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过客。」
哥布林杀手语气肯定,审查官微微挑眉,做为回应。
两人所处的地点是旷野,从旁吹过的风拂动棕色的枯草。
身穿肮脏铠甲的冒险者趴在地上调查足迹,缓缓起身。
这副模样比起战士,更接近猎兵,抑或是来自地下的亡者。
「你说的过客是?」
「失去巢穴或者被赶出来,只会在外面徘徊的小鬼。不构成威胁。」
哥布林杀手连沾到身上的泥巴都没拍掉,转动铁盔歪过头。
「不知道吗?」
「这种态度不值得赞许。」
审查官的回答冰冷且锐利。
她穿着恐怕不适合冒险的轻薄制服,暴露于寒风下。
气定神闲的态度,比万物都还要能证明她丝毫不把凛冽的寒风当一回事。
「这个世界上,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的人还比较多。」
「有道理。」
因此,哥布林杀手老实承认。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聪明人。
姊姊很聪明,老师很聪明。还有抵达自己万万想不到的境界的魔法师。
或者牧场少女、牧场主人、柜台小姐,以及那座城镇偶尔会跟他搭话的冒险者们。
───都远比自己聪明、博学。
现在纠正他的女子亦然。
「『不构成威胁』这个观念也并不正确。」
「听说冒险者公会,」
哥布林杀手没有放松戒心,沿着足迹看过去。
「不认为哥布林有多危险。」
「怪物全是威胁。」
这句话同样有道理。
「没有不恐怖的怪物。纯粹是有优先顺序。」
审查官只是冷静地接着说道,彷佛没有把哥布林杀手的行动看在眼里。
「你会觉得进入迷宫,在地下一楼遇见的怪物不构成威胁吗?」
「我从未进入迷宫。」
大概吧。他想都没想过,为了剿灭小鬼而进入的遗迹所为何物。
那里除了是遗迹,更是小鬼的巢穴。就像现在的这片旷野一样。
「那么,你怎么看待没有能力讨伐不构成威胁的怪物的村庄或其他人?」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他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了。
牧场少女、牧场主人。或是姊姊、故乡的居民。过去在某个村子遇见的黑发少女。
以及在剿灭哥布林的过程中遇见的诸位受害者。
他没有优秀到可以看不起他们───不对,是那些人根本不会不如他。
思及此,答案显而易见。
「在外游荡的小鬼足以构成威胁。不过,威胁性较低。」
「为何如此判断?」
「足迹。」
跟老师一样。不知为何,女子的声音和姊姊及师父截然不同,却给他这种感觉。
不擅长跟这个人相处。哥布林杀手心想。不会不舒服,但会令他畏缩。他不认为自己有办法习惯。
「足迹多,却是同一只留下的。既小,又浅。而且分散各处。他们很瘦弱───」
「───并且饥饿。」
很好。听见哥布林杀手的回答,审查官点了下头。
她满意了───吗?不。哥布林杀手于内心否定。
是否得到她的认同,是自己的努力目标,却不是最优先事项。
如她所说,凡事总有优先顺位。杀光小鬼。
若以让她满意为优先,会打乱这个顺位。
「我不认为单独行动(Solo)的人有办法单凭一身蛮力活下来,所以可以理解。不过,你是在哪学到战斗技术的?」
「……基本功,是姊姊教的。父亲是猎师。」
明知如此,哥布林杀手却无法保持沉默。
他大可低声沉吟,敷衍过去,却平静地回答,这样的自己令他厌恶。
不是她有什么问题。
而是有如一打雷就吓得发抖的小鬼的自己令他厌恶。有股地板下的土腥味。
「剩下是,自学。」
「原来如此?」
审查官彷佛在仔细确认摊开来的文件,微微歪头。
「可是,也有可能是一整个群体派出的少数侦查兵。关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哥布林杀手哑口无言。
他没办法立刻回答自己为何判断这次的小鬼是过客。
话语在喉咙及舌头上打转,无法成形,他选择先将其吞入腹中。
审查官的视线透过铁盔的面罩刺向他。他总算挤出声音。
「……是一整群的话,没巢穴才奇怪。在这片旷野上───」
「附近没有森林。当然也没有洞窟……嗯,算你过关。」
很好。审查官似乎对哥布林杀手的答案打出了分数。
「那么,敌人是过客。然后呢?」
要怎么做?
