谕吉龙一郎走在位于高井户的帝真大学校园内,沉重脚步显现他从未有过的不悦。检察官象征的秋霜烈日徽章,就在他量身订制的初剪羊毛意大利制西装左胸口闪闪发亮。但他徽章上的菊叶是银色,和一般检察官的金色不同。
「……啊啊,又是副检察官先生啊。」
闲闲没事做的男性警卫拖着垃圾袋在二号馆警卫室旁,捡学生随手乱丢的空罐与口香糖时,发现几天就会来访一次的访客而抬起头。
「今天一定要让我签名!」
「不,你靠脸就可以过去了。」
学生与教职员以外的人来访时,就要在访客名簿上签名。但谕吉不是一个月而是一周来一次,频繁时更是隔两、三天就会来一次,所以几乎被当成大学职员看待。即使如此,正经八百过头的谕吉,每次来访都想要签名,所以和男性警卫的这段对话几乎是固定桥段了。
「不,今天呢,我要确实留下我是为了那个笨蛋前来的确切证据!」
谕吉搔乱继承一半英国人血脉的浅棕色头发,「啊啊真是的!」他似乎想起什么讨厌的事情,清澈的眼睛气得上吊。感觉不出早已三十五岁的娃娃脸彻底垮下来。
「你和犬饲老师吵架了吗?」
男性警卫罕见地对他们的关系表现出兴趣。
「并没有!没有吵架啊!」
谕吉脸上的青筋一条一条爆出来。
男性警卫察觉到「啊,这是副检察官单方面发火啊」。
不小心碰到可能会被烫伤,警卫没继续吐嘈,随便扫一扫后回到警卫室,隔着柜台递出访客名簿与笔。
「那只有这次特别让你签,准备签名单也要钱啊。」
「太棒了!小秀你给我记住……这就是要写在你的丧礼签名簿上的名字!」
谕吉边念恐怖的台词,用力刻下日期、时间与名字。但还是无法隐藏他的好教养,笔迹中虽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气,仍旧相当端正,漂亮如字帖。
男性警卫发呆低头看见谕吉的好身材与充满生气的身影,脑海中闪过「可惜的帅哥」。
男性警卫这才发现一件事。
「你今天的包包真小耶……」
谕吉龙一郎正在写「郎」这个字,听到男性警卫这句话抬起头。放在柜台上的手拿包扁扁一个。
「我今天不是来找那个笨蛋变态玩。」
「那你今天来干嘛?」警卫忽视了他在笨蛋后还加上变态。
「我是来扁他一拳的啦。真是的,我完全无法压抑这股怒气。」
最后的「郎」字完全变形。
「可别在大学里杀人啊。」
「我无法保证,要是手滑就麻烦你善后啦。」
谕吉露出不耐与玩笑参半的笑容,「工作辛苦了,那我先走了!」留下端正的敬礼后,跑上楼梯,朝位于八楼的某心理学者的研究室而去。脚步比平常还快是因为愤怒吧。
男性警卫觉得肚子有点发凉,抖了一下后开始搓揉下腹部。
虽然已经是樱树青叶随风摇摆的温暖春日,警卫室的空调设置十八度似乎还是太低。但今年春天很短啊。警卫把温度调高到二十度。
「说什么无法保证……从那人口中说出来根本不像开玩笑。」
谕吉去年冬天才因为杀人罪嫌遭逮,虽然因为罪证不足不起诉而被释放,但警方当初将他视为杀人犯也是个事实。警卫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结果,真凶到底是谁啊?
「啊,说起犬饲老师,他今天……」
重要的事情忘记说了,但想起对这间大学来说,自己只是背景而已。
警卫低喃:「算了。」再度抓起垃圾袋走出去。
帝真大学二号馆,用手工红砖堆砌外墙,如西洋式楼塔般的外型,是一栋细长建筑。虽然有电梯,但谕吉因为「到了这把年纪,爬楼梯也是个好运动」的积极理由,总是爬楼梯前往目的地八楼。虽然超过五楼就会开始觉得喘,但对想要健康变老的谕吉来说,这一点也不算苦。只不过,今天或许该选择电梯才对。
剩两阶阶梯就到八楼时,谕吉停下脚步。因为一位白袍随风飘逸的黑发女性,踩着黑色高跟鞋优雅地从他面前经过。包裹在窄裙中的臀部小巧,手脚瘦如竹竿,整体相当纤细,却有着几乎弹飞粉色衬衫胸前钮扣的豪乳。
一瞬间羞红脸的谕吉蹲下身遮住自己。
——为什么会有女、女人在这里?
哈密瓜等级的巨乳随着她的脚步上下晃动。
就在方才映入眼帘的景象贴在谕吉脑海中不肯离去。
虽然没清楚看见脸,但从氛围上来看,应该是个美女。高挑、身材又好。手边抱着教科书之类的东西和一整叠报告用纸。或许是新来的心理学学者或是助教吧。因为她直行的方向上只有谕吉的目的地——犬饲秀树当成住处用的研究室。
隐约听见远方传来唤他「秀树」的声音,那是富含感情的细声。
谕吉的害羞立刻转为愤怒。
「明明对其他女性做了那种事情,自己竟然这样若无其事!」
怒火冲脑让谕吉的判断能力变得迟钝。
谕吉冲上剩下的阶梯,从走廊猛然往研究室方向看。
白袍女性腰部靠在他研究室前的窗框,稍微低头站在门前。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寂寞。
「你……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隔一段距离对女性的侧脸询问,她的右肩因为谕吉的声音震了一下。粉红嫩唇像是要说什么似地张开,但又立刻闭上。
她咬着下唇,头又更低了。
长发遮住她的眼鼻,看不见表情。
「你是这边的学生吗?还是助教?」她只轻轻摇头。
心理学第二研究室的木门旁,挂着显示「人在研究室」的名牌。谕吉看着上面的「犬饲秀树」,明明显示犬饲人就在研究室内,她却没有想开门的样子。
或许有什么想开门却没有办法开门的状况吧。
「如果我可以帮上忙,我是他的儿时玩伴……你可以跟我商量喔。」
她可能感到可疑,头稍微往左倾。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对女性可能有点不太绅士,所以常被误会。不对,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好。实际上,女性也的确因为他没神经的言行受伤啦。上周也是,那家伙——」
听到这,女性的嘴角稍微上扬,高昂地发出「呵呵」的妖艳笑声,低着头靠近谕吉。
「咦?等等。」
涂上大红色的指甲,淫荡歪斜的嘴角。
白皙长指朝谕吉伸出……
她用头发遮掩自己的脸,突然抓住谕吉的手腕。不习惯女性碰触的谕吉,发出「呜哇」这接近尖叫的惊讶叫声——食指、跑进、我的、衬衫袖口中了——和她的距离渐渐缩短,期待、纠结、动摇与焦急一口气全部涌上心头。耳朵染得通红的谕吉疯狂摇头。
「等、等等等、等一下!这里是大学——」
就在真面目不明的美女丰满胸脯即将包住谕吉前,谕吉发现「那个」了。
原本因混乱而抖个不停的谕吉,瞬间失去表情。
香甜微苦,只要闻过一次绝不可能忘记,身上有这个强烈又具特征气味的人,想当然耳就是——
「……小秀,你在干嘛……」
谕吉一手挥开女装打扮的儿时玩伴的长发。
露出「哎呀被发现啦」滑稽表情的犬饲吹起口哨。
谕吉差点沸腾的血液几秒内转冷流过体内。
「你怎么发现的?」
「你身上的烟味,Garam的Surya Mild。」
「喔~~原来如此,因为这个露馅啊。应该要喷香水遮一下。」
「你以为香水有办法盖过老烟枪的味道嘛!你干嘛打扮成这样啦!」
从正面看,犬饲不折不扣是个「男人」,就是男性的骨架。
「小处男心跳加速了吧。」「才没有!」「都红了一张脸耶。」
把喊着「没有没有」的谕吉抛在脑后,犬饲双手环胸用女性举止扭动身体往前走,转开自己研究室的门把。
「今天从早上开始做实验,然后看见你的身影。我想,儿时玩伴的你的反应会是个很棒的数据,这样啊,距离拉太近了啊。我把焦点摆在人类视觉与听觉会做出怎样的男女记号判别,但我没留意嗅觉。日本人近年饮食西化变得以肉食为中心,女性身体的成长进化,光靠骨骼已经难以判别男女,但临阵磨枪程度的举止还是立刻会被发现是男的。从幼年期起对『性别』的意识成长果然会和『特征』相关——」
犬饲打开研究室门的同时,额冒青筋的谕吉从后面绊住他的脚。不习惯穿高跟鞋的犬饲失去平衡往前扑倒。他的裙子往上掀,露出不堪入目的女性内裤。倒下的冲击,让报告用纸在他一如往常脏乱的研究室内飞扬。
「痛死了!谕吉你干嘛啦!」
犬饲压着歪掉的假发站起身,朝儿时玩伴抗议。
「你扪心自问啊!」谕吉一脸愤怒,右手拳头微微颤抖。
扪心……犬饲盘坐在精神医学事典上,抓起假胸部晃动。
「很厉害吧,这是拜托工程学系用硅胶做的喔,你要不要摸摸看我的胸部?」
「你这个假学者,让我扁你几拳。」
谕吉凶恶地低头看着儿时玩伴,折响指关节。
「『千圆钞』……我可不允许你扁秀树……」
突然听见像是从黑暗中爬出来的阴沉声音。
从镇守房间正中央的沙发那头,跑出一个亮橘色鲍伯头少女。
「琉衣也来了啊!原来如此,刚刚那个是你的声音啊?」
「我不能来吗?我应该比你更有资格来这里耶。嗳,秀树……啊啊,秀树也好适合女装喔……」她痴迷地抬头看着犬饲。
这个少女名叫西城琉衣,因为某个原因而没有家人,她打从心底深爱监护人且同时为师的犬饲。宽松的连帽T搭上短裤,任谁看她外表都会以为她是小学生或国中生,但她可是不折不扣的成年女性。胸前挂着崭新的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七卡片,她是擅长分析遗体损害状况,史上最年轻且唯一一位女性罪犯侧写师。
「你要是在我面前扁秀树……我就会从你的屁眼把直肠拉出来……」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可不是开玩笑的耶,还有,我的名字是谕吉(万圆钞)。」
「没错琉衣,这家伙名叫新渡户稻造,你也差不多该记住了。」
「那个是以前的五千圆钞。小秀,你根本没打算让她记住我的名字吧。」
「这家伙真听不懂笑话。」「……真是个没幽默感的男人。」
师徒超有默契地摊开双手嘲讽,谕吉脑中有什么东西断了。
「可以为忙着同时吐嘈你们的我着想嘛!」
犬饲到洗手间卸妆,换回平常的全身黑打扮——黑色衬衫搭上同色西装裤——抱怨着「啊啊,女生的衣服好紧好拘束」回到研究室。胸前口袋上挂着旧旧的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卡片。
(奇怪,为什么啊……他平常都不会挂的啊。)谕吉满头问号。
帝真大学的年轻副教授犬饲秀树是个天才,因为许多缘故,他十五岁时只身前往美国,到二十八岁前都是FBI特别行为科学搜查小组的成员。
距今八年前,制定了有各种专门知识的一般人民「罪犯侧写师」可以参与犯罪搜查的法令。犬饲因为通过登录必须的严格审查,正式登录为罪犯侧写师而回到日本。
现在日本获得认可,登录为可介入犯罪调查的一般人民共有七人,他是其中第二位登录的罪犯侧写师。
三十五岁的他,虽然黑发已开始参杂白发,但细长的漆黑双眼、如丝绢般白皙的肌肤以及飘散哀愁性感的氛围很受女学生欢迎。但很遗憾,他是个「尸体是情人」的超级变态,对活生生的女性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和平常一样,把沙发上一如往常乱堆的书籍随手往后丢,对谕吉说:「哎呀,坐下吧。」
琉衣大概是学师傅,她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腿上抱着大量的书籍与数据。当然是因为看见「桌脚」才知道那是桌子,总之这是间脏乱无比的房间。
「……我是来确认小秀要不要去箱根旅行的啦。」
对飞扬的灰尘清清喉咙,谕吉从薄薄的包包中拿出浪漫特快号的包厢车票。在沙发上坐下,一脸不满地抬头看儿时玩伴。
「喔~~你还真敏锐,为什么这样觉得呢?」
犬饲咧嘴笑,愉快地看着谕吉递出的前往箱根汤本的车票。
「爸爸突然拿给我问我要不要一家人一起去旅行。但爸爸和亚希阿姨的座位是1A和1B,我是1D。我想说应该会买连号吧,所以就问他没有买到1C吗?他回我『不知耶?』没有明确说没买到。也就是说,我旁边应该有谁吧?」
「那个严肃的前检察长大人会突然说出这种话确实很奇怪。」
边这样说着,犬饲和谕吉慢慢转头看琉衣。
冒出冷汗,吞了口口水的琉衣身体震了一下。
「琉衣,你刚刚……拿给我的票是?」
「1……1C……」琉衣的眼神游移。
「喂,这可不是凑巧啊,是谁策划的好事?」「呜呜……」
「别这样啦,想想琉衣的经济状况,她根本买不起浪漫特快号的车票啊。我爸也不可能想出这种胡闹的事情,琉衣和我爸又不认识。用删去法就知道谁是凶手了吧。」
「是啊是啊,想也知道,这种愚蠢的事只有那个人想得出来吧。」
犬饲说着「我不去、你去」,从胸前口袋拿出1C的车票要还给琉衣,却被她一句「不可以!」强烈制止。
「我、我也……要去……我是2D。」
「什么?」犬饲瞪大眼睛。
「对,凶手是山田老师。他听了我的任性要求……」
琉衣口中的山田老师,是帝真大学的名誉教授,也是犬饲的师傅,是日本最有名的犯罪心理学家山田誉。他是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一,是解决了许多难解事件的谕吉父亲的战友,也是好朋友。
「因为……我听说你们两个从上周吵到现在……」
犬饲和谕吉皱起眉头面面相觑。
「呃……嗯,但我们姑且还是会这样对话啊。」
「我根本没觉得怎样,只是这家伙自己在生气而已。」
「明明就是因为你耶?」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犬饲双手环胸冷淡地转过头去。
「就是上周侦讯女性嫌犯时的事!」火大的谕吉站起身。
「又说那个。真是的,别老强迫我接受你的价值观啊。」
「什么?问题不在那吧!你对女性不够体贴这点真让人火大!我说啊,就算是嫌犯,话也有能说与不能说的分别啊!」
「别让我一直重复,我没有触犯可视化条例!」
「就说问题不在那!我在说的是你的态度问题——」
「不要吵了。」
琉衣抱着头大叫。「讨厌吵架……」眼泛泪光的她开始微微颤抖。犬饲这才回神,慌张地轻轻搂着她的肩头说:「对不起,冷静一下,好不好?」「不要……排挤我……」「不会排挤你,我知道。」犬饲像个安抚女儿的父亲般低语。
