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喔、啊、哇、啊、啊、啊……!?」
年轻战士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慌张地甩动四肢。
周围只有飘浮感及强风,除此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若会永远持续下去,光是想像有多么恐怖,就足以令人失去理智。
脸颊肉像抽筋似地往上拉扯,露出笑容。人类害怕的时候,似乎会笑出来。
简单地说,他正在下坠。
「呜啊啊啊啊……!?」
来自上方的哀号,推测是银发武斗家少女发出的。
「哇───!」
来自下方的尖叫,是矿人(Dwarf)斥候。看她叫得那么厉害,可见底部还有一段距离。
除此之外,还有森人(Elf)的嚷嚷声。犬人老师───应该不用担心。
───不如说,我哪有空担心别人……!
怎么办。该如何是好?想不到好主意。
幸好至少不是坡道。小时候,他听过一个童话故事。
在山顶跌倒的人滚落斜坡,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世上也有人是被磨死的……!
好讨厌的想像。没有墙壁和地面,反而该庆幸也说不定。
「哇,啊!?」
这时,遥远的下方传来矿人少女的哀号。不是临死前的悲鸣。大概。
「发生什么───」年轻战士的嘴巴才刚张开,就被堵住了。「───……噗!?」
───怎么回事……!?
喘不过气。无法呼吸。有东西飞进嘴里───不对,是他自己跳进去的?
黏稠物体包住身体的触感只持续了一瞬间。他立刻穿过去,继续坠落。
「唔、喔……!?」
然后抵达底部。
年轻战士摔在疑似石板路的地面上,叫出声来。
强大的冲击使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幸好并没有。
───明明坠落了那么久?
他伸手抚摸会痛的部位,发现原因。
「哇……这什么鬼……!?」
白色黏稠物体黏在脸颊、手心、铠甲上,十分恶心。
想要拍掉,却在手上缠得更紧的那东西是───
「……蜘蛛丝,吗?」
「喝、啊───!!」
银发少女滑稽的威猛吆喝声从正上方传来,响彻四周,彷佛在回答他的问题。
垂直骤降的她使劲用拳头及单膝砸向地面,平安降落。
咚。剧烈的冲击让人怀疑是四方世界的棋盘本身在晃动。
银发少女却稳如泰山,威风凛凛地凝视前方。
听说武斗家不管从多高的地方坠落,都能护住身体不受伤害───
「……好麻喔!」
她的眼睛立刻盈满泪水,哭着叫苦,看来还需要多加修行。
「……没事吧?」
年轻战士苦笑着关心她,她沾了满身黏液大叫:「有事!」
───看这情况,大概不用担心。
「其他人呢?」
「我没事。至于她,降落的姿势不太正确……」
以四肢着地的犬人老师,无奈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
「据闻,连能够吹散云朵的翼龙都无法抵抗重力,垂直摔往身下的大森林……」
「这个小知识一点都不重要,万一我死了怎么办?喂,斥候!」
在对面以奇怪的姿势被蛛网黏到的森人,横眉竖目地怒吼。
「森人又不会死,只会前往西海的另一侧不是吗?」
「万一我死了怎么办!」
「好,大家都平安无事。」
年轻战士干脆地下达判断,扯掉身上的蛛网。
───真是出乎意料的大冒险。
他不认为他们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调查地震的原因───说到地震,八成是食岩怪虫所为。
『公会也不可能把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先脚踏实地,收集情报吧。』
老师提出建议,一行人进入矿山,应该是数小时前的事。
年轻战士对矿山有不好的回忆,也有胜利的回忆,没资格说三道四。
他们看着地图,在废坑内部四处走动、调查……
「刚刚地面崩塌了,对不对?」
「嗯。」
矿人少女拍掉装备上的脏污,板起脸来。
「先跟你说,不是我漏看了什么东西喔?」
「我知道,只是想确认一下。因为我的脑袋有一瞬间变得空白。」
他不打算在这种地方跟同伴起争执。也许哪一天会,但不是现在。
无论起因为何,要让一个团队(Party)瓦解轻而易举。
想珍惜缘分───年轻战士如此心想,望向银发武斗家。
「站得起来吗?」
「好麻喔!」
她含泪重复一遍,从地上跳起来。银发像条尾巴似地弹跳。
「不过,没问题。只是会麻而已!」
「好。」
受伤了就得加以治疗───无论是靠神迹,还是亲手包扎。
在这个抬头一看,只看得见远方的黑暗的地方,连如何离开都无人能知。
既然如此,就该珍惜资源───
「……嗯?」
为什么自己有办法在这片黑暗中,看见周围的人?