答案不言自明。
「杀掉。」
哥布林杀手果断回答,朝旷野迈出强而有力的步伐。
小鬼的移动距离并不长,足迹也还算新。
既然如此,不管那些小鬼藏身于何处───肯定离这里不远。
「……唔。」
审查官轻声哼气,跟在后面,在草原中飒爽前行。
是再常见(Template)不过的委托。
村庄附近有小鬼出没,在附近徘徊。村里的年轻人把他们赶走了,可是大家还是会不安。
请在出现伤亡前帮忙消灭他们───
───奇怪。
因此,哥布林杀手之所以这么自言自语,并非委托内容所致。
他头也不回地走在旷野上,将杂草踩在脚底,折断树枝。
尽管他已经尽量控制脚步声,终究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何况他技术还不纯熟。
然而───
没听见脚步声。
背后只听得见规律的呼吸声。
那身装备实在不适合在野外行动,审查官却跟走在公会的走廊上并无二异……
───不对。
有时她会以更在其上的速度,飒爽地跟上哥布林杀手。
他觉得她的走路方式───还是该称之为步法?───不太一样。
───奇怪。
哥布林杀手再度心想,然后在深入思考前驱散杂念。
现在不该把心力花在审查官身上。也不该花在升级审查上。杀光小鬼,仅此而已。
───追得上。
那是一种直觉。毫无根据,但不知为何,他有自信断言。
他的师父曾经说过,直觉这种东西并不存在,那只不过是下意识的经验法则。
既然如此,是否代表自己累积了足以得出那个结论的经验?
或者只是自以为是的愚蠢之徒?
───管他的。
总而言之,前进就知道。
灰色天空下,他觉得旷野看起来漫无边际。
§
「GOOROGGGB……!?」
「一……!」
哥布林杀手掷出的小剑精准命中小鬼的喉咙,结束他的生命。
每天早上的锻炼成果带来些微的喜悦,不过比起品尝喜悦的滋味,他有更该做的事。
哥布林杀手从草丛中飞奔而出,眼前是小鬼的集团。
───三,不对,四。
「GORGGB!!」
「GOORRG!GBBB!!」
午后时分,怠忽职守,只顾着睡觉的小鬼们急忙拎起武器站起来。
手里拿着棍棒、锈剑等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各种装备。
哥布林身上黏着树叶和泥巴,破口大骂。
不晓得小鬼是没有遮挡朝露的知识,抑或并不在意。
───有可能。
住在洞窟里面,连像样的寝具都没有,他们却过得十分惬意。
虽然对于小鬼本身而言,八成是令人焦躁、狂怒的生活。
「……嘘!!」
「GOROGGB!?」
哥布林杀手边想边在冲进去的同时,抬腿踢碎小鬼的下巴。
师父常说要穿一双好鞋。不是圃人(Rhea)的你有那个必要。
───的确。
他满足于鞋尖陷进去的粗糙触感,践踏小鬼的脸,踩断脖子。
「二……!」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多出两具小鬼尸体。剩下两只。
「GOROOG!!」
「唔……!!」
哥布林杀手用盾牌挡住从左侧击向自己的小鬼棍棒。
被棍棒击中的沉闷冲击传来。只靠一只左手抵挡不了几次。
───是因为把盾牌的边缘磨尖了吗?
需要习惯。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用右手从小鬼尸体上抢走短剑。
「喝……!」
「GRRGBB!?」
敌人体型小,只要像剜出内脏似地从盾牌底下刺出短剑,就能轻易命中。
他果断扑向忍受不住疼痛扔掉棍棒,按着肚子挣扎的哥布林。
「这样就,三……!!」
用盾牌压住疯狂挣扎的瘦小身躯,往喉咙一刺。不是想减少他的痛苦,是为了迅速杀敌。
───剩下一只。
「GOROOGGBB!!」
他当然没有疏于戒备,也有留意身后的情况。
然而───他还是让一只哥布林从旁跑走,或许是因为还不熟悉。
需要保护同行者的战斗,他在封闭场所有过深刻的经验,次数却屈指可数。
位于队伍后方的是纤细的女性。将她压制住,用棍棒击昏,拿来当人质。
哥布林很可能想得到这种小伎俩,而那个情境令他极度不快。
「……啧。」
哥布林杀手不耐烦地对自己咂嘴,转身准备扔出短剑───
「──────」
钢铁旋风呼啸而过。
「GOOR!?」
过了好一段时日,他才知道那是名为刺链(Spike Chain)的古代武器。
「喝……!」
「GOROOGBB!?!?」
上面长有好几根利刺的粗长锁链,从审查官的袖口猛然射出。
使用圆环状握把操纵的锁链宛如一条活生生的蛇,跃身缠住小鬼的脚。
利刺像牙齿般刺进肉里,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绊倒进入攻击范围内的敌人。
此乃需要高度技巧的招式,区区哥布林肯定无法理解。
「杀……!」
面对站不稳的小鬼,审查官踏着与气势汹汹的吆喝声形成反差的轻盈步伐冲上前。
哥布林杀手看见握成奇怪形状的拳头击中了小鬼的腹部。
连在一起的打击声,恐怕───有两次。
仅此而已。不过……
「G、BB、ORG、B……!?」
遭到连击的小鬼,眼、耳、鼻、口七孔喷出混浊的血液,倒地。
事情发生在短短一瞬间,跟魔法───没错,跟魔法一样。
