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两件好事。」
犬饲拿起装满便宜发泡酒及罐装水果气泡酒的超市塑料袋。
夜路上,走在他身边的谕吉一脸复杂。谕吉一只手也拿着超市塑料袋,他们预计接下来要到犬饲住的破旧公寓里喝酒。
犬饲的打扮一如往常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全身黑,谕吉才刚下班,所以一身西装。
犬饲说着「来庆祝一下,我请客,让我们喝个尽兴吧」离开研究室是晚上七点的事情。就万年缺钱的他来说,如此慷慨还真罕见,但他带着谕吉前往的既不是义式餐厅也不是法式餐厅,而是七点到八点全店限时打八折的超市。即使如此,他愿意主动打开平常很少打开的扁薄皮夹,应该要心存感谢了吧。
「难得要庆祝,到我家庆祝不也可以?一顿饭我也能——」
「你不是说新来的女佣是个不折不扣的破坏神吗?」
「啊啊……应该不能拿真壁阿姨的料理来比较吧,而且还只是新人啊。」
「而且是我要庆祝,去你家也很怪吧。」「这样说也是啦。」
声音雀跃的犬饲腋下夹着一个四号褐色信封。
里面是特权法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序号○○七,犬饲的徒弟,一位实习学者终于登录为罪犯侧写师了。
「而且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一年只有一次的昆布之日。平常要四百圆的昆布条只卖一百五十圆的重要日子,怎么这么值得庆贺啊!」
「很好吃嘛,昆布……就喜欢麸胺酸这点来说,你也是个道地的日本人啦。」
谕吉傻眼地低头看着露出塑料袋外的大量昆布条。
「啊……」犬饲突然停下脚步,不知怎地开始探找口袋。
「咦?怎么了?」
没发现他停下来仍继续往前走的谕吉转过头问。
「谕吉,糟了……我好像把房间钥匙弄丢了。」
「什么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谕吉的惊声大叫在月夜里回响。
「你、你应该是忘在研究室里了吧?」
「就算是这样,谕吉,现在几点了?」
谕吉看了左手的手表。
「……八点十二分。」
「帝真大学除了本馆之外,所有设施都在八点关馆。怎么会这样,我们似乎得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中,单手拿着气泡酒寻找秋季四边形了。」
「你要两个年纪不小的男人肩并肩找飞马座吗?那可一点也不浪漫啊,如果这样,去超商通宵看杂志还比较实在。」
听到这句话后,犬饲灵光一闪:「超商……对啊,超商啦。那家伙打工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我正好要把这个拿给她,顺便能拿我的『公寓』钥匙,一举两得。」
这个就是指犬饲手上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他的徒弟平常为了生活到处打工,学者其实是不赚钱的工作,虽然国家会以「研究费」为名义提供补助金,但与普通上班族相比,根本微不足道。犬饲在帝真大学当副教授有几门课上,还有一点收入,所以目前还能过上最低限度的生活,但据他所说「要是被赶出大学,我就到新宿去替女人斟酒吧」,所以谕吉觉得,适用特权法查案时,应该要给予他们酬劳才对。
犬饲转身前往宅区里的超商,谕吉也慌慌张张追上去。
「她现在只有在超商打工吗?」
「早上是车站清洁员,中午到晚上在超商打工,深夜……前一阵子应该还在居酒屋工作,但听她说和店长起争执,之后就不清楚了。哎呀,我有跟她说,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和黑道扯上关系。」
「好可怜,你也对她再好一点吧。」
「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对活人抱有特别感情。」
「对我也是吗?」
犬饲没有停下脚步,看着身边的儿时玩伴。
「我也想说大概只有我觉得你是特别的朋友啦,啊~~我什么也没说,好啦、好啦,小秀是心理学家嘛,大概也只觉得我是检察单位的人脉,或是数据源吧,在你脑海中,身边所有人都是实验品!」
「……你干嘛突然闹别扭啊。」
「小秀也变成一个薄情的大人了。变老真让人讨厌。」「什么啦?」
就在互相拌嘴说着「明明就同年啊」时,两人抵达公园对面的超商。
「时机不巧,那家伙似乎五分钟前打卡下班了。我还以为她工作到九点,原来今天到八点啊。她可能已经去下一个上班地点了,而且她也没有手机啊……」
走出便利商店的犬饲难过地愁眉苦脸,谕吉刻意不说,但从他想着要靠徒弟手上的备份钥匙这一点来看,这家伙也是个不成材的师傅啊。
「虽然有点冷,不过我们就在公园的长椅上喝酒再回……咦?」
「怎么了?」「没有啦,总觉得……好像有人在那边。你看,公园那边的树丛旁好像有人蹲着——」「Shut up!」急迫的声音制止他。
谕吉表现出「干嘛突然那么大声啦」的不悦感,转过头看。
这是个只有公共厕所和老旧长椅的小公园,也只有一个路灯,且萤光灯泡大概很久没换,一亮一暗闪个不停。唯一一棵大树大概是樱花树,叶子早掉光只剩下树枝的剪影,在灯光照射下显得诡异。白天也就算了,晚上感觉这里会出现什么不好的东西。
犬饲背靠在超商墙壁不肯离开,样子和平常不太一样,忙碌滑动百圆打火机的滚轮,尝试点燃Surya Mild,手指动作显得相当心神不宁。
原来是这样……谕吉扬起嘴角。
「小秀,你在害怕啊……」
「我才不相信这种的那种东西咧。」不知是否多心,他的声音有点变高。
「欸,转过去看看啦,那说不定是鬼耶。」
犬饲吐出飘动的白烟,努力装出冷静的表情。
「听好了,谕吉,觉得有鬼只是大脑的错觉。根据国外进行的实验,让一个人蒙眼单独待在房里,接着对他大脑的感知部分发送信号,他就会表现出被鬼魂类东西袭击的反应,敏感的人甚至会陷入混乱。待在阴暗处,可能有别人在,也没有可依赖的东西等不安要素交叠下,只要对大脑的感知机能稍加刺激,人类就会感觉好像有鬼。」
「我听不懂太困难的事,但那应该不是错觉喔……是小朋友吗?」
小小身影的上半身钻进树丛中,似乎正在挖洞。
「那个声音……秀树……?」
阴沉的身影顿时停止动作,最后滑溜地站起身。听见细软的女性声音喊自己的名字,吸到一半的香烟从感情停止的犬饲手上掉落。
双手拿着铲子与水果刀的年幼少女狠瞪了这边一眼,沾满泥沙的鲍伯短发非常凌乱,根本搞不清楚浏海和后面头发的差别。整体来说只有皮包骨的单薄身体,上半身往前弯成ㄑ字形。
薄唇的嘴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出来……那是——蟾蜍的脚。
「呀!」就连谕吉也有点害怕了。
「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啊?」
少女步步往这边接近,仿佛从黑暗中往上爬的声音。
「什、什么啦……是你喔,别吓人啊。」
犬饲看见熟悉的脸孔安心松了一口气,谕吉则是看着垂在她嘴角的物体无言以对。那早已失去意识而一动也不动,她似乎是在公园里挖出正在地底冬眠的蟾蜍。证据就是她的铲子上还沾有湿润的泥土。
她看也不看谕吉,跑到犬饲身边,无比雀跃地抱住他。
嘴中叼着刚得手的猎物,相当骄傲地给他看。
「秀树你看……这只青蛙看起来很好吃吧?」
「你找到大猎物耶,都市里的蟾蜍可是很贵重的呢,你要拿去炸吗?」
「还很新鲜……做成生鱼片如何呢?秀树要吃吗?」
「我比较喜欢煮熟的耶。我们预定接下来要喝个痛快,正刚好。去你家,你把那煮来给我们吃吧。」
「我家……你要来我家吗?喂,生的真的不行吗?」
她把铲子和蟾蜍一起拿在左手,不慌不忙拿出蝴蝶刀抵在犬饲脖子上。她充满热情的眼神是看着深爱男人的眼神。她陶醉带热的眼往上看犬饲,拿银色刀片抚触他白皙的肌肤。那是只要手稍微不稳,就会切断颈动脉的恐怖位置。但犬饲不为所动,甚至还从容地抚摸她浅色的头发安抚她。
「用……炸……的。」犬饲握住她的下巴,很下流地往上抬高。
「讨厌啦……你真是的……男人还真是喜欢吃炸的东西耶……」
「那、那边那对师徒!别忘记男女有别,这里可是公共场所啊!好了,分开分开!话说回来,我还以为是她有你家的备份钥匙,你才来借钥匙的,不是这样吗?你一开始就打算跑去她家吗?绝、绝对不能这样!」
谕吉额冒青筋挤进两人中间,蟾蜍因为这一撞惊醒,挣扎着从她手中滑落,在柏油路上跳了几下,一溜烟就逃了。至此,她才终于发现谕吉的存在。
「什么啊……你也在啊。千圆钞。」
「不是千圆钞,是谕吉(万圆钞)!别搞错我的名字啦,我们见过很多次面了吧!」
态度明显与对待犬饲不同的这个少女,外表年幼到甚至可能让人误认为国中生,但她早过二十岁,名叫西城琉衣。她几乎没有自己的衣服,总是拿打工地点的衣服换着穿,所以现在也还穿着超商制服。因为一些原因,她没有家人,犬饲在七年前成为她的监护人,她现在自己住的公寓也是用犬饲的名义租用。
「看你在找食物,那你今天的打工都结束了?」
「嗯……现在还在找深夜的工作。」
琉衣柔顺地闭上眼睛,脸颊在犬饲胸口磨蹭。
「你可别去声色场所啊。」
「才不会咧,因为啊,我已经决定第一次要给你了嘛……」
琉衣全心全意爱着犬饲,至少从谕吉认识她那时起,她的眼里就只看得见犬饲。而犬饲对她就像父兄,毫不吝啬投注无偿的爱。
不知是谁会先发现,这份「爱」有着绝妙的方向性差异呢?
