的理由。」

明明不坚强却坚持己见,要求自己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这就是衣更月侍奉的一家之主。

「没错!」

早苗像是将再也承受不住的情感丢出来似地,发自内心地呐喊。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就算失败、后悔也都是我自己的人生。」

「为他人赌上性命根本没有价——」

「有!」

早苗打断调酒师的话,愤怒地回嘴。

「我是没有死的意思啦。」

泽鹰的回答倒是不出衣更月所料。

「我就敬谢不敏了。死了以后没了身体,就不能擦银餐具了。」

「感觉你一定会变成鬼跑出来。」

赤目因为衣更月的回答喷笑出来,压着肋骨。花颖则像是已经看到鬼似地脸色发白。衣更月虽然不指望受到欢迎,但希望偶尔能收到些牛奶糖的供奉。

花颖转向调酒师。

「接下来,会有人反复问你促使你行动的个人理由吧。衣更月原本打算等你离开店里后马上找警察讨论的。」

「!」

调酒师的皮鞋鞋跟抵到红酒瓶,酒瓶滚了开来。

「事情还没结束,这只是你们硬把我认定为犯人罢了。」

「咦!你这么一说……」

「花颖,我被打了。」

「您有看到犯人的样子吗?」

调酒师很确定赤目没有看到。

「唔——嗯。」

花颖在关键时刻很没有主见。

帮助主人是执事的任务。

「警察办案十分优秀。是要逃走,在被捕前掌握一些余裕,还是自首收押后早一点被放出来,您看起来很习惯这种结果上没有太大差异的世界。不用烦恼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你说话很带刺耶。」

花颖瞪着衣更月念了他一句,衣更月因此恭敬地一礼。

「呜哇!门!」

失声尖叫喊在前头,黑衣男与一名中年男子从门口露出半张右脸。

「是我们店里的人闯祸了吗?」

「老板。」

花颖为什么会认识老板呢?衣更月渺小的疑问在意识转向头发梳起的调酒师后瞬间消失了。

调酒师修长的双腿在几步内缩短了与他们的距离。

衣更月以背挡在花颖前方,但调酒师没有将心思放在她路线以外的人身上,从挤着人群的门口逃脱了。

「我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有错。你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什么让人拚上性命的价值。」

「我也这么认为。」

花颖的回答既不像逞强也感受不到卑下。

调酒师来回看着花颖和衣更月,偷偷笑了开来。

「……难缠的家伙。」

梳在一起的黑色长发翻飞,消失在损毁门扉的另一头。

※ ※ ※

捡回一条命了。

赤目用不可思议冷静的头脑想着,没有真实感只有残留身体上的疼痛令人心烦。

「刻弥少爷,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听到早苗的报告后,花颖和衣更月离开了包厢。赤目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应他们的眼神致意。

「您的意识还清楚吗?会不会头晕?还是眼睛会不会看不清楚?耳朵听不清楚呢?」

「我只是被人戳了一下而已。」

虽然不用到去医院的程度,但为了后续处理,赤目想先拿到医师诊断书。

「我们从头到脚都不要放过地检查一遍吧,X光、电脑断层、核磁共振、超音波……」

「顺便附加不符季节的全套健检到警察问案行程。」

赤目厌烦地低喃,感觉自己好像要消化不良了。

「早苗,外面的路不好认,你去带急救人员过来。」

「糟了!」

泽鹰妹慌慌张张地回转脚跟。她判断错前行的方向,手肘撞到了倾倒的门扇,一边用另一只手揉着手臂一边站定在走廊外。

她肩膀颤抖,像是在忍耐疼痛一样,只有脑袋转过来。

「我会遵守誓言。不过,请您暂时再活下去。」

她咬紧牙根,脸颊几乎僵住。

泽鹰妹小跑步奔离了走廊。

「『暂时』?」

「我妹妹很有耐性。」

赤目搞不清楚泽鹰家的时间比例尺。

赤目停止思考,松开蹙紧的眉头。

「我想让愚忠的人醒过来。」

尽管奇怪,但不论是随便看轻他人的调酒师、断言自己没有价值的花颖抑或赤目自己,身上大概都没有残留为了追求自己的价值一下高兴一下难过的那种纯洁健全。

用原价交易无法做生意。

人事费、设备投资、管理费、税金、股利等各种经费相加后收支核算才终于平衡。只谈论生下来这个身体的价值,就像要求用原价贩卖商品一样愚蠢。

看到商品与价格,认为符合的人便购买,觉得不恰当的人就去别间店。无论商品有什么附加价值或是有品牌支持,最后都是由买家找出其价值。

告诉大家某间店的商品不值那个价是善良、公正还是自以为是呢?

