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布林杀手在村里休养了一天。
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立刻从这里走回边境小镇。
他沉沉睡去,向村长回报,享用温暖的餐点,然后踏上归途。
穿过只有稍微把村子围住的栅栏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农夫们在耕田的景象。
至少胜利并不是由自己夺得的,哥布林杀手再清楚不过。
「……我就直说了,我并没有认同你。」
而在这个阶段,他就知道自己的升级审查并没有不及格。
话虽如此,也并没有及格。
「是吗?」
审查官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着村子,哥布林杀手只是默默点头。
既然她这么说,就是那样吧。
因为她看过的冒险者,远比他还要多。
「我要直接回王都,所以这个先给你。」
她递出来的,是哥布林杀手从未见过的高级信封。
红色封蜡上盖着冒险者公会的印章,看得出是公会的正式文件。
他看了一下,翻到背面,仔细端详,慎重收进腰间的杂物袋。
「不一起吗?」
「我有很多事要做,少年。」
哥布林杀手分不清那是不是玩笑话。
因此,他只咕哝了一句:「是吗?」听见审查官微弱的叹息声。
感觉得到她的独眼直盯着他的铁盔。非常不自在。
「只会说你好话的人不值得赞许。那是没有见识的证据。」
她直截了当地断言。这句话尖酸刻薄。
「你的作风不属于冒险者───你不是冒险者。」
「……」
他并不困惑。没有生气,也没有哀叹。
纯粹是看开了、接受了,跟自然现象一样。
「对。」他点头。「我是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别人是这么叫他的。这样就好。
「可是目前,冒险者公会没有规定能够证明你的做法是错的。」
审查官眯眼凝视他───年仅十五岁的少年。
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平静地接着述说,不知为何感到一丝困惑。
───不对。
理由她明白。只是要将其说出口,太过令人心痛。
「……少年,你总有一天要试着掷出骰子。」
因此,她为了少年而苦思,语重心长地给予忠告。
在说话的同时祈祷着,希望自己的话语至少能传达到铁盔底下。
「因为掷出骰子,就代表冒险。」
即使结果将导致死亡。冒险者之所以叫做冒险者,就是因为他们在冒险。
只想要安全、确实地获胜的愚蠢之徒,只是个小鬼头(Munchkin)。
根本称不上冒险者。她不希望这位少年变成那样。
「……为何要跟我讲这个。」
「理由有三。」
少年纳闷地歪过铁盔,她竖起好看的食指。
「首先,认为『只要杀哥布林就好』的冒险者变多不是好事。」
接着竖起纤细雪白的中指。
「第二个理由,优秀的斥候无时无刻都供不应求。我希望你跟实力相符的优秀冒险者组成团队(Party)。」
少年一语不发。
他在铁盔底下陷入沉默,低声沉吟,想了一会儿,开口询问:
「……第三个是?」
「女性的直觉。」
审查官眯眼竖起无名指。
就她看来,那名少年已经累了。倦了。
等同于只为了杀死小鬼而存在的机器。
在铁盔底下不停喃喃自语。
没有踏进死亡迷宫深处时感觉到的兴奋。没有跟死亡与灰烬比邻的青春气息。
若有人愿意肯定这种生活方式,该有多么───
───残酷啊。
因为,这无异于是在叫他不用去体验冒险的滋味,一辈子屠杀小鬼,死在小鬼巢穴的深处。
「……」
审查官不知道那句话他是否有听进去。