琉衣问「有什么事要喝酒庆祝吗?」后,犬饲这才想起来,说着「对了」把信封交给她。她的小手抛开蝴蝶刀,说着「这什么啊」接下信封。
「琉衣,恭喜你,你的努力终于获得肯定。从今天起,你就和我一样是罪犯侧写师了。听好了,你会和我一样,接受警方或检方的委托,为国家工作,身为第一位女性罪犯侧写师,你可别丢脸,要大显身手啊。」
「和秀树一样……好开心!嗯,我知道了,我会努力……」
她陶醉地染红双颊,只看这一幕,还真是美好的师徒交互呢。
史上最年轻且是第一位女性罪犯侧写师诞生的背后,深受犬饲功绩的影响。她可是至今解决无数困难事件的犬饲徒弟,审查与管理特权法的官僚也对她很期待,她终于得以迎接这天到来。
琉衣住在三坪的一房公寓里,厨房很小一个。因为穷,所以和师傅犬饲一样几乎没有私人物品,但与犯罪、心理学相关的泛黄书籍高高堆在房间四周。这是犬饲已经不看,让给她的二手书。她似乎在没有打工的短暂私人时间里认真遍读,每本书都被翻脏了。
琉衣穿着超商制服倒在扁薄的被窝里睡觉,侧身缩成一团的睡姿,就像个可爱的孩子。
似乎从早到晚工作累了,一进房间,几乎无意识地对犬饲说「你可以侵犯我喔……」后,立刻倒地熟睡。
「处男,怎么啦,在女生房间里静不下来吗?」
「可可、可、可以冷静喝酒的你比较奇怪吧。」
谕吉如吉娃娃般轻轻发抖地跪坐在房间角落。
光要把他抓进琉衣房间里,他就已经大叫吵着:「又没有交往,怎么可以进去女生房间,这太渣了!」最后是琉衣低语着「千圆钞闭嘴」朝他肚子挥拳让他昏过去后,犬饲扛起他丢进房里。师徒漂亮的联手合作,终于让谕吉生平第一次踏入女生房间了。
「虽然说是女生,琉衣又不是四处会有的那种,身上有甜甜香气的女生。」
这房间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所以他们把琉衣的鼾声当背景音乐,拿昆布条当下酒菜举杯庆祝。犬饲盘坐在晒成褐色的榻榻米上,把买来的大量铝罐堆成金字塔。
不只是在家里喝酒,也好久没这样两个人单独喝酒了,上一次或许已经是犬饲刚从美国回来那时了吧。
「但是,话说回来,看到这家伙就会想到我回国后,第一次接受适用特权法案件委托时的大失败,哎呀,那真的是个很头痛的事件啊。蛋糕体没能好好膨胀起来……做甜点真的很难耶,谕吉。」
酒量好的犬饲不知何谓酒醉,已经开第二罐气泡酒了。
「罪犯侧写师烤蛋糕的事件是什么啊?」谕吉口中的酒全喷出来。
「我和那家伙的回忆,哎呀,只是稍微想起来而已。」
犬饲说着「一喝酒就会让人变得惆怅呢」,他的细长眼睛也跟着缓缓眯细。
谕吉嘴唇抵着气泡酒的罐口,直直瞪着他。
「干嘛啊?谕吉,你那什么眼神。」
「你真的没有对琉衣下手吧?」
「我虽然和你不同,不是处男了,但很不凑巧,我对活着的女人没兴趣。」
「从刚刚开始就处男处男的叫,听好了,处男可是很值得自豪的。」
「喔,要开始了,又要说那个啊。很棒喔,你开始醉了吧?」
虽然脸还没因酒精泛红,谕吉已经觉得自己开始口齿不清了。
「我想要对女性保持绅士态度,我没有在说你不珍惜女生。日本的风气中,多少有男生应该要早点抛弃童贞的压力,但我认为,就该把第一次献给最爱的女性啊。就算技巧不好又怎样,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真诚的爱。男人啊,笨拙正好。就该花时间,用上精神、身体所有一切来表达爱意。」
「哎呀哎呀,就是这样,我才说对女人怀抱幻想的男人啊……喂,你电话响了。」
震动模式的手机在谕吉口袋里震个不停,拿出来一看,画面显示某孽缘男人的名字,谕吉嘟囔着「要散会了」。
「喂……是的,欸,啊,不……那是……喔……」
电话那头的人明明看不见,谕吉每次应答时都会跟着点头。
感觉会讲很久,犬饲手拿第三罐气泡酒,走到熟睡的琉衣身边。
正值深秋时分,这段时间晚上特别冷。虽然是有破洞的破烂棉被,但有总比没有好,犬饲小心不吵醒琉衣,轻轻替她盖上。
「小秀真的好温柔……」
谕吉突如其来的自言自语带着哑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声音传进犬饲耳中。就算是醉言也过分哀愁,感觉不对劲的犬饲转过头去,只见谕吉抓着手机的手无力垂下,视线看着远方。那是不知在看哪里的虚幻眼神,但他嘴角微微扬笑。
「工作上的电话没事吧?」
「啊,对、对啊。小秀,怎么办啦!我可以找你商量吗?」
光彩回到眼中的谕吉突然陷入沮丧模式。
「商量啊。」犬饲嘴唇弯成ㄟ字形,老实说要「委托」就好了嘛。
谕吉终于迎接这天到来,好事发生后就会有坏事接着发生,这或许是人生中的必然吧。
至此贯彻事务工作与辅助角色的副检察官谕吉,以某杀人事件的负责人身分获得临时办公室,第一次被指定为案件承办检察官。
*
这被媒体报导为「杀害家人」的事件中,遗体状态恐怖到任谁都可能忍不住呕吐。
遗体在离新宿车站步行几分钟远的公园里被发现。
谕吉把副检察官徽章别在自己最贵的一套西装上,紧张地和犬饲一起抵达现场。到了春天,就会开满整片樱花的广大公园一角,被蓝色塑料布遮掩。很遗憾,以观光与拍照景点闻名的枝垂樱树下,似乎就是遗体所在处。
遗体发现至今才过十几个小时,所以现场还有众多搜查小组的刑警和鉴识人员。谕吉规矩地向每个人打招呼后,去找指挥现场的杉浦刑警,他是位白发挺多的初老警部。
「我记得副检察官没有通过司法考试也能当吧。」
他嗤鼻嘲笑秋霜烈日章并非金色,而是银色这件事。
「我们也才开始调查而已,还没移送地检署耶,副检察官先生啊。」
杉浦警部一脸不悦地表示是在急什么。管辖这一带的警察似乎对检察厅的人没有什么好印象。而且似乎也对承办检察官比自己年轻一轮以上、还是「副检察官」感到不满吧,以主张「搜查权是在警方手上」的眼神狠狠瞪着谕吉。
「我已经听过事件概要了。承办此案件时,我认为适用『从初步调查起通过行为心理分析重大犯罪的特别搜查权利法』,所以才会到这里来。」
「你要把特权法用在这个事件上吗?遗体损坏成这样,确实是异常者的犯罪啦。我们取得把这附近当家的流浪汉的证词,已经逮到凶手了。有必要在初步调查就让罪犯侧写师参与吗?」
「我很清楚,但是——」「啊啊,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随你高兴,反正决定要不要起诉的是你们检察官。」
被交杂半放弃的叹息打断,谕吉和犬饲面面相觑。
「那么……表示警方也同意将特权法使用在这个案件上啰。」
生硬地说完,犬饲打算要掀起蓝色塑料布时,杉浦警部说着「等等」阻止他。「你啊,总得问一下,序号几号?」「○○二。」
下一秒,不只是杉浦警部,周遭所有人全吓得起鸡皮疙瘩一起转过头来。
「黑妖犬!」
不知是谁忍不住惊喊。「又来了。」犬饲搔搔后脑杓。
啰嗦且变态的年轻罪犯侧写师,果然在这里也是知名人物。
「可以请你同意让我拍摄遗体吗?」
犬饲从全黑的西装裤中拿出数字相机,向杉浦警部寻求许可,警部完全不见方才的粗暴态度,白了一张脸连连点头。接着拿指挥现场当借口跑走。
「那家伙在怕什么啊……啊,算了。谕吉,走啰。」
「都是你要说什么遗体是新情人,嫌犯是情敌之类的话啦。」
犬饲似乎不打算听忠告,他戴上黑手套,满心雀跃。脚步轻盈与平常的懒散氛围判若两人,谕吉还得小跑步追上他。
「那么,这次的情人有三个啊……呵呵……还真是后宫呢。」
当他靠近盖在遗体身上的蓝色塑料布旁时,调查人员往四面八方逃走,连鉴识人员也抱着行李跑掉。
……那是早上发生的事。每天都会到公园慢跑的青年,一如往常经过这里时觉得不太对劲。明明只有一棵枝垂樱,树底下却出现了好像树枝的东西……是种了新的樱花树吗?是什么樱花的幼苗呢?他抱着清爽的好奇心跑回头看,那竟然是人类的手臂。像是希望遗体早点被发现似地,诡异地冒出地面。
警方接到通报后,挖出被埋在一起的久坂部一家人,父亲、母亲和女儿。
「……太棒了,难得有机会看见如此震撼人心的遗体呢。」
一口气掀开塑料布的犬饲,称赞着交叠在一起的遗体。
至于谕吉,虽然职业不允许,但他还是别开眼了。今天绝对没办法吃肉,肯定光看都反胃。
四分五裂的尸块发出腐臭以及焦臭味。仿佛随意切分兽肉后,粗暴点火燃烧一般——臭到让人快要昏倒了。那气味鲜明地刺激鼻孔,谕吉无法忍受地用手遮住口鼻。
「喔,只有男人的遗体没有眼睛啊。」
犬饲蹲下身双手合十后,相当感兴趣地凑近遗体。
被认为是父亲的男性遗体颜面损伤特别严重,双眼被挖空,仿佛可以看见脑髓的阴暗就在他的双眸中。诉说着惊声尖叫的下巴大概是脱臼了,纵向大张,下方铺着应该是年长女性的灰色乳房。
「是打算烧掉来毁灭证据吗?不太能确定本意……泥土也有被烧过的痕迹。大概是挖洞,把遗体丢进去后,撒上灯油之类的再点火吧。但很可惜,这还不够,人类可没有办法这么容易烧掉,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脂肪和水分很多……」
「照这样说,其他生物也相同。人类也只要切分、放血之后,就能像猪、牛一样烤得焦香。所以心理学上认为,大概是很难对同类做相同事情吧。杀害、烧烤会让大脑联想到『吃』,但我们没有同类相食的文化。下意识的踌躇就会造成这种半途而废的结果。这种理论是由于他国的某少数民族还留有这种文化,他们可以毫不犹豫支解人类,并且烤得香嫩多汁。」
「你啊……」「嗯?」犬饲挑起单眉看着声音虚弱的谕吉。
「你就算再怎么喜欢尸体,应该没有……吃过吧?」
「这当然,情人是来爱的,不是来吃的。」
谕吉夸张皱起脸,说着「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受不了了……兴奋起来了!我要拍到记忆卡全满!」
犬饲咋舌念着「想要留下漂亮画面,就不能降低像素,这真是让人心烦」后,鼻息紊乱地从各个不同角度,对着遗体不停按快门。
「就分尸来说,切法不太干脆。不能更俐落一点吗?用电锯锯开不就好了吗?是拿开山刀切的啊,唔呣,但是切开手肘的刀法不错。话说回来,挖掉眼睛这点真棒!但为什么只对男人这样做呢,既然要做,就要连女人也……不,等等,女人烧焦的眼睛也非常诱人呢!黏膜溃烂、眼白像蜡烛一样融化,这又创造出了哥德式艺术观——」
「啊!你看,又开始了啦!拜托你,你可以安静点拍嘛!」
他欢喜的声音实在太大了,谕吉用力拍了犬饲的后脑杓。
「痛死了……你也小力一点啊,然后咧,说抓到凶手了?」
犬饲被警告后,看来似乎是愿意安静拍照了。快门声中,谕吉站在离遗体一段距离外,从胸口拿出黑色手册来。
「久坂部百合子,四十一岁,是遭杀害的久坂部家的长女。遗体是她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久坂部百合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目击证人也指认了。」
「杀了自己全家人啊。所以媒体才会报导『杀害家人』,但一个女人有办法做到这样吗?」
「她有共犯,虽然不承认杀人和损害遗体。久坂部百合子和一位名为滨幸三的四十二岁男性一起在公寓同居,警方请他协助调查。他似乎说了『要我承认弃尸也可以喔』。」
「这样啊,这男人还真是高高在上呢。」
「警方的侦讯似乎也陷入苦战……」
激烈的快门声愕然停止,似乎是记忆卡满了,犬饲垂头丧气说着「我还想拍更多情人的照片耶」。
「滨幸三是诈欺通缉犯。」
「诈欺?什么的?」
「结婚诈欺、恐吓诈欺,还有电信诈欺。」
听到这漂亮的诈欺三连发,犬饲手插腰大声嘲笑。
「这当然会陷入苦战啊,你也真是负责了一个麻烦的案子耶。」
「所以我才会『委托』你啊……这个事件用普通的方法可行不通。」
「好吧,不只事前侧写,他们似乎也是值得Introduction一番的对手呢。看这个样子,警方的侦讯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吧,我们总之先等警方移送地检署。晚餐要怎么办?要去吃肉吗?」
「什么?绝对无法……」
谕吉的五官全悲伤地往下垂,摇摇头。
*
十天后,证据和侦讯笔录送到检察厅了。
移送之所以远比犬饲的预想还晚是有理由的。
先不管坚持缄默的久坂部百合子,协助调查时直接以弃尸嫌疑逮捕的滨幸三,总之是个擅长舌枪唇战的男人。
中午开始的降雨越下越大,秋天天气吓人地容易变糟。大粒雨珠接连打在窗户上,几乎都要听不见敲门声了。
在东京地检刑事课的天童寺办公室里,两人等待滨幸三的到来。
「这伤脑筋了,完全被那家伙牵着走啊。」
把警方交上来的薄弱又支离破碎的侦讯笔录丢到一边去,犬饲说出:「到底是日本警察太无能,还是那家伙是专业诈欺师,所以很难看穿,相当难判断是何者呢。」的见解。
「谕吉,听好了,我在接下来的Introduction中赢不了,顶多只能平手,我给出暗示时,你就要强制停止侦讯,明白吗?」
「咦?是……什么意思?」
没听过犬饲这种没自信发言的谕吉吓一大跳。
但犬饲露出大胆笑容,指尖边「咚咚」地敲着鼻下,边思考着什么,抱着期待等候嫌疑犯登场。
不只是这个发言,谕吉还对另一件事感到不安。
(小秀的样子和平常有点不同……是想要做出以第一印象影响对方的「麦拉宾法则」吗?但似乎不够有冲击性耶。)
这里明明不是杀人现场,但犬饲的双手都戴着黑色手套。
(而且说起来,「麦拉宾法则」的目的是利用视觉及听觉信息,让对方产生「这个人是这样的人」的先入为主印象……或许那不是想操作印象,而是遮掩双手这件事本身才有意义呢?)