谕吉也对自己孩子气的行为咬紧下唇。
「就算说要去旅行,我昨天才刚接了新的委托。委托者是那个刑警,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我叫去协助调查。」
「那个刑警该不会是……」浅仓警部补吧……谕吉绷起脸来。
犬饲不敢和儿时玩伴对上眼,握住胸前塑料制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谕吉察觉他散发出「糟糕了」的险恶氛围,表情越变越恐怖。
「啊……是啊,你超讨厌那家伙的啊。」犬饲相当尴尬。
「我恨死他了!你为什么要接下那家伙的委托啦!」
「谕吉别这么大声,顾虑一下琉衣啦。」
犬饲反射性摀住琉衣的耳朵,她很害怕互相大声叫嚣的争吵。
谕吉发现不妙,连忙摀住嘴巴。
「琉、琉衣对不起喔,不是这样,我没有讨厌小秀喔。」
「啊……啊啊……呜……」
但陷入恐慌的她根本听不见谕吉说话。
犬饲说了好几声「没事」,轻抚她的背部,要她慢慢呼吸冷静下来。
最后发展成「好期待箱根之旅喔」,犬饲还要贡献出干扁的皮夹买琉衣喜欢的包包,送给没有旅行袋的她。
总之先让琉衣回家后,犬饲把研究室的门当成楚河汉界,和谕吉彼此靠在墙壁上站着对话。「为什么变成要去啊。」「是啊。」
犬饲因为这几天事事不顺,极度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知道你生气的理由,但我原本就是个坏蛋啊。」
「你为什么不懂我就是对你这点生气啊?」
犬饲歪头表示不解。从胸前口袋拿出爱抽的Garam,只是玩弄烟盒。因为研究室禁烟,感觉尼古丁不足的他手指敲着烟盒底。
「我没有想把恶魔技巧正当化,警方与检方所做的『搜查』与『侦讯』是拿着漂亮的剑把嫌犯逼入绝境;和你们相反,从某方面来看,我和嫌犯是同类……之前也说过好几次吧。」
他低喃着「就跟同族相残差不多啊」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心理学本来不该拿来这样用。
否定「只能由天使来审判罪恶」这种正道就是他的理论。他以前曾对谕吉说:「由恶魔来审判恶魔也不为过吧,这就和黑道找违反组织规定者算帐相同。」
「不对那个嫌犯施加恶魔技巧中的『道德高压』,她就不可能说话。」
彼此脑海中,都浮现上周犬饲接下谕吉的委托后侦讯嫌犯的场面,犬饲对痛哭的嫌犯说「你以为哭了就会被原谅吗?」毫不留情地逼迫她。
「之后我被说得多难听都无所谓,反正那女的全盘托出犯行,也和证据一致。多亏有特权法得以起诉,不是万事都解决了吗?」
「……」「干嘛啦。」犬饲看着一动也不动保持沉默的儿时玩伴。
谕吉将包包夹在腋下,靠在墙上,视线看着远方某处。
「小秀果然什么也不懂。我对你这点真的很不耐烦,这世界明明没有真正的善人,身为心理学家,你连这个也不懂吗?」「什——」意外的反击让犬饲难得垮下表情。
「犬饲老师就是只想让自己当坏人,光会说些垃圾话啦。」
正经八百的谕吉语气稍显粗暴。他抓住腋下的包包逼近犬饲,接着大力往研究室的木门拍上去。
突然,他右手指尖戳上犬饲的第二颗钮扣。犬饲吓了一跳,反射性迅速遮住脖子上的伤痕。过了一个冬季,锁骨上的伤虽然多少变淡,但仍不是无瑕的肌肤。
谕吉眯细单眼瞪着儿时玩伴。
「不准你说忘记了,你遮住那个伤也没用。我老实说吧,『杀了妈妈的人是我』——如果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们就继续吵下去。」
谕吉几乎是甩门离开,粗暴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那家伙,已经发现这个伤了啊?」
最后,只剩春天的阵风声在室内响起时,犬饲解开扣上的第二颗钮扣。
*
在前往箱根汤本的浪漫特快号列车前,琉衣静不下来地四处张望。
犬饲前一天买给她的青蛙背包里,装着换洗衣物和许多古早味零食。
「秀树和山田老师会不会来啊……」琉衣咬紧嘴唇。
再过五分钟,浪漫特快号就要发车了。琉衣不肯听劝,说什么都要在月台等犬饲,身穿淡蓝色衬衫,且没将下摆扎进裤子里的谕吉就站在一旁。身为还在跟犬饲吵架的人,他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此时,把丈夫和行李箱丢在车内,打扮装年轻的女性跑过来,她及膝的淡粉色连身洋装的裙摆飘逸,搂住琉衣肩膀紧抱住她,用尖锐高亢的声音冲着琉衣的脑门鼓励她「会来的啦☆」
「所以别一张快哭的脸啊,好不好☆……喂,龙一郎,这孩子是秀树的什么啊?私生子?他该不会喜欢萝莉吧?」
中途换上符合年纪的粗糙声音偷偷问谕吉,她就是谕吉父亲的继室谕吉亚希。对谕吉来说是继母。亚希今年四十五岁,虽然户籍上是母子,实际上年纪并没有差很多。
「至少那家伙不把她当女性看啦。以前发生了很多事情,那家伙现在是她的监护人。」
「啊,这样喔,帅哥却带着『拖油瓶』,还真可惜。」
「亚希阿姨,琉衣不是拖油瓶,她可是比那家伙强呢。」
而且也比我强。谕吉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如此低语。
「女人怎么可能比男人强……只剩三分钟,快点上车。」
前银座陪酒公关至今仍不知该如何对待继子,因为谕吉的发色、眼睛颜色和容貌都与前妻相似。虽然亚希受到谕吉藤吉郎宠爱,但「谕吉龙一郎」这个丈夫与前妻间有形的爱的结晶,或许让她感到忌妒吧。
「我们不是坐自由座耶。」「你请先回车上吧。」谕吉苦笑着目送亚希上车。
谕吉也还抓不到与亚希相处的距离。
「啊!」动作缓慢的琉衣开心地跳起来。
那个黑色的身影——是犬饲。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带像是旅行袋的东西,却带了个奇怪的东西来。「「……咦……?」」
谕吉和琉衣夸张地皱起脸。
即将发车的铃声响起。
「……什么也别说,看气氛。」
犬饲仿佛被警方逮捕般,那个男人紧贴在他身后。混杂哀愁与疲惫的犬饲走过哑口无言的两人面前,高挑男子就跟在他身后露出爽朗的笑容。
「久疏问候了,谕吉副检察官,以及可爱的罪犯侧写师。你还记得我吗?哎呀,可以跟犬饲老师一起旅行还真让人期待呢。」
男人挖苦地对谕吉挥手,谕吉怒瞪儿时玩伴。
——我说了我超痛恨这家伙吧,小秀!
搜查一课,阶级为警部补,浅仓武仁当然是在理解谕吉龙一郎对他的热烈敌意下还缠着犬饲不放。证据就是两人擦身之时,浅仓刑警凑近谕吉耳边,用瞧不起的音色细语:「老师现在是我的。」后离去。脚步怎么会如此从容且轻快啊。
「我讨厌……那家伙。」琉衣紧紧抱住青蛙背包。
「同感。这会是糟透的吵架旅行。」
感觉根本无法和好啊。
*
过了新百合之丘站后,周遭景色远离都市,绿意开始变多。
过了町田站,抵达相模大野站停车时,犬饲和谕吉明明比邻而坐却一句话也没说。坐窗边的谕吉只是撑着下巴瞪着窗外景色,犬饲翘着他纤细的双脚一直闭着眼。浅仓刑警三不五时就从后座探头出来问「犬饲老师,你会不会口渴?」「我刚刚去商店买了啤酒来呢。」「柿种仙贝很好吃喔,我当然也买了老师最喜欢的昆布条,要不要吃?」
对此,犬饲只是相当不悦地回答:「不要。」
琉衣散发出「想杀死你……想杀死你……」的气息抬头看他,不停大声咀嚼口香糖。为了不看见这地狱图般的景象,坐在窗边装悠闲看书的谕吉藤吉郎,手指忙碌地翻过书页。以犬饲为中心,恶性循环不断扩大。
唯一没被这股气氛影响的只有亚希。
「欸,你是特考组的警察吗?」
「哈哈哈,要是那样就好了。我只是慢慢往上爬的刑警啦。官阶应该也没办法继续升上去了。我也快四十了,哎呀,我这种只是靠好运的警察人生,警部补差不多就够了。」
浅仓刑警三十岁前还是小派出所的制服警察,刚好在盘查某个举止怪异的男性时,男性从包包中拿出锐利刀械,疏忽大意的前辈警察就这样被他杀了。以逮捕嫌犯为优先的浅仓——当时还是巡查——没有开枪。就在纠缠打斗时,嫌犯手滑没拿好被血染湿的求生刀,划破了自己的喉咙,恰好割伤颈动脉。浅仓巡查赶紧急救,但嫌犯还是不治身亡。
「然后呢,就这样升官了,现在人在搜查一课。明明只是个无法逮捕嫌犯的蹩脚警察,国家到底想要我干嘛啊。」
没有任何人发现犬饲轻轻睁开眼。
「别假了。」浅仓刑警耳尖听见犬饲的低语。
「咦,犬饲老师你说什么?」满脸笑容。
「那件事什么时候发生的?」犬饲转过头去。
「已经九年、十年以前了吧,犬饲老师还在美国时。」
「案发现场呢?」
「你该不会对我产生兴趣了吧?要侧写我吗?还是要立刻对我施展你最擅长的恶魔技巧呢?老师会揭穿我什么事情啊?老师你终于愿意正眼看我了呢。」
浅仓刑警笑容更深地说:「好喔,今晚就让我们慢慢聊吧。」犬饲想着「做了蠢事」,转过头偷看身边的儿时玩伴。谕吉正眼神冷淡地看着桥的栏杆。「别耍孤僻啊。」「我并没有耍孤僻。」好不容易有了对话却仅此而已。
*
抵达箱根汤本的车站后,六人分为吸烟组与不吸烟组。
不用说,吸烟组的气氛极为险恶。亚希在车站的伴手礼贩卖区买了大量物品且做好宅配手续,谕吉和琉衣则是边吃着试吃的腌渍品,边说浅仓刑警的坏话加深彼此感情。
「KEITH啊,是小雪茄吧,很少见年轻人抽雪茄。」
谕吉藤吉郎久违地点了一根万宝路,他不常抽烟,但这一路上的压力实在太大,让他一到车站就忍不住投自动贩卖机。
「真亏你知道这是雪茄耶,真不愧是前检察长大人。你对嗜好品也很熟悉啊。」「……」犬饲默默地大口将烟吸满肺部。
「是誉……啊啊,原本该和我们同行的朋友就是雪茄派。」
「是山田教授啊,原来犬饲老师的师傅是雪茄派。」
浅仓向犬饲致敬而戴上黑色手套的手一弹,把烟灰弹进一旁的烟灰缸里。
「叔叔,你别把太多个人信息告诉这家伙比较好。」
「啊,你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啊?」
「因为你是刑警。」犬饲刻意不与他对上视线。
不可以看他的眼睛。细线般的眼睑底下,虚伪而混浊的眼睛透出笑意。浅仓刑警将左手中的烟换到右手,拇指轻抚嘴角后,直接覆盖般抚摸上唇。
「所以犬饲老师是喜欢检察官更胜警察的罪犯侧写师啰。」
「我没有做出区别的意思。」
「说的也是,只要『委托』,你都会公平地接受嘛。」
藤吉郎在一旁看着两人热度明显不同的对话,捻熄抽到一半的万宝路。「秀树。」「是的。」「算了……晚一点再说。」
犬饲歪着头想:「怎么了吗?」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很明显不耐烦的谕吉跑来催促吸烟组。
……从箱根汤本车站搭三十分钟公车,在旅馆放下行李的一行人,从上畑宿开始爬箱根山。最先求饶的人是犬饲,似乎是他平常运动不足惹的祸。一行人在广阔大自然包围中享受新鲜空气而感动,一步一步往上爬,犬饲沙哑虚弱地喊着「喂、等等。」但没人理他。
「秀树你没事吧?」
温柔问他的是殿后的藤吉郎,他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拭汗。
胡须下有着淡淡笑容,他比以前来得更加温和。登山用的登山鞋和深蓝色POLO衫相当适合他。
「你偶尔也要运动流流汗比较好啊。」藤吉郎说着递出瓶装水,犬饲老实接受他的好意。对老烟枪的家里蹲学者来说,登山太累人了。
「我只流出奇怪的汗啦……到底是谁策划了这种旅行啊。」
「当然是你的师傅啊,虽然当事人没有来。」
坡度相当陡峭,虽然四处设置了斜坡,但这是给下肢有力者走的路线。头上的阔叶林遮住天空,多亏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连叶脉都照得一清二楚的春天阳光十分刺眼。
「这个是旅行手册。」
藤吉郎极为认真地从腰包中拿出一本会让人不禁怀念起「小学校外旅行的时候拿过这个耶」的手绘旅行计划小册子。封面还画了丑得要命的青蛙,青蛙用令人憎恨的笑容说「要来去玩个尽兴」,只觉得那个狡猾的老头故意使坏,又让犬饲更无力了。
「先别说这个了,秀树,」藤吉郎边收起手册边说,「那个刑警是不是抓住你什么把柄来威胁你啊?」
真不愧是受大家畏惧的「鬼之谕吉」,手腕高超的前检察长。短短时间内就发现犬饲和浅仓刑警之间的关系了。犬饲想说,却又犹豫。
「我没有想要强硬地揭穿年轻人的烦恼。我只是很担心你,你很温柔,正因如此,你也要学会推开他人。与人交往不需要做到伤害你自己。」
「对心理学家说这种话吗?」
「这真是失礼了,我这建议多此一举了。」藤吉郎加深眼角的笑容。
犬饲满怀感激地收下瓶装水,靠在长青苔的大自然山壁上,自顾自拿出Garam来,就在「严禁火苗」的看板前。
走一小时山路后,四周开始飘散雾气。
阶梯前方就是目的地,从这里已经可以听见滂沱水声。
「好漂亮喔……」最先抵达的琉衣双眼闪闪发亮。
这是箱根的观光景点,飞龙瀑布。上段十五公尺、下段二十五公尺,分成上下两段倾泻的样子,仿佛一只翱翔的龙,所以才得此名称。传说镰仓时代有箱根权现信仰的行者,在前往镰仓街道的途中到瀑布下修行,借此清洁身体。
「箱根虽然给人温泉街的印象,其实这个瀑布也很有名。」
来到琉衣身后的谕吉,抬头看被绿意包覆的壮阔瀑布。
「是很有名的能量景点。」「喔……瀑布啊……会有很多投水自杀的人耶。」
谕吉叹气说「别说这种话」,摸摸琉衣的橘色头发。
「呃、咦……」
有个东西突然抓住谕吉目光。
他看见上段的岩石阴影处,有长发飘逸。是幻觉吗?不……不是幻觉,又一阵风吹来,他确实看见有位女性站在那边。
大概跨越了禁止进入的栏杆,她用毫无生气且空虚的表情看着水面,而且她没有穿鞋。
「糟糕!」谕吉慌慌张张冲出去。她不是那种想要近距离拍摄壮观瀑布的胡来摄影师或记者,她手上可是空无一物啊!
