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片大幅翘起的齿叶冬青树丛根部,长出蓝色果实。
花在全身搭配上的金额——大约一百五十万日圆的打扮,谕吉龙一郎造访位于高井户的帝真大学二号馆。他总是身穿意大利制的初剪羊毛西装,胸口奢侈地搭配英国制领带。
而他的背影也不输给品牌气势,直挺漂亮。脚步轻盈且洋溢年轻气息,但仔细观察可发现,他的容貌比四周的学生多了十数年份的沉稳。
迎风飘动的浅棕色头发是他原本的发色,其中混杂着些许金发,夕阳照射下发出闪亮光辉。浅色瞳孔偶尔展露大海般清透的湛蓝。
他是英日混血儿,所以虽然有着一张与日本人不同的脸蛋,学生们也不会好奇看他。如果身处昭和时代也就算了,在几乎全是平成年后出生的学生眼里,早已习惯混血下的国际化了。
「午安!打扰了!」
他双脚在二号馆的警卫室前并拢,精神饱满地朝男性警卫打招呼。
男性警卫手撑着下巴靠在高高翘起的腿上看电视连续剧,他相当不耐烦地转过头,眼睛对上的两人,表情呈现两个极端。
「我每次都说了……」「是啊,你每次都会这样说呢。」
谕吉稍微点个头,满脸笑容回应。
「……你靠脸就可以进去了啦。」
男性警卫无奈地垂下肩膀,谕吉在这间大学的员工之间,是有点出名的人物。
「就算是这样,哎呀,我可能会出现和平常不一样的怪异举动啊。」
「怎么可能,你是检察官耶。」
「不,正确来说我不是检察官,是副检察官。副检察官就是没有通过司法考试,从检察事务官往上爬的检察官,在刑事课都还被当成事务官看待呢。所以我还没有负责侦办过任何案件。」
谕吉一脸骄傲地解释着自己在检察厅的地位,还刻意拉起胸前的副检察官徽章给警卫看。秋霜烈日章上的菊叶闪耀着银色光芒。
但男性警卫早看腻他了,也没特别转过头去。
「我也没有问,随便怎样都好啦……请随意进去吧。」
警卫随意挥挥手赶他走,照规矩来说,学生与业者以外的访问者,都必须要在访客名簿上签名,但谕吉不是一个月才来一次,而是至少一周一次,多时甚至两、三天就来一次,所以几乎被当成大学职员来看待了。
「那么请让我签——」谕吉低头看向柜台上的原子笔和纸。
「唉唷,我不是才说你靠脸就可以过去吗?不用写啦。」
「你为什么老是不让我签名啊?」
「你也为管理的我想想好不好,签名单也不是免费的耶。」
「这样啊……那就请让我省略了。工作辛苦了!」
谕吉恭敬地弯腰一鞠躬。
「啊~够了啦,快点去。」
每次都要来上一回,老实说警卫也觉得每次应付他很麻烦。
轻快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某间研究室。
……但是这位副检察官东西也太多了吧。拿在右手的公事包肿到盖子都快被弹开,左手腋下还夹着一个可比辞典厚的手拿包。
真要说哪里和平常不同,就只有这点吧,男性警卫如此想着,又转过头看电视。
二号馆外墙用别有韵味的手工红砖堆砌而成,整体造型很像西洋楼塔。谕吉如第二个故乡般造访的研究室位于八楼,这栋高楼建筑当然备有电梯,但因为「到了这年龄,爬楼梯也是个好运动」这等积极理由,他总是选择爬楼梯。虽然过五楼便开始略喘,但对想健康活下去的谕吉来说,这一点也不算苦。
他要去的心理学第二研究室就在八楼。
「呼……」到了,喘一口气。
研究室木门旁,挂着表示人在研究室中的名牌,看见上面的「犬饲秀树」这个名字,谕吉突然感到莫名不对劲而歪头。
那不是错觉,他感觉门后有刻意压抑的安静。
「是我,可以进去吗?」
敲好几次门也没有反应。
「有人吗?你在吧,喂,门根本没锁啊。」
觉得奇怪的谕吉转开门把,拉出一条细缝往里头偷看。
背对这边的沙发上,倒过来的一双黑脚静静地并排伸出椅背——仿佛恐怖小说中出现的尸体。
「……啊~~这样啊……今天来这一套啊……」
普通人看见这一幕应该会吓一大跳吧,但谕吉完全没被吓到。
他重重叹一口气后走进房里。
关上门从内侧上锁,皱着脸说:「小秀,这我已经看腻了。」后,两条腿发出「呵呵呵」的低沉笑声。
「谕吉,你的反应也太无趣了,害我拿不到什么实验结果。」
「你不是说从儿时玩伴的我身上拿不到客观数据吗?副教授先生啊。」
话说回来,这房间也太夸张。平常会有学生出入的大学研究室应该要再稍微整齐点才对吧。但这房间的主人,虽然得到有六坪大小的宽敞研究室,却丝毫不认为这等待遇之于自己过了头。他把研究室当成兴趣用的房间,想多乱就多乱。
……这房间一如往常跟遭小偷没两样啊,谕吉嘴角下垂。
脚边散落着敞开的书籍,大概是报告还是论文的打印纸张堆成小山,四处发生雪崩式溃散。说起来,这里根本乱得看不见地板,谕吉的脚尖轻巧地避开障碍物,好不容易走到沙发另一头。探头一看,和上下颠倒的中年男子对上眼。
「你几时开始这种姿势啊?」
因为他诡异的姿势,像被埋在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书与文档堆中肩倒立一样。
运动不足、缺乏肌肉且瘦弱的他,身体小幅度颤抖着。
「先入为主的观念有时会钝化判断。那么,我们对尸体应该有着倒在地上、闭上眼睛,嘴巴紧闭且全身僵硬的印象吧?所以说……当发现并非这般异样,没有僵硬且失去意识的身体时,要以什么基准判断这是尸、体……呢、呃、呜唷。」
在用着不和善的口气说话之时,他的肌肉终于达到极限,身体失去平衡从沙发上滑落,最后发出像人类被纵向压扁的奇妙呻吟。
啊~~啊……谕吉一脸「我就说吧」的表情低头看他。
谕吉总之先把两个包包放在沙发旁的木桌上——桌上乱成一团,只能从桌脚来判断那是个桌子——接着在滑下沙发的他身边弯腰,念着「真拿你没办法」将他扶起来。
「判断那是尸体?这是你现在的研究主题吗?」
「不是,完全没有关系。但很有趣对吧,像是哪本小说里会出现的尸体一样。」
「……也就是说,你只是装成尸体来玩我而已吧。」
「你不就是要来玩的吗?我可是努力胡闹来迎接你耶?」
「就算是胡闹,你变成尸体也让人不开心啊!下不为例,知道吗?」
「不用对这点小事那么认真吧。真是的……你太严肃了啦。」
他把精神医学辞典垫在屁股下盘坐,美丽容貌上露出恶作剧般的氛围。
参杂白色发丝的黑发,没有花纹的纯黑衬衫和西装裤,漆黑的细长眼,几乎不晒太阳的肌肤有着病态白皙。完全没有谕吉那般打扮成都会风格的讲究艳丽感,他慵懒的举止总带着些微沉稳又哀愁的性感魅力。
他名叫犬饲秀树。帝真大学的年轻副教授。他从十五岁到二十八岁的这十三年时间,隶属美国FBI特别行为科学搜查小组的成员。现在在日本研究人类行为学与心理学,但他最擅长的是犯罪心理学。
这么年轻当上副教授,也代表他是那样的天才。
顺带一提,外貌出色却到现在还单身是有理由的,这是因为他的个性有「巨大缺陷」,光靠容貌根本不足以弥补。
「话说回来,你也拿太多东西来了吧。」犬饲看向放在一旁的包包。
「嗯,我今天不是来玩的,有、有事……想找你『商量』。」
犬饲用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吞吞吐吐的谕吉。为了让两人视线等高,谕吉也抱着腿坐下来。在这有诸多神明的国家,谕吉才做不出像对面的他一样坐在书本上这种会遭报应的事情,所以他可是选择地板坐下。
「喔……『商量』啊。好吧,别人也就算了,儿时玩伴的你来找我商量,那我就听一下吧。长到三十五岁终于有喜欢的女人了吗?如果是这样还真令人开心,但很遗憾,只有恋爱咨商不在我的专业里。心理学不是恋爱教科书,最近也有很多女学生误会了,真让人头痛啊。说什么三十多岁男性会喜欢的女性香气……」
「那应该是迂回地在追求你吧……你就只有外表好看啊。」
发现这件事的谕吉想像女学生拚命示好的样子,忍不住为她掬一把同情泪。
「追我?那希望她变成一具美丽尸体之后再来啊。」
「你要是对女生说那种话,我真心不会原谅你喔。」
谕吉额冒青筋,看见他认真生气的表情,犬饲露出正好相反的笑容。
「这么说来,我还没打招呼呢。好久不见了啊,谕吉。」
「我三天前才来。」「是五天前吧。」「不,是三天前,小秀,你最近记忆不太可靠喔?」「那你说说看三天前的天气啊。」「……我忘了。」
三十五岁的两人短暂对话,彼此一瞬间露出认真表情后,同时眯细眼睛。
犬饲将杂乱堆在桌上的文档「唰」地扫下地板。对面沙发上也摆着大量看到一半乱丢的书,他胡乱把书往后丢,对谕吉说:「快坐下啊。」
谕吉嘴巴半开,呆呆看着这一连串随兴的动作,露出「仍旧对他这随便的个性无话可说的表情」,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虽然在意漫天飞舞、屏蔽视线的灰尘,但谕吉清清喉咙蒙混过去。
「嘴上说商量,其实是想要介绍『新的情人』给我吧?」
