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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章 疑心之芽

隔天,星期日。

「……你要一起来吗?」

「要。」

亚夜花望着我的表情,就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吗?」似的。

「呃,我只是觉得,或许你不太适合像这种需要到处走动的工作,而且接受委托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所以我想你不用勉强跟来也没关系……」

亚夜花用沉默回应我的话。此时的她早已做好了外出的准备。服装是皱褶满布的运动裤和T恤,光鲜亮丽度零分。

算了,既然她这么想和我们同行,我也没有阻止神的权力。

乌尔莉卡跑来转告我安洁等人已经准备好之后,我便和亚夜花前往玄关,却在那里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咦,耕太,你要出门吗?真难得耶!」

「今天我也要一起去。」

「一起去是指……和我们一起?为什么?」

「让我来回答吧!」

用响亮的声音回答的蕾娜,忽然从耕太的身后窟出头来。

她紧紧地抱住耕太,然后径自地继续说着:

「蕾娜和耕太已经变成好朋友了!」

「放开我啦!重死人了!」

看起来不太像是好朋友之间的对话。

「今天真是热闹呢。那么,我们就出发吧:

安洁无视两人,用稳重的语调催促着,于是一行五人便浩浩荡荡地步出了中立国宿舍。

「今天的行程是?」

「理想的状况是至少可以回收两本左右。」

昨天从造访的古书店里成功回收了一本魔法书,并且从店家处确认了已被转卖掉的书的去

向。

然而状况并非如此乐观。

「接着我们应该会造访魔法师工房,并且与对方进行交涉,不过我想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就视状况随机应变吧。」

对于古书店而言,无论是安洁或是其他的魔法师,只要愿意付钱就是客人,相较之下要买回魔法书并不是难事。但是,今天恐怕得直接和魔法师进行交涉,加上对方必定是有需要才会花钱购入魔法书,所以还是不要天真地认为对方会轻易地把书让出比较好。

「工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是魔法师作为据点的场所。该怎么说呢……如果要解释的话,就像是个人专用的研究室。」

「已经确定买家的身分是魔法师了吗?搞不好是一般人为了兴趣之类的理由,而错买了魔法书也说不定……」

「那种状况发生的可能性是相当低的。因为一般人看不懂魔法书的内容,另外某些特定的魔法书,也会主动挑选能够阅读的对象。」

「原来是这样。」

先前的事件确实就是由书挑选出阅读者。原来那算是相当少见的例子啊!

安洁和我走在队伍前头,面无表情的亚夜花则是静静地跟在我的身后,最后才是情绪依旧亢奋的蕾娜和脸上写满不悦的耕太并排走着。如果将整体的热闹氛围和所有人的好坏心情打散重新等分的话,正好能成为一支均衡的团队。

「亚夜花,你还跟得上吗?如果快不行了要早点说喔……耕太呢?你没问题吗?」

「……我没事。」

两人在缺乏运动的程度上相去不远,但耕太看起来似乎比亚夜花好些。这应该是体力和意志力的差距吧。

「如果真的走不动了,我可以背着你走,老实告诉我就行了。」

「不用了,丢脸死了。」

耕太有些不屑似地皱起了眉头。另一头的亚夜花则像是心中纠结似地,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启齿。

「好,只剩一小段路了,大家加油吧!」

「喔——想不到天人还挺会为大家着想的嘛——」

始终在一旁看着我们对话的蕾娜,有些佩服似地说道。

「简直就像啰唆的老妈子一样。」

「……你的赞美真是令我哭笑不得。」

不过这女孩竟然还知道老妈子这种词汇,你的日文也太好了吧!

我们沿着街道走了一阵子后,便走出了住宅区,并沮开始朝着山区的方向前进。这里属于人烟罕至的偏僻地带。

「从地址上来看应该在这一带才对……是哪里呢?」

魔法师的家也不会挂招脾吧。当我还在思考时,耕太忽然静静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在哪里。」

他的视线落在空地的某个角落。

「你真是优秀呢,耕太——蕾娜,你也试试看!」

「遵——命。」

蕾娜向前一步,并且将手放在眼前。

——此时,前方忽然缓缓地浮出了一间小屋。

「对方用魔法将小屋藏了起来。因为魔法师并不喜欢自己的工房在人前曝光。」

亚夜花淡淡地为我做了说明。原来如此,这也算是魔法师的坚持吧。

「那就登门打扰啰——咦,哎呀?」

蕾娜伸手握住门把并试着转动,但却只听见喀嚓喀嚓的声响,门丝毫没有被打开的迹象。

「老师——这扇门也被施了封印术——」

「那是当然的。只要是不想被打扰的人,理所当然都会把门上锁。我感觉得到里面有人,总之先打招呼——」

正当安洁话说到一半时,忽然轰然一声一门扉脱离了原本的位置。

「喵哈哈哈哈!你以为这种程度的封印能够将蕾娜大人挡在门外吗?真是笑死人了!」

「…………」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哑口无言,唯有安洁黯然地仰天长叹。

「怎、怎么回事——!」

有个身着宽松服装(类似长袍之类的衣服)、一脸寒酸的男人,气急败坏地从小屋里冲了出来。

「啊——呃,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啦——啊,请你先冷静下来。」

当我试图用自己缺乏说服力的话语来向对方解释时,对方已经抢先用视线扫过我方所有人,并且「呜」地发出惊叫声后,立刻转身朝着小屋的后头跑去。

「他跑掉了!」

「那是当然的,都怪你二话不说就把人家的封印给拆了。」

耕太默默地在一旁吐槽蕾娜。

「……该怎么办呢,安洁小姐?」

「…………呃——得先为我徒弟的不当行为向对方道歉才行。」

就在我们面面相觑的时候,远处传来了警车的瞽笛声。

实寻市内笼罩着所谓的认知修正结界。当一般人看见『超乎现实的景象』时,脑中的记忆就会被结界所改写。

然而即使有结界作为防火墙,但仍仅限于目击非现实或常识所能理解之范围的景象时,结界才会发挥效果。因此,即使状况是由非常识范围内的手段所引发,但只要实际发生在眼前的为一般性现象,结界便不会发挥效果,而人们双眼所看见的画面也会就此留在脑中。

「嗯——我还是听不太懂耶?」

蕾娜一脸不解地歪着头。

「简单来说,即使是用魔法所引发的状况,连带造成的爆炸声和被破坏的门,都会留在目击现场的人们的记忆之中。」

「怎么会……太过分了吧!」

「过分个头啦!而且明明就是你造成的耶!」

看起来似乎是附近听见爆炸声的邻居拨一一〇报警的样子,而我们则是被当成了扰乱安宁的滋事分子处理。是哪间学校的学生?又是如何将爆竹或烟火拆解并且取出火药的?面目凶恶的警察轰炸似地逼问我们这些问题,所有人也因此陷入精疲力尽的窘况。

