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就在漫长的冬天快要结束,春天即将来临时,雪六岁了。

跟同年龄的孩子一样,雪非常期待去上小学。虽然她不是很清楚小学是怎样的地方,但她想像着那里或许是个非常好玩的地方,独自感到兴奋不已。不过她考虑到非得说服花让她去,所有的嘱咐她都听从。结果她努力有成,她们说好四月她就可以去上学了。

花到镇公所办必要的手续,从仓库里搬出旧书桌,把卧室旁边的空间当作读书房。雪乐不可支地手舞足蹈,「不过,」花提出条件。条件不外乎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变成狼。」

「我知道啦,真是的——」

开学典礼前一天,穿着睡衣的雪在棉被上玩着崭新的书包说道。花叮嘱雪:

「我们说好啰。」

「我就说可以做得很好嘛。」

「那……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那是什么?」

雪抬起头,花不禁苦笑。

「呵呵呵……这是不会变成狼的咒语。」

「咒语?」

花开始念着,并以拳头在胸口咚咚咚敲了三下:

「说『礼物三个,风筝三个』再一边做。」

「礼物……」

「三个,风筝三个。」

雪心想这个词汇组合真是奇特,但好像真的会奏效。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雪立刻就记得了,还慎重地重复念了好几次。

006

隔天,走出积雪仍很高的家,雪背著书包得意洋洋地出发了。她的后头是穿着唯一一套黑色套装的花,牵着动作慢吞吞的雨。

到最近的公车站,要花大约十五分钟路程走下山林小道。一路上雪挥舞着装了室内鞋的鞋袋,蹦蹦跳跳地走着,不断大声念出之前花教她的咒语。在公车站,她抓着摇摇晃晃的生锈站牌,伸长脖子探看公车来了没有。坐在空荡荡的公车上时也是,她看到窗外的山樱花,而在座位上高兴地蹦蹦跳跳。随着车子走下山路,积雪也慢慢消失踪影,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抵达镇上的中心地区时,那里已经完全换上春天的景色。

这所小学的自豪之处,是昭和初期所建造的两层楼木造校舍。以前容纳非常多儿童就读,但因少子化的缘故逐渐缩减规模,如今一个学年只有十人左右,变成一所小规模的学校。

入学典礼在主校舍旁边,以钢筋水泥建造,比较新的体育馆内举行。会场内乱糟糟地挤满在校生、教师、来宾、家长们,所有人的视线全落在舞台前的九位新生。

这是雪出世以来,第一次被那么多人所包围,因此她不知所措地缩着身子,之前活力十足的样子消失无踪。其他同学都是从托儿所就认识的朋友,开心地吵吵闹闹,只有雪是新来的,因此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话,她只能低着头,紧张地吞口水。无论是校长亲切的招呼,还是来宾冗长的祝贺词,她完全没听进去。在校生代表欢迎的合唱,极具震撼的压迫感几乎让她两腿发软。明明是那么想去的地方,但一旦真的实现了,她却非常不安自己是否真能应付得很好。雪求助似地回过头,花在家长席给了她鼓励的笑容,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消除雪心中的不安,她只有不停地在心里反复念诵着咒语,熬过那段时间。

不过那只是刚开始,一旦开始上课后,雪就渐渐恢复原本的开朗。

转机是每天早上和雪搭同一班公车的同学信乃,在抵达学校的途中亲切地跟雪交谈,成为雪的第一个朋友。信乃是镇上大木材店老板的独生女,发挥继承于父亲的温良领导能力,邀请雪加入女生团体。

因此,尽管雪是新加入的,却能完全无忧无虑地大显身手。上课时雪会积极举手,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学校的午餐也豪爽地吃光;在走廊上奔跑,跑下楼梯,还被女老师叮咛不要太吵。赛跑时,轻松地赶过那些弱不禁风的男生,显露她的飞毛腿,在女生们又惊讶又敬佩的包围下,她生气勃勃地露出满足的笑容。雪非常享受学校生活,总是很盼望明天早晨的到来。

花很放心地目送雪背著书包,头也不回地奔跑的背影。身为狼小孩的母亲,是因为平安无事而感到宽慰;而身为普通母亲,则是看到女儿充实的模样而感觉开心。

花在镇公所的窗口申请儿童津贴,这是雨和雪生出以来她第一次申请;时间点是在确认过雪可以好好地去上小学之后。以往生活方面也的确很窘迫,如果去申请或许能得到给付,但因为花一直很担心,代价可能是孩子的秘密被揭穿,所以才迟迟没去申请。不过既然雪在小学这种公开场所「做得很好」,花也不得不下定决心。

