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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应该从来没遇过挫折吧?」
从前,一位离职前辈曾这样问我。
——我遇过挫折啊,还是特大的那种。
我把这句嘀咕留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之所以不说,是有理由的。
总不能告诉前辈,误入这家公司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挫折,对吧?
嘟铃嘟铃嘟铃……
好认的闹铃声响起,响到第三秒,我便伸手关掉手机闹钟的贪睡模式。
离开棉被的手,立刻被凉飕飕的空气包围。
「好冷……」
我缓慢地直起上半身,脑袋里却像一团糨糊,茫然不已。
这一年多来,我都是浅眠状态。
但是,并没有特别造成问题。任何小声音都能让我立刻醒来,我非但不用担心睡过头,每天早上还能第一个进公司打卡。
我本来很贪睡。不管再硬的床、再冷再热的天气,我都照样呼呼大睡,但也容易清醒,只要坐起来就能活动自如。好睡好醒的体质,使我平时很少睡过头。
对体质太有信心的结果,就是在重要场合睡过头。参加就业活动时,我搞砸了第一志愿企业最重要的个人面试。回头想想,当时我可能比想像中还紧张,非常罕见地在面试前一晚失眠了。
直至今日,我仍无法忘怀惊醒那一刻吓到大喷汗的讨厌感受。
我滑垒赶上面试,虽然免于迟到,服装仪容却惨不忍睹。失落地回到家后,我照了镜子,不禁一阵惊愕。不仅头发睡得东翘西翘,领带也拿错了,把原本特地准备、颜色符合企业形象的领带,误拿成敌对公司形象色的领带,糊里糊涂系了上去,而且还系歪了。
连重要场合都搞不定服装仪容的散漫家伙。
面试官肯定这么想,结果当然没录取。
从这天起,我的节奏好像整个乱掉了,本来满怀信心一定会上的小公司也接连落选。这时候,其他同学开始陆续拿到工作内定,令我焦急不已。最后,我在「现在确定要来,保证优先录取」的公司签下了内定承诺书。那是一间比原订目标降低好几个水准的中小型印刷公司。然而,当时我已经丧失自信,失去正常的判断力,中了对方的话术而答应,提前结束就业活动。
与其去大公司被当成棋子消耗,不如去仰赖自己的中小企业大显身手——当时我是真心这么想,因而完全听信「等你晋升之后就会加薪。以你的实力啊,三年内升上主任不是梦想」这套说词。如今回头想想,我彻底中了计。
可想而知,会拚命对应届毕业生灌迷汤,不惜使出违法边缘的招式也要拉新人进去的公司,不会是什么良心企业。
我竟然连这点都没察觉。
大学同学都很羡慕早早谈定工作的我。
「虽然不是什么大企业,但有发展的潜力,这几年营收持续看涨。最重要的是,这是一间需要即战力、实力至上的公司,我认为很符合我的行事作风。奖励制度也很好。我去那里可以快速升迁、当上主任,比去大企业的那些家伙更加活跃,赚进更多钱。」
我洋洋得意地对同侪发下豪语。
「臭小子,我连内定都没着落,你好意思当着我的面谈升迁啊。」
「听你这么说,感觉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五十岚眼光放得真远。」
同侪的夸赞也增长了我的自信心。
剩下的学生生活,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由于我提早摆脱了就业压力,时间相对比较充裕,和其他同学相比,多出更多时间应付毕业论文。不仅如此,我接了很多高时薪的短期打工,以制造回忆为名,用这些钱到处旅行,不停参加联谊。
然后,到了正式进入公司的一个月前,我开始调整睡眠习惯。
总之先把生活作息调好,从夜猫子变成晨型人。
我可无法忍受再次睡过头,搞砸一切。社会很难混,不能一直像个学生,仗着自己身体好就不顾作息。
首先,我每天早晨在固定时间起床,晚上在固定时间就寝。接着,我推掉大部分的酒聚,就算偶尔参加也规定自己只能喝一点点,时间一到立刻回家。朋友都在猜,我八成在员工训练时快速交到新女友了。还在念书时,我有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她在取得一流企业的工作内定后,便借机和我分手。我被甩了。她肯定想趁进入新公司,换个更优秀的男朋友,因此急着和我撇清关系。我从没想过她是如此精打细算的女人,当下受到不小的打击。但我也告诉自己,能在人生迎向新阶段前挥别过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我暂时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可以集中精神拚事业。女朋友等以后想交时再交就好,没那么困难吧。
进入公司后,我被派到业务部,主要工作是拉订单,多一件是一件;如果可以,要多开发有潜力长期合作的企业人脉。公司的业务部只有十多人,人数极少。「因为业务部是精锐部队嘛。」上司如是说。不是我自夸,我这个人挺好相处的,国中、高中、大学,求学路上人缘一向很好。事实上,我也发挥这项所长,一下子便在部门中混熟了。
我心想,也许可以轻松胜任,但在业务工作正式开始后,天真的想法荡然无存。
派到业务部的第三天,上司叫我去发五十张名片。不是单方面给,要拿回对方的名片。上司说完就把我轰出去。
我赶在下班时间前发出二十一张名片,研判必须先回公司一趟,但在推开部门大门的瞬间,听见部长的咆哮。比我早一步回来的同梯新人哭了。一道冷汗划过我的背部。
结果,那位同梯新人做不到一个月就被请离。
接下来的日子,我为了拿下第一份契约,陷入超乎想像的苦战。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弱点——非常不擅长记人名和长相。如果像学生时经常见面倒是没问题,但多数客户只见过一次面,根本记不住长相。记不住人是业务员的致命伤。
当然,我努力弥补这项缺点,在名片写上特征啦,或把谈话内容整理在笔记本等等,除此之外,还去上进修课和素描教室。
业务工作只看结果。记不住人脸的我,说话自然没自信,业绩惨之又惨,上司越来越常拿我开刀。
正当我陷入瓶颈时,当时负责带我的前辈说:
「五十岚,你有仔细看过客户的脸吗?」
当然有啊。我这么想着,自问自答。
「你是不是猛盯着手中的数据?」
前辈这句话使我恍然大悟。
「有些人不喜欢一直被盯着,但我认为业务员一定要看着客户的眼睛说话。眼神不会说谎,会透露出客户的心声。数据是为客户准备的,你自己不要看,而要专心看着客户的脸。」
没错,我并没有仔细看客户的脸。一边盯着手中的数据一边说明就已分身乏术了,难怪记不住人脸。
接下来,我把数据通通带回家,记下所有图表,将内容背到滚瓜烂熟,即使不看书面数据也知道哪里写了什么。
然后,我逐渐学会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眉毛的动作、眉间的皱纹、嘴角上扬的弧度……哪怕只是一公厘的细微变化,都会泄漏心情。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先前真的没有仔细观察客户。
我囫囵吞枣地记住前辈给予的所有建议。
「千万不能显得焦急。无论对方说了什么都不能动摇。随时保持微笑。你可能没意识到说话的速度,试试看慢慢说。」
即使照着做,也不是立刻奏效。
「五十岚,不可急于得到结果。沉住气,一步一脚印慢慢耕耘,迟早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说起来很简单,但我怎么可能不急呢?