想像自己的生命,将会消失在水底的悲伤眼神,那正像是……
「爸爸,我的包包和琉衣就拜托你了!」
谕吉拔下手表丢出去。好不容易才抵达飞龙瀑布的谕吉夫妻还搞不清楚状况,慌张问着「怎么了?」「什么事、什么事?」
「别冲动啊!」谕吉朝她飞上天空的身影伸出手。
巨大水花溅起。「有人落水了」——不仅谕吉这么想,亚希也惊声尖叫。听到尖叫声迟了一步反应的,是还在阶梯底下,喘息想着「那么,我接下来该怎么克服这些阶梯呢?」的犬饲。
「女人的尖叫?」他习惯性拿出黑色手套戴上。
「是发生什么事件了吗?」
「你是刑警吧?快去啊!」
「为什么?」走在阶梯上转过头来的深色眼睛中没有笑意。
「发生事件就要冲上前去,这就是警察的工作吧!」
「才不要,箱根又不是我的辖区。随便乱出手可是会被神奈川县警骂耶。」
「你这种地方真的让人很火大!」犬饲跑上阶梯。
吸了一口从身边飞窜过去的Garam残香,浅仓刑警嘴角扬起。「警察的工作是从被害者遗体开始。」
连身裙如透明的水母般展开,往水底下沉。
谕吉毫不踌躇地跳进去,挣扎着想抓住女子身体一角。「呜!」好不容易抓住漂浮于水中的手腕,却突然变重。
要被冲走了——糟糕,是水压!
加上衣服吸水变重,身体没有办法浮上水面。
谕吉拚命滑动双脚,但氧气不足让他的力量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两个人会一起溺死。该怎么办?要放开这只手吗?
——救救我……
谕吉和微微睁开眼的她对上眼。
——其实,我并不想死啊……
仿佛要溶于水中,虚幻且悲伤的表情。谕吉看过这种眼神,年幼时只看过一次,再也不想看第二次,处于生死夹缝中——这样真的可以吗——窥见不知所措的人类极为软弱的灵魂涌出。
现在只要努力一点,就可以让自己一个人浮上水面。
但是谕吉斥责、鼓舞自己。肚子一个用力拉近她,抱住她之后变得更重,谕吉痛苦地咳出一大口气。啊啊,水面好远。
脑海中只有水声「噗咕噗咕」响起。
我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又会变成怎样啊?
好想救她。
因为,我没能救自己的母亲。
「谕吉!」
大概是死前出现的幻听吧,感觉听到儿时玩伴的声音。
想着最后至少要和他道别而抬起头时,有个银色的小东西掉进水里,快速掉下来。下一刻,剧烈晃动的视线中出现好几个大影子,那些东西遮掩住阳光。
谕吉虚弱地抓住那个东西。
——是,我的手表!
抓住的瞬间,感觉自己和她的身体被强制往上拉。过大的压力让谕吉紧咬双唇,单手紧紧抱住她,不让她掉下去。
「咳、咳咳、咳咳!哈、哈……呜、嗝。」水从口鼻喷出。
紧握着手表,看见眼前有个像救生圈的东西,谕吉慌慌张张扑过去。
女性全身瘫软。「振作点!」谕吉不断在她耳边说着「已经没事了」,把她的手放在救生圈——不,那是装进塑料袋里的琉衣的青蛙背包上面,自己从外侧托住她的身体。
「就这样抓牢!」裸着上半身的犬饲站在岩石上大叫。
「小秀……」
亚希的披肩、藤吉郎的POLO衫和犬饲的黑色衬衫等衣物绑成一个临时绳索,犬饲和藤吉郎两个人一起拉。另外,藤吉郎的腰包也被丢进来当成救生圈,谕吉也把它拉近。
「哈、哈、呃……这是……铁丝?」
手中的表上缠着用旧还有点生锈的铁丝。长长铁丝链接着青蛙背包,一摸还闻到铁锈臭。视线一角还可看见被扯断的藤蔓,犬饲似乎是把藤蔓缠绕的铁丝扯下来用。
「你这个笨蛋!」一被拉上岸,谕吉立刻被父亲痛骂而缩起身体。
「什么准备也没有就想要跑去救人,你还早一百年!」
「对不起。」没想到一大把年纪还会被父母骂。
「要不是秀树机灵,连你也会跟着一起死掉耶!」
谕吉拿着父亲塞过来的运动毛巾,垂头丧气地擦拭自己湿润的浅棕发,转头看向儿时玩伴。「小秀……谢、谢谢——」谕吉话还没说完就睁大眼睛。
还以为他要亲吻仰躺状态的女性,没想到他让女性侧躺之后,不知为何狠狠往她肚子揍了一拳。她缩起身体剧烈咳嗽,把水吐出来。
「好,这样就可以了。」
「一点也不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女性啊!」
「这是溺水时最快的紧急处置,琉衣,帮忙拍她的背。」
虽然微微颤抖,琉衣还是遵照师傅的指示帮忙拍她的后背。
谕吉学猫用力甩干身上水分后倏地站起身,逼近犬饲。「喂犬饲秀树!」「干嘛啊谕吉龙一郎。」谕吉生气地用力拍打犬饲重新穿上衬衫,正在扣钮扣的手腕上。两者的表情完全相反。
「溺水的人会陷入混乱分不清楚前后左右,连天地也搞不清楚。想抓住救命稻草而随便抓东西反而沉下去的状况不少见。人类对『第一次见到的东西』无法立刻做出反应,却会对『常见的东西』安心。看见平常穿戴在身上的东西时就能冷静下来,这就是那个手表。真是太好了呢,公子哥小处男,宝格丽变成你的船锚了呢。」
「我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但你那之后的行为太糟糕了!」
「那怎样的行为才是好的啊?」犬饲很是无奈。
「那是——」「我……得救了吗?」细弱的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
谕吉朗声说着「你醒了啊!」开心跑到她身边,但犬饲偷偷皱起眉头。脱下破掉的右手黑色手套往西装裤屁股口袋塞。
「是你?」她发现是刚刚在水中和她用眼神对话的人。
「啊啊,那个……虽然我也和你一起溺水了。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不可以自杀啊。只要活着,将来肯定会有好事发生!」
虽然不是亮眼的美女,她脸颊上的雀斑给人温和的印象,是个很纯朴的女性。她眨着内双的圆眼,凝视谕吉和日本人不同的淡色瞳孔。「你的眼睛有点蓝耶。」「啊,我是混血儿。」
「……」「你、你别这样盯着我看……」「真好,好羡慕……」
不知道为什么,她呆呆地伸手摸谕吉的脸,不习惯与女性接触的谕吉,这才想起刚刚触碰她身体的感觉,顿时红了一张脸。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我再早一点自杀就不会让你遇到危险了。」
「不对,不可以自杀。我们刚好来这边才没事,要不然——」
「你真的想死吗?」
犬饲从远处抛来有点严厉的声音。
「不是这样吧。」
犬饲边说边抚去罪犯侧写师登录证上的水气。
「才不是,我……」她的眼睛移到犬饲胸口后开始不安,害怕得发抖。
「你差不多一点。」谕吉转过头朝犬饲丢出湿毛巾。
「你要伤人的话,就别当心理学家了。」
蓝色的眼珠非常认真。直接承受他激昂情绪的犬饲只是默默地绷起表情,拿出Garam转过身去,背在身后的手稍微用力地握住烟盒。
犬饲交杂沉痛与浑沌的心思,目送谕吉夫妻边说「快把衣服弄干,要不然会感冒」,边带儿时玩伴与不知真实身分的寻死女性离开。
「秀树……你为什么不反驳?」
琉衣一脸仿佛是自己受伤的表情,拉拉犬饲的衬衫衣摆。
「如果是因为我,我向你道歉……」
「不是因为你,别在意,只是那家伙太沉不住气。」
另一方面,待在树荫处看着他们行动的浅仓刑警,震动喉结笑着。他自始至终与景色同化,一个忙也没帮。
「那么,到底是谁正确呢?」
旁观者,怎么会有如此令人愉悦的立场啊。
他拿出手机,俐落地操作画面与上司联系。
「在社群网站上发文的被害者数据和对方提供的伤口照片,也请寄给我一份。是的,我现在和犬饲老师在一起。没有没有,才没那回事,我只是喜欢警察的工作而已啦。」他弯腰搔搔后脑杓。
*
想投水自杀的女性名叫伊神织江。
二十七岁,是在东京的客服中心工作的派遣员工。因为公司删减人事费用,她没能续约,便在去年年底失业了。虽然靠着贩售员等临时打工过活,但某天看见自己的存折吓了一大跳。
「我都快要三十了,存款竟然不到十万日圆。」
换上旅馆浴衣的谕吉,坐在她正对面听她说话。
他对父亲及继母说「都难得来了,就去参观一下木片拼花的工坊吧」,然后说他担心这位女性,所以留在旅馆陪她。幸好旅馆还有一间空房,也为她订了房间。
「我想着去卖身应该可以赚钱,所以也去体验入店。但我对第一个客人老实说年龄后,他不屑地说『都是个老太婆了啊』。原本可以拿三万日圆,老板却说因为我没谎报年龄,所以只给我两万。结果……我一天就辞掉了。」
她边抚摸亚希借她换上的连身洋装裙摆边看左下方。
「辞掉是正确的。同为男人,真为那个男人感到可耻。你根本不需要服务那种只用年龄来决定女性价值的轻薄男人。」
「你真温柔。」她垂下眉头轻笑。
「那个,有一点曝光了耶。」「咦?呜、呜哇!不好意思!」
她手一指,谕吉慌慌张张遮住双腿间。似乎是他双脚张开,内裤全被看光了。这表示认真问答的这段时间里,谕吉一直让女性看见自己的四角裤。
「谕吉先生真是位有趣的人。话说回来,听你们对话,谕吉先生的朋友似乎是心理学家……你也是学者吗?」
「啊啊,我……」谕吉才要开口,突然想到刚刚换衣服时,发现犬饲写的忠告纸条。
虽然不知道是何时塞进他口袋里的,但琉衣的口香糖包装纸上,用油性笔写着「绝对别说出你的职业」。那是看惯的,独特又很神经质的文本,谕吉立刻发现是他写的字。
(为什么我非得遵从你的命令不可啊……)
这男人老是欠缺说明。他似乎不明白这点很容易让对方误会,但他只是喜欢装坏,不是会耍坏心眼的男人。
「我是……上班族,他是我小学就认识的儿时玩伴。」谕吉含糊其辞。
「这样啊。」她豪不怀疑地点点头。
因为是领月薪,也不算说谎,只是雇主是国家而已。
「我可以再对你说一件事吗……」
「好,如果我可以帮上忙,有什么烦恼还请说给我听。」
旅馆谈话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年代老旧的立钟钟摆规律往左、往右摆动的声音响起。
确认没有其他人之后,她终于放松肩膀力量,神秘的色彩顿时变淡。
「我没有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只有在网络上认识的匿名朋友……也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是朋友,只是每天随意闲扯几句互相欢笑,连是不是真实存在也不知道的朋友。工作结束后回家,和朋友在网络上聊几小时就睡觉,这种生活到底哪里有趣啊。」
她从身边的手拿包中拿出手机。
「一想到我只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就突然想死。」
「为什么那么极端啊……」
「因为只要我这个文件删除后,朋友们又会去找新的文件。」
「才没有这种事,人和人之间的链接不会如此轻易消失。」
「感觉网络普及后,我们都不是人类了。朋友们不知道我的烦恼也不知道我的本名,不知道我过怎样的生活、做什么工作、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个世界的朋友不知道真正的我。我在别人眼中真的是人类吗?这和用算式组成的虚拟存在有哪里不同?」
「那么,可以由我来断言你就是个人类吗?」
「……」她吓了一跳,接着沉默一段时间。
「如果觉得寂寞,老实说出寂寞也无妨吧。就算是对你口中网络上的朋友,只要彼此老实说『很痛苦』或是『希望你陪在身边』,或许有天就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和你交互的对象不是文件,每个都和你一样是人类。」
