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铃声在远方响起。
和平时一样,传入耳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徐徐将意识拉回「这个世界」。意识回来后,首先感受到喉咙的不适。又干又渴,好像快破了,感觉很恶心。唉,这时候不小心可能会感冒。我在脑袋尚未清醒、身体仿佛被重力拖住的情况下,从床上伸出右脚,踩向地面。
「……好冷!」
身体忍不住发抖,同时,脚尖踢到坚硬的物体。啪沙!文库本堆成的小山崩塌,如雪崩一般,散落在狭小的单间套房。
放下左脚时,我小心地避开它。接着,右脚踏出一步,这次踩到厚重单行本的书角。
「好痛……」
坚硬的单行本书角刺到足弓,我忍不住大叫。
起床后的一连串动作,已经模式化了。
首先打开电暖气,去上厕所,刷牙洗脸,顺手把头发打湿。就着瓶口喝几口打开后便搁在房间的两公升宝特瓶装水,从冰箱拿出果菜汁,不碰到嘴唇直接倒进嘴里。然后,边啃买来囤放的棍状点心小面包,边在电暖气前脱下睡衣,穿上事先温过的袜子、长裤,套上衬衫。接着,拿起第二个点心面包,边吃边扣上钮扣。最后,边咬第三个点心面包边打领带。完成上述步骤后,移动到洗脸台前。打湿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收敛了翘起的发尾。我稍微用吹风机吹过,让它全干,再用发蜡拨顺。最后,用肥皂洗净沾上发蜡的手掌,披上外套,拿起公事包。确认手机有充饱电以后穿上大衣,将手机放入口袋,穿上皮鞋,走出家门。以上步骤约花费半小时。
「……以防万一,还是先吃药吧。」
我重新打开玄关大门,脱下鞋子,回到房间,服下感冒药,为此多花了一分钟。所以,前往车站的五十公尺,我调整为小跑步前进。
电车里一成不变地拥挤,工作也是一成不变地忙碌。
平凡无奇的星期五。我迅速解决平时可能会加班的业务量,尽早下班。
「我先走了。」
这句话基本上是朝上司的方向喊。上司眼睛不离电脑,心不在焉地应道:
「哦,辛苦了。」
「要去参加酒聚?」
擦身而过时,后辈的声音传来。
「嗯,算吧。」
「看你心情很好耶。」
「咦,有吗?可能因为一阵子没见了吧。」
后辈笑嘻嘻地说「要好好玩喔」。
我说声「辛苦了」,快步走去搭电梯。
约莫半小时前,手机收到消息,我小跑步前往会合地点。
「哦哦,辛苦啦。」
五十岚看见我,轻轻举起一只手。
我和五十岚是在大学认识的,当时他是室内足球队队员。五十岚个性开朗,人缘又好,我本来以为我们不是同一挂的,想不到过没多久,他便加入我参加的文艺社。在这个热爱写作的人占大多数的社团里,五十岚专门负责读。他能精准修改文章,又有天生的亲和力,一下子就打入我们文化社团的小圈圈。
时隔半年不见,我们约在有点时髦的高级烧肉吧见面。
因为五十岚说「好久没吃肉了,我想吃肉」。
与好友相聚的愉快时光总是眨眼即逝。店面位在半地下室,吃完爬上楼梯,冷空气霎时夺走好不容易变暖的体温,我从齿缝间轻轻吸气。
「这家店挺不错的,肉很好吃。接下来去哪?」
五十岚停下脚步,没有回答。
「怎么了?」
「抱歉,我把东西忘在店里,我回去拿。」
只见他急急忙忙地折返店里。
我在外头静待一阵子,但五十岚迟迟没回来。我终于等不下去,走下楼梯确认,只见五十岚站在收银台前。
「咦,在结帐?为什么?」
我一叫他,他少见地露出慌张的表情。
「你跑回来干什么!」
「没干嘛啊,看你很久没回来,我以为有状况。到底怎么了?」
「嗯,不好说……」
五十岚皱起眉头,苦涩又别扭地开口:
「嗯……别桌的……」
「别桌?」
「啊啊……总之……是我公司之前的后辈……」
「啊?喔,那去打声招呼啊。」
「不!不用了。」
「哪一桌啊?」
「就说不用了!」
五十岚结完帐,迅速带头走出去。我偷偷瞄了一眼放在收银机旁的发票,金额挺大的。桌号写着C6。我在餐饮店打过工,知道C是吧台的缩写。从吧台的位置看不见收银台。我偷看店里,宽广的吧台前,分别坐着两名女子和两名男子。两名女子看来是二十几岁的粉领族,两名男子同样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位穿西装,一位穿便服。确认这些情报后,我追着五十岚离开店家。
「你瞒着他们结帐吗?也太会耍帅了吧。」
「才不是咧。」
他露出尴尬的表情,我贼笑问道:
「女人吗?」
「不是。」
五十岚间不容发地反驳,态度一样尴尬,难得用含糊的方式说:
「问你喔……如果讨厌的家伙说要请客……你会高兴吗?」
「咦?这是什么问题?」