尽管迟迟看不到成效,我还是努力苦撑下来。
社会远比我想的还要难混。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公司——尤其我所属的部门,比其他地方都要严格一点。不对,不只一点,而是相当不合理。
但是,这就是刚出社会的我所看到的一切,曾是我的判断标准,也成为我不容质疑的指针。
这样就被打败,不管去哪家公司都不会成功。
这样就想逃跑,表示我不适合这个社会。
当时,我真的这么以为。
刚出社会的第一年,我咬牙苦撑。
隔年开始有后辈加入。
差不多这个时期,我开始可以拿下契约。
「签过一次约后才是重头戏。听好啰,别让客户有机会提问,你要经常主动提供更多信息,持续让客户看见超出基本服务的用心,拉长战线赢得对方的信赖,如此一来,就有机会长期签约。」
负责带我的前辈是一位精明干练的社会人士。
我认为自己果然很走运。
每次遇到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多半会「中大奖」。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也「中大奖」,完全不疑有他。不,我肯定「中大奖」了吧。实际上,前辈的确是个大好人,我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那一天、那一刻为止。
时光飞逝,一年又过去了,我在部门内的业绩名列前茅。我遵循前辈的指导,持续展现贴心的服务态度,并且逐渐水到渠成,开始拿下长期契约。
同时,公司又有更多新人加入。面对这些甫入社会就碰壁的菜鸟,我尽可能摆出可靠前辈的架式,装模作样。后辈看起来也很崇拜我,拿我当榜样。
公司规定的业绩低标十分不讲理,又时常需要加班,每一位高端主管都会仗势欺人,幸好我有可靠的前辈罩我,才能有惊无险地熬过去。因为,公司里和我最熟的人可是「大奖级」的前辈呢。
但就在我进公司第五年的时候,这样的日子突然结束。
某一天,前辈毫无预警地辞职了。
在我看来是「大奖」的前辈,对我留下诅咒般的话语,离开公司。
如今冷静想想,也许前辈是我人生抽中的「下下签」,我却误以为自己中大奖,所以从没想过要辞职,勉勉强强撑着,逼自己熬过来。
现在我才忽然领悟,假如当初我立刻知道自己抽中了「下下签」,应该会更早解脱吧。
也许我会提早发现,继续在这间公司做下去也没有前途可言。
前辈离职几个月后,公司补了新人进来。
「我叫青山,请多多指教!」
九十度鞠躬的模样,令我看了很是刺眼。那小子身上散发出新人特有、充满干劲的光辉。平时表现并不抢眼,做事也不特别灵巧,但是对工作秉持诚信的态度,个性认真上进,是个非常好的家伙。
我再次认定自己「中大奖」。
这次换我带新人了,我学着过去前辈所做的教导他。
我仔细告诉他工作上的诀窍,在他遇到瓶颈时找他去喝酒透透气,尽我所能给予建议。可以看出他老实听从我的建议,努力做到最好,并且单纯地崇拜我这个前辈。由旁人来看,我们应该创建了理想的上下关系。
只是,认真老实虽然是做业务的必备特质,但视情况也有可能成为阻碍。那种时下新人常见的温吞,也不符合我们公司的调性,尤其部长从前可是体育社团的,那种软弱的个性会触怒他的神经。结果,青山完全被盯上了。我虽然想袒护他,但也必须承认这是待在我们公司的必经之路。部长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对你大吼大叫,理所当然似地提出一些夸张不合理的要求。
当我发现时,青山已经开始重复犯下一些小错误。他自己也急了,但焦急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害他犯下更多错误,结果完全变成恶性循环。情况越演越烈,渐渐变成漏转达重要事项、面对客诉处理不周等严重过错。当然,他每次出错我都帮忙擦屁股,但这么做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
那小子的脸日渐丧失活力。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失去了业务员最重要的「自信心」。此外,本来是优点的老实性格也退化成懦弱。感觉他整个人都萎缩了。
这些变化一并表现在他的穿着上。西装皱褶增加、浏海太长、每天系着深色领带、眼神失去光芒,和刚进公司时精力充沛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知不觉,我也产生「那小子至少别犯错就好」的想法。不用刻意提升业绩、不用在意数字,至少不要犯错,能从旁协助我就好。我也向部长报备过了,希望他不要逞强。
「你有你的任务,所以好好加油吧。」
他看起来像随时会断线的风筝,我则伸手将线绑牢。
当时,我认为这么做是为他好。
「我懂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是过来人。但是啊,要是第一年就辞职,会影响你未来的出路喔。」
我才不要和前辈一样,擅自浇熄后辈的希望。
才不要和前辈一样,留下诅咒般的话语就擅自走人。
「这些经验总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力量。」
只要再撑一下。等我升迁之后,会改善这个职场环境。
所以,真的只要再撑一下,一下就好。拜托你加油啊。
「谢谢您。对不起,常常给您添麻烦。」
那小子最后总是有气无力地这么说。
「不用放在心上,照顾后辈也是我的工作啊。」
我这么对他说,拍了拍他的肩膀。
距今一个月前,那小子辞职了。
青山隆因为我的关系,辞职不干了。
「呜……」
胃部严重抽痛。
每天早晨,我搭电车的时候,都强忍着想吐的痛苦。
隔壁的上班族,毫不掩饰地用厌恶的表情看我。
「啊……」
我揉着胃部。
起初只是有点刺痛,却在数天前变成剧烈抽痛,好像有人抓住我的胃用力扭。
「呜呜……」
额头上渗出冷汗。
情况日渐加遽。虽然想去医院,但现在公司人手不足,平日很难请假。
「……唔!」
我瞬间痛到无法呼吸,脸上如瀑布般流下好几道汗水。
惨了,我要吐了。
现在几分?
先下车再上车,来得及吗?
我抱着上腹部,快速确认手表。
如果很严重,我也还有二十五分钟可做为缓冲。
「抱、抱歉……」
我逆向穿越人潮,勉强钻过即将关上的车门。
这一个月来,我常常像这样中途下车。
我先跑去车站厕所大吐特吐,然后去自动贩卖机买新的水,在长椅坐下,配水吞下常备胃药。带出门的水在漱口时用完了。
「啊……痛死了……」
这种情况最近很常发生,我甚至开始习惯了。
「差不多得赶回去了……」
我奋力抬起仿佛在长椅上生根的沉重腰部。公事包重如铅块,鞋子、外套、领带也像钢做的。钢铁领带勒住我的脖子,颈部出现青紫色瘀痕,慢慢腐烂,也许某天早晨当我睁开眼睛时,脖子就……不行,再想下去我又要吐了。
「嘶——呼——」
用力吸气、吐气。
「好,走吧。」
我坚定意志,回到人群中。
来到办公桌前,坐对面的铃木一脸死气沉沉地和我打招呼。
「早安。」
「哦,早。」
铃木比青山早一年进公司,本来就不是特别活泼的类型,但自从青山走了以后,他显得更加无精打采。其中一个主因是,青山离开后,部长便将矛头指向他。
这时,门发出嘎吱巨响,盖过所有声音。
「早、早安!」
铃木表情僵硬地打招呼。
一如往常,部长眉头深锁,「咚、咚、咚」地跨着大步走来,在铃木面前停下。从我的位置都能清楚看到铃木的额头流下冷汗。
「你又给我摆出这张衰脸。」
部长开口就是一顿臭骂,就像朝着铃木的脸吐口水。
「五十岚!」
「是。」
部长用力在椅子坐下,我赶紧小跑步过去。
每天例行的个人朝会要开始了。
「五十岚,你最近是不是比较偷懒啊?」
部长看也不看就说。
这时电话响了,部长立刻发出咆哮。
「铃木!」
「是!」
铃木吓到整个人跳起来,急忙接电话。
「今年剩下几天啊?」
部长用阴森的声音说。
「剩下二十四天。」
「你倒说说看,你拿了多少业绩?」
部长锐利的眼神朝我射来,我的胃又痛了起来。
嘟铃嘟铃嘟铃……
好认的铃声响到第三秒,我便伸手关掉手机闹钟的贪睡模式。
今天早上,这个闹钟声听来格外刺耳。当初我是因为这铃声听见就会醒来,才将它设置为闹钟铃声,如今,我终于明白原因了。
它很像电车发车铃声。
自从今天早上察觉了这点,感觉一切都糟透了。
昨天真是惨烈的一天。不,应该说,这几个月来没有一天是愉快的,只是昨天特别惨。我让到手的契约飞了。部长的施压使我慌了,结果太急躁了。
「可恶……」
我还没向部长报告。不,我可不敢报告。至少等我找到替代方案再说吧。
「好,努力找出替代方案!」
我命令自己打起精神。
气象主播说,今晨是入冬后最冷的一天,但又与我何干?就算十二月的今天热到像夏天,对我来说也没啥影响。哪怕刮台风、下大雪,照样要上班啊。
今天早上车站月台也人满为患。
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而且全都穿着深色大衣。怎么不干脆通通消失算了?我置身事外地心想。
吐出的气息化作白烟,飘向天空。不论头压得多低,都会往天空飘。
每个人都低着头,口中呼出白色雾气,往天空飘,看了真碍眼。
眼前有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我觉得他们全是敌人。
空气里充斥着杀戮气息。人群互相推挤、踩到脚,眼里看不进彼此。
这些家伙走路的时候,到底都看着哪里?
而我走路的时候,又看着哪里?