知道包包内是什么东西的犬饲眼睛闪闪发亮,大概无法压抑喜悦吧,他半个身子探上前,双肘撑在桌上。
另一方面,谕吉则是有点犹豫地从公事包拿出褐色信封,从手拿包拿出两本厚重的侦讯笔录,整齐排在桌上。
「知道四天前发生的杀人事件吧。」谕吉一副「你当然知道吧」的语气。
犬饲拿起其中一本侦讯笔录,翻也没翻就先回答「这当然」,他的专业是犯罪心理学,绝不疏忽调查每天发生的事件。最起码,每天会如呼吸般,把引起电视及报纸关注事件的概要记在脑海里。
「两个高中男生绑架了高中女生,不仅施暴还杀了对方。因为凶手未成年,所以名字、命案现场、校名等详细内容都没有报导……但是,已经逮捕凶手了,感觉也不是太复杂的事件。而且,身为承办检察官跑腿的副检察官,应该不会用『商量』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吧?」
谕吉含糊其辞说着:「那是因为……」接着别开眼。
「看来是在起诉前夕,你和搭档的承办检察官意见相左了。你觉得只有这些证据有哪里不对劲吧?所以才来找我『商量』。」
「唔……」谕吉愁眉苦脸地扭曲嘴唇。
「对不起!我老是这样依赖你——」
「这句话我都听腻了。」
和大失所望的犬饲正相反,谕吉慌张地手足无措。
「因为『委托』你,也就代表会让你变得更加贫困啊!」
「我只要有买烟钱就够了,别说那个了,快拿给我看,相亲照片……」
犬饲突然变得兴奋难耐,他从胸前口袋拿出Garam的Surya Mild红色烟盒,敲出一根烟后咬住褐色滤嘴,伸手想拿应该放着遗体照片等证据的褐色信封。谕吉突然重重打了他的手。
「要守规矩!还没有做完正式委托的『宣誓』吧!」
充满干劲、蓄势待发的谕吉紧盯着犬饲,握住胸前的副检察官徽章。
「又要做那个啊……有够麻烦。」
这样说着,犬饲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屁股口袋的皮夹中拿出塑料卡片。拿在眼前的卡片在夕阳照射下,照出表面细小伤痕的影子,闪闪发亮。
「……好久没看到这个了。」
「是啊,上次是多久前了啊?」
两人之间顿时飘散一股不同于儿时玩伴间的氛围。
「请别忘记,『委托』平常只吃吐司边过活的你,对我来说有多深的罪恶感,犬饲老师。」
「OK!但也请你别忘记,『委托』对我来说,和你的利害关系一致,谕吉副检察官。」
谕吉倏地站起身,朝犬饲摆出标准敬礼姿势后「宣誓」——
「接下来,将适用重大犯罪之行为心理分析特别搜查权利法案,由副检察官谕吉龙一郎特别任用,指名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犬饲秀树,进行行为科学搜查任务!」
重大犯罪之行为心理分析特别搜查权利法案——简称「特权法」,在谕吉宣誓后的此刻开始,正式适用于这一起事件。
这个制度导入至今约莫七年,是以「欧美诸国的罪犯侧写师为范本」,由「各领域专家」「活用知识与经验协助搜查」以期「早日解决事件」为目的成立。
和小说、连续剧出现的私家侦探不同,是正统制度,所以登录的罪犯侧写师可以光明正大协助搜查。不需要如检察官或警察接受特别研习或训练,只要办理规定手续及通过考试,得到国家认可后,就能成为犯罪专家,接受检察官或警察委托后,即可参与搜查。
——但是,这个制度有个重大的问题。
那就是,登录的罪犯侧写师协助搜查的名目是「社会奉献行动」,简单来说就是要他们做白工。
谕吉现在遵从特权法规定做出的制式「宣誓」,也就是要委托犬饲做白工。
犬饲一脸无比麻烦地坐在沙发上懒懒举起右手,回以同样制定于特权法中的「宣誓」台词:
「好~我~接下来自检察署的~协助搜查的『委托』了~」
「那么犬饲老师,麻烦你过目相关数据!」谕吉正经八百地坐下。
「我每次都觉得啊,你那个『犬饲老师』让我很不舒服耶……反正又没人听到,随便喊不就好了吗?」
犬饲「真的是个不知变通的家伙」的碎念仍然被当成耳边风。
终于可以看见新情人尸体的照片,犬饲迫不及待地从褐色信封中拿出十几张照片,下一秒——仿佛与生涯伴侣命运邂逅般,大受冲击用力往后仰,闷哼着:「我爱上她了!」
「这异常角度的腿超美,啊,这就是我的新情人啊?被痛殴好几次、被长时间勒住脖子,这不是超级艺术的激烈死法吗?不管是遗体腐败出现的气体造成肌肉浮肿与关节处的凹陷恰到好处均衡,还是留在脖子上的恶心淡青紫指痕,耳中流出的血液干涸在黑发上的扩散痕迹也是……太让人受不了了,太棒了,完全超越我的想像,不得了啊~~我好兴奋——」
谕吉一巴掌朝一脸心醉神迷,出神盯着写实遗体照片看的犬饲后脑杓拍下去。
「又开始了,你这个变态!认真点协助查案啊!」
「痛死人了……我有认真啊,啊~~净做些浪费事。」
嘴上那根还没点火的烟跟着谕吉一掌飞出去,犬饲捡起烟又塞回嘴巴。
犬饲没有翻开侦讯笔录,不知为何,只盯着遗体和犯罪现场的照片看。
「事件概要是这样,被害者是诸星渚,十八岁高中女生。司法解剖的结果,是因为双手勒住脖子造成窒息死亡。全身上下可见数十处殴打伤痕,但都是撞伤程度,并非足以致死的伤痕。被害者在下午六点离开学校,推测死亡时间是当天晚上十一点左右。」
「被逮捕的是两个和被害者同班的男学生吧?」
「对,但对被害者施暴且勒死她的只有田中淳一一个人。现场还有另外一个稻垣大和,但他完全没碰被害者……以上是鉴识小组搜查过程中找到的物证,但让我在意的事情是——」
「这具遗体和事件状况不自然这一点吧?」
「果然厉害……但我也搞不清楚是怎样不自然,就是感觉不自然。」
犬饲上下晃动叼着的香烟,「嘿咻」一声站起身。
「尼古丁要不够了,研究室里也禁止吸烟……那么,就让我正式来侧写吧,谕吉,命案现场在哪?带我去吧。」
犬饲也顺便说了会在出租车里看嫌犯们的侦讯笔录,不理喊着「等我一下啦」慌张收拾东西的谕吉,犬饲脚步轻盈,愉快地先走出研究室。
*
案发现场是位于目黑区高级住宅区里的独栋房子。
走出大学,吸Garam吸个过瘾,身上缠绕着甜腻气味的犬饲,在出租车后座阅读嫌犯们的侦讯笔录。那是警方侦讯时写下的纪录,嫌犯双方的主张几乎没有出入。
谕吉坐在他左边,贯彻当司机的人工导航。
「喔~~也就是说,趁着双亲海外出差时,笨蛋儿子把女生带回家想非礼,结果不顺利就把人家杀掉了啊。」
「简单说就是这样。话说回来……小秀,你太大声了啦……」
惊人的内容惹得出租车司机吓得看了后视镜一眼。
抵达现场后,两人走下出租车。门牌上写着「田中」,庭院是一片修剪整齐的翠绿草皮,广阔得能让许多人一起烤肉。玄关宽敞足以让两个大男人并排走入,上面贴着两、三条警方的黄色警戒线。
「辛苦你们了。我是东京地检署刑事课的副检察官,谕吉龙一郎!」
因为警察抬头挺胸站在门前,谕吉也致上范本般漂亮的敬礼。谕吉本来就是姿势端正的人,但这跟菜鸟警察没两样的敬礼,让他毫无从事这份工作多年该有的威严。反而是戒备的警察回以老练的敬礼。
「是副检察官啊……不好意思,请问承办检察官呢?」
警察朝在刑事课几乎被当成检察事务官看待的副检察官,抛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那个、就是……我只是来确认而已。在起诉之前,该怎么说呢?检察官要我来确认是否连细节都和侦讯笔录完全相符。」
「原来如此,来确认的啊。毕竟是未成年犯罪嘛,也不难理解会如此慎重。」
谕吉干笑回应「就是说啊」,抓抓自己后脑杓。
「……你还是一样不会说谎。」犬饲在他背后小声嘟囔。
「请问……这位是?」
警察看向一身烟味,懒散站在一旁的犬饲。
「小秀,把那个拿出来,你可是一般人耶。」
谕吉小声说,手肘顶了顶儿时玩伴。
「这真的有够麻烦……好啦好啦,这个对吧。」
犬饲再次从屁股口袋皮夹里拿出塑料卡片,接着用夹子吊挂在黑衬衫的胸前口袋上。那张卡片的正式名称为「罪犯侧写师登录证」,也是接受谕吉「委托」时拿出来的东西。
是国家公务员以外的一般人民也能参与事件搜查的许可证。
警察用力睁大眼,眨了两下后呆傻一段时间,交互看着犬饲的脸和卡片上的文本后,才大叫一声「啊~」,嘴大到感觉他的嘴唇都要裂开了。
「是、是罪犯侧写师啊!而且还是那个,曾经待过FBI特别行为科学搜查小组的登录序号○○二的黑——」说到这里,警察一脸「糟了」赶紧闭上嘴。
但那反应与尊敬、崇拜等态度相距甚远,惊讶立刻转为厌恶表情,边往后退,边沉默地要两人请进。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登录序号○○二的『黑』啊?我该不会是这一带警署的知名人物吧?」犬饲语带挖苦地探看警察的脸。
「……我什么也没说。」警察的黑眼珠迅速往旁边飘移。