手续一下子就办好了,简单到让人失望。

「久等了。」

花走到在旁边等待的雨那里。

「……这个。」

帽子戴得很深的雨,指着布告栏上的一处。

那是一张「新川自然观察之森」在征兼职人员的公告,夹杂在边角野鸟与高山植物等照片中,有张照片拍到关在笼子里的狼。

——狼。

花凝视着那张照片。

「新川自然观察之森」位于离镇公所不远的丘陵一角。

「自然观察之森」是举办自然观察和环境教育的公共设施,自一九八四年开始由环境厅(现为环境省)为主体来推动,在日本各地所设立的事业。

花带着雨,前往这个位于超过一百公顷广大绿地中心的自然观察设施。

里头有一大幅画着森林各种样貌的画。这幅名为「故乡的自然」的画里,象征性地配置树木、花的种类和森林中所栖息的动物、昆虫等,下了工夫让人能完整掌握生态系的概念。

花正看得入迷,背后就有人叫她: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呃……是。」

说话的人是姓天童的中年男子,是统筹新川自然观察之森的理事,同时也是现任自然观察员。天童正准备为来参观的一群中学生导览森林,他让花也一起跟着见习。

天童在园内的步道散步,并为中学生介绍树木和鸟,中途还跟管理维持沼泽的义工说话,并与来园区做研究的大学团体亲切地交谈。花则跟在天童后面做笔记。

「自然观察员不只是担任保护自然这项工作,环境教育、实地调查、保全动植物,这三大支柱得仰赖义工们的协助来进行。因为活动范围涉及很多方面,除了需要特殊专长,又必须什么都要会做。所以正因为如此,目前要征求能辅佐忙碌的自然观察员的人——」

回到中心设施后,在白板并排的单调会议室里,天童看着花的履历表。

「老实说,薪水非常低。只能算是相当于给将来想当观察员的人,用以学习的研修费。高中生打工的时薪都比这里好很多,即使如此——」

天童笑容满面地抬起头来看着花。「你要做吗?」

过了好一会儿,花客气地问道:

「……请问,我听说这里有狼……」

天童带花和雨到园区里的兽栏。

阳光从天窗射入,干净又宽广的笼中有狼在里头。

它随意躺卧在水泥墙边,有点神经质地看着他们。

浅咖啡色的毛上到处都有斑点,看起来有点脏脏的感觉。

天童压低声音说:

「是东部森林狼。」

「……好安静喔。」

「因为它有年纪了。」

门口有位职员探头进来叫天童。

「理事长,打扰一下……」

「不好意思。」

天童被叫出去了。

留下来的花,看准天童关上了门,就蹲在雨身旁,与狼四目相接。

「你好,因为有事想问你,所以来找你。」

花跟狼打招呼,她感觉到自己听得懂狼的话。

那头森林狼慢吞吞地站起来。

花抱起雨的肩,让狼看到他。

「这孩子是狼的孩子。他的父亲是狼,已经过世了。我是他的母亲,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教狼的孩子,请问你是如何长为成狼的?」

「——」

狼通过栏杆,一直望着他们。

花的身子更往前倾地问道:

「请告诉我在森林里长大的事好吗?」

「——」

狼以带有神经质的目光一直看着他们,仿佛在评定雨。

但下个瞬间,它冷不防地转过脸,慵懒地弯下脚趴到墙边。

感觉它是闭口不语的意思。

「——」

之后不论花怎么问,它仍不发一语。偶尔略微发出呻吟声,但比较像是在表达身体的不适。

「…………」

花沮丧地起身。

处理完事情回来的天童,开始平稳地解说:

「……原本是一位有钱大亨得到特别许可而开始饲养的,但他过世后,没人可以接手,所以才送来我们这里。据说它原本是出生于莫斯科的动物园。」

「……不是野生的吗?」

「在动物园里很少有野生的狼。多半是经由繁殖,有后代出世后再送出去。」

天童继续说明,另外还有受伤的野鸟与野生狸等被送来这里,在园内暂时安置、治疗后,再送去适当的地方。

那段期间,雨一直以锐利的眼神看着狼。

从自然观察之森出来时,四周已经全暗了。

坐上空荡荡的公车回家。花决定去那里工作。关于人的生活方式,她或许能教导孩子,但教导他们狼的生活方式,她就不太有自信了,所以能在工作中学习野生动物的生态真是谢天谢地。公车上白色的日光灯将他们照得惨白。雨一直默默地看着车窗外流逝而过,田地另一边的住家灯火。花对雨说:

「——以后妈妈就要去那里工作了,不过雨要一起去也可以喔。」

雨仍看着窗外,点了点头。

「有关山与自然的事,我会边工作边学,然后再教你。」

「——第一次看到真的。」

「你是说狼?」

「爸爸也像那样吗?」

「不,完全不一样。」

「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总觉得那个人看起来好寂寞。」

雨仍看着外头,然后挨近花,说了一句:

「我好想见爸爸喔。」

花也挨近雨,也说了一句:

