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完美的早晨。
天空一碧如洗,阳光透过飘在各处的白云洒落,使她自然而然清醒过来。
从传遍王都的寺院钟声判断,比平常早了点起床。赚到了。
当成早餐的煎蛋没有烧焦,也没有黏锅,煎得漂漂亮亮。
此乃时隔两周的壮举。真是畅快。
她哼着歌整理仪容,梳理头发,化上淡妆。今天一气呵成。
有时候明明跟平常的步骤一样,却让人觉得做什么都不顺心,所以她很高兴。
早晨的空气凉爽清新。通往职场的道路异常安静,或许是因为出门的时间稍早于平常。
是「宿命」,抑或「偶然」?偶尔骰子骰出好点数的时候,会发生这种事。
人潮间的空白。人流断绝,风平浪静的一刻。高大建筑物之间的缝隙由她独占。
她瞬间怀疑今天会不会其实是假日,但职场不可能没有半个人。
她打开门,彬彬有礼地鞠躬道早。其他人纷纷回应。
她将用来表示出勤状况的名牌挂到墙上,下意识挺直背脊。
或许要拜昨晚有睡饱所赐,精神集中的感觉相当不错。
工作的准备完美无缺。诚可谓完美的早晨。
「我发现冒险者公会的审查有纰漏!」
「是针对公会经营方针的意见吗?请说。」
……到此为止了。
一名年轻人───不是冒险者───隔着柜台,站在她面前。
脸上写着他是个使命感强烈的人,衣服挺高级的。虽然不及贵族。
即所谓的好事之徒(Dilettare)。看他年纪轻轻,资历应该不深。
「以前获封金等级的这位冒险者。」
「是。」
「我看过纪录,这种怪物不可能独自打倒,这样的冒险也不符合常理。」
「是。」
「沉睡在地底,无人所知的广大古代王国遗迹。一夜将其毁灭的怪物。这个牛皮未免吹得太大了。」
「是。」
「我当然不是在说那些全是谎言,不过事实占了几成有待商榷。还有,跟他交手过的邪教团。」
「是。」
「偷偷支配一块领地,在那个地方虐杀人民,这部分也肯定是夸饰。」
「是。」
「以常理来看,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杀掉这么多人。」
「是。」
「恐怕是胜者为了自抬身价而胡诌的!」
「是。」
「那个,我想委托公会……」
「是。」
她点了下头,接着无视眼前这名年轻人不悦的神情,呼唤站在后方的老人。
是某个商人世家的仆人吗?布满劳动痕迹的双手紧紧握拳,面色凝重。
她往两侧的柜台一瞄。人最少的是───
「不好意思,可否请您移驾到五号柜台?」
「好喔,知道了。五号柜台是……」
「那边那个。」
她伸出右手指路,目送老人一面低头致谢,一面离去,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所以───?」
「所以我想请冒险者公会立刻改正。」
「这不是我能凭一己之见决定的。而且口说无凭……」
「可是这点小事,光看纪录就一目了然了吧?」
「这不是我能凭一己之见决定的。」
她将眼前这位年轻好事之徒的控诉,一字一句如实记录下来。
他露出满足的笑容,可惜他误会了。
是否该记录?是否该呈报上去?与她的意见毫无关联。
她只是默默把这当成工作去做罢了。因为那就是工作。不是为了满足他。
「喂,我想接这件委托。」
花时间接待从队伍后方怒吼的冒险者,也是因为工作。
吸气、吐气只在一瞬间,避免被人察觉。她无视在眼前摆出一张臭脸的好事之徒。
「非常不好意思,方便的话可否请您至其他柜台办理手续?」
「我赶时间耶!亏我难得有心情接个委托……!」
「非常不好意思。」
「请问一下───!」又一个新的声音响起。「有白瓷战士一个人也能接的委托吗───?」
发话者被队伍挡住了,看不见身影。推测是从布告栏的方向传来的。是在问她吗?
「请问一下───!那个───有白瓷战士一个人───」
「非常不好意思。布告栏上没有的话就是没有。」
虽然还有仲介手续尚未办理完的委托,应该没必要跟他说明这个。
她将视线移回前方,轻声清嗓,免得有失礼节。
「不好意思。所以───?」
「你没在听我说话对吧……!」
「你够了喔!是要让我等多久!?」
眼前是不耐烦地瞪着她的好事之徒,后面是抓住他肩膀的冒险者。
尽管她早已习惯控制眉头不要皱起来,她实在忍不住不要叹气。
为了以防万一,她在柜台底下握紧藏在袖子里面的手。感觉到微冰的触感及声音。
自己也就算了,同事和───
「那个,会给其他人造成困扰……」
───唯有这件事必须避免。因为是工作。
她委婉地制止对方,不过以工作至今的经验来看,这样就会冷静下来的人属于极少数。
「喂,给我适可而止!」
不出所料,冒险者嚷嚷着抓住好事之徒。
「嘿!你要对我使用暴力吗!?所以说冒险者就是这样……!」
「我是来工作的!碍手碍脚的人是你才对吧!!」
「对不起───我找过了,没看到───」
冒险者放声咆哮,好事之徒也不甘示弱,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然后还又跑来一个。
「非常不好意思。布告栏上没有的话就是没有。」
她重复一遍,为了该亲自动手还是叫别人来处理而犹豫片刻。
「蠢狗。」
简短却隐含压倒性魄力的声音,如同低吼般骤然响起。
「想乱叫的话滚去巷子里叫。吵死了。」
一名男子站在那里。
粗野、魁梧,宛如用岩石雕刻而成的人型肌肉。
好事之徒和黑曜级冒险者,或许都对这个人有意见。
力量的化身却不允许他们反驳任何一个字,用粗壮如巨树的双臂拎住两人的后颈。
然后强行拖着两人,挤开愣在布告栏前不动的新手冒险者继续前行。
跟扔垃圾一样,将他们一同从门口扔到外面。
「这样就搞定了。」
男子回过头,龇牙咧嘴。她花了一瞬间才发现,这个表情是笑容。
不是体贴他人,仅仅是把在眼前大吵大闹的狗踹出去罢了。
纯粹是为了自己───正是如此。
「我要接工作。」男子一面施压,一面递出布告。「就这个。」
「好的,我看看───」
他的行为举止绝不文明,但所谓的文明,有时会让人丧失想像力。
会让人无法想像,惹怒他人将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理解这一点的蛮人,在礼节方面岂不是更有水准?
───她想着无关紧要的小事,双手专注在工作上,逐步为这起委托办理手续。
只要我方采取适当的应对措施,对方也会坦率地回应,大步前去冒险。
世上的风气就该如此。
「你真受欢迎。」
「这哪叫受欢迎。」
同事看准那片刻的空档找她闲聊,她叹着气说:
「他们只是在借由『有人理会自己』来追求优越感,用不着找我也没差吧?」
「嗯───是没错。」
同事轻笑着从隔壁的座位将一叠羊皮纸推过来。
她瞪了她一眼,对方充耳不闻。她无奈地再度叹息,眼睛对着文件,嘴巴对着她。
「这堆文件是?」
「升级审查。」答案简洁有力。「只差给我们这边审核了。」
原来如此。她的视线扫过文件───全是冒险纪录表,颇符合边境地带的作风。
除非有严重的疏漏,否则很少人会在这个阶段被打回票。
功绩也好,人品也罢,亲眼见过对方,跟对方交谈,检查过冒险成果的职员,眼光应该是可信的。
她不由得扬起嘴角。这是工作。然而,能够成为看过最多冒险纪录的人,是一份好工作。
驱逐怪物、探索遗迹、寻找秘宝,诸如此类。几乎没有都市冒险(City Adventure)。
「好了。」
检查完一份文件,拿起下一份。检查完一份文件,拿起下一份。趁还没忘记的时候把牌子挂到柜台前面,隔绝客人。
即使她在处理文件,还是有人会来打扰,不过事先告知通常可以保护自己。
检查文件,翻开羊皮纸。因为消灭了大食岩虫而出名的团队(Party),似乎依然活跃。
───看来西方边境今年的新人素质,可以说大丰收。
很好。战斗,成长,迈入下一个阶段。这才是冒险者。
下一个冒险者亦然。刚开始是挑战哥布林的巢穴。这样就好。
然后是剿灭小鬼。接着是剿灭哥布林。还有讨伐哥布林。击退小鬼───
「…………嗯?」
她停下手来。以为是自己看错,将文件从头到尾重新查看一遍。
───没有问题。
问题就在于没有问题。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哥布林。
她看了下负责人,对那个名字有印象。是于数年前结束研修的曾经的后辈。
她反射性皱眉。
给她带来忧愁的原因,并不是要特地从王都前往西方边境确认。
而是因为她想起自己把特地做好的便当忘在家里了。
而且硬要说的话,比起晴天,她更喜欢雨天。
§
「GOROOGBB!!」
「GOOBBG!GGBG!!」
哥布林们发出低级的笑声。
其他小鬼指着一只头戴铁锅,手拿锅盖,握着木棒,行动迟缓的哥布林。
他用夸张、滑稽得引人发笑的动作,拨开长在湿地上的杂草。
杵在冷清小屋前的小鬼们,疑似会借此打发时间。
他趴在泥巴里,仔细观察那副模样。
刚升起的太阳还没有温度,不足以照热黏稠的泥巴。
───记得是泥炭吗?
是常见的(Template)委托。
村庄附近有小鬼出没。虽然赶走了,大家还是会不安。请帮忙消灭他们。
经过搜索,那群哥布林栖息在村庄附近的湿地,遭到弃置的小屋工作室中。
村长说那里是用来开采泥炭的。
泥炭并不值钱,也称不上好用的燃料。
顶多只会在作物歉收、木柴不足时会用到。
───干脆点火烧掉吧。
割下周围的草收集在一起,再拿打火石点燃,应该能用来火攻。
先不论是不是现在,他认为这个想法值得选一天付诸实行。
他不知道泥炭在这个状态下会烧得多旺。风向也不确定。
恐怕无法杀光那些小鬼。这样不行。
哥布林一如往常,打扮得怪模怪样嬉闹着。
不晓得小屋里面有几只,站在门口的推测是负责守夜的。
他不认为这点防范措施抵御得了敌人。不过认真做事的哥布林,本来就不存在于世上。
尽管当事人觉得自己有认真做事───决定事情有没有做好的,通常是其他人。
───意即,没有萨满或乡巴佬(Hob)吗?
要如此断定,是否为时尚早?对他来说还不足以判断。
「GOORGGB!」
「GBBRG!GOOBGGGRB!」
穿戴可笑的装备缓慢走动的小鬼,不晓得是不是在以拙劣的技术模仿他们瞧不起的自己。
哥布林们指着那只小鬼,放声大笑。笑声清晰可闻。
笑声───没错,笑声。不是叫声。
小鬼有开玩笑的文化。
他之前学到的。他们懂得戏谑。虽然低俗得吓人。
恐怕是他之前来到村庄时,被小鬼看见了。
───毕竟当时是在深夜抵达……
搞砸了。不过,事情都过去了。只要活着,就有下一次机会。一旦丢掉性命,就到此结束。
───后悔没有意义。
发现哥布林巢穴时的不悦感,以及得知他们看到自己的嫌恶感。
若要将其化为明确的言语,那叫杀意。
不是愤怒或憎恨,是认为应该要将他们杀光的平静情绪。
在心底沸腾,并非毫无温度,却极度接近漠不关心。
不会犯下过去跟躲在家里的地板底下时同样的失误。做好该做的事。就这么简单。
哥布林肯定作梦都想不到,有人会对他们抱持那样的情绪。
对他们而言,四方世界的中心始终是自己。
不晓得是没把别人放在眼里───还是连这点小事都没发现。
至少他们应该认为自己聪明、中肯、敏锐,比谁都还要能干。
他们万万没料到,有人会循着足迹找到他们的巢穴,揭露一切。
───不对。
说不定自以为是,放松戒心的人其实是自己。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古老的谚语忽然闪过脑海。
是师父说的,姊姊说的,曾经关照他的魔法师说的,还是出自于书上?
