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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第5章「交给冒险者(Adventurer)吧」

「『无须畏惧冰冷的死亡,汝已是没有生命的肉块』!」

先攻的是不死的────自称不死的魔法师。

他的法杖一闪,掷出带来死亡的闪电,冒险者们立刻散开。

这是「火球」的基本对策,却会变得难以互相支援。并非万能。

再说,面对攻击范围涵盖整个局面(Scene)的魔法,这么做也没有意义。

「怎么办!?」

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身旁擦过,妖精弓手(Elf)的长耳微微一震。

她飞快从山顶向下跳了一层,躲在遮蔽物后面────那个地方却称不上安全。

她敏锐的耳朵,听见小鬼慢慢从下方爬上菸草岩的声音。

「GOROGGBB!」

「没你的事啦……!!」

前方的一只企图抓住她的脚踝,上森人(High Elf)优雅地将其踢落。

那只小鬼于山坡上弹跳,身体扭曲,不断往下滑,危机却并未解除。

一只、两只,抵达山顶的小鬼,想必会愈来愈多。

因此,妖精弓手没有吝于使用所剩无几的箭矢,朝下方击发。

「能用来处理那家伙的时间可不多!」

毕竟────妖精弓手没有出声,只是往遮蔽物后方看了一眼。

「怎么了?冒险者啊。看来你们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厉害。」

魔法师得意洋洋,在他身上蠕动的脸孔,生命的数量────当然不是根本上的问题。

问题是那家伙伸向马玲姬(Baghatur),束缚住她的诅咒。

────如果杀了那家伙,那孩子也死了,还有什么意义!

即使选择逃跑,诅咒说不定会一直缠着她,直到夺走她的性命。

话虽如此────她不认为他们被逼入绝境了。

欧尔克博格说他有计策,那他应该会做点什么。

而且────

「……我会,想办法!」

深受那名乖僻男子的荼毒,自己最好的朋友大声说道。

女神官的身影位在远处的岩块后面,陪伴搀扶着马玲姬的银星号。

「『特尼特尔斯(雷电)……欧利恩斯(发生)……雅克塔(投射)』!」

骇人瘴气擦身而过,她吓得惊呼,却并不害怕。

她紧盯着面无血色,呼吸急促的马玲姬的脸。

身上沾满黑血,呼吸也断断续续。此时此刻,她的生命肯定仍在流失。

「……有办法……救她吗……?」

银星号握紧马人(Kentauros)的小手,无助地望向女神官的脸。

那诚恳的视线,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女神官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颤抖。

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如果在场的是比自己更优秀的人,该有多好啊。

可是,只有她。有她在。

────那么,就该由我去做……!

「交给冒险者(Adventurer)吧……!」

女神官放声呐喊。彷佛要向天地神明祈祷,将自己的声音传达给那个人。

她凝视正面,做好觉悟。

「────请给我一些时间!」

「行。」

在远处躲避攻击的哥布林杀手立即回答。

「时机交给你判断。」

「是!!」

既然如此,只要把哥布林压制住即可。他的思考模式很简单。

哥布林杀手踢落脚下的一块石头,观察它滚下去的过程。

不,不到观察的地步。仅仅是确认。

「GROGB!?!?」

「GOB!?GOBBGRBG!?!?」

可以确定,石头会撞到其他石头,产生连锁反应,将几只小鬼牵连进去。

他已经看清,蜂拥而至的哥布林中没有施法者。

若那名魔法师有点脑袋,就不会使唤其他会用法术的小鬼。

────光是会用法术,小鬼就会觉得自己的地位与之相同。

比之前那个暗人(Dark Elf)(应该是,他不记得了)聪明多了。

无所欲为的哥布林绝对不强,却是最麻烦的。

只要处理掉他们,剩下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随便丢几颗石头下去,阻止哥布林。」

「这种粗活就该轮到矿人(Dwarf)和蜥蜴人(Lizardman)上工啰。」

「贫僧和术师兄理应是施法者呐。」

矿人道士(Dwarf)却干劲十足地卷起袖子,挥动手斧砍碎岩石。

蜥蜴僧侣(Lizardman)一把将碎石抱起来扔出去────

「GOGBBGB!?!?」

「GRGG!!GOGB!?」

有的被砸中,有的被压扁,有的明明没有危险却急着闪躲,小鬼纷纷坠落。

敏捷地避开石头的小鬼,则被描绘出不合常理的轨道的木芽箭射中。

跟爬上来的哥布林比起来,这点数量不值一提,但确实争取到了时间。

可是,这样就好。

因为女神官向伙伴提出的要求,正是争取时间。

「竟然想解除我的诅咒,真敢说大话啊,小丫头。」

黑衣魔法师从容不迫地看着全力奋战的冒险者。

差不多十五岁吧。年轻女孩所说的话,刺激到了他的矜持。

────不过,因此动怒未免太没度量。

曾经感受过的冰冷死亡,帮助升温的大脑冷静下来。

万一她真的解开诅咒────喔喔,那真是太棒了。

受到地母神宠爱的少女,拿去当小鬼的孕母实在浪费。

让她跟上森人一样为我所用也未尝不可。魔法师笑了。

────若她无法理解,就去给小鬼玩吧。

顶多撑一两晚吧。既然派不上用场,这种用法最适合她。

「……行,你就试试看吧。我不妨碍你。」

所以,魔法师将法杖指向从遮蔽物后面出现的寒酸男。

没错,寒酸男。据说在恶名昭彰的地下迷宫也会出没的家伙。

然而,来自铁盔下方的视线并没有把面前的魔法师看在眼里。

彷佛把他当成路边的石头────

────令人不快。

每个人都这样看待他,嘲笑他是没有价值的愚蠢小鬼。

但现在又如何?他将那些人通通踩在脚底,存在于此。

获得不死的不是那些愚昧无知的家伙,而是他。

「『沙吉塔(箭)……印夫拉玛拉耶(点火)……拉迪乌斯(射出)』!!」

激昂的感情直接转化成真言,从魔法师的手杖前端迸发。

哥布林杀手奔跑着掷出杂物袋里的石块。

「别以为这种小伎俩还会管用!」

他没有这么想。不过催泪弹的粉末能遮蔽视线,这样就够了。

催泪弹在空中撞上邪炎之箭,炸裂开来,洒出暗红色粉末。

闪电命中哥布林杀手前一刻还在的位置,击碎岩石。

因而飘到空中的沙粒及尘土,也成了哥布林杀手的助力。

他混进烟雾之中,用空荡荡的左手抓住那东西。

收在新买的刀鞘中,奇形怪状的飞刀。

虽然不太清楚他是何许人物,对上知名的魔法师,就该打出王牌。

────毕竟价格有差。

从左侧由下往上投掷的飞刀,划出巨大的抛物线袭向魔法师。

这一咬曾经再三拯救他脱离困境,拥有绝大的威力。

「『玛格那(魔法)……诺笃斯(收束)……法基欧(产生)』!!」

然而,还是无法突破神秘的障壁「力场(Force Field)」。

────足够了。

抵销了敌人的一个法术。是符合期望的成果,无法造成伤害并非武器的问题。

他拉扯绳子收回飞刀,拔足狂奔。

例如用刺炼(Spike Chain)吓阻敌人后,迅速补上一击。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做得到那种高手般的技术。