虽然很细微,但只有这点和平常不同。不管怎么说,犬饲都不会向对手设下无意义的恶魔技巧,但他「我赢不了」这句台词,感觉和黑色的手套有什么关联。谕吉绷紧身体,要自己别错过暗号。
「说个题外话。」「嗯?」
或许是多心,犬饲的沉重声音在室内响起。
「男人这种生物,从基因上来看比女人更脆弱、孤独。你应该也在中学时学过决定性别的性染色体吧?Y染色体和X染色体那个。过去曾出现『总有一天,人类男性这个性别会消失』这个有力假说,可见构成男性这个性别的东西有多脆弱。」
谕吉疑惑地收下巴,不懂犬饲干嘛突然说这个。犬饲没等他回应,又继续说:
「用一句话来说……男人创造出比女人强大的错觉,让女人服从,男人才终于得以证明自己身为男性的存在。」
「我不这么认为,男女平等。只是身体构造不同,不可以有偏见。」
「哎呀,我只是在说也有这类人啦。」
谕吉对儿时玩伴扭曲的推论感到些许不耐,在这种大喊男尊女卑是侵害人权的时代里,仿佛就在否定这一切啊。但就算反驳,他也会用一些困难道理辩驳,所以谕吉只是闷头削铅笔。
久坂部一家分尸杀人案,嫌犯——滨幸三——
把手铐当饰品般轻松戴在手腕上,甚至能露出微笑,非常镇静的滨幸三走进办公室。他五官深邃、眉毛微微上扬、鼻梁高耸,肌肤整体来说是浅黑色,是个轮廓深邃得不太像日本人的美男子。比坐在他正面的犬饲体格壮上一圈,头发也很丰厚,给人充满精力且年轻的印象,根本无法相信他已四十二岁。要是被这个男人追求,女人多少都会动心吧,这是谕吉最直接的感想。
(光结婚诈欺就有六起,受害总金额超过五千万圆啊……)
还以为是更大胆且花俏的男人。结果实际上是这样,表情沉稳,无法相信他让无数的女性哭泣。身穿白色衬衫搭配深蓝色西装裤,打扮也很朴素,是个会配合地点好好装扮的人。
他迟早会以诈欺罪嫌再次遭逮捕,而这次的侦讯只针对他与久坂部一家杀人案的关系——弃尸这部分。
「要说我有保持缄默的权利,并可以选任辩护律师吧,那边那位检察官啊,还是你是列席事务官?」
见他满脸笑意抢先开口,谕吉吓一大跳,睁大双眼看着他。稍微下垂的爽朗眼睛捕捉住谕吉,谕吉顿时无法回话。
「然后,你不是检察官吧。该不会是现在话题正夯的特权法吧,是什么来着,罪犯侧写师之类的人参与搜查吗?」
「你还挺清楚的耶,是谁告诉你的?」
犬饲弯曲背脊,双手交握遮住口鼻问。
虽然滨幸三看不见,但坐他侧面的谕吉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犬饲露出极度愉悦的诡异笑容。
「果然是这样啊!哎呀,可以这样见到你真是太光荣了。我只有在新闻上看过几次,还想着一般人民可以参与搜查,简直跟连续剧没什么两样嘛!方便的话,可以跟你握个手吗?啊,不好意思,我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我是犬饲秀树,请多指教,滨幸三先生。」
犬饲稍微弯腰伸出右手,滨幸三惶恐且开心地用双手包住犬饲的手——谕吉因为无意识的恐怖而不寒而栗,一瞬间,两人碰触的当下,发出了类似杀气的紧张感,仿佛两把刀互刺。
(这态度果然不是平常的小秀……)
运用恶魔技巧的犯罪心理学奇才和天才诈欺师之间的对决在此展开。
「久坂部百合子仍然保持沉默,你呢?」
「我一直表示会全面配合警方和检方调查喔,所以也到警署去协助调查。那时候是想着为了百合子好,所以才协助她弃尸,但我现在深刻反省,我是被感情控制做出恐怖的事情了。」
在折叠椅上正襟危坐的滨幸三,过意不去地垂下眉毛。他的肢体动作夸张得让人觉得他做过头。
(他就是小秀曾说过的「过度反应」类型啊……)
不知是擅长表现自己的想法,还是只是想要蒙混紧张感。表情丰富到这种程度,也相当难以判断是何者。谕吉心想,难怪警方侦讯时会陷入苦战。
「你没有协助杀人吗?」
「当然没有!我为什么非得杀了百合子的家人不可啊?我和她的家人关系也很亲密,他们是非常棒的家人,我也对她的双亲说过将来想和她结婚。当然啦……我在很多地方做过许多坏事,绝不是那种清新洁白的男人,但遇见百合子后,我在心里发誓,这一次一定要好好珍惜女性、珍惜百合子。」
「我是被感情控制——你刚刚说的这个,可以请你说明一下是什么感情吗?」
「我爱百合子,百合子要是有个万一,我也活不下去。如果百合子要我帮她,不管多困难我都会帮,全力做她的后盾。就算与全世界的人为敌,我也绝对帮她。所以她哭着对我说『帮我藏尸体』时,我也帮她搬运已经分尸的家人尸体了……唔、唔……真的很不好意思。」
他吐露心中的复杂情绪时,仿佛回想起悲伤与痛苦般,不知该怎么说话,用手摀住嘴巴。湿润眼睛的水光,静静滴落脚边。
「我真的很痛苦。看见被分成尸块的百合子家人时,我吓到一片混乱,所以只能照着她的指示动作。把车开出来,把切分开的手脚装进好几个塑料袋后载到公园去,拿圆锹挖洞……当时突然说出要烧尸体的人也是她。日本不是有死后火葬的文化吗?我想她肯定是因为罪恶感,想着至少要把家人烧掉吧。所以我急忙去买灯油撒在洞里的尸体上,也把打火机借给她,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百合子。」
「……原来如此。」
犬饲的话极少,只是点头应和爱讲话的滨幸三。
犬饲以前曾经说过,他擅长的恶魔技巧是在把步调带进自己的节奏后才开始。但从旁来看,感觉犬饲已经被带进滨幸三的节奏中了。谕吉滑动笔尖的同时,也开始冒冷汗。
「你的说法很合理,和物证基本上一致……只不过——那是在你真的爱她的情况才成立。」
说完后,滨幸三的脸越来越红,情绪激动站起身,折叠椅都被他的屁股撞飞,「喀当」的巨大声音吓得谕吉肩膀弹了一下。
「等等!我也对警方说了!对了,请去问百合子,百合子很爱我。百合子肯定也感觉我爱她,我真的为了百合子,什么事情都做了!我以前确实做了许多欺骗女性的行为,被通缉、到处躲藏,是个超级渣男。是啊,没错,就算让百合子知道我过去犯下的罪也没有关系。请全部告诉她吧,就算知道我的过去,我相信百合子还是愿意相信一起生活到现在的我,我也是,就算她是杀人犯,她就是她。因为爱她,所以我才帮她。」
「我根本不相信爱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
在谕吉想着「你在说什么啊」的同时,滨幸三似乎也有相同想法,他夸张地用全身表现失望,行动缓慢地扶起椅子再坐下。
「……你说你叫犬饲是吧?你没有情人吗?没有爱过人吗?至今从未遇过任何一个,让你觉得可以献上自己一切的人吗?」
犬饲丝毫不感兴趣地嗤之以鼻。
「没有。」「有想过结婚吗?」「没有。」
与语气热切的滨幸三相较,犬饲的回应相当冷淡。
「太不像话了!特权法是为了什么存在啊?我不是蠢蛋,多少也懂一点。罪犯侧写师就是从不同于警方和检方这些公务员的角度来查看事件吧。既然如此,稍微思考一下我们纯粹的爱也无所谓吧!」
「如果我相信你口中的爱啊什么的,就会做出『你在这个事件中只是久坂部百合子的傀儡』的结论,这样真的可以吗?」
「无所谓,我就是照她的指示做事。」
「因为你爱她?」
「是啊,就是如此。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滨幸三相当有自信地重重点头。
(……啊!)
——就在此时。犬饲脚跟在桌子底下「叩叩」踢着,这是中断的暗号。
「啊啊!不……不好了!」
谕吉双手「碰」的一声用力打在桌上喊着。
「什、什么事啊?」
「那个那……那个、就是……嗯~~呃……」
根本没想好借口,谕吉慌成一片。
在谕吉看来,他不觉得犬饲陷入苦战,侦讯过程中情绪激动的嫌犯不只滨幸三一人,过去甚至有嫌犯在办公室里大闹一番。滨幸三反而可说是还能冷静说话的嫌犯。谕吉原本还以为侦讯相当顺畅,犬饲接下来要出招了吧,没想到……
(怎、怎么办啊!没想到会这么快……)
滨幸三用仿佛看见什么离奇之物的眼神,看着急得冒汗的谕吉。
「我……」
「我?」
「我、我我我、我想要嘘嘘!」
*
在东京地检署的休息室里,犬饲手指夹着点燃的Garam Surya Mild,还没止住笑。他颤抖着声音笑个不停,都快练出六块腹肌了,其实根本没有好好抽完一根烟。
谕吉坐在自动贩卖机旁的蓝色简易长椅上,把冰冷的红茶铁罐贴在自己红透的脸上。
「你笑过头了!」
「你竟然说想嘘嘘……三十五岁了还说嘘嘘……噗哈!」
「因为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啊!」
「哎呀,对不起,其实状况很危险呢。真的帮大忙了,谕吉。」
「是吗?我觉得看起来很顺利耶。」
犬饲边揉泛泪的眼睛边说「并非如此啊」,一脸不甘心地叼起香烟,双手插进口袋里。他不知何时已经把黑色手套脱掉了。
「你没发现吗?我和他之间的对话没有任何进度。别说解开事件谜团了,根本走进鬼打墙迷宫里。现在不管和他说什么、对他设下什么技巧都没用,不会有进展。」
谕吉用「如此断言的根据在哪啊」的眼神往上瞪着犬饲,犬饲一脸「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的得意表情,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
犬饲在谕吉身边重重坐下,翘起他修长的脚。右手拿出口袋,五指在空中动个不停。
「那家伙一开始不是要求和我握手吗?」
「啊啊……这么说来的确是。」谕吉淡色眼珠看向天花板。
「你知道握手带着什么意义吗?」
「握手的起源是证明彼此都没有武器的意思吧。」
「喔~~真难得,你竟然知道耶。但当对方是诈欺师时,这就是更高一级的肢体接触。手掌心和脚底一样,可说是人类第二个心脏的部位。只要一紧张,皮肤表面就会渗汗,如此一来,体温就会下降,当对方有所警戒时,握到他的手就会感觉冰冷。也就是说,不擅交际的人也不擅握手。不只是手汗,握手的强度、距离、速度、时机……握手是超越我们想像的高难度寒暄。」
「他或许确实是诈欺师,但这和握手有什么关系啊?」
觉得不可思议的谕吉,试着紧握自己的手又张开。
「为了要知道我这个人的特征。那家伙心情轻松到可以做这种事情。」
「什么?想知道你?光靠握手?」
两人视线在极近距离对上,犬饲扬起单边嘴角。
「有人说诈欺师是心理战高手,当然也会使用恶魔技巧。我们没什么两样。好险我以防万一戴上手套,不只是我肌肤的触感、体温,他或许连我的脉动也想要知道。那家伙的脑子里,把人类的各种反应模式化,从握手取得数据,计算自己接下来要怎样攻略。」
「只是握手耶?怎么可能,你想太多了吧。」
「检察官侦讯嫌疑犯的时候会握手吗?」
「嗯~~不会……正确来说,是没有往例吧?」
「为什么?」「因为又没有打算和嫌犯搞好关系……啊……」
如果是律师也就算了,对嫌犯来说,检察官就是敌人,根本没有握手的必要。
谕吉灵光一闪「我想到了!」开始热切叙述自己对滨幸三的印象。
他看起来不像是遭通缉的大坏人。
开朗、爽朗,感觉很受女生欢迎。
以及对事件搜查展现出全面配合的态度……
犬饲轻轻点头听着,最后对谕吉送上一个「你完美上钩了」的敷衍掌声,接受掌声的人觉得被瞧不起而生闷气。
「但他也是人类,只要脑袋和心确实链接在一起,就没有无法做到Introduction的道理。我已经找到攻略的线索了……就是久坂部百合子。」
「但她不是持续保持沉默吗?」
「哎呀,爱情的力量还真是伟大呢。」
「小秀,你这句话一点感情也没有……」
实际上,在和滨幸三谈话前——上午时,犬饲已经面谈过她了。但连三十分钟也撑不到,因为她根本一声也不吭。不管问她什么,她那双心不在焉的呆滞眼睛根本动也不动。
「就算拿不到自白也能起诉吧,物证全齐了。干脆在法庭上战斗如何呢?」「绝对不要。」「……喔。」被狠狠一瞪,犬饲一脸「糟糕了,说错话了」的表情拉开上半身。
「我不想要把不承认犯行的嫌犯送上法庭,如字面所示,审判是裁罚罪刑的地方,判断是否该裁罚嫌犯的检察官,怎么可以在自己也不认同的情况下,把事件的验证工作丢给该是裁罚的地方。检察官的工作,不是只有大致浏览警方送交的数据后起诉嫌犯而已,检察官是——」
不小心在谕吉的信念上点火了。警方的调查工作再怎样都只是第一阶段,人类的视野并不完美,可能不管怎样都会在「这家伙是凶手」的先入为主观念下搜查,也不能否定冤罪的可能性——所以重新检证一次就是检察官的工作。谕吉大声吼叫,感觉下一秒就要抓住犬饲的领口了。
「啊~啊~吵死人了……我错了嘛。那也是一种正义的形式。」
「我还以为小秀了解我耶!」
「我可没有否定你相信的东西啊,那么,我们换个切入点吧。」
滨幸三在东京地检署的第一次侦讯就这样结束了。
以防万一,谕吉也做好了延长两个嫌犯拘留时限的准备,遵照犬饲「等我准备好就连络你」的指示,乖乖等待。
这段期间,谕吉一个人每天在不同时间到事件现场去三次,到枝垂樱旁双手合十,看着早、中、晚的景色变化,谕吉用自己的方法努力接近埋尸亲人的久坂部百合子的心情。心痛到都快要窒息了。
「如果是我,肯定……」肯定挥动圆锹时,也没有办法止住泪水吧。
因为不管有怎样的理由,这些人都是血亲啊。
久坂部百合子为什么非得杀死全家人不可呢?
为什么非得把家人分尸、埋起来不可呢?