「没有啦,只是问问……」
「嗯……应该不怎么高兴吧。」
「我想也是……」
五十岚明显沮丧地垂下肩膀,「唉……」地深深叹气。
「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我究竟在干嘛呢……」
「别瞒我了,是女人吧?」
「真的不是啦,不是那么开心的事。」
五十岚再次大声叹气。
「难得看你喝得这么醉耶。」
我扶着五十岚推开玄关门,他好不容易脱下鞋子,随即冲去厨房,抱住流理台。
「喂,不准吐在那里!要吐去厕所吐!」
「我没事……啊~这下不妙……水,给我水……」
五十岚顺手抓起放在厨房的两公升宝特瓶。
「喂,等等,那瓶我都直接对嘴喝耶。」
「没差啦。」
上次他来我家,真的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
要不是他今天少见地喝到烂醉,本来应该也没机会来。
「开新的水喝啦。那瓶水放很久了,说不定坏掉了。」
「现在是冬天,不会有事。你不也在喝吗?」
五十岚摇晃着两公升宝特瓶说。
「我喝不会有事。」
「你到底多铁胃啊?真的没问题吗?」
这般斗嘴,也让我想起大学时代。
「也不到铁胃,我肠胃不好。」
我从瓦楞纸箱抽出未开封的瓶装水,回头准备交给他,发现他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没啥好喝的喔。」
「……这个呢?」
五十岚从冰箱拿出那瓶果菜汁。
「你对嘴喝过吗?」
「没有,那瓶可以。」
虽然没有特别倒进杯子里,但我都是隔空喝,没有沾到口水。
「果菜汁你就比较小心呢。」
「因为,总觉得果菜汁特别容易坏掉,不是吗?」
「有吗?」
感觉五十岚的脸色微微一沉。
「我说和水相比。」
我说完后,五十岚盯着果菜汁说:
「大部分的东西和水相比,都是这样吧。」
「要喝吗?」
我拿出一只玻璃杯,放在流理台。
五十岚回道「好啊」,伸手拿起。
「水喝这瓶。」
我将全新的两公升瓶装水一并放上流理台,同时拿走已经开过的那一瓶,直接就着瓶口喝。
五十岚把新的水倒进杯子里,凝视杯子。我忍不住说:
「那瓶没坏喔。」
只见他盯着杯子呢喃:「我啊……」
「怎样?」
「我要回老家了。」
他爽快地说罢,咕噜咕噜大口喝光杯子里的水。
「……是吗?」
我在空的杯子里加水,五十岚作势要喝,喝前又静止不动。
「不好意思啦。」
这是在感谢我替他倒水吗?还是因为返乡而愧疚呢?答案不得而知。
「……为什么道歉?」
五十岚低语「没有啦……」,默默喝水。
回老家,这句话意味着辞职。
「父母还硬朗吗?」
「嗯,老样子。」
五十岚回答之后才「啊!」了一声,意会过来,补充说明:
「他们没事,我不是因为这样才回去。」
「什么时候出发?」
面对我的问题,五十岚淡淡回答:「差不多四月吧。」
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半月。
「做到会计年度结束吗?」
「是啊,这样比较好告一段落。」
我心想,好认真啊,很像五十岚的作风。
五十岚慢慢环视屋内一圈,露出微笑。
「……还是老样子,书真多呢。」
「是啊,旧的一直没清,不知不觉间越积越多。」
「你现在还是常看书吗?」
五十岚这次在喝完水的杯子里倒入半杯果菜汁。
「勉勉强强有在看,量比以前少很多就是了。」
「真了不起……」
说这句话的五十岚,看起来有点落寞。
「有吗?我和你不同,是个无趣男子,又讨厌出门。」
「看书是很伟大的兴趣喔。」
五十岚咕噜咕噜灌下果菜汁,礼貌地把杯子洗干净。
「我睡哪好?」
「那边借你睡。」
我指着床。
「不行,我睡地板就好。借我一条毯子。」
「没关系,我睡地板。」
「你不是有点感冒吗?」
五十岚的视线瞥向桌子。
桌上还放着感冒药。
这家伙从以前在这种地方就特别细心。
「我可不要你到时候感冒恶化,怪到我头上。」
「我才不会。」
我从床上抓起棉被说「拿去」,放在地上。
「借我毯子就好。」
五十岚捏起地上的棉被说。
「棉被比较好吧?」
「与其盖这种湿气重的薄被子,毯子还比较『温』。」
「才没有咧,这好歹是羽毛被。」
我用力卷走五十岚捏起的被子。
「拿去。」
我难以认同地递出毯子,五十岚说了「哦~」接过。
就在这一刻,我想起一件事。
「温……」
跟五十岚一起抓着毯子的我,呵呵笑出来。
五十岚诧异地说:「嗯?」皱起眉头。
「温,我已经知道这个说法了。」
说完,五十岚停顿一秒,哈哈大笑。总觉得好久没看到那张笑起来有鱼尾纹的笑脸。
我们是在大学认识的,当时五十岚刚来东京念书,不知道「温」算是关西的说法。