不看任何人,不看任何事物,连自己脚边都没留意。
所以才会一个不留神,掉下月台。
所以才会每天都有落轨事故发生。
「唉……」
无意间脱口而出的叹息,比想像中更大声。吐息无一例外,飘向天空。
我今天提早出门搭电车,想早点进公司。
如果可以,想在部长上班前约到餐叙,躲去外面。我必须多拿一份契约回来,多提高一点印制量。我想赶快约到客户,早一秒逃出办公室。在遇到部长、被他质问:「那份契约谈得怎么样?」之前解决问题。
「唔……」
反胃感再次袭来。今天比平时更想吐,仿佛整个胃部扭转过来。不行,来不及了——正当我如此心想的瞬间,车门开了。
我奋力推开挡在前面的人。
「搞什么!」
无视背后传来的责骂,侧身钻过门缝。
我一路奔向厕所,还来不及关门,就把胃中所有东西吐出来,难受到流下眼泪。
大吐特吐之后,我去买了水,瘫坐在长椅上休息。
然而,今天症状并未因此减缓。平时只要吐过就会舒服许多,今天却丝毫没有缓解,阵阵抽痛转变为剧痛,我痛到无法呼吸。
不怕,还有时间。我打开常备的胃药盒,里面只见空空如也的银色包装。
「哇,不会吧……」
昨天吃的竟然是最后一颗?我完全没注意到。这不是平时的我会犯下的失误。
「呜……」
得知没药之后,感觉更痛了,冷汗直流。
我已顾不得旁人侧目,在椅子上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耳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呼气使大衣染上湿气,我好像快窒息了。痛楚完全没有减缓,我鞭策脑袋思考:是不是该去医院一趟?可是,站得起来吗?万一得叫救护车就麻烦了。怎么办?现在过了几分钟?还是应该先打电话给公司,通知说会迟到呢……好痛……好痛、好痛啊。
「你没事吧?」
头上传来温柔的询问声。
「啊,我没事……」
我几乎出于反射性回答。
「你是不是胃痛?」
我好不容易把脸抬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视野却扭曲变形。
「呼……不,我没……事。」
我勉强从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流了好多汗。」
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我以为自己已经抬起头,其实仍望着地面。
「这是强效胃药,要不要吃?」
头上传来的声音对我来说有如神助。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我总算抬起头。模糊的视野中,看见神一般的男子从药锭盒中取出三颗药丸,放在我的掌心。
「不好意思……」
我没有多余的心思确认那是什么药,只能相信他了。
不知为何,第六感告诉我,这个人可以相信。是因为我被逼急了吗?还是因为他是我痛到现在唯一出声关切的人?总之,我把药吞了下去。
过一会儿,疼痛稍稍减缓。
「……真的很抱歉。」
我低着头喃喃自语。那个人似乎坐在旁边等我。等我终于不喘后,抬头注视他。他察觉我在看他,回以视线,还给了我温柔的微笑。
「感觉如何?」
人如声音一样善良,看起来是大好人,眼神充满慈爱,我忽然觉得他跟谁很像。
「好多了,真是得救了,谢谢你。」
我回答之后,那个人放松眼角肌肉,似乎松一口气。
「如果可以走动了,赶紧去一趟医院比较好喔?」
「嗯……是啊,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
「要不要介绍医院给你?」
那人穿着明亮的灰色大衣,脖子围着漂亮的天蓝色围巾。
「不用,我得先进公司一趟,之后再去看医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得赶快离开,日后再好好向你道谢……啊,这是我的名片。」
我递出名片。
「好的,你真细心。」
他微微一笑,接过名片。
「谢谢你救了我,容我先行告辞。下次见。」
我匆匆忙忙起身,向前走了一段路才回头看。
对方察觉我回头,轻轻举起一只手来,我也朝他点头致意。
在黑与灰占据的灰暗人潮中,只有那条渐渐远去的天蓝色围巾格外耀眼。
我勉强赶上打卡时间,却不幸与部长同时进公司。
部长有话想说的眼神朝我刺来。
我好不容易熬过早上。下午部长要去开会,不在座位。
部门里的所有人终于能放松一下。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五十岚先生,接二线,一位叫山本的先生找你。」
铃木朝我喊。
「……山本先生?公司名称是?」
「我来不及问……抱歉。」
铃木说话的表情疲惫至极。我很庆幸部长不在。虽然只是小事,但要是让部长听见了,铃木又要被怪罪。
「啊啊,没关系,我大概知道是谁。」
……山本先生?我想不到类似的人物,到底是谁啊?
我一面回想最近经手的案子,一面轻轻做着深呼吸,拿起话筒。
「您好,电话已转接,我是五十岚。」
『啊,你好你好,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太好啦~』
比想像中活泼、高亢的声音,使我顿时一愣。
「咦?啊,您好,平时承蒙关照了。」
『啊,我是山本~』
语气仿佛我应该要知道他是谁,我紧张得冒冷汗。
「是、是,我当然记得您。山本先生今日找我,有何贵干?」
我佯装平静,试探地问。
不妙,到底是谁?
『我今天想找你去吃个饭。』
吃饭?果然是客户吗?话说回来,他的语气听起来和我好熟,感觉像是老客户,但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呢?
「啊,好主意~您今天想吃西餐还是日式料理呢?现在这个季节正好有寒鱼和河豚呢。」
我边询问,脑中边筛选数间店家候选名单。
『啊,我有想去的店,可以约那里吗?』
他虽然说着标准语,但从刚才起,语调便接近关西腔。
「当然好啊!我来订位,方便告诉我店名吗?」
『不用啦,我订就好!』
「不不,这怎么行……」
『既然决定了,我们约晚上七点,在离贵公司最近的车站西边出口,这样好吗?店家就在那附近。』
没错,很明显是关西腔。面对说话带有强烈特征的客户,我为自己依然想不起对方是谁而焦虑。
「好啊,乐意之至。晚上七点,我在西边出口恭候。哎呀,真期待见到您。」
『俺也是喔。』
俺……?
确认对方挂断电话之后,我也放下话筒。
很少有人会在工作场合使用私下惯用的第一人称,而且,他说话的语调带着浓浓的关西腔。
辨识度这么高,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我怀着焦虑的心情,在办公室公用白板的「五十岚」姓名字段,填上「19点~餐叙完直接回家」。
到头来,我还是想不起致电的客户是谁,努力翻遍仔细写下纪录的记事本和名片也找不到类似人物。我将所有能想到的数据通通塞进公事包,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绞尽脑汁拚命想,但实在想不出可能的人选。不擅长记长相,是我身为业务员的致命伤,正因为有此自觉,我才花费比别人多一倍的努力勤做笔记,结果事到临头还是想不出来。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着。
如果因为这样丢了契约,该怎么办?我感到心死,提早十五分钟抵达车站西口。
就在我抬头挺胸站好,以备客户可能随时出现时……
「五十岚先生~」
后方传来呼唤,我紧张地回头。
同时,天蓝色的围巾映入眼帘。
「你好你好,你好早到喔~」
看见在车站前像个大孩子般奋力挥手的男人,我顿时因为讶异与放松,身体一阵脱力。
「你是今天早上的……」
「正是!我们早上才见过喔~」
他露出一口白牙,灿烂地对我笑。
「我还在想是哪位呢!」
我发自内心地放松吐气。
「啊哈哈,抱歉。我后来才发现忘记报上名字了。」
我再次用力吐气,放下心中大石。
「哪里哪里,是我不好,忘记请教救命恩人的大名,一心只想赶去上班,真是太失礼了。」
「不会啦,看你精神不错,我就放心了。后来有没有去医院呢?」
男人仿佛遇到老朋友,笑咪咪地说。
「多亏你给的药,后来症状好多了,我就没去医院。」
我端出笑脸回应,男人说「我就知道~」,瞬间垂下眉毛。
「啊,总之,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转移话题,对男人投以业务用笑容。
「那么,我来带路。」
男人再次咧嘴笑,指着剪票口。
我跟随他坐上电车,在摇晃的车厢里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男人在离我家最近的一站下车,出了剪票口,毫不迷惘地不停向前走。
「请问……今天要去哪种店呢?」
面对我的疑惑,男人笑说:「哎,你很快就知道了。」
男人在一间冷清的定食屋前停下来,这间店连住附近的我都不知道。
「就是……这里吗?」
他不以为意,喀啦喀啦地推开门。
「欢迎光临~」
店里的大婶爱理不理地出来招呼。
店内老旧的墙壁上,贴了满满的菜单。
「我要点蛋汁炸猪排定食。」
男人一坐下立刻点餐。
「那我要……」
我急忙观望墙壁,想尽量点不会对胃造成负担的食物。
「味噌鲭鱼定食。」
大婶随口应了声「知道了」,走进开放式厨房形式的烹饪场。
不一会儿,丰盛的定食冒着热腾腾的蒸气,盛在黑色托盘上摆到面前。男人发出开心的欢呼,剥开竹筷。
男人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令我讶异。他的表情也很丰富,用仿佛与老友相见欢的亢奋情绪,东拉西扯了一个多小时之久。
然后,在吃完这顿美味度普普通通的定食后,爽快起身说「好啦,该走啰」,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饭局,再次令我感到讶异。
结帐时由我买单,做为今天早上的谢礼。蛋汁炸猪排定食加味噌鲭鱼定食,两人合计一千九百六十圆。考虑到价位,应该算是满好吃的。
男人在店门口挥手说「好啦,下次见」,就此扬长而去。我一时之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想:
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只知道他姓山本,除此之外没有问出其他个人情报。因为他自个儿说个不停,我根本找不到空档插话。
他说了「下次见」,意思是,以后还打算约我出来吗?
那口关西腔,是因为才刚来东京不久吗?
他是不是想要一个可以相约吃饭的朋友呢?