───笑死人了。
别人说的话一直都有价值。不过,唯有这个时候不同。
窥视者是他,被窥视的是那些家伙。
身分有着明确的差距。
被杀的是哥布林───屠杀者是哥布林杀手。
「───!!」
他飞奔而出。从趴在地上的状态转为贴地奔跑,泥巴四溅。
总共四。扮装、棍棒、剑、剑。他认为没问题。
匍匐前进不适合用投掷道具偷袭。事到如今也来不及变更计画。无可奈何。
───需要练习。
「GBBO!?───GOOROGB!!」
「GROORGB!!」
哥布林发现了。无妨。
他毫不犹豫用身体撞过去,将腰间的短剑刺进小鬼体内。
「GOROGB!?」
「一───!」
不,还没。还没断气。刺穿小鬼心脏的技术,还称不上熟练。
「GRGBB!?GOBBBGGRB!?!?」
小鬼如同字面上的意义被撞飞,捂着胸口惨叫着在泥泞中挣扎。
他反手握住高高举起、准备射向下一个目标的短剑,瞄准倒地的小鬼的喉咙挥下。
「GGB!?」
「一……!」
「GOOGB!!」
「GOB!GGOGB!」
看到压在尸体上的他,其他小鬼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们各自挥下棍棒或剑,他转身用左手的圆盾挡掉攻击。
轻微的冲击。绑着圆盾的左手一阵麻痹,他毫不在意,用右手撑地站起来。
「───!」
调整呼吸。集中注意力,免得被泥泞绊住脚。让小屋的门保持在视线范围内。他可不想被偷袭。
该考虑的事很多。处理能力有限。然而,该做的事情始终只有一件。
「二!」
这次,他果断地一个动作就将短剑刺向正前方的哥布林。
对于冲出来想用棍棒砸他的那只小鬼来说,这一剑足以致命。
喉咙长出一把剑的小鬼吐着血静静断气,倒向哥布林杀手。
哥布林杀手将短剑连同小鬼尸体一起扔掉,抓住棍棒。
「GOORGB!!」
「……!」
不过,动作还不够快。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棍棒挡住趁机从背后袭来的锈剑。
「GGBBBB……!」
「……啧……!」
论力气明显是我方占上风,但这个姿势实在很不稳定。是单手持棍导致的吗?
剑刃发出喀一声陷进棍棒,他强行翻转手腕,弹开攻击───不对。
「GOROGB!?」
「三……!」
那把剑从剑身中间断成两半,比折断小树枝还要轻易。
小鬼错愕地看着损坏的武器,哥布林杀手无情敲碎他的脑袋。
脑浆自严重凹陷的头盖骨溢出,他残忍地踹倒那只小鬼。
黏稠的泥巴参杂血液喷溅。
「剩下,一……!」
他从铁盔狭窄的面罩后面左右扫视,在湿地搜寻敌人的踪迹。
从阴暗的天空照下的阳光,看起来如同白色丝线,跟这个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刹那间,他的视野被灰色掩盖。
「唔……!?」
「GOOROGBB!!」
他过了一瞬间才意识到,是小鬼用泥巴扔他。
哥布林杀手甩掉泥巴,铁盔滴着泥水转头看过去,最后一只小鬼已经拔腿就逃。
动如脱兔。连武器都扔掉,连同伴的尸体都弃置不顾,往湿地的另一端逃跑。
───既然你要逃,行。
他举起手中的棍棒投掷出去,发出锐利的破空声。
棍棒在空中转了两、三圈,抵达哥布林头上。
「GOROGB!?」
含糊不清的惨叫,以及沉闷的声响。过没多久,那具身躯伴随水声倒地。
哥布林杀手吁出一口气。
他踩乱湿地上茂密的杂草,踏着大剌剌的步伐走向小鬼。
头部埋着一根棍棒的小鬼四肢抽搐,倒在地上,宛如被踩烂的虫子。
───幸好不是短剑之类的武器。
他绝对没有庆幸小鬼胆子小。这种生物不值得任何感谢。
他拔出夹在腰带间的短剑,以甚至能以慈悲为怀形容的冷酷动作贯穿他的喉咙,结束他的生命。
「四。」
他站起身,转头检查小屋那边的情况。没有动静。
───唔。
他踩住小鬼的尸体,拔出牵着黏丝的棍棒。
腰间没有佩带刀剑类的武器令人不安,但钝器实在很好用。
最大的优点在于,胡乱使用也无妨。
他大步沿着原路返回,使劲踹破小屋的门。
门板咚一声倒下,他迅速踏进内部───
「……没有吗?」
看见乱七八糟的小屋,以及里面没有小鬼的影子,他点了下头。
露天采矿用的圆铲随便扔在地上,或许是小鬼们不喜欢。
若是如此,他运气真的很好。那东西比锈剑及棍棒威力更强。至少坚固得多。
为求保险起见,床单被扯掉的床铺下方、地板下方,他也仔细检查过。
看来───真的只有四只。
「过客吗?」
肯定是某处的巢穴被人摧毁,流落至此处的。
不稀奇───十分常见的(Template)情况。
如果只有这么几只,村民应该也处理得了。肯定用不着雇用他。
───不。
他不屑地咂嘴,摇头。
那女孩和牧场主人一起拿着耙子,战战兢兢地对抗小鬼的画面。
思及此,刚才的想法真是不值一提。
「……」
为求保险起见。
他来到屋外,将自己打倒的小鬼尸体一具具搬进屋内。
翻开四周的泥土,把血迹埋起来。这些事他借了小屋里的圆铲来做。
彻底隐藏战斗痕迹后,再度拨开杂草,趴在泥巴中。
这样就判断战斗结束为时尚早。他没打算留任何一只幸存。
「…………」
应该要留在这里,监视到晚上。无论如何。
「───……?」
他忽然觉得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
起初是身体,他以为是头晕,然而似乎并非如此。
地面在摇晃。
两秒,还是三秒?搭船的感觉持续着,戛然而止。
尖锐的嘎嘎声响起,夜鹰群从湿地边缘飞往空中。
点点黑影掠过浅灰色的暗沉天空,他瞄了那里一眼,将注意力拉回小屋上。
比哥布林更该优先处理的事情,不可能存在。
§
「嗯……?是不是有地震?」
「我觉得脑袋快被煮熟了……」
绑起来后依然拖出一条长尾的银发,宛如松鼠尾巴在年轻战士眼前晃动。
冒险者公会的等候室,不是游乐场也不是教室───然而。
他听从狗头「老师」的指示,用白粉笔在疑似他的私人物品的小黑板上写下文字───
───在知识神寺院学写字,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他如此心想。尽管这辈子他从未去过那种地方。
他偷瞄了老师一眼,老师带着笑容眯起镜片后方的眼睛,愉快地看着两人。
即使这么简单的习字课就能让他们分心闲聊,老师还是完全没有要发怒的意思。
也完全没有允许他们放弃学习的意思就是了。
「虽然是我主动说想学写字的,讲这种话有点不负责任───」
呼。银发少女趴了下来,用胸部和大腿夹住黑板,抬起无精打采的脸。
「可是比起学习,我更适合那种───屏气凝神之类的修行。」
「『气』是什么啊?」年轻战士面露疑惑。「类似魔力吗?」
「不知道!」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毕竟我不懂『魔法』。」
「我也不太懂。」
「像这样吸气,把气累积在丹田,在体内『噗哇───』。」
「噗哇。」
「对,噗哇───!」
他重复一遍,少女信心十足地点头,展开双臂。
「这样手就会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
「会发光吗?」他回问。嗯,大概会吧。「会发光吧。」
「然后赏敌人的胸口一拳,再用拳头、手肘攻击下巴,最后用飞膝踢给他致命一击。」
描述突然变得相当具体。
她挥动四肢示范给他看,疑似是杀气腾腾的招式。
更令他在意的,是她毫不羞耻地伸直纤细修长的健康美腿,大大张开,害他不知道眼睛该往哪摆。
年轻战士眉头紧皱,旁边的老师愉快地哈哈大笑。
「人类的身体比想像中还重。如果你的力气真的大到可以把人揍飞,他的脑袋会直接飞出去。」
「唔,我没有骗人喔?师父就办得到。」
「误会,误会。我不是在说你骗人。」
唔。少女嘟起嘴巴鼓起脸颊,犬人魔法师挥动长着肉球的手。
「断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是信口开河,有辱学者之名。」
「嘿嘿嘿嘿……」
少女的表情立刻转为灿烂的笑容,害臊地搔弄羞红的脸颊。
头脑单纯这个词太难听了,该说她纯真无垢吗?率真的个性正是她的优点。
年轻战士心不在焉地注视她变化多端的表情,老师拍了下黑板。
「好了,要聊天是可以,手不要停下来。继续摹写吧。」
「是───」
银发武斗家乖乖握住白粉笔,面向黑板,大概是刚才的闲聊帮她纾解了些许烦闷。
年轻战士见状,认为自己也不能继续摸鱼,他也───虽说他还没完全切换好心情───重新拿好白粉笔。
他看着老师准备的范本,喀喀喀地在黑板上写下文字。
其他事情先不说,唯有文字,不多看多写就学不会。
「读解力因人而异。习字只能跟锻炼一样,踏踏实实地努力。」
犬人魔法师推起搁在鼻尖的眼镜,语气俨然是个老师。
「至于有没有地震,我认为是有。」
「最近好多喔。」
他并没有特别计算,不过次数颇为频繁───的感觉。
「世界果然快要灭亡了?」
乡下人的脑袋,想不到其他地面晃动的原因。
年轻战士斜眼瞄着上下弹跳的银发马尾,老师双臂环胸,看着天花板沉思。
「不知道……沉眠于地底的鱼或龙翻身了。火山导致地脉紊乱。诸神翻过了棋盘。」
「听起来通通很恐怖。」
「听说古代的魔术师用红色魔力制造地裂,让敌人掉进去,跟往井里扔小石子一样简单。」
狗头魔法师轻描淡写说出跟银发少女方才所言同等吓人的事,哼了声。
「不过,没人去确认地震的源头,所以原因未必只有一个。」
难以断言───既然他这么说,他只能回答:「是这样吗?」
他不认识比他更聪明、更有学识的人。由自己跟他讨论这个没有意义。
「没错,不用太慌张,寿命有限之人(Mortal)啊。」
那人的语气彷佛是化为实体───化为声音的傲慢、目中无人。
「那是你们还不该知道的事。就这么简单。」
「你真的好会敷衍人。」
「会这么觉得,纯粹是因为你还年轻。」
转头一看,是抱着胳膊得意洋洋的森人(Elf)僧侣,以及一脸无奈的矿人(Dwarf)斥候。
年轻战士没有停下用白粉笔写字的手,抬头望向两人怀里的大量货物。
「喔,不好意思,托你们去买东西。」
「没关系。不过要看着这家伙有没有乱花钱,挺累人的。」
「你在抱怨谁啊。」
「你啦,就是你。」