来自关西的同学,说话多半带有关西腔,只有五十岚打从刚认识就说着一口标准语,因此,直到听到他说出「温」之前,我都以为他是关东人。
「话说回来,当时也是聊到棉被呢。」
我一说,五十岚再次笑出鱼尾纹。
当时,住家里的我,时常跑去在大学附近租屋的五十岚家借住,直到初秋都盖浴巾睡觉,照样睡得很好。
等到寒风刺骨的季节,五十岚朝我扔来一条薄薄的毯子说:
「这个很『温』哟。」
「什么?」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五十岚理所当然似地重说一遍:
「那条毯子很『温』。」
「什么?」
「啥?」
五十岚困惑地皱眉,大概以为我在耍他。
「你说的『温』,是『暖』的意思吗?」
我一本正经地发问,五十岚静静盯着我半晌。
接着,他把头转过去,尴尬地看向旁边,小声说:「这边不说『温』吗……」当时,他红冬冬的耳朵从略长的咖啡色头发间露出来,令我一阵爆笑。
「是说,你那时干嘛隐瞒自己是滋贺人啊?」
「我才没有刻意隐瞒。」
「那你能正确画出琵琶湖的形状吗?」
「当然啊!」
五十岚说道,我们一同放声大笑。
温——我已经完全搞懂这个字所代表的意思。
「真拿你没办法,我帮你开空调吧。」
我从书本的缝隙间,挖出埋住的遥控器。
「你平时不开吗?」
「电费很贵啊,平时都用那个。」
我指着小小的电暖器。
「看起来好冷。」
五十岚故意瑟瑟发抖。
「少瞧不起贫穷的地方公务员喔。」
「我们不是薪水差不多吗?」
「别傻了,肯定是你赚得比较多。」
五十岚苦笑。
「可是,未来很稳定吧?很快就会超过我的收入。」
「难说啊~」
「对了,这样到底要我睡哪里?」
五十岚拿着毯子打量脚边。
「那边不是有空位吗?自己避开书。」
「拜托你平时整理一下。」
「是你临时跑来耶。」
五十岚一面碎念,一面将书山推到房间角落。
「你还在写吗?」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
「不,已经没写了。只读不写。」
「你不写小说了吗?」
五十岚在清空的地板铺上毯子,卷起毯子躺下来。
「是啊。我关灯喔。」
「好。」
当房间被黑暗包围,五十岚幽幽地说:
「我很喜欢你写的故事。」
「哦?」
在我心中,那已成为遥远的往事。
稍作沉默后,五十岚再度开口:
「是说,我也好久没在别人家的地板上睡觉了,背好痛啊。」
「所以我才说要借你棉被嘛。」
经他一说我才想起,我也好久没让朋友借住我家。
「那时候,我常跑去你家住呢。那时好羡慕你自己住外面,现在却觉得好麻烦。」
我是本地人,大学时代住家里。五十岚则是离乡背井来求学,以前住在比这里更小、更便宜的出租套房,我常常借住他家。
那间便宜的套房,对当时的我而言,象征着自由。
五十岚喃喃开口:「那时候啊……还在当学生的时候……」
「嗯。」我在黑暗中应声。
「当年,大伙跑去朋友家玩,一起睡地板是常有的事呢。自己住的同学通常没有多的棉被。」
「对耶。年轻真好,睡地板也能睡得那么熟。」
明明才经过没有多少年,感觉却像隔了数十个年头那么久。
「冬天是怎么过的啊?连寒流时也住你们家嘛。」
多么令人怀念的时光。
「啊~对了,你是不是买了电暖桌?说棉被不够用,会害大家感冒。印象中还铺了地毯。」
五十岚从那时起就是个贴心的家伙。
「哦,对啊。没错,买了。你记得真清楚。」
「特地为借住的朋友买了电暖桌、铺了地毯。你自己在外面住,身上没什么钱,却那么懂得照顾人,我当时很佩服你呢。」
「还好吧,我自己也会冷啊,买着备用。」
五十岚呵呵笑道。
「那张电暖桌已经不在了吗?」
「对啊,早就丢掉了,搬家后占位子,而且有空调啦。」
五十岚在正式踏入社会以前,就比任何同学都早搬离便宜的学生套房,改租公寓。巨大笨重的电暖桌,不适合摆在小而整洁的新家吧。时髦的沙发取代电暖桌,坐镇在五十岚的新房间。
「总觉得有点可惜呢。」
「……会吗?」
「只盖毯子会不会冷?要不要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
五十岚没有回答,我以为他睡着了,所以也默默闭上眼睛。寂静持续了一会儿,黑暗中再次传来五十岚咕哝的声音:
「问你喔,你现在工作快乐吗?」
「……我看起来像快乐吗?」
「我想也是。」
五十岚莞尔一笑。
又过了片刻,五十岚「哎……」地小声说。
「嗯?」
「工作真不容易啊……」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五十岚吐苦水。
「我……是从何时开始变成这样……」
「……这样是指?」
「就是……」
五十岚说到一半停下来。
我也没有继续追问。
