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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第2章『大家是这么叫我的』

充斥热气,正是在形容这种场合。

高耸的观众席将擂台围成圆形,上面设置了遮阳用的帐篷,数量约九万。

配置座位时经过缜密的计算及设计,从任何角度都不会漏看精采的战斗。

所以无论分到哪一个座位,观众都不会不满。

反而会为幸运买到入场券(Tessera)一事感谢交易神吧。

八十座圆形拱门中,有七十六座是提供给观众的。

入场券上写着一到七十六的号码,观众要由指定的拱门入场。

上面还写着座位的排数及编号,这样就能顺利找到自己的位子,不会迷路。

坐在自备的垫子上,跟在缝隙间穿梭的小贩购买食物及饮料,迫不及待地等待比赛开始。

他们关注的擂台,是用白沙铺得整整齐齐的圆形决斗场。

剑斗士们每天都会在这里交锋,展开数不清的激战。

全是献给遥远的过去,在这块土地奋战过的战女神的供品。

虽然不知为何,最近对战女神神像的批评愈来愈多……

唯有今天不同。战女神神像光明正大伫立于此,俯瞰着斗技场。

喔喔,伟大的战女神啊,恳请明鉴!

然而,该注目的不只竞技场的外观。

因为这个擂台放满了水,船只漂浮在水面,甚至可以打水战。

曾经有人说过,要是在地底增设走道、休息室和升降机,就不能再举办模拟海战。

可是,天知道矿人(Dwarf)如同字面上的意义滴水不漏的施工技术,该有多么精湛!

他们凭借神乎其技的技术堆砌石头,让所有的构造维持原状,顺利改建完毕。

既然战女神崇尚的是勇于挑战难关及不可能之事的气魄,他们也有资格被誉为勇士吧。

此时此刻,也有一名──目标成为勇士的少女,站在地下通道。

「哇、哇……我、我开始紧张了……!」

瑟瑟发抖的她,是身穿拼凑而成的铠甲,骑在驴子上的圃人(Rhea)少女。

这身装备与娇小的身躯形成反差,手上的竞技用骑兵枪巨大到显得可笑。

可是,就算考虑到那是比较轻的易碎木枪,少女拿着它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很轻松。

「你应该不是怕了吧?」

少年拉住驴子的缰绳,瞥了伙伴的脸一眼。

她戴着铺棉的露眼帽,上面还加上一顶铁盔,面罩没有放下,大概是嫌闷。

她像在忍受什么似的,露出来的脸咬紧牙关,瞳孔左右晃动。

「是、是没有……不、不过,身体在发抖……!」

「那真是个好征兆。」

没记错的话──少年收回后半句话,手掌轻拍她的大腿。

要不是因为她穿着铠甲,他可不敢这么做。或者说,要不是因为现在是这种状况。

他实在不习惯跟同年代──但他们其实差满多岁的──的少女一起起床。

跟姊姊截然不同。

「头脑和身体有时会分开来擅自行动。你的身体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真、真的吗……?」

听见他从其他人那里学来的知识,圃人少女无助地望向他。

大概是面对这么重要的场合,她感到不安了──身体在发抖仅仅是起因。

少年没有将浮现脑海的乱七八糟理论说出口,而是吞了回去。

经过这几年来的钻研,他学到现在需要的不是讲道理。

「简单地说就是暖身操。你稍微动一下身体。」

「是喔…………嗯!」

少女乖乖听从他的建议,在马鞍上转动手腕,摇晃身体。

一阵喀嚓喀嚓的金属声传来,她再度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办?我的手,好像有点抬不起来?」