她眼神哀伤地看着手机,近乎胡言乱语地自言自语说:「再早一点——」接着,她把手放在腿上,正对着谕吉说:「要是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下一刻,玻璃工艺品般的泪水从她的眼眶滑落。
「咦?对、对不起,我……」
这出乎意料的事情让她双手遮住脸庞。
「伊神织江小姐,以前我认识的一位女性曾经这样说。」
——你可以为了安慰自己哭泣。
织江无法止住泪水,弯曲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我……」
平常绝对会犹豫,但谕吉此时自然地伸手碰触女性肩膀。
「我没有把第一次……献给像你这样的男性呢……」
她抱住谕吉,应该用「攀住」来表现更正确。
有位女性痛苦地喊着「救救我」,不可以因为「对女性难为情」这种理由推开在生死夹缝中不断痛苦的她。
谕吉加重力道,希望自己到她停止流泪为止都能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
*
「凶器是美工刀啊,果然是到处都有卖的量产品。」
旅馆某个房间里,池袋连续随机杀人案的数据摊在桌上,犬饲和浅仓刑警正在进行侧写。死者死于大动脉被划破导致大量出血的出血性休克。凶器是可以割开纸箱的粗宽美工刀,制造商和商品型号都查出来了,但制造商是海外工厂,且近年网络的销量也很好,很多都不需要通过中盘商来贩售了。
犬饲推测,应该很难通过销售商店来找出购买凶器的凶手。
「接着从事件发生地点来推断凶手的行为心理吧。」
「喔喔~~真不愧是犬饲老师。」浅仓刑警相当开心地摊开丰岛区地图。
「案发当天,东池袋一丁目的太阳大道、东池袋二丁目、还有三丁目的中央公园周边范围举办『春季角色扮演祭典』,似乎是可以打扮成各种角色逛街、吃饭的活动,被害者就是在这个范围内被袭击。」
犬饲拿出红笔,开始在池袋车站周边的地图上画红点。
下午两点三十分,东池袋三丁目的小路里一个人。这似乎是死者大喊「有人刺我」的时刻,最后,她在有一段距离外的公园树丛中断气。
下午两点三十二分,东池袋一丁目的大型咖啡连锁店附近一个人。这个被害者腹部重伤,这是路人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间。
几乎同一时刻,这次是东池袋二丁目邮局附近的公园一个人。
这里一个人、这边又一个人……犬饲逐一画上受害红点,并在旁边写下受害时刻。这样总共七人。犬饲突然抬起头。
「那个最添加加的被害者呢?」
「在社群网站上写自己遇刺的被害者是吧?嗯……」浅仓刑警滑着手机。「似乎是下午两点三十五分左右在太阳大道上的电影院前遭刺。」「……原来如此。」犬饲写下第八名被害者的信息。
如此一来,就完成一眼看出随机杀人发生时刻与地点的分布图。
「总觉得……有很多企图同一时刻发生多起事件的凶手。」
「确实如此。」犬饲双手环胸歪过头。一瞬间也闪过「想要让活动取消的恐怖攻击」的念头,但就恐攻犯的攻击来看,这规模太小,应该不是。
「组织犯罪课没有动作对不对?」
「也没有犯罪声明啊,警方的搜查也定调为『非恐怖攻击』。」
「嗯,可想而知。话说回来,『春季角色扮演祭典』是什么啊?日本式的万圣节之类的吗?」犬饲脑海中浮现涩谷街头吵闹的变装集团。
「啊,犬饲老师,你现在想到涩谷的万圣节了对吧?和那个又不一样。这个有主办单位、有明确规定,给你,这是传单。」
浅仓刑警把「春季角色扮演祭典」的广告传单拿给犬饲,他不怎么有兴趣地看着传单内容。参加费用为一千五百日圆,只要到柜台缴费后就能拿到参加贴纸。
「根据主办单位表示,如果身上没有贴参加贴纸就不能随意变装。随时都有工作人员四处巡视确认。」
「只要付钱就能参加啊。根据被害者证词,凶手是『变装成金发碧眼吸血鬼游戏角色的男性』,如果主办单位有登记参加者的姓名、地址,或许就能缩小范围了啊。」
浅仓刑警被戳中痛处而耸了耸肩膀。
「就是啊,但也没办法因此责怪主办单位。」
「这就是娱乐的难处。」
轻松、简单、高度匿名,这些可说是兴趣与娱乐的必备条件。就是因为能从平常的自己「解放」,参加起来才有趣。另一方面,就这个祭典的企划内容来看,主办单位在法律上也没有管理参加者姓名与地址的义务。
「搞不懂凶手的行为心理,那就换个角度,从被害者来预测凶手吧。」
犬饲把红笔换成铅笔。
「死者石井希被凶手用同款美工刀刺了两次对吧?」
「这是以杀害为目的的随机杀人犯常出现的过度刺杀行为。」
列席司法解剖的犬饲有直接看见伤口。
他用铅笔在纸上简单画出人体,接着分别在右大腿和侧腹打叉。
「第二刀刺进侧腹的伤口是可以感受到杀意的完美漂亮,咳咳……我觉得第一刀在大腿上的刺伤有点不对劲。」
回想起遗体模样稍微变得兴奋的犬饲努力佯装镇静。
「除了石井希之外,活着的被害者有七人啊。」
「一人重伤,剩下六人轻伤。」
「其中『遇害却没有向路人求救』的被害者有几人?」
铅笔尖端突然逼近眼前,吓得浅仓刑警身体往后退。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把这是被害者的谎言列入考虑中。」
「谎言?都出现死者了耶?」
「现在只是有这个可能,真想看轻伤者的伤口照片啊……我要抽烟。」
犬饲从胸前口袋拿出Garam的烟盒,敲盒底拿出一根烟点火。浅仓刑警笑着问:「我泡个茶吧?」犬饲不悦地一口回绝:「不需要。」
「受害女性几乎都是被美工刀之类的东西割伤手或脚。有请她们提供所有伤口的照片,为了减省经费,全都是电子档,请用这个看吧。」犬饲接下他递过来的手机。
「有迟疑伤,也有稍微朝内的圆形伤。这六件轻伤可以怀疑为谎言,警方别把她们当被害者,改为调查对象比较好。」
「呃……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谎?」
「警方可能当成随机杀人案在调查,但这或许是计划性杀人事件。所有轻伤者的伤都是浅割伤,也就是迟疑伤。」
就连浅仓刑警也对这大胆的想法瞠目结舌。
犬饲瞄了他一眼后,慢慢吸一口烟。
「迟疑伤的特征就是刀刃下手时会抖而乱掉,或是伤口太小根本没用力……也就是『自伤』,圆形伤则是因为自己下手,所以刀子会朝内侧划进来,不管左撇子还是右撇子都不会改变。最重要的是,这六人的伤口看不出『我要杀了你』的强烈杀意。虽然是个比喻,日本人从以前拿刀杀人时,比起『斩杀』,想法应该更贴近『刺杀』或是『殴打致死』。日本人从基因上理解,『刺杀』与『殴打致死』的杀伤力远高过『斩杀』。」
犬饲解开袖扣让浅仓看见自己的手腕内侧,几乎没晒太阳的肌肤透白,可以隐约看见淡蓝色的静脉。
「人的身体与其他动物相比,保护身体的皮毛很薄,取而代之就是虽然可以看到静脉,也把动脉藏起来。所以如果真的想杀人,就会无意识地选择『刺杀』或是『殴打致死』,不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暗杀者或熟知人体构造的医师,这么浅的割伤不可能杀得了人。」
「那么,这六人说谎的可能性极大啰。『只有两个』可能是伤人事件?」
浅仓刑警左手拿着红笔分别在六件轻伤的红点上画叉。
「但是犬饲老师,她们为什么要说谎啊?她们的住处、年龄和职业全都不同,没有任何关联。关于凶手特征,有人含糊不清也有人明确指出是『变装成金发碧眼的男性』,看起来也不像是串证耶。」
「石井希和轻伤者们在网络上有任何共通点吗?」
「咦?啊……我们从死者石井希手机上的电子信箱帐号找到她的社群网站帐号,但她和其他被害者们没有关联喔?」
浅仓刑警摆出思考模样一阵子后,想到了什么似地用力拍手。
「装扮成金发碧眼的男人们决定好时间『预备、起!』一起狂刺之类的?」
「乱七八糟……」这有够随便的推理让犬饲傻眼。
「因为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啊,轻伤者的伤口想成『凶手造成的迟疑伤』后,也是个合理的以女性为对象的随机杀人案吧?」
「你觉得有八个凶嫌在逃吗……」
「我完全搞不懂啦,所以想要听听犬饲老师的想法!」
犬饲背靠在和式椅上,浅仓刑警手肘靠上桌,上半身往前倾逼近。
「你说『她们之间毫无关联』,但我不这么认为。反过来想,如果『所有人都有些什么关联』,被刺了两刀死亡的石井希、一名重伤者,以及有迟疑伤的六名轻伤者的背后应该有什么计划性的故事吧。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可能是凶手。」
「什么……被害者是凶手吗?」
浅仓刑警用手指玩弄发尾嗤鼻一笑。
「不管什么事件都有动机。死亡的石井希和其他被害者们可能在过去因为某个目的而有关联,就跟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小说一样,去更详细调查石井希的手机。」
犬饲把烟捻熄在烟灰缸上老实说。
「我对网络可不熟。」
「趁这个机会买智能型手机吧,我手把手教你喔。」
「绝对不买。」
虽然是很模糊的猜测,但感觉石井希死前抓在手上的手机里就藏着这次事件的关键。
*
「那么今天请好好休息,明天见。泡完汤之后小心别感冒喔。」
谕吉单手拿着换洗衣物和毛巾站在大澡堂前,和伊神织江暂别。
顶着哭红肿双眼的她露出平静的微笑对谕吉真诚一鞠躬。听见她有点害羞地说「龙一郎先生也是」,谕吉的耳朵一口气染红。因为父亲与继母同行,叫姓氏容易搞错,所以要她喊名字就好,但女性真的这样喊他,让他无比害臊。
两人都感到害羞,女性先穿过女生澡堂的门。
「糟糕,止不住笑啊……」拍拍自己的脸,谕吉快步走进男生澡堂。「呃!」「喔?」超级不凑巧,遇到只穿一件黑色四角内裤滑手机的男人。
「……你洗好了?」谕吉直瞪着儿时玩伴。
「很遗憾,现在才要洗。」犬饲用「你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回答后,谕吉很想转身离开。但现在的谕吉是才刚温柔安慰、护送女性的成年男子。他不想变成心胸狭窄的男人逃跑,故意强势地选择旁边的篮子,站在犬饲旁边。
「终于脱离处男了啊。」「我扁你喔!」话说出口前已经朝犬饲侧腹揍下去。
「痛死了……别没说完就打啦,我还以为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咧,不是吗?」
「我早就决定结婚后才做那档事啦!」
「你到底对恋爱怀有多少梦想啊,现代根本没那种人了喔。」
说着也没看谕吉一眼,犬饲不停滑动拇指,直盯着手机画面看。谕吉早脱掉浴衣绑好毛巾在腰部了,他还没脱内裤。
「你有智能型手机吗?」万年贫困的他应该只有家用电话啊。
「不,这是那个刑警的,有点事……」回答心不在焉。
「啊,那是防水的啊。」「怎么了?」「我还想要抢过来丢进温泉里耶。」
似乎被戳到笑穴,犬饲笑着说:「那你又会被逮捕喔。」
直接由源泉供水的大澡堂,规模与名称不符的小。结果让两个裸身男人得亲密地抱膝泡澡。虽然从小做什么事都黏在一起,但仔细想想,他们似乎不曾一起去旅行或者一起去澡堂。
男人的友情无法刻意想变好就能变好,或许是毫无计划、毫无理由,不知不觉就创建起来的吧。
表面一层矿物结晶的石头堆砌成金字塔,适温的热水就从细缝中流出。温泉流动的水声填满漫长的沉默。
谕吉看着儿时玩伴撩起湿发,不停重复疲惫和压力都到极限的老头才会有的叹息,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白,犬饲副教授似乎是累了。
「你现在在协助什么事件?」
「……」不知为何,他用手指在自己的掌心写下「池袋」。
泡澡池、淋浴处和脱衣间都没有其他人,说出声不就好了吗?