通过空气,可以感觉到五十岚压抑着音量在哭。
我怕他顾虑我,于是刻意移动棉被发出窸窣声,转身背对他。感觉他一动也不动。
五十岚在中小型印刷公司上班,听说长踞业绩排行榜冠军,但这间公司很会压榨员工。在某个时期,我也听他本人说过,如果有机会,想跳槽去条件更好的公司。
我始终认为,凭五十岚的条件,转换跑道不是问题。这家伙从前在学校就文武双全、人缘极佳,不论做什么都很能干,还是个帅哥,很受女孩子欢迎。
直接跳槽去同行很好理解,转行做其他产业应该也不错。但是,要回老家啊……该怎么说呢?这个决定令人相当意外。
片刻后,传来五十岚的鼻息,我总算放下悬着的心,意识就此中断。
隔天早上,五十岚比我早清醒,去便利商店买了早餐回来,还替我添购新的果菜汁。礼数周到,很像他的作风。
「你为什么想回老家呢?」
吃早餐时,我问五十岚。
「该怎么说……我发现,自己其实是果菜汁。」
五十岚望着装果菜汁的杯子说。
「你在说什么?」
「很容易腐坏。」
「咦?」
「看上去很优,轻轻松松就能补充营养,但很容易坏掉。」
「什么?」
「没发现早就坏掉了,仍继续喝着。不对,是诱使人继续喝着。假装喝了有益健康,欺骗我们。喝下去的家伙可惨了。」
「糟糕,我完全听不懂。」
我苦笑着拆开五十岚买给我的可乐饼面包。
「就是这样。不过,你可以放心。」
「什么?」
五十岚从包装袋取出鲔鱼面包。
「因为你是水。」
「水?」
「即使直接对嘴喝、放在常温下,都不容易坏掉。」
我们一起咬下面包。
「……这是在称赞我吗?」
「是称赞、是称赞。」
五十岚笑着说。
「水啊……」
我把吃到一半的可乐饼面包搁在桌上,想去泡杯即溶咖啡,按下放在厨房的小插电式热水壶。这是五十岚换新家具时,用不到而送给我的热水壶,是我的宝贝。
「但要小心喔。哪怕是水,该坏掉时也会坏掉。」
背后传来五十岚的声音。
「咦?这次换成损我啊?」
「不是,只是关心你。」
五十岚一样笑着说。
「那还真是多谢你。」
「偶尔留意一下吧,瓶装水。」
「喔……欸,我还是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将泡好的两杯咖啡端上桌。
「从念书时好到现在还会见面的朋友,大概只剩下你吧?至少让我在你面前装成新鲜的果菜汁。」
五十岚装模作样地啜饮咖啡。
「够了,从大清早就疯狂比喻,你到底在演哪出?你何时变成这种中二文青?」
我傻眼地咬一口可乐饼面包,五十岚「呵呵呵」地笑出来,大概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好笑。
「……你没事吧?」
五十岚狂笑一阵子之后,看着我说:
「嗯,我没事。」
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放下了包袱。
后来,我们随意打开电视,慵懒地杀时间。
「等我回老家,也来悠哉看书吧。」
五十岚望着我房内堆积如山的书本说。
「好啊,既然这样,我送你几本当饯别礼。」
「饯别礼给钱就行了。」
「喂喂,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要敲诈穷人好吗?你赚的比我多耶。」
我也重新端详高高叠起的书堆。
「不过,送书好像会妨碍你搬家。」
五十岚坐着伸出手,把书扫向自己。
「没关系,送我两、三本书吧。我在回家的新干在线读。」
五十岚拿起几本书说。
「好啊,你想拿哪本都行。」
「帮我挑。不是饯别礼吗?」
「真麻烦。」
我「嗯……」地发出沉吟声,茫然地捡起散乱的书本。忽然要我推荐,我一时也不知道选哪本。
「……好吧,我四月前会挑好。」
相较于皱眉苦思的我,五十岚微笑说:「我很期待。」
隔天起,我一有空就往书店跑。
太爱看书的缺点是喜欢的书太多,突然要我推荐,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选哪本。既然要挑,我尽量想挑可能引起那个人共鸣的书。
我想挑一本书,祝福五十岚迈向新人生。
我先将书名吸引我的书悉数买下,一本接着一本读。
但每一本都觉得普普通通,没有敲响内心深处的感受。
两周后的假日,我决定去市区的大型书店瞧瞧。
然后,在书店遇见某人。
一名男子在收银台前结帐,年纪看起来小我几岁,中等身材。
「好像在哪见过……」
不是我自夸,记人脸是我的拿手绝活,说是小小的特技也不夸张。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他是那天坐在高级烧肉店吧台前的两名男子中的其中一人,穿便服的那一个。今天也和那天一样,穿着好似大学生的轻便服装。