「不会影响到马上枪术。」

因此,少年魔法师一口斩断她的不安。

不安是语言,也就是咒文。即使不是具有真实力量的话语,语言还是有力量的。

「在剑术比赛前调整好就没问题。」

「知、知道了……!」

再过不久──前一场战斗就会结束吧。

走道尽头,从透出光芒的擂台的方向,传来盛大的欢呼声。

少年感觉到圃人少女在深呼吸。他轻拍她的背。

嗯。她点头。持枪的手抬起来,放下头盔的面罩。

「来,请上场。轮到您了。」

穿着只遮住重要部位的铠甲,肌肤直接暴露在外的女子看准时机呼唤她。

是战女神的神官。只用铠甲护住要害,其他部位自己就能守好的伟大战士们。

「祝您武运昌隆!」

「嗯,谢谢……!」

圃人少女做好觉悟回答,「喀嚓」一声扣好头盔,吐气。

「上吧!」

「好。」

少年魔法师回答,牵着缰绳让驴子走向前。骑士随着蹄声前进。

愈接近擂台,光芒就愈来愈大,愈来愈耀眼,最后,眼前染成一片白色──

「哇……!?」

震耳欲聋的欢呼宛如从天而降的豪雨,砸在少女的全身上。

然而,那绝非对她的欢迎。

观众的声音仅仅针对比赛。

没想到是这么矮的小丫头,未免太扫兴了。

八成会直接被打飞,若她幸运逃过一劫,希望可以撑久一点。

是这种──轻视圃人少女的一切,无情的冷漠心态带来的狂热。

「唔、啊……」

少女咬紧牙关,控制牙齿不要打颤。

然而……

──早知道别来了。

配不上这个地方。只会出糗而已。最好算了吧。

很久以前就听过无数次,自己一直反驳的话语,在脑中打转。

理应早就被自己抛诸脑后的声音,如今压在身上,即将把她压垮。

因为,看啊。

对手──站在擂台上那两条平行赛道对面的骑士。

厚重的铠甲。身下那匹应该也是军马。由于是马上枪术比赛,装饰品过多也很正常。

没错,连那些装饰都跟自己现在的模样大相迳庭。

除此之外,站在旁边的随从还打扮得如同一名贵族。

少女没听过纹章官,直到与她搭档的少年主动接下这个职位。

因此,面对真正的骑士和真正的纹章官,她不知所措。

「那个──这位是西方草原的骑士。父亲在与『死』的战斗中立下功勋,祖父是……」

那位纹章官打开卷轴,讷讷地介绍自己主人的来历。

啰啰嗦嗦追溯到上六代,啰啰嗦嗦的功绩。

圃人少女当然没心思听这些。她根本听不懂那个人在讲什么。

所以,周围观众的欢呼声平息下来,她怎么想都觉得原因在自己身上。

「真不像样。」

身旁的咕哝声害她吓得身体一颤。

是少年魔法师。

她喀嚓喀嚓晃着铁盔,转头望向他,少年说了句「你看好」,迈向前方。

不,不只一句。他念了三句「扩大」的咒文,圃人少女却没发现。

「此人乃!圃人村庄首屈一指的剑士!!!」

空气为之震动。

少年宏亮的声音有如雷鸣,传遍整个斗技场,刺进观众口中,让他们闭上嘴巴。

瞬间的静寂、沉默。少年魔法师使劲挥动手臂,彷佛一口气吸光现场的空气。

「启蒙导师乃自深山下的迷宫归来的伟大冒险者,圃人的大剑豪!」

他还记得啊。圃人少女在铁盔底下微微睁大眼睛。

她跟他提过一点过去的事。她不讨厌村庄,但愉快的回忆并不多。

她跟性格顽固又古怪的祖父学了剑术。所谓的训练,仅仅是挥木棒挥到喘不过气,昏倒在地为止。

全是从那里开始的。要是没跟祖父学剑,自己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

「日夜与剑为伍,经过千日锻炼、万日锤炼,成就一身精湛的武艺!」

所以,后面这句话害她忍不住笑出声。

我才没那么老。圃人少女嘀咕道。

仅此而已,紧绷的下巴就放松下来,呼吸传遍全身。

「她将以迅如闪电的速度,一枪贯穿敌人!请诸位明鉴!」

少年以优雅的动作鞠躬,片刻的沉默后,全场欢声雷动。