当我们好不容易从瞥局被释放时,早已是过了正午好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顺带一提,我们并非是无罪释放(事实上本来就不应该无罪),而是打电话给警察的上层,并且将状况据实以告后,对方才愿意放我们一马。由于行政组织的各个重要单位里都有非人者的存在,因此他们会对『天枰会』采取协助的态度。加上『天秤会』原本就是立于顶点的组织,因此接到高层长官(不知道是否为人类)来电关切的警察,理所当然也不得不让步。

「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得快点帮安洁小姐她们找书才行……」

我吐了一口气,重新调整心情。

此时,我忽然发现蕾娜不知何时竟消失了身影。

「——那家伙跑哪去了?」

我转头向亚夜花探问,她则是一语不发地指着街道对面。

她所指向的地方是一间游乐中心。在次娃娃机发出的吵闹电子音乐之中——蕾娜正将脸凑近其中一台机器,并且专注地注视着机器里的奖品。看来她的目标似乎是其中一只猫咪布偶的样子。

我走到她的身旁,一把揪住她的脖子。

「拜托你不要一个人乱跑好吗!」

「……天人,你知道吗?」

「什么?」

「魔法当中有着能够魅惑人心,并且加以控制的法术。现在的我就像是中了那种魔法一样……」

蕾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布偶,但口中仍持续地呢喃着:

「我听得见声音。」

「声音?」

「我说我听得见天上的声音!没错!这一定是要蕾娜把眼前这个布偶的可爱之谜解开的声音!身为一个魔法师,我绝对不能放着它不管!」

我静静地叹了口气。如果逐一针对每句话吐槽的话,我的吐槽计量表可是会破表的。

此时唯有机器正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啊啊啊……蕾娜的猫咪——猫咪——」

「那是店里的东西,不是你的。」

「这种事不到最后怎么会知道呢!只要我用转移魔法——」

「那根本就是明显的犯罪行为嘛!总而言之,我们得赶快和安洁小姐取得联络并且会合才行,你给我安分一点。」

「好——啦!啊,对了,蕾娜肚子饿了!」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嘛!那你还说『好——啦』!等大家会合之后再吃啦!」

我的头愈来愈痛了。

目前我和安洁是处于分开行动的状态。

现行犯蕾娜以及当时负责带路的我(加上亚夜花)为了收拾残局,只得乖乖地跟着警察走,而安洁和耕太则留在现场继续完成原本的目的,也就是回收魔法书。后来在两人的努力下,总算与工房的门被拆掉的苦主达成协议,成功地以交涉的方式取回了魔法书。

「啊,刚好有简讯传来了……」

虽然安洁并没有手机,但却能够和我传简讯。这是因为她能运用魔法创造出文字档案,并且直接将档案汇入通讯网络之中。看来魔法也会随着科学发展而进步呢。

「喔——老师说她要和耕太一起吃饭呢!」

蕾娜扑到我的背上,用压住我的姿势拼命地偷看我的手机。

「……你靠太近了!」

亚夜花面无表情地警告着对方。然而已经彻底了解和蕾娜抬杠只是浪费唇舌的我,决定省下这无谓的力气。

「这个嘛,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先去览饭的意思啰!」

「我知道了啦!」

反正只要在会合前填饱肚子,就能合你的意了吧。

「别担心!蕾娜一点都不挑食喔!日本料理也完全没问题!无论是乔麦面、纳豆、生鱼片、炸物、不会回转的寿司,还是怀石料理,通通来者不拒!」

「等等,你身上有带钱吗?」

「嗯?说到钟的话,就是那种用力敲会咚——地发出声音的东西吧?」(译注:日文中「钱」和「钟」同音。)

「我已经懒得吐槽了……亚夜花呢?」

「…………带着钱包会增加身体的重量负担,导致体力受到侵触。」

「……看来大家的午餐只能吃汉堡了。」

让我瞧瞧,今天我带了多少钱呢?

「什么!我还期待着利用用餐时间,好好地学习日本的风土民情呢……既然如此,我们就来好好聊聊龙太少爷的优点,当成对我的补偿吧!」

「才不要。」

「咦——那到底要聊关于龙太少爷的哪方面你才愿意?」

「…………」

……我不行了,头痛欲裂。

和耕太相比,这家伙也是怪人,只是怪的方向不同而已——我不禁如此想着。不,应该说我不得不这么想。

魔法师当中果然有许多怪人啊!

◆ ◆ ◆

在我的面前放着蔬菜沙拉和热腾腾的奶油义大利面。白色的盘子并非标准的圆形,而是以奇妙的扭曲形状呈现。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时尚』吧。

「趁热快吃吧,还是你不喜欢吃义大利面?」

安洁一边用十分熟稳的动作使用叉子,一边提醒着我。

「没那回事……」

店里有许多年轻女性来回走动着。这里是咖啡厅——然而这种店的氛围却始终无法让我适应。如果是拉面或汉堡的话,我倒是能够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平时在宿舍里都吃些什么?」

「主要都是吃天人做的各种料理。」

我将义大利面送入口中,口感柔和,带着些微奶香的奶油替立刻在嘴里晕散开来。

味道不差——但是我还是比较偏好天人所做的口味。毕竟宿舍吃得到的料理不只是义大利面,每一样都有着这般温醇柔和的味道。

这么说来,自从天人来了以后,外食的次数就减少了很多。因为自己也跟着不想刻意花钱到外面吃饭的缘故。

「我可以感受到宿舍里那股融洽的气氛呢!」

安洁微笑地说着。

「众神之中只有你一个人类,不会觉得难以自处吗?」

「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平时我鲜少意识到这个问题。只要没人刻意提起,自己也不会记得只有我是人类这件事。

毕竟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间宿舍里。

「那样很好,代表你对于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任何不满。不过……即使如此,你还是想问关于自己父亲的事?这么一来,不会想起什么痛苦的回忆吗?」

「嗯,我还是想知道。」

我点点头。

「我的父亲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现在说得再多也都是白费力气。只是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关于父亲的事,所以如果有人认识他的话,我觉得能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些父亲的事也不坏。」

——我并不是非得谈这件事不可。

我像是想为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协调感寻找一个出口似的,嘴上不断地呢喃着。

「说得也是……虽然我并没有见过他很多次,但我非常关心你父亲所做的研究。」

「你说的研究是指什么?」

我虽然继承了父亲所遗留下来的书卷,但却没有在里面发现任何关于研究的资料。就连哥哥也说他没听过这件事。

「……刚才我不是和一位魔法师进行了交涉吗?你认为他的实力如何?」

是指那个大门被蕾娜破坏的倒霉家伙吧。突如其来的状况令他惊慌失措,后来在安洁连声道歉和好言安抚之下,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冷静状态。

「我想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凭我也能够压制住他。」

我毫不考虑地说出真实的感想。

「说得也是——那么,你和他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从努力的情况来看,由于年龄的关系,他占了上风。那么应该说是资质的差异吗?如果真是如此,所諝的资质到底是指什么?」

安洁忽然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简单来说,这就是你父亲的研究主题。」

「资质……也就是说,是魔法的使用与人体之间的关系?」

「正是如此。使用魔法的人类身体上究竟会发生何种变化?而效果的强弱,也就是所谓魔力的强弱又是从何界定?你父亲的研究正是将这些内容建立起一个体系,并且加以统整而成的。」

举例来说,就像是分析一位优秀的短跑者,究竟是使用何处的肌肉来进行跑步的动作一样。这样的研究并非仅局限于单纯的知识,也可能应用在强化能力之上。

「研究主题本身就已经相当值得注意了。如果能够提出实质的成果,对于魔法的进步必能有相当大的贡献。然而遗憾的是,他在还没完成研究前就不幸过世了,资料也不知去向,使得这项研究就此化为泡影。」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胸口深处忽然感到些许的不快。

怎么回事?她说错了什么吗?