「杀害家人……啊。」表情瞬间从谕吉脸上消失,最后「意义深远」地盯着地面。
「简直跟那天一样啊,小秀……你还记得吗?」
久坂部百合子父亲被挖出来的眼珠,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
帝真大学二号馆警卫室前,朝里面窥探的谕吉对嘴里塞满洋芋片的男性警卫说:「我今天要去顶楼!」警卫猛力皱起眉转过头,「又是你啊。」「在访客名簿上写十二楼——」「不用写啦。」
警卫挥挥手要谕吉快点离开,谕吉觉得有点闷,他偶尔也想要好好填访客名簿啊。他今天也选择走楼梯而不是搭电梯。
超过八楼后果然很累,他捶捶麻痹的大腿鼓舞着:「加油啊!」在转弯处调整气息,终于爬上最后的阶梯时,从正好抵达十二楼的电梯中,走出身穿泛黄白袍,带着圆眼镜的白发男性。他的手边抱着心理学相关书籍。
「山田教授!」谕吉大声叫住初老的教授。
「喔喔……你是谕吉龙一郎啊,好久不见啊。」
「山田教授看起来相当健朗,久疏问候了!」
他没有想到会见到教授,而且教授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真是太光荣了。谕吉深深一鞠躬,视线全被地板占满。
初老教授名为山田誉,是帝真大学的名誉教授。他抓住自己厚重的眼镜上下晃动,顶着一张开朗笑容朝谕吉走近。「哎呀哎呀,头抬起来吧。」拍拍谕吉肩膀的手直接滑到他的臀部,用力掐了一把。
「哎呀!」「呵呵,仍然是有弹力的好屁股呢。」
「真……真是的……山田教授一点也没变啊。」
谕吉边摸被掐的屁股边回以苦笑,每次见面,山田教授不是隔着衬衫戳他乳头,就是问着「那话儿今天有精神吗?」这种胡闹问题往他股间一抓,绝对会做些什么性骚扰行为。但不会让对方不快,这就是山田教授独特的个性。他是个少年般享受对方反应,爱恶作剧的人。但他绝对不会对在校生做出这种行为,恶作剧的对象相当限定。
「你父亲健朗吗?」
「很好,检察长退休后,每天都在家里看书。」
「以前相当受他关照呢,请帮我转达,希望他随时都能来玩。」
「谢谢您,父亲肯定会很开心。」
用夹子固定在山田教授胸前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反射光芒。
其登录序号为○○一,在特权法实施的同时,被认可为这个国家的犯罪心理学专家,第一位参与重大犯罪搜查的一般人民,也是这七年间最为活跃的犯罪心理学家。也常在媒体上露面,就算不太了解特权法,也有许多日本国民认识他吧。
「我还想说是谁在尖叫,原来是你啊。」
罕见披上白袍的犬饲从走廊那头走来。
「又在恶作剧了吗?这家伙还是处男,别这么性感地玩弄他啦。我来陪你吧,还是说,对我不满呢?」
「你的反应根本就是习以为常的行家啊,一点也没新鲜又可爱的色色感。」
「教授的手法再更色一点,我也会喘得更好听一点。」
下流的玩笑话交错,谕吉跟不上步调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说着这样的对话,但在山田教授面前,犬饲的眼神相当平静,可以感觉到尊敬与亲爱之情。山田教授也如同看着儿子般,一脸温柔。两人间存在着谕吉无法介入的师徒爱。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在美国最早发现犬饲有犯罪心理学者的才华,挖角他过来的就是山田教授。据犬饲所说「他似乎想要我当他的情夫」,但大概是玩笑话,不是真的。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穿白袍。」
「因为今天不是在我的研究室……不好意思,教授,要向您借研究室。」
「别在意,尽量用吧。但是,要让我听见好消息啊。」
「我知道了。」顺从低头的犬饲点头回应后,山田教授离去。
帝真大学二号馆的顶楼,说是为了山田教授的心理学研究而准备一点也不为过。
为了临床研究做好隔音设施的房间,连保管过去的临床实验数据与学会数据的房间都有,可说是个心理学博物馆呢。
在这些房间当中,他们借用了其中最宽敞的山田教授的个人研究室。
在白袍衣摆飘动的犬饲带领下,谕吉紧张说着「打扰了」走进研究室,接着被与犬饲研究室完全不同的整齐室内吓了一大跳。要不是犬饲太懒惰,这大概才是教授及副教授们研究室原本的样子吧。
「再怎么说,这次有三具遗体。多花了一点时间准备,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那么谕吉,就让我们来侧写吧。」
「准备什么啊?」「在这边。」
犬饲使了个眼神后,随着「叩、叩」的脚步声,往更里面那扇门走去。
先说了「再怎样都没办法在学生进进出出的研究室内弄啊」的前提后,犬饲带谕吉走进被称为书房的房间里。被要求先进入的谕吉小心翼翼地踏进房里。
「哇……」
微暗灯光照明下,三坪大小的书房处于令人相当震撼的状态中。
书柜与墙壁上毫无空隙地贴满犬饲拍下的大量遗体照片的放大版。连疑惑到底是怎样粘贴去的天花板,还有不小心就会踩到的地板也贴满满……让人仿佛跳进埋葬遗体的土堆当中,谕吉背脊发凉,不禁颤抖。或许隐约闻到土壤的气味加深这种感觉吧。虽然不至于无法忍受,谕吉还是捏起鼻子,犬饲在他身旁深有同感说着「嗯,当然有臭味啦。」斜斜站立。
「我推测了遗体被烧前的状态,用纸黏土重现。有些部位还没有全干,要是乱摸会让你的手指变白,小心点啊。」
为了查案,鉴识小组和科学搜查研究所也会尝试用黏土复原被害者生前的颜面及骨骼,但不常听见用纸黏土来做。
「你一脸『为什么是纸黏土啊』的表情,待会儿就会知道了。」
「……咦?」现在才发现有个意外的人物蹲在房间正中央。
在遗体的部位前,她拿着雕刻刀在变硬的纸黏土上雕刻。亮橘色鲍伯头随着她每个动作轻轻摇摆。
「这不是琉衣嘛!」「你来了啊……千圆钞……」
琉衣上半身穿着刺痛眼睛的萤光色宽松连帽T,下半身穿着短裤,一身好活动的装扮。难得见她没穿打工地点的制服呢。
「这是你第一份工作,最起码第一次要好好向承办的副检察官问好啊。」
「我知道了……我会照秀树说的做啦……」琉衣无声站起身。
从连帽T肚子上的大口袋里拿出全新的登录证,夹在平坦胸前,就着一双迷蒙的眼对着谕吉微笑。
「根据适用重大犯罪之行为心理分析特别搜查权利法案事件……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七……西城琉衣,在此运行行为科学搜查任务……」
「根据权利法,参与人数无上限。我和琉衣两个人一起协助调查。」
「那、那是没有关系啦,但是……这样好吗?」
特例状况让谕吉手足无措,琉衣还是个没有任何罪犯侧写师相关经验的菜鸟,连犬饲也陷入苦战的这个事件对她来说会不会太早了啊?
「谕吉,你可别小看这家伙。她虽然还年轻,天赋可是在我之上。」
「我……保证绝对会帮上秀树……而且……」
「这对我来说,似乎是我最擅长的领域。」留下几乎消失的声音后,她静静拿起纸黏土做的手臂。妖艳地用手指抚摸以照片为基础重现的手臂切面,看着被粉末染白的指腹,露出黑色微笑。
「那么,琉衣,有哪里『不自然』吗?」
犬饲从口袋中拿出红色油性马克笔,打开笔盖。
「那我从父亲先开始喔……」
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的谕吉喊着「等等、等等!」插入两人之间。
「你们到底打算要干嘛啊?」
「喔,对不起,我忘记说明了。」
「秀树……这种少根筋的地方也好可爱喔……」
「一点也不可爱啦。」谕吉鼓胀左颊,双手环胸。都特地把人叫来了,希望他们别把承办副检察官丢在一边,自行开始验证啊。
犬饲和琉衣这几天几乎不眠不休,拿纸黏土重现遗体烧毁前,也就是被分尸后的三名被害者。犬饲在现场之所以从各种角度拍照,就是为了用在这里。
听说是琉衣计算烧焦融化的脂肪量,以及肌肉萎缩的收缩程度。谕吉此时才第一次知道,她擅长的领域似乎是「遗体损坏」相关部分,而且知识量与经验值轻松远远超越犬饲,犬饲骄傲地炫耀徒弟的能力——经验值……不久前才登录为罪犯侧写师的人耶?谕吉感到很奇怪,但他刻意不碰这个问题。
重现三具分尸遗体的纸黏土,被排成完整的人形。各部位没有黏起来,而是稍微有一点间距地摆着。
谕吉、犬饲、琉衣三人并排站着低头看纸黏土遗体,这样一看,鲜明感受到那些遗体真的是完整的三个人啊。
「原来是这样……所以才用纸黏土啊。」
纸黏土干了之后轻,容易搬动,最适合拿来拼凑遗体。
「不只因为轻喔,还可以这样接上去、分开。普通的黏土一个不小心就会真的黏在一起,但纸黏土不需要担心这点。」
犬饲蹲下身拿起脚踝部分,将切面紧密结合给谕吉看。
「切分遗体时,不管怎样都会有零碎的肉片喷飞。所以实际将分尸的尸块凑在一起后,常会出现肉量不足的状况,如果是拿能俐落切分家畜的屠刀来用就另当别论了。但这次并非如此,你边看遗体的照片边听,我觉得有问题的地方有两点。」
弯曲膝盖,把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后,琉衣的手摆在妹妹一分为二的躯干上。
「第一点,只有妹妹遗体的切面很不自然……内脏有一点不太够。」
「那不就是因为你刚刚说的肉片喷飞吗?」
遗体解剖后也显示相同结果,那是切分时造成的损害,在警方调查下,也从被视为支解现场的久坂部家的浴室排水管中发现脏器和肉片。
「我是在看完解剖数据后才这样说……警方似乎对父亲眼球消失这件事感到很异常,但我更在意妹妹的遗体。人类的身体要是从正中央切开,大肠和小肠就会四散,你来看她的这个切面……」
琉衣对着妹妹的下半身说着「有一点『刨开』的痕迹」,把手指戳进去。
「我想着怎么只有她被切开的部位特别下面,才发现没有子宫……」
琉衣边碰触切面边继续说明,犬饲在她身边蹲下,看着她的手边。发现犬饲「咯咯」笑着,愉悦地扭曲嘴唇后,谕吉有种不好的预感。
「据我推测——」
琉衣说出口的内容让谕吉过度震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琉衣毫不在意谕吉的反应,只是淡淡继续说下去。
「接着是第二点,烧掉遗体的理由也让人很在意。久坂部百合子看着烧起来的家人……什么想法也没有吗?」
「那是——」谕吉想像那一幕感到很难过,咬紧下唇。
「谕吉,我来说件某深山聚落的事情吧。这是实际到六十年前为止还在日本发生过的事实。没有电车也没有公车的村庄,当时有自家车的只有极小部分的有钱人。在这个贫困阶级聚集的深山村落,要是有人生病或受伤死亡,因为没有搬运的手段,所以村民只能淋上兽油烧掉,绝对不让死者的家人看见。这么做的理由,不仅因为会刺激家属——」
「还因为盯着火焰看时,丧失感也会跟着加重。家人被烧的那一幕……正常人根本无法目视……」
她的声音特别哀伤。
「或许有什么『非得烧掉不可』的理由吧……」
「琉衣几乎全说完了。也就是说,我们不认为这是如滨幸三所说,只是模仿火葬。杀害、分尸、焚烧,实际做出这三阶段举动『杀害家人』的久坂部百合子——接下来,我们就要剖析她的深层心理。」
父亲的眼珠与妹妹的部分子宫不见了,而且至今没有找到。警方与检方的搜查小组现在仍努力进行搜查,从下水道周边、公园周遭、搬运遗体的滨幸三车辆,真的可说就连一根毛发也好,他们拚了命寻找任何可以打破久坂部百合子沉默的证据。
日本的搜查机关很优秀,即使如此还是找不到,该不会……
谕吉至今前往公园好几次,四处问搜查相关人员「应该不可能吧」,当然,所有人都干笑回答「不可能啦」。谕吉因此松了一口气,努力说服咕嘟咕嘟涌上来的第六感。
「应该找不到了吧。找不到遗体的一部分,烧掉了……我想,你应该也大致猜想到了,那我就从结论说起……」
谕吉的不好预感,正确来说是几乎可以肯定的异常推测,被一个罪犯侧写师断言完全说对了。
犬饲只转动眼珠,谕吉绝望地看着琉衣。
只有这点——希望她可以说「不是」啊。
「……吃掉了。」
*
在拘留期限即将结束前,检察单位进行了久坂部百合子的第二次侦讯。
没办法找到新的证据或是口供,就很难延长期限。
也就是说,今天的Introduction是胜负关键。如果没办法揭穿持续沉默的她的内心世界,没办法打败滨幸三取得口供,那么检察官只能拿物证起诉,接着在法庭上继续攻防。这类事件当然很多,但和谕吉目标的正义相距甚远。
在那之后,谕吉睁大双眼重新阅读大量的侦讯笔录以及证据,做好万全准备。
决一胜负吧——谕吉三人刻不容缓朝办公室走去,
「那个……小妹妹是犬饲老师的女儿吗?」
在东京地检署刑事课的楼层前,琉衣被警卫挡下来了。
「你没看到这个吗?」
琉衣十分不悦地拿起胸前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给对方看。
「所以说,外表……谕吉副检察官啊!这种小朋友真的是罪犯侧写师吗?骗人的吧?应该不能放她过去吧。」
警卫双手抓住谕吉肩膀,喊着:「我不想被骂啊!」前后激烈晃动谕吉的身体……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被挡下来啊。
因为外表的印象很重要——虽然很小一套——谕吉拿钱买了套装给琉衣换上,却变成小孩子扮家家酒偷穿父母套装的感觉了。再加上为了表现出认真的一面,前一晚把她的头发染黑,这又显得她更加年幼,结果反而造成负面效果。
「不、不可以用外表判断一个人啦……」
「是啊,没错,的确是这样,但那个女生,不管怎么看都还是小朋友啊!」
虽然也能理解警卫不知所措的心情,但她不折不扣是国家认定的罪犯侧写师啊。
「秀树……怎么办啦……他说不可以让我过去……」
琉衣语带哭声说着「是我的第一战耶」,嘟起嘴巴悲壮倾诉着靠在犬饲肩膀上。
「这真是伤脑筋了,没办法,只能向他证明你是个如假包换的成年女性了……嘿咻!」
说完后突然——犬饲强硬搂住琉衣腰部,如跳国标舞般十指紧扣,让琉衣的背反折,接着,两人鼻尖紧贴在一起。
事出突然,害得谕吉「呜哇」大叫,他还以为两人要接吻了。
「在这种地方会害羞吗,琉衣?」
犬饲声音低沉甜腻地对着琉衣低语。
「不会,没关系喔……第一次在东京地检署发生……太让人兴奋了!」
「哎呀哎呀,那我得背上怎样的罪啊。」
「窃盗罪吗?偷走……我的身心的……」
「可能是我的违反善良风俗罪吧。」
犬饲的声音性感过了头。
警卫的思考大概短路了,嘴巴微开,像块岩石僵在原地。
「拜托让他们过去!拜托,现在立刻!」
谕吉边说着「你们给我分开」,硬是挤进两人之间,边用尽吃奶力气要求通行:「不可以让这对行动性爱留在这边!那更危险啊!」
久坂部一家分尸杀人案,嫌犯——久坂部百合子——
才刚走进办公室,犬饲突然说「把你的桌子拉远点」,谕吉只好把桌子拉离嫌犯坐的折叠椅,他一坐下来,椅背都撞上墙壁了。谕吉抗议「这么远会听不清楚声音啦」,但犬饲充耳不闻,急急忙忙躲进置物柜里。
「小小小、小秀,等等,欸?你在干嘛啊!」
「干嘛……躲起来啊,看不就知道了?」
「知道啊!不是这个意思,你要让琉衣一个人来吗?」
琉衣重重叹一口气打断两人的对话。
「是我说想要这样的啦,千圆钞。你就安静记录,不管我和她有怎样的对话,绝对都别插嘴,答应我。」
早已在检察官位置落座的琉衣,是三人中最冷静的一个,喝了一口自备宝特瓶里的水后将瓶子放到地上。这一连串动作,仿佛轻轻低头碰触水面润喉的水鸟。
无法着地的短脚,比她头顶更高的椅背。但她的存在感重重落在房间正中央,用来弥补她压倒性的娇小也绰绰有余。
「会、会不会紧张?琉衣,你……应该是第一次吧?」
琉衣不屑地哼声一笑。
「紧张?怎么可能。就算说明,你肯定也不会懂。」
该说是决心还是觉悟呢。她那散发出奇妙压迫感的魄力压制着谕吉,连犬饲似乎也有相同感受。
「喔喔,好恐怖,我根本才是菜鸟啊。这家伙的经验值可是超强,不需要担心。没问题,我也会好好听,真有万一,我也会冲出来。」
「又讲那个?所以那个经验值到底是什么?啊……」
——「叩、叩」。
谕吉被敲门声吓得赶紧坐下,琉衣狠狠瞪着眼前门扉,摆出横眉竖目的表情,犬饲迅速躲进置物柜关起门。
警卫带着比前几天更憔悴的久坂部百合子进办公室。
看见眼前坐着的不是检察官而是小孩子让她一瞬傻了一下,但立刻抿紧唇。
包含脸蛋和体型在内,她明明是个美女,肌肤却没有水润感。大概因为突然变瘦,眼角和嘴角有不符年龄的多数细纹。
谕吉事前已经听说,看起来,她不只不吃看守所提供的餐点,连水也坚持不喝的传闻是真的。
……这常在坚持沉默的嫌犯身上见到。不愿自白,也就表示不只深藏心中的真相,连犯案前的苦恼与纠葛等全都累积在自己心里。但人类的精神没那么强大,心中的容器最终会碎裂,无法承受罪恶的重量而走上自杀一途。因此,看守所为了防止嫌犯自杀,会严格确认他们的衣物以及带进去的物品。
不吃——也就表示拒绝活着。
或许她根本不想赎罪,想要就这样饿死吧。
(你得要活下去才行……)
谕吉加重握住铅笔的力道,在心中对久坂部百合子说话。
(赎罪不是抛弃过去的自己,而是承认。)
警卫走出去后,沉重的寂静顿时弥漫房里。
久坂部百合子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地板看。
随时都要脱口而出「好想死、杀了我、干脆快点判我死刑」的表情。
「就让我省略开头说明吧。我名叫西城琉衣,是罪犯侧写师。这里只有那个副检察官和我,让我们……慢慢说话吧。」
琉衣细小的声音真的有传进她的耳中吗?好不安。果然还是让小秀来比较好吧,谕吉静静瞄向置物柜。但犬饲没采取任何行动,就表示还不是插嘴的时候吧。
「我第一次杀人是十四岁……」
(什么?)