「真是怪人……」
如果只是想要饭友,认识这个人,其实并不坏。
他是车站里唯一关心我的人,心地善良,对人没什么戒心,而且相当不怕生。这个人恐怕不懂得怀疑别人吧,至少感觉上不是什么坏人。
回到家后,我松开领带,看向时钟后吃了一惊。
「还不到九点……」
我已不知多久没有这么早回到家,而且已经吃过饭,接下来只要洗澡就能上床睡觉。
「原来如此……真轻松。」
我不由得自言自语。
机会难得,我时隔数个月放满浴缸的水,痛快泡了个热水澡。
「好久没有正常吃一顿饭了。」
自从胃坏掉后,我都没有好好吃一顿像样的餐点。
泡进舒服的热水里,僵硬的筋骨放松下来。
「呼哈……」
我用双手舀起热水,哗啦哗啦地泼向脸。曾几何时,我都忘记洗澡是这么舒服的事。
「山本吗……」
眼底浮现鲜艳的天蓝色围巾。
打从初次见面,我就觉得他很像某个人。
我再次泼水,双手复住脸。
对了,那小子最后一天来上班时,也系着天蓝色的领带。
啊啊,对了,山本先生和他有点像呢。
不是长相相似,该怎么说?那种柔和的氛围似乎挺像的。
尤其像我最后一天所见他的模样。
那小子在最后一天露出了清爽的表情。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难以言喻的痛苦袭上胸口。
我呼吸不过来,咕噜咕噜地沉入浴缸。
嘟铃嘟铃嘟铃……
隔天一早,我一如往常,关掉手机闹钟。
探出棉被的手指比平时温暖。我坐起来,头脑也比平时清晰。大概是因为有好好用餐、悠哉泡过热水澡的关系吧。
难不成,那个好心人是我的「大奖」吗?
我萌生毫无根据的直觉。
这天,我睽违将近一个月,早上通勤时没有中途下车,顺利抵达公司。
吃完午餐回来,铃木便叫住我。
「五十岚先生,二线山本先生找。」
我不由得「咦!」地大叫。
这情形跟昨天一模一样。我立刻接听电话。
「让您久等了,我是五十岚。」
『啊啊,你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个头啦。我轻轻笑出来。
「谢谢您平日的关照。」
『五十岚先生,你今天傍晚有约客户吗?若是有空,我想请教你关于工作上的问题。』
「当然没问题!那我们约……」
『四点半西口见!』
「是,我明白了。那我四点半过去拜访。」
挂断电话后,我在白板写下「16:30~拜访客户」。
回过头时,刚好和铃木对上眼。
「干嘛?」
我一问,铃木急忙摇头。
「不,没事。」
和昨天一样,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西口,山本先生已经到了。昨天也是,这家伙究竟从几点开始等啊?我跑过去。
「山本先生,抱歉让您久等!」
「啊,你好~对不起喔,临时找你出来。」
山本先生还是老样子,整个人笑咪咪的,态度稳健,感觉很有精神。
「我要去我工作的地方,方便搭一小段电车吗?」
他在电话里说,想请教我工作上的问题,应该是搜索了我印在名片上的公司网址吧?也许有东西想拜托我印。
「当然好啊!」
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开开心心地回应。
抵达的场所是知名综合医院。
真意外。难道他是医生?不,也许是医疗行政或护理人员。无论如何,医院应该有不少简介手册或疾病宣导传单需要印制。
「在这里。」
他笑着朝我挥手。
「好!」
我摇着尾巴般高兴地跟过去。
走进医院后,首先看见宽广的挂号柜台和等候叫号的椅子,旁边摆着「流感预防须知」与「记得定期做健康检查」等传单,供人自由拿取,我被这些东西吸去注意力。
如果这些印刷物全外包给我们公司……
「你今天有带健保卡吗?」
山本先生出声询问。
「咦?啊,有的!」
「方便借我看一下吗?」
一只手掌朝我伸来。
「没问题!」
我赶紧从皮夹抽出健保卡交给他。
「这张卡借我一下喔。」
山本先生说完,快步走向挂号柜台。
我愣在原地。
他很快就回来,手上拿着笔和手写板夹。
「来来来,请坐那边。」
「是。」
我依言在椅子坐下。
「帮我填一下数据。」
「好……」
我接过他递来的笔和手写板夹。
「啊,症状尽可能仔细填写喔。如果有正在使用的药物,也帮我详细填上去。」
「好、好的……」
无论怎么看,夹在板上的单子都是初诊病历表。
「那、那个……山本先生……请教一下……」
「拜托不要加敬称,我听到会寒毛直竖耶。」
他抱起双臂,觉得冷似地摩挲,还夸张地缩起脖子。
「啊,抱歉……」
「叫我『山本』就可以啰。」
他边说边露齿大笑,很像牙膏广告中会出现的那种笑容。
「这怎么行,太失礼了……」
我也赶紧端出笑容。
「请问,山本先生,您在这里工作吗?」
「是啊,不然呢?」
「我想也是,哈哈……」
印刷承包的话题呢?该怎么把话题接过去?不,也许现在应该静观其变?我低头看向手写板夹。也许介绍新的病人进来,他可以领到奖金?
「填完初诊单,我要进诊间看诊……对吧?」
「当然啊!我又没生病,当然是请五十岚先生看诊啰。」
山本先生再次灿笑。
这个人果然也有业绩压力吗?反正,我先照他说的做吧。
「知道了。」
我填完病历表后,他交给柜台,对我说「这里」带我过去。来到挂着内科门牌的候诊间,山本先生停下脚步。
「在这里坐一下喔,叫到名字请入内。」
「好的。」
我还是乖乖听他的,无奈地坐在椅子上。
「那先这样啦,我们晚点见。」
山本先生抬起单手说拜拜,作势离开。
「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站起来,他「嗯?」地回头。
「只是一般看诊,对吧?」
过了一秒,山本先生露出贼贼的笑容。
「是新药的人体实验喔。」
「什么!」
我反射性地大叫,其他病人顿时朝我行注目礼。
「骗你的啦~」
他哈哈大笑。
「请放心,只是一般看诊,你要老实叙述症状喔。别担心,这位医生人很好。」
山本先生的表情突然放柔,声音和当初在车站问我「你没事吧?」时一样温柔。
不知为何,我放心了。这个人的话语,拥有某种使人安心的力量,就连警戒心如此强的我也坦率接纳。
「五十岚先生,你没事吧?」
山本先生的声音拉回我的注意力,他偷偷观察我的神色。
眼神非常、非常温柔。
上次被人这么温柔地看着,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我没事。」
我发自内心这么认为。因为相信不会有事,所以才能这么肯定地回答。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了?
正确使用「我没事」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状况。
曾几何时,我只在「有事」时逞强说「没事」。只在痛苦时使用这句话。
「我没事……」
不知怎地,我有点想哭。
自己也感到一头雾水。
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涌上心头的感受。
我对山本先生点头致意,趁低头时急忙转身说「晚点见」。
感觉他从背后走远后,我坐在椅子上。
我不想被他看见现在的脸。尽管我并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但我觉得好想哭,好像快哭出来了,只能拚命忍住。
问诊结束后,我的情绪也稍微平静下来,可以好好思考了。
他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他八成是医疗相关人员,这么做只是工作的延伸吗?或者,这些行为对他来说,具有某种特殊意义?他可以从中捞到好处吗?
我回到综合柜台,准备付款,他似乎已久候多时,一脸贼兮兮地站在那里。
「怎样?有没有被施打奇怪的针剂啊?」
「有喔,我被喂了从来没听过的新药。」
我也稍微跟他斗嘴,只见他开心似地咧嘴一笑。
「下次是不是要照胃镜啊?」
果然,他有一定程度的相关知识。
「是的,我先问了医生哪几天可以安排照胃镜,但老实说,我还不确定能不能请到假……」
「这简单,说要去拜访客户不就好啦?」
「不,这不太好吧……」
「为什么?业务员不是常常在外面跑吗?」
「是这样没错……」
「如果你会担心,结束后来和我洽商吧。简单说,只要业绩数字有进帐就好,对吧?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咦……」
意思是说,只要我预约照胃镜,他就愿意和我签订契约之类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究竟为了什么目的,非要我照胃镜不可?是不是有业绩压力?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应该是某种医疗体系的业务员吧?