然而,那并不是为圃人少女献上的欢呼。

感觉有好戏看了。仅仅是这样的,自私的狂热及兴奋。

对于圃人少女而言,却有着巨大的差异。

「唉,你在哪里学到的……?」

少年魔法师吐出一口长气走回来,她用手甲抓住他的袖子,悄声询问。

「老爷爷教的。」是指师父吧。「他说身为魔法师,至少要学个吟诗作对。」

他咬牙切齿地说,最后又轻拍了一下她的背。

「看那边。别忘记我说过的话。」

「嗯、嗯……!」

圃人少女反覆深呼吸,牵着驴马的缰绳,操控坐骑前进。

赛场的土铺得平平整整,跟村里的比赛截然不同。

穿金戴银的骑士,得意地站在看起来显得遥不可及的对面。

不,是她自己觉得人家得意吧。不知道。不重要。

──没错,我的枪是闪电。

裁判用力挥旗。圃人少女踢向驴子的侧腹,加快速度。

「喝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

空气黏在身上,彷佛跳进水里,感觉时间的流速变慢了。

视野急遽缩小,眼中只看得见对手。

她抬起右臂。得把枪扣进环里。不对。对了。就是这里。不是这里。

──你听好。

少年在来到这里的途中,经常提醒她。

来到此处,他的叮咛终于从脑中的盒子蹦出来。

──威力是法则。由速度、重量、力道这三个要素构成。

还有传递。少年咕哝道,皱眉更正「是四个」。

──所谓的传递是三个点。支点、施力点、作用点。

──听不懂啦,太复杂了。

有些事再怎么认真听,还是无法理解。

──体格占下风的你绝对会居于劣势。力气也不大。这是事实。

──嗯。

少女懒洋洋地点头。敌我的体格差距,她很清楚。

「在上战场前耍小聪明计算有利与否,是胆小鬼会做的事」这句话闪过脑海。

然而,少年──他在指导自己取胜的方法。所以,她点头。所以,她聆听。

──可是,速度会由对手自己制造。代表剩下的问题就是传递。

──意思是?

──别落马。别从正面接招。拿稳枪,先击中正确的部位。

她感觉到长枪卡进了扣具,彷佛一切都咬合在一起。

圃人少女使劲让上半身倾向前方。被胸甲压扁的胸部,压得她喘不过气。

耳朵上方传来枪尖擦过铁盔的声音。木头的碎裂声。冲击。身体在摇晃。别管它。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咆哮着用力挥下长枪,将其刺出,如同熊熊燃烧的野火。

右手像敲中石壁似地颤抖、发麻,碎裂的枪尖朝四方飞散。

时间的流速一口气追上。

空气扑面而来,彷佛从水里跳出水面,又听得见声音了。

「呼、啊……」

圃人少女在密不通风的铁盔底下大口喘气,像只被拍上岸的鱼。

可是,没时间给她休息。血流畅通的大脑中,只有焦虑的情绪在逐渐膨胀。

「比剑……!」

她大吼一声,跳下自己的驴子。

沉重的甲胄害她身体歪向一边。不对,是因为喘不过气吧。不知道。

在她快要跌倒时,一只纤细的手臂急忙从旁边伸出来撑住她。

「调整,铠甲!肩膀,快点……!」

「冷静点。」

他脱下她的铁盔,一把抓下露眼帽。

「呼啊!」

风吹在汗水淋漓的滚烫脸颊及额头上,圃人少女吁出一大口气。

「我、我很冷静!可是时间……!」

「就叫你冷静点,看那边。」

「咦……?」

经他这么一说,她转过头,看见穿铠甲的骑士仰躺在地上。

不,不只他的人。铁盔在赛场上喀啦喀啦滚动。

纹章官着急地冲过去,用水泼他,不过──

「你好像一击就让他昏倒了。」

少年咧嘴一笑,圃人少女总算回过神来。

现在,她还注意到挤满斗技场的观众,视线通通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混乱、羞耻、兴奋、困惑。