「咦?啊……」
琉衣突如其来的告白后,久坂部百合子的动摇和谕吉的震惊交叠。
置物柜里传来憋住气息的轻笑,这只有谕吉听到。
「我杀了我爸,然后还有妈妈,和放学回家的姐姐……」
「你也……杀了家人吗……?」
久坂部百合子沙哑的声音颤抖,目瞪口呆看着琉衣。
难以置信,久坂部百合子开口说话了。
虽然和这次的事件无关,但光是她出声,就足以让谕吉吓傻了。
「不是单纯地杀害家人,我杀了爸爸还吃了他,也杀了目睹这一幕的妈妈、吃了她,连放学回家的姐姐也一起,我全……吃了。」
听见「吃了」,久坂部百合子微微绷紧肩膀。
「我没说谎,是七年前的事。我当时才十四岁,大概是害怕对社会造成的影响吧,似乎有限制媒体报导。如果你觉得我说谎,你晚一点可以问看守所的人,就算不知道详细状况,肯定也会有还记得的人告诉你确实有这件事。」
久坂部百合子的视线没有从琉衣身上移开,成功吸引她的注意了吗?
「你听过成年孩童这个名词吗?」
大概是想表示不知道,她轻轻摇头。
「是指因为家长虐待,或是在有问题的家庭里,承受心理创伤,也就是精神伤害而长大的孩子。我就是成年孩童,而且发病得很早,会做出非常残暴的举动,成了一个会有破坏性冲动的小孩。」
(琉衣……是、是在讲你自己耶?)
琉衣的语气相当冷静,仿佛在谈论一个第三者。
谕吉在此感受到某种恐惧。
成年孩童——在没办法让孩子像孩子一样长大的环境中成长,也就是「被迫得成为大人」的孩子。缺乏喜怒哀乐,非常成熟,社会上一般当成「好孩子」看待,个性也有听话的倾向。谕吉想起自己大学时代学到的知识,想着「原来是这样……」放下铅笔。琉衣超越她年龄该有的沉着是因为有这样的背景啊。
(这是不需要记录的内容……)
听她说话吧,谕吉决定在旁守护两位对看的女性。
「我爸很易怒,妈妈眼中只有自己,他们两个很常吵架,让人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结婚。他们两个每天、每天都大声互骂,姐姐上国中后就开始翘家、和不良少年打混,整个变坏了。就算我年纪小,也能轻易想像理由。因为在家里……也不开心啊。」
「那你怎么做?」
「我只能发抖、哭泣……我是家里最弱小的一个。就算痛苦,就算不想待在家里还是只能忍耐。想哭的时候就在浴缸里哭;想大哭的时候就把莲蓬头开到最大掩饰哭声。只要这样,爸爸、妈妈和姐姐就不会对我说『你干嘛哭』来找我出气。我想到这个方法时,才小学一年级。」
(这根本不是小学生该思考的事情啊……)
说到这里,琉衣慢慢站起身。她脱掉套装外套,卷起左手袖子。手腕内侧有数也数不尽的自残伤疤。还有如静脉粗大,肿成蚯蚓般的伤疤。
近距离看见这个,久坂部百合子倒吸了一口气。
(……是自残的伤痕。)
一想到当时还年幼的琉衣,在父母激烈争吵中发抖、畏惧,最后无法忍受这份痛苦而拿刀割自己手腕时的心情,怒气便涌上谕吉的心头。也无法原谅身边人不够关心,让她走上这条路。被逼入绝境的她,真的无处可逃吗?学校呢?邻居呢……都没有人发现吗?
「做这种事情也不是因为想死,我只是,希望爸爸和妈妈可以发现而已。我们家已经怪到我会做出这种行为了,我也在这个家里耶,所以,希望爸爸妈妈可以再更喜欢彼此。肯定是有什么理由,才会下定决心结婚的啊,还生了我和姐姐两个女儿,所以我好希望他们两人相爱。希望他们可以好好看着我、爱着我……」
琉衣整理好衣服后坐回位子后,加上一句:「说来话长了呢……」
*
迎接十四岁生日的琉衣,胸口怀抱着「至少今天肯定会——」的期待,一放学就急急忙忙跑回家自己烤生日蛋糕。
她想着,就算爸爸、妈妈和姐姐不会说好吃,也会因为彼此说笑「你手艺也太差了吧」、「有够难吃」,然后一起笑着吃蛋糕吧。只要这样就好了。就算父母从明天开始又大声互骂,至少今天想要一家人一起度过。希望可以和家人一起欢笑。
『欢迎回来!』
妈妈结束兼差回来了,琉衣努力开朗迎接她,但妈妈视若无睹。
丢下一句「我累了要去睡」的母亲,把袜子和外套随意一丢,在起居室榻榻米上倒下。
接着,父亲终于下班回家了。虽然有不好的预感,琉衣还是没有抛弃希望,全身抖个不停还是努力想挤出『欢迎回家』。妈妈,快起床,爸爸回来了——即使知道喊了也没用。
但是琉衣还没全部说完,就先听见父亲大喊大叫的怒吼。
『你这家伙!是母亲吧!你那什么不像样的样子啊!』
『……怎样啦,我也很累耶。又不是只有你去工作。好啦好啦,我起来收拾总可以了吧,明明都不做家事就只会出一张嘴,有够了不起啊!』母亲厌烦地抓头发起身。
『不过只是一周三天,一次几小时的兼差,是在累什么啊!我可是正式员工耶!比你工作多了不只几十个小时,你还有脸要我做家事?』
『什么叫做不过只是啊!不就是因为你赚不够,我才只好出去兼差啊!等你赚够多了再来讲这种话!』
歇斯底里的母亲抓起近在身边的遥控器,砸到地板上。遥控器大幅反弹后,超级不凑巧打上父亲额头。啊啊……琉衣因为恐惧缩起身体。『开什么玩笑啊!』这声怒吼大声响起,几乎让人的头要裂开似的。
住手、住手啊。拜托,今天就好了,好好相处啊。
只要今天就好了啊!今天是我生日耶……
『啊啊,我已经受不了了!我要杀了你!』
被父亲抓住头发的母亲,发出怪声的同时甩开父亲的手,冲到厨房来,推开琉衣,抓起琉衣摆在一旁要拿来切蛋糕的刀子。
琉衣跌倒还擦伤膝盖,但双亲丝毫没有留意。
明明因为吵架而让女儿受伤了,但他们眼中还是只有彼此。不,或许连彼此也没有看见吧。怒气冲昏头的两人,神色相当恐怖,紧张的气氛中,琉衣连一声痛也喊不出口。
『你老是这样感情用事!什么杀了我啊,快把那种东西放下!』
看见父亲与母亲挥动刀子纠缠在一起的样子,除了恐惧之外还能有怎样的情绪呢?琉衣觉得自己快疯了,她想要闭上眼睛、摀住耳朵大喊「不要~~」,但这声尖叫不是出自自己口中,这是母亲的声音。
『老、老、老公!喂,别吓我啊,骗人的吧,老公!』
以奇怪姿势倒下的父亲,口中吐出大量鲜血,全身痉挛。
刀子插在他的胸口,母亲惊慌失措,又哭又喊慌了手脚。
『琉衣,你在干嘛!别发呆,快一点叫救护车啊!快一点!』
救护车……?
为什么?刚刚不是还大喊着要杀了他吗?
让他去死不就好了吗?
可以救他吗?不行啦,就这样,杀了他吧。
因为,要是得救了,他们两个,又要开始吵架了啊。
『……Happy Birthday……to you……』
歌声自然从琉衣口中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唱歌。
或许是想要唱首祝贺歌曲,给从压抑中解脱的自己听吧。
『Happy Birthday……dear……琉衣……』
琉衣无力起身,踢飞母亲,给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父亲最后一刀。父亲再也不动了,即使如此,琉衣还是一刀、又一刀,无止尽地挥下刀子。碎裂的肉片溅到琉衣脸上,她捏起肉片往嘴里送。虽然细细咀嚼得稀烂,但只觉得腥臭、油腻。
第一次果然不好吃,但自己做的,就是这样啊。
『蛋糕……好好吃喔……妈妈也一起吃吧?』
姐姐也快回到家了,全家人一起吃吧。
*
听完琉衣惊人的过去,久坂部百合子连一声应和也说不出口。
琉衣突然低下视线。
「遭逮捕之后,不管哪个精神科医师,都诊断我有重度精神疾病,建议我住院。不管是哪个医生,不管是谁,都不想治疗我。亲戚改名换姓搬家,拒绝收养我。我在少年观护所里,一直想着,我应该会这样孤单死去吧。去住院,打会让我意识蒙眬的点滴,吃一大堆药,像个活死人一样活下去吧……」
突然,她的眼角绽放了一点笑意。
「那时来找我的人,是一个自称是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年轻男人。他开口第一句话就对我说。」
——下一次生日时,准备巧克力蛋糕吧。
「我笑出来了。我拥有的早就不是可以吃生日蛋糕的人生了耶。因为年纪受少年法保护而得以免除极刑,但接下来的食衣住行没一项自由。我一直到死……都是杀害家人的西城琉衣。没有人会祝福我活下来。我想着,这人是在说什么啊。」
接下来,根本没人问,这个罪犯侧写师却开始热切谈论起,为什么日本人说到生日蛋糕就会想到草莓奶油蛋糕呢。对当时的琉衣来说,是很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根本没仔细听。
但他每天缠人地,跑来对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琉衣移送矫正学校之后,也来问她「过得好不好」,完全不碰触事件的内容,只是有趣地对她说着人类深层心理的话题。
「奇怪的人……我虽然这样想,不知不觉中却开始期待他的到来,期待和他说话……」
时间流转,事件发生即将满一年。
——我今天带了个好东西要来给你。
——什么?
——生日蛋糕。
因为禁止送食物,所以他隔着玻璃给琉衣看了三张照片,琉衣着迷地盯着照片看。
第一张是个完整的蛋糕,上面还摆着用黑色巧克力笔写上「生日快乐」的白色巧克力片,歪七扭八的蛋糕上插着十五根蜡烛。
第二张是切分好的蛋糕,摆在两个盘子上的照片。
接着第三张是……
——这是我第一次烤蛋糕,超级辛苦,还真困难耶。
是他穿着围裙吃蛋糕的自拍照。
——喂……如果是你……愿意听我说话吗?