「也就是说,可以直接预约时间吧?」
他看我没说话,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的……」
我没有理由拒绝。我只要接受检查便能拿到订单,对他来说恐怕也有某些好处。换句话说,这是双赢的局面。
「那就约下周一的下午吧,麻烦了。」
我一说,他便开心地笑道:「了解~」
接着,他直接送我去车站搭车,说了句「我还有工作要忙」就离开了。
到头来,他还是没有具体告诉我他的职业是什么。我不确定他想不想说,但至少现阶段看来,这场交易对我没有任何坏处,所以我也不急着追问。反正下周正式洽商时,谜底总会揭晓吧。
毕竟今天花了一些时间候诊,时间已接近晚间七点。
要先回公司一趟吗?还是直接回家呢?这么说来,今晚七点部长有饭局,就算我不在公司也不怕被念。以防万一,我还是先打电话回公司比较好,确认有没有留言给我的交待事项,但似乎没有急着回公司的必要。
「算了,无所谓吧。」
我坐上与公司相反方向的电车。
从离家最近的车站走回家时,我想起了那间小店。
我在平时不会转弯的路口转弯,在小巷走了一段路,看见那间老旧的餐馆。
喀啦喀啦地推开门,和上次造访时一样,晚餐时间店里有不少客人。
上次有一道餐点引起我的注意,它叫「清粥御膳」。
毕竟是和刚认识的人约吃饭,点粥实在怪怪的,所以当时我没有点,但总觉得吃这个很好消化。
「不好意思,我要点清粥御膳。」
明明其他餐都叫定食,为何只有这一道叫御膳呢?我疑惑地点餐。
「也可以做成鸡蛋粥,不加价。」
和上次一样,店员大婶冷冷地说。感觉她不适合做服务业。
「那我要换成鸡蛋粥。」
「收到了。」
不一会儿,餐点便送上桌。
「清粥御膳啊……」
看见那道餐,我忍不住低语:
「还真的是……御膳。」
装盛浅黄色鸡蛋粥的大碗公旁,摆满了小碟子。
勾芡高汤豆腐、煮南瓜、烫菠菜,以及用鸡肉、白萝卜和红萝卜做的简单筑前煮、酱菜和梅干。除此之外,还附一条小的香烤白身鱼。
「分量好惊人……」
我自言自语,大婶瞄了我一眼。
我轻轻双手合十,开动。味道很温和,白萝卜煮得特别柔软,筷子轻轻一夹就碎了,我不禁有点感动。好吃归好吃,但我实在没办法全部吃完。
我留下吃剩三分之一的清粥御膳,小声说「感谢招待」,起身结帐。
走出小餐馆,冷风刺骨地吹来。这几天气温骤降。
出到大马路,看见一座公园。
「这里竟然有公园啊。」
查看手机地图,这里叫「泉之丘公园」,从中间穿越可以直通到家。
在公园走了一会儿,我听见街头艺人在唱歌,也有数名行人停下脚步欣赏。街头艺人声嘶力竭地歌唱,声音带着哭腔,仿佛对行人阐述什么。
我讨厌这种自由分子。
他们总是在追寻梦想,还骄傲地认为这是美事。
不去上班、不靠自己赚钱谋生,有些人甚至给女人包养。
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追梦,是因为他们相信。
相信自己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甚至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阐扬自己的理念。这份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明明有这么多追梦烈士战死沙场,亲身示范了理念只是空想,但追梦家们仍对此深信不疑。他们的心智何以如此坚定?
我莫名恼怒。此外,大概也感到羡慕吧。
街头艺人唱完一曲说道:
「下一首曲子没有歌名,我都叫它〈无名〉。这首歌对我来说很重要,请各位听听看。」
他深吸一口气。
这个人天生具有比一般人多一点的歌唱才华。
这就是他的「大奖」吧。
所以他才忍不住追梦。
朝着根本看不见、在雾霭彼端的山顶拚命爬。
殊不知雾霭的另一头,可能是悬崖峭壁。
他抖动喉咙,引吭高歌。
我看不下去了。
上天赋予你的才华,可能是「下下签」也说不定喔。
你只是没发现而已,还误把它当成「中大奖」。
回过神来,我已停在原地,入迷地听着街头艺人唱歌。
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前辈了。那位在我刚进公司时负责带我,本来是我人生「大奖」的前辈。
「喂,你想升迁吗?」
在常去的店里,前辈一手抓着啤酒瓶,朝我问道。
「当然啊。」
「哈哈,你还是这么有想法啊。」
前辈一如既往,笑着为我倒啤酒。
「这应该是全天下上班族的梦想吧?」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呢?」
前辈「咚」一声放下啤酒瓶,忽然换上严肃的表情。
「你觉得升迁之后,会怎么样?」
「嗯……薪水变多……拥有更大的权势吧……」
前辈嗤之以鼻。
我有点不高兴。
「我哪里说错了?」
「你还不懂吗?你未来的目标,可是『那个部长』喔。」
我一时说不出话。
「我不会变成部长那种人。」
「哦?」前辈叫住附近的店员。「不好意思,再来一瓶一样的。」
「我……等我当上主管,会改变现在的职场环境。为此,我得先做出成果才行,这样才能开始。」
「是吗?」
前辈带着笑容,捏起毛豆。
「前辈……是觉得维持现状比较好吗?」
「你问我吗?还是问职场环境?」
「职场环境。」
「我相信没有人喜欢现在的环境。」
前辈以稳重的口吻说。
「所以,必须有人挺身出来改革,未来才有可能改变,不是吗?」
我已经有三分醉意,忍不住小小回呛。
「五十岚,你啊,应该从来没遇过挫折吧?」
「挫折……?」
「你没经历过挫折吧?」
前辈沉稳的声音如锋利的刺枪,贯穿我的心脏。
「没这回事。」
我克制住沸腾的情绪。
「不,你没遇过,所以才能轻轻松松说出『改革』。」
前辈的语气不改沉稳,却比我手中的啤酒杯还冰冷。
「前辈……您变了。」
我发自内心感到哀伤。
「刚进公司时,教导我如何当个好业务员的,正是前辈。您总是用正面的话语鼓励我,如今却……」
「正因如此,我现在更要对你说。」
他换上劝戒的深沉语气。
「因为,这是我最后能告诉你的事情了。」
我不懂前辈在说什么。
「五十岚,无论是人,还是公司,都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
前辈双眼盯着紧抓啤酒杯的手。
「凡事都有过程。每个人都是如此,那个部长也是。」
「部长也是吗……」
我没想过这件事。
「这当中有逼不得已的过程。因为经历了那些,部长才会是现在的部长。人没那么容易改变。」
前辈再次替我添酒。
「改变需要的是变化。为了变化而变,就像引爆剂。」
「您是说,我要当引爆剂吗?」
我立刻喝掉了半杯。
「我可没这么说。更何况,凭现在的你是办不到的。」
「为什么不行?」
我有些赌气地反问。
「一旦产生要在那间公司往上爬的想法,你将逃不出那个轮回。」
前辈这次将酒倒入自己的空杯子。
「引爆剂必须具有强大的威力,从其他方面引发大爆炸。」
「其他方面,是指什么呢?」
我不太高兴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一直这么痛苦挣扎。」
「痛苦挣扎……」
「五十岚。」
前辈直直看着我。
「是。」
我也笔直看着他。
「别把在那间公司向上爬当成目标。」
这是我最不想从前辈口中听到的话。
「我不希望你经历和部长相同的『过程』,不想看到你变成部长。」
「不会的。」
我用力握住啤酒杯。
「五十岚,往上爬会遇到更强大的力量。你只会被那股力量吞噬。」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变得和部长一样。」
前辈露出微妙的表情笑了。
接下来,我们一起喝光好几瓶啤酒,起身离席时,前辈对我说「我要辞职了」。
「我想提早让你知道这件事。」
前辈说出这句话时,表情莫名神清气爽。
我无言以对,默默喝光残存杯中已经不冰的啤酒。
我们沉默地走出店门,离别之际,我终于开口:
「前辈,无论如何,我不喜欢您对我说的那些丧气话。最后,我希望您至少对我说一声『加油』。」
前辈露出些许寂寞的表情,不过仍用沉稳的声音低喃:「抱歉……」
当时,我认为决定辞职的前辈是丧家犬。
「我绝不仿效部长的作风。迟早有一天,我会用我的方式改善那个职场。」
我是真心相信自己做得到。
「所以,请不要担心。」
最近,我总是想不起当我说完这句话时,前辈最后露出什么表情。
前辈的脸仿佛被一团雾挡着,在脑海中始终雾茫茫的。
此刻,我总算想起前辈当时的表情。
现在,我可以懂了。
现在的我,很能了解前辈的心情。
当时,他肯定发自内心同情我吧。
————
现场响起拍手声。
「谢谢大家。」
不知不觉,曲子唱完了,观众也增加了。
一些人将零钱丢入吉他盒,我也从钱包拿出百圆铜板投进去。
「谢谢你。」
街头艺人诚恳地看着我,轻轻点头致意。
在寒空下持续弹奏吉他的他,手指又红又肿。
不过才一百圆。
鼻头在寒风中冻得发红,呼出白色雾气连续歌唱,就为了这少少的一百圆。
也许这一百圆的重量,对我们来说,是天差地别吧。
接下来,我每天定时去那家定食屋报到,每次必点清粥御膳。
除了炖鸡肉、白萝卜和红萝卜以外,碟子里的小菜每天都不同。干炖马铃薯、青花菜拌芝麻、鹿尾菜、白萝卜丝、凉拌四季豆、甜豆、豆腐渣、鸡蛋豆腐、高汤煎蛋卷、茄子、小松菜、大白菜、凉拌烫狮子唐青椒仔……每一道小菜的调味都温润爽口。只要点清粥御膳,一定会附上四盘小菜、佃煮加酱菜,还有烤白身鱼,每天吃都吃不腻。
这家店营业至深夜,全部的定食与清粥御膳,含税都是九百八十圆。牛丼和面类更便宜,许多人会来小酌兼用餐。任何时段都有不少客人,其中多半是比我年长的男性。店内散发闲散的氛围,那些人看起来都比我幸福,喝着啤酒捧腹大笑,边看电视边用餐,那幅光景令我既羡慕又忌妒,心情很是复杂。
掌管厨房的大婶,脸还是一样臭,令顾客烦躁。但奇妙的是,待在这个散漫的空间,感觉挺不赖的。
回家的路上会经过公园,不论入夜后多么寒冷,街头艺人依旧每晚报到。
我习惯在这里听上几曲,在吉他盒丢入铜板。
他每次都诚心向我道谢。
一周后,检查报告出炉,附上明明白白的病名。幸好医生说只要吃药就能正常工作,让我松一口气。
回程之际,我在内科的小柜台打听山本的身分。
「请问,这里有一位职员姓山本,对吗?」
「您说……山本?是内科医生吗?」
忙碌的护理师停下动作确认问道。
「啊,他是内科医生吗?」
「不,内科没有医师姓山本喔。」
「那么,请问护理师或行政人员当中,有没有人姓山本……」
护理师面露狐疑。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啊,不,没事。对不起。」
我急急忙忙离开挂号柜台。
检查报告出炉的日期,之前通电话时提过了,我乐观地心想,不用我主动找他,他应该也会自己打来吧。
怎知,从此以后,山本先生再也没有打电话来。
我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之前虽然问过一次,他却用悠哉的笑脸带过:「我会再主动打给你。」
我太信任他了。
因为太信任,所以深信他一定会主动打来。是我太单纯造成的失误。他恐怕已经达到某个业绩目标或数字,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呼……」地用力叹气。
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失落。
太相信别人,往往落得这种下场。
他不是我的「大奖」。
这也没办法。身处商场,是他比较高明。
我输了。
脑中倏地浮现前辈的脸。
『你啊,应该从来没遇过挫折吧?』
当然有啊。
我愤恨咬牙。
「那就是一时大意,进了这家烂公司。」
「咦?」
坐前面的铃木睁大眼睛看着我。
「不,什么事也没有。」
我将视线落向电脑键盘。
正因如此,我的人生不该埋没于此。
应该要爬得更高,给他们好看。给前辈、没录取我的企业、甩了我的前女友,以及那些任职大企业的家伙们好看!