提灯早在坠落途中熄灭,所以是他的眼睛习惯黑暗了?不对……
「…………那里。」
老师一如往常,用悠闲却锐利的语气说出答案。
他的鼻子指向黑暗深处,朦胧的微光。
「有什么东西吗?」
「好像有微风吹来。」
那么,该怎么做?年轻战士陷入沉思。尽管手牌的数量并没有多到需要他思考。
「只能去看看啰?」
「果然。」森人在矿人旁边得意洋洋地点头。「我就知道……」
「你绝对什么都没搞懂吧?」
年轻战士笑了。严阵以待也解决不了问题。
伙伴们的态度跟平常差不多,不是值得庆幸吗?
「那就去看看吧。」他拔剑,点头。「注意上方和脚边。」
「好!」
银发少女活力十足的声音,反而很适合这个空虚的场所。
没错───空虚的场所。
不是洞窟,称之为迷宫或遗迹又不太贴切。
地面是泥土,或岩石,平坦,却没有经过整地的迹象。
左右没有墙壁,天花板很高,不管是天然形成抑或人工建造,面积都大得惊人。
若要打个比方,没错,俨然是凭空而生的,空洞。
基于过去苦涩的经验,年轻战士起初以为会出现蜘蛛怪物。
然而,除了那些蜘蛛网,完全感觉不到生物的气息。
呼吸和声响自不用说,骨头、毛发、粪便───连气味都闻不到。
前一秒才挖土开辟出来的。
就算有人这么告诉他,他也会相信。眼前的空间就是如此崭新。
───不寒而栗。
年轻战士没有词汇可以形容这分不清是生还是死的气氛。
吟游诗人使用的美丽辞藻,不是自然而然就会脱口而出。
假如他没有学习文字,八成也想不到「空虚」一词。
虽然年轻战士并不是很清楚那个词的意思。
「……小心,前面没路了。」
「哎唷……!」
矿人少女的警告,将他的注意力拉回现实世界。
不知何时来到了空洞的边缘。
年轻战士点点头,望向同伴,慢慢探头观察大洞的底部───
「──────」
然后顿时语塞。
小镇。
不对。
是城市。
那里有一座城墙。有街道。有林立的民宅,有高塔,有宫殿。
淡紫色的朦胧光线从天而降,沐浴在其中的,无疑是城市。
位于远比年轻战士一行人刚才经过的地方,更加巨大的空洞中。
无尽的黑暗洞顶下,是只能以城市形容的场景。
生气盎然的景色,让人觉得街道上依然有马车在行驶,行人络绎不绝。
只不过,他看得出这是不可能的。
理应延伸至四方世界的街道,被年轻战士脚下的一小座断崖截断。
───别条路。
他心想,八成也一样。
这个空洞里面只有这座城市,俨然是从某处剪下再贴上的。
异常、雄伟,年轻战士被它的气势震慑住。除了呆站在原地,还能做什么呢?