「妈妈也好想再见到他啊。」

这时,雪的学校生活出现了转折点。

女生喜欢做的事,是例如:看野花、编白苜蓿草、找四片叶子的幸运草。

或者是拥有妈妈转让的珠宝箱、生日时死缠着拿到的耀眼夺目的盒子,盒子里放着五彩缤纷的扣子或弹珠,互相拿给对方看。

这件明显的事实,给雪带来很大的冲击。

会为了好玩而抓起锦蛇甩来甩去或缠在手腕上的女生,只有雪。

会用铝制宝物箱搜集小动物的骨头和爬虫类干尸的女生,只有雪。

当雪发觉到其他女生不会做这些事时,她羞愧到无地自容,抱着铝罐像逃走般跑出学校。

雪下定决心。

从今以后要尽可能地文雅,举止要像女孩子。

花听了这些话后,露出一副拚命忍住笑意的表情。

「呵呵呵呵呵……」

「…………咦?」

雪托着腮,目光锐利地瞪着花。「不准笑!人家很认真在烦恼耶。」

「你想怎样就怎样不就行了?」

「我不喜欢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我!」

就算花鼓励她说「不用担心,不久之后大家又是好朋友啊」,雪的心情还是完全没变好。

「真拿你没办法——」

「咦?」

花说要帮雪缝件新衣服。

花利用仓库里的旧脚踏缝纫机,手法俐落地仔细缝制,雪在一旁踮着脚看。偶尔会很客气地要求:「要很女生喔。」耗费两晚终于完成的深蓝色无袖洋装上,有雪结晶的图案。

雪立刻穿着那件洋装去上学。

她总觉得一点都不像自己,有些害臊。也很不安:不知大家看到她这样子会觉得如何?

在整个上学的路上,同班女同学发现雪后,异口同声地称赞这件洋装,说什么好可爱、很有品味、很适合她、好羡慕喔等等。

这绝不是在指「这件洋装做得很好」,而是种是否共有女孩价值观的默契确认作业。换言之是接受雪为同伴,彼此之间对等地位的认可仪式。

雪看到她们表现出来的态度后,松了一口气。所幸因此她在班上不会被当成异类,从此以后她的学校生活,应该会过得很愉快吧。

雪很感谢这件洋装,也很感谢缝制洋装的妈妈。

隔年春天。

花从兼职人员变成正职员工。生活较为安定,也能开始偿还学生时代借贷的奖学金,但是她要利用工作空闲时间参加讲习或准备资格考试,所以非常忙碌。

雨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花在读书房准备了另一个书桌。不过跟雪那时的情况完全不同,雨一副很不想去上学的样子。正确说法是他并非不想去,而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非得去上学。早上雨和雪两人一起走出家门后,只有雨一个人往山的方向走。

「去学校是走这边!」

雪如果没拉着他走,连让他到校都是件难事。

雨无法适应学校生活。上课时也心不在焉,一直眺望外头的云。他这种态度立刻在孩童间传开,偶尔会有出于好奇心的高年级生,到一年级教室戏弄雨,戳他的肩或撞倒他,因此雪必须冲进来将那些人赶走。上二年级后雨不常在教室,反倒较常在图书室,整天就静静读着动植物图鉴,到了三年级就时常没去学校。虽然导师再三要求雨每天都去上学,但花不会勉强雨。

而是带雨去她上班的地方。雨坐在以贷款买来的中古JIMNY车副驾驶座,一直看着窗外。

对于花把孩子带到职场来,天童的态度很宽容。

「哎呀,雨,今天学校放假?」

「没有。」

雨很干脆地摇头。

「那就是跷课啰。」

「嗯。」

雨干脆地点头。

「随时欢迎你来哦。」

天童胡乱摸摸雨的头。

五月的自然观察之森挤满了人。在中心设施等待向导的人群,排成长长的队伍。

「这里是观察池,能看到还留有尾巴的林蛙喔……花,你来帮个忙!」

「是。」

包含花在内的职员们,忙于应付拥挤不堪的来客。

而这段期间,雨几乎都是待在兽栏那里。

森林狼慢吞吞地靠近,鼻尖从笼子里伸出来,俯视着雨。

雨抬头看着这只年老的狼,就如同在请求教导。

从此之后,雨常一个人去山里头。

已经小学四年级的雪,比刚入学时长高了三十公分之多。为了配合她的身高,花替她重新做了深蓝色洋装。光泽亮丽的黑发和修长柔美的手脚,与洋装很相衬。

不只是外表,以前那个顽皮的野孩子,变成了娴静、文雅的少女。她变得比较喜欢安静地看书,而不爱在操场上快活地蹦跳奔跑。

那是因为受到喜欢看书的好朋友信乃影响,还有为了在学校这个社会中得以生存、安稳度过所选择的手段。结果是成功的,这四年间,雪的秘密完美地守住了。

有一天早上。

雪一如往常,看着从图书室借来的书。

「好,大家注意这里——」

田边老师比平常还晚走进闹哄哄的教室里。「我来介绍转学生。」

听到声音后,雪抬起头。

站在老师旁边的,是一位背着后背包、穿着T恤的少年。

「他叫藤井草平——好,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田边老师在黑板上写名字时,叫草平的少年微微点了个头。

「我姓藤井,大家好。」

入学以来第一次有转学生,所有同学都很兴奋。

草平的座位,就在坐在窗边的雪后面。

草平一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冷不防地问道:

「你家是不是有养狗?」

「咦?为什么这么问?」

「总觉得——有股动物的味道。」

「——!」

太突然了,雪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拚命地想到底该怎么回答,但无论怎么想,就是想不出答案。

「——没有。」

她光是这样回答,就费尽所有力气。

草平开始嗅起周围的气味。

「咦?怪了,我真的有闻到啊。」

雪的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

坐在旁边的信乃探过头来。「什么事什么事?」

「咦?没什么,是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

「……是我多心了?」

雪缩着身体度过那段期间。

休息时间雪一个人跑去女厕所,仔细地洗手,仔细地用手帕擦干。

确认一下身体的味道。

什么味道都没有。

不可能会有什么味道。

可是那名少年确实那样说。

他说有动物的味道。

因为是转学生,所以才会注意到?