五十岚说是公司之前离职的后辈,疑似偷偷替他买单。
既然他说不是女人,肯定就是这个小伙子吧。
男子通过我眼前,即将走出书店。
「那个……不好意思!」
我忍不住从后方叫住他。
「是。」
男子回过头。
还没想到下一句该怎么接的我,顿时一阵慌张。
「呃……那个……我是……啊,敝姓米田。」
「是……?」
男人诧异地望着我,恐怕正在脑海里翻找「认识名单」。
虽然凭着一股冲动叫住对方,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那个,请问……您是不是认识五十岚谅?」
男人用力眨了两、三次眼睛,笔直瞅着我,回答「是的」。
可是,我仍不知该如何接话。
「呃……唔……」
我一面支支吾吾,一面觉得自己超像可疑人士,这时男人主动问道:
「五十岚前辈怎么了吗?」
他的表情充满担忧,不像什么坏家伙。
我下定决心。
「真是抱歉,突然打扰,方便耽搁您一些时间吗?」
我指著书店正门前的咖啡厅。
「那天帮我结帐的人,果然是五十岚前辈啊!」
我大致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说完,静静喝咖啡聆听的他,表情豁然开朗。
「唉,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想不透到底是谁。」
男人露出开怀的笑容,喃喃说着:「原来是前辈。啊,解开我心头的疑惑。」
「我当时还跟身边的友人一起寻找犯人……啊,不是犯人啦。嗯,怎么说呢……总之,寻找『神秘人』。朋友还说『一定是某位女社长对我一见钟情』。哈哈,我要告诉他:『不是你喔。』」
男人说了这么多,轻轻放松嘴角。
「是吗……原来是他啊……」
他的表情看来有些高兴,也有些寂寞。
「啊,我叫青山隆,目前正在转换跑道,和学生没两样,所以没有名片,抱歉。」
他客气地敬个礼。
「太客气了。我叫米田圭吾,和五十岚是大学好友……啊,不嫌弃的话,请收下。」
我递出名片。他说「谢谢您这么有礼」,收下名片。
「五十岚前辈最近过得好吗?」
「啊,是的……至少精神不错……」
坐在对面的他,表情略微黯淡下来问道:
「怎么了吗?」
「嗯,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以前很少看见他沮丧没自信……对了,那天在烧肉吧帮你结帐时也是,感觉无精打采的,还说『被讨厌的家伙请客应该不高兴吧』之类的话。平时他总是面面俱到,虽然也许是在逞强,但总之不会轻易示弱,所以,我不禁担心他怎么了……」
「这样啊……」
青山稍稍垂下眼帘。
「我还在公司的时候,和他发生了一些事,但我应该也有不对的地方。五十岚前辈一定也被逼到无路可退,恐怕到现在仍耿耿于怀……我无法告诉你当时发生了什么过节,对不起。」
青山先生诚恳地告诉我。
「五十岚前辈从我刚进公司时就非常照顾我,每次我被部长骂,他就找我去喝酒散心,也仔细教导我工作上的细节,并在我出错时替我说话……我深信当时那份热情,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是我太迟钝,没能察觉他的心逐渐失衡。我过度仰赖他了,心里想着反正前辈会站在我这边。我什么都仰赖他帮忙,却以为自己已经独当一面。」
之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静静聆听青山先生说话。
「我现在过得很充实喔。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每天的充实程度远超过上一份工作。所以,我不再怨恨任何人了,也不希望有人因此自责。如果没有和五十岚前辈发生过节,也许我现在还在那家公司工作,迟迟不敢辞职呢,光想就毛骨悚然。所以,虽然这么说有点矛盾,但就某方面来说,我很幸运能辞职,这也是托五十岚前辈的福。」
青山先生说话时,看起来神清气爽。
我们约莫聊了二十分钟,我再次向他道谢。
「抱歉,今天突然叫住你。」
青山先生说着「哪里、哪里」,在眼前摆摆手,突然呵呵笑出来。
「对不起。我只是想到,自己真常被陌生男人搭讪,都不是女人跟我搭讪。」
「你常常在路上被叫住吗?」
「严格说起来,这是第二次。」
语毕,他微微一笑,看起来是个相当善良的年轻人。
「五十岚前辈他……」
说到一半,青山先生噤口。
「还是先不说吧。等哪天时机成熟,我再主动找他。」
「啊……」
我瞬间迷惘。
该不该告诉他五十岚即将返乡呢?