「而你拥有更胜于父亲的资质。如果你觉得自学所能获得的知识已来到了极限,我也可以为你准备更好的学习环境……」

安洁的声音无法清晰地流入我的耳中。

又是那种感觉。我不禁回想起来,昨晚和蕾娜谈话时,心里也曾有种类似的不协调感。

无论是蕾娜的话,还是安洁此刻所说的话,都没有特别不对劲的内容。

既然如此,果然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的父亲死了,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话题,确实会触动我敏感的神经。但是,这早已是我了然于胸的事实。如今即使被拿来当作谈话的题材,我也不会再感到排斥……照理讲应该是如此才对。

但是为什么又会——

「…………!」

我的世界在刹时间忽然凝结。我找到了答案。

「怎么了吗?」安洁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既遥远又模糊。

我已经失去了回应的余力。身体里的汗腺瞬间全数开放,一股难以形容的反胃感与恶寒窜向全身。

没错。认识父亲的蕾娜和安洁两人谈论着父亲的死,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因为父亲确实已死。他是被杀死的。我能确定,因为当时我就在现场。

但是我并不知道详情。

——父亲究竟为何而死,又是被谁所杀,这些事我一概不记得了。

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的双眼所见到的一切,都从记忆当中无声无息地消失。

而且直到这个瞬间为止,我都未曾察觉自己处于记忆丧失的状态中。

为什么会这样?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视野忽然开始扭曲变形,甚至令我恶心想吐。宛如脑髓被一把揪住,还被用力地摇晃般的感觉。

「——记忆的封印到现在还有效吗?」

我似乎听见对方低声说了些什么,不禁跟着抬起头来。

「……你说什么?」

「哎啊,你的脸色好差喔!是不是很不舒服呢?」

「安洁!你刚才做了——」

我试图起身,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失去了平衡感,用力抵在桌上以支撑体重的手剧烈颤抖着,餐具也喀啷喀啷地霣动起来。

店里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我们身上。然而安洁仍旧不慌不忙地将叉子轻放在桌上,脸上露出从容的微笑。

「既然耕太的身体不舒服,我们今天就到这里结束吧。我来联络天人先生,请他过来接我们。你就好好地休息吧。」

* * *

「……你觉得呢?」

「身体应该没有异常状况。我想或许和心理因素有关。」

「我想也是。」

听完亚夜花的说明,我赞同地点了点头。

耕太看起来就像是受到某种打击一样,但问题是他完全不愿意告诉我们——我一边如此思考着,一边将视线移向低着头从我们身后走过的耕太身上。

接到安洁的联络后,我便前去和两人会合,然后带着身体忽然感到不适的耕太回到宿舍。但因为本人从头到尾只说了句『不要管我』,让我也无从厘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欢迎回来一咦?」

耕太完全无视于出来迎接我们的乌尔莉卡,只是默默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耕太怎么了吗?」

正巧来到玄关的龙太摸不着头绪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今天因为耕太的身体不舒服,所以回收工作就提早结束了……他本人什么都不愿意说。」

「喔——这样啊。还是辛苦你了。」

龙太说完,便在玄关换穿外出用的鞋子。

「你要出门吗?」

「我约了女孩子见面。」

轻笑着丢下一句「再见啰!」之后,龙太便和走进宿舍的我们错身而过,径自离开了宿

舍。

……嗯——他不是看到了耕太不对劲的模样吗?对耕太多关心一些会比较好吧?

不过毕竟他并不是耕太的亲哥哥,平时两人的感情也没有特别融洽,因此碰上这种情况时,恐怕也无法奢望龙太付出更多的关心吧?

「还是不要介入比较好吧……」

我带着几分难以释怀的心情,开始借着思考冰箱里的食材、超市的特卖和晚餐的菜单来切换心情。

◆ ◆ ◆

父亲慌忙地冲进了房里。

后方的入侵者正逐渐地逼近。

一头金色的狮子出现。接下来——

接着出现的记忆片段是哥哥龙太。狮子扑向龙太。

时间是夜晚。地点虽然无法辨别,但很可能是室外。

周围没有其他人在。

你是谁?自己对眼前的青年探问,但他只是回答了这么一句话:「我是你父亲的使魔。」

在没有开灯的昏暗房间里,我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整个人躺倒在床上。

从这里开始的记忆是连续的。我被带到中立国宿舍,接着就在此处生活至今。

我并不讨厌研究魔法。

能够了解自己所不知道的事让我感到快乐,能够做到原本自己办不到的事也令我觉得欣喜。

然而,我认为自己并不具有将人生全数奉献于研究上,如同执念般的坚强意志。因此,每当我阅读前人留下的书卷时,我总会对他们的这股执著心自叹弗如。如果我也拥有这股能够成为自我核心的强韧意志,必能毫无迷惘地将魔法师的名号冠在自己身上。

我和父亲之间,就仅仅靠着这条名为魔法的细线相系。

我之所以会走上学习魔法的这条路,就是因为依稀记得父亲身为魔法师之故。而当我听闻父亲的成就,以及他很可惜地在半途中断的研究时,或许也间接加强了促使我与他走上同样道路的决心,也许『继承父亲遗志』,的信念将会在我的心中萌芽——我曾经默默地期待过这一切的发生。

然而,最后出现在我心中的——竟是与信念丝毫沾不上边的严重记忆缺损。

我连父亲丧失生命的瞬间都记不得。

他究竟被谁所杀,又是为何遇害,这些画面都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为什么会这样?