高度熟练的技术(Skill)与魔法(Spell)的差别,外行人无法分辨。
哥布林杀手杵在原地,清脆的钢铁摩擦声传入耳中。
转头一看,审查官手中的锁链已经消失不见。推测是收回袖子里了。
她发出细微的叹息声。
「结束了。」
「……」哥布林杀手点头。「嗯。」
他将生锈的短剑插进腰带,从第一只杀死的小鬼喉咙中,拔出自己的短剑。
有很多必须反省的部分。他没有操之过急,也没有轻忽大意。
───早知道该试试催泪弹。
想起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装备,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剿灭哥布林,从来没有带给他成就感过。
§
「你忘记自己在跟人组队了。」
「唔……」
他蹲在草丛里调查尸体,尖锐的正论从上方刺来。
哥布林杀手手上沾着小鬼们的血液,从草丛里仰望审查官。
类似礼服的公会制服,他早已见惯,可是在野外看见只会让人觉得不对劲。
她双臂环胸、英气十足的站姿,也让人产生身在公会的错觉。
哥布林杀手却没有忘记自己站在小鬼的尸体上。
他理所当然注意着周遭,小心翼翼,慎重地开口。
「───……什么意思?」
「你没对我下达指示对吧?」
他隔了这么久才回问,实在有失礼节,审查官的语气却跟锁链一样锐利、迅速。
跟平常的语气没有差别,哥布林杀手却有种受到责备的感觉,陷入沉默。
因为那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更进一步地说───让敌人溜到位于后方的她那边,可谓致命的失误。
即使他善于雄辩,有着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而他至少没有不知羞耻到会去辩解。
「……我该怎么做?」
审查官叹了口气。
像是无奈,也像在掩饰受到提问的喜悦。
不管怎么样,对哥布林杀手来说,他人的内心根本无从揣测。
他维持满身泥巴、小鬼鲜血、树叶的难堪样,等待对方回答。
「征询队友的意见。」
审查官微微眯细独眼,彷佛在回答他一加一等于多少。
「肯定有你自己想不出来的其他意见。」
「可是……」哥布林杀手一面思考,一面咕哝道。「也会有没有的时候吧。」
「那就提出不同的意见。或者该去寻找愿意提出不同意见的同伴。」
「就算我自己不那么认为吗?」
「没错。」
她点头,优雅地摇晃刚才为小鬼带来死亡的美丽食指。
「然后再做出决定,这是头目的职责。若你是头目,就是你的职责。」
「唔……」
「佣兵只要自己能幸存下来即可,可是冒险者要互相帮助,同舟共济。」
窸窸窣窣,带有水气的风拂弄草丛,从旁吹过。
淡淡的甜味随风飘来,其中参杂小鬼的血腥味。
是哥布林杀手从未嗅过的,女性的香气。
是香水吗?他之前都没注意到。
「……率领团队(Party)的人有他的责任,加入团队(Party)的人也有他的责任。」
虽然这只是理想论。语毕,审查官微微扬起嘴角,然后清了下嗓子以掩饰笑意。
「所以?」
「唔……」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若要问他是否彻底理解了那番话的意思,哥布林杀手应该会否认。
可是,不过,并非不能理解。
自己一个人想不到的事情有多少,透过短暂的剿灭小鬼生活───
───……不。
小时候,村庄遭到小鬼袭击时,他不就亲身体会过了吗?
当时如果有人警告,如果有雇用冒险者,结果或许会不同。
而没有那么做的人,是自己。什么都没做。一事无成。
没有任何人该负责。是他导致那样的结果。
认为仅凭自己一人就能应付所有的状况,未免太自以为是。
既然如此,此时此刻该做什么,显而易见。
「……你,怎么看?」
哎呀。审查官微微睁大眼睛。似乎在惊讶他比想像中还老实。
她飒爽抬起那双长腿,站到哥布林杀手旁边。
哥布林杀手缓缓让开来给她看的,是死在地上的小鬼,尸体的旁边。
印在柔软泥土上的东西是───
「脚印吗?」
「是狼那类的动物吧。」哥布林杀手说。「恐怕。」
「正确地说,应该是恶魔犬(Warg)留下的。」
审查官简短回答,她和铁盔之间的距离,近得令人惊讶。
他在面罩底下移动视线,觉得跟她被头发盖住的眼睛对上目光。
恐怕是错觉就是了。
「你知道小鬼会饲养那种生物吗?」
「知道。」
他点头回答。以前探索时遇过。
───她是怎么说的?
没错,记得那名术士说过,小鬼偷到了骑乘技术的秘密。
「恶魔犬(Warg)吗?」
听见哥布林杀手的自言自语,女子露出雪白的喉咙微微颔首。
「古籍上有记载。」
「是吗?」
他将数不清的书搬进了牧场主人借他的仓库。那些书里面也会有相关知识吗?
说不定有。总有一天该仔细看一看。
───前提是有那个时间。
现在应该要专心处理眼前的事。因此,他觉得自己不会有机会看。
那名术士肯定只会带着跟审查官同样的表情,嘟囔一句:「这样啊。」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
连手指在指向何方都不知道的人,岂能看见远方的月亮?