从来没被人这样说过。

可是,她真的是散发出与其他人类有点不同的特别味道?这四年来都很平稳地度过,但现在突然间秘密要被揭发了?

镜子里映照出雪不安的脸。

雪努力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问题,一定没问题的。

她做了深呼吸。

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心情恢复平静。

然后再看一次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张充满不安,泫然欲泣的脸。

雪回到班上,看到草平在跟大家玩抽鬼牌。

「抽哪张好呢?好,这张!哇,不会吧?」

草平诙谐的语气,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雪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信乃留意到了,叫她过来。

「啊,雪。你也来嘛。草平很好笑喔。」

「——」

不能靠太近。

雪突然看着刚从图书室借来的书,故意大声地说:

「啊,我得去还书。」

然后转身离开。

她那不自然的态度,让草平一脸不满地侧着头。

「……她是怎样啊?」

「她平常不是这样的。」

信乃面有难色地做缓颊。

之后,雪尽可能地不去靠近草平。

她打算不跟大家玩,只要在教室里看书度过就好了。

可是雪越是躲他,草平越是要靠近她。

「雪,我跟你说……」

「……!」

雪阖上原本在看的书,逃走似地当场离去。

打扫时,草平也紧追着雪。

「雪……我跟你说啊——」

「…………!」

「喂,雪……」

雪拿着扫帚扫地,并一路逃窜。

雪心想还是尽量不要待在教室里,于是每次一到休息时间,她就跑到图书室去避难。

但即使如此,草平还是执拗地追来。

「雪……」

「………………!」

「……喂,雪!」

雪跑出图书室。

她跑下大阶梯,跑到一半时,追上来的草平大声叫住她。

「你就老实说吧!」

雪惊讶地停下脚步,看到楼梯平台上镜子里自己的脸,雪尽可能装出平静的样子抬头看他。

「……说什么?」

「我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虚弱的声音。草平也一脸不安。

「什么都没做。」

「一定有什么吧。」

「没有。」

「因为我是转学生,所以你不喜欢我。对吧?」

他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如是说。

雪不禁厉声说道:

「就跟你说不是了!」

「那你为什么要躲我?」

「我没有躲你!」

雪停止对话,跑到一楼去。她觉得心乱如麻,想要自己静一静。在楼梯下的暗处,敲打胸口小声地念着: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她听到草平的脚步声。「喂,你等一下。」

一定要逃走。

可是,再来要逃到哪里去?

要去哪里,才能让这种痛苦得到解放?

她漫无目标地,跑在一楼的走廊上。

胸中好像有某种东西要爆发了。

她拚命地去压抑。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

打开铝框门,跑到摆着成排牵牛花盆栽的校舍外。

可是草平还是追着她。

沿着校舍跑,她正打算再回到里头,手伸向另一扇门。

但是却锁住了,打不开。

礼物三个,风筝三个。

草平来了。

礼物三个……

雪已经无处可逃。

她背靠着校舍一角,以嘶哑的声音大喊:

「不要过来!」

雪的声音难听到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

「……!」

受到惊吓微微一颤的草平,担心地伸出手。

「你……」

「别靠近我!」

雪不自觉地推开他。她胸中某种暴力之物正要抬头昂扬。非得将它封锁住。

「……你干嘛啦!」

「别碰我!」

「喂,雪!雪!」

草平想抓住雪不停挥舞的双手。

终于,心中的某个东西迸出来了。

所以才会说「别碰我」啊。

她感觉到浑身血液沸腾。

野兽的叫声回荡在校舍中。

下一个瞬间,锐利的爪子刺向草平的耳朵。

草平压住耳朵,蹲下。

鲜血飞溅,水泥地上血迹斑斑。

「呼……呼……呼……」

她喘着气,看着自己的左手。

狼爪染红了。

过了好一阵子,雪才终于意识到那爪子是自己的。

007

花在工作时被学校叫去,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听说是雪让某位同学受伤了。花硬是告假提早下班,开着JIMNY前往小学。

花紧张地打开校长室的门。

「不好意思,在你工作中打扰你。」

导师田边出面迎接花,校长只是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花。沉重的气氛弥漫着,她看到雪坐在接待用沙发一角的背影,远一点的另一张沙发一角,少年低着头和母亲同坐,头上缠着绷带。