「……你真的没事吗?」

安洁语带关心地问着,并且露出担忧的神情。

「如果还是有些勉强的话,今天就留下来休息吧。」

「我没事。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一夜过后,我主动到门口与三度来到中立国宿舍的安洁和蕾娜会合。

说昨天发生的事对我丝毫没有影响是骗人的,但是,至少心情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摇摆不定了。而且——我还有好多未解的疑惑要向安洁问个清楚。

「今天——天人和个性有些阴沉的那个神,没有要一起来吧——」

「他们是学生。」

我简短地回复了蕾娜。

由于今天是星期一的缘故,身为正常学生的天人必须乖乖地到学校报到。亚夜花虽然算不上是正常学生,但如果不是和天人一起行动的话,她是不可能独自外出的。

至于我,原本就没有去学校的打算,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

「所以,嗯,就由她来代替天人——」

「由我由我由——我乌尔莉卡,来帮忙大家!」

娇小女仆高举双手兴奋地又叫又跳。据说是今天不克参加的亚夜花指示她过来的。虽然我并不希望又有状况外的人跑来搅和……但是决定权不在我身上,所以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了。

今天就由包括我在内的四人前往回收魔法书。

在上午时间还算早的时刻,我们就已经找到了一本魔法书,于是众人便在公园稍作歇息。

除了原本名号就十分响亮的『天秤会』外,神想学协会的名号似乎也发挥了不小的效果。

在不扰乱秩序的前提下,这座城市对于魔法师是采取所谓的宽容策略。因此在这座城市里可以见到聚集结社的魔法师组织,或是无特定所属,如同一匹狼般的魔法师。但他们全都在神想学协会的控管名单之内。

加上安洁莉卡的交际手腕十分高明,因此回收作业几乎是在毫无纠纷的状况下顺利地进行着。

——不过昨天蕾娜的破坏行为得另当别论。

乌尔莉卡和蕾娜似乎与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十分投缘的样子,一群人就这样和乐融融地打成了一片。我想应该是精神年龄相近的缘故吧。

我和安洁则是在板凳上比邻而坐。

从外表年龄来看,安洁和哥哥还有弓虎相去不远。但若论及能力的话——此刻的我实在无法作出定论。

虽然我对于辨识非人者的能力有着一定的自信,但这样的自信却难以套用在安洁身上。简而言之,我无法确定她究竟是纯种的人类,亦或是拥有足以将非人者的气息完美隐藏住的髙神格者。无论她究竟属于哪一边,至少我能够肯定……她对于魔法的精通程度绝对远超过此刻的我。

以上就是我目前对于安洁所抱持的印象。

「不要太勉强自己喔!如果不舒服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

「嗯……」

安洁的笑容始终稳重而温柔。但也因为她总是保持着这样的表情,反而更令人难以揣摩她的内心。

「你一直都是靠自学来学习魔法的吗?」

「啊,嗯,我有父亲留给我的书。」

「原来如此。那你有老师指导吗?还是龙太有教过你什么呢?」

「哥哥——并没有特别教过我什么。」

「这样啊!所以你并不是受到其他人的引导,而开始学习魔法的啰?那么你为什么会想要学习魔法呢?」

「为什么……我想应该是因为魔法是我刚懂事的时候,最先接触到的事物吧。」

后来我被曾是父亲使魔的龙太带到中立国宿舍,并且得到了父亲的遗物以及自己的房间。

正确来说,除了对于父亲的微薄记忆和魔法之外,我根本就是一无所有。

「从那之后,你就一直一个人不断地钻研魔法对吧……」

安洁的话中听得出同情的语气。

「……不去在意其他的事,纯粹为了获得知识而埋首苦读。身为一位魔法师,必须尝尽孤独和痛苦的生活方式,这一点我很清楚。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也还好……毕竟当时我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不——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一样。除了魔法之外,我根本就是孑然一身。

和安洁的对话让我再次体悟到这一点。

公园里的孩子们正愉快地玩耍,年轻妈妈们也愉快地彼此交谈着,马路上形形色色的车辆飞驰而过,而路的另一端则可以看见各种不同的商店。

然而,此时却有阵莫名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

在有着如此多元样貌的世界里,我所知道的却只有魔法这项事物。

一旦我丧失了这条我紧抓不放的求生绳,就会在瞬间被滚滚洪流冲入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之中。我将会失去一切。

如果不设法回想起关于父亲的一切,我将会连紧紧抓住魔法的理由都跟着失去。

因此——我绝对得找回这段空白的记忆,并且将其补足才行。

我拼命地抑制身体内侧传出的颤抖,缓缓地开口说:

「关于你昨天说的事,可以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我昨天说了什么事?」

「……关于我的记忆。」

安洁挂着微笑却不发一语,于是我冷静地催促对方。

「当时的我,就在父亲的工房里。」

工房里与平时一样充斥着噪音,那幅光景虽然始终模糊……但我应该想得起来。我一边在记忆中探索,一边继续质问安洁:

「后来有客人来访,搞不好来了好几个人也说不定。虽然我不清楚他们来访的目的,但父亲似乎和那群人起了纠纷。虽然父亲拼命抵抗,不过还是被对方逼到无路可退,最后——」

到此为止。我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父亲死了。我能够体认到这个事实,但是,他死亡的瞬间却不在我的记忆之中。无论我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我记得昨天你确实说过,我的记忆被封印了——」

我试图保持冷静,但却难以控制逐渐高亢的声音。

「告诉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是被谁施了何种魔法?你又到底知道些什么——」

就在这个瞬间,忽然有人温柔地从身后抱住了我的脖子。

「哇!」

我惊叫出声,蕾娜从我肩膀附近探出头来。

「抓到耕太啰——你的表情怎么变得那么可怕啊!来嘛——笑一个,笑一个啦!」

「蕾娜,你先到旁边去,我们正在谈很重要的事。」

「遵命——老师!」蕾娜不情愿地应了声后,又再次回到了孩子圈里头。

「对不起,她年纪也不小了,却老是没办法表现得更成熟。」

「嗯……」

我有些词穷似地以不像回答的声音回应对方。

或许是方才蕾娜毫无预警地抱住我,令此刻的我还留着些许紧张。毕竟我并不习惯让别人太过接近自己。

不过,或许是托了蕾娜的福,我也稍微找回了应有的冷静。

「好了,我应该从哪里开始回答你的问题……」

安洁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垂下视线,接着又笔直地注视着我的脸。

「……首先,我得告诉你的是,因为某个事件的缘故,让我得知了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是即使我现在把事实一五一十地向你说明,在这种状况下你应该也不会相信吧?毕竟你已经失去了记忆。」

「…………」

——的确是如此。

「为了避免误解,我必须先告诉你,我和你父亲的死以及你的记忆遭到封印一事毫无关系。不过如果你要我拿出证据,我也会觉得很伤脑筋的——」

感觉不出她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你不需要感到焦急。既然你能够察觉自己『遗失记忆』,就代表封印已经开始松动。接着只要由你亲手逐一将记忆取回就行了——请你试着再次回忆当天所发生的事情。」

我决定照着安洁的建议进行。

深呼吸之后,我开始试着回溯那一天的记忆。

父亲急急忙忙地冲进房里,脸上还带着恐慌失措的表情。入侵者随后追了进来,父亲试图抵抗对方。一头金色的狮子出现。接着——

「……哥哥?」

我不经意地呢喃出声。

龙太出现在我的回忆场景之中。

他正在与狮子对峙。而那头狮子比起动物园或电视上的狮子还要再大上一些。

魔法师能够使用召唤术叫出异界的生物并加以控制,龙太则是父亲所召唤出的恶魔——那么,狮子应该就是敌方所召唤出的生物了。

双方互瞪的时间并不长。下个瞬间,彼此都采取了行动,并展开激烈的战斗——

此时,又是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朝我袭来。我发出作呕声,并急忙用手按住嘴巴。有种胃液已经翻腾至喉头的感觉,恶心至极。