「哇,哇,哇……!」
在黑暗中依然璀璨耀眼的银发,于年轻战士旁边如同尾巴似地摇晃、弹跳。
从旁边探出身子窥探的少女,不晓得是出于无知抑或天真,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现在还不是讲这个的───」
「连森人都不知道的话,只能举手投降啰。」矿人少女用手肘轻轻撞了下森人。「老师知道吗?」
「不知道呢。我仅仅是个不成熟的学者,不知道的事情还比较多。」
犬人魔法师推起鼻尖的眼镜,一如往常,语气平静……不对。
「是矿人的地下都市、暗人(Dark Elf)的帝国郊外,还是前所未见的其他……」
在场的同伴一听就听得出,他的语气透出一丝兴奋之情。
§
冒险者们牵手走下断崖,进入那座城市。
神奇的是,这段路走起来十分轻松───不,某种意义上来说此乃理所当然。
街道铺满整齐的铺路石,没有任何缺损,保养得很好。
石板路上刻着明显的车辙,证明了马车曾经频繁来往。
虽然看不出是从何处驶来───或者是要驶向某处的马车。
「一百年或两百年吧。」矿人少女随口说道。「剩下就不好说了。」
「看来不是矿人或暗人建造的……我也不懂这方面。」
犬人魔法师───老师则兴致勃勃地嘟囔道,反应跟她形成对比。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或者说,无法回应。
森人不会用石头盖城市。不是矿人,也不是暗人。
既然如此───是谁修整这条街道的?他们不愿去想。
想确认答案,只能前往现场,亲眼确认。
这段路如同方才所说,走起来十分轻松。
街道没有凹凸不平的部分,城市的大门像要迎接众人般大大敞开。
走到附近抬头一看,淡紫色的磷光如同白雪从天而降,覆盖整座城市。
要是没有那些磷光,应该只会像发现令人兴奋的遗迹吧。
冒险者们有好一段时间只能默默瞻仰它的威容。
门卫───没看见。
「……走吧。」
年轻战士喃喃说道,并非出于勇气。
而是因为他觉得假如没人讲些什么,他们会永远站在这个地方。
地震也好,逃脱路线也罢,在他脑中已经只剩下一角的空间。
一行人战战兢兢地前进。想要确认这座城市───遗迹───废都───究竟为何物。
冒险者是冒着危险的人。
面对这种未知的场所吓得落荒而逃,没资格自称冒险者。
不过,说不定会在这里掉头就走的慎重个性,才是能让冒险者长命百岁的资质。
「……没有人类的气息。」
银发武斗家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前进,语带恐惧。
她的手一下握拳,一下张开,看起来心神不宁,银发左右摇晃。
被巨人般的高耸城墙围绕的城市,怎么看都只能以城市称呼。
整齐的石板路铺了满地,民宅也是豪华的石屋。
商店林立的街道上有酒馆、旅店、武器店、服装店、花店。
有的房子屋顶铺了瓦片,当成雨檐用的精致怪物雕像张着大嘴,等着接雨。
往更上方看过去,几座尖塔以黑暗为背景伫立于眼前。那是城堡吗?
只不过,唯有人类的气息感觉不到。从这一点看来,这座城市明显一片死寂。
「你们听过那个漂流船的故事吗?」
不知何时拿起飞箭枪(Dart Gun)的森人,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态度。
「进去一看,明明不久前还有人的样子,船上却空无一人。」
「……八成只是火灾或暴风雨,让船员急忙弃船逃跑吧。」
年轻战士咕哝着回嘴。他也听过那则怪谈。
平常应该会由矿人少女回应。年轻战士之所以开口,是因为她沉默不语。
矿人少女面色凝重,瞪着高塔,彷佛看见了骇人之物。
犬人魔法师站在她旁边,语气远比平常严肃。
「……奇怪。」
「老师也发现了?」
「是的。」
年迈的犬人点了下头。银发少女听见两人的对话,面露疑惑。
「有哪里不对劲吗?」
「……屋顶。」
这次轮到矿人斥候回答。
「不对,屋顶没问题,是雨檐、塔、城墙,通通都不对劲……!」
可是,她接下来所说的话比起回答,更接近自言自语。
激动的情绪及语气,也绝对不是在针对特定对象发泄。
「???」
「地底哪会下雨!」
矿人少女对错愕地睁大眼睛的银发少女大叫。
「这一带连地下水都没有。这座城市不可能存在!」
明显不是地下种族建造的。
无意义的尖塔。无意义的城墙。无意义的街道。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这座城市一夜之间───
「沉入了地底。」
呼……犬人魔法师过于感慨,叹息出声。
年轻战士反射性望向他的脸。
远比自己年长的他,明显学识丰富的他,一脸不敢置信。
以为无所不知的人,表现出无知的时候。
年轻战士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因为父母只会怒吼。
「我听过相关的传说,也听说有人发现它。哎呀,真没想到……」
因此犬人老师坦率地承认时,年轻战士反而感到安心。
年轻战士───也有可能是银发少女───开口向他求教。
「传说?」
「一夜之间被魔神消灭,沉入地底,如今无人知晓其名的帝国。」
「……我也听说过。古者有云───没错,古者有云。」
森人像在歌唱般,说出陌生却非常悦耳的话语。
是古老的森人语。连矿人少女都没有挖苦他:「现在是讲这个的时候啦?」
「古代的神秘守护,让那座城市至今仍未腐朽───」
森人古者所说的「古代」,是多久之前的事?