「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黑』后面是什么?你原本想说什么?」
「……」警察面无表情,坚持忽视犬饲的存在。犬饲缠人地追逐他逃避的视线,但警察也很有毅力地贯彻忽视。
结果,他连谕吉的眼睛也不愿意看,似乎根本不想扯上关系。
「那个『绰号』啊……似乎连基层员警都已经知道你的恶名了耶。」
「Don’t be ridiculous. I have not worked wrong in Japan……」
犬饲用拇指抚过嘴唇,咋舌着用流畅英文抱怨。谕吉反问:「你说什么啊?」两人在玄关处脱掉鞋子,换上拖鞋。
「我说,什么叫做恶名。我在日本可没做什么坏事耶!」
犬饲孩子似地气呼呼抱怨,谕吉心想「啊你在美国是有做坏事了吗?」边翻白眼转头看他,边一起踩上往二楼的楼梯。
大概是改不掉在美国生活时的习惯,犬饲只要情绪一激动,偶尔就会脱口说英文。他青春期的日常对话全是英文,这也是没有办法。
「你的英文快到听不清楚,而且压低音量后更听不清楚。」
「我又没有要说给你听的意思。」
「好啦好啦,你自言自语,我知道啦……咦?怎么这么安静啊。」
现场调查工作几乎告一个段落,事发现场的高中生田中淳一的房间空无一人。掀门帘般撩起重重缠绕的黄色警戒线,谕吉往房内张望。
「只有我们啊,那真是太好了,可以查个彻底了。」
犬饲无法忍住笑容,一脸欣喜、毫不客气地踏进案发现场。
「谕吉,你看,这只黄金猎犬玩偶还真大耶。你叫什么名字啊?喔,原来你叫贝尔卡啊!和我在美国的朋友名字一样耶!」狗玩偶的标签上似乎写著名字。
犬饲戴上自备的黑色手套,有趣地笑个不停,开始碰触床铺附近的东西。谕吉追在他身后,怒吼着「别胡乱把现场弄乱啦」。
「烦死了,我才没有乱来……谕吉,你听好了,案发现场里,即使是乍看之下不相关的东西,其实都可能是密切相关之物。你看这个狗玩偶。」
那是个有一个小孩大的布偶,犬饲说着「你看」,把布偶塞过去,谕吉慌慌张张戴上白色手套,谨慎地抱住。
「你怎么想?」——犬饲早已开始进行侧写了。
犬饲像要试探谕吉,扬起嘴角斜眼看着他。
那个狗布偶与这次的事件毫无关联,也完全没出现在笔录中。因为没被当成证物收走,当然还留在这个房间里。
谕吉「唔嗯」哼着,把狗玩偶翻来翻去观察,「比想像的重」、「做工这么精细,肯定很贵吧」,但犬饲大概不是问这些,他是在说与警察及鉴识人员完全不同视角的事情。
看着谕吉捏起一根毛仔细观察,犬饲加了一句「讲直觉就好」。
「松松软软的……很可爱。」谕吉说出口后,对自己匮乏的表现能力感到沮丧。
「你干嘛沮丧?心理学从这类直觉切入就可以了。」
犬饲当自己在讲课,挥动自己的食指:
「那个狗玩偶很受重视,而且从他的毛全往同一个方向梳顺,可以看出田中平常都会抱着睡觉。抱着固定玩偶入睡的人的心理,会因为没自信而依赖谁,以及有漠然的不安。我认为这个特征不容错过。我想,他平常总是怀抱着这两种感情生活的可能性极高。但你不觉得这个特征很怪吗?」
「没有自信而依赖谁……但青春期时也会有孩子这样吧。」
「喂、喂,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警方的笔录啊?」犬饲睁大眼睛。
谕吉生气地说「你可别瞧不起我」,虽然这次也是上司承办检察官的辅助者,但谕吉也在东京地检刑事课工作超过十年了,他可是见过无数事件的堂堂一名副检察官呢。
嫌犯被逮捕后,会先接受警方侦讯才送交检察单位,接着由承办检察官决定是否要起诉,谕吉在比对证据与侦讯笔录后,立刻说出「请等一下」,要检察官暂缓起诉,他从经验中察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而在来这里的路上大致过目侦讯笔录的犬饲,也认为事件看上去单纯,不过确实有哪里不对劲——虽然具体来说还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劲——也同意了谕吉的直觉。
「原来如此……弱点和轻睨……啊……」犬饲突然吐出意味深远的一句话。
「让我们逐一查看疑问吧。被害者名叫诸星渚,是十七岁的高中女生对吧。好,谕吉,你去躺在床上重现被害者的状态。」
「咦、什么?……鉴识小组似乎已经采证完毕了,是可以啦……」
谕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上加大单人床,想到前几天还躺着遗体就觉得退缩,与之同时,想像过世少女的痛苦也让谕吉心里抽痛。他双手合掌说声「不好意思」后躺上床。沾染血迹的棉被和床单已经当成证物拆走,床上只有裸露的床垫。躺在软硬适中的弹簧床垫上,谕吉身体感觉到弹簧的反弹。和高级饭店的床相同,沉降与反弹的平衡恰到好处,睡起来很舒服。
把右手朝外弯成ㄟ字形,双脚稍微内八后,犬饲顿时睁大眼严厉大喊:「你根本不懂遗体!」
犬饲从谕吉的公事包中拿出几张遗体照片后,跳上床。
对谕吉抱怨:「你这样根本根本不像高中女生的遗体。」
「诸星渚……虽然我很想要在妄想中拥抱你,但这男人看起来似乎是无法饰演你的蹩脚演员。现在就由我来饰演你,这样你可以原谅我了吗?」犬饲垂下眉角,亲吻深爱情人的照片。
对那里曾有遗体的事实没有丝毫踌躇,犬饲转过身仰躺,拿着照片灵巧地弯曲手脚。当然,男性的犬饲看起来不像高中女生,但比谕吉更纤细的他——硬要说的话啦——正适合重现被害者的模样。「没错,她就是以这幅模样死去」谕吉回想起第一次看见遗体照片时的情绪,摀住嘴尝试扼杀苦涩的心情。
「你到底干几年刑事课的副检察官了啊,要吐等一下再吐,快点攻击我。」
「什么?」这惊世要求让谕吉不禁失去所有表情。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你能当嫌犯了吧。侧写不只是以过去的数据为基础在脑中思考而已,实际重现事件也是其中一环。那么,你现在是田中淳一,平常就会敲诈别人,是警局常客的粗暴高中生。现在把女生压倒在这张床上,又揍又踢对她施暴。」
「该不会要我……对、对小秀又揍又踢吧?」
「你刚刚不是打我打得很顺吗?我不是小秀,从现在开始,我是诸星渚。」「呜啊,好恶喔……」看着面前用假音说话的儿时玩伴,谕吉感到绝望。
「侧写要是不认真做,就没有意义了啊。」
犬饲接着用认真的语气责备,谕吉反射性地说出「对不起」。
「——听、听我、听我的话啊!」
「碰」。谕吉跨坐在犬饲身上,用四不像的粗暴口气轻轻打了犬饲脸颊。
「你以为用这种烂演技可以揭发罪犯的心理吗?」犬饲有点抓狂了。
「呜呜呜,对不起啦……我最起码会照着笔录说啦……」
谕吉从自己的公事包中拿出田中的侦讯笔录,像抱着剧本般走回床铺。
「我看看……」田中先是把诸星渚推倒在床上,接着压住挣扎的她,至少往她的脸和肚子打了二、三十拳。
『别吵!快脱!照我说的做!』
笔录上写着「田中命令她脱掉衣服」,但她顽固不肯服从,喊着「不要」推开田中。她想逃开时,怒火冲脑的田中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追加一拳,甚至让她左颊骨头裂开。她失去意识几分钟——验尸结果指出,可看出有脑震荡的迹象。冲击大概十分惊人,她双眼上翻口吐白沫。
『你别给我装睡,快起来!』
谕吉模仿田中的行动,垂直朝犬饲的肚子击出刺击。
『呜……』诸星因为暴力被强制唤醒。
之后,又重复了几次相同行为。
『可恶、妈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田中任凭怒气掌控,终于将双手伸向她的颈项。紧咬牙根用尽全身力气掐住。验尸报告上写着,掐痕上虽然看不出「踌躇着会不会掐死人的痕迹」,但可看出指痕是从锁骨混乱地慢慢往下腭处移动。也就是说,这不是有计划性的杀人,而是因为突然涌上的冲动——而且还混杂着混乱——不顾后果的杀害行为。
田中十指指甲刺入她的肉中,而她拚命挣扎的爪痕也留在田中手背上。她在生死间挣扎的时间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吧。
「哈啊……哈啊……」
谕吉不知何时,把侦讯笔录丢到床下,双手边颤抖边放开儿时玩伴的脖子。蹩脚演员演完这一连串过程后,完全被激动控制。
他当然不是真心想要勒住犬饲的脖子,但不知为何,谕吉的呼吸脱离原本的节奏,变得粗浅快速,无法恢复正常。
「哈啊、呃、哈……哈……哈、哈……」
杀了你——杀了你……
仿佛按下奇妙开关,谕吉没办法好好呼吸。
「喂,怎么了,没事吧?」就连犬饲也发现儿时玩伴不对劲了。