花不禁感到一阵恍惚。

那位妈妈拉着少年的腋下站起身,瞪视着花。

「你知道他头上流了多少血?」

「是耳朵。」

少年甩开妈妈的手。

花走到雪的前面,屈膝跪下,看着她的脸。

「雪。」

雪没看着花的眼睛。她的头发乱七八糟,一脸憔悴地低着头。

田边把手搭在旁边的沙发上。

「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不说话。」

「真的是你弄伤的?」

「——」

「你有道歉吗?」

「——」

雪咬着唇,别过脸。

很明显她没有道歉。

花静静地说道:

「道歉。」

「——」

「要向对方道歉。」

花的语气平静,但很坚决地说道,然后起身。

雪死心地站起,然后以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对不起。」

花看到她道歉后,转过身来,对少年的母亲深深低头行礼。

「真的很抱歉。」

校长对着那位母亲说:

「那么草平妈妈,学校有保险,所以医疗费等……」

不过少年的妈妈从刚才便纹风不动,只是一直瞪着花。

「你该不会以为,只要道歉就没事了吧。」

当场气氛凝结。

花仍低着头,那位母亲继续说:

「如果出了什么万一,耳朵听不到了你打算怎么办?孩子的所作所为是父母的责任。你不管是要去借钱还是卖房子,也会赔偿吗?」

看到那位母亲怒气冲冲地大声斥责,校长居中调停:

「总之就先这样吧……」

「我一定要听听你的想法。」

低头听着这些话的草平,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是狼。」

「什么?」

他母亲要他再说一次。

草平的眼睛看着地板说道:

「是狼干的。」

花大吃一惊。

雪转过脸,保持沉默。

草平对着在场所有人清楚地说出口:

「我是被狼弄伤的。」

「草平?你在说什么?」

他母亲不知所措地摇着草平的肩膀,但草平并没看着母亲,只是看着地板上的某一点。

「………………!」

花没办法抬起头。

四年级的教室里一片骚动。

「他为什么没回来?」

「听说头上包了绷带。」

「哇——真的?」

「不要讲了。」

「雪才不会那样。」

雪和田边老师一起走进教室时,瞬间安静下来。

孩子们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屏息观察事态的发展。

一头乱发的雪走回自己的座位,看起来就活像是白天的幽灵。

好奇与同情的目光纷纷投向她。

有一位孩子问田边老师:

「草平怎么了?」

「先回家了。」

「为什么?」

「因为受伤。」

「他为什么受伤?」

「是因为……」

「是谁让他受伤的?」

「呃——」

「——!」

好不容易才坐下的雪,无地自容地如弹跳般起身,冲出教室。

教室里再次陷入骚动。

「安静!大家安静!」

田边老师赶忙制止大家,但怎样也无法平息喧闹。

在停车场,花在车里等雪。

雪原本是回教室拿书包的,但什么都没带就坐上副驾驶座,然后沉默。

花什么都没说,也没把车开出去,静静地等待。只有引擎空转的低鸣声。

过了好一会儿,雪开口了。

「没有用。」

「——」

「咒语,我试了好几次都没用。」

「——」

「是不是会被赶出学校?」

「——」

「是不是不能再住那里了?」

花看着雪。

「……对不起。」

雪的脸上涕泗纵横。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雪向花道歉,并嚎啕大哭。

花坐在驾驶座上伸出手,紧紧抱住雪。

「好了,别哭了。好了,没事,没事。」

花一直抱着雪,直到她冷静下来。花再次领悟即使被赶到世界之外,只有自己能守护雪。

在单调的小学停车场里,红色的JIMNY在那里停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雪就没再去学校。她一整天都躲在被窝里,连脸都不露,三餐也没有好好吃。

花决定随她去。

花想起少年的那句话。

——我是被狼弄伤的。

花从以前就暗自有过或许会发生这种事的觉悟。不过一旦真的变成那样,她不禁觉得以往一直很顺利的情况,看来更像奇迹。

狼人的孩子,或许还是没办法融入人类社会。

搬来这里已经四年,好不容易熟悉了,工作也刚安定下来。但或许又得考虑搬到别处。

不过要搬去哪里?

没有能让我们一家人,安心生活的地方吗?

隔了一段时间的某天,花下班回来,发现有人在偷看他们家里头。那个人头上包着绷带。

是草平。

他看到花之后吓了一跳,转身像要逃走似的离去。

「草平?」

花赶忙从车上下来,但只能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草平在玄关前留下了某样东西。

是上课用的讲义影本。

花打开房间的纸拉门,将影本拿给雪看。

「草平拿来的讲义。」

雪躲进棉被里,什么都没说。

之后每一天,玄关前都放了东西,例如营养午餐的面包、橘子等。

花逐一拿给雪看。

还会加上一句:「草平拿来的。」

雪什么都没说。只是抱膝坐在桌下或缝纫机下。

工作的休息日,花在田里工作时,看到草平走过田埂的另一头。

「草平。」

花一叫他,让他吓了一跳望向花。他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下了,只有耳朵上贴着纱布。

「我今天要去信乃家玩。」

「是吗?」

「啊,你来一下。」

花叫住他,带草平去家里。

草平心神不宁地坐在餐桌椅上,东张西望地看着屋里。

「很远吧?」

花说道,并将果汁放在草平面前。

「谢谢你每天都过来。」

「……因为我不喜欢雪不来学校。」

草平重新坐好,老实地低下头。

花在他对面坐下,面带微笑,将手肘放在桌上,两手交叉,问了她之前就一直想问的事。

「……我问你,那时你说『我是被狼弄伤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了——或许你不会相信。」