听我说那天的真相——琉衣一字一句慢慢说,渐渐地无法忍住涌上来的东西,终于放声大哭,呜噎和泪水都止不住。
已经不再会有人指责她哭泣了,她已经没有用水声遮掩哭声的必要了。
家人,已经不在了。琉衣只是把所有的痛苦全告诉他。
他想要知道琉衣的心情,所以一直到会面时间的最后一刻,都只是点头说着「这样啊」,听她说话。
「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没有任何人能理解我的心情。仿佛只凭杀害家人的这个事实,就判断我异于常人。他对我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怀抱着什么,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如果你自己不明白,我也还只是半吊子,所以我们一起思考吧。」
(登录序号○○二不就是……)
谕吉偷偷看了置物柜一眼。
说起七年前,就是犬饲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登录序号○○一是日本犯罪心理学第一人的山田教授,他的徒弟就是○○二,不管怎么想都是犬饲。
(这么说来……)
犬饲前几天才说过。
『蛋糕体没能好好膨胀起来……做甜点真的很难耶。』
终于知道在说什么了。那也不是他酒醉胡乱说出口的话。
第一次做蛋糕,他肯定失败好几次吧。和食谱大眼瞪小眼,陷入苦战,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为家人做这个蛋糕呢?二十八岁的年轻男性罪犯侧写师,尝试理解犯案前的「西城琉衣」是怎样的人。
「不好意思,说了这么长的故事。我今天啊,和你说话是我身为罪犯侧写师的第一个工作,就和那天的他相同……」
「……」久坂部百合子低下头。
「一起跨越难关吧。背负罪恶活下去是很痛苦的事情,现在为了安慰自己哭泣也没有关系。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我们都要活着,背负着这一份后悔才行。而且,只要哭,就会肚子饿……」
久坂部百合子消瘦的脸庞滑过一道泪水。
「回去后要好好吃饭喔。稍微打起精神来后,再和我聊聊吧,下一次,请让我听你的故事,好吗?」
「嗯……不……好的,谢谢你……罪犯侧写师小姐。」
谕吉紧咬嘴唇,低头看着空白的笔记本。
因为她的外表幼小,让人完全忘了,琉衣可是那个犬饲的徒弟呀。
(这除了琉衣以外谁都办不到,真是漂亮的恶魔技巧……)
犬饲先前曾经说过「自我披露」是相当难以运用的高等技巧。暴露出真实的自己,让对方产生「竟然对我说到这种程度」的想法,是打破对方心防的一种恶魔技巧。
(原来我们的视线得和久坂部百合子等高才行啊。)
下一次,久坂部百合子肯定会开始叙述这个事件吧。
延长拘留期限的理由,用「为了等虚弱的久坂部百合子恢复体力」申请就可以了吧。
*
隔天,久坂部百合子提出如果是琉衣,她愿意说出一切的要求。
在看守所好好吃完当天提供的早餐后来到地检署的她,和前一天判若两人。
……久坂部百合子总计三次的侦讯就这样结束了。
谕吉三人背对着夕阳,在东京地检署的休息室里稍作歇息。谕吉买了草莓牛奶,慰劳结束长时间侦讯而筋疲力尽的琉衣。师傅则是说着「就第一次来说相当出色呢」拍拍徒弟的头。
「你说的琉衣的经验值,是指她对自己犯下的罪的心中纠葛吧。」
「不,我单纯在指她杀的人数耶。」
谕吉喷出口中的红茶,单手拿着饮料罐擦拭嘴巴。
还以为他说了好话对他另眼相看咧,真是吃大亏了。
「这样一来,感觉可以好好整理久坂部百合子的侦讯笔录了。」
「我如果能得到她的临床检查协助,就能写成论文了。」
「对我们罪犯侧写师来说,酬劳就只有这个了啊。看你论文内容的好坏,迟早会带你去参加学会。山田老师会带你去吧?」
「呵呵,秀树还是一样讨厌学会呢。」
受到心爱的犬饲依赖,琉衣开心地晃动双脚。
「那么,谕吉,我也差不多该认真起来了。琉衣,你明天开始回去打工。要是请太多假会被开除吧?」
「我也想要列席……」
琉衣嘴巴抵着草莓牛奶的罐口,怨恨地抬头看谕吉。
「明天将再次展开和天才诈欺师的Introduction,那么,该怎么攻击呢?单调攻击也赢不了啊,拿珍藏的必杀绝招出来用好了。」
「必杀绝招?我也不知道的恶魔技巧吗?」
「嗯~~如何呢?」
(这样啊……)
谕吉狐疑地盯着儿时玩伴的侧脸看。
犬饲「咚咚」地敲Garam的烟盒底,敲出一根烟,下唇抵着滤嘴。
久坂部一家分尸杀人案,嫌犯——滨幸三——
因为犬饲在大学有课要上,所以滨幸三第二次侦讯在隔天下午进行。先别说久坂部百合子,滨幸三的拘留即将在今天期满。大概是连续几天进行了冒险攻防战的关系吧,谕吉紧张到连午饭也吃不下,引颈期待犬饲到来的心情胜过一切,让他在室内来回走着。
「连房间外都可以感觉到你的不冷静耶。」
敲门声轻轻响起后,房门打开。谕吉对犬饲的打扮吓一大跳,全新的白袍,双手戴着黑色手套,还戴上黑框平光眼镜的犬饲现身在办公室中。
他昨天确实说过「要攻击」,但没想到竟然是从服装进攻,谕吉有点混乱地问他:「你那身打扮是怎么了?」
「看起来很有学者风范,很帅气吧。」犬饲得意地把眼镜往上推。
「……不知道你本性的女学生们应该会尖叫个不停吧。」
「外表超越我们想像的重要,据说人类从视觉获得的信息量超过八成。虽然是非常遗憾的事情,不过我认为日本的求职活动就是最简单明了的例子。在书面审查时,人事负责人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履历上面的照片。不管有多丰富的学、经历,都可能因为一张照片被刷掉,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相当合理。」
落座的犬饲边靠上椅背,边说出谕吉不太想听到的现实。
「但也不需要因此盯着镜子悲观,我想说的不是指脸蛋美丑,只要在笑容、发型、胡子、表情、妆容、服装……各方面下功夫,妆点自己,带给看的人诚实的印象就可以了。我都建议没办法通过书面审查而烦恼的学生这样做。」
他平常似乎意外地认真当一个老师呢,谕吉觉得有点感动。
「那么,这和戴眼镜的学者有什么关联?」
「滨幸三是个高超的诈欺师,肯定记得只见过一次面的人的反应。而且都过了这么多天,肯定也想好几个攻略我的公式了吧。」
「小秀,没问题吧?」谕吉老实一问,犬饲耸肩回:
「哎呀,副检察官先生,别这么担心。我说我这次会认真了吧?为了这样才穿这身装扮,我想要稍微操作他从视线中得到的信息。和上一次看见我时的外表不同,光这样就可以打乱他的步调。」
这似乎是心理学中的新近效果与印象操控。
「这一次就是真正的麦拉宾法则了吧。」谕吉原本只打算在心中想,却脱口而出了。
「嗯?从你口中听到这个名词还真新鲜。说来说去,你很认真学习嘛。但是,在旁看了我的恶魔技巧将近七年,再怎样也该记起来了吧。但很可惜,麦拉宾法则只能用在第一次见面。我这次要用『错误标签化』。」
(好像听过耶。「标签化」是指固定一个简洁的印象,所以「错误标签化」就是把曾经固定的印象重设的意思吧。确实对已经想好攻略法的对手来说,或许很有效果吧……)
谕吉手抵住嘴,沉浸在思考中,犬饲对此抱持着「仍然对工作充满热诚且认真呢」的肯定态度。
但是,恶魔技巧要让精通心理学且个性邪恶的罪犯侧写师来用才有意义,诚实且正义感强烈的谕吉没办法完美驱使。被一知半解的知识耍得团团转反而有出现漏洞的危险性,所以犬饲转了个弯警告他:
「你这个蹩脚演员可别用啊,你就在旁当观众就好,我接下来就让你看一场精采的秀。」
*
滨幸三带着柔和的微笑走进办公室,和久坂部百合子正相反,他似乎相当享受看守所内的衣食住,健康的氛围与上回无异。
白色衬衫上有淡蓝色直线,为他增添爽朗气息。眼睛所见的大概就这样,他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在走进办公室后,一瞬间露出奇妙的表情,谕吉和犬饲都没有错过这点。
「咦……犬饲先生,你先前有戴眼镜吗?其实视力不太好吗?」
滨幸三看似关心地询问,不知为何有点踌躇地在椅子上坐下。
(他在警戒小秀耶……肯定发现恶魔技巧了吧。)
只是穿上白袍、戴上眼镜而已,滨幸三却因为眼前的男人一瞬间绷紧身体。
犬饲彻底露出极坏的笑容,冷淡安抚他「别太在意」,那也是上次隐藏起来没让他看见的表情,滨幸三脸上的和蔼渐渐变淡。
「为什么不让我和百合子见面?」
滨幸三十分缠人地要求和久坂部百合子会面,这当然不可能允许。谕吉回想起刚刚才和犬饲聊到的内容。
『如果他开始说想见百合子,那就是推他进陷阱的机会。』
『为什么?』
『那家伙的绝对自信,就是久坂部百合子的存在。』
看见机会如此快来临,谕吉情绪激动,但犬饲完全不回应滨幸三「想见百合子」的要求。
没有应和,也没有否定,只是满脸笑容看着滨幸三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你是怎样,从刚刚开始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他抖动着绷紧的厚实颊肉,瞪着犬饲。
「让我见百合子!至少让我确认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到什么痛苦的事情。我想听她的声音,这太奇怪了吧,根本是侵犯人权啊。就算只有一眼也好,让我见见她!」
谕吉明显感觉到两人的节奏与上次不同。犬饲双手环胸、满脸笑容,看似游刃有余,与之相较,滨幸三逐渐失去从容,说出口的话也开始混杂歪理。
「久坂部百合子自白了。」
「……什么?」
滨幸三的表情僵住。
但那也只有一瞬间,接着仿佛威吓对方般挑高粗眉。犬饲说出的新消息让滨幸三突然改变态度。他摆出一副「别开玩笑了」的样子,堂堂挺出胸膛。诈欺师到底有几张脸啊?
「你要说她是自白了什么?杀人?弃尸?警方老早从物证来判断是她杀了人并埋尸的,不是吗?」
(喔,完全如小秀所说耶。他也会使用恶魔技巧!)
滨在第一次Introduction时的态度明明那般配合,现在却不断正当化自己的行为,激动地大声斥责。这也是犬饲常使用的恶魔技巧之一,利用心理胁迫的「道德高压」。
如此也能理解为什么警方在侦讯时会被他耍得团团转。至此,已经搞不清楚滨幸三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了。
「犬饲先生,你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啊,百合子到底是自白了什么?我们现在就来逐一确认,那和我的供词到底吻不吻合吧。」
这男人可是相当严谨地仿真过侦讯状况。
他准备好各式各样武器,以备可以对犬饲的每字每句立刻做出反击。如果不是这样,不可能如此迅速回击。久坂部百合子自白了——检方会做出这种攻击大概早就在他的设想范围内了吧。
过了一会儿后,犬饲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开始说:
「比起这个,我得要先道歉才行,我认同你们两个人的爱。」
「咦?啊、啊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滨幸三一瞬间露出疑惑表情,接着「哎呀哎呀」表现出成就感似地用力吐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犬饲先生能理解了啊。走到这一步真的花好长时间,警方没一个人相信我,唉,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啦,因为我是结婚诈欺的男人啊。如果连最后希望的罪犯侧写师也是没血没泪的人,否定我们的爱,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男人还真多话啊……)谕吉内心相当佩服他。
滨幸三滔滔不绝,都让人想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换气了。
「那么,百合子到底说了什么?是说想要见我吗?」
「你认为久坂部百合子是爱你哪一点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全部啊。我爱着百合子的全部,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喔,理由啊……」
至此应该表现出同情他立场的犬饲,态度突变,对他嗤之以鼻。
「提问的人是我,我可不记得我有给过你提问的权利。」
犬饲突然「锵」的站起身,与之同时,他丢出自己的眼镜。
比谕吉和滨幸三两人的眼睛追着眼镜在地面弹跳的动向更早一步——
「你在这里拥有的权利,只有缄默权,以及选任辩护律师的权利!从现在开始,你只能用『是』、『不是』来回答我!只要说出这之外的任何一个字,我就全面采用久坂部百合子的自白作为足以起诉的笔录,就从现在开始!你想保持缄默也可以!我们有久坂部百合子的自白笔录就够了,赏给你的这段时间,不是让你用来主张,顶多只是确认久坂部百合子的自白内容而已!」
犬饲突然开始怒吼,不只滨幸三,连谕吉也吓一大跳,脸上失去血色。
他平常总是摆出冷淡或是高傲的态度,就连儿时玩伴的谕吉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大声对人怒吼的模样。
「听懂就回答。」
「是。」两人声音低沉得仿佛在地面爬行。
前一刻明明还那样笑着,这短短时间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现在犬饲脸上,只有喜怒哀乐的「怒」字。
犬饲抿紧唇,冷淡地低眼看滨幸三,缓缓坐回位子上。
(这是……「道德高压」!)
终于找回冷静的谕吉这才发现。
他拿道德高压对峙道德高压啊,而且还是压倒性超越滨幸三的态度落差。滨幸三也没想到犬饲认同他与久坂部百合子的关系后,会突然如此激烈地朝他露出獠牙吧。
接下来是仿佛以法律界为目标的新手们参加研习时的生硬交互。他到底有怎样的作战计划啊?对记录对话的谕吉来说,只以「是」、「不是」进行的对话容易纪录,但这真的可以称得上是使用特权法的罪犯侧写师的正确侦讯吗?