很正常。没人有办法干涉其他人要如何理解自己所说的话。
身为冒险者公会的职员,这点小事她再清楚不过。
───尽管是略懂武术、贵族出身的野丫头,只要懂得这个道理,也能有所成长。
「之后有什么打算。」
「关于你的升级审查,把那封信交上去应该就完事了。你大可放心。」
所以,猎师和药师的儿子应该也做得到。但愿如此。
「我打算先回王都,跟朋友道歉,然后───我想想。」
辞掉工作,回去当冒险者或许也不错。
她如此心想,仰望微阴的天空。
宛如白雾的云朵覆盖蓝天,斑驳的景色恰似孩童乱涂的颜料。
阳光从零星的缝隙间透过。
就像从天而降的金色丝带,照亮四方世界的格子。
「这片天空果然很美。」
审查官莞尔一笑,感叹出声。她很久没有这样笑了。
「我非常喜欢。」
「……」少年低声沉吟,然后嘟囔着说:「是啊。」
两人的对话到此中断。
他们默不作声,沿着街道前行,不久后抵达那条岔路。
要前往王都───或者说要前往边境小镇───就要在这里踏上不同的道路。
「……」
少年停下脚步,看起来非常烦恼该说些什么。
审查官默默等待他开口。
「……再见。」
好不容易挤出的是这么一句话,审查官听了睁大眼睛,再轻轻眯起。
───啊啊,真是的。
「你也是,少年。」
什么叫「你也是」。她自己也不懂该说些什么。
感觉有点好笑。但她并未将情绪表现出来,迈步而出。
无论少年那句话是带着何种心情说出来的───没错,无论如何。
───你也是,少年。
因为这个愿望不会改变。希望自己和他的前方,有冒险存在。
§
「什么!?寻找暗人(Dark Elf)商队的委托呢!?」
「好像有人处理好了……」
面对冷静的职员,满身污水的妖术师依然暴跳如雷。
在冒险者公会的柜台前,绝非罕见的场景。
刚登记成冒险者的等级,能接的委托肯定有限。
既然如此,只得达成各种委托,以提升等级。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原本想接的委托当然会消失。
状况及情势瞬息万变。
不受外界因素影响,持续贴在布告栏上的委托,要不是极度困难,就是剿灭小鬼或清扫下水道。
「啊啊,讨厌……算了!!」
不管她怒吼得多大声,委托都不会重新贴到布告栏上。妖术师抱怨着转身离去。
无处可去。她闷闷不乐地踩着在矿山深处取得的毛皮长靴。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
冒险者居然不得不加入公会这个组织,还不能擅自冒险!
自己这个异邦人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小镇,能得到适当的待遇,也要拜公会所赐。
她没打算抱怨,却会想迁怒几句。
───不过,政府的人让魔法书被暗人偷走也有错……!
她毫不在意弄脏手指,粗俗地咬住大拇指的指甲。
说到脏,不只是手。头发、脸颊、肌肤,全是脏的。
甚至浸透到衣服底下的污水与黏在身上的衣服带来的寒意,令她瑟瑟发抖。
这种事她早已习惯,可是习惯不等于不会不舒服。
她忽然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重新拉起外套的兜帽遮住脸部。
被人看出自己是身在异邦,人生地不熟的女人并不明智。
虽说这里不是村里的杂货店会跟附近的山贼勾结的非法地带。
───仔细一想,我的故乡真可怕。
然而,比故乡好不代表她能够接受现在的处境。
不如说两地明明离得这么远,这里的下水道也有食黏泥怪。
光是老鼠跟异常巨大的虫子她就受不了了,啊啊,讨厌。啊啊,讨厌……!
「所以我才不喜欢去下水道……!」
迟早要用「火球」烧光他们。不对,在那之前该先准备鼻塞吧?