「你还好吗?」

回过神时,安洁正用一脸关心的表情注视着我。

「千万不要太过勉强,今天我们就先到这里吧。」

「……抱歉。」

回收魔法书才是她们原本的目的,如今却因为我私人的问题而拖延了工作的进度。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起了曾经遗忘的一幕,这应该算是向前跨出了一步。

「请不要把我们的事放在心上,回宿舍后好好地休息吧。」

安洁温柔地叮咛我,然后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

「给你一个忠告,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相信中立国宿舍里的众神。」

「咦……?」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

「既然他们愿意接纳你入住,想必应该已经知道你的记忆被封印这件事。但他们却始终置之不理,也没有对你伸出援手——我说得没错吧?」

「…………」

「拥有悠久生命的众神往往会轻视生命短暂的人类——请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神绝对不可能平等地对待人类的。」

我不认为是这样……原本想要用这句话反驳的我,却迟迟无法发出声音。

一阵沉重的情绪顿时在胸口中华伟漩涡袭卷而上。

「哎——老师!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责骂耕太吧?你们的表情看起来都好严肃喔!」

蕾娜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我。

她和乌尔莉卡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跑来。

「嗯——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差喔——」

「……没事啦。」

我对脸上写满担心的乌尔莉卡如此回应。

没事——真的是这样吗?我连自己说出的话都没有自信。

「耕太果然有点怪怪的耶——」

「……我不是说我没事吗?」

「可是一」

「我在想事情,拜托你不要吵我!」

当我转为较强硬的口气时,乌尔莉卡便乖乖地闭上了嘴,然而她仍旧是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还不停地发出「唔——」之类的嘟哝声。

我们和安洁等人分开后,便踏上往宿舍的归途。

虽然我努力地尝试让自己恢复平静,但许多未解的复杂问题却仍在脑海里盘旋不去,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内心获得纡解。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随时都愿意帮你的忙——分开时安洁留下了这句话。

「帮我的忙……是吗?」

在借用对方的力量之前,我得先厘清自己究竟想怎么做才行。

我要继续当个魔法师吗?还是就此抽身离开这个世界?我要继续留在中立国宿舍吗?或者是挥挥衣袖告别这个地方呢?

此刻我所感受到的恐惧,应该是起因于自己的安身之处会就此消失的缘故。但是只要能够找回记忆,应该就能化解难以取舍的迷惘才对。

我必须冷静且客观地思考才行。自己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以及采取何种行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这是我自身所面临的问题,那么试着寻求解决之道就是最低限度的义务。

当我思考到这里时,忽然想起某事而向着一旁的少女搭话。

「……喂,乌尔莉卡。」

「什么事?」

「你……也有自己能够安身立命的场所吗?」

乌尔莉卡疑惑地瞪大了眼。

我稍作思考后,换个说法再次提出问题。

「对乌尔莉卡来说,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

「嗯——就是能够帮上亚夜花小姐和大家的忙——」

乌尔莉卡毫不考虑,简直像是理所当然似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唉,单纯真好。

她那毫无矫饰的率直个性,令此刻的我不禁打从心底羡慕。

回到宿舍后,我稍微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敲了哥哥的房门。

正如安洁所言,靠自己找回与父亲相关的记忆,是改变这一切的前提。但是,当时也在现场的哥哥应该知道些什么才对。或许能从他那里获得一些线索。

——但没人应门。我带点遗憾地松了口气。真是难以解释的复杂心境。

「龙太已经出门了喔——」

正好经过走廊的梨玖用仍有睡意的语调告诉我。对身为吸血鬼的她而言,此时正好是起床时间。

「好像是耶……对了,你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想和你谈。」

「和我谈?」

梨玖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停下了脚步。到目前为止,自己几乎鲜少有和她交谈的时候,但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听她亲口说明。

「可以啊。什么事呢?」

「嗯,就是……梨玖当时为什么会想要成为吸血鬼呢?」

梨玖过去曾经是人类,但却以自我的意志放弃了身为人类的生命。

为什么会做出这种选择呢?在梨玖的内心深处,应该有着足以驱使她做出这种选择的理由,亦或是令她即使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至于后悔的理由。

在我陷入无法确立自我定位的此刻,更是忍不住想要从她身上获得答案。

「好直接的问题喔,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也没有啦……」

「我还是可以告诉你啦……」梨玖苦笑地说着:

「……我选择成为吸血鬼的理由嘛——就是为了得到自己所爱的人。」

「所爱的人?」

是指对他人的思念能够成为自我存在的重心吗?就如同我将贯彻魔法师之道的理由设定为『与父亲间的连系』一样。

只是,对某个人拥有爱恋之情,这样的感觉并非我所能理解的。

梨玖看着露出困惑表情的我,却是莞尔以对。

「关于这一点,我实在没办法用言语说明给你听——不过,我想耕太总有一天也会了解的。」

「你不会后悔吗?」

「嗯——这个嘛,与其说是后悔,倒不如说觉得自己可能选了不太适当的方法……但是,我的心中仍然有着喜欢天人哥这种无可动摇的信念,也因此我才能持续地表现这样的自我,即使失败也能继续乐观向前——因为天人哥总是会鼓励我,无论失败几次,只要再重新来过就行了。」

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中出西施」吧。

那个不起眼的半人类到底有哪点优秀?当然,我并没有将这样的质疑说出口。

「呃,我希望你把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当成一般论……一般来说,像你这样信任一个人,或是毫无保留地将思念投注在对方身上,不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吗?」

「为什么这么说?」

「例如……你可能会被对方所利用,或者像是用完即丢的垃圾一样被抛弃,这么一来,不会因此倍受打击而再也无法振作吗?」

还是其实梨玖口中的「信任」,就是确定绝对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然而梨玖的回答却与我的臆测有些微出入。

「为什么会这么问?」

梨玖先是睁大双眼,不解地歪着头。

「为什么会无法振作呢?如果自己被利用,或是被当成垃圾抛弃,就能够帮上对方一点忙的话,不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吗?」

毫无迟疑的答案令我顿失言语。

这个女孩真是坚强。我不禁如此认为。

但我无法和她一样。如果被信任的人欺骗或利用,我一定会受到难以平复的创伤

『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相信中立国宿舍里的众神。』安洁言犹在耳的忠告始终挥之不去,但此时我似乎明白了原因何在。

简而言之,我在自身尚未察觉之间,其实早已彻底地信赖着这间宿舍里的每个人。

因此,我害怕遭到背叛——我打从心底害怕。

正当我想到这里时——

「啊……」

一阵深沉的头痛袭来,脑中也随之浮现影像。

龙太和某个魔法师派出的使魔,也就是那头金色狮子正相互对峙着。

我还记得这一幕,这是先前我成功回忆起的部分记忆。

这次影像并未在中途断讯。恶魔与魔兽展开激烈的冲突——接着,恶魔单方面地以压倒性的力量屠杀着对手。

双方的力量有天壤之别。在几乎连一秒都不到的时间内,龙太已将那头巨大的狮子斩成了细碎的肉片。

就在此时,我忽然想起一并事。

哥哥——龙太原本就是个拥有强大力量的恶魔。我早已认清这样的事实,如今窥见片段的记忆时,更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然而更令我狐疑的是,能够使唤如此强大恶魔的父亲——为什么还会被杀?