泽鹰妹为赤目定下了与自己人生相当的价值。

议论在那个时间点就已经结束了。

泽鹰「妹」。

把泽鹰哥卷进来不过是赤目一时的心血来潮。因为让事情照双胞胎的计划进行不好玩,泽鹰哥又说他没兴趣赤目才会雇用他。赤目纯粹是找麻烦。

「你决定好要站在哪一边了吗?」

无奈的,赤目挖掘到自己身上大人明辨是非的能力了。

看到花颖照片时,赤目怀有的不是那种可爱的嫉妒。

比起其他人,泽鹰哥对晴天的雨伞更有兴趣。虽然让那样的泽鹰怨恨似乎也很有趣,但去追要离开的人不符合赤目的个性。

泽鹰用鞋子内侧将红酒瓶踢到墙边。

「用脑袋思考的话,毁掉我们店的人是赤目家,要诅咒赤目家世世代代的话,恨你比较合理,不过……」

自己遭怨恨的理由跟赤目以为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因为人似乎是靠心来驱动的,所以我就听从内心的声音,结果该说是半斤八两吗……老实说我真的没兴趣。」

「这是一脸认真该说的话吗?」

赤目意思意思地口头抗议一下,泽鹰哥也只是听听就算了。

「所以,我可以陪你到你死为止。」

泽鹰哥坐在沙发椅背上。

背对着自己的他,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呢?

赤目下意识地勾起嘴角。

「刻弥少爷,久等了,担架要进来了。」

「我自己走。」

赤目起身,在踏入走廊前回过头说:

「愉快的双胞胎,跟过来。」

泽鹰哥和妹妹互相看了一眼走向前。

「嗯,好喔。」

「是!」

赤目心想,他要长命百岁到两个人求饶为止。

7

头发梳起来的调酒师离开后——

走廊瞬间慌乱起来。

电梯大厅因为老板和黑衣店员、其他的客人而混杂不已。似乎有人打开了管理用的照明,走廊和各个房间明亮得宛如白昼。

就像魔法消失了一样。

花颖将探出走廊的脑袋缩回包厢中。

赤目像是体重太重似地让身体陷进沙发里。

「赤目先生,你没事吧?」

「嗯。我的注意力被画吸引过去,反应才会慢半拍。」

赤目有气无力地回答,弯曲的手臂指着正面的墙壁。

花颖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朴素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这是什么画?」

「『驴子耳朵』。」

「……咦!」

花颖全身血液逆流,氧气供应停滞,脑袋一片空白。

驴子耳朵,会让观者家道中落的诅咒之画。

花颖身边的衣更月全身僵硬。

「请让我离职,执事不能为家里的繁荣带来阴影。」

「我也不小心看到了,你愿意帮我重建乌丸家吗?」

「请让我略尽绵薄之力。」

看着只能在绝望的深渊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花颖和衣更月,赤目粗略地宣布了真相:

「别担心啦,拷贝品没有用。」

「拷贝品?」

这么一说,这幅画的表面平板得异常,没有颜料的质感,明明没有保护玻璃反射光线却十分一致。

花颖松了一口气,眼眶蓄满泪水。

「原画在史黛芙妮雅美术馆,我已经确认过了。」

泽鹰平淡地补充,连赤目都对他投以怀疑的眼神。

「你为什么要调查?」

「因为对方的目标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我假设如果自己是歹徒的话,应该会想要拿到『驴子耳朵』装饰在游园宴会或是头等舱之类的地方吧。」

「只用拷贝品就满足了,歹徒还比你可爱。」

赤目坏心眼地说笑。

花颖想起离开时的调酒师,体内有种类似失落感的空洞。

女调酒师没有向衣更月揭露花颖的秘密。感叹价值观差异的她非常珍惜花颖的价值观——花颖重视的事物——花颖为她的凶行感到悲哀的同时,也深深为这件事感动。

「刻弥少爷,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早苗冲进包厢。

为了避免妨碍治疗,花颖仅用眼神向赤目致意后离开了房间。他直接略过电梯,来到逃生梯口。

夜风很凉爽。

花颖一走上阶梯,身后便跟着衣更月平均的脚步声。

花颖靠在半层楼上方的楼梯间扶手旁,俯瞰夜晚的城市。

「你还真懂呢。」

「我习惯了。」

衣更月冷淡地回答。

的确,如果是刚认识衣更月那时的话,花颖或许会一个人到处跑,结果被关在和赤目不同的房间里吧。他不会想到要解雇衣更月,就算想到,应该也会是单方面地宣布开除他,和衣更月诀别。

夜风袭来,吹动花颖的浏海。头发发尾因为刚修好刺刺的关系,拂过鼻尖引起一阵搔痒。

「失礼了。」

衣更月为花颖披上针织衫。又来了。

「我先说,我没感冒喔。」

「这是预防。」

「预防?」

看着抓不到头绪的花颖,衣更月沉默一阵后才重新说明:

「照花颖少爷所说,在主人打喷嚏前就有所应对才是执事。」

花颖有几秒钟的时间无法理解,他似看非看地抬头望着衣更月。

随着记忆的残片苏醒,花颖的脸颊越来越烫,当他全部想起来后,体温就像感冒一样地升高。

「如果是执事,在主人打喷嚏前,不是应该先准备好长袍和拖鞋吗?」

那是他们见面第一天,花颖幼稚的讽刺。

「……你记得!」

「只要是花颖少爷的命令,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记得。」

衣更月干脆地回答。

所谓的执事,是多么冷静透彻、真挚、顺从又充满人味的存在啊。

成为一家之主一年半里的记忆,快速在花颖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最后终于来到了最新的记忆。

「关于解雇的那一连串话都是权宜的谎话,我不允许你放在心上喔。」

花颖慌慌张张地命令,衣更月的回答一如往常。

「遵命。」

冷冷的音色是花颖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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