不,那不重要。既然那些暗人已经被一网打尽,就得重新寻找线索。
啊啊,头真的好痛───
「喂,你刚刚是不是提到魔法书?」
「啊?」
妖术师忽然被人叫住,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回应,眯眼瞪向对方。
站在眼前的是怎么夸都称不上面善的男人,腰间挂着伐木用的斧头。
大概是战士。战士通常一开始就会携带剑或武器。
「你是魔法师对吧?」
「……是没错。」
妖术师悄悄握住腰间的长剑,小心翼翼地回答。
虽然她不认为会有人想把她灌醉,卖去当奴隶。
「那───」
她还不知道,团队(Party)往往就是这样诞生的。
§
「我必须立刻赶过去!」
带着斧头的战士,与站在公会正中央进入备战状态的妖术师。
重战士怒吼着走下楼梯,语气严肃到让两人反射性中断对话。
他仍旧面无血色,一身轻装,只有在朴素的衣服腰间配戴一把长剑。
少年少女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不如说已经眼眶泛泪了───在背后抓住他。
重战士却拖着他们下到一楼,丝毫不构成妨碍。
「为什么要跟那个人提到那件委托?」
「我只是建议他接剿灭小鬼的委托当成复健,随便挑了一个……!」
因此,看到半森人(Half Elf)剑士与女骑士跟着下楼,两人松了口气。
少年斥候和少女巫术师力有未逮,不过若以他和她的能力,理应阻止得了这位头目。
「谁知道有个白痴一听见就急着冲出去。喂,你怎么了……!」
实际上确实如此,女骑士抓住重战士的肩膀,他便顿时停下脚步。
不晓得是因为他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抑或女骑士力大如牛。
「最好顺便修理一下装备。你只有一把剑是能怎么样?」
「够杀哥布林了。」
这句话真想不到是出自第一次冒险时,大刀被洞窟墙壁卡住的男人之口。
女骑士强行拉住他,逼他转过头,看见重战士脸上是她前所未见的表情。
「──────」
她哑口无言,心神不宁,不明白该说什么才好。
「……有什么苦衷吗?」
最后,挤出口中的是再无趣不过的话语。
万一他回答:「看就知道了吧?」怎么办?
这男人感觉很急着升级。尽管她早就发现了,在他累倒前,她什么都没能为他做。
所以,听见有件难度稍高的剿灭小鬼委托时,她才会提出建议。
───是我失策了。
她如此心想。为何世上的问题不能全部只靠拔剑解决?
这个道理,女骑士小时候就懂了,每当意识到这件事,她都会悲从中来。
用不着别人说,她也知道自己粗心大意。
到头来,她就是笨拙得无可救药,狗嘴吐不出象牙。
───这么说来。
上次发生谎报年龄的事件后,每位成员便说明了自己成为冒险者的动机,但她还是第一次涉足更加私人的领域。
她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询问。
「…………我兄弟住在那个村子。」
答案简单明瞭。女骑士先是为了他愿意回答一事感到放心,吁出一口气。
「兄弟,朋友吗?」
「对。」重战士板着脸回答。「他结婚了。孩子也快出生了,吧。时间差不多。」
「那……」
那还真是非去不可───确实会让人这么觉得。
哥布林出现了。没有惨重的伤亡,但会造成损失。
没道理为是否要前去剿灭小鬼犹豫。不管怎么说,那可是最弱的怪物。
她本身也在第一次冒险时杀过小鬼,不是会大声提倡小鬼的危险性,裹足不前的傻子。
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个冒险者团队(Party),想摧毁一个小鬼巢穴轻而易举。
───然而。
由大病初愈,失去冷静的战士率领的冒险者团队(Party)又是如何?
她想保护村庄,但不想看见伙伴受伤的心情也同样强烈。
───这种时候。
该怎么做?至高神不会帮忙指明方向。
那位神明固然伟大,却不喜欢妨碍人类的自由意志。
不顾伙伴的安危,保护村庄。为伙伴的身体着想,不去保护村庄。
众神不会决定何者为「善」。
两者皆可选择的自由意志的祝福───同时也是沉重的负担。
女骑士无言以对,重战士甩开她的手臂。
「啊……」
「总之我要走了!谁会输给区区哥布林───」
「───……哥布林吗?」
那人的声音彷佛从地底传来的一阵风,低沉、平淡,感觉不到生命力。
不能怪重战士惊讶得瞪大眼睛。
站在公会门口的,是一名穿着寒酸的冒险者。
肮脏的皮甲、廉价的铁盔,腰间挂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
全身散发诡异的臭味,足迹黏稠如泥。
说他是活铠甲(Living Mail),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
重战士花了一瞬间,才理解那是人称哥布林杀手的冒险者。
「……那又怎样?」
「哪个村子?」
「啥?」
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皱起眉头。
「哪个村子?」
他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询问那件剿灭小鬼的委托。
───这家伙要去吗?