「怎么?结果还是只能四处逃窜嘛……!」

魔法师似乎在嚷嚷什么,哥布林杀手毫不关心。

本来就没必要听敌人说话。

────用凡人(Hume)的语言大叫的小鬼萨满。

哥布林杀手判断,这个人跟那没什么两样。

既然如此,就算是自己也能争取时间。而只要争取到时间。

────能干的冒险者自有办法。

§

「嘶……呼……」

女神官也将那些无关之事抛诸脑后。

对现在的她来说,四面八方只有晨光及正在受苦的朋友。

平坦的胸膛上下起伏,将黎明的空气吸入肺部,缓缓吐出。

接受充斥世界的神气,令其在体内循环、汇聚。

「呜……呜……」

女神官轻轻抚摸马玲姬被黑血玷污的脸颊,阖上双眼。

────幸好不是第一次。

不对,不好说。第一次的时候,她或许有做到清空思绪。

现在────有点不安。会不受控制地去想,自己办得到吗?

那不是对众神的不信,而是对自身的不信。

────同时也是对地母神的不信。

是对「神绝对会听见我的声音」这个信仰抱持的疑惑。

────啊,不行,不可以。

不能像这样胡思乱想。

杂念绝对不会消失。因此意识到杂念后,就要回到原点。

保护、治愈、拯救。她配合呼吸,反覆朗诵这三句圣言。反覆朗诵。

一有杂念浮现脑海,就再回到原点。如此重复。再三循环。

在这个过程中,思绪豁然开朗的瞬间突然降临。灵魂激昂。

────没问题的。

地母神很温柔。而且,那个人在努力。

────而自己是冒险者。

女神官祈祷着。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没有神明会不回应祈祷者(Prayer)的祈祷。

天上的棋手(Prayer)们,不会背叛祈祷者(Prayer)。

只要祈祷者(Prayer)在冒险的路上,棋手(Prayer)一直都在他们身边。

尽管绝对无法保证胜利,「宿命」与「偶然」的骰子必定会掷出。

因此。

女神官曾经犯下错误,之后却带来救赎的祝祷。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听见虔诚信徒的愿望,引发「净化(Purify)」的神迹。

「呜、啊……」

湿润的触感滑过脸颊,马玲姬为它带来的舒适感眨了好几下眼。

用指尖轻触,那东西在晨光下绽放金光。

是水。

她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清澈、透明、洁净的水。

充满邪恶诅咒的血,已经不存在于这片大地上。

既然如此,以那些血为媒介的诅咒,自然也会随之消失。

────幸好还没完全干掉。

假如血已经干掉了,想必不会这么顺利。

「这是……?」

「……地母神很厉害的。」

女神官放下心中的那块大石,微笑着说:

「我不是说过吗?」

这样神迹的次数就用完了。剩下能做的,只有凭一己之力做得到的事。

因此,她收敛却骄傲地挺起胸膛呐喊:

「────趁现在……!!」

§

「莫非……!」

魔法师为忽然降临于身上的异状呻吟出声。

那个小丫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难道她解除了他的诅咒?

怎么可能。他认为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不然────那种傲慢的想法就不会闪过脑海了吧。

────管他的!

他想到借由魔神之力埋进体内的众多生命。

区区一条命。只不过是一辈子而已。那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

然而,不死魔法师还没念咒,哥布林杀手就采取行动了。

他的右手一闪,古冢剑划破天空。

不晓得从哪翻出来的那把剑,原本是由小鬼使用,但它确实称得上武器。

术师的注意力中断,魔法屏障消失后,即可充分发挥本领。

「……嘎!?」

腐朽的锈剑刺进魔法师胸前,他的上半身用力向后仰去。

当然没死。

这可不是古代人为了杀死黑骑士而锻造的剑。

即使刺中了他,维系生命的魔法也不会解除。

他吐着血,生命之火消失,依然站了起来。

然而────

「『妖精啊妖精,把你忘记的东西还给你。钱你自个儿留着,快快赐我好运』!」

矿人道士扔出的壶里溢出无限的油,不让他得逞。

妖精忘记的东西,与现世利益无关的香油,像大海似地舔遍山顶。

「唔喔,喔……喔……!」

滑倒,跌倒,摔倒。

魔法师在油浪中挥动四肢,因强烈的屈辱破口大骂:

「这种儿戏……!!」

他想拔出刺在胸膛的剑,手却滑了开来。身体是滑的。站不起来。

光是握紧手杖以免弄掉,就竭尽全力。

────不过,可是,那又如何?

他并未丧命。因为油而滑倒了,然后呢?那又如何────

「『喔喔,高尚而惑人的雷龙(Brontos)啊,请赐予我万人力』!!」

魔法师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可畏的龙。

蜥蜴人将父祖的力量赐予的怪力发挥至极限,于地面狂奔。

「咿咿咿咿咿呀啊啊!!!」

双脚的爪子穿过油膜,抓住岩石,稳稳将身体送向前方。

一直线。魔法师发现自己位在他前进的路线上,放声大叫。

是咒文,是诅咒,还是单纯的怒骂?或者没有意义?