各种情绪搅成一团,少年纤细却强而有力的手臂,抓住她的手高高举起。

被铠甲拘束住的肩膀灵活地转动,像作梦一样。抬头看见的是一整面的观众席。

「看啊,这正是圃人的突刺(Sting)!连暗黑蜘蛛都能葬送的一击!!」

这次,只为了献给少女的喝采响彻四方。

§

「哇……!赢了!赢了……!」

「嗯。」

女神官像小孩似地鼓掌称赞,哥布林杀手抱着胳膊,点了下头。

在如雷的掌声中,要说有哪里是例外,其中之一就是这个观众席吧。

跟一般观众的座位等级有些许差异,为贵族设置的类似包厢的空间。

女神官、妖精弓手(Elf)、柜台小姐,牧牛妹也是,打从一开始就在为自己的熟人祈祷胜利。

「没想到那两个孩子会参赛。」

他们长大了呢──妖精弓手拍着手说,哥布林杀手又点头「嗯」了声。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欧尔克博格就只会讲这个。」

(插图012)

「是吗?」

「就是。」

不过,不是坏事。妖精弓手天真地下达结论,眯细眼睛。

他是这名男子难得──其实也不难得?──关心的后辈之一。

虽然她不懂凡人(Hume)世界的名誉地位,在比赛中获胜,纯粹是好事吧。

──要欧尔克博格跟那孩子一样大声称赞,根本不可能。

倘若这位肮脏的冒险者突然开始吟诗,连上森人都会大吃一惊。

妖精弓手得出结论,注意力马上被其他事吸引过去。

她有一堆疑惑。例如──没错。

「听说要比三回合,她刚才击中铁盔,让对手落马,所以直接算赢对吧?」

例如众人正沉浸其中的这场马上枪术比赛的规则。

妖精弓手竖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询问旁边的壮汉。

「假如对手没落马,要怎么分胜负?」

「唔,森人小姐也看见长枪碎掉了。」

蜥蜴僧侣(Lizardman)慢慢抬起长脖子,语气饶有深意。

「看见了看见了。两根都碎成粉末。」

「长枪碎裂,代表攻击命中。因此,算长枪碎裂者一胜。」

只要不落马,就是长枪碎裂的那一方获胜。两根枪都碎掉,或者两根枪都没碎,则视为平手。

当然也会发生双方落马,或者交手三回合依然同分的情况──

「若较量枪术无法分出高下,后头还有比剑的回合。」

合法化的模拟战争,该有多尊贵啊!

他的尾巴缠上妖精弓手的脚,害她痒得躲了开来,点头说道:

「但那不是真正的长枪吧。就算是刻意做得容易碎掉,会不会太不堪一击了?」

「故意的。」矿人道士(Dwarf)说。「这样伤害才不会穿透铠甲。」

任何一位矿人,都对武器有着独到的见解。要是跟他们聊到酒和锻冶,别想看到矿人的嘴巴停下。

他说,长枪的冲击足以与枪匹敌。

他说,曾经有国王被长枪的碎片刺死。

「哦。」

妖精弓手对这些知识左耳进右耳出,瞥向身旁。

「难怪要穿那么厚的铠甲。我还以为凡人只会顾外表。」

「确实是鲜艳又华丽的铠甲。」

女神官一边回话,一边侧目望向穿着肮脏、廉价的铠甲与头盔的冒险者。

底下的赛场,少年正高高举起少女的手臂,男人双臂环胸,看着他满意地点头。

──差远了。

不能怪女神官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她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因为,她对于这个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是这位有点奇怪的冒险者,并无不满。