我要变得更伟大。为此,必须在这个被赋予的舞台闯出一番成就,努力升迁,改变职场环境。
『凭现在的你是办不到的。』
前辈那天说的话,言犹在耳。
我绝不像前辈一样落荒而逃。
为此,我必须功成名就,成为不可或缺的职场战力,还得保住业绩第一的位子,这么做也是为了其他同事着想。
所以,我真的没办法啊。
你就是天生不适合当业务。
这是事实,所以我必须罩你。
我、我……总有一天,我会改善这个环境。
所以,只有我,必须持续回应部长的期待。
必须努力提升业绩才行。
所以、所以,我当时是真的没办法。
「呜……」
胃又痛了起来,我急急忙忙冲进厕所,服下止痛药。
竟然因为压力太大而生病,人体真脆弱,我也没想到自己如此脆弱。可是,我不会辞职的。毕竟我连那种肮脏事都做了。不小心那样做了。
我绝不辞职。
绝不从这里逃走。
「五十岚先生,二线电话。」
从厕所回来,铃木叫住我。胸中瞬间涌起一丝期待。
「谁找我?」
「山本先生。」
我马上拿起听筒。
「喂?我是五十岚!」
『哦哦!今天感觉精神特别好喔!太好了。』
听到他的声音并无异样,我放心了。
「不好意思,本来应该由我主动打给您……」
『我没告诉你联系方式嘛。』
「就是说啊。是我疏忽了,抱歉。」
『后来你有去吗?』
「有的,您说医院吗?」
『不,我说的是那家餐馆。』
「咦?」
『你有去那家餐馆吗?』
「啊,有的。老实说,我还满常去的……」
『那是一家好店,对吧?』
「是的,非常棒。」
『那么,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呀?』
「好主意!我们约七点左右见面好吗?」
『好啊,那今晚七点,我们直接在店家碰头吧。啊,吃完直接回家喔!』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约差不多七点左右见面。」
『好喔~晚点见啦。』
他留下仿佛能看见笑容的回应,挂断电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难掩兴奋地在白板写下「19点~餐叙完直接回家」。
回过头时,我又和铃木对上眼。铃木马上转移视线,但我总觉得他微带笑意。
「五十岚先生~」
山本先生在店门前挥手。
「抱歉!我差点迟到……」
「不会啦,我们进去吧。」
「是!」我急忙走到前面,喀啦喀啦地开门。
就座之后,平时那位大婶端水过来。
「我要蛋汁炸猪排定食。五十岚先生呢?」
「呃……鱼……啊,烤鲭鱼……」
总觉得点粥令人难以启齿。
「这里有清粥御膳喔,你吃过吗?」
山本先生笑脸迎人地问。
「啊,吃过……老实说,我最近都点那个……」
「那请给他清粥御膳。你吃蛋吗?」
看样子,山本先生也吃过这道餐点。
「是的,我要做成鸡蛋粥。」
「收到了。」
大婶还是老样子,爱理不理地离开。
「山本先生,您特别爱吃蛋汁炸猪排吗?」
他咧嘴一笑。
「点普通的炸猪排丼比较便宜,但这里的小菜很好吃,对吧?定食附小菜,我想吃小菜,所以才这么点的。」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大喊:
「啊,大婶!我要烫青菜或凉拌的~」
「今天是小松菜,已经放上托盘啰~小哥你每次都这样点嘛。」
笑着回答的是坐在吧台前小酌的常客。
「还可以指定小菜啊。」
我下意识压低音量问。
「这是常客的特权啦。」
山本先生露齿一笑。
「别看那位大婶好像凶巴巴的,其实很细心喔。」
隔壁桌看来也是常客的大叔向他搭话。
「清粥御膳不会对胃造成负担,还有许多帮助消化的小菜,想让胃休息的人,很爱点这个呢。」
「虽然清淡,分量却很多啊。」
另一位客人开口,店里其他客人也笑了。山本先生用平时那张笑脸哈哈大笑。
结果,这天我们也没谈到工作的事。如果真的想谈,我应该早就开口了。八成是我潜意识不想这么做,不想破坏这份类似友谊的关系吧。等我们创建更坚定的信赖关系,晚点再谈也不迟。如此一来,之后也比较好说话。我搬出这些理由,直到最后要离开时,都没提到工作。
结束了短短一小时的饭局后,他和之前一样打道回府。我本来想买单,但他坚持各付各的。就连这一刻,我也不想破坏这份近似友人的关系。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常和他约在那间餐馆吃晚餐。
饱餐一顿后,一起去公园听街头艺人演唱。
不知第几次之后,他在公园不经意地开口:
「五十岚先生,你真了不起呢。」
「什么?」
山本先生「呼哈~」地吐出白色气息。
「你完全不提工作话题呢。」
我倒抽一口气。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从今以后,我和他会彻底变成「工作上的关系」。
「……我认为必要的时候,山本先生应该会主动开口……」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拉业务的业务员,这下反而更让人在意了,会担心你的业绩没问题吗?因为你是好人嘛。」
心脏一阵刺痛。
「没这回事……」
好人——这是我从前最爱听到的话。至今我都这样诱导客户,让他们认为我是好人,借此拿下亮眼的业绩。每次听到「好人」,我就知道「搞定了」。
怎知从这个人口中听见「好人」,会让我这么痛苦。
「不强迫推销,而是借由好人品拿下业绩,这样子相当了不起喔。应该算业务典范?」
「不,我不像你说的那么伟大……」
我不是这种人,不是你以为的好人。
这是我头一次不想拿到订单,不想和这个人谈论工作,不想和他用交际应酬的方式聊天,不想用虚伪的友人脸孔对他笑,不想为了业绩和他玩朋友扮家家酒。
因为这个人总是如此真挚地注视我。
「下次,请您来敝公司谈生意吧。」
山本先生浮现温柔的微笑,对我说道。
啊啊,变成敬语了,最近好不容易用平时的语气说话的。我还以为我们真的变成朋友,相处时不需要战战兢兢。
「……还请您多多关照。」
我对他深深一鞠躬。
冷风刺骨,从里到外冻僵了我的身体。
数日后,我前往山本先生任职医院附设的咖啡厅。
山本先生坐在大圣诞树旁的座位等我,还带了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
听说这名男子是刚成立活动企划公司的年轻老板,山本先生介绍我们认识后,咬耳朵对我说「比我这边的生意更大笔吧」,说完就先行离席。
接着,我和这位年轻老板开会讨论,决定赶印预告新年活动的广告单。
「跨年倒数活动前的广告业务,我们本来都交给其他厂商印制,但他们家本来就不便宜,现在又想涨价,我们因此急着寻找替代厂商。这次承蒙山本先生居中介绍,救了我一命呢。」
「敝公司会倾尽全力,配合提案。」
我在祥和的气氛与圣诞音乐中,努力端出做业务多年训练出来的笑脸。
嘟铃嘟铃嘟铃……
远方传来闹钟铃声。
啊啊,该起床了。
心里想着这件事,记忆突然中断。
接着,我在漆黑的房内惊醒。
拉开窗帘,外头天色昏暗。
「四点半……」
我瞬间还以为天亮了。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以及大人的斥责。时间是除夕下午四点半。我没有大扫除,独自待在昏暗的屋内发呆,觉得自己真是滑稽。
「我睡了这么久啊……」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好不容易才离开床铺。
身体仿佛被不知名物体包围,宛如在沼泽中前进。
我知道,这是疲劳累积的结果。
本来累积在腹部以下,渐渐越积越高,如今已经淹到颈部下方。
再过几个小时,新的一年就要到来。
但对我来说,并无太大意义。
没有任何事物会改变,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并不是迎接新的一年到来,就会看见希望。