无论如何,冒险者都没有听见。

下一刻,凝聚全身的力量及速度的尾巴,敲碎他的下巴。

「────……!?!?!?」

魔法师飞向空中。

被油浪冲走,撞上菸草岩的岩壁。

发不出声音,再怎么挣扎都没意义。

如果他在途中────拔出剑刺进岩石,应该有办法停下。

然而,附着在全身的油不允许他这么做。

每一次与岩山的碰撞,都会导致骨头断裂,内脏破裂,身上的肉被削下。

过了近乎永恒的时间────他才摔在四方世界的大地上。

§

「唔,看似还活着。」

「比想像中更顽强。」

下方。

魔法师化为渗入地面的黑色污渍,蜥蜴僧侣和小鬼杀手看着这幅景象说道。

即使是不死身,全身的骨头及肌肉都粉碎殆尽,也没办法轻易起身。

────不死身和食人鬼(Ogre)(应该是叫这名字)不一样啊。

哥布林杀手低声沉吟,世上果然充满未知之事。

「没办法,毕竟不死身的谜团尚未解开。」

矿人道士用手指将金币弹向空中。

亮晶晶的金币于空中转了圈,在掉进油海的同时染上黑色。

地面的油跟魔法一样瞬间消失,只剩一小块无用的金属片。

「顺便说一下,事情还没解决哩。」

没错。

「GROGB!GBBOGBRG!!」

「GOGGBRGBBGR!!」

负责引发落石的两人停下了动作,小鬼不再受到阻碍。

那些家伙在想,白痴才会被零星击发的箭射中。

「真是够了,结果这次又是哥布林!」

妖精弓手大叫着拉弓,转眼间射出三箭。她会这么哀怨再正常不过。

小鬼群如同涌向掉在地上的点心的蚂蚁。

坠落的魔法师仍在蠕动着生存。

时间是冒险者的敌人。

终点一分一秒逼近。光是思考,就会愈来愈接近死亡。

────无所谓。

跟活着一样。

女神官和银星号一起从两侧支撑马玲姬,点头。

既然如此,只能尽己所能,把做得到的事做好。

太阳从棋盘边缘完全露了出来,照耀四方。

这里是冢山,周围有一群小鬼,岩石,刚才的攻击。我方占地利优势。

────哥布林杀手先生会怎么做?

啊,那么,一定是。

「────弄垮吧!」

哥布林杀手果断回答。

「就这么办。」

§

妖精弓手默默仰天长叹。地母神正在掩面,所以她这么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啊,没有,那个,我当然知道这里是重要的冢山!」

女神官不晓得如何理解她的叹息,急忙说明。

「可是这块圣域已经遭到玷污,就算想净化,以我一个人的力量……」

神迹也用完了,做为神官的技术也不够成熟。

换成六英雄(All Stars)之一的剑之圣女,倒是另当别论。

但这个瞬间,不可能请她来到这里加以净化。

「而且,那个,我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弄垮它……」

「由我来想。」

哥布林杀手毫不犹豫。

不如说,这句话等于在暗示他的脑中已经有想法了。

冒险者很清楚这男人会干出什么好事。

「不过,是否不能弄垮?」

「咱们不清楚马人的信仰……」

矿人道士豪迈地喝下所剩无几的酒润喉。

现在是关键时刻,余力和酒都不能省。

「两位公主意下如何?」

「直接重新盖一个比较轻松,我觉得不错。」

银星号带着以苦笑来说过于模糊、又不像什么都没在想的清爽表情说道。

「可是────」

她用手为靠在旁边的年幼马人少女梳理头发。

脸色比刚才好一些的少女,疑惑地抬头望着银星号。

「……公主殿下?」

「我已经离开这里了。该由活在草原上的你决定。」

「……………………」

马玲姬没有立即回答。

她咬住下唇,双唇紧闭,看向说不清是大地还是天空的地方。

小鬼的叫声紧逼而来。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将这一切带走的风。

风在吹。

在黎明的天空下,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吹着。

────啊啊。

公主殿下不打算回来了。

那就是答案。那么,自己现在该做出的决定是────

「……拜托你们了。」

答案直截了当。马玲姬诚恳地看着女神官────哥布林杀手。

廉价、断角的铁盔。底下是什么样的表情,仍旧不得而知。

不过……自己的意志确实传达到了。

不知为何,有这样的感觉。

「好。」铁盔干脆地上下移动。「那就弄垮。」

他以毫无起伏的语气,平淡地说出迅速在脑中制定好的计画。

妖精弓手听了垂下长耳,女神官点头表示理解。

银星号及马玲姬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

「贫僧也还留有法术,可以配合。」

感觉到斗争的气息,蜥蜴人武僧喜孜孜地扭动尾巴,伸长长脖子。

既然他这么有干劲,矿人道士也专心动起歪脑筋。

「我也该加把劲啰。要是山垮了把咱们牵连进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个人的知识量足以与知识神匹敌,但这三个人俨然是三个顽童。

────俗话说,三个坏小孩连死神都赶得走……

「就是因为你也不阻止,这孩子才会被欧尔克博格荼毒……」

「我、我没有被荼毒啦……!」

妖精弓手心疼地抱紧她,女神官用微弱的声音抗议。

在战场的正中央,这五个人却乐在其中的样子。

那就是冒险者吗?这就是冒险吗?

马玲姬眨眨眼。

────是吗?

确实是草原没有的东西。

§

「我说,不可能办得到吧……!?」

马玲姬手握绑在山顶的一块岩石上的绳索,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

出门时别忘记带。钩绳牢牢缠在石头上,跟伙伴们系在一起。

女神官拉了下绳结确认有无绑紧,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如果逞强或乱来就能赢,就用不着辛苦了……」