「没……没事……只、只是有点太投入了……吧……啊哈哈……」
临摹杀人感觉这档事,对心理负担不是普通大啊。
谕吉有时相当死心眼。犬饲说着「情绪太激动可能会引发过度换气」,坐起上半身,拍着谕吉的背,要他好好呼吸。太不可靠了。这样看起来,别说升官了,连要担任承办检察官也无法期待吧。
「嗯,先把对你的演技评分放一边去,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犬饲似乎已经在扮演被害者的过程中找到不自然的答案了。
「不自然的地方就是我现在衣服的状态。」
「衣服?没什么特别……没有变化啊。」「就是这一点。」犬饲弹响手指。
谕吉拉松领带,边擦拭额头的汗水边起身。光看写在侦讯笔录上的文本还没有感觉,胸口「有哪里不对劲」的那根刺,突然变成具体的疑问浮现在他脑海,他手抵着下腭,歪着头:「咦?」
「这个事件,目的与行动对不上。不懂变通的处男如你或许很难理解吧,在想强暴女性这个行为中,田中欠缺一个最重要的行动。」
犬饲两指夹起放在枕边的遗体照片。
诸星渚令人痛心的身影,制服还完整留在身上。深蓝色水手服甚至连领巾也没有扯开,虽然有抵抗挣扎造成的皱褶,但几乎没有尝试强迫脱衣造成的凌乱或是破损。
「根据侦讯内容,田中执拗地强要诸星渚自己脱掉衣服。他若是想要强硬脱掉应该也能办到,实际上却没这么做。」
「全是隔着衣服殴打,也没有杀害前后穿脱的痕迹,啊。嗯?欸,等等,那警方说『以性需求为目的』不就——」
「从田中的行为中,看不出他想要满足性需求的意志。谕吉,你的『总觉得不对劲』说对了……那么,两个男人也不好在床上嬉戏那么久,啊啊,你留在这边。」
犬饲下床从谕吉公事包中拿出另外一本笔录,走到房间角落去。大约离床铺三、四公尺远。他蹲在书桌与书柜旁的墙边缝隙,迅速翻阅笔录。
那是另一个遭逮捕的高中生嫌犯,稻垣大和的笔录。
他在这一次的事件中以「不作为犯」之名移送,如果他阻止田中的犯行,或许可以拯救女孩,但他没有这么做,因此以此罪移送。他说他在田中对诸星施暴时,因为恐惧一直缩在房间角落发抖。
「听说稻垣平常就被素行不良的田中勒索金钱,警方认为,他这次也是被威胁,被利用来绑架被害者而已。」
「两个男人一起把女生带来,然后由田中下毒手啊……原来如此。警方推测出来的事件走向大概就是如此吧。稻垣和诸星渚很要好吗?」
「根据级任导师的证词,感觉没有特别好,就是会打招呼说早安,很普通的同班同学。」
「那和田中呢?」
「田中……似乎班上每个同学都避着他。」
田中四个月前才因为另一个伤害罪不起诉而已,被害者是班上某位男学生。田中会敲诈文静的男生,因为对方不从,田中一气之下痛殴对方,对方受了一个月才能痊愈的重伤。当时已经快要起诉了,但因为被害者害怕报复,最后撤销告诉。
「抱狗玩偶睡觉的田中,和毫无特征的普通人稻垣啊……」
犬饲边低喃边把自己的头靠在膝盖上。
犬饲脑袋中似乎很在意什么事情,用着呆呆思考事情的眼神,看着盘坐在床上的谕吉一段时间。
最后,「你可以仰躺给我看吗?」——拜托谕吉这样做。
「欸?啊啊……嗯,是模仿被害者的意思吧。」
谕吉转身躺下,犬饲无言眺望的视线,整整持续好几分钟。
「喔~~原来如此……好,接下来摆出田中的姿势。」
谕吉照指示变换姿势,扮演跨坐在被害者身上的田中。犬饲又静静盯着谕吉的姿势看,谕吉感觉这段时间相当漫长。
「原来是这样,哈,这还真是相当扭曲啊。」
犬饲满足一笑,用好奇心表露无遗的轻快声音自言自语。
「什么时候要侦讯嫌犯确认证词?」
「田中是明天早上十点,下午一点开始是稻垣。」
「我知道了,明天我来侦讯,我想对稻垣做Introduction。」
「什么!竟然不是田中吗?」
谕吉吓得跳起身,犬饲看着他,一脸得意地表示「真是个好反应」。
「这个嘛,我也不算没事要找田中啦。」
犬饲看向乖乖躺在床边的狗狗玩偶。
Introduction——就是他口中「与事件关系者对话」的意思。听见犬饲斩钉截铁表示不会和田中说话时,谕吉除了惊讶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
东京地检署的刑事课就是所谓的菁英部门,现在由优秀检察官与辅助检察官的检察事务官组成,拥有副检察官头衔的只有谕吉一个。
每位检察官都有自己的办公室,在那边进行侦讯或是处理文书工作。即使挂着「副」字,谕吉也算是检察官,但他没有自己的办公室。而且也并非辅助固定检察官,所以要随着案子变动办公室。
「话说回来我还没问,这次的承办检察官是谁?」
「是天童寺。」谕吉叹气的同时,也跟着垂头丧气。
「辅助那家伙啊……你手气还真烂。」犬饲也嫌恶地皱起脸。
「他是我法律系同学,老实说真的很难做事。」
「就算不是同学,那家伙那种个性,谁都很难跟他一起做事。」
谕吉和犬饲在挤满人的电梯里靠在一起,压低声音说话。
「彻夜未眠还要跟那家伙说话,这也太刺激了,可以跟美国卖的能量饮料的威力媲美耶。可恶,感觉我今天身心都无法安稳度日啊。」
「没睡全都是你的错……」谕吉打哈欠揉揉冒出黑眼圈的眼睛。
在那之后,犬饲也要求谕吉做出好几次「田中殴打左脸时那一瞬间的姿势」、「诸星渚被打时的角度」,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案发现场迎接朝阳了。戒备的警察目送筋疲力尽走出田中家的谕吉,和好好侧写一番相当满足的犬饲离开时,似乎露出「这两人真麻烦」的冷淡视线。
——「当」,就连抵达刑事课的铃声对两人来说都是噪音,彻夜未眠的中年男子被烦人的疲倦感纠缠,脚步沉重。
「是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犬饲秀树先生对吧,我看见您的证件了,请进。」
警卫确认挂在犬饲黑色衬衫胸前的登录证,做出漂亮的敬礼目送两人离去。
「你们以为现在几点了啊,九点五十二分了。嫌犯抵达时间是十点,都已经快到了。两个嫌犯都是未成年,长时间侦讯可是会被严重警告,你想要在我的经历上抹污点吗?谕吉,我是在对你说话啊。」
经过刑事课的公用会客室——两张大皮革沙发面对面摆着的空间时,一个特别激动的粗声叫住他们。谕吉吓了一跳朝对方低头打招呼:「早安。」犬饲故意别过头去。
犬饲不悦地双手插口袋咋舌,代表「谁要对这种家伙规矩打招呼啊」的乖僻意思。因为犬饲很讨厌沙发上的男人——天童寺检察官。
天童寺检察官边吃早餐热狗堡,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双脚没规矩地大开。上半身明明还好,只有下半身早已中年化,皮带拚了命地撑住他的超大小腹。与犬饲之前来对别的事件做Introduction时相比,他的重量感确实增加了。
「喂,谕吉啊,你昨天傍晚上哪去了?我不是要你整理其他案件的追加笔录吗?」
「这个……不,我没听你说那种事,所以到这个案件的现场——」
「那、种、事、吗?我不是放在你桌上了吗?」
「……放在你桌上了吗?」犬饲小声一问,谕吉很不甘心地紧抿嘴唇。
「非常不好意思……是我没有注意。我会在今天内整理……」
「你也没扫厕所吧,卫生纸没了,前辈可是气得要命呢!」
「那怎么可能……不,非常不好意思。」
看见儿时玩伴被当成仆人以下的人看待,犬饲无法压抑怒气,脚抖个不停。在刑事课里,天童寺检察官地位并没那么高,却爱摆架子欺负副检察官的谕吉。心胸和身高都小不拉叽的男人——犬饲如此评价他。
「你干嘛像个傻子乖乖道歉啊?太奇怪了吧。」
「没关系啦,你闭嘴……天童寺检察官,我为我的晚到向你道歉,下次会注意……那个,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位犬饲老师将会负责这次事件的侦讯。嫌犯在押期间将会允许犬饲老师自由进出办公室,这样可以吗?」
他们在过去的事件中也曾一起工作好几次,不是第一次见面,但规矩的谕吉还是照本宣科地介绍犬饲。
「天童寺检察官你好,看你容光焕发的,想必是相当健康吧?」
犬饲随便点点头,但天童寺检察官坚决不肯弯下脖子。
关于特权法制度,像谕吉一样的赞成派占多数,但检察厅里也是有像天童寺检察官这样顽固的反对派存在。理由相当简单——因为看不顺眼。
国家公务员与一般人民之间的差距可是无比高耶。
「哼,不需要恭维了。喂,谕吉,为什么这么单纯的事件非得要拿特权法出来用啊,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不需要嘛。」
「我和犬饲老师侧写过后的结果,还是认为需要重新检讨要不要起诉……」