「你有在用社群网站吗?」
「干嘛突然问?嗯,跟日记感觉很像,偶尔会用。」
「清楚细节吗?」接着犬饲凑到谕吉脸颊旁轻声说「说小声一点」。
「基本上是匿名性很高的工具,就是认识的人来问『要不要加好友?』和『感觉兴趣和嗜好很合得来就加好友』这两种模式吧。我听说网络犯罪侦查小组或是智能犯罪小组会利用匿名性用后者的方法撒网……」
「撒网啊,原来如此。但登录社群网站应该需要电话号码或电子邮件等个人数据吧,这还有匿名性吗?」
「你真的很不懂网络耶。社群网站的帐号想创建几个都可以啦。」
「每个人都可以吗?」「当然。」两人表情严肃互看。
「那个啊……虽然现在正常讲话。」
谕吉手指朝犬饲锁骨的凹陷处用力一按。「痛死了!」犬饲跳开。
「我们在吵架吧。」「够了吧,是我不好啦……『青蛙』。」
接着,谕吉愣了一会儿后才小声「啯啯」叫,暗自窃笑。
「……」
「……」
两人对着彼此窃笑,只用眼神交谈几秒后——
「你这家伙真的让人火大耶!老是叫我处男、处男,那么早脱处是哪里了不起啊!学者?什么鬼?反正你也只是用那副容貌诓骗女学生,根本没认真做研究吧!明明只对尸体有兴趣,别只靠着才华做事!快把研究费还给国家,你这个大变态!」
谕吉掀起大波浪,一口气把想说的话说完。
「你才是,真亏你每天跑来我的研究室,是不会腻吗?有够闲!不只每个月有薪水,一年还有两次奖金还真让人羡慕啊,你这个装社畜的处男有钱少爷!含金汤匙出生就一辈子都是公子哥吗?穿什么阿曼尼西装,是要挖苦谁啊?有钱买那种东西就去缴五倍税金啊!」
犬饲也不服输地大声一口气说完,两人扭打成一团,不停往彼此脸上泼水,最后「我要和你绝交!」「正好,不要再和我说话!」大吵一架后分开。
隔着一层木板,一位女性正侧耳倾听他们吵架的样子。
——这么说来,他们的确有说在吵架。
——那么,就让我站在你这边吧。
——所以……你也要站在我这边喔。
——人类就是要互相帮忙啊,对吧。
得仔细把身体洗干净才行。
女人的武器,就是存在本身啊。
池袋连续随机杀人案,被害者——中泽美由纪——
死者石井希还有另外一个擅自借用父亲手机号码申请的社群网站帐号。
定调为随机杀人案进行搜查的警方,对犬饲的想法十分消极。
据说被害者父亲十分愤怒:「调查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快点去抓住凶手!」对警方追根究柢的询问相当厌烦。因为这样,浅仓刑警也被搜查小组的组长警告。
「……所以说,没办法继续深查下去了。」
「光是知道石井希有『秘密帐号』这点就够了。」
犬饲一直在滑浅仓刑警放在桌上的手机。
坐在对面和式椅上的浅仓刑警无聊地撑着下巴,突然探头看犬饲的手边。犬饲似乎不是只看画面,偶尔还会发送消息。
「那似乎是包含石井希在内的九位女性的群组吧。但委托搜查小组解析的结果,每个人都是使用难以找出所有者的免费信箱创建帐号。」
「也就是说,这群组中所有人都是使用『秘密帐号』啊,似乎要花很多时间才有办法确认八人的身分。」
「需要有足够理由才能请电信公司提供数据啊……犬饲老师该不会认为这些成员就是随机杀人案的被害者们吧?」
「就是。」
浅仓刑警睁大眼睛:「理由呢?」
「我可以确认一件事吗?单纯以减法计算,这群组包含死亡的石井希在内有九个人,扣掉她之后剩下八个人。假设剩下的女性是被害者……那会多一个人耶?」
「是啊。」犬饲淡淡回应。
现在群组多了一个「马尔济斯」,变成十个人了。
「你还真是走了一步险棋呢。」浅仓刑警愉快地格格发笑。
「有句话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所以犬饲老师现在是入虎穴啰。」
「正确来说是你不是我,因为这是你的手机,发生问题有麻烦的也是你。」「哇……算了,反正是工作用手机。」
犬饲拿浅仓刑警的手机申请社群网站帐号。观察她们的个人文件,以及所有人的交互后,伪装成有相同兴趣的人和她们接触。花费几小时,和其中一人约好可以通过电话交谈。
「似乎有群组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共用功能,和个人私下联系的私讯功能。」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画面上,是感情和睦的女孩们创造出的温馨景象。
犬饲适度和大家打完招呼后,接下来只使用私讯功能。
一开始大家都充满戒心表示「你是谁啊?」但在犬饲粘贴自拍照,加上自述自己是大学副教授等信息后,不知为何,所有人的态度顿时好转,主动热烈发送想和犬饲交好的消息给他。
「真不愧是帅哥心理学老师,追求女性也是易如反掌呢。」
浅仓刑警拍手为犬饲精彩——游走犯罪边缘——的手法喝采。
「你根本没在夸奖我吧,总之先闭嘴。」
「好,这当然,我会一直很安静。」
犬饲把麦克风别在衬衫衣领上。浅仓刑警眼神期待地看着这一幕,把手机放在桌上,在犬饲对面的和式椅坐下后,将通话软件设为免提模式。录音笔也设为随时可以录音的状态摆在旁边。
时间已经将近深夜一点,年轻女性到底会不会在这种时间,打给一个几小时前才认识的男性呢?等待的时间令人紧张。
哔哔哔哔哔哔——
来了!画面显示「Sera」这个虚拟名字。
浅仓刑警点头表示「开始啰」后按下录音键,立刻用左手滑过手机画面接通电话。
「喂,我是『马尔济斯』,你是Sera吗?」
『啊……啊啊……马尔济斯吗?欸~~真假?真的是男的耶。糟糕,超级好男声耶,你照片要是本人,整个都太天菜了吧?』
那是隐瞒自己本身阴郁,音质黏稠的女性。
虽然搞不清楚她后半是在说什么,犬饲总之有点夸张地放柔他的男中音说:「我才觉得真的假的呢,真令我意外。」
『意、意外什么?』
「你刚刚不是才在私讯上说自己是老太婆,声音低沉又难听,不能给人听吗?完全没这回事,听起来很年轻啊。」
『但有人说我不可爱啊……你是在说场面话吧?交友厨吗?』
交友厨是……犬饲一脸严肃地看着浅仓刑警,浅仓在纸上写着「以性交为目的找女性搭话的男性」,犬饲点点头表示「她还在警戒我」。
看低自己且强调过低自我评价的她是属于「自卑型」,不搞清楚和对方的地位关系就无法敞开心胸,可说是有点难相处的女性。日本自古以来就背负着「自谦是人的美德」的文化,所以这类「自卑型」的人非常多,甚至有许多人误以为这就是美德。
(但这类家伙的根本其实很自我中心主义呢……)
神经质且怕生,立刻就怀疑别人,却极端讨厌别人怀疑自己。
「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夸奖女性。原来说这种话会被讨厌啊,谢谢你告诉我。你还真温柔。」
『没、没有啦……我没说不高兴啊。我没被这样夸奖过,所以吓了一跳。我也是,突然说你是交友厨,真的很对不起。』
想要巧妙引导她说出想要的信息,就需要组合恶魔技巧中「迎合行为」剩下的「夸赞」、「亲切」、「同意」等三种模式,解开她的警戒心。
犬饲双手环胸,准备认真起来。
可以直接对话的人只有她一个,其他成员的警戒心异常地高,无法在短短几小时内混熟。
「你这时间还不睡没问题吗?不好意思,还让你陪我。」——亲切的一句话。
『没关系啦,反正明天休息没事做,我正好玩游戏玩到有点腻了。』
「Vampire Jeanist虽然很有趣,我也正好有点腻了。」
之所以自然说出手机游戏的名称,是为了录音。
犬饲事前将游戏「Vampire Jeanist」公开在网络上的数据打印下来,他非常小心地不让对方听见他翻阅数据的声音。他在短短时间内,把游戏的登场人物、故事内容尽量全塞进脑海中。
这是一个女主角——「玛莉亚」——和俊帅吸血鬼们一起和异形对战,也和吸血鬼谈恋爱的恋爱仿真游戏。因为内容,大半玩家都是女性。
俊帅吸血鬼中最受欢迎的就是「裘利柏特」。
金发碧眼又是一国王子,游戏可说是为了攻略他而存在。
这群组就聚集了一群无比深爱他的女性。
『话说回来也太令人意外了。真的有男人在玩「VamJea」啊?而且还是喜欢裘利柏特大人,是玩真的吧?』
「老实说学者还挺闲的,要是男人说自己在玩女生玩的恋爱游戏,会让人退避三舍吧。所以我没有朋友,是很寂寞的男人。」——这里用上自卑。
『真的可以老实说这种话吗?你真的是大学教授?那真的太搞笑了,你的学生应该会幻灭吧?嗳,你是哪间学校的副教授啊?』
「说了你会来见我吗?」
『我住北海道耶。』
「这样啊,我在东京,有点远呢。告诉你之后吃亏的只有我一个耶。」
用闹别扭的语气回话后,听到这段话的浅仓刑警手贴在嘴边装笑。现在正在进行利用话术揭发对方心理的Introduction,并非犬饲的真心话,所以他用嘴型回了一句「烦死了」。
「但还真是场灾难。池袋的随机杀人魔,听说可能是打扮成裘利柏特大人的人犯的案不是吗?」
『什么,你知道喔?』她激动扬声。
「我看见在社群网站上广传的被害者的贴文:我也在池袋遇刺,大腿什么的,凶手超令人火大之类的。凶手还没抓到吧?我也喜欢吸血鬼裘利柏特大人,所以难以置信。真希望只是他们看错。」
『……那个啊,我也对联系我的警方说过了。』
「嗯?」
『那个其实是相反耶……』
「什么相反?」
『我也在那个随机杀人事件中遇害。』
「什么……Sera也是随机杀人事件的被害者吗?」
别肯定也别否定女性真实的告白比较好。想要解开逐渐卸下心防的女性的警戒,鹦鹉学舌的回应与同情最有效果。
「你去医院了吗?希望别留疤,肯定很痛吧?」——亲切。
『嗯……超痛。谢谢你。啊啊,然后啊,装扮成裘利柏特大人的是我,所以凶手不是裘利柏特大人啦。』
「原来如此,是这个相反啊。那社群网站上广传的消息是假的啰。」——同意。
『哎呀但是,刺伤我的或许是金发打扮的人……我觉得啦……』
「觉得?刺伤你的不是裘利柏特大人吧?」
犬饲发现破绽后,立刻着手动摇对方。
『啊,当然不是裘利柏特大人。虽然金发还涂上血浆,但那个蓝色王子服……也有其他类似的角色啊!』她逐渐认真起来。
「金发、血浆,光凭这个还没有办法断定为裘利柏特大人。话说回来,Sera还真厉害呢,被刺伤还能记住凶手的特征啊。身为心理学家,真的很佩服你的骨气。」——同意加上赞赏。
『嘿嘿,是吗?嗳,马尔济斯。』
「怎么啦,Sera。」
犬饲扬起嘴角温柔回应。
『你是心理学家对吧,可以听我说烦恼吗?』
「你有什么烦恼吗?如果我帮得上忙,说给我听吧。」
『绝对不可以对别人说喔!』
「我知道了,那你也不能对其他人说我是男的喔。要是被人知道玩VamJea的马尔济斯是男的,也太丢脸了。我也没自信和你之外的人说话。」
对她施展了恶魔技巧基础中的基础「共享秘密」后,她完美上钩了。走到这一步就等于胜券在握了。
『你不用叫我Sera,可以叫我「Miyuki」。』
「嗯?是你的本名吗?」犬饲边装傻,也确实感到越来越进入状况了。
『是啦~~从本名拿出来的,是我平常在用的帐号。』
「平常?你还有另外一个帐号啊?」
浅仓刑警迅速写下「请问出ID来」。
问出来的结果,「Sera」另一个「Miyuki」的ID是「miyuki_19900315」。
——那是其中一个被害者,中泽美由纪的帐号。
浅仓刑警一脸严肃地告诉犬饲。
「该不会……你就是在社群网站上写『我也在池袋遇刺,大腿超痛。凶手令人火大,去死啦!』的人吗?」
『因为我不想让装扮成裘利柏特大人的人被当成凶手啊……』
「要是我的问题让你感到不愉快,我先说对不起。」
犬饲打算撬开她的心房,迂回地切入内核。
「你该不会是在包庇裘利柏特大人吧?」
感觉到踌躇说不出口的气氛。或许措辞选错了,犬饲抱着会被挂电话的觉悟。但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强调:『真的……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喔。』
『不是有人死掉了吗?』
「啊……好像有。」——佯装不清楚的同意。
『她遇刺之后,似乎大喊是被裘利柏特大人刺伤的。』
「嗯……嗯?那也就表示……」『我也是嫌犯之一。』
犬饲用「啊……」这含糊不清的回应填补时间。
『因为我那时候也打扮成裘利柏特大人啊。』
「但不是你做的吧?」
『当然不是!杀人什么的……为什么要做到那样啊……』
看见她隐藏起来的真心了。犬饲内心想着「就是现在」而放柔音调。
「Sera啊,我相信你,你是被害者。所以可以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不只担心你的伤,也担心你的精神状态。」——亲切。
『……我……没有办法说我不要。』
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她正在哭泣。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大家只是因为喜欢裘利柏特大人而聚集在一起而已啊……总觉得,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你被同伴欺负了吗?没办法好好说也没有关系。」——更进一步的亲切。
她不断抽噎哭泣。大概是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阐述心中的感受吧。中泽美由纪三十一岁,只看年龄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所以才会把复杂的感情全藏在心中吧。其实孩子的思考回路相当单纯。对「自己是个出色大人」意识越高的人,越容易做出不成体统﹑欠缺思虑的「孩子气」行为。
她刚刚和犬饲对话时,一度出现认真的场面。
——刺伤你的不是裘利柏特大人吧?
问完这个问题后,她情绪激动的同时也不停找借口,因为她有自觉自己做了坏事。
犬饲非常有耐心等她哭完。
『死掉的女生……』「嗯。」『是我们群组……里的人。』「这样啊。」
她边哭边说出石井希的秘密帐号名称为「玛莉亚公主」。
『我也搞不太清楚状况,反正就讲到要在池袋的春季角色扮演祭典中做「VamJea」的装扮去玩。因为感觉很有趣,大家都赞成,就在计划这计划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变成只有她一个人打扮成女主角,我们其他人都要打扮成裘利柏特大人……』
「该怎么说呢,颠倒后宫的感觉耶。」想像之后似乎瞥见了女人的黑暗面。
『全部都她一手主导,总觉得大家好像都说「好啊,没差」,但我觉得,这样不就只有她一个人开心而已吗?但又不是能说「我不要」的气氛。』
中泽美由纪大概觉得自己只是成为簇拥「玛莉亚公主」的存在吧。
『但和其他人传私讯后,发现大家都这样想。』
「有其他人和你同样想法吗?」
『……应该说是所有人。』
「所有人都和你相同想法啊,你们实际上想要怎么做呢?」
『我要打扮的话,当然想要扮成女主角啊。』
「感觉所有人都会这样想。」
『嗯……或许吧,大家都只说她让人觉得很火大而已。』
在八个裘利柏特大人簇拥下,当天肯定只有女主角「玛莉亚公主」玩得尽兴吧。
『嗳,马尔济斯,我其实很想要离开这个群组。』
「为什么?」
因为她的口气突然坚定了起来,犬饲也配合她扬高声调。
『因、因为我们之中,可能就有杀了「玛莉亚公主」的凶手!』
Sera也就是中泽美由纪坦承,在池袋角色扮演祭典的几天前,收到群组内的「AZUSA」传来的私讯。
那是用美工刀欺负「玛莉亚公主」石井希的计划。
打扮成裘利柏特大人的同伴总共有八人,大家在擦身而过时拿刀划伤她的恶劣骚扰。稍微让她受点伤而已——大概就是这种心态吧。
『我们到那天见面前,都没有看过彼此的脸,打扮成相同人物,出现在人那么多的地方,也不会知道是谁划伤的吧。是想要让她不相信其他人,然后逼她离开群组的计划。』
「要是做了那种事,感觉连裘利柏特大人也会被讨厌耶。」
『啊……那也是目的之一,AZUSA有说。』
浅仓刑警歪头表示无法理解。霸凌是犯罪行为,她们的计划虽然不可原谅,但当天事情似乎没有照着计划进行。
『我怕得根本下不了手啊,就算说只要划伤一点就好,还是很恐怖啊……』
「你没有做吧?」
『我绝对没做!所以才会变成装成被害者……啊……』
「但其中有人实际运行了,知道这件事之后,你因为害怕,所以划伤自己了啊?」
犬饲极为冷静且平静地询问。
『对、对。因为其他人开始这样做,我才发现,啊,还有这一招啊……之后才知道「玛莉亚公主」似乎被谁杀了。』
「嗯?也就是说,你虽然知道『实际运行的人』是谁,却不知道『杀了玛莉亚公主』的人是谁啰?」『嗯……』
「那实际运行的人是谁呢?」『是——』
犬饲对浅仓刑警使了个眼色,需要的信息已经全问出来了。
「Sera,对不起,问了你这么多让你痛苦的事情。我不会勉强你,但如果之后警方又问了你什么,我建议你最好全部老实说。就算是自己划伤的,受伤就是受伤,你要保重喔。」——亲切中还自然地加入劝说。
她大概将犬饲说的话解释成亲切而松了一口气吧,亲密地「哈哈哈」一笑。
『……谢谢你。感觉和你聊过之后轻松多了。应该说,说出口后就轻松了吧。一想到杀了她的凶手该不会就在我们之中,老实说真的很恐怖……和她们的往来,我也会看好时机自然断绝联系。嗳,马尔济斯,我下次去东京时见个面吧。』
「这样啊,那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肉?」
『你请客吗?』
「真拿你没办法,我请客。不好意思,让你陪我到这么晚,下次再聊吧,晚安。」
扮演温柔男性到最后一刻的犬饲按下挂断键,浅仓刑警也几乎同时按下录音笔的停止录音键。
犬饲按着眉间,「呼~」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拔下衣襟上的麦克风丢到桌上,背靠在和式椅背上稍微往后仰,又再度朝天花板「唉啊」叹了一口气——活着的女人真的有够麻烦。
「呵呵,辛苦你了。你的恶魔话术、恶魔技巧仍旧是那么出色呢。你用这招蒙骗了多少女生啊?」
「才没有……那么,下一个是『AZUSA』啊。」
犬饲坐正,再次尝试接触。
无法和提议拿刀伤人的「AZUSA」直接通话,因为她在这次的事件中受重伤住院中。
『明天似乎就能出院了,但是马尔济斯——』
——提出这个计划的人确实是我,但我没有杀人。
「AZUSA」的本名叫做藤代敬子。
她在距离死者石井希遇刺地点三百公尺以上的地方,几乎在同一个时刻,左腹被刺。美工刀刺太深割伤动脉,所以大量出血。看她的伤口照片也不像是「自伤」。
「她……不记得是谁刺伤自己的啊。」
手机上,她传回来的消息内容相当冷静。
浅仓刑警探头看看犬饲手边,耸肩说:
「哎呀哎呀,走入死胡同了。石井希死亡的事件和藤代敬子遇刺的事件,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事件呢。那个嘛……杀害石井希的凶器是美工刀,但没有找到;刺伤藤代敬子的凶器也是美工刀,那个留在现场,上面只有藤代敬子的指纹。两起事件几乎同时发生,但现场相距甚远。嗯~好困难喔,犬饲老师快救救我。」
「你真的很厚脸皮,是把我当成侦探了吗?」犬饲咋舌回应。
犬饲深感兴趣地看着手机一会儿,突然停下手——偶然就是必然的集合现象——他想起自己前几天在帝真大学人类行为学课程中曾对学生说过这段话。在手机画面的那一头,她们长时间交流的负面对话,最终产生了一个扭曲,或许也能从这个角度思考吧。
「或许是突变理论。」
犬饲撩起夹杂白发的黑发低语。
人类的心可分为「安定」与「不安定」。过去分成「秩序」与「失序」,根据个性或人格偏向哪边来判断是否拥有潜在犯罪素质。犯罪心理学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将算式或理论套用在人类身上,来预测是否能防范犯罪。
但近年并非如此,犬饲认为犯罪是无法防范的。
因为开朗积极「安定」的人维持着他们的动力,而让阴沉消极的「不安定」人类开始憎恨「安定」人类。光芒越耀眼,黑影颜色也越深沉。就这样,人际关系这一条线会逐渐产生扭曲,因为某个契机,「安定」或「不安定」产生作用下,最后走向争执的分歧点,这就是发展成犯罪的火苗。
「越吵感情越好」的理论,就是彼此平常互相指摘线条扭曲,而避开所谓爆发性的激烈冲突——这或许是源自彼此为对方着想的深层心理,这就是犬饲的推论。
那么,「AZUSA」藤代敬子是属于「安定」还是「不安定」呢?