妖精弓手默默用手肘轻戳哥布林杀手的侧腹。

「唔。」

「拜托你教她正常一点的观念。虽然现在讲这些也来不及了。」

她散发一股怨气,哥布林杀手再度陷入沉思。

「那很正常吧?」

「是没错。」

我就知道。妖精弓手发出夹杂无奈、心死、亲昵的笑声,抓住绳索。

「那要不要对那孩子也说几句话?」

蜥蜴僧侣和矿人道士专注地做着准备。

前面是待在银星号旁边,神情焦虑的马玲姬。

理应是俘虏的银星号还比较有活力,真是神奇的画面。

哥布林杀手思考片刻,咕哝道。

「听说鹿办得到,马人不行吗?」

「……我就做给你看!」

马玲姬立刻龇牙咧嘴地大吼,彷佛在叫人不要瞧不起她。

用不着说明,他当然没有恶意,完全是纯粹的疑惑。

尽管如此,把马人和鹿人拿来比较,马人怎么可能受得了。

「哈哈哈!」

银星号发出十分愉快的笑声,握紧绳子。

「那我们得好好跑一趟才行。」

「啊,等等,公主殿下……!?」

「我也好几天没跑了。不先暖暖身子怎么行?」

她像个为第一次玩的游戏感到兴奋的孩子,女神官松了口气。

绳子没问题。大家都连接在一起。她们两个────

────她们两个看起来也不必担心……

确认过后,女神官向哥布林杀手点头。

「好。」

哥布林握住系在腰上的绳子,双腿施力。

「随时可以动手!」

矿人道士闻言,驱使短手短腿爬到岩石上。

如果是能供所有人爬上去的巨大岩石就好了,无奈事与愿违。

先不说身形魁梧的蜥蜴人,要连两位马人少女都容纳得下,实在不简单。

────那么,得靠现有的材料想点办法。

他一掌拍在巨岩上,喝下最后一滴酒。

「来啰,长鳞片的!」

队伍最后方,同样用绳子绑住身体的蜥蜴僧侣大吼一声。

「『沉眠于白垩层的诸位父祖啊,请以诸位所背负的时光之沉重,带走此物做为陪葬』!!」

山崩的声音与雷鸣相似。

几经风霜堆积成山的岩石,成为根基的那块巨石。

在蜥蜴僧侣的祝祷下,承受不住亘古时光的重量,开始崩解。

俨然是过于巨大的布丁被自身的重量压垮。

由大量石头盖成的菸草岩,朝四面八方崩塌。

岩石与岩石互相碰撞,出现裂痕,碎裂,滚落山坡。

若有人从远方看见这一幕,应该会觉得速度并不快。

然而,那是这块岩石的大小造成的错觉。

身在其中的人可不这么认为。

暴风般的岩块是可怕的大剑兼战锤。

一旦遭到吞噬,身体会四分五裂,绞成碎屑,不可能存活。

再加上速度这么快,哪有办法逃离────

「『土精(Gnome)唷土精,甩桶成圈,一甩再甩,甩够放手』!!」

然而,唯有用绳索与冒险者连接的那块巨石以异常的速度飞出去。

没错,飞出去。不是滚落,而是直线飞往正下方,彷佛在滑行。

「唔、哇、哇、哇、哇……!?」

女神官下意识用力抬脚挣扎,以踩住斜坡。

想当然耳,下方的地面也在逐渐崩塌。踩住岩石一蹬,像跳跃似的。

没错,用绳索跟巨岩绑在一起的冒险者们,降落速度也在矿人道士的控制下。

她费尽苦心避免帽子飞走,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站稳脚步上。

────这,还真是……!

比在雪山坐在应急雪橇上滑行时,以及踩着沙海鹞鱼(Sand Manta)的背移动时更刺激。

────说不定,会死……!?

正因为有这样的危机意识,才显得不可思议。

耳边的轻笑声,应该是出自看不见的妖精口中。

────啊啊,不过……

跟红龙和在水之都地下的冒险,还有最初的冒险比起来……

────……没那么可怕呢。

思及此,脸上不知为何绽放笑容。或许只是吓得嘴角抽搐就是了。

「大家……还好……吗……!?」

「我觉得欧尔克博格是大笨蛋……!」

看妖精弓手还有精神大叫,想必没事。

上森人的长耳连尾端都高高竖起,但她依然优雅地于斜坡冲刺。

女神官根本无法想像她狼狈摔倒的模样。

「唔、哇、喔、喔……喔……!?」

相对的,马玲姬只能用拼了命来形容。

她咬紧牙关,冲下陌生的岩地。

没人习惯这种情况。理所当然。

就算这样,还是得继续奔跑,因为停下来就会死。

而且,旁边有银星号和朋友在。

她察觉到女神官的视线,没空开口。

仅仅是目光交会,点头。对女神官来说,如此便足矣。

「前面有哥布林……!」

这时,银星号大叫道。

她在滚落的岩石前方,看见附着于斜坡上的绿影。

「还有好多……!」

哥布林杀手回答:

「不成问题!」

第一波接触的敌人,是碰巧在刚才的战斗中免于滑落的小鬼。

稍微往下滑了一些,武器却勾住斜坡,帮助他们停留在原地,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然而,等待小鬼的下场并不会因此改变。

「哼……!」

「GROORGB!?!?」

那只哥布林被与巨岩一同冲过来的小鬼杀手一脚踢落。

「GBBGR!?GBGBGRRROGB!?!?」

于斜坡上翻滚,骨头断裂,肉被撕扯下来,很快就会断气。

而那只哥布林还不是最不幸的。

「GBBO!?」

「GOBOOB!?!?GBOGOBOGOB!?!?」

其他大量的哥布林,都成了从天而降的落石的牺牲品。

哥布林杀手一行人,已经连死前的惨叫都听不见。

震耳欲聋的雷鸣,盖过小鬼的叫声及肉与骨断裂、被辗碎的声音。

「就这样一口气滚到远方!」

又一只。小鬼杀手打倒紧抓着他不让他逃掉的小鬼,大吼道。

「下去后又被卷进去就没意义了!」

飞溅的沙粒频频击中铁盔再弹开。

森人或马人的耳朵,肯定听得见小石子发出的叩叩声。

女神官也隔着帽子感觉到碎石掉在上面带来的疼痛。她没有勇气抬头看。

「只要关心绳子就行!」矿人道士跟着大吼。「断掉就玩完了!!」

「是……!」

女神官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和其他人的声音都传不进耳中。

大家都在拼命。蹂躏小鬼,向前奔驰,只想着活下去。

她想到伙伴的平安。想到大家要一起回去。想到朋友。

因此────那名魔法师的存在,已经被女神官忘得一干二净。

§

「呃、啊……!!」

即使全身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被压成肉泥,不死魔法师的头衔仍未改变。

他在大地上挣扎着,试图将四肢的碎块接回去,痛苦不堪。

被巨人掐紧,使劲一捏,应该就能尝到这阵剧痛的滋味。

────该死的,冒险者……!!

跟自己天差地远,愚昧无知又无价值的混帐东西。

那种废物竟然妨碍伟大的自己,反将了他一军。

不可饶恕。绝对要报仇。

必须尽快把肉拼凑回去,接好骨头,重新站起。

这么一来────那几个小混混根本不值一提。

都到了这个地步,魔法师依然毫不反省自己。

跟他总是在其他人身上,寻找过去的自己受到嘲笑的理由一样。

某方面来说,这么做绝对没错。

世上有许多人会因为对方胸怀大志,就指着他嗤之以鼻。

不过────魔法师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

不记得自己活到现在,践踏了多少人的愿望及希望。

他肯定从未思考过。因为他认为这是正常的。

那是傲慢,也是轻忽。

而他的目中无人,化为重量及数量足以令人失去意识的土沙。

「喔、啊啊、啊啊……!?!?」

魔法师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超乎寻常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碾碎即将拼凑回来的肉与骨。

身体一被辗碎,魔法师储存的生命就自动消耗,以治疗伤口,接着再度被岩石压垮。

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一口气都吐不出来。

不死并非无敌,也并非永恒,自己为什么没想到呢?