滨幸三似乎也有相同想法,对谕吉使了好几次眼色。
「你和久坂部百合子是高中同学。各自就读不同大学,高中毕业十五年后,你从毕业纪念册上找到久坂部百合子老家的电话,并打过去。理由是你在九州的事业失败,虽然回到东京来,但身边没有认识的人很寂寞,所以想着,如果初恋情人久坂部百合子还单身,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吃个饭,所以才打电话。对吗?」
「……是。」
「你当时有想要和她发展成男女关系吗?」
「……没有。」
「你有和高中时要好的男同学们联系吗?」
「……没有。」
「你有和五个女孩子联系啊!我们也已经取得她们的证词了。你还记得其中一个叫做今泉明惠的女性吗?你在之后和今泉明惠吃饭时,也对她说『你是我的初恋』,你还记得吗?」
「那个,请问这和这次的事件——」碰!
犬饲大掌用力拍上桌子,让滨幸三的嘴角抽了一下。
「是、不是,哪个!」
「唔……是……」
滨幸三颤抖声音,又偷偷看了谕吉一眼,那是寻求协助的眼神。
(该阻止吗?还是……)该相信犬饲呢?
如果通过律师对「近乎威胁的侦讯」提起告诉,且被认定为事实后,就会让法官对检方留下不好的印象。犬饲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了要登录为特权法的罪犯侧写师,有个可与司法考试匹敌的「登录资格考试」,他可是一次就过关。
(我们在侦讯中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否定嫌犯们的人格和侵犯人权——但这个基准非常暧昧不清且困难。
两人到目前为止的对话还算过关,虽然犬饲的态度极度高压,但他有慎选用字,谕吉冷静的脑袋如此判断。
相信他吧。这不是对滨幸三的言行不耐而做出的粗暴举动,这肯定也是他口中的恶魔技巧之一——不管滨幸三朝谕吉使出怎样求救的眼神,谕吉不带感情滑动铅笔的手都没有停下来。
「你和久坂部百合子是从四年前开始交往吧?」
「是。」
「去她老家打招呼是交往三个月后的事情吧?」
「是。」
「你对她的双亲说你们想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她的双亲也同意了。你们两人订下婚约,也开始和久坂部一家人密切往来,正确吗?」
「是。」
「但你没有带久坂部百合子到滨家打招呼。你老实对久坂部百合子说,这是因为你与几件诈欺事件相关遭到通缉,所以没有办法到老家露脸,她百般烦恼之后,还是决定接纳你的过去。久坂部家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百合子和她妹妹,对吗?」
「对……是。」
滨幸三的脸色越变越奇怪。
犬饲至此一边翻阅久坂部百合子新的侦讯笔录,一边问问题,但他此时阖上笔录,双肘静静撑在桌上,十指交扣。
「你和久坂部百合子的妹妹有性关系吗?」
「没、没有!」滨幸三不停摇头强烈否定。
「这样啊,那我告诉你来自警方的新消息吧。警方认定了部分子宫和胎儿从久坂部百合子妹妹的身体被取出,且犯行者企图隐匿这个事实。」
——只有妹妹遗体的切面,很不自然……
和琉衣一起利用纸黏土做出的遗体侧写时,她曾指出,妹妹遗体的某个部分呈现出相当不可思议的切法。
——没有子宫……
女性的腰部是在「肚脐」之上,凶手不是朝这个最细、最容易切开的部位,而是朝比腰部更下方的部分,连骨盆一起强硬切分开。
犬饲在一整面墙的遗体照片上用红笔加上记号,补充「切面附近完全没有犹豫或踌躇造成的伤痕,这也相当不自然」。
——根据我的推测,只有妹妹被伤到骨盆,就算削断骨头也要硬切开身体。妹妹缺少的器官是子宫和……大概是,胎儿。
「之所以分尸,容易搬运大概也是理由之一,但分尸双亲也包含混淆视听的意图。真正的目标,是要处理掉妹妹肚子里的胎儿。对吧?」
「不、不对、唔……不是!」
「慢慢看见杀人的理由了呢。你对久坂部百合子的妹妹下手了。因为这样,所以久坂部百合子拿起刀,不,是你让她拿刀了吧?」
「不、不是!不是!不是!」
滨幸三瞪大的眼睛充血,放在双脚上的拳头冒着冷汗,都染湿深蓝色西装裤了。
「你巧妙操控她杀了自己的家人,好不容易从妹妹体内拿出胎儿,但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就切成碎肉冲进马桶里。你期待胎儿能不腐烂,完全冲进下水道里,再怎么糟糕都希望拖延被发现的时间,但同时,你也需要让三人的遗体早点被发现,让久坂部百合子立刻遭到逮捕。所以你才会提议在远离久坂部家的地方,刻意醒目地掩埋三人的遗体。你打的主意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滨幸三大吼大叫试图打断犬饲追问,犬饲只是「哼」声嘲笑回应后站起身,唰地一声俐落脱下白袍。
变成全身黑的他单手撑在桌子上,探出上半身靠近滨幸三。
「不、咿……!」不断重复大喊的「不是」堵在他的喉咙。
别想要在心理战上赢过我——漆黑的双瞳抓住了滨幸三迷惘的双眸。
(脱掉白袍了……)谕吉傻眼。
「人类的心容易忘记罪恶,因为你自己的经验,你肯定很清楚这点。所以需要在久坂部百合子因为杀害家人的罪恶感责备自己时让整件事情曝光,要是她随着时间过去而冷静下来会让你头大。要趁着检警做出『久坂部百合子之所以杀害家人是因为你劈腿』这个结论之前。」
「不……不是……」
「这是什么『不是』,我现在可没有问你问题。」
「那是——」
「我说过我不接受『是』和『不是』以外的回答!」
随着怒吼一起喷出的口水喷在滨幸三身上,完全缩成一团的滨幸三泪眼往旁边看,对着谕吉微微开口说:「帮帮我……」
(还没……还没有问题。冷静一下啊我,还没有触犯可视化法……)
就算是一根睫毛的细微动作,也不能让滨幸三看见谕吉的同情,身为列席者,谕吉只能装作毫无感情,静静承受他的视线。
犬饲没有要求往旁边看的滨幸三转过头看他,因为这个姿势能让犬饲的声音直接传进滨幸三耳里。
『谕吉你听好了,诈欺师最害怕的就是被害者的反击。这个事件中,从物证来看,对被害人下手的明显是久坂部百合子,但是……换个想法,这次事件中的被害者到底是谁?只有被杀的人吗?和滨幸三这个诈欺师犯下的多起结婚诈欺没有关联吗?滨幸三现在最害怕谁的反击,思考后,答案只有一个吧。』
如果不想听,逃走就好了,但滨幸三还坐在这里,连起身的意思也没有。
虽然喊着「不要,我不想接受侦讯」跑出去也会被警卫拦下来,但其实他心里深处,无比想从犬饲嘴中听见「被害者」说出的话。
(因为他需要知道被害者——久坂部百合子到底做出怎样的反击!)
「你知道,不可以让久坂部百合子正常思考。你用『婚约』这个词操控久坂部百合子的心,和她约定,结婚后就能有身为女性最棒的幸福未来,对她诉说幻想般的精采梦想。但是,看穿你过去的人出现了,就是久坂部百合子的妹妹。女人对男人的场面话很敏锐,她妹妹大概查出你是被通缉的『结婚诈欺师』了吧。她知道姐姐被骗了。于是,你想到偷偷和她妹妹见面,用巧妙的话语欺骗她。接着,你连她妹妹也想要控制,利用肉体关系来控制。」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我妹妹,竟然怀上幸三的孩子了。
昨天——久坂部百合子满脸泪水,在琉衣面前吐露压抑于心中的苦恼。偶尔会在想起时茫然自失,琉衣好几次鼓励她,她终于说出整件事的真相,脱离滨幸三这个男人的控制。
——妈妈……从以前就比较疼我妹妹……
百合子,放弃吧,难道你要妹妹堕掉孩子吗?还是要她生下没有父亲的小孩?因为母亲试图说服她,让久坂部百合子的未来笼罩在黑暗之中。
「利用女人活到今天,最后被所爱的女人逼入绝境的感觉如何?」
「……不、不是……」
这个「不是」包含着「你在说什么啊」意思的憎恨,滨幸三脸面向谕吉,只有黑眼珠转过去瞪着犬饲。
「看你的表情,似乎还没发现啊,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从杀人到逮捕的速度超乎异常这点,反而将你一军了。」
这个事件从搜查第一天开始即已适用特权法。
谕吉接到承办案件的电话后,从他口中听见事件概要的犬饲,立刻建议他这个事件适用特权法。犬饲关注的是遗体的损坏与损失状况,拍完照片后,犬饲在离开前对指挥现场的杉浦刑警说:
——记得采集嫌犯们的粪便。
因为久坂部百合子不愿意进食,所以很难采集,但精神充沛每天吃完三餐的滨幸三排便顺畅,搜查小组就偷偷采集了他的粪便。
「科学搜查小组现在正以事件的重要物证调查你的粪便,可别小看日本的科学搜查小组,你吃掉遗体一部分这种小事立刻就能查明。而这代表了什么意思,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
滨幸三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
「但是……犬饲先生,杀人的人是百合子耶……」
「我没允许你说『是』和『不是』以外的话。」
「杀人的是百合子,这是事实,只有这个我不会认罪……」
「侦讯到此结束。久坂部百合子杀害家人的罪孽沉重,但你的罪更重。」
犬饲最后绕过桌子站在滨幸三面前,抓住他的领口。
谕吉焦急地「啊」了一声站起身,落地的铅笔在他脚边喀啦喀啦响着。
「……爱不是剥夺,而是保护。久坂部百合子接纳了你的过去,不管你是怎样的人都爱着你,你却束缚住她的心并加以控制,甚至还让她杀了自己家人,我无法原谅这样的你。男人啊,不只是喜欢上的女人,连她的家人也要一并爱着、保护,那才是真正的爱——你给我记好。」
(小秀……)
最后这段不是以罪犯侧写师身分说出口的话,而是犬饲个人的心情。
蕴含他的信念与想法的台词,终于让滨幸三沉默了。
*
「事件发生的一周前,妹妹对我坦白她怀了幸三的孩子。吓到我的不只这件事,还加上,妈妈要我放弃和幸三的婚约,说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要我放弃幸三。妹妹坐在妈妈身边,满脸爱恋地摸着肚子。我太过震惊,连之后和妈妈、妹妹说了什么,怎样道别都不记得。接着,我回到和幸三同居的公寓,逼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仿佛……该说按下奇怪开关吗?突然变了一个人,怒吼着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那和豁出去的态度完全不同。他责备我这个人的个性、态度、价值观、对未来的蓝图、我的存在,包含女人依赖男人到底有多愚蠢在内,好几个小时……激动地骂我骂到天明。」
最后,久坂部百合子被情绪激动的滨幸三软禁在浴室中。
不分昼夜监视她、限制她的行动。
滨幸三有过去当诈欺师从女性们手上骗来的充足储蓄,所以没有出去工作的需要,日出到日落,再到附近的野猫们开始活跃的深夜时分都待在公寓里,一直对着久坂部百合子破口大骂,强化对她的精神控制。久坂部百合子可以安心的瞬间,只有滨幸三到厨房拿食物,或是为了上洗手间离开时的极短暂时间而已。
当她疲惫不堪不小心睡着时,就会被他以「起来!你根本没打算听我说话吧!」骂醒。
「一般来说,一周的时间并不会让人感觉很长,对我来说却是一段没有尽头的疯狂时间。他的话……很有道理,我根本无法否定他说出口的话,甚至还给他过度评价。深切感觉自己愚蠢、悲惨,不断重复批评自己。不仅如此,甚至开始觉得,勾引幸三这个出色男性的妹妹下贱又贪婪,而我的母亲竟然袒护这种妹妹和那个肮脏孩子,我开始为自己有这样的家人为耻。如果你问我不觉得很奇怪吗?现在的确会觉得那明显相当奇怪……但当时的我没办法做出正常的判断。对他唯命是从,他说出口的话都是绝对。最后,他对我说出了恐怖的话。」
——如果你觉得活得那么痛苦,也有反省,那要不要去死?
「他打开浴室门锁,把刀子、大的开山刀、锯子丢在我面前。他温柔抱住我的肩膀,让我握住凶器,对着我说了好几次『我爱你』,还说『真正该死的不是你啊,百合子,全都是你妹妹的错。她骗我、威胁我。她拿我和你的婚约当筹码,所以我只好无奈配合她啊』,他十分痛苦、哀伤痛切地阐述他为了我弄脏自己,我开始没办法原谅妹妹和袒护妹妹的母亲。」
久坂部百合子就在精神错乱的状况下回老家,最先攻击妹妹。
母亲听见尖叫后从厨房跑出来,她追着母亲到浴室,刺杀了母亲。滨幸三就在久坂部百合子背后监视她。为了在邻居听见声响跑来查看时,说些「似乎是有点激烈的家庭争执」这类借口。
——这样一来,你就能保住我和你的爱。
看着眼前已丧命的母亲与妹妹的尸骸,不可思议的,久坂部百合子感到一股成就感。
——把尸体分尸吧。得把尸体处理掉,为了好搬运,把尸体切开吧。
滨幸三在背后说着「来,好好握着」,让久坂部百合子握住锯柄,他的大手接着从上方温暖包住她的手。当她将锯刃避开骨盆抵在妹妹腰部时,他说着「不是那里」,要她切更下方,那是子宫的部位。
她不知道自己分割家人花了几个小时,走廊和久坂部家的浴室染成一片血海。
——处理好之后,我们两人一起逃走吧。
——别担心,我陪着你。
——百合子,我爱你,我只有你一个人。
「就在大致分好,正在厨房里物色大塑料袋时,幸三突然大叫『百合子!』接着听到两个男人激烈争论的声音。我立刻发现对方是回到家的父亲,一看墙上时钟,那比他平常回家的时间还早。我这才想起,父亲不久前曾提过公司也订定了零加班日的事情。我觉得是我自己太蠢,不想要怪罪在幸三身上,一心想着得要救幸三才行,冲出走廊,朝着父亲背部举起开山刀。就在那瞬间,父亲转过头看我的眼神……像是遇见恶魔一样……」
女儿对父亲的感情很特别,反之亦然,父亲会把女儿当成这世界上最重要的存在,其理由也在心理学上获得证实。
对女儿来说,父亲担负提升「自我肯定感」的任务。
「被割喉的父亲虽然身负致命伤,但还活了一段时间。他倒在地上,抓住我的脚踝,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来还是张大嘴,抬头看着我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的视线没办法离开父亲的眼睛。感觉那似乎是要我『别走』,那本来该是在结婚典礼上看向我的眼神啊。我背叛了父亲的爱。理解失去的东西有多大时,我好悲伤、好悲伤,最后我……后悔了。」
给久坂部百合子父亲最后一击的人是滨幸三。
深夜三点左右,两人偷偷把遗体搬到公园。观光景点的枝垂樱旁最近刷新,所以土壤很柔软,他们才会选定这里。
——你就那么害怕你爸爸的眼睛吗?