「就算落马,如果连马也一起倒下,会视为马的问题,而不是骑士失误,所以不会算输。」

无论如何,对手已经昏倒,比赛自然到此为止。

柜台小姐有点小心翼翼地简短补上一句。

没错,小心翼翼。这令牧牛妹心中浮现小小的疑惑。

昨晚他们好像一起出去散步了──

──不过,嗯。

想成现在不是自己的回合就好。牧牛妹得出结论。

毕竟,她一大早心情就很好。

难得来看比赛。难得在昨天买了新衣服。

她想着既然有这么难得的机会,便打扮了一番,而他看到的感想是「我认为……挺好看的」。

「你果然很高兴吧?」

更重要的是,他心满意足的模样,再值得高兴不过。

因此,她静静凑到他旁边,抬头看着铁盔。

「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听不懂她的意思。

这让牧牛妹莫名愉快,难以控制上扬的嘴角。

「那两个孩子赢了。」

是你的后辈吧?牧牛妹拿他没辙,索性直接告诉他。

「唔……」

他低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咕哝道:

「……是吗?是啊。」

自己大概在高兴。他点头。

一定不只是因为少年魔法师和圃人少女「赢了」。

在远离故乡的边境小镇接受训练时,还是平凡无奇的冒险者。

如今,他们见过世面,在王都的比赛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肯定在为那个事实高兴。

──明明你也是银等级。

牧牛妹不清楚冒险者的等级,但银等级应该绝不简单。

「对了,其他银等级的冒险者没来参加吗?用长枪的那位和用大剑的那位。」

「噢,他们对这种活动没什么兴趣──」

突然从旁边传来的柜台小姐的声音中断了。

不对,前一个人的声音,牧牛妹也没印象。

嗯?她疑惑地看过去,看见熟悉的地母神神官服。

所以,她瞬间以为那个问题是女神官提出的。事实却并非如此。

体型、发长,或者表情,都与女神官有几分相似的少女。

她跟牧牛妹四目相交,展露笑容,宛如从云间探出头的太阳。

「打扰了──!」

「殿、殿下……!?」

「『殿下』?」

柜台小姐恭敬地起身。牧牛妹微微歪头。

「您、您什么时候来的……!?那个,真是万分失礼──」

「啊,没关系没关系。这是私人行程,不如说偷跑出来的。」

王妹──虽然牧牛妹不知道她是王妹──大笑着甩手。

她眼中亮着淘气的光,往旁边望向跟她相貌相似的少女。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啊,是!」

女神官的笑容则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嗯。她们长得很像,但果然不一样。

尽管两位少女长得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认识其中一人,差异显而易见。

总而言之,女性成员增加了,变热闹是好事。

重点在于,在场没人会拒绝成为朋友的她。

蜥蜴僧侣缓缓挪开巨大的身躯,妖精弓手跟着移动,空出位置,她便钻了进来。

柜台小姐坐立不安地扭来扭去,矿人道士毫不介意,哈哈大笑。

「这位公主怎么啦?」(「『公主』?」牧牛妹歪过头。)「出来摸鱼?」

「是的,开会开得太久了……我忍不住溜出来。」

王妹吐出舌头微笑,看起来并没有反省的意思,柜台小姐按着腹部,扯出僵硬的笑容。

──咦?

女神官见状,稍微眨了下眼。

气色好差。不,不是柜台小姐。是王妹。

脸色苍白──跟疲劳不太一样。

「那个,您还好吗……?」

所以女神官发现的时候,下意识问出口。

后颈在隐隐作痛,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

「嗯,没事啦,没事。大概只是有点累。」

话虽如此,妖精弓手好像也在担心。

或者是身为地位相近的人,产生了共鸣。

她盯着王妹的脸,用像在训话的口吻说道:

「虽说凡人寿命短,何必那么赶时间?」

「如果其他人能用跟森人(Elf)一样的标准想事情就好了。」

啊哈哈。王妹笑着说,身体突然剧烈倾斜。

啊。才刚这么想,纤细的身躯就倒了下来。

「哇……!?」

「喂、喂……!?」

动作迅速。这种时候,灵活的上森人总令人瞠目结舌。

妖精弓手纤细的手臂,赶在女神官伸出手之前用与外表不符的力气抱住王妹。

全身无力的王妹已经脸色发青,呼吸也──虚弱无力。

「糟糕,她还在发烧。」

「殿下……!?」

柜台小姐忍不住惊呼。牧牛妹也站了起来。状况怎么看都不对劲。

对称谓的疑惑,已经被她抛到脑后。

牧牛妹迅速跪到旁边,将手伸向少女的领口。

「总之先松开衣服!还要做什么!?」

「喝的──有水对吧!帮她擦汗──」

妖精弓手扶着王妹的期间,其他少女俐落地照顾她。

「请叫医生过来!」

女神官对呆呆看着这一幕的柜台小姐呐喊。

「我的治愈神迹治不了病……!」

「啊,好的。我明白了……!」

柜台小姐猛然回神,哥布林杀手制止她行动,低声说道:

「那我也去。」

他敏捷地起身,果断卸下盾牌及杂物袋,减轻身上的重量。

「帮忙带路。还有,叫该叫的人过来。我不清楚。」

柜台小姐不可能察觉不到,他冷淡的发言有什么意思。

她马上动起聪明的脑袋,怀着谢意回答:「知道了。」

──没事。我很冷静……我做得到。

看见柜台小姐点头,哥布林杀手也跟着颔首,铁盔转向一旁。

「抱歉,这边能拜托你们吗?」

「客气啥。」

矿人道士回答,蜥蜴僧侣也晃着长脖子,已经从椅子上起身。

不,不只是站起来。

矿人道士手中抱着触媒袋,蜥蜴僧侣将爪子长齐的四肢伸展开来。

正因为他们考虑到了昏倒的对象是谁,动作才如此迅速──确实地掌握主导权。

「就说她是被观众撞到吧。」

「是啊,对女士来说,似乎有点太过刺激。」

他们刻意一本正经地说。柜台小姐满心感谢,轻轻点头致意。

「好了,快去呗。状况不太妙吧。」

柜台小姐还来不及回答对她挥手的矿人道士,身体就飘到空中。

「哇……!?」

「走。」声音来自她的侧腹附近。她因此发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

「带路。」

「咦,啊,哇……!?」

之后是一转眼的事。飞奔到斗技场的走廊上,拼命狂奔。被人扛着。

──这样别人会以为我才是患者吧……?

混乱、焦急、羞耻。一团混乱的脑袋,忽然闪过这个想法。

即使如此,她仍旧没有忘记最后看见的画面。

女神官看见王妹殿下的胸口,颤抖着喃喃自语。

「这个,烙印是──」

四方世界满地都是冒险的种子。

那么,有冒险的地方就有冒险者,也是四方世界的真理。

§

「不太乐观。」

用迅如「转移」的速度赶到的美男子,语气再冷静不过。

一行人从以医务室来说稍嫌豪华,供王妹休息的房间移动到贵宾室。

柜台小姐面色凝重,牧牛妹似乎以为对方单纯只是个身分高贵的人。

她的反应恐怕才是正常的,但女神官以前也见过这名男子。

──不如说,见到国王或王妃……

这是第三、第四次了。

森人王妃、北方的女主人,再加上马人(Kentauros)公主,多多少少会习惯。

──竟然觉得习惯了!