为何以不死为目标,然后就满足了?

这个四方世界可是有死之王,以及度过无尽的时间,连死亡这个概念都不复存在的古老生物啊。

也许,他可能有过往更高处迈进的机会。

然而就算他想思考,脑壳也被巨石击碎,脑浆四溅。

肉面蠕动着想恢复原状,如此便是极限。

存在于该处的────是已经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的肉块。

§

回过神时,女神官发现自己身在笼罩四周的沙尘中。

脚踩在地面上。身体没受伤,没看见哥布林。其他人呢……?

「管他是什么不死身,只要埋起来,就再也不会出现。」

────找到了。

看见那个人若无其事地站着,女神官松了口气。

哥布林杀手毫发无伤。虽然满身尘土,还是一样脏兮兮的。

其他人亦然。

「跟小鬼不同。」

很好对付。

他简短补充道。

他的思绪,应该全跑到那些被压扁的小鬼身上了。

或是在想着要去讨伐逃走的小鬼和恶魔犬(Warg)。

矿人道士盘腿坐在岩石上,叹了口气,似乎在为见底的酒葫芦感到惋惜。

「百年或两百年过后,搞不好又会爬出来。」

「与我无关。」

「跟我倒是有关系。」

妖精弓手靠在石头上,「啊────啊────」叫了声,看着冢山的遗迹。

她露出无奈的微笑轻轻耸肩。

「真是的,本来明明是要拯救马人公主,最后又变成剿灭哥布林。」

如同数日前的预感,她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

「……被龙抓走是不是比较好?」

银星号的表情相当认真,妖精弓手笑道:「拜托不要。」

────原来如此。

所谓的公主确实是那样。自由奔放,随心所欲,如风一般。

女神官和马玲姬四目相交。

她觉得自己理解了存在于她和银星号之间的某种联系。

跟连接自己和妖精弓手的类似────

「……石头又要重堆了。」

讲完这句话,马玲姬笑了。

彷佛有一阵风吹来,摆脱至今以来令她如此紧绷的事物的笑容。

她天生就能展露的自然微笑。

「很多马人和旅人会经过这里,之后还会盖出一座冢山的。」

「要不要立石碑?」

女神官轻笑着开了句玩笑。

「写着『这里封印着邪恶的魔法师,请小心』……之类的。」

「然后于一百年后,出现心术不正的不信邪之人,认为这是迷信将冢山挖开,使其复活。」

蜥蜴僧侣愉悦地开着不好笑的玩笑,露出利牙。

他悠闲地着手解开绳子,妖精弓手跑了过去。

「我帮你。」

有些事比起蜥蜴人的利爪,上森人纤细的手指能做得更好。

「凡人就是这样。」

「难怪四方世界到处都是冒险的种子。」

身为凡人的女神官只得苦笑。

「无妨。」

哥布林杀手却像在祈愿、祈祷似地小声说道。

就算是一百年或两百年,抑或千年后的事。

倘若真的发生那种事,真的发生那样的灾害。到时就,到时的────

「冒险者(Adventurer)会处理。」

§

那一天,水之都的竞技场被欢呼声淹没。

曾经有位男爵夫人为了劝诫对百姓征收重税的领主,一丝不挂地游街。

也有她是马人的说法,总而言之,这是以她为名,值得纪念的重要比赛。

「虽然她是马人的这个说法,几乎没有可信度。」

女商人淘气地笑了。

「不过这不是史书,是祭典,大家想增进情谊,总要有个理由嘛。」

竞技场的观众席────其中最高级的贵宾席。

能够俯瞰整个赛场,附屋顶,有柔软的坐垫,能放松休息的空间。

有资格受邀的,当然只有女商人珍视的对象。

她将配合这一天开卖,用上帝的果实(Cacao)做成的糖果递给众人。

「再加上今天是────」

「……银星号重返赛场的日子嘛。」

妖精弓手道谢后拿起褐色的糖果,扔进嘴巴。

从舌头到整个耳朵都为之麻痹的甜,以及淡淡的苦味瞬间扩散开来。

跟森林里的果实不能比。吃起来根本是砂糖,有股魔力。

妖精弓手抖动身子,忍不住吁出一口气。

「……好厉害。」

「唔。」

声音来自于正好拿起糖果的马玲姬。

她仔细观察准备吃下去的糖果,垂下头上的耳朵。

「这个糖果吗?」

「你的公主殿下。糖果也是啦。」

听见后面那句话,马玲姬提心吊胆地将糖果含入口中。

她立刻竖起双耳────看来也尝到了暴力的甜味。

尾巴连末端都绷得紧紧的,花了短短几秒钟放松下来。

她陶醉地吐气……望向远方。

「嗯,公主殿下……应该很厉害吧。」

视线前方是填满观众席的广大群众。

数位马人跑者认真地于赛场上奔驰,做为开场表演。

欢呼声震耳欲聋。少女们使出全力,如同疾风向前冲刺。

有胜者,也有败者。在正式的战场上,这是必然的。

不过────所有人都受到观众的祝福,受到称赞,得到荣誉。

能聚集这么多人的────正是名为银星号的公主。

就算花上一辈子────自己肯定做不到。

「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妖精弓手忽然询问,马玲姬将注意力从思绪之海拉回来。

「这个嘛。」

她喃喃说道────其实答案早就决定了。

「我想回草原去。不对,得先跟姊姊报告。可能会挨骂就是了。」

她苦笑着说,妖精弓手发自内心表示赞同。

「姊姊就是那样。」

「感谢归感谢,真的很令人困扰。」

两人纷纷点头,目光交会,然后笑出声来。

────对了。

女商人现在才想到,她是森人皇后的妹妹。

她没有忘记,可是不知为何,她给她的感觉比较接近朋友。

或者说────虽然她们只一起冒险了一、两次,而且也不是多正式的冒险……

────旅伴。

可以这样称呼她吗?