哪能交给这种货色。重战士勃然大怒,感觉到血液冲上大脑。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耐烦地告知村庄的名字,哥布林杀手闻言,上下摇晃肮脏的铁盔。
「已经杀了。」
「什么……?」
这次,他真的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搞不懂在想什么的来历不明的男子,完全不关心重战士的反应。
「那座村子的话,」
他用工作般的语气在铁盔底下低声说道。
「哥布林已经杀光了。」
哥布林杀手说完,大剌剌地从重战士身旁走过去。
步伐杂乱无章,却安静得吓人,走向公会柜台。
重战士目瞪口呆,错愕地看着他的背影。
女骑士的表情肯定也差不多,但她很快就绷紧神情。
「……」
她叹了口气,伸出刚才被甩掉的手,不由分说地抓住重战士的手臂。
「喂、喂……!?」
「你给我上床睡觉!」
看来哥布林都处理掉了。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就是让这家伙休息。
四方世界复杂归复杂,若只看自己该做的事,其实相当简单明瞭。
她强行拉着他走,松懈下来的重战士的抵抗丝毫不构成阻碍。
「好了,你们也来帮忙───啊,不用,去铺床去铺床。我来把这家伙丢上床!」
「你要用丢的吗!!」
「知道了!」
少年少女快步冲上楼梯。
半森人剑士见状,扬起嘴角耸了下肩膀。
是意味深长的微笑。女骑士噘嘴抱怨:「你好烦。」加快脚步,以掩饰害臊。
她使劲拉住比想像中更强壮,肌肉发达的手臂。
「等你康复,再跟我说说详情!」
───边喝酒边聊。
思及此,女骑士的脚步不知为何变得轻盈,爬楼梯的速度也加快了。
§
「啊,哥布林杀手先生!」
隔壁的同事一脸坏笑,柜台小姐在柜台底下偷踢她的小腿,展露灿烂的笑容。
两个冒险者团队(Party)不晓得在门口旁边吵什么,不过没有要爆发冲突的迹象。
对她来说,她翘首盼望的这位冒险者的归来更重要。
虽然看到他满身是泥,散发异味,她的笑容蒙上了薄薄一层阴霾……
───算了,以后再说,以后再说。现在先别管这个!
他平安归来再好不过,因此她立刻恢复笑容。
不过……
「咦,前辈───不对,您一个人回来的吗?」
「对。」
两人一同启程,只有一人回来。不祥的预感闪过脑海。
他低声向她说明,平淡的语气彷佛在处理公务。
「她说她要直接回王都。」
「这样呀。」
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柜台小姐犹豫了一瞬间。
前辈平安无事值得高兴,没能跟她道别却令她感到寂寞。
───可是,很符合那个人的作风。
这样一想,她便自然而然选择了安心的神情。
太好了。尽管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这句呢喃。
那么,接下来该关心的就是她一直在担心的问题。
柜台小姐提心吊胆,跟要询问自己的审查结果一样紧张,抬起视线看着他。
她抬头悄悄观察,却看不见铁盔底下的面容。
「审查结果怎么样?」
「不知道。」直截了当的回答,令她不知所措。
───不过。
经过这阵子的交流,她知道他是愿意沟通的人。
瞧,仔细一看,他这不就从杂物袋里拿出了一封信吗?