「什么?无能的副检察官别高高在上提意见啊!我说过几次了,废物就该安静照检察官大人的交代整理文档吧!」
终于忍无可忍的犬饲,朝地板大声咋舌。
「你这只猪检察官噗噗叫不停吵死人了,赶快感谢制定特权法的国家大人吧。你这家伙才搞错了,现在就让我来替你这无能检察官做出的垃圾事收拾残局吧。」
「什么,你这家伙,你现在的发言可是污辱我的人格,妨害搜查!违、违反了特权法第、第十三条!现、现、现在马上离开!」
特权法第十三条——警方与检方以及其机关相关人士与登录罪犯侧写师应该相互合作尽力搜查,不可以用彼此的社会地位或是个性不合为理由妨碍搜查。违反此项规定者,可以排除在搜查小组外或是可命令其暂时离开,就是这样的法令。
犬饲嗤鼻撩起参杂白色发丝的浏海。
「你也太矛盾了吧,明明不认同特权法制度,遇到情势不利时又拿特权法出来当挡箭牌啊?无法理解。还请你说明啊,无能检察官。」
涨红脸的天童寺咬紧牙,气氛一触即发。
谕吉立刻插入两人之间。
「小……犬饲老师!你讲过头了!拜托你啦,别和他吵架啦。」「是要我别和承办检察官对着干吗?」「不是理他的时候吧。」
被谕吉严肃斥责后,犬饲很不服地泄气。
「天童寺检察官,真的很抱歉,请让我代替他为他的无礼道歉。运用特权法委托他的人是我,如果要罚请罚我。」
「谕吉,你别这样……是我的错,我搞错争辩对象了……」
虽然要当没看见儿时同伴承受的明显职权骚扰让人不悦,但犬饲也只能把更多的抱怨往肚里吞。
「哼……随你便吧,我可不管后果啊。」
嘴边沾满黄芥末酱的天童寺检察官把办公室的钥匙丢出去。
谕吉慌慌张张接住钥匙,眨动长长睫毛。
「你不同席吗?」
「真是的,负责接电话啦。知道启动特权法之后,嫌犯的家长打电话来抗议了。到时得要接电话的人就是承办检察官的我啊。」
「谕吉,我们走吧。」
犬饲带着怒气小声说,天童寺检察官至此不断拒绝出席罪犯侧写师的侦讯,因为只要出席,就代表他认同导入这个制度。这男人真的有够自说自话。
「我明白了,有个万一时我会负起全责。」
「You are an idiot bonest……」更无言了。
为什么要说出那种加倍把自己逼入绝境的话啊,这又让犬饲更加愤怒了。
高中女生绑架杀人案,嫌犯——稻垣大和——
眼下的黑眼圈让人看了痛心的稻垣大和被警卫带进办公室。
犬饲坐在原本属于承办检察官的正面位置上,谕吉以列席事务官身分坐在为嫌犯准备的折叠椅旁。
「请坐下。接下来将以侦讯笔录为基础,向你确认犯罪事实。你有权保持缄默,并可以选任辩护律师。」
就算是嫌犯也保有人权,谕吉郑重其事地阐述开头说明。
「昨天没睡好吗?和我们一样,我们今天也没睡。」
稻垣是黑眼珠偏小的三白眼少年,偶尔从长浏海间偷窥的眼睛里没有光芒。不是这年纪的孩子会有的眼神,谕吉感觉背脊爬过一阵凉意。像是斜眼看世界般——你也这样想吧?谕吉和犬饲一瞬间对上眼,又立刻转过头看稻垣。
硬要说的话,他沉稳的气氛与资优生相近,感觉与「不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个子娇小,肩幅也窄,弯腰驼背。肌肤白皙,有张娃娃脸。身穿整套灰色运动服。
谕吉再次说「请坐」催促他坐下,稻垣脚步不稳地坐下后,并拢双脚,仿佛想要强调他因为警方的侦讯疲惫,立刻垂下视线。
「那么,就让我们立刻开始吧,可以请你说出名字和出生年月日吗?」
「……」
(……?)谕吉不可思议地交互看着静静对看的两人。
「……」
又持续沉默了一段时间。
「……保持缄默啊?你脑袋真好耶,也是啦,祸从口出嘛。」
犬饲突然用力挤出谄媚的笑容,或许可说甚至让人感觉某种诡异感的可爱地——不对,是恶心地——轻轻歪头。
「如果你打算那样,那我就自己继续说啰。要是有错再纠正我,可以吗?嗯~~稻垣大和,平成十三年四月二十五日出生……好年轻啊!已经不是昭和年代出生了啊。北海道出生,小时候也待过福冈啊,就是父母到处调职的那种吧?」
(自己说个没完……是小秀「惯例的那个」吧,但是啊,其中一方长时间沉默下去的话,哈……糟糕……好想睡。)
在只有犬饲声音响起的室内,谕吉手遮住嘴巴偷偷打了个哈欠。
「——所以说,你在诸星渚回家路上,威胁并带走她。到了田中房间,她发现自己会被强暴后,于是激烈反抗,」
「我没有威胁……」
嘶哑低沉的声音打断犬饲,犬饲和谕吉的视线同时离开笔录,抬起头。
「喔,说话了耶。」
「是检察官说有错再纠正你啊。」
「事实上,我不是检察官耶。」
「那是警察?法官?算了……是谁都无所谓。」
稻垣丝毫不感兴趣地看着远方。
「感觉你和田中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耶。」
「别把我和那家伙相提并论……」
「你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我也对警察说了,我只是被他敲诈而已。」
「听说被要了三次啊,但我不会同情你,霸凌这种事,屈服的人就是输家。田中四个月前遭逮捕时,你顺便告发他就好了啊,你却没有说出来。时至今日才来装被害者吗?该不会实际上你和田中很要好,是自愿给他钱的?」
「怎么可能啊……霸凌应该是霸凌者有错吧……」
(我也持相同意见喔,稻垣。)
田中的行为是犯罪,就算没有报警,也不能肯定他的行为。
「是这样吗?但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把泪水往肚里吞的小孩耶。」
「……」
「话说回来,你从刚刚到现在刺了我几次啊?」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这里的那把刀。」犬饲说着,用拳头敲敲自己胸口。
「这个人脑袋没问题吧?」
稻垣「傻眼感」表露无遗的视线看着谕吉,但谕吉早已决定不理会他。
(……因为我不想要打扰小秀的Introduction啊……)
「很遗憾,这位大哥哥不会和你说话喔。」
「因为你要他闭嘴吗?」
「他没有那么能干,没办法边讲话边写字。」
「那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停下手也没有关系吧……」
「别看他那样,记录对话内容的人很辛苦的。可是得把我们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全都写下来才行。」
「什么时代了还这么老派……拿摄影机录下来不就得了吗?」
「可视化啊。」犬饲露出看似温柔的笑容,回应这个理所当然的提问。
「我们是无所谓啦,但最后在笔录上签名的可是你。如果你愿意把说过的每句话、甚至于表情变化全部记录下来,我们也可以准备摄影机。但老派做法对你我来说都有好处,这是因为,只要我现在说『别把接下来说的写下来』,这个大哥哥就可以忘了写啊。」
「那什么啊……总觉得……好像非法交易……」
「大人的世界很有趣吧?」「也还好。」稻垣露出了些许孩子会有的表情。
(这应该是让对方失去戒心的「Inside」对话,但也差不多该进入主题了吧。)
利用毫不相关的热络对话来放松对方戒心,这是犬饲擅长的Introduction模式,但这也离题太远了吧。谕吉清清喉咙拉回正题,三白眼少年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是叫物证吗?那家伙的房间没有发现我的体液吧?这样应该就知道了吧,我平常没去过那家伙家里,那时是第一次去,我也没碰那女生……我也是被那家伙威胁,心不甘情不愿陪他的耶?」
「警方做的侦讯笔录上是这样写没错。」
「这类事情,证据就是一切吧。」
「你连续剧看太多了,物证不过只是呈现事件表面的一块拼图。实际上发生过什么事,有怎样的交互,不问当事者就没办法知道。有时候,从物证完全无法想像的真相可是会吓人一大跳。没错,假设动手的人是A,指使他的人是B好了,那么杀人的物证或许就只会出现和A有关的东西喔?」
(小秀,有点强硬地动摇对方了呢。)
现在这个就是典型的「Yes Set」,提出对方只能回答「对」的问题来动摇对方,但犬饲现在的举例,仿佛直指A是田中,B是稻垣啊,这是不是太露骨了啊,谕吉皱起眉来。
「我什么也没做啊。」
「OK,我就想听你说这句话,首先,这点相当奇怪。」
稻垣有气无力的表情,稍微抽动了一下。
「假设拥有绝对权力的霸凌者是田中,你是被霸凌的人,应该是田中的立场比较有利吧?」
「当然啊,因为我被他欺负耶。」