而他现在该前往的场所,远比月亮还近。应该要先脚踏实地,站稳脚步再说。
「我不认为这几只过客有能力饲养恶……」
「魔犬。」
「……叫那种名字的生物。」
重点在于,就哥布林杀手看来,这些脚步像在远离这个地方。
小时候,他有过被抓去帮忙采药草,却满脑子只想着玩的经验。
姊姊亲自指着野兽的足迹,教导他是哪种生物留下的───
───还以为我半句话都没听进去。
当时真该听得更认真一点。他诚心感到后悔。
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小事,有多少是自己不明白个中价值,一把扔掉的?
不过,残留于脑海中的微小记忆,此刻确实为他指出了野兽的目的地。
「你打算怎么做?」
审查官的语气完全是在处理公务。冷静、毫无起伏又锐利。
他在面罩底下往旁边瞥了眼,她跟刚才一样,悠然抱着胳膊。
彷佛不管他怎么回答都无所谓,她毫不在意。
「这样就达成委托了。」
「那还用说。」
所以,哥布林杀手如是说道。
「追上去,杀掉。」
§
「呼啊……」
「你好松懈……」
「彼此彼此吧……?」
堪称悠闲的午后时光。
柜台小姐在柜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邋遢地趴在桌上的朋友露出微笑。
从窗边洒进的阳光逐渐由白色转为金黄,照亮空气中细小的尘埃。
温暖、和平、安静、无人───冒险者公会现在静谧无声。
平常就算是这个时间,也会有一、两个冒险者和委托人来,今天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也会有这种日子呢。
只有精神状况极度不稳定的人,才会嚷嚷着这是某种阴谋或危机。
然而,柜台小姐松懈的原因,并不在于午后悠闲的气氛。
「……那个人光是待在这,就让人神经紧绷。」
「她人不坏啦。」
柜台小姐对瘫在隔壁座位的同事露出苦笑,却没有否认。
那位前辈严格又温柔,是个好人,但这也有可能是不擅长相处的原因。
正确地说,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带来的紧张感───着实令人疲惫。
「……那精明干练的感觉,是很帅气没错。」
「我会窒息,如果你要以她为目标,拜托从其他方向着手。」
「不如说,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成为那样的人……」
这抹苦笑不是针对朋友或前辈,而是针对自己。
散发那种飒爽气质的───没错。
───成熟的女性。
柜台小姐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变成那样。
孩童时期,她对几位姊姊也有过同样的憧憬,但年龄的差距没人有办法弥补。
世上也会有这种事。世上到处都是这种事。
「…………话说回来。」
她突然───并不是忘记───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羊皮纸。
是上面画有网格的这一带的地图。
如此精密的地图,当然是严禁外流的重要资料之一。
借给冒险者的,是精密度较低的版本,不过……
「……从出发后到今天……」
天气不差,所以凭借天数及正常的移动速度,即可预测现在位置。
柜台小姐连尺都没拿,数格子简单计算一下,点点头。
───差不多该完成委托了。
剿灭哥布林。
只要没发生意外───应该不会吧。毕竟是剿灭小鬼。
委托书上写的状况十分常见,从已知数量来看,规模不会太大。
剿灭哥布林固然危险,不过归根究柢,所有的冒险都有危险。
以顺利升级的他的实力来看,应该不会出问题,除非有天大的意外……
───就算出什么意外,还有前辈在。
她一定会制止他、劝导他、带回他。
所以不会有问题吧。她这么告诉自己。
「…………」
实在不习惯。
早上跟自己打过招呼的人,到了晚上都还没回来,这种事并不稀奇。当天来回的委托还比较罕见。
好几天没出现。没来回报任务。这种情况当然也不是没有。
有时记得接下那起委托的冒险者,有时不记得。
唯有姓名、技能、功绩───俗称的能力检定(Status)、经验值等等。
可以从庞大的文字及数字的缝隙间窥见的各种资讯,在那些资讯的缝隙间看见的人生。
遭到山贼的还击?脑袋被巨人砸烂?被暗人(Dark Elf)抓去拷问?
在密林昏倒、从山上坠落谷底、在迷宫深处被传送到石墙之中……
冒险者往往会消失(Lost),再正常不过。
自己是否迟早会习惯?
公会职员不能跟冒险者太亲近,是这个关系吗?
隔壁的朋友又是如何?前辈又是如何?