难道当中有某些我所不知道的理由,或者是我根本就搞错了某些事情?

我不禁颤抖起来。

有种难以形容的厌恶感……内心深处所传来的感受,仿佛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再继续深入追寻答案。

但是一宛如要回应那未解的疑问一样,脑中的影像此时却又再次开始闪动。

轻松得到胜利的龙太缓缓抬起头,并且将视线转向下个猎物。现场有个魔法师似乎已经预测到即将面临的死亡,而在恐惧的驱使下发出低声的哀嚎。

我看见了魔法师的脸——

「……耕太、耕太,你还好吗?」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眼前的梨玖正担心地注视着我。

忧心忡忡的她似乎不断地在说些什么,但却没有半句话进入我的耳中。

我的双脚止不住地颤抖,几乎让我无法站稳脚步。

「喔,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从侧边传来。那并非梨玖,而是第三人的声音。

「啊,龙太,你来得正好。我原本和耕太在聊天,聊着聊着,他忽然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哎啊,那可不妙了!」

哥哥的身影走入了我的视野。他的表情平稳,眼神则显得格外温柔。

但是,对此时的我而言,他的眼窝看起来却宛如空荡的深渊般无神。

「你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耕太?」

瞬间,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从身体深处窜涌而上。

「——啊!」

我发出如嘶吼般的惨叫,推开两人冲了出去。

我沿着走廊向前奔跑,接着迅速地踏上楼梯,一口气冲回自己的房里,并且直奔浴室,像是要将胃里所有东西吐干净为止一样不断地呕吐。然而即使如此,失控的状况仍未获得控制。

我得冷静。我得静下心重整思绪。我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一切才行——这一切曾经驻留心里的想法不知何时早已消失无踪。

方才在脑海中所见到的幻觉——不,应该是我所找回的记忆片段,正不停地在脑海中打转。

即使我的理性拒绝接受这一切,那段影像仍像是不愿离去似地在我的脑子里生根。

仔细看着吧!面对事实吧!心里的某个声音不断反复地呼唤着我。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令人同情的魔法师,那个被哥哥像是踩死虫子般虐杀的魔法师,会长得和父亲一模一样呢?

* * *

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宿舍,然后将书包放在自己房里。

我换下制服,稍微喘口气后,便开始在脑中思考今晚的行程。

做功课、准备晚餐、餐后的整理等等。我逐一确认过等着我处理的事后,便开始设定优先顺序并且拟定行程。为了有效率地运用时间,每天我都会进行相同的动作。

今天的行程似乎不会那么紧凑,或许可以忙里偷闲地到书店去看看新发行的漫画——就在这个主意掠过脑海的下个瞬间,我不禁睁大了双眼。

亚夜花忽然从隔开房间的窗帘缝隙中探出头来说道:

「……你回来啦。」

「我、我回来了——啊,今天你请乌尔莉卡陪安洁小姐她们去工作了吧?结果还顺利吗?」

「我就是想和你谈谈这件事。现在有空吗?」

亚夜花一本正经地说着,我不禁蹙起眉头。

「是可以啦……发生什么事了吗?」当亚夜花穿过窗帘走到我身边,并且准备开口说话时——

「天人哥,我要进去啰——」

——梨玖和她的声音同时进入了房间里。

「你现在有空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梨玖话才说到一半,便发现了一旁满脸不悦的亚夜花。

「啊,对不起喔,先让我和天人哥说一下话——」

「不行,是我先找他说话的。可以请你稍等一下吗?」

两人的眼神互不相让地交错着。

「……呃,谁先讲都没关系吧,重要的是快点让我知道到底有什么事。」

「「就是——」」

两人的声音形成美丽的合奏。双方互瞪了彼此一眼后,又各自接着往下说:

「耕太的样子好像有点——」

「关于耕太的情形——」

两人再次相视不语。

「……呃——那就照原本的顺序好了,亚夜花先讲。」

我做出裁定后,便开始倾听两人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们想说的是乱一件事,也就是关于耕太举止异常的事情。

「嗯——那家伙确实从昨天起就不太对劲呢。」

据说今天耕太似乎也有和安洁等人同行。

亚夜花从一同前往的乌尔莉卡那里得到关于耕太的报告,而梨玖则是在他们回到宿舍后直接与耕太对话,因此两人才会各自得知耕太的状况。

「我想耕太应该是听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要不然就是被她动了什么手脚吧?」

出乎意料的是,梨玖的声音毫不隐瞒地透露出非善意的语气。我十分清楚,她并不是那种会在评论他人时加入个人情绪的女孩。

「那个女人指的是安洁小姐吗?可是我不觉得她是那么坏的人耶。」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亚夜花也接着补上一句。

看来两人对于安洁的看法似乎是一致的,真是难得一见的画面。

「你们两个和安洁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提到她就句句带剌?」

「我跟她过去从来没见过面,也没有想过要戳破她的假面具——」

「嗯,如果要说我看她不顺眼的地方倒是有很多,但是就算先不谈那些,这个女人也实在太那个了……对吧。」

一搭一唱的两人愈说愈起劲。

「总之,现在我先不和她计较那么多,毕竟事情还没明朗之前妄下判断也不是件好事——回到正题,关于耕太的事,我想还是找个人持续地关心一下比较好。」

「说得也是……」

待会儿还是去看看他的状况吧……不过在那之前,先和龙太谈过或许是比较合理的顺序。毕竟再怎么说,耕太都是他的弟弟,只要告诉他耕太从昨天起就不对劲,他应该也会担心吧。

「——等等,为什么你们两个要特地来向我报告这件事?」

「你不想知道吗?」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与其对方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时才去了解对方的痛苦,不如趁着还来得及伸出援手的时候就先问个清楚。我的个性就是这样。

「……因为能得到对每个人而言都好的结果。」

「因为信赖度很高啊。」

「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说着一些令我摸不着头绪的话。

「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就没办法再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我先去找龙太谈一谈吧。」

◆ ◆ ◆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并且立刻躺平在床上。

除了浑身不舒服外,反胃作呕的感觉更是难以抑制。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将我的记忆补足,一定就能找出真相。

不过,所谓找出真相,很可能代表着将会确定父亲是被哥哥所杀——而我真的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吗?

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无庸置疑的,我很喜欢父亲。

但是对于哥哥……我却无法确知自己的心情。

即使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即使他并非人类,他仍是这六年以来我唯一的亲人。然而,我并不清楚关于他的一切。因此,我也无法肯定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更无法试图理解他做出这种事所可能抱持的理由——此刻,我第一次体认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

真的是哥哥杀了父亲吗?为何哥哥会背叛我和父亲?抹煞我记忆的人难道也是哥哥吗?如果真是如此,他的目的是什么?后来他又是为了什么救我?而且还把我带到安全的中立国宿舍来?