矮小却肌肉结实的矿人少女用手肘撞他的侧腹,森人痛得叫不出声。
年轻战士叫矿人少女不要做得太过火,无视向他抱怨「你的态度未免太随便了吧!?」的森人僧侣。
───我好像慢慢习惯了。
跟之前,或者最初的团队(Party)比起来热闹───或者说吵闹许多。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欢笑、互相责备的行为,怎么看都看不腻。
「那么来计算今天买东西花了多少钱、剩下多少钱,转换心情吧。」
「呃。」
「呜。」
───收回前言,不好说。
面对随口抛出一个课题的老师,年轻战士有点后悔。
唯有念书,他实在不擅长。
「喔,在干么?怎么这么热闹。」
窣。脚步声响起,巨大的黑影及低沉的声音从上方落下。
年轻战士抬头看见魁梧的重战士,莫名感到羞耻,冷冷回应:
「嗯,喔,在学字。」
他虽然受过重战士许多帮助,在人家面前表现得过度谦卑好像怪怪的。
可是,他的脸皮也没厚到可以表现得毫不在意。
「我觉得最好还是学会写字比较方便。」
「原来如此。」重战士微微颔首,皱起眉头。「我这边或许也该教一下。」
「记得你的团队里面有小孩子?」
「有两个,或者该说两个小鬼和一个大孩子。」
但她不管是写字、算数还是知识量,通通无可挑剔,真的很讨厌───他叹着气说。
年轻战士隐约察觉到他指的是谁,回以苦笑。
「你认识这个人?」
银发少女疑惑地歪过头,年轻战士点点头,为她介绍重战士。
「嗯,讨伐大食岩怪虫(Rock Eater)的时候,有过一些交情。」
「喔喔……肠虫!!」
她语带钦佩,年轻战士搞不懂她在赞叹什么。
在等候室习字,代表会像这样被认识的人看见。
他委婉告诉老师想避免这种事发生,得到的答覆是:「学习没什么好羞于见人的。」
───好吧,是没错。
「……嗯?」
年轻战士如此心想,正准备将视线移回黑板上,忽然发现不太对劲。
「没事吧?你脸色好差。」
「没事,只是太忙了。」
重战士如同巨石的面容浮现浅笑,摇头叫他不用担心。
「担任一个团队(Party)的头目,总会有许多事要处理。」
「喔……」
───可以体会。
年轻战士从来没想过自己是现在这个团队(Party)的头目。
然而上战场的时候───要说在前线下达指示的人是谁,大概是自己。
但那纯粹是在地位不分高低的对等团体中的任务。
───是很辛苦。
他这么认为。
法术的剩余次数、装备的状态、我方的位置、敌方的位置、行动、其他各种事务,管理一切。
老师帮忙指派人采购物资、调整行军计画,反而───
───帮我减轻不少负担。
就是这样。
听说冒险者的团队(Party)人数,在那座死亡迷宫固定是六个人,不然至少不能超过十人。
八成是因为多于那个人数,会超过一个人能控管的极限。
像讨伐大食岩怪虫的时候一样,许多团队(Party)齐聚一堂并不常见,不过……
───那位贵族果然很厉害。
一想到统率全员的高阶冒险者有多辛苦,他就满心感谢。
「别太勉强了。」
年轻战士思考片刻,无法给予像样的忠告,便决定这么说。
「又不是每个队友都需要你一个人照顾。」
「哦。」
森人僧侣闻言,发出愉悦又带有讽刺意味的沉吟声。
「喂,讲得一副我们在给你添麻烦的样子。」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矿人竖起眉头。「不是我,是你在给人家添麻烦。」
「会有这种想法,可见矿人有多肤浅,不对,该说看不见高处吧?」
「看你这么瞧不起人就不爽……!」
「好了好了。」
两人大声嚷嚷,老师从旁劝架。
意思是叫他们别扯那么多,赶快拿出买来的东西和零钱。
热闹很好,吵闹就有点头痛了。
武斗家的银发微微摇晃───应该不是从年轻战士的表情看出了什么───开口询问:
「……我会给你添麻烦吗?」
音量微弱,看起来自信缺缺。担心地抬起视线注视他,彷佛在观察他的反应。
「或许喔?」
他不好意思否认,也不好意思回答彼此彼此。
因此他故意逗她,武斗家发出「咦咦───!」的抗议声,年轻战士笑了。
笑了,不过挥来挥去表示抗议的拳头,既可爱又可怕。
他立刻道歉,承认败北,望向重战士。
「唉、哎唷,互相帮助不就得了?」
「互相帮助啊……可是责任在我身上……」
然而,他的表情依然凝重。每个团队(Party)不尽相同,头目的烦恼自然也有所差异。
重战士忽然往旁边看去,惊讶地眯起眼睛。
分散各处的冒险者们也露出类似的表情,板着脸咂嘴。
「嗯?」
年轻战士跟着看过去,一辆漆黑的马车正好停在公会外。
停车时只听得见马蹄声,矿人少女赞叹出声。
「唷,以凡人(Hume)的手艺来说,做得挺好的。」
凡人战士不可能看得出差异。
他只是想着「真希望能接到贵族的委托」这种没意义的事。
「我们应该接不到。」
「是没错。」
他只能如此回应重战士的玩笑话。
这时,冒险者公会的门开了。
飒爽现身的,是一名黑色短发的女子───不对。只有左脸是那样。
她转头露出的右脸,被过长的浏海遮住。
表情英气凛然、冷静沉着,但不会太紧绷。
受到聚集于此的冒险者的注目,却摆出自己身在此处是理所当然的态度。
包覆修长四肢的,是贴身又作工精细的冒险者公会职员的制服。
是男性制服,不过由柔软的身体曲线来看,她的性别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男装丽人吗───
从未踏进剧院,只在路边看过的戏剧的宣传词闪过脑海。
年轻战士当然对此不甚瞭解,可是───
───应该不是女扮男装吧。
与性别无关,纯粹是因为适合自己穿才选择。
让长腿显得更有魅力的飒爽步伐,给人这种印象。
她笔直走向柜台,跟职员聊了几句话,消失在柜台后方。
「好帅喔……」
旁边的银发少女捂着双颊,陶醉地用软绵绵的声音诉说感想。
「是啊。」
年轻战士的视线追着女子纤细的背影,同时给予得体的回应。
并不是看入迷了。而且就算别人这么认为,也无伤大雅。
但他下意识不希望被她误会。
「某方面来说,还真的是贵族。」
狗头老师眯起镜片底下的眼睛。
「公会───职业组织是由商人、工匠组成,冒险者公会却是由国家管理。」
「喔。」经他这么一说,年轻战士也懂了。「毕竟公会职员属于官员嘛。」
「想让国家运作需要负起责任,想治理好国家需要聪明的脑袋,想变聪明需要花钱。」
也就是说,非贵族不可───就是这个意思。
住在村里的时候,他还觉得贵族只会被冒险者踩在脚底,不然就是女儿被龙抓走───
───不对。
村里的水车、风车、面包窑,记得就是归领主管理。
虽然不知道领主负责治理几个村子,肯定不会只有一、两个。
光是计算团队(Party)采购物资的花费,他就一个头两个大,领主的辛苦八成是他无法想像的。
思及此───
「如果能拯救贵族家的千金,跟她结婚就可喜可贺了,可惜这对冒险者来说根本是作梦。」
「或许吧。」
重战士对他的玩笑话一笑置之。年轻战士不明白他的笑容有何意义。
「好了,好了。」
哎唷。老师静静拍打双手的肉球,年轻战士急忙开始写字。
「想接到贵族的委托就多用功吧。还有,请两位交还买完东西剩下的钱。」
「呵呵,现在还不是讲这个的时候───」
「就是吧!?」
森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矿人少女立刻反驳,周围又变得闹哄哄的。
重战士对热闹的一行人甩甩手,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小心点啊。」
年轻战士要他小心的,包含身体状况、冒险等诸多事项,不晓得有没有传到他耳中。
银发少女垂下头瞪着黑板,手拿白粉笔跟字句对峙。
───担任团队(Party)的头目固然辛苦,管理冒险者的冒险者公会应该也有很多问题要处理。
他觉得那件事可能跟自己有关,不过肯定轮不到他烦恼。
那名职员的存在于他思考的期间沉入文字的大海,消失不见。
§
「好的,辛苦了───」
「谢谢!」
冒险者紧张兮兮地鞠躬,握紧珍贵的报酬离去。
胸前挂着至高神圣印───天秤剑的职员笑着挥手目送他,吐出一口气。
───如果新手冒险者全跟他一样老实就好啰───
而且这样也会让人想为他打气。虽然有人为自己打气,绝不代表可以活得比较久。
「那么柜台小姐,我出发了!!」
「好的,加油,请您路上小心喔?」
拿长枪的冒险者看着友人的假笑,意气风发地踏上旅程。
他跑没几步就回过头,朝她挥手,跟有点像在闹脾气的魔女一同离去───
───嗯?
她的朋友还在笑咪咪地检查手边的文件,在上面写下文字,继续工作。
现在她面前并没有其他冒险者,不需要装出接待用的表情。
既然如此───
「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是吗?」
她面露疑惑。是没有自觉,还是在装傻?
不久前───现在偶尔也会有这种时候───还经常手忙脚乱跑来跑去的友人,此刻相当从容。
追求理由与真相,正是人类的天性。
「给我看一下───」
「啊,嘿,怎么可以擅自拿走别人的文件……!」
偷袭(Ambush)。隐密行动可不是斥候的特权。不穿铠甲就是会这样。
她伸手从朋友手下抢走文件,定睛一看,是份平凡无奇的委托书。
上面写着───剿灭哥布林。
───原来如此……
「哎唷,讨厌,请你还给我……!」
她露出猫咪般的狡黠笑容,委托书一下就被抢回去了。
然而,她已经得到足够的情报。从这座小镇和提出委托的村庄之间的距离推测───
「是今天吗?」
「我不知道你在指什么。」
友人碎碎念着鼓起脸颊,看来她还不够成熟。不过乐在其中的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目前连她对这份心意有没有自觉都不知道,主动调侃她并不怎么有趣。
马上把所有事情都跟恋爱扯在一起,大聊特聊是很容易───
───可是人生有点复杂,没那么单纯。
然而,这跟那是两码子事。
无论是哪种娱乐,单纯一点肯定比较好。
残酷无情的大坏人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及悲伤的过去,这可不好玩。
───啊,不过如果他是个帅哥,好像可以?