不,总觉得不该继续由我出面干涉。
青山先生似乎察觉我的犹豫,问道:「怎么了吗?」
再三挣扎后,我依旧回答:「不,没事。」
青山先生稍作思量,从口袋拿出小笔记本和笔。
「我随身携带。」
「真了不起。」
青山先生写起字来。
「米田先生,您还会见到五十岚前辈吗?」
「是的,这我可以保证。」
「那么,请帮我将这张纸交给他,说是我给的。」
他将折得小小的笔记纸交到我手中。
「明白了,我一定给他。」
我乐观地想着,这东西应该会是解决问题的出口。
与青山先生道别后,我马上传讯给五十岚。
『哪时再来约吃饭?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下星期六吧,晚上八点左右?』
『OK。』
我不清楚具体来说发生何事,然而青山先生的离职,恐怕和五十岚有关。五十岚会偷偷结帐,八成出自罪恶感;除此之外,也有被厌恶的自觉。五十岚和青山先生之间,恐怕发生过冲突,而且问题出在五十岚身上。我和他也是约莫半年前开始减少见面,可能那时候他就出状况了。
青山先生说他在十一月离职,在那之后,五十岚持续责怪自己,最后决定要辞职——是这样吗?
因为在东京上班到身心俱疲,才想返回老家——这么解释也说得通。
「好吧……我该怎么开口呢……」
我盯着掌中小小的纸条。
「咦?书呢?」
到了见面吃饭当天,五十岚看我两手空空赴约,马上问道。
他好像以为消息里说的「有东西要交给你」就是我挑选的书。
看来,他比我想像中还期待收到书。
「啊啊,书要请你再等一下。」
我边说边想,似乎可以顺势带出话题。
总之,我们先进餐厅坐下,点了这里最有名的海鲜锅。我趁着煮火锅的期间,带出话题。
「对了,我正在帮你挑书喔。上次跑去大型书店找书,在那里遇到一个熟面孔。」
我边将火锅料往锅子里塞,边循序渐进地切入正题。
「可是,我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真的啊?以你来说还真难得。」
五十岚知道我的特技。
「我努力回想那个人是谁,看他快要走掉,忍不住出声叫他。」
事实上,我是想起对方是谁才喊的,这部分撒了点小谎。
「哦,很正吗?」
五十岚露出贼兮兮的笑容。
「不,不是女人,是男人。」
「啊,是喔。」
五十岚顿时失去兴趣,夹起炸鸡胗小菜放入口中。
「结果啊,谁知道……」
我莫名开始紧张,不敢光明正大看五十岚的脸,手不停戳着锅里的火锅料。
「嗯,所以是谁?」
五十岚不疑有他,轻松追问。
「结果,根本是不认识的人。」
五十岚哈哈大笑。
「搞什么啊?」
「不,正确来说,那个人不是我朋友。」
「嗯?」
「是你的朋友……」
五十岚微微皱眉,我的背后流下冷汗。
「喏,就是上次你偷偷结帐时,坐在吧台前的人啊……那间烧肉吧……」
浮现疑惑表情的下一秒,五十岚吃惊地睁大眼。
「你!该不会……」
坦白说,五十岚震惊的反应令我发抖。
「青山先……」
在我说完之前,五十岚就大叫。
「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四周的客人同时投来注目礼,店员也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们。
五十岚降低音量。
「……我的事不用你管!」
「抱歉……我也知道不该鸡婆……」
五十岚「唉……」地深深叹气,垂下头问:
「……然后呢?」
「啊、呃……我稍微和他……聊了一下你。」
五十岚维持沉默。
「可是,我们没有聊得太深入!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我也没有跟他说你要辞职的事。」
五十岚再次深深叹气。
「你的特技还是一样厉害呢,为什么可以一眼记住人脸啊?」
「只能说我宝刀未老。」
五十岚又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慢慢夹出火锅料,放进自己的餐盘。我也急急忙忙跟着夹菜。
「那项特技在大学时也经营了不少人脉,我真羡慕你。」
五十岚夹起锅子里的鱼丸说道。
「不过,对我现在的工作倒没有太大帮助啊……那个应该煮好了,店员说浮起来就能吃。」
五十岚把鱼丸放入碗里,又倒点汤。
「去找一份能发挥这项专长的工作吧。你这种人最适合当业务员了。你知道像我这种不擅长记长相和人名的类型,吃了多少苦吗?」
「但你还是业绩第一,不愧是模范生五十岚。」
五十岚刹那间沉默下来,接着,慢慢把餐具放下。
「我抢了青山的业绩。」
他突然告解。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业务的工作本来就常干这种事,不是吗?」
我姑且以友人身分替他说话。
「不一样,不是单纯抢功,我还窜改了数据,故意让他出错,卖他恩情,一面假装是个可靠的前辈,一面抢走一份他即将谈成的大生意。」
我说不出话来。