草平难以启齿地看着下方。「——当时,有一瞬间我看到了狼,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就受伤了……所以是那只狼弄伤我的……」

然后他抬起头来,直率地说:

「也就是说,这不是雪的错。」

接着他又很没自信地看着下方。「……可是大家都说我胡说八道……」

说完后,他伸手去拿果汁,用吸管喝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再问你一件事好吗?」

花将交叉的手互换。

「你讨厌狼吗?」

草平稍作思考后,将果汁放回桌上。

「不会特别讨厌。」

听到这个回答,花安心地放下手,露出微笑。

「呵呵呵,我也是。」

花还满喜欢这个男生的。

花没把这件事告诉雪,但花认为草平这样的孩子,一定愿意跟雪变成好朋友。她发现原本一直积郁在胸口的忧闷,一下子变轻了。

雪自己开口说还想去学校。之前她一直很犹豫,但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问花:「我可以去上学吗?」「当然。」花回答:「你做出决定就好。」

早上,雪背著书包走出玄关。

草平站在她家门前。

雪紧张到全身紧绷,草平开了口:

「嗯——你想看这个吗?」

他把手放在耳朵的纱布上。

雪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表情。

但他没给她回答的时间,用力地撕下纱布。

「……唔!」

他似乎觉得很痛地捂着耳朵,然后给雪看他耳朵的伤口。

「很酷吧。」

雪盯着伤口。已经结成很大的伤疤。说不定那道疤痕永远不会消失。雪露出歉疚的表情。

「要摸吗?」

草平冷不防地问道,邀请似地伸出手。

一瞬间雪犹豫了,但仍小心翼翼地用手触碰草平的伤口。

「——不痛吗?」

「痒痒的。」

草平一直看着雪放下的手。雪似乎觉得他在确认什么,很快地把手藏起,然后先往前走。

「走吧。」

草平跟在雪后面走。

花在玄关前看着两人的交互。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心想这两个孩子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吧。

雨从花的旁边穿过去,从玄关出门。

「我出门了。」

花用目光追着雨。「你要去哪里?」

「去老师那里。」

「什么老师?」

「老师——就是老师。」

「——好吧。那你一个人可以吗?」

「嗯。」

「小心点。」

「嗯。」

「不要太晚回来喔。」

「嗯。」

花原本想再多问一些,可是雨飞快地往前走,她只好放弃,目送他离开。

下午,花去买东西的路上顺便去韭崎家,跟韭崎阿姨闲话家常。

「雪呢?」

「今天开始去学校了。」

「那真是太好了。雨呢?」

「有时会去,有时不去啊。」

此时,回家吃午餐的韭崎走了出来。

「这样没关系啦。从小学就不上学的家伙很有前途,像爱迪生跟我就是如此。」

「又在胡说八道了。」

韭崎阿姨一脸受不了地嘀咕着。

花目送着回去工作的韭崎背影。

「对了,有谁住在山里头吗?」

「山?」

「雨说要去老师那里,我还想一定是指爷爷呢。」

「这就不知道啰——不过现在是农忙期,有人会进山里吗?」

说完后,韭崎阿姨发出声音啜饮着茶。花揣测着除此之外还会有谁,却想不出来。

雨独自上山回来后,说起一天发生的事。

莕菜和草茱萸开花了;他看到森树蛙的卵孵化的瞬间;还有他虽然走了很多路,却渐渐不太会觉得累了;以及所有的事都是老师教他的。

「老师什么事都知道唷,只要是山里面的事他都知道。」

看到雨生气蓬勃的样子,花大感惊讶。

畏缩怯懦、很难取悦的雨,以往从不见他与大人相处得很好。也许是心理作用,他甚至看起来变得更健壮了。这对花而言,是感到最开心不过的事。

可是老师究竟是怎样的人?

花想见见改变雨的人。

「下次把老师带来我们家。」

花对正在帮忙田里工作的雨提议。

「我想先跟他道谢,而且——」

「老师不跟人类见面的,就跟野猪和熊一样,是不会到村里去的。」

「……咦?」

花惊愕地看着雨。

雨平静地说道:

「不过如果是妈妈,应该没问题吧。」

花跟在雨后面进入山里。

从登山步道立刻转进旁边,一直往更深的山林里头走。在地图上绝不会刊载的崎岖道路,雨却像在附近散步般飞快地前进,花光是跟在他身后,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没多久在扎着粗壮树根的兽道上,雨停下脚步。