「霸凌这种事情相当不可思议,就算平常霸凌者危害被霸凌者,但当矛头变成造成他人危害时,就会让心理胁迫起作用。霸凌者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会让被霸凌者去做坏事,从中享受。霸凌就是这种控制与服从的关系形成过程,说是人类社会缩略图也不为过……把话题拉回来吧,你说田中霸凌你吧?既然如此,田中就位于控制你的立场上,反过来说,你是服从田中的立场。对吧?」
「啊……算吧……有点不一样就是了。」稻垣小声说「我并没有服从他」。
「那是他强迫你服从?」
「对啦,就是这样……」
「因为田中很恐怖吗?」
「对,我不想被他打。」
「你被田中打过吗?」
「没有……因为我有给他钱。」
「你没有找父母或是老师商量吗?」
「没有,反正说了也没用。」
「谢谢你给出被霸凌者的标准答案。」
似乎听到期待的答案,犬饲相当满意地「嗯、嗯」点头。
「那么,让我们回到事件上吧。田中绑架诸星渚之后,带着你一起回家。一进房间田中就想非礼诸星渚,遭诸星渚激烈抵抗,所以打了她好几次。最后,情绪激动的田中掐住诸星渚的脖子,杀了她。五分钟后,田中家的电话打出一通一一○报警,根据消防本部的录音纪录,他第一句就说『我好像杀了人了』,这应该是田中本人吧。那么,你听到这里,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没什么不对劲啊。」稻垣眼睛突然往左斜下方看。
(唔……该不会……这个事件……)
谕吉第一次看事件概要时,就已出现鱼骨哽喉的感觉。听完两人对话后灵光一闪——田中的言行与霸凌者会有的言行相互矛盾。犬饲在出租车中低喃的「弱点与轻睨」的轮廓也逐渐浮现了。
「稻垣大和,你只是在旁看着诸星渚被殴打吗?」
「我根本没想过反抗那家伙啊。」
「你没想过要救她吗?」
「有想过……但我办不到。」
「为什么?」「因为我很害怕。」「回答还真是一致呢,那再问一个问题。」
听见一个紧咬牙根的声音,「也太烦了吧……」稻垣相当不耐烦。
「从诸星渚离开学校的下午六点到推测死亡时间的晚间十一点过后,至少有五小时。田中家离学校不远,也就是说,你们三个人在田中房间里待了将近五小时,就玩乐来说也太长了吧。地板上只有微量唾液,感觉也不是吵架吵太久耶?」
「因为诸星同学想要逃啊……」
稻垣才开口,突然屏住呼吸。
「因为想要逃?然后田中就抓住她了吗?接着把她压倒在床上。喔,这么说来,田中折磨她相当长一段时间呢。」
「就……就是这样。」
「那时你在干嘛?」「在旁边看。」「旁边看,从哪里看?」
犬饲把笔录翻到背面画出房间格局图,接着递到稻垣面前。
稻垣畏畏缩缩指着房间角落,那和床铺距离相当远。
「从遗体的状况来看,从第一拳强力殴打到被掐住脖子,推测大约一小时……好奇怪啊,这样还多了四小时耶。先别管这个,这段时间里,你一直待在这里吗?站着?蹲着?」
「蹲着……」
「这种感觉吗?」犬饲起身走到稻垣旁边,双脚大张,双手垂放身前蹲下来。从上往下看的稻垣不悦地说:「不是这种感觉。」听到他的回答,犬饲问:「那是这样?」接着并拢双膝,双手抱着脚。稻垣立刻回答:「不是。」
「那么,是这样啰?」犬饲转过身去,双手摀住耳朵缩成一团。「对、就是这样。」稻垣有点兴奋地回答。
「那么,你岂不是看不见吗?诸星渚真的尝试逃跑了吗?」
「唔……因为她喊了『救命』……」
「对谁?」「谁……对哪个谁。」「不是对你说吗?」「我怎么可能去救她啊。」「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救她吧,田中爸妈并不在家啊。」
「因为她觉得我不可能会救她!」
稻垣眼睛睁大,现场气氛仿佛蹦开来。
「不可能救她?这也太奇怪了,你可是同班同学,认识她的男生耶。我找不到让她觉得你肯定不会救她的理由……这可真有趣了,从诸星渚指甲里留下的皮肤碎片可知她相当激烈反抗田中,但完全没任何物理证据表现出你与这件事有关。再加上你的供词,诸星渚喊着『救命』尝试逃跑,但你没有去救她,她也没有向你求救。那么,你在那个现场的角色到底是什么?」犬饲又愉快地加上一句「四小时的空白也让人在意呢」。
「我、我才不知道那种事情,你去问那家伙啊。」
「所以我可以信任田中的供词啰?」
犬饲坐回位置上后,拿起谕吉「上午」写下来的笔记。
「那、那家伙,说了什么啊……?」
「这我不能讲耶,但他说的东西,对你来说相当不利喔。」
「什么,你们……竟然相信那种家伙说的话吗!杀死诸星的人是那家伙!我连碰也没碰她!我发誓绝对不是我杀的!那家伙别开玩笑了!他绝对在说谎!」
怒上心头的稻垣踢开椅子站起身。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眼睛也开始充血。
「我刚刚提过心理胁迫的话题吧。这就是众所皆知的精神暴力,用言语及态度向对方施加精神上的暴力,将其置于自己的控制下。特征就是加害者们毫无例外都主张自己才是被害者,还有讲着『我是为他好才这样说话』装作伪善者的家伙。这个嘛……你应该是属于前者吧?」
「你想说我在精神上控制着田中吗?相反吧!」
「因为田中没有想对诸星渚动手动脚的理由啊。」
「不!那家伙可是只要是女的谁都好的混帐耶!」
「什么啊,你不知道喔?田中有女朋友耶,那个大哥哥刚刚才和她通完电话而已,听说是事实喔。」
「咦?欸?骗、骗人……」
惊人的事实摆在眼前,稻垣动作缓慢、全身无力地在椅子上坐下。
*
上午时,谕吉单独侦讯田中大约三十分钟。
『暑假那时开始打工,我和上班认识的女大学生在交往。她肯定……已经讨厌我了吧……』
他的声音因为泪水沙哑,明明有张眉毛很淡的冷酷脸孔,却相当胆小。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可以告诉我你女朋友的联系方法吗?』
获得天童寺检察官的许可后,谕吉打电话给对方。
那个女大学生,语气比谕吉想像得更加坚定。
『是的,没有错,那个狗狗玩偶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请告诉他,我没有讨厌他,请他好好赎罪后出来……副检察官,您知道吗?他一直说他不想要去上学。说有个男同学很恐怖——他还说,要是对方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可能也会被牵连,他非常害怕。所以我为了让他安心,才会送狗狗玩偶给他。对他说,没事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她不知道田中畏惧的男同学的名字。
另外,侦讯田中过程中,谕吉不经意说出「夺取」这个词的瞬间,田中像是被水淋湿的幼犬般全身发抖。
谕吉立刻把这件事告诉待在吸烟室里,边重复阅读稻垣笔录边吸烟的犬饲,犬饲朝谕吉吐了一口慰劳的白烟说着:「这样一来,就确定田中长期且长时间持续承受某个人物施加的心理压力。」
「稻垣,你的言行还有好几个令人在意的点。首先,第一点是,你总是带着被害者意识说话。像『不是我的错』、『我根本不愿意』、『和我没有关系』之类的,没办法接受不讲理的事情,把责任往外推,认为自己才是有常识、正确的人。借由贬低他人来正当化自己。」
「……」
「另外一个,就是知道对自己不利时,态度大为转变这点。才觉得你阴沉、叽叽咕咕说话呢,你就像刚刚那样突然大声怒吼,这也是心理胁迫者的典型特征。而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我在你走进这房间的瞬间就确定了,你至今在心里杀过几个人?」
「……我没有杀人……」
「我换个说法。你用什么方法、夺走了什么?不是在讲现实,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妄想中怎么做的。这和侦讯无关,只是我好奇才问。你眼睛里倒映出的凶器太美了……」
犬饲上半身往前探,用有点恶心的声音称赞他的杀意。
「大叔……你是什么人物……?」
「啊,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罪犯侧写师,懂一点犯罪心理学,是对你们这种超越那条线的人相当感兴趣的奇妙生物。」
「既然你不是检察官,那我也没说话的必要了……」「什么啊,连我都怕了吗?」
(小秀的坏习惯跑出来了。)
谕吉已经有长期抗战的觉悟了。犬饲最擅长的恶魔对话术(Evil Technique,恶魔技巧)终于让少年沉睡在深渊中的刀子冒出头来了——谕吉没有停下手,偷看犬饲。
犬饲对稻垣做出的「Inside」和「Yes Set」都是恶魔技巧的一种,就某方面来说,他滥用心理学,运用各种对话技巧和凶手对战。
——原本是不可以把心理学用在这种目的上的啊。
——为什么?