「很恶劣吧?我也吓一跳,没想到自己会做到这种地步。我不想找借口,但真的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做出那种事。要是情况更糟,我可能会……我可能会害死那家伙啊……」
「你说得……太夸张了……」
我也把手中的碗盘放在桌上。
「并不夸张,那家伙简直像行尸走肉。每次看见青山被部长骂,我都担心他会死掉。因为害怕,我吓得不敢看新闻。我好怕……害怕哪天突然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新闻上……可是,我又不敢主动说出来……」
这是我认识五十岚以来,见过他最懦弱无助的一面。
「每次只要早上发生电车事故,我就会担心是不是他;每当电车剧烈摇晃,我就会心想是不是有人跳轨。老实说,那家伙辞职后,我松了一口气。很烂吧?我好几次都想和他道歉,但直到最后都说不出口。直到现在,我还是担心他过得好不好……我知道那件事无法用金钱偿还,心里却盘算着能不能替他做点什么。所以那天,我在那家店看见青山愉快地和朋友聊天,内心深深感到救赎,发自内心觉得太好了……我完全不认为小小的请客足以弥补,可是我坐立难安……心想,至少他今天开心喝酒的钱,我可以替他出。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原来买单举动的背后,有这些意义。
「哎~原来你也是普通人嘛。」
听到我这么说,五十岚浮现自嘲的笑容。
「普通人才不会干这种事。」
「你啊,身上穿的盔甲尺寸不合,太大件了。从大学就是如此,所以才会这么痛苦。真正的你有点小迷糊,意外地对很多事情不擅长,只是通过努力来掩饰。这些你公司的人都不知道吧?一些小缺点根本无伤大雅,反而很有人味。你啊,隐藏过头了。」
五十岚静静垂下头。
「不当完美的人也无所谓。你可以示弱,也能吐苦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对现状感到不满、没有安全感,不会有人因此讨厌你的。」
「我知道……理智上可以理解,只是……」
五十岚长叹一口气。
「吃吧,要冷掉了。」
我拿起碟子,咬下丸子。
「嗯,好吃。」
接着,我们暂时安静地吃火锅。
「我们……究竟要工作到何时才能解脱呢?」
五十岚幽幽开口。
「到死为止吧。」
我小口喝着汤。
「什么时候才会加薪呢?」
五十岚也喝了一点汤。
「快退休的时候吧?」
「别说这种没有梦想、没有希望的话嘛。」
五十岚苦笑不已。
「因为,你自己想想,少子化日益严重,十年之后,六十岁人口会超过百分之三十。年金濒临破产,医疗技术不断进步,寿命只会延长,不论怎么想都没希望啊。」
我一面解释,一面剥着碗里冷掉的红色虾壳。
「就算一直工作下去,薪水也不会增加啊。」
五十岚轻声叹气。
「你已经赚得比我多了。不过,时间和金钱,真希望至少拥有一项呢。不管是哪一项都好。」
「老实说,我还没计划好回老家后的下一步要怎么走。」
五十岚也抓起虾子。
「是吗……」
我将剥完壳的虾子放入口中。
「剥虾壳真麻烦,剥了半天,一瞬间就吃掉了。虽然很好吃啦。」
五十岚扬起嘴角说:「这不是和人生一样吗?」
「你又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五十岚也将虾子放入口中。
「历经繁复的过程,快乐的时刻却只有短短一瞬间。」
「可是,很好吃吧?」
「好不好吃,取决于虾子本身。」
五十岚呵呵呵笑了起来。
「那是什么歪理?你最近怪怪的,一下子说果菜汁和水会坏掉,现在又扯到虾子。我看你比我更适合当小说家吧?」
五十岚哈哈大笑。
「果菜汁、水和虾子的话题太过乏味,没人想看啦。」
我跟着失笑。
「的确,感觉莫名其妙。」
我笑得更加放肆,同时打捞火锅料。
「可是,换作是你,应该写得出来。就算是乏味的故事也无所谓。」
五十岚也戳着锅中物。
「我以前真的好喜欢你写的小说,不是普通喜欢……哦,找到帆立贝了。鳕鱼跑去哪啦?」
我坦率接受五十岚的称赞,心里很是开心。
「好,我来写写看这些乏味的故事吧……鳕鱼是不是碎掉啦?」
「啊,有了,鳕鱼。」
五十岚把鳕鱼肉夹到我的碗里。
我们是吃同一锅饭长大的伙伴。
替这么重要的伙伴送行,我更加感受到启程之日分秒逼近。
「哦,谢啦。」
「不骗你,去写啦,换个人生吧。」
「哦,真不错,好积极啊……啊,我也找到帆立贝了。」
该用什么祝福的话语,送重要的伙伴启程呢?想来想去,也许这样的话语在我心中并不存在。
「仿佛我们还很年轻。」
这一点也不像凡事讲求务实的五十岚会说的话。
「年轻吗……嗯,或许吧。」
这类充满梦想的乐天发言,本来都是由我来说。
「感觉从现在起,什么都做得到。」
「也许喔。」
想必五十岚的心境产生了某些重大变化。
「对了,下次要不要去定食屋吃吃看?」
五十岚难得提出聚餐时想吃什么。
「定食屋?好吃吗?」
我们两人专心地打捞火锅料。