对我来说,只是平凡无奇的日常又要开始。
最近我又时常浅眠,今天却突然进入深层睡眠。
无从抵抗地坠入深层睡眠当中。
我偶尔会思考。
会不会某一天,我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再也醒不来——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回过神来,昏暗的房内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段期间,我始终坐在桌前发呆。
我努力抬起沉重的腰杆,走去开灯。
日光灯刺眼的光线,使我眯起眼睛。
看看智能型手机,有老家的未接来电,肯定是催我回家过年。回想起来,上次回老家,已经是前年过年的事了。
尽管知道差不多该回家露面,却拖到现在还没动身,错失了回乡的好时机。况且,我的父母主张一旦去城市打拚,就要努力融入当地;另一方面,我也被这冷漠的距离感救了。
不过,我还是姑且回讯告知:『我今年不回去,新年快乐。』
母亲随即爽快回讯:『真可惜,新年快乐。』
「至少吃个荞麦面应应景吧。」
我慢吞吞地换衣服,套上大衣。
徒步三分钟可达的便利商店里,聚集了数名像大学生的年轻人。
「你吃过荞麦面了吗?」
「在家吃过了。」
「我还没吃耶~你呢?」
「我也吃了。」
「真的假的?一个人在家吃方便面荞麦面,会不会太凄凉啊?」
「会吗?我家一直都吃方便面荞麦面啊。」
「不会吧~」
「吃啦,这样才叫跨年嘛。」
「也是~」
「我也来吃荞麦面吧。」
「你不是吃过了!」
「吃两次又没关系,比较一下方便面荞麦面和手打荞麦面的差异啊。」
「根本不用比,当然是手打的好吃。」
「我也要吃。」
「你不也吃了方便面荞麦面吗?」
「有什么关系?比较一下不同牌的方便面荞麦面啊。」
「听起来还不赖。」
「要在哪里吃?」
「去我家吧。」
「你家很冷耶~」
「风会灌进屋子里。」
「不准说风会灌进屋子里!我家才没那么破旧好吗!」
「没办法,就去你那间破公寓吃方便面吧~」
「一点也不破好吗!」
我背对这群年轻人,听着他们热络聊天,什么也没买便走出便利商店。
真怀念。
我也有过这种时期。朋友里有人住老家,有人搬出来自己住。
大学时结交了许多朋友,我自己的租屋处总有人赖着不回家。不久后也交到了女朋友,我几乎没什么独处的时间。
身为大学生的四年间,根本没有空闲感到寂寞。
忽地,我想去那间定食屋瞧瞧,虽然除夕夜营业的几率应该不高。如果走到店门前却发现没开,我好像会连走路的力气都丧失,就这样陷入泥淖里。
明明这么想,回过神来,我却已走到定食屋门前。
「有开耶……」
店面和平时一样,点着柔和的灯光。莫名温暖的光芒,仿佛对我说「你回来啦」。灯光从窗户漏出来,将窗户的形状投射在黑漆漆的路面。
今天可是除夕夜啊,那位大婶连除夕夜也不休息吗?看来这间店应该是她家。她是不是没有家人呢?平时在厨房帮忙的人,是一位比她年轻许多的男子,两人看来既不像夫妻也不像母子。但今天是除夕夜,会不会只有她一人顾店?
我摸着定食屋的门,没有推开,转身而去。
总觉得,现在不该触碰那股暖洋洋的空气。
我快步离开,同时确信——
我很寂寞。
活到二十八岁,现在却寂寞得不得了。
这些年,我拚死拚活工作,牺牲一切为事业打拚。
明明这么努力了、努力讨生活,但是,在这个除夕夜,我却孤单又寂寞。
甚至前往常去吃饭的定食屋,寻求温暖。
现在的我,一无所有。
我在公园漫无目的地走着,接着听见歌声。
「连除夕夜也在唱吗……」
街头艺人一如既往,声嘶力竭地唱着。
我走过去,在吉他盒内丢入折了四折的千圆钞票。
我们对上眼神,他没有停下歌唱,用眼神向我道谢。
我继续散步发呆,回到稍早那家便利商店门前,走进店里,抓起刚刚没买的方便面荞麦面。
回到家后,我煮了滚水,吃了荞麦面。
刚刚那群年轻人,应该也在吃荞麦面吧,但心境肯定和我大相迳庭。
三五好友闹哄哄地吃饭,吃什么都好吃。就连方便面荞麦面,美味程度也跟手打十割荞麦面不相上下。
我现在吸入口中的荞麦面淡而无味,像咀嚼着疲软的橡皮筋。
不知不觉,就这样迎来新年。
电视爆出热闹的欢呼,外面马路也传来兴奋的吼叫。
房间角落堆积着许多物品未碰,我注意到一个网络书店的纸箱。
箱里是我定期购读的文艺杂志和想看的话题小说。学生时期,我同时加入室内足球队和文艺社。文艺社里大部分成员都在写作,只有我不爱写,只爱读,常常帮社团成员修改文章,有段时期也向往过当文学书的编辑,不过,最后还是想把阅读当成休闲娱乐而已。
出社会以后,工作耗掉的时间体力超乎预期,我不再踢室内足球了,但仍保持阅读的兴趣,看书成为疗愈的时光。
明天也是假日,我大可以悠哉地把时间花在兴趣上。
奇怪的是,我却不再期待拆开装著书的纸箱了。
明明之前收到书时,总是心怀雀跃地期盼下一个假日赶快来临。
如今,我已对眼前这些堆积如山的纸箱不带任何感情。
脑袋又闷又重,只想赶快睡觉。
累积在颈部下方的疲劳,好像已淹过喉头,快要吐出来了。我得趁连假把它控制在腹部底下。
「睡吧。」
我再次钻进被窝里。
好不容易胃痛治好了,为什么心情如此低落?
原因出自寂寞。
我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佯装不知情。
终于,在未询问联系方式的情况下,山本先生不再主动打来后,我们就此断了联系。
短暂的年假结束后,转眼间过了两星期。多亏山本先生介绍客户给我,我接单的数量还算过得去。
「五十岚,你总算找回工作节奏了!这次低潮好久啊。」
部长用力拍打我的肩膀。
「谢谢您的鼓励。」
应该已经治好的胃,再度抽痛一下。
「不过啊,好像没有人跟你一样呢~铃木,你从去年到现在到底在干嘛?都在家里睡大头觉是不是?啊啊?」
收假后的这两个星期,铃木明明一直没休假,早上比任何人都早进公司。
「铃木,你没事吧?别在意部长说的话。」
我轻拍他的肩膀。只见铃木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呢喃:「没事……」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每天都会听到这句话。
每天也都会说这句话。
但究竟有多少家伙,正确使用这句话的意思呢?
「事实上不可能没事吧?」
此时此刻,我很想这样对铃木说。
但说了又如何?
铃木一定只会反复说「我没事」。
他恐怕快不行了。不只铃木,部门里的每个人,每分每秒都在挑战极限。
不论过多久,我都不会升迁。
就算我再怎么努力连续拿下业绩冠军,也没有晋升为主管。
山本先生不再打电话来了。
最近部长十分暴躁,举行月会的前一天总是这样。
『往上爬会遇到更强大的力量。你只会被那股力量吞噬。』
我想起前辈说过的话。
前辈似乎说过,需要某样东西。
『改变需要的是变化。为了变化而变,就像引爆剂。』
对,所以我一直想当引爆剂。
『凭现在的你是办不到的。』
前辈的话语勒住了我。如同诅咒一般绑住我。
『你将逃不出那个轮回。』
没有这种事,我有能力改变职场。
也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可是,在那之后,山本先生再也不曾打电话来。
嘟噜噜噜……这时,外线电话响起。
我跳起来接电话。
「谢谢您的来电!是、是,请稍等。」
我把电话转给部长,走出办公室。
他已经不会再打电话过来了——
我打开紧急逃生梯的大门,倚靠着楼梯扶手。
头顶上的天空一片蔚蓝,宛如那个人的围巾。
我想起那小子也曾常常系天蓝色的领带。
『我没有办法改变世界!』
我忽然想起他的话语。
『我甚至无法改变这间公司、这个部门,也没办法改变任何一个人的心情。我就是这么渺小又毫无优点的人类。』
那小子当时是什么表情?