女商人把手放在形状姣好的胸前,以掩饰害羞,刻意做出安心的动作。

「这起事件也顺利解决了,真是万幸。」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因为对于跟比赛有关的人来说,事关重大。

自己赞助的马人未必不会遭受波及。

更何况,万一这是企图影响赛局的阴谋────

────幸好不是。

比赛发生不吉之事,会影响损益。

损益会影响跑者、马人的价值,会影响热衷于此的人们的兴致。

自古以来,大多数的人都会因为没有利益,认定某些事物是无用、无价值的。

这一点,女商人再清楚不过。

听说要前来调查的咨询侦探,也很满意事件的结局。

光是接获简单的事件报告,他就表示「正义得到伸张」。

────既然那名魔法师最后被封印了。

是否可以当成杀死教官的犯人也已经落网?

「这样算是……圆满解决了吧。」

女商人彷佛在重新确认一遍,眯起眼睛。

舒适的风夹杂在弥漫竞技场的热气中吹来。

那阵风绕着圈扬长而去,像在为观众的情绪及兴奋感到喜悦。

「到头来,我对于城市、这种比赛、冒险……都不太瞭解。」

马玲姬嘟囔道。

「不知道你们为何如此着迷,姊姊和公主殿下为何要离开故乡。」

可是────

「这里应该有草原所没有的东西吧。」

「……是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

女商人和妖精弓手附和道。

想找到家里、故乡没有的东西────立志成为冒险者。

有失,也有得。

那些事物,无疑是维持现状无法获得的。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一辈子只顾着追求那些。

在马玲姬的人生中,这次的冒险是难得的经历。

她不是冒险者,绝非以冒险维生之人。

「不过────」马玲姬说:「我也找到了共通点。」

「是什么?」

「风。」

马玲姬望向朋友。望向朋友身后,观众席后面的辽阔苍穹。

望向拂过脸颊,牵起发丝,跳着舞离去的风。

「这里和故乡,都有风。」

所以很好。马玲姬笑了。

是在菸草岩展露过,完全放松下来的自然柔和笑容。

「所以,我要回去。而且姊姊和公主殿下,都不是永远不回来吧?」

为了到时能在吹着宜人微风的草原上迎接她们。

四方世界的天空都是相同的,风也一样。

既然有在故乡看不见的事物────也会有只能在故乡看见的事物。

「哎,每个人要走的路不一样。」

默默听着────专注在比赛和喝酒上────的矿人道士从旁抛出一句话。

他满足地将疑似刚中奖的马券收进怀中。

然后露出一口白牙。

「只要不走歪路,尽管抬头挺胸向前行。」

「是的。」

同意矿人道士这句话的,是女商人。

她不认为自己有走歪。

跌倒,受伤,握住别人的手,站起来,走到这一步。

因此才有现在────她相当满足。

「哎呀。」这时,妖精弓手凑向蜥蜴僧侣。「你还没吃吗?」

她的兴趣似乎从现在的对话,转移到了刚才的糖果上。

「对贫僧等人而言,这东西是用来提神的呐。」

「里面有加牛奶,跟起司差不多吧?」

「似是而非────唔,甘露,甘露。」

看来他挺喜欢的。

在这个贵宾席,即使是身材壮硕的蜥蜴僧侣和马人少女,依然能惬意地坐在一起。

妖精弓手也能好奇地四处张望。

而且────就算那名装扮奇特的冒险者在场,也可以不用顾虑外人的眼光。

「久等了。」

然而,贵宾席附带的侍者们会感到惊讶,也是无可奈何。

不如说他们能够维持镇定,只有表情有些微的变化,已经值得嘉许。

毕竟一名形似活铠甲(Living Mail)的男人,突然从门后出现。

女商人忍不住苦笑,用肢体语言向他表示没关系。

「慢死了,欧尔克博格!」

「还没开始吧?」

「是没错。」

大声抱怨的妖精弓手鼓起脸颊。

哥布林杀手一副对话到此结束的态度,大剌剌地随便找了个位子坐。

「如何?」

女商人将杯子递给他,从酒壶里为他倒了杯葡萄酒,一面询问。

「她愿意给你吗?」

「她说要等到比赛完。」

简洁有力的回答。东西本身虽然称不上特别,那可是银星号的。

────应该很多人想要吧。

但如果这次真的有人有办法获得它,应该只有这几位冒险者。

「据说那是幸运的象征……我搞不太懂就是了。」

哥布林杀手跟喝水一样将酒一饮而尽。

被铁盔遮住的视线,究竟在注视何方?

他看起来在望着观众席发呆。

坐在那里的人们吆喝着,为马人疯狂,彷佛把她们当成英雄。

人们翘首盼望银星号的出现。

最后,他低声沉吟,静静点头,开口说道:

「看得出,那个公主很厉害。」

「嗯。」

马玲姬点头。

「嗯,没错……!」

公主殿下很厉害。她骄傲地说。

欢呼声刺入耳中。

又一场比赛结束,胜者诞生。

为胜者献上荣光,赞扬败者精采的表现吧。

因为在场的每位选手,都是竭尽全力在奔跑。

「你一个人来的吗?」

女商人面露疑惑。

「那孩子呢……?」

「喔。」

哥布林杀手点头。

「她说,要去确认回报委托时需要的情报。」

§

竞技场的巨大欢呼声热闹至极,在这个地方听起来却显得十分遥远。

通往赛场,设置于观众席下方的通道。

唯有还称不上胜者,也不是败者的人能踏进的地方。

阳光也照不进来,光源只有零星的烛火。

────简直像一座迷宫。

女神官脑中浮现这样的想法,接着噗哧一笑。

自己明明只挑战过一、两次迷宫。

不过,充满战斗的紧张感的气氛,确实与迷宫类似。

人们的声音如同浪涛声,从远方传来,回荡四周,而她身在其中。

美丽紧实的肉体上穿着鲜艳服装,荣耀的跑者。

额前有一束流星────是银星号。

面对重要的比赛,她仍然闭着眼,心不在焉的样子,而这绝非轻敌的表现。

俨然是尚未架上箭矢的弓。绷紧的弓弦。

因此────她非常犹豫该不该呼唤她。

「不好意思。我有想过要在比赛前来找你,还是等比完赛再说……」

独自留下的女神官,下定决心开口。

「但我还是觉得……最好先跟你说清楚。」

「……噢,嗯。」

银星号看着空中,眨了几下眼后才开口。

「没关系。比赛前大概比较好。肯定没错。」

女神官隐约猜到她的意思。

在这个前提下────

「我────」

「……我想了很多。」

她打断银星号说话。

银星号对于这个举动没有多说什么。

仅仅是表现出百无聊赖,或者不感兴趣的态度。

女神官毫不介意。她原本就不是来寻求答案的。

「说起来────」

那个人说过,掳人的马车夫与这起银星号失踪事件无关。

确实如此。

马车夫是以贩卖人口赚取利益为目的,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没有意义。

用颜料盖住额前那颗流星的银星号,应该会立刻出现在其他地方的比赛上。

因为事情闹得太大,索性把银星号杀掉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过────

「既然你还活着,就可以排除了。」

女神官竖起纤细的手指抵在唇上,思考着。

可是────这样还有一个问题。

杀死那名教官的,是不死的魔法师吗?