在巨大杉树杂乱无章的树根处,老师一直看着他们。

雨的老师,是头野生的赤狐。

「……!」

花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老师是统领这一带山中一切的首领。」

雨淡淡地说明。

花回过神来。

「啊……谢谢你一直照顾雨。」

她说完后,赶忙从包包里拿出手布巾。

她当作伴手礼带来的,是成熟的桃子和油炸豆腐。

老师从容不迫地走下,稍微闻了闻油炸豆腐的味道,只叼起了桃子后,轻快地跳到杉树根,在岩石间消失了。

不知何时变成狼的雨也跳上岩石,跟在老师后面。

「我走啰。」

他像是这么说似地,稍微回头看了一下花。

花看着雨离开后,仍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她仍然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之前在自然观察之森,森林狼曾对雨说过。

对于森林它一无所知,它在一无所知之下活着,所以什么都无法跟雨说,不过有句话它可以奉告,那就是不能待在这里。如果想学些什么,与其找笼子里的老年狼,更该去野外。

雨依照森林狼所说的,到山里去了。

一开始雨无所适从,即使耗上整天在山里走来走去也一无所获,只是眺望夕阳结束一天。到处都没有任何人或事,能给予雨所追求的东西。

如今在日本,已经没有野生的狼了。

这件事雨很清楚。当前的环境想要学习狼的正统生存方式,本来就不可能。根本就没有能让雨师法学习的狼。

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他遇到了「老师」。

在赤狐当中,或许老师也是有点特别,因为它接受狼的孩子当自己的徒弟。收服狼的赤狐,在这世上应该是前所未有。

雨能得到年长的知己,是很幸运的事。

雨在和老师相遇后,他的世界瞬间宽广起来。

他一直很想知道的所有事情,老师都知道。

甚至从前雨连自己想知道什么都搞不清楚,但遇到老师之后,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都变得鲜明。知道的事情越多,新的疑问越是不断冒出来。

老师很沉默寡言。

它只是让雨看看它,看看这座山的样子。

但每样事物,都给雨带来很大的冲击。

那些和以前在学校图书室里所读的书上的「野生动物生态」,完全不一样。

人类以人类的观点去理解,所写下的「自然」,与此刻实际在那里的「世界」有很大的距离。

例如山毛榉,老师是叫它别的名字。杜鹃和龙胆也有别的名称,还有云、风、雨滴、夕阳都有别的名字。关于那些名字的由来,是与以往雨所理解的东西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体系所构成,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其中还有些事,是无法以人类的语言来翻译的。当雨说明某件事,没有能与其对应的人类语言时,老师感到很不可思议。老师说:没有这个,要如何生存?这句话让雨受到仿佛体内被电流窜过的冲击。

雨的眼前,出现了全新的世界。

终于,隐藏在雨内心深处的真正疑问浮现了。

他为何出生为狼?

还有,他要为了什么目标而活?

花目瞪口呆地,看着饶舌说个不停的雨。

他兴奋地说着在山里看到、学到的事。

他说的内容,有许多是连在自然观察之森边学边工作的花,都不知道的植物和昆虫。她赶忙翻开图鉴,却没有找到相符项目。雨详细说明其特征和生活地点的特征,催促她赶紧记下来。他好像不管怎么说都说不完似地,一个接一个开心地说。

花看着雨这样生气蓬勃的侧脸,不由得也感到满足。不去学校或许确实是个问题,但最重要的,是雨自己找到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事。雨只要照自己的意思,轻松愉快地过日子就好。

孩子的成长与变化,原来是如此令人开心。

花心想,虽然生活不便,但搬到山里住真是太好了。

在吃过晚餐的餐桌旁,雪显得焦躁不安。

雨一反常态地多话,也不管她正在做功课,自顾自地说个没完。

「——雪也去找老师教你嘛。狩猎技术会进步喔。在森林全速奔跑也有诀窍,而且还有地形的读法,很有用。寻找溪谷的方法和天气变化,还有地盘和顾虑彼此的存在也——」

「我怎么可能会去?」

「为什么?」

雪停下写作业的手说道:

「倒是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山里很有趣嘛,因为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

「为什么?」

「反正你去上学就是了。」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狼。」

雨很理所当然地说出口。

「你是人类吧。」

雪像要压制他般说道。

「我是狼啦。」

为了跟她对抗,雨斩钉截铁地说。

「——」

雪原本想再说什么,但把话咽了下去。

「我已经决定,绝对不要再当狼了。」

雪为了冷静下来,像是在对自己说,然后继续写功课。雨一定不知道,她前些时候在学校受到了多少折磨。既痛苦,又给妈妈带来麻烦,但现在总算都克服了。不,即使到现在,她每天去学校都如履薄冰。尽管如此她还是生存下来,不是以狼,而是人类的身分。为什么雨从没想过她的心情,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种事用不着特别讲出来也知道吧?