——因为强硬揭穿对方想要隐藏的心理,本来就是个不好的行为。
——所以才会说是恶魔……「邪恶」的技巧啊。
——我和你们正义的检察官不同,是运用邪恶话术的恶魔。
否定「只能由天使来审判罪恶」这种正道就是他的犯罪心理学。由恶魔来审判恶魔也不为过吧。他说,这就和黑道找违反组织规定者算帐相同。
立场上,谕吉无法接受这种事情,但现实中,嫌犯们因为信任犬饲而开口,可说恶人当由恶人治——他觉得这种方法也是可行吧。
「我想要多听一些你的事情,别客气,说真心话吧。」
就算对方中途投降,犬饲也不会停止追赶。一旦咬上目标,在满足好奇心前绝不放开。
因为犬饲对犯罪心理的执着,让他在这个业界被称为黑妖犬。谕吉曾听过其他检察官及大学高层揶揄似地说出这个绰号。
「真心话……啊……大叔,你是已经了解我了才这样问我吧……」
野兽般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从稻垣口中泻出,在地上爬行。
与前一刻的他截然不同,用出鞘刀刃般的私怨对着犬饲,谕吉感觉到汗水滑过脸颊。
「你是看见田中杀人而兴奋吗?还是——」
犬饲漫无目的在空中挥动的食指倏地定在他身上。
「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被杀而兴奋呢?」
「……这个问题……我非得要选择一个回答不可吗?」
这个应答比先前任何一个都来得更加执拗。
(这孩子心理扭曲了,这不是单纯的事件,我的直觉中奖了……)
想像看着田中扼杀诸星时的稻垣,谕吉不禁不寒而栗。
「空白的四小时,是你的『胁迫』和田中与她的『演技』,但因为你心理胁迫升级,造成田中的『演技』崩溃。」
就这样,他只是一直、一直……甚至忘了眨眼地凝视着真正开始夺取、被夺取的两人。
或许他是在当时才第一次理解自己心中的高潮。
超越自恋的快乐,大概远超于他想像的甜美吧。
稻垣将上铐的双手夹在双腿间,没打算撩起掉在眼前的刘海,只有嘴唇扭曲露出歪斜的笑容。
「开心时光也只有最后那一小时啊……大叔,你早就猜想到了吧。」
「比起逼真的演技,真实情况更让人兴奋嘛。」
「那两人的表情都超棒……声音也很棒……鲜血的气味,不管几次,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我兴奋。看啦,啊啊,又来了……」稻垣弯曲自己的身体。
最后,他用糊成一团的语调,开始谈论起犯罪发生为止的「欲望」真相,犬饲大为称赞——对我来说,你是个相当优秀的情敌。
*
稻垣大和的十七年人生,任谁来看都是平凡,毫无纪录可留的人生。
考试成绩平平,运动神经没特别好也没特别坏。
也没有可以称得上是「死党」的朋友,只是随便找个仅此当下一起玩闹的人聚在一起的团体加入。
不是领袖,但也不是空气。
他不曾霸凌过人、不曾遭受霸凌,也没出过让老师个别指导的问题。从旁来看,他过着相当和平的学生生活,可说是极为普通的高中男生。
直到他与田中、诸星渚相遇……
今年春天升上二年级,班上同学也大幅更动。
和关系不错的男生们分散到不同班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他环视教室,想着今年要加入哪个团体度过一年时,突然和诸星对上眼。那真的是偶然。诸星只是满脸微笑,对着同班的男生打着别无深意的招呼,稻垣却感觉,至今不曾萌芽的樱花在自己心中瞬间盛开。他突然心跳加速,慌慌张张别开眼,毫无意义地握住制服第二颗钮扣。
远远看见这一幕的人,就是田中。
田中第一次敲诈稻垣,是在黄金周休假前夕。
连假放完后,田中又来要钱。在那一周后,被狠抓胸口衣襟,稻垣把整个皮夹都交出去了。总计三次,稻垣把至今一点一滴辛苦存下来的零用钱全拿给田中。
从一年级开始,田中就是个众所皆知的问题儿童。反抗他会被打,乖乖听话给他钱才不会受苦。
稻垣捡起抽空后被丢到一旁的皮夹,不断说服自己「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但他实际上也不是真心觉得「没有办法」。
为什么他能随心所欲做出这种不合理的事呢?只有我被他敲诈吧?班上有谁被他敲诈、有谁没被他敲诈?只有男生吗?女生呢?或许诸星同学也曾被他威胁?或许他夺走的东西不只是金钱而已。如果对方是女生……是啊,那家伙会那样做也不奇怪……夺取金钱以外的东西也不奇怪。
他没有责难田中的行为,反而感到羡慕。
真好……我也想和那家伙一样……想成为夺取的人……
六月后,田中终于因为把同班男生打成重伤而遭到逮捕。
『欸,我有话要对你说。』
稻垣主动找不起诉获释的田中说话,偷偷靠近在校舍后方睡觉的他。
『如果我跟老师说被你敲诈,你的未来会变成怎样呢?我手上有证据喔,你以为我真的会默不吭声给你钱吗?』证据什么的,当然是谎言。
『只要我想,连你宝贵的东西也能夺走……你给我记清楚了。』
开玩笑的口气却搭配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田中感到恐怖的寒气。「呵呵」鼓动喉头笑着说「我会全部夺走」的稻垣,看在田中眼里,简直像个恶魔。
稻垣对田中的精神控制并非物质上的索求。每次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稻垣都会扬起嘴角凝视田中,接着轻声细语地说:『我随时都能夺走你的希望。』每天不停重复之下,田中渐渐开始恐惧。
因为当时,田中有相当珍视的女友。他没让班上同学知道自己有交往对象,女友的存在对田中来说,是心灵支柱,同时也是他的弱点——难不成,稻垣知道我和她在交往吗?
另一方面,不知道内情的稻垣,陶醉在优越感与情绪高扬感中。
「虽然没人察觉,我其实是比田中更强大的男人,明明随时可以夺走一切,但我没那么做。只要我认真起来,我也能把诸星找到暗处侵犯她,连她的处女也能夺走。」稻垣相信,「故意」不这么做才是强大的象征。
稻垣在妄想中,因为「自己才是真正的强者」这个错觉而满心陶醉。
但是——
『……你午休在走廊上说的是真的吗?』稻垣把田中对伙伴虚张声势的发言当真,放学后把田中找到学校后院,面无表情逼问他。
『你为什么能断定诸星不是处女了?』
『因为,我上过她了啊。』这当然是谎言,青春期男生最常做的夸大。
一直在稻垣脑海中美丽盛开的樱花瞬间凋零,真的是轻而易举的一瞬间。
自己是随时都能补食他们的猎捕者,不只田中,连诸星也能捕食,该是如此才对啊。
——是怎样……是怎样、是怎样、是怎样、是怎样啊!
——你们自相残杀个屁啊,要吃掉你们的可是我啊!
『让我看你和诸星做爱吧,咦,不行吗?你说你上了她是撒谎吧?』
『才、才没有撒谎。』
『那就能办到吧,办得到对吧?』
『……当、当然可以。』
稻垣邪恶的诱导,加上田中平常对他怀抱的忧虑、畏惧,田中气势完全趋于弱势。
事情到途中还照着稻垣的计划进行。
田中强把诸星带回家里,逼近她,且对着无比恐惧的她说:『你应该知道吧。』稻垣愉悦地紧盯着这一幕看,眼眶泛泪的诸星比他想像的还要可爱。
『我、我去洗手间……』
稻垣对诸星使眼色,假装「我也是被田中威胁带来这的,我现在就去求救」后,走出房间。但真相并非如此。稻垣试图冷静一次,边妄想着因恐惧而发抖的诸星,边在洗手间里爽尻一枪。
想着「应该要正式上了吧」回到房间时,田中和诸星的样子明显不同。
既没有要开始做爱的迹象,两人只是闲聊些无聊的内容消磨时间,在床上嬉闹,磨蹭个没完。稻垣咬着拇指指甲想:『不就只是在聊天而已吗?』
『还没吗?喂,为什么还没啊!田中!你应该很清楚吧!』
不耐到极限的稻垣用着粗暴的口吻大喊。
此时,诸星对着田中小声说『配合我』,而稻垣没有错过这句话。
『我要全抢走!抢走你的希望!全部全部一个也不留啊啊啊!』
『呜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田中想要守护好不容易找到的容身之处。
不需要虚张声势,软弱、窝囊也没有关系,愿意接受所有自己的恋人,他不能让恋人被稻垣夺走。
打工认识的女友送他的礼物——如果黄金猎犬的玩偶没有掉到床下,只要稍微闯进田中的视线里,他或许还有紧急刹车的可能性吧。
*
「喂,黑妖犬。」
天童寺检察官粗野的声音呼喊下,老烟枪叼着抽到一半的烟屁股转过头。
谕吉为了重写文档留在办公室里已经过一小时了。犬饲一个人单手拿着无糖罐装咖啡在东京地检署内的吸烟室里休息。每几分钟就打了个大哈欠,等着儿时玩伴待会儿要带他去吃慰劳晚餐。
「那是我的绰号对吧?是因为我的姓里有犬字吗?那至少也取作小汪汪之类可爱点的绰号啊,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取的啦,但那个人也太中二了吧。」谕吉现在不在旁边,所以犬饲尽全力嘲笑。
「你可别太嚣张啊,你肯定有天会因为特权法吃大亏。」
天童寺检察官无比挖苦地说,往自动贩卖机投零钱,买了瓶装柳橙汁。犬饲手指夹着烟,又打了个大哈欠。
「这一次明明多亏有特权法,才得以隐瞒你的无能啊,还敢说咧……」
「哼,学者就该乖乖去待在研究室里安静读书才合适啊。」
大概就是想要抱怨一下吧。天童寺检察官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转身脚步沉重地往办公室走回去。犬饲只能「哎呀哎呀」地喀啦转动脖子。