她为自己厚脸皮的想法露出笑容,不过,她当然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认为不是一般的疾病。」

女神官平坦的臀部坐在完全坐不习惯的柔软长椅上,微微起身。

「我看过某位贵族千金身上有同样的印记。那个烙印恐怕是──」

「诅咒。」年轻国王接在她后面说道,点头。「没错吧。」

是的。女神官默默点头,瞄了伙伴们一眼。

有人抱着胳膊站在墙边,有人坐在长椅上,每个人姿势都不一样。

身为头目的肮脏男子一语不发,看起来只是杵在那里。

自己不知何时变成负责交涉的那个人,女神官非常难为情。

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她很高兴伙伴愿意将这个重责大任托付给自己,同时也觉得不安又寂寞。

自己那面不久后会升级成绿宝石的识别牌,会不会只是虚有其表的不安。

然而,不能出任何差错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她也知道这叫自我中心。

因为,现在受到诅咒的──是她宝贵的朋友。

「其实,我不是毫无头绪。」

一国之君 召集勇者 如是说道。

宛如这首打油诗,年轻国王盯着冒险者们,语气严肃。

「我还是冒险者的时候,身为不死之王的吸血鬼,在王都为非作歹。」

据说,不愿跟随不死之王的生物,通通下场凄惨。

「据点在哪。」

国王怀着怀念、悔恨、堪称无情的冷静心情,用手指轻敲地面。

「王都地底有个古代的魔穴。曾经封印住,不过封印正在逐渐减弱。」

那是在之前的──不,过去的「死亡迷宫」之战上演的传说中的一幕。

伟大的六英雄(All Stars)在迷宫深渊讨伐魔神王的同一时间。

年轻王子及其同伴消灭了支配魔穴的魔神──不死之王,拯救王都,成为国王。

而他率领的军队,抵挡住了死灵大军(Army of Darkness)。

年轻的女神官已经没有记忆,但那是众人耳熟能详,足以写成叙事诗传颂的功勋之一。

「那,只要潜入那个魔穴,重新封印住它,诅咒也会解除啰?」

妖精弓手美丽的声音自然地加入对话。

不晓得是同为王族让她不懂得毕恭毕敬,还是上森人高贵的气度,抑或是她天生善于交际。

也可能包含了所有的因素,她的语气彷佛在跟朋友聊天。

女神官看到柜台小姐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国王却并未放在心上,摇头说道:

「对了一半,目的地不是魔穴。封印的核心在其他地方。」

「请看地图。」

──哇。

在她出声前,女神官都没发现有一名银发侍女待在国王旁边。

存在感薄弱得如同影子,让人联想到妖精。

没错,跟妖精弓手这位上森人有几分相似,宛如一阵风的可爱少女就站在那里。

总之。

于桌上摊开的羊皮纸上,画着老旧的地图。

看见国王指向的地方,女神官也做出「啊」的嘴型。

「这座山上有地母神的古老祠堂。那里的地母神法杖,正是封印的核心。」

「我有听过。」女神官点头,声音在颤抖。「还以为它不见了──」

「对外这样说比较方便。」

地母神法杖是能够展开结界阻挡邪恶之物的神器之一。

国王轻描淡写、光明正大地说出失落神器的下落。

──不。

地母神寺院的高层,肯定早就知道了。

纯粹是自己这个小神官不知情──

「但有个问题。混沌势力好像入侵这座祠堂了。」

侍女好像轻轻撞了国王一下,是错觉吧。

因为国王面不改色,冷静地继续说明。

「我派去侦察的人说,在那座祠堂看见了小鬼……」

「那还真奇怪。」

蜥蜴僧侣缓缓抬起长脖子,像只从长眠中醒来的龙。

「守护王都的关键,竟落入了混沌手中?」

「别这么说。」

听见他直接的感想,国王的表情放松了些。

「不仅要举办比赛,内部还有人一天到晚在惹事。我们忙不过来。」

「哎,无论何处,铁锤和烧瓶都是有限的。」

矿人道士捻着胡须点头,装得有模有样。不仅如此,他还当着国王的面拿起腰间的酒壶舔了一口。

柜台小姐八成吓得都快没命了,国王却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能从矿人手中抢走酒的,只有矿人之王,或者尊贵的上古森人妻子。