复数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翻搅,难以按捺的呕吐感再次上涌,令我不禁用手按住嘴巴。

就在此时——

忽然有人敲了我的房门。冷静而准确的敲门声响起了两次,我反射性地从床上跳起。

「……耕太,你在吗?」

好熟悉的声音。

那是这六年以来,我始终以哥哥称呼的人……也可能是杀父凶手的声音。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还要吃晚餐吗?」

他的语调既温和又沉稳,我似乎能透过声音看见他平时的微笑。

没错。他平时总是一副得人欢心,却又丝毫不曾透露出内心世界的表情。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喉咙变得干渴难耐。

我好怕。

恐惧感几乎要令我尖叫出声。

「我要进去啰,耕太?」

「——我、我在睡觉。」

我绞尽气力试图伪装平静,但声音仍带着些许起伏。

「帮我告诉他们,晚餐我不吃了。」

「…………」

哥哥沉默不语。虽然只是极为短暂的时间,却让我感到如永远般地漫长。

最后,他终于静静地抛下一句「我知道了」,接着便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放松似地大大吐了口气,全身早已被汗水所濡湿。

没错,那家伙——只要有杀意,光凭一根手指就能让我从这世上消失无踪。为何我从未意识到他的恐怖?

『不要太过相信中立国宿舍里的众神。』

安洁的声音又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神绝对不可能平等地对待人类的。』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我真的不应该太过信任他们。

帮帮我吧——任何人都行,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 * *

「结果如何?」

我叫住正要走下楼梯的龙太。方才是我拜托他去看看耕太的状况。

「啊啊,他说他不吃晚餐了。」

「了解。不过——就这样而已?」

「还要问什么其他的事吗?」

龙太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我。

「不是啦,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说哪里不舒服,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

我拿晚餐的事当作借口,期待龙太能借此与他多谈谈,甚至还寄望龙太能够主动地帮他一把。

「不知道耶,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露出些许的不悦。虽然对方的口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却更接近一副事不关己的摸样。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你为什么不再多关心耕太一点呢?」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辙。你应该知道我们两个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吧——」

「……我记得你是耕太的父亲所召唤出的恶魔?」

「没错,所以你不觉得我没有关心耕太的义务吗?」

「既然你道么想,为什么还要和他保持兄弟关系?」

「天知道。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龙太用语带调侃的口吻说着,此举却更加激怒了我。

「今天他和安洁她们一起出门了。回来之后,耕太的模样就变得很不对劲——那两个人是龙太的朋友对吧?她们到底是谁?」

「就只是朋友啰!我们的关系就仅止于此,不上不下。」

又是令人一头雾水的回答。

「而且原本耕太会变得不对劲,也是他自己造成的问题吧?如果你想知道原因,不是应该直接去问他才对吗?跑来找我只是会增加我的困扰而已。」

「我的意思是……即使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再怎么说你也算是他的挂名监护人,我想你应该会有点良心和责任感才对。」

「听好了,挂名原本只是为了避免麻烦所做的措施。要求恶魔有良心和责任感,原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龙太面露苦笑地说着。

「其实所谓的『恶魔』,在定义上意见也是相当分歧的。某些地区将恶魔视为神,某些地区则采用『恶魔』字面上的意义,这些都是随处可见的现象。如果把『恶魔』一字用笼统的概念来加以简化,所代表的就是与『善』或『正义』相对立的概念。在这样的意义之下,我不负责任的行为才像是恶魔所为。」

「请你不要再玩弄文字游戏了。」

我的用词遣字显示着难以按捺的怒气,声音也随之上扬。

「我现在和你谈的是关于耕太的事。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放任自己所亲近的人类自生自灭的话,我觉得你——」

下个瞬间——我的喉咙被完全来不及反应的一股力量扣住,并且整个人被压靠在墙壁上。

「呜——」

即使我使尽浑身的力气,仍然无法动弹。

「我可不记得,我和你的感情有好到让你可以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该不会把我和那些亲切又善良的像伙搞混了吧?」

龙太的表情和平时无异,无论是神情或语调,都感觉不出他有任何的怒气或不悦,但是那股压迫感却已经足够让我彻底闭上嘴巴。

龙太用宛如在陈述事实般的口气继续说着:

「我可是《无价值者》,能够同等地操纵真实与虚假,是个能欺瞒一切事物的存在。不过我倒是很疼爱如同玩具般的人类,也不打算表现出太过残虐的一面。然而只要我觉得有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人。」

「也就是说你既是诈欺师,又是个杀人狂吗……真是恶心的家伙!

「正是如此,毕竟我是恶魔啊!」

龙太戏谵地笑着。

「我不喜欢听见有人对我颐指气使。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龙太说完,手也毫无预警地放松了力道。我跪倒在地并狂咳不止,但龙太并未将视线放在我的身上。

亚夜花正站在走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哎啊,你该不会想要打断男人之间的对话吧?」

「…………」

亚夜花不发一语。

基本上她总是毫无表情,令人难以猜测内心的想法,但此刻她注视着龙太的眼神,却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她发自内心感到愤怒时才会有的表情。过去我看见她露出这种表情时,是她几乎要将自己亲生哥哥生吞活剥的时候。

「嗯——……虽然我搞不太懂你到底是为了哪一点而觉得不开心,但你似乎不打算就此罢休呢。」

即使我试图大声喝斥两人住手,但却被对峙的气氛压倒而无法出声。

就在此时——

「天人哥——差不多该准备晚饭啰,今天要做哪些菜呢……咦?」

突然现身的梨玖不禁疑惑地瞪大了双眼。

「怎么了?大家看起来怎么都杀气腾腾的呢——?」

经过数秒钟的沉默后——龙太率先开口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没有啦,现在刚好结束了。」

同时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也获得了缓和。

「那么,天人,吃饭时再见啰。」

带着笑意的恶魔抛下这句话后,便径自离开了现场。

「…………」

「亚一—夜——花——」

梨玖伸手不断搓揉始终瞪着龙太背影不放的亚夜花的头。

「哎……你、你做什么啦……!」

「你再不把那种可怕的表情收起来,眉毛间的皱纹会消不掉喔——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人的杀气也太强了吧——真不愧是神呢!」

「……你发现了吗?」

「毕竟你们根本就毫无隐瞒地释放着杀气啊!不过你还是希望事情在变得不可收拾前有人来阻止吧,天人哥?」

「呃、是没错啦……」

但是还真想不到,梨玖竟然敢用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插嘴。

「不过你帮了大忙,谢谢你,梨玖。亚夜花也是。」

「……为什么你老是做这么有勇无谋的事呢,天人……」

亚夜花的表情就像是刚叹过气似地落寞无力。

「我并不打算找龙太吵架,只是我真的已经气到无法忍耐了。」

「是为了耕太的事吗?」

「对啊。」

那家伙总是装出一副超龄的模样,因此我也常会不自觉地忘记,其实他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不幸小孩。而唯一能称为兄长的人又是那副模样——