吸收死者的脸孔,夸耀不死之身的那个男人?

还是碰巧发现马人少女,未经思考就动手的小鬼干的?

────如果是哥布林杀的。

遗体不可能维持在看得出死者的状态。

因为是男人?这理由说不通。

女神官还记得那位令人怀念的战士凄惨的下场。

乐于虐待猎物,是小鬼的天性。

不管犯人是谁,都不可能留全尸。

那么────那么。

不是魔法师。不是小鬼。也不是马车夫。

既然如此────

「……在场的除了身亡的教官,只有一个人。」

「…………」

银星号没有马上回答。

只是看着脚边,跟即将闯入墓室的冒险者一样。

然后────像在叹息似地轻轻吐气。

「我有个朋友蹄子明明不舒服,却完全没表现出来,全心全意地奔跑着。」

她的脚步声如同闪电。听见这句话,女神官理解了。

是前几天在竞技场和养成所看到的那位美丽的马人跑者。

看见女神官的表情,银星号也轻轻点头。

「她的脚力很惊人,可是身体太壮了,马蹄似乎承受不住。」

「这……」

「但她还是没有停止奔跑。」

除了她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跑者。

只想着全力奔跑,以胜利为目标的人。

纯粹喜欢跑步这件事的人。

一心求胜,无论如何都不肯认输的人。

银星号说着一位位与自己并驾齐驱,争夺第一名的跑者。

她的表情────如同想到以前的,以及现在的同伴的女神官。

「所以────」

银星号说道。所以────

「一想到大家,我就受不了她们为了赌博被拿去糟蹋。」

────恐怕,这就是那一晚发生的一切。

连不谙世事的女神官,都大概想像得到。

为钱所苦,因此想砍伤银星号的腿,以操纵比赛的结果。

看到她失踪时酿成的骚动,以及观众现在有多疯狂就知道。

她那只为了奔跑而历经锻炼的美丽四足,具有黄金的价值。

银星号看见女神官的表情,发现她全都明白了。

马人跑者露出淡漠的────领悟到自己不切实际的愿望无法成真的,心死的笑容。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女神官干脆地说:

「没怎么办呀?」

银星号睁大眼睛。高高竖起的耳朵晃了下,甩动尾巴。

一头雾水。没有比这更能表达这个意思的动作。

女神官缓缓摇头,骄傲地挺起平坦的胸膛回答:

「因为我是前来拯救马人公主,剿灭小鬼的冒险者。」

再说这不是推理,也没有证据,只是胡乱猜测。

没人知道疑似负债,企图搞鬼的教官,和银星号之间发生过的事。

换成据说身在王都的侦探,搞不好还会知道什么,不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倘若在至高神名下使用「看破(Sense Lie)」的神迹审问她,或许会被问罪。