是啊,他已经看清了。
比我更加看清事实。
我却没有勇气承认这件事。
没有勇气说那些话。
当时的他,一脸神清气爽。
不知他如今人在何方?在做些什么?
那时候该辞职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但我直到最后,连说句「抱歉」都办不到。
只是随便说声「加油啊」,摆出前辈的姿态说些场面话,目送他离开。
「五十岚先生……?」
我听到声音回头,只见铃木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你没事吧?」
铃木啊,这话轮不到你来说吧,怎么可以连你也担心我呢?
让后辈来担心前辈,成何体统?
「铃木……」
没事,我没事。
「抱歉……」
温热的液体流过脸颊。
视野扭曲,铃木的脸变得模模糊糊。
啊啊,抱歉,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我是这么无能的前辈。
「我好像……不太好……」
青山,我多么希望你现在在某个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是多么自私自利的人类啊。
接着又过了两星期,某个假日。
正当我专心解决那些之前完全没碰、堆积如山的购书纸箱时,母亲传来消息。这是自除夕夜以来的消息了。
『你感冒了吗?』
唐突的内容使我颦眉。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打字回复:『没有。为啥这么问?』
『我梦到你感冒了。』
母亲简短的回讯,令我不禁失笑。
「预知梦喔?拜托别这样。」
我思索该如何回应,母亲罕见地继续传讯过来。
『回ㄐㄧㄓ怎样?』
「啥?」
这是什么鬼暗号?回……是要我回电吗?
紧接着,手机铃声响起。
「喂?」
『啊,喂喂?谅?』
「除了我,还会有谁?」
『我是阿母。』
「我知啦。」
『黄金周到底要怎么打字出来呀?我输入好几次都跳掉。』
哦哦,搞啥啊,原来是黄金周。
「黄金周怎样?」
『你很久没回家了,黄金周呢?又要工作吗?』
「你在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呀,但你阿爸差不多要发怒啰,你至少回来露个面。』
「现在才二月耶,离黄金周久得很……」
就算个性急躁,也未免太急了吧。
『一下子就到了啦,你趁现在和老板说要休假啊。』
母亲说得理直气壮。
又不是打工……
「……好吧,我考虑。」
『嗯,那阿母要赶去弄头发啰。』
谁管你啊,不是你自己打来的吗?我忍不住苦笑。
「好啦好啦,再见。」
『那我跟你阿爸说你黄金周会回家喔。』
「咦!不要说啦!又还不确定,受不了耶!」
『哎呀,不错嘛,你还会说关西腔呀。』
母亲超级我行我素,令我无言。她交代完几句话,爽快地说「再见」,挂断电话。
「……我怎么可能忘记关西腔嘛。」
我将手机用力放在地上,喃喃自语。
双亲一定以为我一辈子都不回老家了。
事实上我也有此打算,所以,我很感谢父母认定「反正儿子不会回家」。他们至今不曾命令我回家,我乐得轻松。
不知是幸或不幸,双亲属于我行我素的类型,凡事看得很开,极少情绪化。
「连他们都要生气了……」
是吗?我让脾气那么好的父母,终于忍到要发脾气了啊。
「我都没发现……」
我躺倒在地,望著白晃晃的天花板。
当天晚上,我时隔多日,造访除夕夜以来就没去过的定食屋。
大婶一如既往,端水过来。
「那个,我要点蛋汁炸猪排定食。」
大婶停顿了一下。
「治好啦?」
「咦?」
一样是那张爱理不理的脸。
「胃不痛啦?」
我瞬间屏息。
「是的,托您的福。」
「很好、很好。」
大婶说着,开心地笑出来,令我万分讶异。
「那就做蛋汁炸猪排喔。」
我是否因为那张笑脸,露出吃惊的表情呢?
常来光顾的男子,从隔壁桌压低音量对我说:
「这里的老板娘啊,很怕生又害羞喔。许多人说她这样不适合做生意,可是你看,这里生意挺好的对吧?人生真的充满未知数啊。」
男人咧嘴一笑。
「您说的是。」
我依旧感到吃惊,如此回答他。
「不过,也不到山珍海味啦,就是家的味道吧。大概因为这样,每天吃也吃不腻。店里的气氛也挺舒服的,是吧?」
「是,这家店很舒服。」
男人说着「嘿咻」起身,朝我走来。
「胃痛跟压力有关吧?现在的年轻人真辛苦啊。恭喜你治好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不过,我很羡慕你喔。现在开始想做什么都不嫌迟。」
他咧嘴笑了笑,说声「吃饱了~」转身离开。
我默默点头致意,然后静静低下头,久久无法抬起。
眼窝深处有一股热流涌上来。
水滴落在老旧的餐桌上。
不是有这么多温柔的人关心我吗?
他们一定一直围绕在我身边。
只是我至今视而不见,不是吗?
是我不肯正视那些温柔关心我的人,不是吗?
我现在可以诚心祈求他人健康平安了吗?
眼前如果有人幸福美满、事业有成,我能够发自内心祝福他们吗?
眼前如果有人开心欢笑,我能够认为他们惹人怜爱吗?
以后,我能够好好爱上某个人吗?
未来的事难以预料,只有一件事我很肯定。
那就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内心发出什么东西松动的声音。
嘟铃嘟铃嘟铃……
我把手伸出棉被,按停闹钟。
最近起床的情形大有改善,真是太讽刺了。
接下来的每天早晨,我都最早进公司。
我想维持良好的出勤状况,直到最后一天。
「铃木,我有事找你。」
铃木还是老样子,脸色苍白地说「是」,来到桌前。
「我想把这位客户交接给你。」
我将整理好的报告交到铃木手中,里面记录了至今的往来摘要。
「这是……」
铃木看着数据,喃喃自语。
「现在如日中天的活动企划公司,定期会向我们下单。老板年轻有冲劲,而且人很好。」
「可是我……」
铃木困惑地开口。
「今天有约,我带你一起去。从现在起花点时间,创建你们之间的信赖关系。」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做事认真,值得信赖。有什么状况我会罩你。」
铃木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明白」。
「不过,如果……如果你觉得撑不下去了,到时就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活吧。」
铃木错愕地看着我。
我努力端出最好的笑脸迎向他。
刚开始的时候,我是真心相信可以改变。
我是真的这么以为。
发自内心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能拯救大家。
但事实上,我什么都办不到。
我没有那种力量。
我总算肯承认这件事了。
不过,即使渺小如我,也有能改变的东西。
我能改变的东西只有一个。
「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能改变。」
铃木表情一松,似乎微微笑着。
「这是青山教会我的道理。」
希望铃木眼中的我,看起来也是发自内心而笑。
我如此祈祷。
那天,我第一次坐在吧台席。
「我要蛋汁炸猪排定食。」
「收到了。」
大婶还是一样冷冰冰的。
比较高的吧台椅,使我看见略微不同的店内风景。
我重新端详这间老旧的小餐馆,半晌后开口:
「以后我可能无法来了。」
大婶轻轻瞥了我一眼。
「我下个月要回老家。」
我半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不过,我还没跟父母说。他们辛苦存了钱,供我来这里读大学,我却没有闯出名堂,就想半途而废回乡,他们说不定会很失望。想到这里,我就难以启齿……」
大婶站到我面前。
「拿去吧,蛋汁炸猪排。」
黑色托盘上桌,热气轻轻掠过鼻尖。今天的小菜是凉拌油菜。
「我开动了。」
我啪喀一声分开竹筷。
「做父母的,只要看见孩子开开心心吃饭,就很幸福了。」
闻言,我惊讶地抬起头,但大婶已经走开了。
「谢谢您……」
我吸了吸鼻子。感觉只要低头,眼泪就会滴落在吧台上。
凉拌油菜渗出微苦又温柔的春天气息,猪排和平时一样美味。
大婶只对我说了这些话。
我把定食吃得一干二净,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
大婶和平时一样,态度冷淡地收走餐盘,小声说「有机会再来」。
离开定食屋后,我按照平日习惯,走去那座公园。
今天难得没看见那位街头艺人。
和煦微风取而代之地迎面拂来,捎来春天的气息。
抬头望见的天空,和那个人的围巾一样,明亮蔚蓝。樱花树细细长长伸展的枝头上,冒出了几颗圆滚滚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