如果石井希是「安定」,「不安定」就是……犬饲突然察觉画面上的异常。
「话说回来,你相信性善说还是性恶说?」
「我相信性善说,刚出生时,大家都是纯真无邪的。」
「或许也有纯真无邪的坏人喔。」
「要这样说,不就只剩性恶说可以选了吗?」
「就是取决于解释,我认为人类只要活着,每个人都有成为坏人的素质,只不过,接受对象是谁也占很大因素。」
「看被害者是谁吗?原来如此,性骚扰或职权骚扰也有这种说法呢。」
「顺带一提,你对我做的行为就是职权骚扰。」
「你只是想说这句话而已吧?真讨厌,我只是单纯的粉丝耶。」
他谄媚的笑容不断触怒犬饲的神经,犬饲明显不耐地说着「这不需要了」,把手机丢给浅仓刑警。
「我已经知道是谁杀了石井希,偶然真是个恐怖的东西啊。」
犬饲要浅仓刑警自己看,他仔细阅读成员们的交谈。
「犬饲老师,我还是看不懂耶……」
「仔细看,里面有个人写了『用木片拼花做了一只青蛙』。」
「木片拼花,是把削薄的木片拼凑出图样的技法对吧。」
「而且那家伙今天几乎没有留言。」
「啊,对耶,听你这样一说确实是这样。」
浅仓刑警有点讶异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问题在于,为什么非得杀了『玛莉亚公主』不可啊?」
「什么,写做了青蛙的这个人该不会就是凶手吧?」
「如果我想得没错,大概就是。顺带一提,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
「有这种偶然吗?咦,这个房间该不会被装了窃听器吧?」
虽然他迅速遮住嘴,但从指缝间可窥见他无法压抑,期待与兴奋的笑容。
「再给我看一次石井希的遗体照片,在案发现场拍的。」
「哇,犬饲老师干劲满满耶!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是助理喔。」
犬饲无言地伸出手,已经觉得连抱怨都嫌愚蠢了。
接过手的十二张照片是刚咽气几小时后,出现死后僵硬前的遗体照。当肌肉失去氧气供给后,会开始分解肝糖产生乳酸,为了生存所需的代谢机能会跟着停止。接着,肌原纤维蛋白质的球蛋白和肌动蛋白结合,生成肌动凝蛋白而让肌肉变硬。一般认知的「开始死后僵硬」就是指这个现象。
这个季节在死亡后大约两到三小时开始死后僵硬,虽然因年龄与遗体所处环境不同而有所变动,而这被害者的脸让人觉得游走在生死边缘,或许还有急救希望。
「糟了!」
犬饲抓起照片倏地站起身。
「你要去哪啊!」犬饲打算走出房间,浅仓刑警吓了一跳。
「去个厕所!你别跟来,绝对别跟来!」
「是要大号吗?」「对对,大号!」犬饲随便回应后跑走。
可以阻止他失控的儿时玩伴不在身边,看到遗体照片让他又要像平常一样忘我到几乎昏厥,所以犬饲才会跑出房间。
边在走廊上蛇行,边盯着死者照片看。
因为太专注没注意路况而直接撞上自动贩卖机,但他不在乎,就这样继续看着情人的照片。女性住宿客们用可疑的目光说着「他在干嘛啊」,不想扯上关系快步离开。
「凶手用美工刀分别刺了左大腿和侧腹一刀,为什么只有她被刺了两刀?石井希在遇刺后大声呼救,然后在一段距离外的公园树丛中死亡……看见这像被泼上大量鲜红颜料,沉浸在清澈血海中的女人,要人不兴奋比较困难吧!眼珠因为喷出致死量的血液导致痛觉麻痹而爆出!充血的血管仿佛聚集在漆黑瞳孔,啊啊我的天啊,眼珠感觉都快要掉出来了啊!犬饲秀树冷静一点,你现在很不冷静喔!冷静冷静,女人不只是上半身,看下半身!她拖着流血的大腿,满是鲜血的右手压着侧腹倒下……嗯?大腿先……侧腹是之后才被刺的……『理由』……」
「叩」他的额头撞上自动贩卖机。
「Links……」他用着无法平静的兴奋语调说完后,吻上遗体照片。
*
「就是这种感觉,那家伙只对尸体有兴趣,很危险。我们经过殡仪馆时刚好有丧礼,他竟然说着『相亲啦!』打算冲进去耶!」
在箱根小涌园的温泉主题乐园室内区域内,谕吉不停边叹气边大声抱怨儿时玩伴。可享受日光浴的木制平台浴室几乎是包场状态,这里只有谕吉和伊神织江。
两人穿着泳衣分别泡在浴室里的两个按摩池中,大声交谈。
「不是有句话说越吵感情越好吗?」
她格格笑着,但谕吉满不在乎地说:「那都是放马后炮的借口啦。」
「那犬饲老师肯定是依赖着龙一郎先生吧。」
「我?依赖?」
「因为你很温柔,我现在也在依赖着你啊。」
「啊……依赖我?你吗?我只是出钱而已耶……」
「昨天也让我跟着一起在箱根观光,你之所以一直待在我身边,是为了要鼓励我对吧?只有我这么认为吗?那个,近期请让我回礼,我还想再与你见面……」
听到她泛红着脸颊热情说着,让人感觉不坏。反而有种很害臊的不好意思感,谕吉嘟起嘴偷偷看了她一眼。
眼睛对上,她不知为何一脸惊讶。
「不、不好意思!真是的,我没办法正视你的脸……」
她连忙从带蓝的浅棕色眼睛上别开眼,背对谕吉……从湿润贴在头上的黑发间可见红透的耳朵。
谕吉不禁想要吞口水,连忙咳嗽蒙混过去。
这个奇怪的心跳加速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前一晚,伊神织江说自己是来箱根寻死,根本没规划明天之后要干嘛,所以谕吉就提议她和自己家人到温泉主题乐园玩,费用由他负担,要她别在意。她虽然不知所措说着「可是」、「但是」,最后因为「回到家也只有一个人很寂寞」的理由而应允了。
藤吉郎有时去蒸个三温暖,有时坐在长椅上看书悠闲度过。
亚希和琉衣刚刚还拿着霜淇淋边走边谈笑,现在不知上哪去了。
「我的母亲是英国人。」
想着要说什么话题时,谕吉重新介绍自己。
「所以你的五官才会这么立体啊。」
「但头发要金不金的,眼睛也是要蓝不蓝。如果跟裘利柏特大人一样是明显的金发蓝眼,或许就是你理想中的王子了吧。」
「什么意思?」她直盯着谕吉看,不解地歪头。
「社群网站真是个恐怖的东西,一搜索就找到了。我们昨天一起去了木片拼花的工坊对吧,你做的收纳盒是什么图样呢?」
「咦?什么社群网站?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傻了,织江小姐。不,这样称呼你比较好吧。」
谕吉冷静说完后走出浴池,一个男人从墙壁后现身。
「被吸血鬼们背叛的……」「公主。」
……犬饲接着说完。
池袋连续随机杀人案,嫌犯——伊神织江——
「伊神织江别动,这家伙是警察。只要你有任何反抗,不用申请逮捕令就能立刻逮捕你。」
身穿租借泳裤与黑色连帽T的犬饲站在谕吉身边,朝她伸出手指。
「……我不是警察是检察官耶。」「没关系啦,那家伙来之前先配合我,笨蛋。」
两人偷偷讲话之时,她走出浴池。但没有一张被逼入绝境的「凶手」表情,而是垂下细眉,悲伤地摇摇头。
「什、什么事?我做了什么事吗?」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抬眼瞪着犬饲。
她的背后和左右都是墙壁,想逃的心理让她逐渐拉开与犬饲的距离。看见她边瞪着自己边往谕吉那一侧靠近,犬饲轻轻点头确定了。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我只是个学者耶。」
「因为……你是心理学家啊。」语尾越来越小声。
「心理学家比警察还恐怖吗?怎么可能。就算看体格,这家伙也比我还要强壮。那么,你为什么会怕我呢?答案就是这个。」
犬饲十分有自信地从肚子口袋中拿出登录序号○○二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
她的表情瞬间垮下来的这一刻,犬饲没有错过。
「你在飞龙瀑布时看见我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你大意了,我看见你全身绷紧。你得知有罪犯侧写师加入某个适用特权法的事件调查。因为你是事件关系者,所以想尽办法要避开我。不对,如果可以,你应该想要从我们身边逃开吧。但是假装亲切的这家伙——谕吉不让你离开他的视线,你肯定很困扰。但是刚好,我和谕吉正在吵架中。所以你反过来想,只要不离开谕吉,应该就能逃离我了吧。」犬饲拇指指向隔壁的谕吉。
她带着「为什么」的困惑眼神朝谕吉求救。
双手扠腰的谕吉虽然很同情她,还是摇摇头慢慢说:
「他——小秀……不可能置真的想死的女性于不顾。」
受谕吉母亲,谕吉玛丽亚自杀影响最深的人就是犬饲。那件事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伤痕,就算是解开真相的现在,他也不曾主动提起。谕吉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你是真的想死吗?
——应该不是吧。
才有办法理解他问伊神织江这个问题的意图。
「飞龙瀑布要爬很多层阶梯才能抵达。我们这一群人是边谈笑边爬上去。琉衣声音小或许会被瀑布声盖过去,但这家伙这么吵,肯定能听到。」
「『这么吵』是多余的吧。」谕吉的反驳当然被充耳不闻。
「真的想死就会在没人的时候跳下去。但你是在确认谕吉看见自己后才跳下去,对吧?」
「因、因为我也很怕死啊!」她低头痛诉。
「如果真的有死的觉悟……欸,小秀别说这个了。」
谕吉回想起童年时母亲在眼前自杀的光景,用眼神要犬饲别继续追究这点。犬饲也点点头表示「说的也是」。
就算挖掘她的深层心理也找不到明确答案。或许就算没有被谕吉等人救起,她的灵魂大概也接受「死了就算了,这样就好了」。也就是莫非定律,装作被害者的人看到「结果」后,会为了安慰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Everything that can possibly go wrong will go wrong.」——也就是可能失败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失败。
「什么时候……」「嗯?」犬饲愉悦地双手环胸。
「什么时候和好的?」
「和好?才没有,我们还在——」「吵架中啦!」谕吉大吼。
伊神织江的警戒心越来越强,双脚开始内八。
肩胛骨撞上墙壁后她「呀!」地尖叫弹飞,最后她举起不停发颤的手。
「为什么!你们两个不是大声互骂吗!」
她仿佛看见难以置信之物,双眼交错看着犬饲与谕吉。虽然气势十足地伸出手指,但两人在她的视线中如残影般摇晃。
「你的表情仿佛表示『你们应该也没有时间讨论啊』,我们两人确实正在吵一场符合突变理论——关系亲密,恨意也会越大的架。但中途变成了有『净化作用』的架,你大概无法区分。正因为我们关系亲密,所以才能老实说出真心话来。」
「净、净化……?」
——你要伤人的话,就别当心理学家了。
——秀树……你为什么不反驳?