或许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但我还是认为接下来应该亲自找耕太谈谈。

「啊——有件事我想还是先告诉你比较好,所以我现在要说啰……」

梨玖带着些许复杂的表情开口说话。

「……耕太昨天跟今天都和那个叫作安洁的人在一起吧?我想那个女人应该事最接近龙太的人。刚才我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她身上那股不祥的感觉和龙太很相似。」

「不祥的感觉……你是指她可能是恶魔吗?」

「我不知道她所属的种族,但血脉应该很接近才对。该怎么说呢——自从我转生成这副模样后,好像就很容易判别出来。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和那个女人还有龙太类似吧。」

梨玖呵呵地笑着说道。

「我觉得那个女人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气息。虽然我不知道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天秤会』还没有对她进行处罚的理由。」

亚夜花补充道。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安洁刚来到宿舍拜访的时候,两人才会在一旁窸窸窣窣地讨论着事情。

「亚夜花之所以会难得地和我一起外出,也是为了保护我吗……?」

「那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做的预防措施——如果煮饭的人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会觉得很伤脑筋。」

「不过看来她的目标似乎是耕太的样子。你觉得该怎么办,天人哥?」

「这个嘛……」

如果非人者真的另有所图,基本上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力量足以应付对方。

不过,若是为了此刻深陷痛苦的耕太,我倒是该尽点责任才对。

「……总之,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就试着努力看看吧。」

晚餐后,我端着放有白饭和菜肴的托盘,敲了敲耕太的房门。

「耕太,你在吗?我是名塚。」

在我敲门的瞬间,似乎感觉到房里有人紧张地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回应,但他应该在房间才对。

「我把晚餐拿来了,你要吃吗?」

『…………不用了,我不饿。』

「要不要吃你自己决定,不过至少让我把饭放在房间里吧。」

『……我不是说不饿吗,你快走啦!』

我无视耕太的别扭,径自将手放在门把上试图开门,但门把却怎么转也转不动。虽然知道他应该会锁门,但转动门把的感觉应该不是这样。

又是魔法吗?我听说好像有所谓封印术之类的法术。

想不到状况竟然严重到他得把自己封闭在房里……嗯——看来事情并不单纯。

「喂,耕太,如果你打什么拟恼的话,可以找我聊聊喔!」

『……』

我之所以会采取正面攻势,是因为自己实在想不到其他更有效的方法。

门的另一侧依旧毫无回应,但也没有任何否定或抗拒的反应,应该还有点希望。

「虽然我不一定能给你有用的建议,但是聊一聊或许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

『……』

「不管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先把门打开啦!」

感觉到对方似乎陷入了犹豫的我,立刻打铁趁热地用略显强硬的态度劝说。

大约过了十几秒后,门把传来「喀嚓」一声,于是我再次试着转动门把。动了!我先是轻吐了一口气,接着才慢慢地将门打开。

房里十分昏暗。窗帘紧闭,电灯也全都被关上。

「……把门关上。」

我照着耕太的要求把门关上,然后将托盘放在桌上。

「我要开灯啰?」

灯一亮,我才看见耕太正抱膝蜷坐在床上。

「你看起来不像生病。是和安洁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耕太没有回答,但视线稍微动了一下。

「你的床借我坐一下喔?」

我径自坐在耕太的旁边。

虽然顺利地进到房间里来了,但我仍在思考该如何与他深谈才好。此时反倒是耕太先开了口:

「……天人,你来到这间宿舍已经三个月了吧?」

「咦?是啊。」

「在那之前你和这间宿舍有任何关连吗?」

「不,完全没有。」

别说是关连了,我连一点预备知识都没有,所以搬来这里之后才会在各种情况下屡屡碰壁。现在大致上算是习惯了。

「有什么问题吗?」

「…………」

我试图深入追问,但耕太却是沉默以对。

由于耕太始终沉默不语,使得我也不禁跟着焦虑起来。好不容易才等到口中念念有词的耕太再次开口:

「你知道我的父亲是个魔法师吧?」

耕太从自己的身世开始谈起。

自小研读父亲所遗留下来的魔法书,也自然地踏上了以成为魔法师为目标的道路。他始终将此当成与父亲之间的唯一连系。然而——

「喔——你发现自己失去了这段记忆啊……」

我双手环胸地聆听着。

「……因为看见某个冲击性的场面而失去记忆,这是有可能的。」

虽然我试着找出解释,但耕太应该也早就想到这种可能,而且他应该不是会为这种理由如此动摇的人。

「我努力地回想那一天所发生的事,也找回了其中一段记忆。」

「内容是什么?」

耕太将视线向下移,接着便不再有任何反应。我并未催促他,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当时袭击父亲的人就是哥哥。」

「…………」

我无法对他此刻所说的话一笑置之。

——『只要我觉得有趣,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人。』

那肆无忌惮的话语在耳内苏醒。

「安洁说我的记忆被封印了。如果做出这件事的就是哥哥——那么我等于和杀父凶手、同时也是封住我记忆的人共词生活了好几年。这不但代表他欺骗了我这么多年,也代表『天枰会』始终默认这件事的存在。」

耕太将视线重新移向我。

「难不成你在来到这里之前,也被交代了什么事?」

「怎么可能,才没那种事!」

我使尽全力地否定他的质疑。毕竟我原本就和这里的众神毫无瓜葛,耕太的父亲与龙太之间的关系也是到最近才听说的。

「……说得也是,毕竟你也没那种本事说谎。」

他的唇微微地扭曲着,或许那是笑容也说不定。

啊啊,对了,我新来乍到的身分对耕太而言是很重要的。三个月前才刚来到这间宿舍的我,至少不会被视为『持续欺骗耕太』的一员。

不过话说回来,问题似乎远比想像中还要严重。

光是看到耕太的模样就已让我心痛不已。虽然他说自己无法相信任何人,但更让我难过的是,他仍然认真地试着相信其他人。

我搔搔头,吐了一口气后缓缓开口:

「……耕太,你自己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什么意思?」

「我觉得现在有几个选项可以选择。你可以追求真实并且勇敢地跨越过去,或是维持现状并且继续忍耐,再不然就是试着忘掉这一切——反正有很多选项就是了。不过这种情况最麻烦的是没有一个选项是正确答案,你必须靠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并且自己决定该如何重新站起来。」

「……嗯。」

耕太老实地点了点头。令我感受到小孩特有的天真率直。

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了解个中道理,我只是因为感到痛苦煎熬,所以伸手求援——

当事人不愿发声或是无力发声,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我会去查查关于你和你父亲的事,或许这件事可以在不知不觉间获得解决,但你还是得自己决定如何面对接下去的变化。还有,记住一件事,我绝对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

耕太带着诧异的眼神,连续眨眼眨了两三次。

「我会站在你这一边。如果你无法再相信任何人,至少也要相信我。因为我没那种本事骗人,而且还是个半人类之中的半吊子,所以要设计陷害你,我也办不到。」

「……你会帮助我,是吗?」

耕太自言自语地复述着,接着莞尔一笑。

「我知道了啦。我相信你,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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