柜台小姐还不太清楚。
「……哇……!?」
这时───身体从脚底被撞得浮上空中。
撼动体内的冲击过后,地板像要崩塌似地剧烈摇晃。
「哇、哇、哇……!?」
柜台小姐反射性趴到地上,同事急忙扑向背后的书柜。
使用厚重木材制作的书柜不太容易倒塌,却晃得很厉害。
掉下来的书本如雨水似地落在吓得尖叫的柜台小姐身上。
───又有地震了。
大到令人怀疑是不是四方世界本身翻了过来,被从桌上扔出去。
对柜台小姐来说,这段时间漫长得近乎于永恒,实际上应该只有短短几秒。
地震突然停下,跟发生时一样突然,柜台小姐无法相信。
「停、停了……吗……?」
她缓慢起身,光这么一个动作就觉得天旋地转,急忙把手撑在柜台上。
「好像是……?」
比起扶着书柜,更接近抓着书柜不放的朋友也提心吊胆地点头。
鸦雀无声的公会内立刻一阵骚动,响起人们的脚步声。
毕竟有些冒险者租了这里的房间住,里面也有许多职员在工作。
冒险者们纷纷跑出来。同事们放下手边的工作,到外面确认状况。
跟她变成熟人的冒险者也抓着长枪,跳过楼梯的扶手降落在一楼。
后面的楼梯上,可以看见在轻薄睡衣外面披着被单的魔女。
站在旁边的是前几天刚加入公会的妖术师,同样只有穿着单薄的衣物。
以施法者来说算是强壮的身体,以及带在身上的长剑虽然令人有点在意───
───那身打扮不太雅观呢。
两人看起来都没有受到惊吓,不过───如果她们将恐惧之情表现在脸上,男性们不可能不出手。
毕竟她们不久前才登记成冒险者,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以柜台小姐在王都的经验来看,她没有不顾虑两人的理由。
柜台小姐用眼神叫她们不用担心。魔女点了下头,默默回房。
妖术师观察了一下情况,不久后低声抱怨一句,转身离开。
「柜台小姐,发生什么事!」
「啊,那个……」
这么有气势确实值得赞许,然而───
───我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个人……
她必须接待把手撑在柜台上,将身体凑到她面前的长枪手。
她努力不让笑容显得过于僵硬,给予模棱两可的回答。
「大概,什么事都没有───」
「冷静点,冷静点!先确认状况再说!!」
打断她说话的是她的直属上司,也就是这间分部的分部长。
他熟练地拍手吆喝,环视公会里的人。
「吓得乱跑前,先检查有没有伤患或器物损坏。你没受伤吧?」
「啊,没有!」受到慰问的朋友连忙点头。「我没事。」
「先把文件捡起来,检查、整理、收纳。要是弄丢,那才真的是大问题。」
「我来帮忙!」
基于职业道德───另一半是想拿这当成远离长枪手的借口───柜台小姐像只陀螺鼠般迅速采取行动。
那位冒险者在她身后面露遗憾,她选择假装没看见。
「各位冒险者也请冷静下来。若有需要,公会会提出委托。可不能放过这个赚钱的好机会。」
慌忙逃走就亏大了。用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这群无赖汉也会乖乖听话。
他们原本就是以冒险为目的,目标是一夜致富,以及伟大的功绩。
长枪手虽然一脸不甘,至少看到他回去二楼的房间了。
───这么说来……?
前阵子的升级审查出了点问题的重战士的团队(Party),现在不见踪影,令人在意。
「用不着惊慌。跟五年前的王都,『死亡迷宫』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这小小的疑惑,被从容笑道的分部长这句话盖过。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墨水瓶,看着被墨水弄脏的地板耸肩,宛如一名历战的勇士宣言道。
「这点小事,世界不至于灭亡。」
§
「有地震。」
「是吗?」
被昏暗夜色覆盖的天空底下,两人简短的对话与营火的劈啪声有几分相似。
哥布林杀手和审查官坐在路旁,中间隔着摇来晃去的火焰。
刚擦亮的皮甲沾满泥巴,看起来有点脏,礼服则潇洒依旧,与它形成反差。
哥布林杀手想不到个中的奥秘,也没有兴趣。
他有兴趣的对象只有狼的足迹───更进一步地说,是小鬼的足迹。
不近也不远,却让人觉得正在慢慢追上。
用不着说明,哥布林杀手不是真的只靠足迹追踪。
坚硬的地面当然不会留下足迹。不过,时常会有能当成记号的痕迹。
例如断掉的树枝、被踩烂的花草、狼或小鬼的粪便、食物残渣。
不知道小鬼们是没放在心上,还是没想到要湮灭那些痕迹───
───两者皆是吧。
无论如何,运气不错。他从未觉得自己运气不好。
他明白,能够确实地追到这个地方,不全是靠自身的力量。
做为消遣从姊姊那里学到一些皮毛的猎兵知识,以及些许的经验,是能做到什么?