她想像着偶尔会看的戏剧思考着。
例如内心藏着忧郁的邪恶美男子,或者跟悲剧女主角敌对的恋情,总令人心跳加速。
猜不到结局比较好。
「我说,可以请你不要拿别人的事情当成娱乐吗?」
「啊,被发现了?」
她哈哈大笑,朋友抱怨着瞪过来,她摇晃手指安抚她。
「至高神也说过,我们是在人生这个舞台上行走的影子,仅仅是个演员───」
「没这回事吧?」
「哇哈哈,被发现了。」
「什么叫『被发现了』,唉……」
「记得那个人的升级审查通过了?」
「过了第一关。」朋友点头说道。「然后就没消息了。」
「嗯───搞不好会需要面试。」
不是每次,但有时会需要去王都寻求指示。
而就算去寻求指示,也不会立即收到答覆。
如果不同地区之间的移动和传讯有那么容易,冒险者的工作应该会变得更少。
世上充满冒险的种子。波澜不起的世界固然可贵,波澜万丈的世界也别有乐趣。
───前提是自己不会受害。
哎,凡事皆是如此。这点小小的娱乐,至高神会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她和朋友都还是青涩的小孩。世上不存在完美无缺的人。
要注意不要从「有缺陷,不过是个好人」变成「是个好人,不过有缺陷」。
───不然友情就要走到尽头啰。
「只做剿灭哥布林的委托,果然不行吗?」
「应该不行吧───」
我觉得有难度。她接着说道,朋友点头回应:「我想也是。」
持续做同一件事确实很重要,但不知为何,其价值难以得到他人的认同。
毕竟冒险者就是靠累积经验成长的。
一直对付小鬼,不知不觉获得英雄的实力……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做决定的人不是我们。先处理眼前的工作吧。」
「是啊……嗯,得趁午休前把能做的工作做完。」
「到时他说不定就回来了?」
「就叫你别讲这个了……!」
她逗着生气的朋友,跟着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他们可是让国家运作的基层人员。一旦敢偷懒,国家就会停止运作。
振笔疾书,绞尽脑汁,有客人就以笑容接待。如此反覆,推动世界运行。
就在这时───
「哎呀?」
不晓得是不是信仰心使然,她立刻对突然传入耳中的开门声做出反应。
她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呜呃」声,急忙挺直背脊,端正坐姿。
朋友似乎信仰心不足,仍在继续工作,没听见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过没多久,她大概是对工作的成果很满意,松了口气抬起头───
「呼,做好了……!」
「这样啊,太好了。」
「是的!……咦?」
一看到站在眼前,面色平静的人物,朋友就发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声音,整个人僵住。
站在那里的黑发女子。身穿冒险者公会制服的人物,她不可能忘记。
她在僵住的朋友旁边于内心反覆朗诵消灾解厄的咒文,只能笑着等待暴风平息。
「好久不见。既然你做完工作了,可否借用一些时间?」
「啊、啊,可、可、口以……」
「很好!」
黑发职员眯眼一笑,满足地点头。紧接着,锐利的目光射向她。
「那么,里面的房间方便借我用吗?」
朋友无助地望向自己。
她百感交集,点头回应朋友的求助。
「您请自便!」
至高神说过,两个溺水的人抓住同一片木板,只会一起溺死。
───需要紧急避难的情况下,比起以友情为重,我选择当个冷酷的人。
朋友发出无声的哀号,因为没有声音,她不可能听见她的抗议。
「那我们走吧。虽说是工作,也不能占用你太多时间。」
「好的……」
朋友垂下头,她看着有如处刑人和被带走的囚犯的二人组,放下心中的大石。
───当这把剑举起时,我将为罪人祈祷永生。以神之名铸造此物。
「汝等无罪。」
她为友人祈祷,回头处理自己的工作。
那两个人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时,她在偷懒的话,就轮到她了。
───真的超不想接受那个人的审查。
不过,可以猜到朋友被带到里面的原因。
───看,来了。
公会的门敞开,刺鼻的臭味随风飘进。
聚集在这里的冒险者们纷纷板起脸看向那边,她自己也觉得不太舒服。
毕竟───那名冒险者的外观并不寻常。
断角的铁盔。肮脏的皮甲。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单手拎着棍棒。
更重要的是,全身是泥的那名冒险者快步走向布告栏,撕下委托书。
某人见状,低声抱怨道:
「那家伙又想独占剿灭哥布林的委托了。」
那明明是该给其他新人───不对,他经历过数个月的冒险,「其他」是多余的───接的。
毫不在意他人抱怨的那名男子,已经有了固定的绰号。
滑稽、参杂调侃意味、愚蠢的绰号。
人称───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
「他被取了这么一个外号的时候,你不觉得奇怪吗?」
「素、素滴……」
柜台小姐受到时隔多年,甚至令人感到怀念的斥责,如同窝在巢穴里的松鼠缩成一团。
然而,这里是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后方。有别于楼上的会客室,另一间接待客人用的房间。
她不像松鼠,有地方可以逃,只能在沙发上把身体缩得小小的。
眼前这位飒爽的女性职员───前辈,不对。
「我是来审查的,所以请你认真回答。」
审查官面带微笑坐在那里。
柜台小姐咽下一口唾液,好不容易从喉咙挤出听起来像「是」的声音。
她刚才问过需不需要泡一壶红茶,被用一句「不必」委婉地拒绝,桌上什么都没有。
因此中间没有任何空档,柜台小姐提心吊胆地抬起视线询问:
「那、那个,您突然跑来,果然是为了审查他的升级资格……吗?」
「还有其他理由吗?」
「没、没有。」
审查官像在试探她似地盯着她,柜台小姐急忙左右摇头。
她现在的感觉跟被蛇瞪一样。没必要刻意打草惊蛇,引出第二只。
「那个,因为实在太突然……」
「事先通知,审查就没意义了吧。」
唉。她叹了口气,柜台小姐垂下视线。
「你跟在王都的时候一样呢。」
这句话彷佛在说她完全没有成长,刺进她心底。
───我没办法变得跟你一样。
柜台小姐当然没有说出口。
用不着多说───前来审查的她,是柜台小姐在王都研修时的前辈。
虽说她读过书,仅仅是个贵族千金,娇生惯养的她,受到相当严格的训练。
老实说,研修期间,她甚至想过要不要放弃这条路。
并不是工作累得惨绝人寰。
也没有被迫答应不合理的要求。
要做什么、为何要做、为何必须去做。理由极其正当。
指导她的前辈公正不阿,俐落飒爽───
───好帅喔。
给她这种感觉。
要不是因为负责指导(OJT)自己的人是她,自己应该会变成更散漫的职员。
或者过没多久就放弃,回到家中妄想如果自己努力一点,肯定会一帆风顺。
不对,当然,若有人问现在的她能否独当一面,答案显而易见。
前辈绝对不会讲出会遭天谴的话。
也不会责骂对方,正因如此───
───好、好煎熬……
柜台小姐因为呼吸困难而绷紧神情,努力回答:
「可、可是,人格、实绩等方面,都没有问题……!」
「对,我也不认为这部分有问题。」
「咦。」
柜台小姐下意识眨眨眼。前辈脸上依旧带着浅笑。
「我没见过他,所以无法评价。」
她先解释了一句,垂眸望向手中的冒险纪录表。
「但我对你的人格评价本身没有异议,虽然我不否认自己有那么一点私心。」
她面不改色地说。
柜台小姐再次眨了下眼。跟刚才不同。不是因为无法理解,而是无法相信。
───意思是,她认同我的能力?
是吗?是这样吗?是啊,以前辈的个性来看,她说自己跟在王都的时候一样,理应也不是在责备她。
───是不是得到了一点赞赏?自己,从前辈口中。
「不过,」
她用毫无起伏的音调,击落那兴奋的心情。
「问题是技能方面。」
「您的意思是……?」
「这个人一直只有接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还都是单独行动(Solo)。
审查官明确地回答她战战兢兢提出的疑惑,柜台小姐哑口无言。
冒险者的等级不是单看战斗能力决定。理所当然。
有斥候、神官、学者(Sage),也有负责画地图和搬运行李的人。
力气大的暴徒,不会因为这样就受到肯定。
不需要沉迷于驱逐怪物,不把必须守护的人或物放在眼里的人。
虽然那些人十之八九会说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坚持那叫必要的牺牲(Collateral Damage)。
先不说这个了───那么,现在这个情况又如何?
的确,他有能力处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这一点似乎不容置疑。
冒险者公会对于那种能够「帮助他人」的委托也给予良好的评价。
除此之外,跟职员的交流也没有问题。虽说参杂私心。
只要实际交谈过,就能知道对方至少有认真与人沟通的意思。
那么。
「其他部分他做得来吗?能够跟团队(Party)共同行动吗?」
「您说得对……」
就是这样。
冒险者的等级不只是战斗能力,但这并不代表可以轻视战斗能力。
存在于四方世界的威胁,不可能只有小鬼。
没办法跟小鬼以外的怪物战斗的冒险者,真的可以让他升级吗?
更遑论是只顾着杀哥布林,无法跟其他冒险者合作的───
「可、可是,」
柜台小姐拼命在脑内整理论点,提出反驳。
「之前他也有担任魔法师的护卫,跟委托人一起探索……!」
「不是组成团队(Party)对吧。」
「是的……」
拙劣的反击被轻易防住,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那个,他曾经救助受困的人。还独自保护村庄不受袭击……」
可是。不过。除此之外。还有过这种事。
全是剿灭哥布林,但他做过的这些事,是了不起的善行。
其他人因为报酬低廉而拒接的委托,他二话不说就接下了。
全是助人之举。
她也受过帮助。村民也受过帮助。那位魔法师应该也一样。
他一直在独自默默工作。无法得到认同不是很奇怪吗?
他很认真。自己该做的事都做得好好的,没道理被人挑毛病。
每当她这样反覆主张,这种心情都会变得更加强烈。
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帮他说话───她忽然心想。
他们只是会在谈委托时交谈的关系,再无其他。
只是这段关系累积了一些时日而已。
「……就说了,我能理解你对这部分给予高度的评价。」
她之所以产生这个疑惑,是因为前辈职员───审查官的表情变得温柔几分。
不对,她的微笑和眼神都没有变化。只是没那么严肃。看起来。
「对、对不起,自顾自地说了那么多……」
柜台小姐发现自己语速变快,红着脸低下头。
脸颊好烫。如果有红茶,她真想靠喝茶掩饰羞愧,无奈事与愿违。
「请你不要误会。」
审查官的语气没有变化───也就是一如往常,却透出一丝柔和的氛围。
「我来的目的不是要驳回他的升级申请,也没有否定他的意思。」
「那么,是要重新审查啰……?」
「更正确地说,是考验。」
原来如此。柜台小姐点了下头,稍微感到放心。
这是为了找出不安要素,确认让他升级是否妥当的考验。
本来会在各地的冒险者公会执行,这次应该是碰巧盯上这里。
这就是突袭审查。
既然如此,柜台小姐稍微放心了。不是自己的审查有问题。
───照理说应该要是这样。
「那个……」
这时,拘谨的呼唤声传入耳中。
转头一看,不久前对自己见死不救的朋友,笑咪咪地站在门旁。
柜台小姐在不会被前辈发现的情况下冷眼看过去,她面不改色,假装没发现。
真是的。
「大概是两位正在讨论的冒险者,刚刚回到公会啰?」
───真是的!
「哎呀……」前辈轻声说道。「那正好。」
柜台小姐急忙开始动脑。得在审查官说下去前讲些什么。
「那个,他才刚冒险回来,可以给他一点时间吗?」
「唔,有道理。」
很好。看到审查官点头,柜台小姐在桌子底下偷偷握拳。
他肯定会打扮得至少比满身泥土和小鬼血迹像样。
「那么,可以帮我请他先回家───」
───那里好像不是他家?
记得他借住在牧场。应该是那名红发少女家。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请他先回到寄宿的地方,清洁身体后明天再来吗?」
「明天对吧。」朋友点了下头。「就这样?」
「还有,告诉他是要讨论升级的事。」
这样一来,他想必会好好整理仪容。
「好的───」
朋友以乐在其中的语气回应她的补充说明,离开房间。
柜台小姐看着那如同猫尾晃来晃去的头发,认真发誓之后要报复一番。
这是为了维系友情。不能让这个疙瘩留在心里。
「那么,时间也空出来了。来尝尝你泡的红茶吧。」
审查官惬意地看着柜台小姐。
「我想看看,你能不能泡得跟我教的一样好。」
「是!」
目前。
先把她私藏的茶点进贡给前辈吧───
§
人家叫他回去,他就得回去。
对他来说仅此而已,哥布林杀手果断下达决定。
将撕下来的委托书拿回柜台归还,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尴尬的。
完成剿灭小鬼的委托,回到公会,报告,接受委托,回到牧场,准备,出发。
在这个循环间,多出一天的空档。仅此而已。
他大剌剌地走进公会,跟职员交谈,然后大剌剌地走出公会。
唯一一次驻足,是在成为点头之交的年轻战士冒险者向他简单打了声招呼时,停下来点头致意。
打开公会的大门,外面比想像中还亮。
从天而降的阳光白得刺眼,蔚蓝的天空广阔无垠。行人的交谈声慢了半拍传来。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咕哝道,看了那些事物一眼就迈步而出。
最近,他终于称得上熟悉这条路。
他曾经在这种时间走在这条路上吗?