——别在意,只是那家伙太沉不住气。
如果当时犬饲和秀树是认真吵架,就会出现两个矛盾。一个是会沉不住气怒吼犬饲到让琉衣害怕的谕吉没有怒吼,另一个,就是犬饲没有反驳。
犬饲心想「她有什么让她非得自杀未遂的状况」。
谕吉心想「她是想要假装寻死,希望有人来帮她」。
虽然解释不同,但两人同样对神秘女子感到不对劲,所以用眼神示意。
「为了解开你这个共同的『谜团』,我们离开飞龙瀑布后,分工合作分头行动。根本不需要讨论,因为我和这家伙,边吵架边玩着『谁可以先揭穿你的谜团』的游戏。」
正因为认识良久才能这样携手合作。
谕吉在澡堂里的「啯啯」就是「了解了」的意思。
谕吉从泳裤口袋拿出自己的防水手机,弄出社群网站的画面,仿佛拿警察手册般给她看。
「我一下就知道了,因为昨天加入这个群组的『马尔济斯』在个人文件上写着『青蛙啯啯』……对吧,小秀?」
犬饲吐舌点头胡闹地说:「你好,我是从昨晚起在各种意义上都受到你关照的『马尔济斯』。」伊神织江瞬间白了一张脸。
「『马尔济斯』……骗、骗人的吧?」她的声音颤抖。
犬饲双手环胸胜利般笑着。
「一群跟呼吸一样,最少十分钟就要留言一次的人,昨天只有『雪姬』不知道为什么,和某人在一起时完全没留言。」
发现这点是犬饲昨晚最大的收获。「雪姬」和谕吉在一起时没有滑手机,不对,是谕吉「不给她」滑手机的机会。
算是群组中心人物的「雪姬」迟迟没有回应,感到奇怪的成员问着「喂~还活着吗?」后,她回应「用木片拼花做了一只青蛙(笑)」,犬饲因此确定后,把手机还给浅仓刑警。
「那么,坦白我就是『马尔济斯』后,就来说说我用群组看不见的私讯,从成员那听来的奇怪事情吧。」
◇关于春季角色扮演祭典中ASUZA的计划
【Sera】——一开始,八个人计划要拿美工刀欺负玛莉亚公主。
【Akane】——Sera传讯对我说「还是别这样做吧」后,我回「才不会做咧」。
【K】——老实说,我只想要停留在网络上的往来耶。
【Amiko】——雪姬和玛莉亚公主似乎都很想要去玩,但我就还好……
◇群组里计划的霸凌事情实际上有发生吗?
【SAKI】——什么事情?我不知道耶。
【K】——霸凌?啊啊「那个」喔。SAKI当然知情啊。
【辉螺】——你知道那个计划?话说回来,怎么可能有人真的去做啦。
【Sera】——最后就变成「还是别欺负玛莉亚公主了吧」……
六人——有人告诉「雪姬」那个计划取消了吗?(笑)
伊神织江大喊「别再说了!」跪在地上。
她一脸苍白地摀住自己双耳。
「你不想听吗?群组中似乎只有『雪姬』不知道其他成员的真心话,所以我才告诉你的耶?」
犬饲往前走一步,伊神织江大叫:「别过来!」
「你到底怎样、问了她们什么啊?」
抓乱自己湿润的黑发,硕大泪水从她的眼眶流出。
「好吧,我告诉你,但有个交换条件,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织江小姐。」——你该自首。
谕吉试着想说服她勇敢承认而叫她。
看着被恶魔技巧逼入绝境痛苦的她,谕吉默默在心中感到纠结。犬饲所做的行为绝非好事,谕吉想起上周侦讯女性嫌犯时的事。虽然没有违反可视化法,但犬饲把嫌犯逼入绝境,折磨到她哭着哀求。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黑妖犬,是个只要咬住猎物就绝不放开的恶魔。
「织江小姐,拜托你了。」
(世界太小,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偶然。)
但她通红的眼睛只瞪着犬饲,没有听到谕吉痛切的期望。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
谕吉轻轻低垂视线。
「前几天,池袋举办了一个名为春季角色扮演祭典的变装活动。在这个活动的举办范围内发生了随机杀人案。凶嫌仍在逃,当时使用的凶器也尚未找到。请问你当时在哪里做什么事?」
「我、我……我在家里。」
「换个问题,你自己住?还是和家人住?」
伊神织江差点说出不想回答,但想到她已经对谕吉说过她自己一个人住,所以只能老实回答:「我自己住。」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为你做当天的不在场证明。」
「你、你想说我就是那个随机杀人凶手吗!你有什么证据说那种——」
「不,你不是『随机杀人案』的凶手。」
「咦?」她意外地眨眨眼。
「我是在说,那天打扮成Vampire Jeanist游戏中的裘利柏特欺负『玛莉亚公主』的凶手是你。」
「你……你为什么会……」她用力咬牙。
「这是当然,因为你就是『雪姬』。你可无法狡辩,所有成员都证实当天全员到齐,每个人都装扮成原本预定扮演的角色。」
犬饲进一步追击退缩的伊神织江,再次伸出手指。
「你不是想要装成随机杀人魔来杀人。只是不知道计划取消的『雪姬』,照着计划拿美工刀划伤『玛莉亚公主』来欺负她而已。对吧?」
「啊……」
伊神织江无法冷静地开始抓自己手臂,神经质地咯吱咯吱不停猛抓,薄薄的肌肤被抓破,都微微渗血了。
谕吉发现她不太对劲,但犬饲不在意地继续。
「我们来整理你当天的行动吧。下午两点半前,因为一些理由,所有人四散各处,『雪姬』大概以为是为了那个霸凌计划吧。当初的霸凌计划是『八个假扮成裘利柏特的成员混入人群,在错身而过时划伤玛莉亚公主』,所以你肯定不觉得奇怪。」
「……」伊神织江低着头,嘴唇颤抖。
「你想要照计划用美工刀划伤『玛莉亚公主』石井希。但发生了预料外的意外,原本只打算稍微划伤而已,却往右大腿刺下去了。再怎么说都是……错身而过嘛,双方迎面对向行走,因为冲势太大而刺太深了吧。」
犬饲双手前后摆动,仿真伊神织江和石井希擦身而过时的样子。
「你慌慌张张拔出美工刀,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第一刀就刺中动脉,所以出血量非常大。石井希压着伤口逃跑,并且如此大叫。」
——我被变装的人刺伤了!
——是打扮成金发碧眼吸血鬼的游戏角色的人!
「你边逃边发送消息给所有成员,听说你说了『下一个要换谁?』而结果怎样呢?『她们』全部做出预料外的行动。」
犬饲仿佛亲临现场般流畅地继续说明。
「现场立刻引起骚动,说出现了打扮成裘利柏特的随机杀人魔。那时,『玛莉亚公主』石井希还活着,如果『雪姬』被逮捕,群组里的霸凌计划就会曝光。用美工刀划伤人可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为。所以成员为了自保而拿起美工刀划伤自己成为被害者,假装成『随机杀人事件』来隐藏霸凌『玛莉亚公主』的事情。」
——我也被裘利柏特大人刺伤了!
——我也是!
……看见成员们连续报告自己的遇害消息,伊神江织大概哑口无言了吧。
「不知道霸凌计划已经取消的你,肯定很焦急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去划伤『玛莉亚公主』。唯一一个没有变成被害者的裘利柏特,也就是『雪姬』,此时才终于发现自己被其他成员背叛了。」
犬饲完全掌控步调了。深陷他的恶魔技巧——恶魔话术——中的伊神织江只能啜泣,一句话也无法回答。
「那么,『雪姬』发送了『下一个换谁?』的消息给其他成员了对吧?关于『雪姬』接下来的行为心理,我是这样推测——只要划伤『玛莉亚公主』两次,就照着当初的霸凌计划进行了。主张刺第一刀的是自己,但第二刀应该是其他成员。实际上,成员之一的『Sera』就不知道谁杀了『玛莉亚公主』。其他成员也一样,虽然知道第一刀是『雪姬』刺伤的,但不知道第二刀是谁下的手。」
犬饲弹响手指,伊神织江吓了一跳。
「第二次时,『玛莉亚公主』看见你的脸了吧?」
「……」她的表情染上绝望。
伊神织江朝她的侧腹刺下第二刀后拔出来。
对背叛感到失望的同时,石井希肯定这样想吧。
为什么自己非得被杀不可?被应该很要好的「雪姬」所杀。
「我们找救护车抵达之前,在旁救助石井希的人来确认吧。石井希在失去意识前或许曾这样说。」
——凶手是……「雪姬」……
「她怎么可能说出口!」
激动的语气,让泡在温水游泳池的旅客们纷纷转过头来看发生什么事。
「喔,你为什么可以断言『她不可能说出口』呢?」
犬饲咧嘴嗤笑。
「世间可是大肆报导凶手性别不明,根本没提到石井希因为出血性休克几乎当场死亡的事情。」——对伊神织江设下陷阱了。
被逼迫到极限的恐惧再度回到她脸上。
「石井希在第一次遇刺时,朝周围大喊她被装扮成裘利柏特的人刺伤。事件相关者之间对于凶手性别有不同说法,只有她完全没提到。她大概在第一次遇刺时就知道,刺杀自己的或许是女性。」
(所以小秀那天才会扮成女性做实验啊。)
谕吉知道犬饲有演员级的演技,他完美做出女性举止。虽然因为Garam气味揭穿他的真面目,撇除这点,如果重新问谕吉第一次见到时「能明确判断是女性吗?」他确实会不太敢确定。
是男?是女?
因为饮食西化与男女平权意识改革的关系,男女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差异越变越小。但人类这种生物没办法完全丢弃性别这个潜在意识。
「第一刀或许是意外,但第二刀是靠近心脏的侧腹,没有明确的杀意不可能弄出那种伤,你为什么决定要杀她?」
这不是「不管是谁,只要能杀人都好」的随机杀人案,而是凶杀案。
「我、我真的……没、没有打算……要杀了她啊……」
这句台词等同攻陷,她几乎认罪了。
「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对群组里的成员有什么想法?」
「咦?咦?」不留喘息空间的问题让她不停发颤。
(住手啦,已经够了吧。)谕吉紧咬下唇,都咬出血来了。
即使如此,犬饲仍没停止追击。犬饲秀树这个男人想知道的不是谁是真凶,而是因为好奇心,想探求凶手们心中不知有多深的黑暗深渊。
「伊神织江,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小秀,别再继续——」
「运行当初霸凌『玛莉亚公主』计划的只有自己,你行动之后,其他成员纷纷自保,开始用谎言包装这件事。也就是说,被其他成员排挤,真的遭到霸凌的人,是『雪姬』。」
伊神织江的视线中,开始出现许多人。
「我……我的……朋友?」……是文件上的朋友。
「你根本没有任何朋友。」……连文件也没有吗?
发生什么争执吗?有人在哭耶,是情侣吵架吗……并非虚拟、也不是文件,现实生活中自立生存,感受彼此存在、过着充实每一天的人们,他们那种「你谁啊?」的视线让她根本无法忍受。
「让你下定决心杀石井希的理由——」犬饲还来不及说完。
「呜啊、啊……啊啊……唔……啊啊啊!」
她陷入错乱,双手挥舞着在空中乱抓,挣扎、哀叫。
她乱七八糟地大喊惊叫,朝着谕吉直冲过来。
「呜哇!」「谕吉!」谕吉被她撞飞跌坐在地。
她没有回头,推开围观群众,喊着不成词句的疯狂惊叫逃跑。
「谕吉!你是在发什么呆啊!」
儿时玩伴边骂边打他的肩膀,谕吉反射性撑起地板往前冲。
谕吉比犬饲有体力,脚程也更快。看着脚步混乱的她越跑越远,谕吉拚命追上去。
「织江小姐,不可以!」
她很脆弱。讨厌自己、憎恨自己。想要以死偿罪,希望哪天有人能原谅她而跳下水。在水中谕吉听见她的——真正的——心声。
「要是死了,所有一切,全部,都会结束了啊!」
谕吉拚命大声说出心里话。
希望可以将光芒带进伊神织江的黑暗中。
另一方面,被留在现场的犬饲看着混乱嘈杂的室内,咋舌说:「混帐!」
「哎呀哎呀真是糟糕,她这一次肯定会真的寻死吧。」
身穿POLO衫,慢了一步才现身的浅仓刑警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
犬饲恶狠狠地瞪着他,抓起他的胸口。
含笑的双眼,和散发怒气的双眼互相碰撞。
「你这家伙别开玩笑了!为什么不去阻止她!」
「警察对自杀的人,只能通过书面文档处理啊?」
「所以要你去阻止她自杀啊!」
「用什么当理由?那个女的想寻死吧?就算一时阻止她,谁又能保证她活下去的价值?」
浅仓刑警哼声一笑,不只犬饲,他也瞧不起谕吉和伊神织江。
「而且你才没资格说这种话,把她逼到绝境的人不就是你吗?」
「!」
冷讽嘲笑的手,轻轻握住犬饲的手腕。
*
……我什么也不想思考。
人生不想要吃苦、不想做无谓的努力、不想挫折也不想失败。
这样的我,每天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伤害、嘲笑网络上不认识的人获得满足,今晚也过得很开心。
但迎接早晨时,身体如铅块般沉重,昨晚的开心情绪去哪了?
迟到前一刻冲进电车,只有脸上的妆容完美,内衣裤和昨天相同。反正不会有人发现这件事,人类只要外表好就好了。
突然——在挤满乘客的电车中,被陌生人摸屁股了。
好痛苦、好恶心,但大喊可能会遭到报复。好恐怖。只能忍耐。
忍耐到下一站的十多分钟后,终于解脱了。电车车门打开,秃头老头混在人群中下车,还转头露出一口黄牙的笑容。
是那家伙啊,可恶!干嘛不去死一死!
打卡后的我,在公司是不需思考的机器。
上午十点,上班时间开始的钟声响起的同时,客服中心的电话响个不停。
不停道歉。道歉完挂上电话,又接起电话继续道歉。电话声响不停。
向客诉者道歉过头,我立刻忘记对谁、为了什么道歉了。
喉咙好渴,舌头麻痹,颜面肌肉奇怪地抽搐。我无意识地剥下嘴唇上的皮,吃下鲜血味,不停重复「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今天还要对客诉者说几次「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才行呢?
……终于到了下午一点,我强制切掉电话线。
午休。我在桌子底下疯狂咒骂那个秃老头试着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停在社群网站上留言后,得到「AZUSA」的同情,谢谢。
下午六点,下班时间一到,叫上司的那个人走了过来。
「那个啊,你的合约到今天期满。所以说,就这样啦。」
我不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没仔细看过。
回家路上到超商买了个饭团,为了健康也随手拿起乳酸菌饮料。
嚼嚼、嚼嚼……好硬,米饭是这种味道吗?
边咀嚼着砂砾般的东西边滑手机行走,还有十五分钟才到家。
『我回来了。』贴文后,『辛苦了~~』「Sera」立刻回复。
……虽然还在走路,但网络上的我已经到家了。
我有「表面」也有「隐藏面」,网络上的我有两个人。
表面帐号的我几乎不说话,但秘密帐号的我老是说个不停。
啊,「玛莉亚公主」误用秘密帐号粘贴要在表面帐号上发表的文章了。
她似乎慌慌张张删除,但我可是有好好截屏下来了呢。
——宅女光看外表就知道了,和现充氛围完全不同,超恶。
哎呀哎呀,真是太危险了。要是被人发现她的「表面」和「隐藏面」肯定会被群组成员围攻吧。边想边笑的我也没资格说她。
因为「玛莉亚公主」是朋友也是对手啊。
每个月薪水一半以上花在游戏上,我自认对裘利柏特大人的贡献绝对不输给其他人。拿到全国排行榜冠军时,我高兴得摆出胜利姿势。花在Vampire Jeanist上的金钱总额已经高达五百万日圆以上。
往前回溯到一年前——
迷上Vampire Jeanist游戏的我,随意在社群网站写了「我喜欢裘利柏特大人」后,一个自称「玛莉亚公主」的帐号来邀我,问我要不要创建一个可以热烈谈论裘利柏特大人的群组。
她原本就有个「充分享受现实生活的普通大学生石井希」的社群网站帐号,她坦承「玛莉亚公主」这个秘密帐号是为了「想要可以说真心话的宅女朋友」。
——但我年纪比你还大耶。
——我不在乎年龄什么的啦!