「普普通通。」
「什么啊?」
「可是,是一家好店,东西又便宜。」
这样的邀约,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光。
「喔?好啊,走,我们去吃……最后做成杂烩粥吗?」
「一定要的。」
「不好意思,两份杂烩粥。」
将火锅料吃得一干二净后,我们同时举起酒杯。
「……抱歉,我不该擅自向青山先生搭话。」
「我真的被你吓到了,你偶尔会做出惊人之举呢。」
「不,真的很抱歉。」
我边说边猛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差点忘记!」
「什么事?」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这个。」
我从口袋取出折起的纸条。
「那是什么?」
五十岚伸出手来,我将纸条放在他的掌心。
「青山先生请我转交给你。」
五十岚的手震了一下,表情一僵。
「放心,我当然没偷看!」
「青山他……」
「他说了类似『以结果来说,一切都还不错』之类的话,还说他现在过得很幸福喔。」
「……真的吗?」
「真的。」
五十岚凝视手中的纸条。
「总觉得怕怕的,不太敢打开它。」
「你可以躲起来看啊。」
「事已至此,我当然要把你拖下水。」
「哪有人这样!」
五十岚慢慢拆开纸条,他的手指在发抖。
「哈哈……」
只见他低着头笑,像是勉强挤出声音。
「那小子果真厉害。让世界慢慢变好的,肯定就是那种人吧,凭我是不行的。」
五十岚把纸条放在桌上。
上面简单写着几句留言:
『人生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坏。
五十岚前辈也要保重喔。谢谢。』
五十岚双手掩面,身体靠向椅背。
「我读起来像在说:『我已经原谅你了,你也去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五十岚没有说话。
「趁着离开东京以前洗去罪恶,不也挺好的?」
「……还不会……太迟吗……」
五十岚相隔许久终于说话,眼睛湿湿的。
走出店门,我叫住五十岚。
「五十岚。」
五十岚回头。
「我认为还来得及喔。」
我一反常态地提高音量。
「你的人生随时能改变,不论是今天、后天,还是十年后、三十年后,只要想改变,都不会太迟!」
五十岚笑了。露出相识之初,有鱼尾纹的那种笑容。
四月,与盛开的樱花告别的时节,五十岚离开了东京。
我交给他一个A4信封。
「这是什么?」
「饯别礼。」
五十岚困惑地打开信封。
「这是……什么……」
里面有一大叠A4纸。
「你不是叫我写吗?」
「……真的假的……」
五十岚眯细双眼。
「我想用它去报名新人奖。」
五十岚讶异地望着我,露出鱼尾纹。
「你啊……总是令我跌破眼镜呢。」
「你帮我看稿修稿吧。以前你不是常帮我改稿吗?」
「太强了,这是长篇耶。」
五十岚端详A4纸。
「你竟然能写这么多……等等,你从什么时开始写的?」
「那次聚餐后啊,差不多一个月前。」
「那你很拚耶!」
五十岚睁大眼睛。我好像很久没看到五十岚这么兴奋了,总觉得很高兴,只见他的表情不停变化。
「拜你所赐,这一整个月,我一下班就飞奔回家。现在是工作最忙的时期,我不顾同事们刺人的眼光,坚持不加班,假日也待在家不出门。我还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呢。不过,这只是初稿,接下来需要你的协助。」
五十岚笑了笑。
「书名……相当不错啊。」
「对吧?因为是要送你的饯别礼啊。」
五十岚用发光的眼神,仔细盯着稿子。
「以后这部作品,也许会摆在书店喔。」
我半开玩笑地说。
「嗯,我想有机会。」
五十岚的表情是认真的。
「可是,公务员禁止从事副业啊,你帮我找找有没有什么漏洞吧。」
闻言,五十岚出声大笑。
「追求安定本来就不是你的作风嘛。」
月台传来新干线的发车广播。
「要是摆在书店,我会替你多买几本,记得先练练签名。」
接着,五十岚说「保重啦」,走入新干线车厢。
「五十岚!」
我忍不住叫住他。
五十岚在车厢内回头。
「加油喔!」
这是吃同锅饭的好友,真心诚意的打气。
五十岚露齿而笑。
「你也是!」
如同往昔,他的眼尾也在笑。
眼前的人,毋庸置疑是我当年认识的五十岚谅。
『我叫五十岚,请多指教。』
那个在无人的教室发现躲起来看书的我,对我露出阳光笑脸,手朝我伸来的爽朗青年。
五十岚在东京长住了十年,最后要离开时,脸上带着和当年一样的笑容。
新干线的门「噗咻」一声关上。
五十岚的笑容似乎瞬间一垮。
前往滋贺的漫长旅途中,他会想些什么呢?
接下来的数十年,要怎么度过呢?
我写的故事尚未留下结局。
「要替我完成快乐的结局喔。」
我对着新干线驶离的月台喃喃自语。
他的人生和我的人生,才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