───肯定有。
纯粹是因为不会给他留下印象,又没必要记住,他才会不记得。
这样一想,他应该没几次有意识地仰望远方的天际或月光。
───所以你才不可能成为诗人。
师父如此说着,轻戳他的脑袋。
他听得懂这句话,却不懂言外之意,所以他可以接受。
天空月亮星辰街道,都不需要特地停下脚步欣赏、赞叹。
与其浪费时间做那种事,不如注意有无小鬼潜伏。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
每当看见阴影处,他的视线就会在铁盔底下左右移动,不断前行。
搜索敌人时不放慢移动速度,是重要的训练之一。
桶子里、巷子里、货箱后方、树丛后方、通往下水道的排水沟。通通可能有小鬼潜伏。
要是小鬼突然出现在街上怎么办?事到如今想都不用想。
离开城镇,走在郊外的街道上,踏进牧场用地后,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唔……」
看吧。自己笨手笨脚堆砌的石墙,像这样塌掉了。
───哥布林吗?
首先考虑这个可能性。他蹲下来,观察状态。
任凭风吹雨打───不对,用不着风吹雨打,只要处在大自然之中,总有一天就会崩塌。
因此,他先着手检查周围的地面是否有留下足迹。好几天没下雨了。
───没看见足迹。
那就好。没几只小鬼聪明到懂得隐匿足迹。
只是稀少,不是不存在,所以需要时常戒备。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石头,堆回墙上。检查有没有缝隙,细心堆砌。
迟早要补强这面石墙,增加长度。
然而,等到做好准备才开始动手,就太迟了。
「……喔,回来啦。」
「是的。」
哥布林杀手停下手,抬头回应突然呼唤他的声音。
牧场主人脖子挂着一条毛巾站在那里,略显疲惫。
推测是工作的休息时间。哥布林杀手思考着要说些什么,最后选择沉默。
慰劳他的辛劳,会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认真做事是很好,不过回来的话记得先露个脸,打声招呼。」
「好的,对不起。」
因此,他乖乖接受他的叮咛。因为他认为言之有理。
因此,接下来他说的绝非借口。他也没有辩解的意思。
「只不过,不在发现的当下就处理,我总会忘记。」
牧场主人默默叹气,简短说了句:「是吗?」
他用毛巾擦拭额头的汗水,仰望灿烂的白色阳光,缓缓摇头。
「差不多要吃午餐了。你也来。不管你要做什么,最好吃过饭再说。」
「知道了。」
非常中肯的建议。他最后又调整了一次石头的位置,点头。
哥布林杀手静静追上带着农具转身就走的牧场主人。
抬头一看,主屋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象征屋里的人正在准备午餐。
虽然从这里看不见,一定是那女孩在厨房做菜。照理说。
她在煮什么呢?不知道。希望是炖菜。
理由不得而知。
他只是没来由地想吃炖菜。
§
「欢迎回家!」她终于习惯说出这句话。
舅舅生活规律,脚步声亦然,每天会在哪个时间回家,她瞭若指掌。
因此,稍有变化她就听得出来……更重要的是,他的脚步声很有特色。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大剌剌又粗鲁。或许是鞋子的关系。冒险者的鞋子。
冒险者会去的地方,她只想得到遗迹、洞窟、迷宫。
然而,实际上肯定跟她所想的截然不同。
所以她对那双粗糙的长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立刻做出反应。
她吆喝着从厨房跑向食堂───也就是门口。
「嗯,我回来了。」
「……」他隔了几秒,简短回应:「回来了。」
她对站在舅舅旁边的他───她现在才发现,他比舅舅更矮───投以怀疑的目光。
她看出在铁盔底下陷入沉默的他在感到困扰,轻笑出声。
───他一不知所措,就会闭上嘴巴。
从小就是这样。尽管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她不习惯的是绑在脑后,稍微留长的长发。
还没长到能称之为马尾,不过头皮有种被拉扯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绑得很紧。
───绑成三股辫会不会比较轻松?
可是,那种发型实在有点孩子气。
反正都要留长了,没错,留得跟公会的那位柜台小姐一样长,比较成熟───
「……」
牧牛妹说着:「午餐快煮好啰!」啪哒啪哒地跑回厨房。
在后颈弹跳的发尾搔得她发痒,她扬起嘴角。
背后传来重物压在椅子上的吱嘎声。
不是舅舅的体重───推测是他的铠甲或铁盔。
───果然很重吧。
而且───虽然她不太想这么说───说不定有点脏。
当然,他们下田务农、照顾家畜时,也会弄脏身体。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久等了───!」
她将午餐───是炖菜。经过反覆的尝试,她自认最近做得挺美味的───送上桌。
不出所料,坐在桌前的他依旧戴着铁盔,旁边的舅舅板着脸,严肃地说:
「……至少在吃饭的时候拿掉吧。」
「不。」他直截了当地拒绝。「这是必须的。」
「……这样啊。」
牧牛妹发现,舅舅的语气开始参杂无奈。
───毕竟他一直在剿灭哥布林。
早上起来,出门剿灭哥布林,回来,又出门剿灭哥布林。
他的生活就是在重复这个过程───空闲时间会修理牧场的栅栏或石墙。
───啊,不过。
现在她拜托他的时候,他会愿意帮忙。
前进了一步,因此她没有舅舅那么在意现状。
一步步前进即可。远比因烦恼而驻足来得好。
「好了,快吃吧?不然会冷掉喔?」
「喔、喔……说得也是。开动吧。」
她提醒舅舅,向地母神祈祷,拿起餐具。
他始终一语不发,可是祈祷的期间他不会擅自开动,这样就好。
───而且,他会吃。
跟不久前的相处模式比起来,他也有在一步步靠近───应该。
牧牛妹不停偷看他。他默默将汤匙塞进铁盔的缝隙间吃饭。
她不经意地碰触绑起来的头发,用手指把玩。
他───有在注意吗?铁盔底下的双眼在往哪里看,不得而知。
「明天。」
「唔咦!?」
所以他突然开口时,牧牛妹差点不小心把汤匙弄掉。
「明天,又要,出门。」
「呃……」
牧牛妹拼命动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又是,剿灭哥布林……?」
───不过这样的话,他应该不会特地说。
「不。」
因此他缓慢摇头时,她反而可以理解。
问题在于下一句话。
「冒险者公会,好像要跟我谈升级的事情。」
「你说什么!?」
舅舅「喀哒!」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拜其所赐,牧牛妹没有吓到,而是眨眨眼睛,视线在舅舅跟他身上来回移动。
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的舅舅没有坐回椅子上,转头面向他的铁盔。
「你要升级成黑曜了吗?」
「不。」他说。「我已经是黑曜了。」
「……我可没听说。」
他似乎冷静一点了。
舅舅深深吐气,慢慢坐下,把椅子往前拉。
然而,他并未拿起汤匙,而是双手在桌上交握,可见他十分严肃。
他因困惑而陷入沉默,以平静、缓慢的语调询问:
「报告一下,比较好吗?」
「那当然。」
舅舅一脸不悦,以分不清是生气还是在说教的语调断言。
「这种事要记得报告。」
「……对不起。」
他乖乖点头,这时牧牛妹的大脑才总算跟上。
她再度眨眼,「哇」了声双手一拍。
「咦,哇、哇,好、好厉害!是好消息耶!」
牧牛妹不太清楚冒险者的等级。
可是她知道白瓷是最低阶,黑曜在其之上,最高阶的是白金。
他离白金等级的勇者靠近了一步───不对,是第二步了吧?
「好厉害……!」
没错,大餐。准备一顿大餐吧。今晚来不及了。那就明天。明天来做吧。
牧牛妹心跳加速,雀跃不已,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坐不住。
她左一句「哇……!」右一句「哇……!」彷佛这件好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怎么办?要从何着手?她下意识摸着脸颊,扭动身躯。
他似乎在透过铁盔困惑地看着她。
「还没确定……」
「是、是没错!可是,说不定会决定要让你升级呀……!」
这可是第一次。
或许需要先做点准备。需要吗?有没有什么是她能帮上忙的?有吗?
牧牛妹低声沉吟,下定决心,向前踏出一步。
「上次是什么情况?」
这很重要。她学到向前远比原地踏步来得好。
他听了微微低头,简短回答:
「公会告诉我通过审查了。然后换了识别牌。」
「……就这样?」
「对。」
他点了下头,看来并没有隐瞒什么。
───不对,他原本就不会隐瞒、骗人……
肯定不会撒那种无聊的谎言。
于是牧牛妹决定再上前一步。
「这次呢……?」
「叫我注意仪容。」
他平静地说,望向自己的皮甲和绑在手臂上的圆盾,点头。
「我认为没问题。」
「不行啦,要洗干净才行!」
这次轮到牧牛妹拍桌起身。
她毫不在意盘子的震动声,指向青梅竹马。
此乃顺势而为,有勇气的行为。
「头盔、铠甲,要擦干净才行……!不如说,我来帮你弄干净!」
「唔……」
「衣服和其他东西!通通都要拿去洗……!」
「……是吗?」
他喃喃说道,说出这句话。
意即,他答应了她的建议。
───很好……!
牧牛妹握住拳头,点点头,彷佛在享受胜利的滋味。
「总之,」
舅舅面带苦笑看着她和他,缓缓开口,吐出一口气。
「先吃饭。」
「好的。」
牧牛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低下头。
汤匙里的炖菜彻底凉掉了,她却毫不在意味道。
希望他也一样,牧牛妹却不知道他的想法。
不过,他的盘子转眼间就清空了。
§
───真不习惯。
哥布林杀手摸着头发变长的脑袋,翻阅放在大腿上阅读的书。
视野变得开阔又明亮,他却觉得铁盔的面罩烙印在脸上。
昏暗的仓库和提灯(Lantern)的亮光也习惯了,今晚却莫名刺眼。
不仅如此,由于身体少了铠甲的重量及厚度,活动起来总有股异样感。
跟平常一样伸出手,动作反而会变得特别大。
他为那细微的异状感到困扰,最后决定先为明天做准备再说。
准备───当然是剿灭小鬼的准备。
「唔…………」
仓库里塞满之前接的委托的报酬,变得非常挤。
柜子里除了几本书,还放着一堆他不认为是垃圾的物品。
大多数是哥布林杀手不明白用途的物品。
但他不觉得碍事。
拿明白用途的东西来用即可,不明白用途的话,搞清楚就对了。
实际上,虽然他坐在工作桌前面看书,大部分的内容他都看不懂。
因此,他慢慢吸收看得懂的部分。
例如───刺激眼鼻的药物。
当然没有巧到出现「刺激泪水或鼻水分泌的药物」这么直接的条目。
可是,翻开图鉴和目录,查询花草或昆虫的功效,就能找到答案。
绝大多数是哥布林杀手从不知道、从未见过、从未听过的东西,不过───
───这个,我知道。
毒虫和几种毒草,他选出确实存在于自己的知识中的品种,记在脑海。
站起来,走向柜子,阅读贴在小瓶子上的标签,拿出几个瓶子。
然后回到桌前,戴上手套,倒出小瓶子的内容物。
在旁人眼中,应该是不明的树根、虫尸、药草吧。
他慎重地将其移至研磨钵里,慢慢用药杵磨碎。
然后在开始做事后啧了一声,抓住毛巾遮住口鼻,在脑后打结。
手法生疏得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仔细一想───小时候姊姊教他的,主要是父亲的打猎技术。
如果他向姊姊讨教,她会愿意教他母亲采药草的技术吗?