地震不至于妨碍他追踪,可是一旦下雨,至今以来的努力就会付诸流水。
能够像现在这样看见繁星及月亮,可谓难能可贵的好机会。
能够靠自身的技术影响天气的,唯有祈雨师(Rainmaker)。
他没学过线索被雨水冲刷干净后仍然能够追踪的技术,因此现状对他而言无疑是幸运。
───想在下雨前追上。
从他尚未报告就离开开拓村的那一天算起来,已经过了数日。
哥布林杀手将水袋里的水倒进小锅,随手将肉干扔进其中,以火加热。
分量及味道都没有经过仔细的计算。不会死人,也不至于不能吃,就这么简单。
在师父的教诲中,有几项他并没有老实遵守,吃饭就是其中之一。
懒得吃饭。比起吃饭,更想优先追踪敌人。像被推动般上前一步。
饿久了就不会饿了───要是饿过头导致反胃,到时再吃东西即可。
连进食都不是为了满足食欲,只是想以物理手段避免胃痉挛。
只要没有必要,就不用那么频繁地进食。
置之不理的话,他八成会这么做,同行者却阻止了他。
「需要休息吗?」
杀死小鬼后立即启程的当天傍晚,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若你认为有需要。」审查官冷冷回应。
听她这么说,哥布林杀手不得不思考。
那是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该强迫别人跟着做。
在野外扎营,吃简单的食物,睡眠时间短得跟打瞌睡一样,在天亮的同时出发。
无论是小鬼还是狼───管他叫什么恶魔犬───都是在夜晚行动,既然如此,就该趁白天拉近距离。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数日。
审查官鲜少开口,哥布林杀手专心于地面爬行的平静时光。
跟之前那个整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委托人截然不同。
对哥布林杀手来说,这才是日常,不知为何却心神不宁的。
恐怕是因为审查官如同一只盯上猎物的猫,眯眼盯着他。
「我觉得,」
因此,哥布林杀手起初以为她的呢喃是树叶的摩擦声。
看见审查官的嘴唇一开一合,他才修正这个误会。
「把贴在布告栏上的剿灭小鬼的委托书全部拿走很失礼。」
「失礼。」
从来没听过这个词。至少在冒险,或者跟剿灭哥布林有关的事情上。
「因为这么做,等于抢走了新人的工作。」
「唔。」
「抢走工作将害他们走投无路,失去成长的机会。」
「成长。」
哥布林杀手跟鹦鹉一样重复一遍。
虽然关于鹦鹉这种鸟类,他只知道它们会说人话。
「到头来,想要成长就只能自己累积经验吧?」
审查官说得有道理。
师父教过他许多知识,而自己是否有因此成长,又是另一回事。
倘若向人学习即可事事一帆风顺,他就不会跟初次剿灭小鬼时一样大吃苦头。
没在那时丧命,纯粹是碰巧骰出好点数。
而他能走到这里的理由之一,便是当时得到的经验。
哥布林杀手之所以能明白这一点,也要多亏他多少累积了一些经验吧。
「叫人把地下一楼的地图交出来的人,到了地下十楼肯定也会为同一件事嚷嚷。」
不过,他没办法连审查官这句话的含意都听出来。
「大声要人教他如何剿灭小鬼的人,肯定会吵着要人教他如何屠龙。」
告诉我安全、确实的攻略法。审查官的语气流露出些许的嫌恶。
───换成老师。
他会怎么说?哥布林杀手想了一下。
拉不下脸跟人求教,还反过来怪别人不教自己的───冒险者。
如果他为这种事大吵大闹,肯定会被踹倒或抛弃。
「总之,」
审查官明确地宣言,彷佛要将话题的分界点区分清楚。
应该是代表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
「既然你要升级,就得培养前辈该有的心态。」
「但我未必会升级。」
因此,哥布林杀手斩钉截铁地回答。
锅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他瞥了那边一眼,接着说道:
「你不就想让我失去资格吗?」
「怎么会。」
审查官耸肩表示这是个愚蠢的想法。
「我只是在审查,少年。没有个人情绪介入的余地。」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
「如我刚才所说。」
「……」
莫名其妙。哥布林杀手透过铁盔的面罩看着她。
她的右脸被长发盖住,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目光灼灼,刺在他身上。
「老实说,只会剿灭小鬼的冒险者是不必要的。」
「可是有委托吧。」
哥布林杀手有点退缩,却努力忍住了。
连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坚持反驳。
「经常有,剿灭小鬼的。」
「你知道怪物不只有哥布林一种吗?」
「───唔。」
「四方世界的威胁不只有小鬼。不如说,小鬼其实是最小的威胁。」
不能把心力全花在那东西上。
审查官这番话再合理不过。
哥布林杀手自己都不知道哪里听不顺耳。
他明白,他接受。那么,问题就不会在内容上面。
他拿手中的树枝代替火钳,无意义地翻动柴火。
「讲得像你亲眼看过一样。」
「确实亲眼看过。」
审查官轻描淡写地说。
他语带嘲讽,她的表情却毫无变化。
不过,她低声咂了一下嘴,或许是觉得自己讲太多了。
「……站在审查的角度来看,你好像挺擅长生火、扎营的。」
「是吗?」
「可是单独行动(Solo)的话,谁来负责守夜?」
「不成问题。」他语气尖锐。「我能够睁着一只眼睡。」
审查官微微睁大左眼,吐出一口气。无奈的叹息。
「睡眠不足足以致命,少年。」
「……」
「心灵会变迟钝,身体也会变迟钝,招式必然也会跟着变迟钝。这样还赢得了才奇怪。」
───是这样吗?