「总之,把地母神的杖拿回来就行了吧。」

妖精弓手一副「我大概明白了」的态度,摇晃长耳,挺起平坦的胸膛。

她无视矿人道士怀疑「你真的明白吗」的视线,站到女神官那边。

「这个任务正适合你!」

「是……这样吗?」

「没错!」

妖精弓手语气激动,鼓励不安的女神官。然而──

「不。」国王话讲得吞吞吐吐,这还是第一次。

他闭上眼睛,低声吸气、吐气,用平静的语气接着说:

「我想请她留下。」

咦──女神官困惑地眨眨眼,这时,国王脸上的踌躇已经烟消云散。

「有几个原因……卿之前也帮过我很大的忙。」

国王的视线落在一名男子身上。

站在墙边无所事事,穿戴廉价铁盔及肮脏皮甲的男子。

「酿成骚动就中了敌人的下怀。所以,不能派金等级解决祠堂的问题。」

因为。

「……哥布林吗?」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生气,冰冷得不像人声。没错,国王回答。

「小鬼栖息在深山的祠堂中,为此派出金等级的冒险者。这样等于是在昭告天下事情另有蹊跷。」

不过。

不过,可是。

「卿另当别论。我想委托卿将占据这座祠堂的小鬼──」

「请、请等一下……!」

柜台小姐站起身,用颤抖着的声音说道。

她脸色苍白,冷汗直流,身体因恐惧及紧张抽搐着。

「打、打断您说话……深感惶恐……我、我是,负责处理他的委托的,公会职员。」

她声音拔尖,语气紧张。喉咙发出微弱的抽气声。呼吸困难。

「所以,那个,那样的,委托…………我不方便──」

介绍给他。这句话,她怎么样都说不出口。

因为,是啊。

他正以银等级冒险者的身分,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向前方。

花了好几年,她一直看着这段过程。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要从这里开始。

现在竟然又要回去当剿灭哥布林的专家,一直派他去剿灭小鬼。

──不希望他走回头路。

因为,他是优秀的银等级冒险者。

──可是。

可是,正因如此,柜台小姐也知道别无他法。

还有谁能去?在场的,除了他以外的五位──不对,四位银等级吗?

也不是不行。但这可是国王亲自下达的饬令。这样等于是在叫他拒绝。

不会留下正式的纪录。不过,正因为不会留下,才会成为污点。

更重要的是,在屠杀小鬼这方面,除了他以外,还有谁──

「无妨。」

低沉的声音。

「咦──?」

「我说,无妨。」

我不介意。他简短咕哝道。含糊不清的声音,从铁盔底下传来。

为什么?柜台小姐没有问出口。

他却隔着铁盔的面罩看着她,点头。

「以前,」他停顿了一下。「受过关照。」

柜台小姐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在指哪件事。

很快地,她便想起数年前,一大群小鬼引起的骚动。

他束手无策的那个时候,是她灵机一动想到了办法。

她从未想过要让他感谢自己或卖他人情。

「别、别这么说。我没有……!」

那个意思。这句话同样没说出口。

因为他站了起来,像要保护柜台小姐似地走到前方,面对国王。

「既然是哥布林,由我去吧。」

「……卿愿意接受这件委托吗?」

「对。」

他──他终于有种每个齿轮都咬合在一起的感觉。

──到头来,自己就是个异类(Outsider)。

来到王都,参加祭典,观看比赛,确实有兴奋的时候。

但他同时也觉得那里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只有这种时候,才轮得到自己出马。

而轮不到他出马,是一件好事。

──不过,无妨。

他判断这样就好,一路走来。

收拾眼前的小鬼,继续前进。这样就好。

这样自己就能得到足够的回报。

「虽然我一头雾水。」

青梅竹马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八成搞不清楚状况。他也一样。

政事、国家、国王。他都不甚瞭解。

可是,有人需要自己。既然如此,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你要去冒险……对吧。」

「不。」

他慢慢摇头。

这不是冒险。

「是剿灭哥布林。」

因此,人们这么称呼他。

──专杀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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