───不。
姊姊曾经想教过他,纯粹是他没有听进去。
想必是觉得那种知识没有用处,对此毫无兴趣。
当时的他应该是觉得,随时可以请姊姊教他吧。
真是愚蠢。
「等等……磨一下盾牌的边缘吧。」
磨到一半,他因为觉得闷,停下手的时候,将这句自言自语随着呼吸一同吐出。
在好几次的冒险中,失去手中的武器时,派上用场的是盾牌。
一面小圆盾。他已经习惯使用绑在手臂上的盾牌,以备用武器(Sidearm)来说正适合。
重点在于,哥布林不会认为那是武器。
───不过,明天再说。
盾牌不在手边。
跟铁盔、铠甲一起被青梅竹马拿走了。
考虑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总有一天应该还得准备备用防具。
他没那个预算,也从不觉得有那个必要,可是───
───可能会遇到自己毫发无伤,装备却严重毁损的情况。
尽管那正是防具的职责,他可不想花时间等待下一次出击。
只依靠一把武器太危险,防具亦然。
他将此列为迟早要添购的用具,刻在脑海,继续研磨。
过没多久,研磨钵里累积了不少的红褐色粉末。
───差不多这样吧?
他隔着手套,尽可能地以慎重的动作拎起一撮粉末,用手指摩擦。
要多粗,或者要多细才容易散开,他一头雾水。
细一点肯定更容易散开,他却觉得太细也不好。
往四面八方飞散就没意义了。
「……只能实际测试。」
如果不是要拿它做为杀手锏,在实战中使用最合适。
哥布林杀手双臂环胸,看着磨好的粉末沉吟。
───问题在于,该如何携带。
起初他想把它装进小瓶子里,那样却不方便立刻拿出来用。
取出瓶子,拔开瓶盖,撒出粉末。需要三个动作。
或许只要扔出去砸破瓶子就行,但瓶子比想像中还坚固。没破掉的话,就只是一般的投掷道具。
而且杂物袋里装着好几个瓶子,实在很占空间。
再说,万一跟药水(Potion)类搞错,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会犯错。
以此为前提行动,反而会减少失误。
「……也就是说。」
他在工作桌前瞪着提灯熊熊燃烧的灯芯,在脑中列出条件。
方便使用,适合投掷,能轻易摔碎的容器。
比瓶子更小,形状也不同,不会跟药水搞错。
「蛋吗?」
知识神的闪现(Inspiration),往往跟乍看之下没有条理的知识有所关联。
小时候,他曾经乱扔鸡蛋恶作剧,被姊姊大骂一顿。
再也不会被骂了。
他站起来,走向仓库外面,在途中停下脚步。
然后解开遮住口鼻的毛巾,拿它当成盖子盖在研磨钵上,再度迈步而出。
「──────」
一来到户外,夜风就迎面吹来,彷佛要带走闷在仓库里的热度及空气。
他呆站在原地,仰望天空。黑色、蓝色、昏暗的夜空。
云朵盘踞在低处,随风缓慢摇晃。
童年时期,定睛凝视繁星、天空和云层的时候,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如今看来,就只是繁星、天空和云层,不足为奇。
「唔。」
哥布林杀手轻声吐气,走向主屋,打开门。
他静静地在无光的屋内走动,比进入小鬼洞窟时更加小心。
目的地是厨房,没有丢掉,放在旁边的蛋壳。
听说可以当肥料───他发现自己对这方面的知识,没有更多的瞭解。
───拿多少才不会给他们造成困扰?
他想了一下,拿了两、三个蛋壳,沿着原路回去,同样没有发出声响。
回到仓库,坐在工作桌前面,吐出一口气。
把粉末封在蛋壳里扔出去。会成功吗?先不论效果。
效果会视粉末的粗细及分量有所变化。需要多加尝试。
他从之前的失误中学到,在杂物袋中塞棉花,可以避免小瓶子碎掉,便于搬运。
问题是,要怎么把蛋壳黏在一起───
「……在外面贴一层莎草纸就行了吧。」
不怎么牢固,可是如果它比原本的蛋壳更不易碎就麻烦了。
下次制作时,应该要开个洞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再倒入粉末。
思考步骤,记住几个今后的改善方案后,他伸手继续工作───
「…………」
───究竟有多少效果?
用来当盖子的毛巾上,沾到些许的粉末。
他没打算用这个催泪弹当杀手锏,却不想在没弄清楚效果的情况下使用它。
「……唔。」
他深呼吸一次,将毛巾按在脸上。
然后极度后悔这个决定。
§
───那么,让我来会会他。
站在冒险者公会柜台的审查官,始终没有发现自己散发的紧张感。
平常闹哄哄的公会,唯有今天早上只听得见最低限度的对话声及其他声响。
光是那锐利的目光就令公会职员们挺直背脊,讲话也紧张起来。
而冒险者───至少活得下来的人───对紧张感十分敏锐。
站在遗迹入口时、打开宝箱时,能否察觉到什么。
有时候是生是死就是以此为分歧点,不能怪他们。
现在对他们和她们来说,公会的大门散发跟迷宫墓室一样的危险气息。
随便穿过那扇门,八成会在踏进去的瞬间就被里面的气氛震慑住。
无视这两点闲聊的人,会受到其他人的瞩目。
明白这一切还有胆子大声嚷嚷的,若非豪杰就是自以为豪杰的大蠢货。
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后者。
───他们要不是马上会没命,就是马上会受到挫折,这样一想倒还挺可爱的。
审查官侧目看着提出愚蠢的意见,立刻被同伴斥责的冒险者,叹息出声。
西方边境的冒险者公会,聚集了许多穿戴各种装备的冒险者。
种族不一,装备不一。各自擅长的技能不同,观念也不尽相同。
森人与矿人并肩而行,蜥蜴人(Lizardman)尊称圃人(Rhea)为师。凡人于狭缝间来来往往。
其中应该有几成会脱队,或者死亡。能够提升等级的人,不晓得有多少。
审查官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非常好。
能够允许多余成员的组织才会强大,会舍弃多余成员的组织注定弱小,此乃理所当然。
吵着「那个人是多余的,给我排除掉他」的人,不会想到自己可能才是多余的那一方。
然后───缓慢从五年前的灾厄重建的这个国家,现在还很弱小。
可是仔细看好吧。眼前这群人是龙蛇杂处的无赖之徒。
全是前途未卜的家伙。不过,这样才好。
矿人的世界有这么一句话───打从一开始就只想选择宝石的人愚蠢至极。
正因为有大量的石头,才能从中找出宝玉。
大致上来看,连那个六英雄(All Stars)都曾经只是没没无闻的冒险者。
聚集在「黄金骑士亭」的知名冒险者中,只有那六个人抵达了「死亡」。
想必没有半个人───恐怕连六位当事人都包含在内───一开始就料到这件事。
成员固然得加以挑选───舍弃和挑选是两码子事───可是,自己也会是被挑的那一方。
此刻她眼前,就有这么多的冒险者。
身边则是俐落地处理职务的公会职员。
人人都只朝着冒险这个目的,用各自的步调试图直线前进。
审查官想看的,正是有如完美调音过的弦乐器般的那个状态。
话虽如此……
───我也不好意思把他们的国家搞得一团乱。
有上司盯着是很重要没错,但有外人介入并不好。要自律,要自律……
「请、请问……」
她默默看着公会的景象,似乎引来了误会。
柜台小姐胆颤心惊地站在旁边,带着勉强掩饰住担忧的神情开口询问。
「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
审查官展露柔和的微笑,以缓解可爱后辈的不安。
「只是在想,攻略『死亡』迷宫后过了五年,总算走到这里。」
「……是啊。当时王都还出现吸血鬼,酿成一场大骚动……」
柜台小姐疑似想起了那场战争引发的大混乱。
当时她应该尚且年幼,不过恐惧与年龄无关,会强烈地留在记忆中。
何况是贵族千金,明白家里和身边变得一团乱并不奇怪。
她说得也没错,所以审查官并未特地纠正她的误会。
知道「黄金骑士亭」气氛的人,这五年来减少了许多。
喧哗。报告战果。交易财宝。为下次的探索召开作战会议。讨论今后的行动方针───
只不过是闭上一只眼,就在短短一瞬间浮现脑海的画面,如今全是遥远的往昔。
「所以,」
审查官厉声问道,以驱赶不小心沉浸在回忆中的自己。
虽然这样对绷紧身体的后辈不太好意思,过于松懈并不好,适当地施加压力应该无伤大雅吧。
「他会来吗?」
「以平常的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哥布林杀手吗?」
───真是奇怪的冒险者。
居然乐意───是吗?───接受那种外号(Handle),肯定不正常。
为自己冠上响亮外号的冒险者,只是二流、三流。
所以江湖上知名的无赖汉───也就是冒险者,外号都是由别人取的。
古早时期有忍者、神行客(Strider)、红发冒险者、自由骑士、至高神猛女……
不过,「哥布林杀手」怎么想都是不好的外号吧?
她不否认小鬼是邪恶、骇人的怪物,但怪物原本就是那样的生物。
四方世界不存在不邪恶又不骇人的怪物。
想到被吸血鬼当成饵食、被大眼珠当成玩具、被食脑怪活生生地吸食脑浆,就会觉得小鬼不算什么。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跟英勇的外号相去甚远。
这时───陷入沉思的审查官被拉回现实世界。
公会的空气突然停滞了一瞬间。
伴随铃声打开的大门后方,新的访客连同带有热气的风走进来。
别说职员,连冒险者们都停止动作,纷纷看过去。
瞧瞧那个大剌剌地走进冒险者公会的人长什么样子。
头戴断角的铁盔,身穿肮脏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着一面小圆盾。
───原来如此,是个寒碜的男人。
铠甲和头盔设法擦亮了,看起来是不至于像活铠甲(Living Mail)……
站在门口跟红发少女讲话的模样,如果她不是事先知情,应该会前去质问他是何人。
确认入侵者的身分后,冒险者跟职员便继续回头做自己的事。
不会像路边的石头那样遭到无视,却会让人忍不住往他身上看的异类。
该怎么说呢───没错,是个奇怪的冒险者,唯有这一点可以确定。
「那个,呃,那个人,就是他。」
「看得出来。」
后辈怯生生地嘀咕道,审查官干脆地回答。
这句话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后辈却缩起身子,畏畏缩缩。
───不行,不行。
她知道,也有在注意,不过说话真是一门艺术。
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无法成为魔法师。
「…………啊。」
柜台小姐叫了声。审查官望向旁边,她急忙捂住嘴巴。
她之所以下意识发出声音,八成是因为那个小鬼杀手大剌剌地往这边走来。
不对,用「突进」形容或许更加贴切。
看这个动作,即使头盔底下,被面罩遮住的眼睛正在燃烧凶光都不奇怪。
「有人叫我过来,所以我来了。」
从他口中传出的话语也如同柴刀的迎头一劈,语气粗鲁又冷淡。
───真是杀气腾腾。
「啊,是的!就是,其实,那个,是关于升级───」
「这我也有听说。」
面罩底下的视线往旁边一瞥,看见审查官,又移回眼前的柜台小姐身上。
───看得很仔细。
审查官眉毛都没动一下,观察男子的举动。
果断的步伐、讲出来的话,都跟那些不顾他人,和流氓没两样的冒险者的匹夫之勇截然不同。
(当然,新手冒险者也有权拥有匹夫之勇。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会败北。)
检查四周,做好觉悟踏进去。在他眼中,这里俨然就是墓室。
───或是哥布林的巢穴吗?