「叫我把这封信给你。」
「请让我看看。」
柜台小姐压抑着扑通狂跳的心脏,接过盖有冒险者公会印章的信封。
她从抽屉取出拆信刀,轻轻割开封口。
拿出折起来的羊皮纸,前辈熟悉的优美字迹跃于纸上。
柜台小姐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一遍,又重看了一次。
然后───……
「───恭喜您。」
「唔……?」
她松了口气,对困惑的他微笑,如同绽放的鲜花。
「那个,虽然还没正式定案,审查顺利结束了。」
───没错,他顺利通过了审查。
从白瓷到黑曜,从黑曜到钢铁。做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冒险者,完成了冒险。
他是由她推荐的,所以她不完全是外人。可是。
───可是。
涌上心头的,是彷佛自己遇到好事的欢喜。
「我认为您确定可以升级了!」
「……」
他没有马上回应。
哥布林杀手呆站在原地,看不出是没有实感、不敢相信,抑或毫无兴趣。
不久后,他简短地咕哝了一句:「是吗?」
「那么,这样就行了吗?」
「啊,不是,请等一下!」
柜台小姐两手一拍,急忙在抽屉里摸索。
朋友在旁边奸笑,她暗自决定等等要抢走她的茶点。
她终于拿出一叠羊皮纸,在内心拍打脸颊,帮自己打气。
「想请您跟我报告这次的冒险内容。」
「报告吗?」
是的。柜台小姐点头回答。
他回来了。前辈也平安无事。升级申请通过了。敌人是哥布林。
───既然如此,冒险过程或许并不值得过问。
但她还是想听,想留下纪录,直盯着他的铁盔。
不只是基于「这是正规手续」这种不解风情的理由。
「……我想想。」
他低声沉吟,开始一字一句述说自己的冒险。
「有哥布林。」
好的。柜台小姐点头,笑咪咪地将羽毛笔泡进墨水瓶。
他们两个肯定会一直做这样的对话。
她从那平淡、毫无起伏的话语中汲取他的冒险,撰写冒险纪录(Replay)。
这带给她愉快的心情。喜悦的心情。
至于原因,思考这个问题未免太不识趣。
而且,这次他升级了。帮忙承接剿灭小鬼的委托当然帮了很大的忙,但不仅如此。
他肯定会踏实、顺利地不断前进,成为优秀的冒险者。
能够在这么近的距离见证的人,是她。
她觉得,能抢先得知他的冒险───在他组成团队(Party)前───是属于自己的特权。
说不定。说不定,总有一天。
这个人会说他打倒了龙。
───希望能听见那样的故事。
她如此心想,轻快地在羊皮纸上振笔疾书。
如果会讲很久,今天就帮他泡一壶茶吧───
§
花了喝完整整两杯红茶的时间,他怀着疑惑踏上归途。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升级。
连自己该对此事抱持什么样的心情都不清楚。
他惊讶,却并未感到喜悦。不兴奋,也不骄傲。
感想只有一句───得到公会的承认了。
阳光毒辣,天空蓝得刺眼,遥不可及。
天气热得连只是要把双腿向前挪动,穿过街上的人潮都嫌麻烦。
他在令人怀疑路面会不会被晒融,因而留下脚印的艳阳下前进。
周围的人纷纷对他投以诧异的目光,他毫不放在心上。
他在想的是哥布林,以及这次的剿灭哥布林委托。
───结果。
从头到尾,他都觉得自己是在那位公会职员的引导下战斗。
犯下许多失误,犯下许多失策,以为做得很好的部分其实漏洞百出,惨不忍睹。
装备也损失惨重。催泪弹需要更多,圆盾磨坏了。
柜台小姐听了睁大眼睛,说要增加报酬……
───下次会做得更好。
避免劳烦那个人出手。
避免害那个人操心。
不知为何,这样的心情在他心中如同泡沫般浮现又消散。
───可笑。
她又不是姊姊。一点都不像。这样想对姊姊和对审查官都很失礼。
就算去做那种事,又有谁能得到回报?
自己在做的是剿灭哥布林。
不是冒险。
「───啊!」
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和他是青梅竹马的红发少女,靠在栅栏上注视他。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可以远远看见牧场的位置,城门在遥远的后方。
───什么时候走了这么长一段路?