年轻战士无法想像。银发少女亦然。有人能够想像吗?
「就是这里……」
年轻战士目瞪口呆,环视周遭。
没有感动。没有兴奋。哑口无言───无法相信,不对,是没有现实感,吗?
孩童时期梦想的冒险者形象───
───是什么样子?
理应灭亡的古代天空都市。在其中探险的某位冒险者的传说。
他很向往。曾经梦想过自己也要成为那样的人。也曾经产生傲慢的想法,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好。
然而,实际站到这个地方后───涌上心头的。
───不敢相信。
只有这一句话。
这座遗迹并非目的地。他们只是在寻找离开的路。
没有戏剧性的展开。被地面的裂缝吞没,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要挑战这种地方,经历那种冒险。
「好壮观……喔。」
正因如此,他非常感谢银发少女在旁边坦率地轻声诉说感想。
「是啊。」年轻战士勉强点头,笑道。「真对不起他们。」
「谁叫他要在冒险前累倒。」
矿人少女恢复气势,得意地哼气。
「这是『宿命』与『偶然』,诸神的骰子的意思。或者───算了,现在还不是讲这个的时候。」
森人僧侣摆出一如往常的做作动作,做出意味深长的发言。
「讲出来啦!」矿人少女反应激烈,银发少女惊慌失措,跟平常一样。
「我瞧瞧,笔记本收哪去了……得仔细记录下来。」
至于没有斥责他们,在行囊里摸索的犬人老师───
───倒是第一次见。
这个人就是为了看见这样的景象,才成为冒险者。年轻战士露出笑容。
他忽然想到,倘若那位半森人(Half Elf)少女在场,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们不在场,年轻战士深感惋惜,却不觉得寂寞。
他现在拥有吵闹、热闹,分不清是否有协调性的同伴。
而自己似乎坐在头目的位置上。既然如此。
「不先踏进龙穴,就没办法屠龙。进去看看吧。」
「不入龙穴焉得龙卵,对吧!」银发少女两眼发光。「我之前学到的!」
「要是有龙就可怕了……」
哈哈。矿人斥候笑了。她笑了,站到最前方履行斥候的职责───
「───停。」
她厉声下令,一行人立刻做出反应。
年轻战士拔出腰间的剑,银发武斗家摆好架势,森人的飞箭枪和犬人的法杖举到空中。
怎么了?年轻战士没有发出声音,用唇语询问。或许没有意义就是了。
「我听见脚步声。」矿人少女低声说道,语气锐利。「……搞不好是暗人的刺客。」
每个人都知道她在开玩笑。暗人的刺客不可能发出脚步声。
「恶……」银发少女吐出舌头。「我讨厌刺客。他们好卑鄙。」
「不会有人喜欢吧。」
「安静点。」
森人僧侣语带嘲讽。耸耸肩膀,犬人魔法师催促众人提高警戒。
第二次的脚步声,年轻战士也听得一清二楚。确实有人在接近这边。
───该发动攻击吗?
先发制人。不,不行。还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若对方是友善人士就糟了。
「要上吗?」
战士摇头制止彷佛随时会冲出去的银发少女。
「不,先看看对方长什么样子,打声招呼,被无视再说。」
「不打招呼确实很没礼貌!」
少女点头哼气。真是可靠。
这段期间,脚步声仍在缓慢靠近。
沉重、强而有力的脚步声。毫不犹豫,果断前进,没有迟疑。
是深信不管阻挡在前方的是什么人,都能靠自身的力量蹂躏的脚步声。
───很强。
年轻战士感觉到冷汗滑过脸颊。自己在紧张。他的嘴角浮现自嘲的笑。
跟伙伴一同与敌人对峙的责任感,胜过发现未知遗迹的兴奋。
看来自己的心态也成长了不少。但愿有与其相称的实力。
不久后───
「怎么?原来还有幸存者!」
骤然现身的,是全身血迹斑斑的骇人战士。
不过,让年轻战士大吃一惊的,并非肌肉发达的威容,也不是男子手中的大剑。
金色光芒在他胸前摇晃。
是冒险者公会的识别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