即使有人在这个瞬间发动攻击,这男人肯定也会立刻采取应对措施。
先不论会不会成功。力量低于水准,狼狈地摔在地上的可能性还比较高。
尽管如此,这个年轻人还是会动手。
审查官扬起嘴角,双手悄悄握拳。
「然后呀,要升级的话,需要接受审查───」
「不升级也无妨。」
「这样我们会很难做事。那个,所以……」
男子语气平静,柜台小姐手忙脚乱,拼命、努力地试图跟他说明。
跟陀螺鼠一样惹人怜爱,可惜以冒险者公会的员工来说要扣分。
「也就是说,想请你接受一场考验。」
于是,审查官悄悄向后辈伸出援手。
「原来如此,意思是───」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默默点头。
「哥布林吗?」
审查官再度握紧拳头。
§
哥布林杀手现在才知道,公会楼上有这样一间会客室。
陈列着冒险者前辈带回来的怪物角、武器等战利品(Trophy)的豪华房间。
不只有冒险者和村长会来冒险者公会。
王侯贵族及商人也会来,需要准备接待他们的房间。
就算不是为了他们,应该也会有不方便公开谈论的事……
「……唔。」
仔细一想再正常不过,但很多事情不刻意去想,就不会注意。
例如脚下的毛毯。
他从来没有在鞋子会陷进去的毛毯上走过路。
有必要用这么长的毛吗?既然这种毛毯实际存在,应该是真的有必要。
至于理由,凭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知识及经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踩起来远比洞窟的地面稳固,他心满意足。
他大步走向深处,坐到远离门口和窗户的位子上。
柜台小姐跟审查官───她主动表明了身分───紧盯着他。
「…………只有你们两个不要紧吗?」
站在门口悄声询问两人的,是不久前还在整理这间房间的女职员。
柜台小姐点头表示:「不要紧。」审查官面不改色地说:「没问题。」
女职员瞄了哥布林杀手和两位同事几眼,鞠躬离开房间。
这时柜台小姐和审查官才总算轻轻坐到他对面。
「……礼仪(Etiquette)要扣分。」
审查官轻声呢喃。哥布林杀手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柜台小姐却吓得身体一颤。
审查官看了她一眼,立刻将视线移回哥布林杀手身上。
「没关系,现在我不打算挑这方面的毛病。因为我们对白瓷和黑曜不会要求这个。」
也对。哥布林杀手点头。剿灭小鬼哪需要什么礼仪。
「但若你想往更高的等级迈进,必须多加留意。」
「没什么兴趣。」
「不、不是,这很重要……」
柜台小姐急忙开口。放在桌上的茶杯发出微弱的碰撞声,杯中的红茶跟着晃动。
「万一其他人以为冒险者都是粗俗的人就糟了,也要顾虑村民的观感───」
她滔滔不绝地说明诸多事项,哥布林杀手陷入沉默。
想经由冒险得到英雄这个名号,重点在于众人的信赖。
白瓷、黑曜这种连小混混都称不上的等级暂且不提,面对地位高于中坚分子的人,其他人的看法也会有所出入。
意即,需要让别人觉得「那正是冒险者的榜样」。
名声。荣誉。冒险者的功绩。而且,他也不是毫无头绪。
───村民的信任。
对他来说,重要的反而是这个。
仔细一想,小时候冒险者来到村里时,身边的大人都在戒备。
姊姊嘱咐他不能妨碍冒险者工作,应该是想避免他接触那些人。
外人、小混混、无赖汉。使用可疑魔法的家伙。神官另当别论。
连稍微见过那么一点世面的自己,至今都还会觉得魔法是恐怖的魔咒。
从未离开过农村的自己所知的世界,又该有多狭隘啊。
他深刻感受到,自己是个肚里没什么墨水的凡人。
当时他没听姊姊的话,跑去偷看冒险者……
───是什么样的人?
模糊的印象无法成形,至少跟现在的自己应该完全不同。
冒险者不可能是像自己这样的人。
「我会考虑。」
沉吟了一阵子后,结果他只回了这句话。
他知道柜台小姐松了口气,却不明白原因。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达成她的要求。
不过,他知道这么做有助于收集剿灭小鬼的情报。
没什么困难的。
即使他没办法表现得跟优秀的冒险者一样,在村庄的生活方式,他瞭若指掌。
只要搞懂分寸即可。
「积极乐观值得赞赏。」
审查官明明不可能看穿他的内心,却以锐利的语气插嘴说道。
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笔直望向铁盔的底下。
哥布林杀手有点不自在。真难得。
感觉跟师父或姊姊摆出洞悉一切的态度时一样。
实际上,审查官只是摊开手边的文件,以自然的动作翻阅。
没有要刻意演给他看的意思,也没有装模作样。
然而,哥布林杀手明白她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根据报告书的记载,你在提出委托的村庄确实也没制造什么问题。」
───「我对你一清二楚」的意思吗?
那叠文件恐怕是冒险纪录表。
肯定写着自己至今以来做过的剿灭哥布林委托的内容。
应当不会有问题。
有被救的俘虏,也有没能拯救的人。自己也曾经受过伤。
可是,哥布林全杀光了。没有让他们对村子出手。
以他来说,算表现得不错了吧……
───不,这样想太傲慢了。
「再说一次,我不打算挑你的礼仪毛病。」
目前不打算。
审查官抛出一句带有言外之意的话,从头发的缝隙间抬起视线望向他。
宛如潜伏于洞窟深处的野兽,隔着洞口的黑暗凝视他。
哥布林杀手心想,要是自己现在扑过去会怎么样?
他当然不打算付诸行动,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赢不过她。
「问题在于,你是否有剿灭哥布林以外的冒险能力。」
「没有必要。」
因此,哥布林杀手马上回答。
审查官的言行举止,简直跟老师的谜题一样迅速、锐利、精密。
敢慢一步,等待他的就是被石头砸。
「我要剿灭哥布林。对其他事没兴趣。」
「跟兴趣无关,是你的行为构成了问题。」
「如果因为这样就不能升级,我不介意。」
「咦,啊、啊、啊───」
「那可不行。」
柜台小姐慌得要不是因为必须维持端正的坐姿,她可能会无意义地摆动双手。
旁边的审查官表现终于出现变化,缓慢吐气。
「你的经验值───不好意思。」
她不小心讲出包含战斗结果、报酬总额、公会内外的评价的俗语,清了下嗓子掩饰过去。
「根据审核,你已经抵达升级的门槛。若不让你升级,会变成是我们怠忽职守。」
「那是你们的问题。」
哥布林杀手并无他意。
「是否该调整审核方式。」
「只为了你一个人?真令人惊讶。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是白金等级吧?」
「唔。」
所以审查官强而有力的回击令他双臂环胸,发出咕哝声。
这辈子,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那么优秀的人物。
曾经希望过,身边的大人却笑着摇头。
───叫我别胡思乱想吗?
或许那正是答案。胡思乱想。他哪是那个料。
因此,他现在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处境上。
感觉得出柜台小姐夹在两人的视线间不知所措,令人同情。
对她而言,自己升级是那么重要的事吗?
至少他猜得到,她费了不少心力为他安排这场会谈。
毕竟那位审查官手中的纪录表,全是柜台小姐帮他记录的。
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大概不是正常人。然而,他并不打算当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别误会,如果升级需要审查,我不排斥接受。」
他小心翼翼,慎重地挑选措辞,像在反覆咀嚼似地缓慢说出口。
「不过,我只想剿灭哥布林,这也是事实。」
「是吗?」审查官微微眯细双眼。哥布林杀手觉得她笑了。
「你有接受升级审查的意愿?」
「是有此打算。」
「前辈……?」
真的没问题吗?
面对柜台小姐的视线,审查官依旧从容不迫。
「凡事都有例外。」
她优雅地换了只脚翘,看得出她十分明白那双美腿的魅力所在。
「因为攻略了『死亡』迷宫而名震天下的英雄们,也通通只会探索迷宫。」
「啊……」
「既然如此,就算只会剿灭哥布林,能证明自身的实力即可升级。」
柜台小姐反射性眨眨眼,审查官的嘴唇描绘出美丽的弧线。
跟对哥布林杀手露出的微笑同等锐利,却温暖数倍。
很正常。她没道理对他亲切。
「要审查你的理由有三。」
所以,审查官露出职业笑容,竖起三根手指给他看。
「唔。」哥布林杀手点头。「说来听听。」
「首先,需要测试你是否有能力处理剿灭哥布林以外的委托,以及跟团队(Party)合作。」
前者未必要剿灭小鬼。
简单地说,只要能证明应对能力足够,剿灭小鬼也不成问题。
「意思是,哥布林吗?」
「没错。」
审查官如同遇到聪明学生的老师,点点头。
「第二个理由,是你只有单独行动(Solo)的经验。」
「……不。」
哥布林杀手思考片刻,摇头否定。
郊外的村落。矿人战士。秃头僧侣。抱着小羊的半森人少女。年轻战士。
「我曾经跟其他团队(Party)共同行动过。」
「碰巧遇到和组队是不一样的。事后还有人向公会投诉你解剖尸体───」
低头阅读文件的审查官突然闭上嘴巴,顿了下。柜台小姐倒抽一口气。
「……解剖?」
「那是必要之举。」
柜台小姐吐出一口气。
像叹息,也像死心。
「原来是因为这样。」
审查官点点头,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不知道在文件上写了什么。
「既然如此,我来挑选要与你同行的成员。你今天的行程是?」
「接受完审查,或者说面谈后,预计剿灭哥布林。」
「很好!」
审查官露出灿烂的笑容,发出响亮的声响将文件放到桌上。
哥布林杀手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意图,但她似乎在心中得出结论了。
「在楼下接完委托后,请你稍待片刻。我马上过去。」
「好。」
哥布林杀手晃着铁盔点头,想了一下后询问:
「可以走了吗?」
「是的,请便。」
───他不懂礼仪。
有不懂的事与其临阵磨枪,直接问人更快,也更好。
他猛地起身,彷佛要蹬地飞奔而出,踩着跟进房时同样的步伐走向门口。
仔细一看,那扇门厚重又高级,保养得闪闪发亮,应该是隔音门。
把手伸向门把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回头面向室内。
「哇!?」
疑似放松下来的柜台小姐尖叫着挺直背脊。
审查官仍然坐在旁边,跟前一刻毫无变化。
「第三个理由,是什么。」
她优雅地拿起茶杯送到嘴边,带着柔和的微笑说道:
「女性的直觉。」
哥布林杀手点头,关上门。
§
「嗨,听说你要升级啦?」
他下到一楼,将委托书交给柜台小姐的同事───刚才帮他带路的女子───承接委托。
等待她办理手续的期间,年轻战士前来与哥布林杀手攀谈。
他转过头,年轻战士没有穿铠甲,只有腰间挂着一把剑。
不像来接委托的,也不像冒险归来。
哥布林杀手沉吟了一会儿,提出最先想到的问题。
「知道吗?」
「柜台小姐在你去楼上的期间说的。」
这位柜台小姐应该不是那位柜台小姐,而是其他公会职员。
他想不到年轻战士特地关心自己的理由,断定他是来闲聊的。
哥布林杀手这号人物,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心如止水地如此自称的他,晃着铁盔点头。
「还不知道。叫我跟别人一起完成委托。」
「啊───要测试你能不能和团队(Party)共同行动吗?」
年轻战士摆出理所当然的态度,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搔着脸颊。
这时,哥布林杀手忽然看见挂在他脖子上的识别牌颜色。
已经不是白瓷,看来他的等级有在顺利提升。
至今以来,他从来没注意过识别牌和等级,未来或许也是。
顶多只有在哥布林的巢穴捡到一、两次白瓷或黑曜的识别牌时。
「你也被测试过吗?」
「不。」年轻战士露出困扰、害臊的表情摇头。
「因为我有两次组队的经验,这部分不成问题。」
「是吗?」
用不着比较,用不着询问,他想必是比自己更优秀的冒险者。
哥布林杀手没有烦恼太久便得出结论,陷入短暂的沉默。
───该主动开启话题吗?