又失态了。若是在小鬼的巢穴中,搞不好会害他丢掉性命。
「你回来了!刚回来吗?」
她一副工作还做到一半的样子,拍掉手上的灰尘,跳过栅栏。
这个举动明显可以看出,她一直在这里等他。
「对。」
然而,他又觉得认为她是在等自己过于傲慢。
他平淡地回答,继续走向牧场。
稍微放慢步调,她便小跑步站到自己身旁。
「结、结果怎么样……?」
她战战兢兢,不安地窥视他。
───我们两个。
身高原来差这么多吗?
他不知道。四方世界充满他所不知道的事。
在他的记忆中,五年前反而是她比较高。
「……通过了。」由于尚未确定,他又补上一句:「……好像。」
「太好了……!!」
少女马上晃着红发,用力跳起来。
她抓住满是泥巴的护手上下摇晃,像在跳舞似地不停跳跃。
「好厉害,好厉害!太好了,恭喜你……!!」
「……是吗?」
他极度厌恶只讲得出这种话的自己。
很厉害吗?大概很厉害吧。
也有冒险者会死在白瓷或黑曜级,死在哥布林以外的怪物手中。
那么,他不认为只会杀哥布林的自己比他们更优秀。
这个世界上,更厉害的冒险者肯定多如繁星。
但他只是看着跳来跳去的少女,默默任凭她摆布。
在她高兴时泼冷水,五年前的那一次就够了。
「头发。」
做为替代,他由着她甩动自己的手臂,凝视在眼前舞动的红。
「变长了。」
「咦,啊,哇……」
她似乎立刻发现自己太激动了,迅速放开手,跟他拉开距离。
她羞红了脸,用双手梳理自己的红发。
「嗯、嗯。有一点。嗯。」
变长了。她说。他点头回道:「嗯。」
比五年前长。比之前重逢时短。
要说适不适合,答案是适合的。什么样的长度应该都会很适合她。
「剪短比较好吗?」
「……」
因此,少女再度轻声询问时,他陷入沉默。
这个问题难如登天。由他影响她的外表没关系吗?
明明他只看过五年前的她。
明明他懂的只有杀死小鬼的方法。
「…………现在这样并不差。」
于是,他慎重地选择措辞,开口说道。
「不过,我认为再剪短一点比较好。」
「……嗯!」
───看来没有说错话。
少女脸上的笑容,灿烂得不逊于听见他通过审查的时候。
她频频点头,走在他旁边。
把自己的红发当成在庆典上贩卖的玩具戒指把玩,忽然望向他。
「话说回来。」
「怎么了。」
「你出门前脱掉铁盔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也长大了不少呢。」
她指的是身高,还是头发,他不得而知。
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他透过这次的冒险学会了。
「……是吗?」
「嗯,对呀。」
「是吗?」
「嗯。」
直接询问。这样就会得到答案。
把需要说的话说出来就对了。
除了剿灭小鬼,自己还有能做到的事,这让他心情轻松了一点。
「所以,我来帮你剪。」
「……是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做着没有重点的对话。
聊修栅栏、聊重堆石墙、聊他会找时间帮忙。
聊家畜、聊地震、聊之前有个矿人(Dwarf)来购买粮食。
聊天气,聊每日的变化。聊他出外剿灭小鬼的期间发生的事。
───在自己杀哥布林的期间。
世界仍在持续转动,没有变化。理所当然,不过,这样就好。
至少杀死哥布林,不足以改变世界。
「好了,你饿了吧!」
不久后,他们抵达主屋,少女原地转了圈,展露太阳般的微笑。
「赶快吃饭吧───啊,还是要先清洗身体?」
「嗯。」
「你这样回答,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啦。」
青梅竹马轻笑着跑向主屋的厨房。
───没错,至少。
哥布林死了。
哥布林杀手为此感到些微的满足感,关上主屋的门。
关门声听起来异常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