可是────没错,可是。

女神官觉得不能让她闷在心里。

不能让她背负着那样的东西奔驰。

「然后,你是银星号。那女孩的公主殿下,这座竞技场的……跑者。」

将这名彷佛只为了奔跑而生的女性。

保护、治愈、拯救,是自己的使命。

而她的使命────

「我认为你该继续奔跑。」

「…………」

跟女神官走上冒险者这条路一样。

她选择在这个地方奔驰,永不停歇。

银星号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缓缓深呼吸。

然后用四足敲击地面,像是做好了什么觉悟。

「知道了。」她说。「我会继续跑下去。这样就行了吧?」

「是的。」

女神官点头。她觉得这样就行。

银星号的表情不再淡漠,眼中燃烧着火焰。

站上重要的战场,跟自己与伙伴一起踏进小鬼巢穴、遗迹深处的时候一样。

她即将与并肩奔驰的同伴们,共同面对千载难逢的关键比赛。

因此女神官为转过身去,骄傲、英勇地走向马场的银星号祈祷胜利────

「啊。」她忽然大声惊呼。

银星号也下意识停下脚步,发出马蹄声。她回过头,一脸困惑。

「还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那个……就是。」

女神官立刻羞红了脸。她支吾其词,思考着该说些什么。

啊啊,这样太不像样了。呃,可是先讲这个又没意义。

她羞得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抬起头。

「……可、可不可以也给我一个蹄铁……?」

银星号眨了下美丽的双眸。

「……好啊。」她露出微笑。「我会附上最大的幸运送给你。」

然后飒爽地迈步而出,朝着光辉灿烂的赛场。

女神官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吐气,转身小步跑走。

千万不能错过。早一分一秒也好,得尽快移动到观众席。

身后传来赞颂英雄入场,迫不及待的欢呼声,宛如远方的雷鸣────

§

「你吃了不少苦头的样子。」

「是啊。」

密友之斧亭。被长枪手大声嘲笑的重战士,撑着脸颊咳声叹气。

今晚,酒馆也因为众多醉客的关系热闹不已。不,或许比平常更加热闹。

毕竟身为招牌服务生之一的马人女侍,今天的笑容格外灿烂。

马蹄声也很轻快,经过重战士坐的圆桌前面时,甚至还对他抛媚眼。

看见重战士甩了甩手,长枪手奸笑着调侃他。

「难道其实不全是误会?」

「别这样,我跟你不同……」

「我的可不是误会。」

有什么好得意的?重战士撑着脸颊。

────不过,现在把门板翻过来,可是会跑出食尸鬼啊……

冒险者有时该勇敢踏进龙的洞窟,却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而且,嗯……

────女孩子心情好是最重要的。

那位马人少女────马玲姬引起的骚动相当棘手。

但最后得到了解决,四方世界诞生一场冒险。

「神明居于天上。四方世界的冒险无穷无尽。世间依旧和平。」

「喔,挺有教养的嘛。」

「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书,连冒险都没去。」

长枪手愉悦地拿他被女骑士狠狠教训过的狼狈样配酒。

他也刚结束一场冒险,麦酒喝起来特别美味。

魔女和柜台小姐也在场就更好了,话虽如此,他并没有瞧不起男人之间的酒宴的意思。

若要说他感到好奇的事,倒是有一件。

「那家伙呢?」

长枪手拎起烤熟的熏肉扔进口中,问话的时候配这吃正好。

「看那个马人女孩的反应,他已经回来了吧?」

「跟平常一样。」

重战士捏了撮盐巴撒在用油煮过的马铃薯上,油和盐无论何时都很美味。

「报告完就立刻回去了。」

「为什么……这家伙真冷淡。」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吧。」

重战士笑道。他笑着举起一只手,呼唤服务生。轻快的马蹄声伴随「来了────」的招呼声传来。

────按照惯例,请喝一杯酒是吧。

他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揪着他的脖子把他抓到这里。

「而且,那家伙的冒险故事大概就是那样。」

长枪手也耸了下肩膀,跟跑过来的马人女侍加点一杯麦酒,咕哝道。

「剿灭哥布林。」

「我想也是。」

§

「有哥布林。」

「原来如此?」

「骑狗的。」

「恶魔犬对吧。数量有多少呢?」

「应该有一整个氏族。」

「还有其他的吗?那个,除了哥布林以外。」

「我想想。」

「……」

「有魔法师。」

有什么好笑的?哥布林杀手怀着这个疑惑结束报告。

他疑惑的是柜台小姐的反应。她的笔尖比平常更加轻盈、活泼地在羊皮纸上滑动。

坐在隔壁的职员神情错愕,她也没有发现。

哥布林杀手始终一如往常,缓慢、平淡地说出一字一句。

不过,事情并没有复杂到那个地步。

银星号────马人公主来到水之都,成为竞技场的跑者。

在城外被哥布林抓走。冒险者循着线索调查,除掉了哥布林。

然后救出银星号。

对他来说,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全部。

「太好了。」

「嗯。」

柜台小姐微笑着说道,哥布林杀手正经八百地点头回应。

「被抓去当人质的女孩平安无事,值得庆幸。」

「我说的不是那个。」

不是那个意思。她刻意做出整理文件的动作,清了下嗓子。

「虽然一直在剿灭哥布林────」

────您最近看起来过得很开心。

哥布林杀手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离开冒险者公会,背对着摇来摇去的弹簧门,走在黄昏的街道上,依旧想不明白。

────开心吗?

谁?当然是自己。

柜台小姐也笑咪咪的────而他同样觉得这是件好事。

通往牧场的道路无论何时都长如千里,短如寸步。

这段距离,实在不够让迟钝愚蠢的自己整理好思绪。

「啊,你回来了────!!」

因此,她会像这样呼唤自己。

她似乎在把牛赶回牛舍────还是已经结束了?

整天都在挥汗工作的她,于夕阳下展露微笑,丝毫不见疲态。

她用力挥手,哥布林杀手点头回应。

「对,回来了。」

他跟平常一样,隔着牧场的围栏与小步跑过来的她并肩而行。

两人悠闲地走在路上,夕阳逐渐西斜,伸长的影子逃进了夜色中。

然而,也有与平常不同的事。

「唉唷唷……」

牧牛妹突发奇想,跳到围栏上。

她不是小孩子。整个人站在上面,使她踉跄了一下。

他迅速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在那之前牧牛妹就站稳脚步。

「以前明明很容易的说。嘿嘿。」

牧牛妹腼腆地搔着脸颊,把围栏的木桩当成踏脚石,踩着它前进。

哥布林杀手在旁边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上不少的她,一面前行。

────通通搞不清楚。

小时候自认为明白、自认做得到的事情,现在也一筹莫展。

人是会成长的────自己又成长了多少?

「怎么样?冒险顺利吗?」

「嗯。」

「是公主对吧?马人的……她没事吧?」

「嗯。」

「那就好。」

「是吗?」

「对呀。」

「是吗?」

牧牛妹于栅栏上大步行走,如同滑稽的小丑。

哥布林杀手突然想起杂物袋中的重量。

他没有忘记,只是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送给她。

────对付小鬼的时候,一直都是只要先发制人就行。

真令人头痛。

「咦?」这时,她微微歪头。「你有没有听见喀啷喀啷的声音?」

「唔……」

他乖乖停下脚步,在牧牛妹的注视下把手伸进杂物袋里摸索。

从中拿出的是────粗糙、散发淡淡银光、沉甸甸的蹄铁。

他将其递给牧牛妹,牧牛妹接过后眨了下眼睛,仔细观察蹄铁。

翻到背面,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银星号三个字。没听过的名字,日期是前几天。

唯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

「喔喔,好漂亮的蹄铁。」

这是他送的土产,里面蕴含他的心意。

「应该可以拿来驱邪。」

「谢谢你!」

回家后马上挂起来吧。

她默默决定,踩上下一根木桩,往旁边一看,他不在。

回过头────他还站在昏暗的影子中。

她知道铁盔底下的双眸正看着自己,彷佛在窥探她的反应。

「有个问题。」

他喃喃说道。

「看起来开心吗?」

「谁────?」

「我。」

牧牛妹没有立即回答。

她再度轻轻跳了下,站到木桩上。

平衡感不如小时候。

────一定是因为长大了。

既难为情,又讨厌,又高兴。

她随心所欲地轻轻摆动双手,以维持平衡,开口询问:

「开心吗?」

「这个,」他说。「不太明白。」

「那……嘿咻……」

牧牛妹在摔下来前把身体拉回来────好不容易在围栏上站稳。

「……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唔……」

哥布林杀手陷入沉思。

仔细一想还真不少。

在沙漠遭遇红龙。

尽管发生了许多意外,迷宫探险竞技应该算是圆满落幕了。

如愿去了北海。

成功救出马人公主。

还有……

「团队(Party)里面,」他至今依然不太习惯说出这个词。「不是有个地母神神官吗?」

「嗯,那孩子对吧?」

「嗯。」

廉价的铁盔上下摇晃,快断掉的盔缨随着晚风舞动。

「变得相当优秀,称得上独当一面的冒险者。」

和我不同。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自己是哥布林杀手────那女孩却以冒险者的身分踏踏实实地前进着。

就像这次的冒险。

「你……」

牧牛妹轻快地又跳过两、三根木桩,转过身,红发于空中飘扬。

「会寂寞吗?」

「怎么可能。」

哥布林杀手笑了。没错。他发出如同生锈铰链摩擦的声音,笑了。

「再好不过。」

然后,他向前踏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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