年轻战士应该不是有事找他。在这个时机结束对话也无妨。
然而,审查官吩咐哥布林杀手留在这稍待片刻。
既然如此,是不是最好继续说些什么?
「过得如何。」
「还行啰。」
最后,脱口而出的是适当的慰问,对方的回应也差不多。
「现在在学识字和算数。」
「是吗?」
哥布林杀手花了一番心力学会识字及算数。是姊姊和村人教他的。
也就是说,没人教就学不会。这很正常。
───我真幸运。
与升级无关。他庆幸的是看得懂文字,有助于他得到许多资讯。
若要举出一件他透过这几个月的冒险者生活学到的事,就是知识的价值。
───哥布林也识字吗?
这个疑惑忽然闪过脑海,他果断下达结论。
───没道理断定他们看不懂。
必须多加留意。无时无刻。让情报落入敌人手中这种蠢事,要尽量避免。
不该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失误。
「你常常突然一句话都不说。」
「是吗?」
年轻战士露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表情。
偶尔会闲聊几句的对象的想法,有谁说得准?
他们对对方只有粗浅的瞭解,不过如此便足以延续对话。
「前阵子跟死灵术师(Necromancer)交手过,存了一些钱。应该会暂时专注在锻炼上。」
「死灵术师。」
用长枪的冒险者曾经跟他炫耀,他打倒过疑似叫这个名字的怪物。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起这件事,顺水推舟地询问:
「厉害吗?」
「没有打倒他,只是勉强逃掉而已。」
年轻战士微微耸肩,露出与自嘲、松懈、谦虚相去甚远,符合自身实力的笑容。
「称不上厉害。」
「是吗?」
可是敌人的法术应该也没多厉害。年轻战士说了句大话。
哥布林杀手不懂他的意思。年轻战士见状,再度笑出声来。
「那你呢?」
「剿灭哥布林。」
「我就知道。」
他一脸不意外的样子。
对话到此中断。
不是朋友,也没有任何关系,两位冒险者仅仅是两个无所事事的人,并肩站在一起。
「咦咦……!?在这边一定得加入冒险者公会吗……!?」
少女震惊的声音从公会的柜台传来。
推测是长途跋涉而来的。她穿着相当破烂的长袍,疑似一名妖术师。
剑鞘从长袍的下摆露出,由此可见,她对剑术或许也略知一二。
她一面抱怨,一面办理手续加入公会,哥布林杀手对她的印象就这么简单。
年轻战士和在铁盔底下移动视线的哥布林杀手一样,跟着瞥向那边。
「新人也会愈来愈多吧。」
「是吗?」
「你要记得留点工作给新人。」
「唔?」
「剿灭哥布林。」
哥布林杀手听不懂他的意思,年轻战士苦笑着说:「那我先走啦。」
远处,将银发绑成马尾的少女神采奕奕地在原地跳动,朝他挥手。
是他的团队(Party)吗?哥布林杀手的记忆模糊不清,目送战士离去。
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
该在这里等多久才好?
哥布林杀手在柜台前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寻找不会妨碍他人的位置。
可以的话,他想立即采取行动。不想等太久。
他不习惯无所事事。
跟战斗时、剿灭小鬼时的等待不同。
有该做的事、该思考的事、该采取的行动,而自己疏忽了───
他控制不住这种感觉,坐立不安,轻轻用脚趾敲打地板。
───该把盾牌的边缘磨利。
自己做得到吗?应该可以,可是花点金币就能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应该要这么做。
这样比较快,更重要的是比较保险。当然,只能靠自己的时候,自己动手最为合适。
既然如此,是否该现在去工房一趟?
───不。
不知道会花多少时间。
人家都叫他在这边等了,他还离开原地,未免太自作主张。
由于公会职员吩咐他一大早就要来,他没想到要先把盾牌拿去工房。
可以在启程前将盾牌交给工房。不过,没错,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加工。
若有急需,只能找另一面盾牌来用,或者在没有盾牌的情况下剿灭小鬼───
───他深深体会到,自己很不会安排时间。
他忍不住为自身的笨拙咂嘴。
真的是,这样下去成何体统?
能够升级的冒险者,肯定会做得更好。
也不会一一为这点小事烦恼。再说,自己本来就不是那么优秀的人───
「准备好了吗?」
冰冷锐利的人声与脚步声,贯穿忧郁的想法。
明明只是在正常说话,听起来却十分清澈、嘹亮。
他抬起铁盔,眼前是一只眼睛被头发盖住的女性───不久前与他对峙的审查官。
站在旁边的柜台小姐,也跟刚才并无二异。
唯一的差异只有一点。
审查官熟练地将系紧行囊的绳子扛在肩上。
「那么,出发吧,少年。」
「──────」
该说些什么───不对,该从何说起?哥布林杀手犹豫了一瞬间。
照理说,应该要从重要的事情问起,他却连优先顺序都不甚瞭解。
他想在铁盔底下观察周遭,无奈事与愿违。
因为审查官的目光贯穿铁盔的面罩,直盯着他的双眼。
跟师父的眼神很像,也跟姊姊的眼神很像。其实并不相似,但他莫名这么觉得。
「少年。」
是在叫我吗?
因此,终于说出口的,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审查官语气平静,脸上彷佛写着「问这什么问题」。
「我看过文件了,你今年十五岁,刚成年,等于还是小孩子,也就是少年。」
她说,如果光看年龄就能成为大人,四方世界八成会充满大人。
有道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大人。
既然如此,下一个要问的问题就简单了。一旦开口,话语就自然而然从口中传出。
「……听说有人要跟来。」
「我刚才应该说过马上会过去吧?」
审查官仍是一脸「问这什么问题」的样子。
哥布林杀手努力思考,试图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怎么想都只有一个结论。
───意即,她就是要跟来的那个人?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情绪难得产生了起伏,转头用眼神询问柜台小姐。
微微晃动的铁盔令柜台小姐感到疑惑,她想了一下,理解他的用意。
「喔,嗯,是的。前辈───不对,公会职员会以监察人员的身分与您同行。」
她的表情虽然表情五味杂陈,讲话倒是流畅自然。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不过,既然她们都说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吧。
「那么,等我去工房整顿好装备就出发。」
「好的,你方便就好。我不会有意见。」
代表此时此刻,升级审查已经开始了。
可是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答案,哥布林杀手毫无头绪。
把圆盾边缘磨利的小伎俩,也能为他加分吗?
即使会扣分,他实在想不到其他好主意。
再说───连自己是否想要升级,他心中都没有答案。
青梅竹马和眼前的柜台小姐,好像想让他升级就是了。
───平常心就好。
最后,他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他大步前行,长靴发出粗鲁的脚步声,审查官挑眉跟在后面。
那不近不远的距离,使哥布林杀手感到不太自在。
但他停下脚步的原因,绝对不在于此。
「呃,那个。」
是柜台小姐的声音令他驻足。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僵硬地转动铁盔。
「请加油……!」
他自始至终都想不通,她要他加油什么。
§
毒辣的阳光不知不觉逐渐从白色转为橙色。
喘着气做农活的牧牛妹,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水。
───果然需要一顶帽子吗……
听说暴露在暑气下太长的时间,会被日出之神抓走,不然就是体温升高。
至于晒黑───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不过,跟刚开始帮忙舅舅的时候比起来,她的体力增加了不少。
当时她偶尔会突然眼冒金星……
「……嗯,好。只要把牛赶回去───」
今天就可以休息了。她正想这么说,突然停下脚步,凝视远方。
因为她在牧场旁边的街道,看见有个人正在从城镇走向这里。
目中无人的走路方式。在她心生疑惑时,铁盔上的盔缨映入眼帘。
───变得乱七八糟的。
昨晚她才刷洗、仔细梳理过,可是没办法。
比起这个,她更担心他会不会热。铁盔那么重。
───我猜他应该不会放在心上。
担忧转为苦笑,牧牛妹小跑步跑向牧场的栅栏。
他稍微放慢步调。他发现了。这让她有点高兴。
「…………」
「那个……」
他停下脚步注视她,一语不发。
铁盔底下的双眼在看的───大概是……
───头发?
牧牛妹纳闷地用手拨弄绑在脖子后面的那束头发。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
他简短回答,摇摇头,然后就不再说话。
牧牛妹不禁乱了手脚,可是会因此却步的,是不久前的她。
她深深吸气,踏出一步。
「升级,呃……顺利吗?」
「不。」
他的回答依旧简短平淡,低声沉吟。
牧牛妹默默等待,他突然补充一句:
「不清楚。」
「不清楚……」
「好像要接受审查。」
审查?牧牛妹感到不解。审查,shen cha,审查。
在声音转换成词汇的短短几秒钟之间,牧牛妹看见从他身后飒爽走来的人影。
───啊。
她反射性挺直背脊的原因,比起制服,那人的气质应该占了更大一部分。
毫不在意炽热的阳光,飒爽前行的姿态,令气氛为之紧绷。
「你好。」
「啊,您、您好……」
对方展露柔和的微笑,牧牛妹连忙鞠躬。
她抬起低下来的头,由下往上观察他和那名女子。
之前他和那名奇特的女子共同行动时,她大为震惊───
───呃。
今天比起震惊,紧张及必须顾好形象的念头更加强烈。
因为,是审查。虽然她不知道要接受什么样的审查。这可是他的审查。
女性公会职员眯起眼睛,彷佛要看穿牧牛妹的心思,缓缓转过头。
「你是他的妹妹吗?」
「不、不是……」
牧牛妹惊慌失措地摇头。尽管她的确比他小。
「那么,是妻子?」
「不是的!」
她发出比想像中更大的声音,感觉到脸颊瞬间泛红。
不过这件事必须明确地否定,所以她没有后悔。
「喔,不好意思。」
「不会,呃,那个,我是……他的,亲戚……好像也,不算是───」
───是什么呢。
各种说法在牧牛妹脑中打转,她顿时语塞。
她望向他求助,他也在铁盔底下一语不发。
到头来,自己和他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朋友?同居人?
「那么,我换个问题。」
锐利的声音射向她,切进混乱的思绪中。
牧牛妹猛然抬头,公会职员眼中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有种被直线射穿的感觉,急忙抬头,挺直背脊。
「是你帮忙擦亮他的铠甲的?」
「啊,是、是的。」
牧牛妹反射性点头,然后捂住嘴巴。
是不是让她觉得他是自己整顿装备的比较好?
既然是审查,得让她觉得他是更细心的人……
「这样啊。」
女性公会职员潇洒地点了下头,跟她的不安形成对比。
「很好───有那么贴心的家人,非常好。」
「啊。」
牧牛妹下意识眨眨眼。
───是吗?
家人。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她这么认为,好高兴。
───……吧?
「呃,那个。」
牧牛妹自己也没把思绪整理清楚,频频侧目偷看他。
完全看不出他在铁盔底下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沉默不语。
「他就麻烦您多多关照了!」
尽管如此,牧牛妹还是怀着最大的诚意鞠躬请求。
「那当然。」
那名年长的女性一脸理所当然,露出温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