——大学里没有宅女朋友吗?
——要有就不会问你了。宅女……会被霸凌啦。
我回想起学校这狭隘社会的丑陋力量关系。我国中时,只是午休看漫画而已,就莫名其妙被欺负了。「明明是女的却在看少年漫画」……充满偏见的上下关系,那就是「现实」。所以她这句话揪住我的心。
真的很想要一个可以展现真实自我的地方,要是有就太好了。要是能对真的喜欢的东西大声说出「好喜欢!」并且可以和谁一起分享,肯定很愉快吧。
得要陪笑来确保自己容身之处的「现实」太痛苦了。
她虽然没见过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却对我说一起创造容身之处吧。
我立刻用免费信箱创建了「雪姬」这个秘密帐号。如同她有表面的交流一样,我也有表面的人际关系。公司的同事或是高中同学之类的……伊神织江只是一个无法「拒绝」加入群组,漫无目的却得要和这些人牵扯在一起的轻薄存在。
表面帐号的「织江」最后几乎不说话了,静悄悄,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渐渐沉入网海深处。
取而代之,秘密帐号「雪姬」成为另外一个我。
不知何时,有九位成员一起谈论对裘利柏特大人的爱。开始共享「我回来了」、「欢迎回来」,最后变成连「早安」、「晚安」都有人在旁见证的生活。我们成为比现实朋友更亲密的存在。
发展成这样,有谁先开口说出「想见面」也是必然。
但没有人主导,说「想见面」大家也都赞成,没有任何人反对,却没有人提议具体的日期与地点,只是草率地不断交叠「想见面」这句话。
接着,在群组中炒热气氛的「玛莉亚公主」提议,大家一起去参加在池袋举办的春季角色扮演祭典,没有任何人反对。
——那我的名字是「玛莉亚」,所以我扮女主角喔!
「玛莉亚公主」写上这句话的瞬间,感觉群组内的气氛冻结了。
每个人都想扮女主角,我也想扮,但说不出口。
——大家都要扮成裘利柏特大人的样子来喔~然后一起拍张团体照吧!
她只想到满足自己,不知为何有这种感觉。
决定性关键就在「AZUSA」传来的消息。
——不觉得只能照着她说的做吗?
——八个裘利柏特大人和女主角吗?
我如此回。
——只有她一个人为逆转后宫开心而已吧,我一点也不开心。
——那……别见面了?
——都无所谓。你是创始成员也是组长,你决定吧?
——咦?我是组长吗?
回想起来,集成大家意见做决定的大多都是我。而且我是创始成员,她们会觉得我是组长也不奇怪。被拱成组长的我,虽然有点不太能接受,但也觉得不能就这样下去。
私底下问其他成员要怎么办,大家都回我「都可以」,这段时间内大家共有的画面上,「玛莉亚公主」试穿从网络上买来的角色扮演服装,不断对大家说很期待活动。
我们过度亲密了,被压缩的这个空间,终于出现裂痕。
什么?
都可以到底是怎样?
你们真的对「玛莉亚公主」火大吗?
为什么没有人直说「不要」啊!
即使如此,我也没办法说「不要」,可以说出口就好了。自问自答中,我也像是讨好「玛莉亚公主」般只能不清不楚、含糊地回答「真期待呢」,这样暧昧不清又随便的回答,没有自己的意志。拖拖拉拉的结果,就变成八个人要打扮成裘利柏特大人了。
我把自己保存下来的「玛莉亚公主」的「现实」真面目,她在表面帐号瞧不起宅女的所有留言截屏传给群组的所有人。
几天后,看见「AZUSA」传来的消息,让我邪气地倒抽一口气笑了。
——我买了八把美工刀,让我们稍微划伤女主角吧。
那时的快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好期待当天啊。
总觉得心情兴奋雀跃,让我产生终于活在「现实」的感觉。
把裘利柏特大人的服装塞进行李箱。
「玛莉亚公主」,你明天将会被你最爱的裘利柏特大人割伤。
太可怜了。
但是……到底是谁的错呢。
*
伊神织江边喘气边用手背抹去泪水,跑进女子更衣室里。
我根本没打算杀了她……
『我、我……做完了喔?』
因恐惧、不安与兴奋而发抖,发送『下一个轮到谁?』给所有人。
但没有任何人接下去。所有人开始说谎的瞬间,我才知道真的被霸凌的是「玛莉亚公主」和我——「雪姬」两个人。不管怎么挣扎,只有被那个世界删除文件的未来等着我们。
既然如此,那就真的让「玛莉亚公主」在「现实」被谁删除,让群组所有成员都变成嫌疑犯吧,让人无法将知道这个计划的「雪姬」删除。大家都害怕自己变成嫌犯,就和过去相同,回以暧昧不清、随便的回答,变成没有意志,只是互相谈论对裘利柏特大人的爱的关系……
明明都被欺负了耶——真实感受这世界根本没有说出口就能获得救赎这件事。
就算我不在——这个群组应该还是会继续维持吧。
我的心知道真相之后,已经没办法,回 到 过 去 了。
——好想要消失,但是死不了,我又从「现实」逃开了。
——我总是在逃跑,逃跑、逃跑,到底想去哪啊?
粗暴拔下手腕上的钥匙,左手握着不停颤抖的右手打开置物柜的门锁。我的世界,我的手机。
不稳的网络环境让我不耐,我登录秘密帐号,看见传给所有群组成员的未读消息。
「什么?」
那是在自己左腹刺一刀扮成被害者,一度重伤,为了慎重起见住院的「AZUSA」传来的消息。
——在池袋装作随机杀人杀了玛莉亚公主石井希的人是我。
「怎……怎么一回事?」接着读第二则。
——我刺杀她之后原本打算要自杀,但没有死成功。
「……」无法停止发抖。咬牙继续读第三则。
——这个群组要不要今天就解散了?
「啊……」
第四则消息写着和这一段时间内成为朋友的成员们间的回忆。那些稀松平常的对话、好开心啊、还发生了这种事呢……接着一小段空白后,写着谢谢、再见等空虚的话语。
——我把这次的计划全写成遗书留下来了。
文本中途变得模糊不清。伊神织江弄掉手机,手机边角重击地面,玻璃画面出现蜘蛛网裂痕。
——最后请让我确认,我们确实曾是「朋友」吧。
最后,震动声连续响起,成员一个接一个离开。
除了那个男人之外,只剩下「玛莉亚公主」、「雪姬」和「AZUSA」,群组成员实质上只剩三个人。没有人写下任何回应。
在画面那一头的不是文件,而是活生生的人。
「……AZUSA?」
伊神织江颤抖手指在满是裂痕的画面上操作,喊她也没有回应,传讯给她也未读。
你在「现实」世界中的名字——AZUSA,要是曾问你的名字就好了。
「我觉得你是朋友喔……所以,我也知道你不是凶手。」
只要三人就这样不说话,这个群组就会被世界删除,沉入网海深处吧。对只靠着轻薄毫无深意、单纯话语串起关系的女人们来说,这或许是正确的结局。
从包包中拿出那把美工刀来……
「活着真的好困难。」
两、三滴温热的水珠,滴落在明明确实擦干净却还是有血腥味的刀刃上。
只要刺喉咙,大概连痛也喊不出来吧。
再见了……
「痛!」
伊神织江的右手剧烈疼痛。
高速飞出去的美工刀在空中旋转。
「别装成悲剧女主角寻死啊你这个小屁孩!」
亚希穿着海滩鞋的脚朝天高高举着,接着脚直接往下踢,把在空中的美工刀紧紧踩在地上。硬橡胶止滑鞋底虽然有点被刀刃划伤,但亚希的脚没有受伤。
「如果是女人,就算对男人死缠烂打也要活下去!」
「什么……你到底懂我什么!」
「什么『活着真的好困难』啊?对见过活地狱的人来说,这些无聊的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亚希表情如恶魔般地竖起中指,接着又伸出拇指直直指向地面。
亚希怒气冲天的怒吼虽然让伊神织江害怕,但她也没放弃,大喊着「老太婆还给我!」冲上去想抢回美工刀。
抓头发、用指甲抓,两人扭打成一团。平常就在自由搏击教室锻炼的亚希占上风,但织江往她身上压,让她脚一滑,伊神织江趁机伸手拿美工刀。但是——
「……」一声不响突然出现的琉衣抢先拿走凶器。
杀意这东西根本没有理由。过去在家庭阶级中最下层的琉衣,跨越那条线后摧毁最上层,她知道要怎样才能弱化比自己强大的存在。琉衣对两人施加无言压力,把全身变成没有感情的「无」。
喀、喀……
琉衣手拿美工刀,用绝妙的节奏慢慢将刀刃推出。
「干、干嘛啊她。」
「欸……真的那么想死吗?」
琉衣露出淡淡的笑容,轮流看着左右两个女人。
「喂喂死小鬼,可、可别攻击我啊!」
亚希和伊神织江感觉背脊一阵冰凉,双脚一软。
喀……喀……喀……喀当!
刀刃伸到极限了。
「你在怕什么……你不是想要死吗?」
湿润的裸足啪哒啪哒走近两人,琉衣的眼睛一片混浊。
「这、这、这孩子不对劲啊……叫、叫警察——」
「叫我吗?伊神织江小姐。身为池袋随机杀人案的重要关系人,方便请你和我一起到警署一趟吗?」
注意力被琉衣吸引的伊神织江,被人从背后拍肩后,才发现这个男人。浅仓刑警拿出自己的警察手册,满脸笑容说:「你好,我是如假包换的警察。」
犬饲和谕吉则是在工作人员的陪伴下,慢一步抵达。
谕吉看见琉衣拿着美工刀呆呆站着而睁眼大叫「呀!」。看见过去曾杀了三个人的前重大杀人犯拿着刀械的画面,不被吓到才比较奇怪,但惯于应付她的犬饲边慰劳着「琉衣做得很好,辛苦你了。」边自然地拿过她手上的美工刀。
「这任务太轻松了,因为我比她擅长杀人啊。那种只杀了一个人的女人,我轻轻松松就能干掉……」
「不,我应该是要你在她逃进女性更衣室时『抓住她』吧?」
「呵呵,但是秀树没有说『要活捉』啊。」
「我太迷糊了,怎么会忘了说最重要的事呢。」
「你们两个的感觉太奇怪了啦!」谕吉立刻吐嘈这对师徒的对话。
伊神织江放弃挣扎,乖乖就缚。
「真不愧是犬饲老师,已经设想好最糟的状况事先安排人手了啊。是因为你经历过许多黑暗吗?」
「快点走啦。」犬饲语气带刺地回应。
侧眼看着两人小声对话,谕吉疑惑地想着:「许多黑暗?」
伊神织江单手被浅仓刑警抓住,脚步沉重被他拖着往前走,和表情哀伤目送的谕吉擦身而过。
空虚的眼睛失去光彩。「等等。」谕吉喊住她。虽然晚了一步,她的黑色长发前后摆荡,回应谕吉的声音。
「我不是上班族也不是警察。」
「……」她没有回头。
「我是东京地检署刑事课的副检察官,或许还有可能在哪里与你见面。」
如果真的实现,对两人来说是最糟糕的再会。
「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请好好保重。」
「如果能更早一点……遇见你……」
微弱的愿望没有说到最后,静静消失了。
*
烧红的夕阳往西边落下。展翅的黑鸟划过天际,消失在东边天空中。
让人觉得划分春夏的小雨,在浪漫特快号的车窗上画出斜线。
坐窗边的谕吉撑着下巴,眺望因湿气与夜晚将临而模糊的景色。回程车内没有浅仓刑警的身影,他留在神奈川县警处理许多手续。
犬饲也是负责此案的罪犯侧写师,本来应该为了协助搜查而留下,但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先回东京。
『媒体会超~~级烦,所以那边就麻烦你啦。』
也就是要把犬饲送出去承受抗议,或是当揽客吉祥物。这种讨厌的工作常会推给参与适用特权法事件调查的罪犯侧写师。虽然逮捕嫌犯建功,但在观光景点展开引起骚动的Introduction,所以犬饲之后得要到电视台去解释状况。
浅仓刑警开心欢腾地想着,如此一来,最爱的犬饲老师就能变得更有名了,但当事者从刚刚开始只要想到浅仓,就念着「混帐」玩弄自己胸前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
坐后面的琉衣大概是玩累了,抱着青蛙背包缩成一团沉睡。藤吉郎也在打瞌睡,亚希靠在他的肩头。
「小秀,那个啊。」
谕吉一喊,犬饲老实地看向旁边,他们已经吵完架了。
「依赖一下我啊。」「已经够依赖你了吧。」「不是那个意思。」
浪漫特快号缓缓画出曲线离开神奈川县。感觉远处的星星开始发亮,都市那令人怀念的,可疑、有时甚至感到不祥的霓虹灯逐步靠近。
「你之前对我说过,不管我是怎样的混帐都相信我。而我也相同,不管你是怎样的人都相信你。所以可以告诉我吗?你有什么秘密握在浅仓警部补那个家伙手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犬饲喝了一口瓶装茶,交换他交叠的纤细双脚。
「你在美国时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啾」,犬饲拴紧瓶盖后抿紧嘴唇。
「对不起,我不小心听到了,他说你有许多黑暗经验。那应该不是指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吧,因为妈妈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犬饲将手伸进胸前口袋中,开始玩弄Garam烟盒。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那牌烟?你真的觉得我是朋友吗?」
犬饲已经做好待会儿会遭受各新闻媒体猛烈追问的觉悟,但没想到第一个把麦克风堵上他的心的人会是儿时玩伴。
他闭上眼睛,选择不回应,装睡也装得太刻意了。
一头黑发配合车辆缓缓晃动而摇晃,谕吉也只能傻眼叹气。
「你总是这样,完全不愿意说自己的事情。」
「我很累,让我睡觉……」
他像说梦话般抱怨谕吉很烦。
不管问什么他都不回应,谕吉只好放弃地再度看向窗外。外头黑得只能看见雨滴。
「我不知道的小秀太多了啦。」
黑色窗户反射出犬饲稍微睁开眼睛窥探儿时玩伴的模样。那表情看起来,好像是后悔自己做了坏事的罪人。
谕吉想着,这或许是职业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