但雨仍追根究柢地问:

「为什么?」

「——」

「喂,为什么?」

「因为我是人!你听着,因为我是人!」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

「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烦死了。」

「你是狼吧。明明是狼却——」

「你很烦耶!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哪有!」

下个瞬间,雪勃然大怒打了雨一巴掌。

「明天你不去学校,我可不饶你!」

雨摀着脸颊瞪视着雪。从以前到现在都是雪说赢雨,但这一天雨毫不让步。

「我不要!」

「不可以!」

「我不要!」

雨大喊后,使劲翻倒餐桌。靠在餐桌旁的雪也跟着餐桌翻倒。马克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雪猛然起身,雨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半兽模样,他眼中有慢慢高涨的怒意。

雪在餐桌另一端摆好架势。

008

「……真的要打?」

正在准备洗澡水的花,听到家里发出很大的声响,抬起头。

「怎么了?那是什么声音?」

她慌张地跑到厨房,惊讶到无法呼吸。

椅子和桌子打翻到惨不忍睹,餐具柜的玻璃破了,散落一地。

当中有两只大型动物正在激烈打斗。

嘎呜呜呜呜呜呜……吼吼吼吼!……嘎呜呜呜呜呜呜……!

彼此互相发出威吓的吼声,回荡在空气中。

披头散发、龇牙咧嘴,互相伤害对方。

其中一只动物是雨。

而另一只动物是雪。

「……雪?……雨?」

雪跨坐在雨身上,被雨踢开,身体撞上墙。雨就要压在雪身上,雪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闪过身躲到洗碗槽上,刚才洗好的餐具和锅子全被踢散。雪想暂时保持距离,打算逃到读书房而撞上了门,毛玻璃因撞击而粉碎,碎片像冰霰般倾盆而降。尽管如此,雨仍不顾一切猛烈追击。两人在漆黑的读书房里继续打,三番两次响起像是以暴力折断木头般的脆裂声。

「你们都住手!」

花使尽全力制止,但两人都没听进去。

「砰」的一声巨响,储藏室那头的木门倒了,雪像是被撞飞般滚出读书房。她承受不住雨毫不留情的攻击,脚在榻榻米上滑行,急忙跑进和室后方,但因为她边跑边回头看,身体直接撞上正前方的缝纫机,沉重的缝纫机咚的一声倒在榻榻米上。雨猛然追上,以雪的脖子为目标用力咬上去。雪痛得大声尖叫,两人互相推挤,在整个和室里激烈扭打。

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这么强了,雪看起来为此大感惊讶,气势都被压了过去。雪穷于应付,就连想扭转情势反击都没办法。她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被逼入这种绝境。

雪一鼓作气跑过长长的檐廊,但雨以令人震惊的脚程,立刻抓住了雪。雪一下子跌倒,屈身翻滚,撞上玄关旁的拉门。面对雨执拗的攻击,雪死命地想逃到大厅去。

「住手!雪!雨!」

花恳求似地大喊。

但别说是声音,雨似乎连母亲的身影都没看到,以惊人的速度追着雪满屋跑。即使如此,花还是踩着不确定的步伐走向前。

「住手……啊!」

但她光是被奔跑的雨擦身而过,就被弹开来跌坐在地。两只狼撞上在大厅角落的书柜,伴随着一声巨响,整间房子也为之震动。书被抛出,夏季坐垫也四散,插在小花瓶里的金凤花和他的驾照在空中飞舞。

终于,雪无处可逃了。

雨以强壮的前脚将雪踩在地板上,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住雪的脖子。

雪的毛上沾满了血。

嗷!尖锐的惨叫声响起。

即使如此雨仍不松手,使劲撕咬她的耳朵、鼻子、手臂,张牙舞爪地示威。一次又一次。

就像在宣示谁才是赢家。

「啊……啊啊……」

花看到这凄惨的情景,哑口无言。

一方以压倒性的暴力,将另一方制伏在地。

以如此残酷的形式,证明了优胜劣败。

痛苦的雪扭动着身体爬出去,发出虚弱的声音,败走到地炉房。她心慌意乱地被炉子边缘绊住,扬起炉子里的灰烬,直接向前摔倒,撞进里头堆积的木柴,丑态百出。雪看到从容不迫走来的雨,畏惧地冲进浴室里。

门关上,传出「卡锵」从里头上锁的声音。

这声音代表打斗结束了。

屋里恢复寂静。

「雨……雪……!」

花稍晚来到地炉房。

「……!」

她身体僵硬,停下脚步。

在浴室的毛玻璃前。

雨缓缓地起身。

满身是伤的肌肤,健壮、充满弹性的肌肉。

已经恢复成人类的模样。

但在凌乱头发下的双眼,依然是野兽的眼神。

「……雨……?」

花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却没办法再说出任何一句话。

从浴室里,静静地传出雪的抽泣声。

之后,花独自默默地收拾房间。

家里就像刚遭受暴风雨侵袭过,所有玻璃都破了,门和碗橱全都倒下,餐具和锅子飞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雪的洋装撕裂成惨不忍睹的状态,榻榻米上留下好几道鲜明的爪痕。花认为这显示出姊弟两人,在各自朝全然不同的道路前进;她领悟到,无人得以压抑的阶段已经迫在眼前。

花在散乱的书本下,找到了他的驾照。

她将驾照放回原本书架的位置。

他还是一如往常,在驾照中微笑着。

「……雪和雨,都开始走自己的路了……」

花比任何人都期盼的,就是孩子们的成长,为了让他们找到自己的路,她做了许多努力。

可是——

「这明明是我所期盼的事,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他没有回答。

「欸……为什么?」

无论花怎么问,他也只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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