到此为止,不管看到损伤再怎么严重的遗体,不管面对怎样凶恶的犯罪者,犬饲从不曾畏惧过。反而无比想知道,人类到底可以黑到什么程度,那个深渊到底能有多深。这个好奇心,到底是源自性善说呢?抑或是源自性恶说?不论何者,人类或许是因为想触碰一次黑暗的好奇心,而探求更深处究竟有什么的生物吧。
「因为特权法吃大亏……啊……」
犬饲轻咬Garam甜腻的滤嘴,如果真有这种事,虽然没创意,应该是如尼采所说「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自己犯罪时了吧。
「小秀,让你久等了!」轻快的脚步声接近。
犬饲窃笑想着「算了,只要有这家伙在,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一口气喝掉剩下的咖啡,把空罐丢进垃圾桶。
「话说晚餐啊,好久没来我家了,来我家吃吧!」
出乎意料外的提议让犬饲狂眨眼,发疯般惊声大叫:「什么?」
*
「哎呀,秀树吗?哎呀哎呀啊,骗人的吧!」
「好久不……」「都长这么大了啊!」「欸、呜、呜喔。」
无法忍住对感动再会的兴奋,女佣真壁响子打断犬饲打招呼,她丰腴的手臂强抱住犬饲。被胸腹早成一体的体格压迫,犬饲牙签般的身体看起来都要断了。
而谕吉呢,虽然推着才下出租车,就抬头看着自家巨大正门前说着「这个家还是这么大啊……」而对久违的造访不知所措的儿时玩伴背部,护送他进家门,现在只是待在他身后窃笑不止。
……谕吉家,在高级住宅区的正中央拥有超乎异常的广大腹地。都过二十五年了,这段时间当然会多少有所修补,但只有大门那滑顺的琥珀色比他记忆中稍微浓郁点,与小犬饲几乎每天造访的当时相比,几乎没有太大变化。
走过正门后,是宽广围绕着主宅的庭园,远比都市任何一个公园宽敞。种满感受四季风情的花朵,因为很像植物园,附近的人都把这里叫做「Garden」。
主宅仍是记忆中相当夸张的英式「白色巨塔」,就算犬饲已经长大,仍旧看不见屋顶顶端。
两个佣人合力打开超高的双开门,大理石地板上铺着深褐色地毯,犬饲相当不自在地踏进大厅一步后,早等在那里的真壁就扑上来了——以上就是几秒之前发生的状况。
「不、不能呼吸了……」「啊,哎呀哎呀,真对不起啊!」
真壁慌慌张张放开痛苦呻吟的犬饲,差点要因为热情拥抱而呼吸困难。犬饲咳个不停顺气,包含谕吉在内——满脸微笑在旁观看这一幕的三位年轻女佣和一位应该是执事的年长佣人,一同优雅地呵呵笑着。这是豪华绚烂且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谕吉宅的日常。
「二十五年不见了吗?秀树那时可是小小一只,好像个小女生呢。」
真壁抓起围裙衣摆擦拭感动至极而不停滑落的泪水,大概是小时候几乎天天见面,有种亲戚般的感觉吧。但是「像个小女生」对犬饲来说,可不是讨喜的往事啊。
白皙又比身边男生长得慢的犬饲,虽然现在已经高谕吉几公分,但当时可是常被误认为小女生。他到美国后才终于迎接生长期,所以回国后与谕吉见面时,谕吉吓得问:「你该不会长得比我还高了吧?」
「咳……我也已经完全是大叔了啊。」
「说什么大叔啦,你还很年轻啊,几岁啦?」
「请别装傻啦,我和贵宅的少爷同年耶。」
「哎呀!这么说来也是呢,你们是同班同学啊,呵呵呵,你瞧我这记忆力!」
不自觉转过头去看几步远的谕吉。对上眼的瞬间,谕吉露出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后,立刻轻轻歪头加深笑容说:「真壁阿姨,真是太好了呢。」邀请犬饲来的理由,是为了让他见见今天就要卸下女佣职务的真壁。在出租车里也对他说明「今天是真壁阿姨的欢送会」。
「是啊、是啊,少爷,谢谢您……怎么这么令人怀念啊。」
真壁说着「那我先去温热浓汤」后,带着年轻女佣们急急忙忙朝厨房跑去。谕吉语气亲昵地大喊:「那我们先去餐厅喔!」接着听到像是真壁的女性声音回应:「好~~」
「少爷……这么说来……你是少爷耶……」「小秀,怎么啦?」
边带着兀自苦恼的儿时玩伴,边歪头说着「好奇怪喔」的谕吉,才是真的奇怪吧。在美国生活惯的犬饲早已习惯进家门也不脱鞋生活的空间,但这里是日本。而犬饲只是普通家庭长大,一点也不富裕,双方家长更是毫无关系。只是学区相同,刚好同班又坐旁边——两人会认识仅仅因为这个理由。
要是身处不同时代,两人身分可是天壤之别。如果今天是明治或大正时代,根本不可能认识吧。犬饲像个老人似地感慨着现代真是好时代呢。
于舞厅里举办自助式的豪华餐会中,乘着三角钢琴的琴音,谕吉和女佣打扮的年轻女性不自在地跳华尔滋。
犬饲单手拿着小盘子,靠在窗缘(这里是日本吧?)发呆看着这一幕,真壁朝他伸出手:「秀树也一起来跳吧。」
「我不会跳舞,因为我是个与英国绅士无缘的男人。」他慎重拒绝了。
「哎呀,真遗憾。如果玛丽亚夫人还活着,肯定会很温柔地教你吧。如果是秀树,她肯定会很乐意教你跳华尔滋。」
玛丽亚……犬饲在脑袋角落反刍着这个既怀念又不敢轻易说出口的名字。
「这么说来,当时在这里工作的人也只剩下你了对吧,其他人我都不认识。」犬饲一说完,真壁单手撑住脸颊叹了一口气。
「发生很多事情啊。二十年……应该是二十四、五年前吧……一口气全辞光了,我也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就是放心不下少爷啊。」
这带着哀愁,如波浪般弹奏的旋律,应该是惠妮•休斯顿的〈Greatest Love Of All〉吧。谕吉温柔领着舞步令人忧心的新人女佣在舞厅中央不停旋转。看似华丽地带领着女方,但很遗憾,视线游移暴露出他仍是个清纯少男,这点显得相当可笑。
听着令人感受「超越每晚夜里梦见的孤独,对自恋感到骄傲吧」这强而有力消息的歌曲,犬饲觉得把这个往事交叠或许有点自虐,但真壁今天就要离开谕吉邸了。他想听知道当时事情的重要人物说这件事,关于藏在谕吉邸长达二十五年的无底黑暗。
「因为玛丽亚阿姨在这栋房子莫名自杀之后,大家都辞职了,对吧。」
真壁的脸色立刻刷白,很不好意思地垂下双眉。
「呃……啊啊……是啊,是秀树……」
「叫救护车的人是我。」
「对、对,我当时人在厨房里,是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之后才知道发生事情。真可怜……秀树,你肯定留下心灵创伤了吧。」
看见真壁朝他投射的同情眼光,犬饲突然扬高嘴角,轻轻摇动黑发。
「没有,更该说是相反,我现在还会梦到呢。」
「那不就是心灵创伤吗?」
从心理学上来看,犬饲的状况并非心理创伤。因为外在或是内在冲击造成心理受创而产生负面影响时,一般称为心理创伤。但犬饲的情况是反而出现正面影响。
「话说回来,真壁阿姨,那家伙的父亲今天去哪了呢?」
「老爷吗?啊、啊啊……他和夫人,今天……在外用餐。」
从真壁吞吞吐吐的回答,已经足以理解。
「……请你别对那家伙说我提过玛丽亚阿姨的事情喔。」
犬饲小心不让真壁发现他对谕吉夫妻的厌恶感,对她说着:「多谢款待,我好久没吃这么好吃的饭了。」把用完的小盘子和叉子交给她。
边拿百元打火机点燃Garam的Surya Mild,犬饲边走出户外。
除了佣人们开始自己的续摊聚会,他觉得不相关的人应该要离开之外,加上屋子里全面禁烟。他肚子已经填饱了,所以要来摄取饭后的尼古丁。
日落后昏暗的花园里,水花闪耀舞动着。
「你干嘛啊,明明是少爷却要负责浇水吗?」
「今天只是刚好,大家喝了酒都醉了啊。」
背后传来巨大笑声。确实,这种开心过头的气氛中,会出现忘记自己工作的家伙也不奇怪,今天似乎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不分地位。
谕吉从刚刚起一直朝着同一处树丛洒水。无法吸收大量水分的周边土壤开始变得泥泞松软,他的鞋底也往下沉了几分,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成小水池了。
「喂,你水浇这么多,植物会淹死吧。」再怎么说也太过头了。
「其实这种植物很难死耶,生命力似乎非常强……欸,小秀很久没来我们家了吧。为什么不来了啊?」
犬饲没回答,只是静静吸烟,谕吉背对他又说「算了」。
哼着歌的白色衬衫身影,仿佛正在对犬饲倾诉什么不清楚样貌的东西,但他完全没办法看清那个「什么」。是有意图的诱导吗?或是显意识呢?犬饲叼着还没点火的第四根烟,双手插进口袋,把谕吉当作临床研究对象细细观察。
再怎么说,除了背对着看不见表情外,他的回答也没有特别起伏。但从谕吉平常中规中矩的行动来看,犬赐也不认为这是偏执狂性的行动。
「……别继续了。」
极限了。
只要在这里,益发想起那个事件。
就算是在玩水,这个水量也太过头了,犬饲看不下去而转紧水龙头。
「早不是小孩了,再怎样都知道该浇多少水吧。」
拿着失去水势的水管前端,谕吉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
那一刹那——犬饲感觉心脏紧紧缩了一下。
玛丽亚……阿姨……
在随着夜风飘动的白色衬衫上,看见梦中出现无数次的白色洋装幻影。
带金的浅棕发柔顺抚触谕吉脸颊,深受那位美丽英国女性基因影响的他,用平静的表情看着儿时玩伴。
犬饲几乎快要昏倒地眨了两次眼。
「小秀,要再来我家玩喔。好吗?」
明明声音和嘴唇都带着笑,带蓝的眼睛却毫无笑意。
黑暗中,泥水飞溅的「扑通」声响起。水管被丢到复数个小水洼上,谕吉高级西装裤的裤管也被泥水染脏。
犬饲怎样都无法回答「我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