滨幸三边埋遗体,边问久坂部百合子。
——可以让爸爸的眼睛,变成没有看见这一切吗?
——我明白了,我也当你的共犯,你爸爸的眼睛也正好有两个。
——你要说把后悔吞下去吧。
滨幸三暂且把埋尸工作交给久坂部百合子,走回座车到附近的量贩店买灯油。
正巧就在此时,流浪汉看见她挥动圆锹掩埋尸体的这一幕。故意让车子发出巨大声响,吵醒正在睡觉的流浪汉也是滨幸三的策略之一。
在滨幸三「再怎样也没办法生吃吧」的劝说下,久坂部百合子也回应「是啊」。
放火烧遗体,等到遗体开始噗噗冒烟后,滨幸三拿起两把刀,用力朝遗体刺进去,把父亲的双眼挖出来,将其中一把刀交给她。
——那么,百合子,这就是我们的结婚典礼……
「我可以如此客观说这件事情,是不是代表我已经脱离他的精神控制了呢?即使如此……我对自己犯下的行为,还是无法全面认为是他的错,没办法打从心里恨他。这是因为我爱他吗?现在,我已经搞不清楚了。我在看守所思考了各种可能性,嗯……可说是『或许』这一类的假设。其实不是他让我变得奇怪,而是我让他变得奇怪,也有这种可能性吧?因为他欺骗了许多女性,躲匿生活到现在啊。不觉得他没有执著于我的必要吗?要是状况对自己不利,就和以前一样,抛弃女人……抛弃我逃跑不就得了吗?」
*
不管发生了多重大的凶杀案,都会随着时间过去被人类淡忘。
从犬饲研究室的窗口可见茶梅的粉红色花苞,当它们开花时,世间肯定又会因为其他事件而骚动吧。
时光流逝的速度比时针更快速,只要一发呆,回过神时已经被抛在后头了。还以为才夏末而已,冬天立刻就到来了,根本不记得有过秋天。谕吉向犬饲寻求认同时,犬饲笑他「这就是你已经是不折不扣大叔的证据,这是『贾内定律』啊」,似乎随着年纪增长,对时间的感觉也会越变越短。
与叹气说着「越变越冷了耶」的两个大叔相比,享受留有夏日回忆的发热青春的大学生们还穿着短袖。谕吉往下看着广阔的校园摩搓手臂说:「看了就觉得冷。」「光是年轻,日常生活就充满了兴奋与感动。情绪的高扬也会影响体感温度喔。」犬饲肩膀扛着看上去很艰涩的原文书,淡淡说道。
……差不多要到学生们交论文的时期了,所以谕吉被迫陪着犬饲一起打扫研究室,犬饲整理书柜,谕吉则负责分类垃圾。
关于久坂部一家分尸杀人案,确定起诉久坂部百合子与滨幸三了。
久坂部百合子不仅承认所有犯行,还自行请求极刑,谕吉在理解这点的情况下,也在文档上加注「她情堪怜悯,多少有量情减刑的余地」。不知道法院会做出怎样的判决。
至于滨幸三,又因为新出现的罪状遭到再次逮捕,官司似乎会拖很久。
证据和数据已经离开谕吉手边。虽然这是个可以期待平步青云的案件,但不知为何,谕吉把功劳让给气势凌人想出人头地的前辈检察官,谕吉龙一郎的名字也从临时办公室上消失,他又变回流浪副检察官。
就在事情告一个段落后,因为谕吉个人想感谢犬饲协助侦办适用特权法的案件,问他想要什么谢礼,他边别开眼边小声说:「……打扫。」
请了特休的谕吉一大早就到研究室来。
太阳都已经西下了,脏乱房间的打扫仍处于极困难的状况中。
……终于看见地板了。
平常就超级讨厌整理的犬饲,很快就会厌烦打扫跑出去抽烟,所以谕吉只能边提供能吸引他兴趣的话题,边拿抹布擦地板、拿吸尘器吸地。「再加油一下啦。」如此鼓励儿时玩伴也是谕吉的任务。
「小秀,你觉得滨幸三啊,真的爱久坂部百合子吗?」
「爱有很多种形式,我觉得他应该爱着她吧。只不过,那个男人只能在控制女人的情况下爱她。我之前也说过吧,从基因上来看,男人比女人脆弱且孤独。但也不能把这个当理由就是了。」
「这样啊……但是,你那段话中,有一点我无法认同。」
谕吉粗暴地把抹布丢进不锈钢水桶中。
「啪沙」的水声响起,犬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转过头去。
「没必要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一起保护吧。」
「谕吉?」这不像他会说出口的冷漠说词,犬饲感到不太对劲。
犬饲无言看着蹲着缩成一团的谕吉后背。
「保护那个人就好了吧,为什么需要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一起保护啊?」
拧干湿抹布的手指力道逐渐加重,抹布都快要被扯烂了。
挤干抹布最后一滴水,把抹布丢到地上后,谕吉站起身:
「这么说起来,你的初恋对象啊……」
「谕吉,你怎么了,不太对劲喔?」
「我没有不对劲,不对劲的是小秀吧。你为什么不来我家了?为什么不提起我的母亲?你想要当作二十五年前那件事情没发生过吗?如果这就是你口中『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要保护』的爱情,那也太让人厌烦了。真的很麻烦。我才不想要因为那种理由而受你保护。」
谕吉抛下这句话,甩干手上的水气,毫不客气地逼近犬饲。
谕吉几乎可说诡异地扬唇微笑,从犬饲手上拿走翻译为《邻居为异常罪犯》的书籍。
「你在说什么啊,玛丽亚阿姨是……是自杀的不是吗?」
「是啊,证据就是事件的全部,如果证据说是自杀,那就是自杀吧。」
「?」
他的措辞明显不对劲,虽然只有一瞬间,犬饲皱起脸。
「我说错什么了吗?」「……不。」「先别说那个,别停手啊。」
谕吉说着「整理着重效率啊」接着把犬饲完全没考虑分类乱塞一通的书全部拿出来,重新排列。还边碎念着「这就是整理白痴的典型排法啊」。
「说什么先别说那个啊……是你先找架吵的吧。」
犬饲装作要去拿其他书,偷看了儿时玩伴一眼,想确认他刚刚的发言和平常的他到底有没有矛盾。
『证据就是事件的全部。』……等等喔,犬饲从屁股口袋拿出Garam烟盒,在手上玩弄……『怎么可以在自己也不认同的情况下,把事件的验证工作丢给该是裁罚的地方。检察官的工作,不是只有大致浏览警方送交的数据后起诉嫌犯而已。』他想起几乎听到耳朵长茧,谕吉那名为正义的信念。要是被否定,他肯定会如烈火般愤怒。
「啊,你又想要抽烟了!不是刚刚才去抽而已吗——」
责备他偷懒拿烟盒在玩的这段话,被激烈拍打研究室门的声音盖过去。
「谁啊……是来交论文的学生吗,哇啊!」
谕吉会吓一跳也是当然,才安静一会儿,「碰、碰」声又激烈响起,与其说敲门,这气势根本要破门了吧。学生来访才不可能这么粗暴。山田教授敲门也更温柔,但又想不出其他有谁会来这里。
犬饲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表情也变得严肃。
「好、好激烈喔……」「你待在那边别动。」「啊,小秀等等啊。」
谕吉没抓到他的黑色衬衫衣角。
「有人来访这么没家教的吗?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警察,快开门。」
「啊啊?警察?我说啊,如果是特权法的『委托』,就要事前先打电话——」
「小秀,我来开门吧。」
谕吉的手覆盖在要转动门把的犬饲手上,有点强硬地抓住他。
「你找不到警察找你的理由,对吧?因为他们要找的是我。」
看着谕吉用清澈的眼直直看着自己点头,「为什么要找你」这理所当然的疑问涌上犬饲心头,但他把犬饲推到身后开门。
是便衣警察,三个体格很好的男人。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谕吉冷静地朝他们致意「让你们久等了。」这让犬饲心头涌上不安。
「你是谕吉龙一郎吧?」肌肤浅黑的警官从胸口拿出工整折好的白纸。
「你们还找到大学来啊,我还想和他稍微多说点话耶。真希望你们至少等到我回家。」
「你想被怀疑你伪造证据吗?我们也可以把那家伙一起带走喔。」
警察朝犬饲投射锐利视线,但谕吉甩动浅棕色头发说:「别这样说,他虽然是精通犯罪心理学的罪犯侧写师,但我今天只是单纯以儿时玩伴身分来玩而已。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有话等到警署再说。」无情的警察根本不想听谕吉说话。
虽然警察马上收回怀里,但「逮捕状」的粗大文本一瞬间跑进视线中,只有犬饲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只能不停眨眼。
「喂、喂,谕吉?这是怎么一回事?」
犬饲抓住他的肩膀要他转头,谕吉仿佛忽视犬饲的存在,没有转过头。
为什么不看我。说话啊,喂,谕吉,好好对我说明啊。
「十六点二十三分,谕吉龙一郎,现在以杀害早乙女飞鸟以及弃尸的罪名逮捕你。关于二十五年前谕吉玛丽亚自杀的案件,也请你到警署详细说明。」
见惯的钝银色手铐。
毫无抵抗伸出的双手。
喀嚓——犬饲怎么可能轻易接受铐上手铐的不讲理旋律呢?
「喂、等等!你说『早乙女飞鸟』,和『谕吉玛丽亚』?」
两个警察靠紧谕吉身侧,要将他带走。
犬饲试着阻止他们,一位警察抓住他伸出的手。
「你……竟然隐瞒我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
为什么不转头,为什么不找借口、不道歉也不辩解啊!
从早上到现在,不就有让你说话的机会和时间,甚至是多到有剩啊。
「唔……够了喔,快点……放开,你这家伙!」
犬饲连追上背影逐渐变小的儿时玩伴也不被允许,他理智线崩断,甩开抓住他双臂的警察,气息粗乱对警察拉开嗓门:
「你给我说明是怎么一回事啊!那家伙可不是会去杀人的家伙啊!我每天都在思考犯罪心理学的事情,要说谁最近有可能杀人,我杀人的可能性压倒性地高啊!」犬饲大喊着客观的自我分析。
那种直率到几近笨蛋,跟正义感聚合体没两样的男人,难以置信他会去杀人。而且被害者还是「那个人」耶。
和机器人没两样的警察眉毛动也不动,像是没听见犬饲响彻走廊的反驳。瞥了一眼大喊到喘息不止的犬饲,以一副「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的态度歪头看他。
「黑妖犬——犬饲老师,你难道不知道吗?证据就是事件的全部。因为找到了杀人的证据,我们才会逮捕凶手。」
抛下「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后,警察转身离去。
*
(没必要连喜欢的人的家人也一起保护吧。)
「那是……什么意思啊……」
犬饲搔乱一头黑发。
「难不成你……真的『杀了』那两人吗?」
最近,他有时会觉得谕吉有点不对劲,而种种微小却明显的奇怪言行,竟是发展成今日局面的前兆,犬饲身为心理学专家却没有发现。就算后悔仅仅几个月的过去,也没办法避免事态发生,但谕吉或许曾发出求救信号啊。自己到底是怎样回答他的呢?——好丢脸,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恶,谕吉这个混帐。为什么不跟我说啊!就因为我不是警察、不是检察官,连律师也不是吗!连你也要说『一介普通人』吗……」
脑袋和心理都跟不上,光站着就用尽全力,视线开始摇晃,脚步不稳。
「不、不对!冷静下来,证据才不是事件的全部,好好思考……」
身为罪犯侧写师的自尊,不允许他跪地哀叹。
——对了,我的梦……我的「潜意识」是不是还记得什么?
犬饲背靠墙壁拚了命思考,尝试挖掘更深、更遥远的记忆。
「我那天……看见了玛丽亚阿姨的遗体,和全身是血的那家伙。」
那天,东京下起第一场雪。
美丽的红,为包裹在纯白雪花中的儿时玩伴和他的母亲染上鲜艳色彩。
吐出白色气息后紧接着吸入铁锈臭,年幼的犬饲,只能将两人悚然却也妖艳的愁美深深刻印在眼中。
『啊,小秀,你好慢喔,已经晚上了耶?』
一半身体染红,头发被雪花染白的谕吉——笑着转过头。
因为还是孩子,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犬饲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呆呆在旁看着身边的大人们兵荒马乱。
「唔!」意识如唰地掀起沙尘暴般一片模糊。
不行,没办法想起更多了。
……犬饲抱着头蹲在地上。
明明所有事情都起因于那天啊,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甚至不惜前往美国,到底想学什么、想得到什么、想要保护谁的什么啊。
就算能改变未来也无法改变过去,明明清楚明白这点啊,为什么会如此愚蠢。
谕吉母子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