哥布林杀手心不在焉地想,将手提锅从营火上拿开。
水不冷不热,锅里的液体根本称不上汤,肉干一咬就渗出水分。
他毫不在意,咀嚼食物,吞入腹中。没有滋味,只吃得出奇怪的咸味。
审查官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硬面包,撕成小块拿到嘴边。
「还有,不擅长做菜的话,想办法直接用买的。」
她看着手边,冷静地说。
「要花钱。」
「世上没有东西不需要代价。」
「不是有神官所说的无偿的爱吗?」
「这是别人告诉我的,」审查官先行说明,把面包碎块放入口中,舔拭手指。
「可以从中得到喜悦。」
「谁。」
「奉献爱的当事人。」
「……是那样吗?」
他一头雾水。不过,嗯,就是那样吧。
他并不相信神───至少没有虔诚到愿意奉献一生。
也不会怨恨神。理所当然。那一晚发生的事,责任全在自己身上。
意即,神官等于是能够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的人。
───神官会收取善款也很正常。
这番话同样有道理。
哥布林杀手却没有说出口,继续嚼着湿掉的肉干。
只听得见愈来愈深的夜色带来的风声、鸟声,以及营火微弱的劈啪声。
审查官的叹息声再次混入其中,传进哥布林杀手耳里。
「……比起战士,你更适合担任斥候或猎兵。」
「是吗?」
经过片刻的思考,他吞下留在嘴里、变成无味软泥的肉干。
「父亲是猎人,姊姊教过我一些基础。」
「我听你说过。」
「是吗?」
「是的。」
「……是吗?」
哥布林杀手陷入沉默,没有再开口。
看来今晚会是个漫漫长夜。
§
侄女有好一阵子都在熬夜。
结束一天的工作,吃完晚餐后,她经常看着变成淡紫色的天空发呆。
有时在主屋的门口,有时在她房间的窗边,有时在仓库。
───是忧郁症吗……
起初他是这么认为的。
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告知再也不能从这座牧场回到家里时。
或是看到妹妹及妹夫───也就是她的双亲空荡荡的棺材埋进土中时。
侄女会像犯痴呆似的,整天心不在焉。他记得很清楚。
他不是从小就很瞭解她。
两人原本并没有住在一起。要不是他有事过去那边,就是对方过来这里。
尽管如此,他知道那孩子跟妹妹小时候很像,开朗又活泼。
跟男生一样───不如说,他记得自己曾经看过她抓着男生跑来跑去的样子。
妹妹一有空就会写信过来,上面也经常提到她成长的过程。
───这也是无可奈何。
来自地母神寺院的神官努力维持镇定,冷静地如是说道。
除了上帝,有谁能够理解人心呢?
神官反而特地对他───牧场主人表示关心与慰问。
他说,你也一样失去了家人。
所以,他不会拿这当借口。因为侄女也一样。
幸好他是大人。
也参加过战争,赚了钱,甚至拥有自己的土地,屡次跨越生死关头。
因此他可以忍耐。也有本事养活侄女。尽己所能吧。
于是,他提供各种协助,照顾她,绞尽脑汁,然后───
───结果,在那小子出现前,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动不动就会从主屋里看见侄女坐在窗外发呆。
牧场主人深深叹息。
那是侄女头一次主动向他提出请求。
失去一切的小孩,这几年来在哪里做些什么,为何会想成为冒险者?
动机───不言自明。他不认为那孩子过着正常的生活。
侄女诚挚的恳求和那名少年的遭遇,使牧场主人果断答应了。
与其自作聪明,赶走无依无靠、失去家人的小孩,不如死在昔日的战场上。
───我不收留他,还有谁会接纳跟身分不明的流氓没两样的新手冒险者。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侄女开始努力、拼命地主动思考,采取行动。
学会自动自发地帮忙牧场的工作,前往城镇,头发也剪短了。
看到自己始终无法拯救的侄女有所改变,他没有一丝后悔。
然而───唯有少年的那副模样,他实在看不下去,叹息连连。
更重要的是,少年一离家,侄女就变成那个样子……
───到头来,我也只能默默看着。
牧场主人眉头紧皱,不知道叹了第几次气,发出吱嘎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侄女应该听得见走近窗边的脚步声,却毫无反应。
牧场主人依然静静走过去,从窗边呼唤待在室外的她。
「晚风别吹太久。」
他的语气比想像中更锐利。侄女吓得身体一颤。牧场主人心想「我怎么这样讲话」,补充道:
「……天气还有点冷。小心着凉。」
「啊,嗯……」
这暧昧不明的回应,跟刚起床一样。
有人跟自己说话。听见了。仅此而已。大脑并没有反应过来。
不久后,她用同样心不在焉的语气轻声说道:
「……说得也是。」
就这么一句话。
侄女坐在椅子上,呆呆看着双月及繁星───不对,看着远方的街道。
牧场主人说不出话。他走进屋里,想着至少帮她拿一条毯子过来。
身体沉重如铅───自己真的老了,他又叹了口气。
§
他不喜欢睡着时,彷佛身体坠落的感觉。
这让他觉得自己会直线下坠,再也回不来。
甚至有种一直攀在悬崖边的感觉。
要是睡着,脑袋搞不好会被人敲破。不能保证能再次睁开眼睛。
不对,想到被从床上挖起来杀死的可能性,在不知不觉间死去,或许还比较轻松。
这跟他走在路上时,会害怕脚下的地面崩塌有关吗?
他永远不会知道。
至少他为了抵抗那令人不适的坠落感,轮流闭上快要睁不开的左右眼。
他已经无法单凭感觉计算时间。该靠即将熄灭的营火和天空的亮度判断。
正当此刻───
击打空气的声音响起。
审查官站在黎明微亮的天空下,肌肉精实的身躯只穿着一件薄衣。
锐利的视线不晓得落在何方,拳头架在空中。
嘶。张开一条缝隙的嘴巴吐出气息。不对,或许是在吸气。
他无法分辨。只不过,他觉得她的姿势端正得前所未见。
仅仅是举着双拳,却彷佛百年前就存在于此处。
勾勒出完美曲线的胸部缓慢起伏,全身的筋骨撑起柔软的女性身躯。
她悠然抬腿。踩在地上,像要往前滚动般踏出自然的一步。
放松的手臂宛如弹开的弓弦猛然弯曲,拳头击打空气,发出响亮的声响。
百步前的树梢随之晃动。
「呼───……」
审查官见状,吁出一口气。脸颊微微泛红,呼吸化为白烟。
她随便地用手臂擦掉脸颊及额头的汗水。看起来并没有满足于自己的招式。
这时,她的浏海被拨到一旁。
严重萎缩的肌肤及发白的眼睛从头发的缝隙间露出,不存在的视线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藏在头盔底下、面罩底下。不可能看得见。可是,直觉告诉他,被看见了。
该讲点什么。哥布林杀手努力活动干燥、僵硬的舌头。
「……哥布林吗?」
「怎么可能。」
审查官一笑置之。
她捡起毛巾,以唯有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才做得出来的动作擦拭汗水。
再以完美的动作拿起挂在附近树枝上的衬衫,披到肩上。
「若你以为世上的灾厄通通起因于小鬼,那还真是轻松……」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对他说,也像在自言自语。
无论是何者,哥布林杀手都没来得及回答。
要说什么?在他转动迟钝的脑袋的期间,审查官迅速穿上衣服。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永远失去回答的机会,她锐利的目光确实贯穿了他。
「……你该不会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应付四方世界全部的小鬼吧?」
「当然不。」
他───哥布林杀手立刻回答。
「可是,听说还有能把一座湖汲干的巨人。」
「我并不是在跟你讨论童话故事。」
审查官随着无情的拒绝拉直衣领,换好衣服。
衬衫平整,领带系得整整齐齐,上衣没有一丝污垢。
无可挑剔的仪态,完全看不出是在野外的旅程,行军的途中。
她转过身,像在询问碰巧来家里借住的朋友。
「要吃早餐吗?」
「要。」
哥布林杀手点头,审查官扬起嘴角。
「很好!」
然而,那抹笑容在看到他准备的早餐时,就瞬间消失了。
回归正题。
冒险───尽管他根本不认为这是在冒险───不可能始终如一,一直上演华丽的武打戏。
会这样想的,要不是乡下的小孩,就是不谙世事之人。
有时,冒险只是平淡地推进路程。
向前。向前。循着足迹于旷野中前行。数着诸神创造来当成棋盘的四方世界的格子。
假如这是一首叙事诗,顶多只会有一、两段的篇幅,不然就是直接被跳过吧。
英雄满身泥巴在地上爬行,一面调查野兽的排泄物,一面前进的模样,成何体统。
「有些人会对此有怨言。」
因此,听见审查官这句如同轻声呼气的呢喃,哥布林杀手也没有抬起脸。
他注意的是脚边、前方、天候、小鬼的气息。
「就这方面来说,少年,你还算好的。」
「是吗?」
悠然跟在身后的审查官,也没有特别在意他的回答。
是闲聊,还是自言自语?哥布林杀手无从判断。
无论答案为何,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顶着危险冒险,也不会抱怨这不是一场安全的冒险。」
安全的冒险。审查官一副发自内心感到不屑的态度,嗤之以鼻。
「那种只不过遇到区区哥布林就扯一堆歪理,畏畏缩缩的人,不可能杀得了魔神。」
「应该从来没打算挑战魔神吧。」
哥布林杀手这句话是在讲自己。
他没有拍掉沾到手上的土,缓慢起身,摇摇头。
「打从一开始。」
「那可不行。」
「唔。」
他认为自己和那种事注定无缘,理所当然。
魔神,或者是龙。自己肯定一辈子都不会跟那种东西交战。
连对付小鬼都分身乏术了。
「不看着月亮,是无法抵达月亮的,少年。」
所以,这句彷佛看穿他内心想法的话语,令他无言以对。
「看。」
独眼侧目瞥向他,审查官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着远方。
「是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