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者是垃圾(Trash)。
一名男子背对着撼动斗技场的盛大欢呼,走在斗士使用的地下通道上。
随从不知不觉不见了,马也不在,他连甲胄都脱不掉。
骨头碎裂的肩膀又重又烫,每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左手垂在身侧。
任谁来看都是输得体无完肤的败者。不过──
──竟然放着那种没规矩的家伙恣意妄为,国王到底在想什么?
男子脑中没有败者对胜者高贵的敬意,而是污蔑及憎恶。
不,归根究柢。
单凭武技竞争乃极度野蛮的行为。根本是在歧视弱者。
要是其他国家知道我国如此野蛮,后果会是如何?光在脑中想像,男子就忍不住颤抖。
别国更加文明、开明。不能放任这个国家堕落下去。
听说东方的草原、沙漠的国家、北方的冻土,都没有冒险者。
我国也必须成为一个进步的国家。
一切都只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可是。
大赛却以这种放纵又颓废至极的形式揭开序幕。
本以为王妹能成为通往更加美好的未来的基础,她却依然蒙昧无知。
还使用武器,对混沌势力挑起斗争,背离和平。
这副德行实在无法创造更美好、更强大的世界。
──果然该宣扬我的意志给贫穷无知的人知道……
民众思虑不周,才会轻易受骗。想传达真实与正义相当困难。
世界的黑暗处有数不清的阴谋及策略在盘踞,必须由知情的自己加以导正。
不管怎样,得先除掉那个国王──
「──……?」
这时,男子终于察觉到异状。
──好安静。
走道上没有半个人。只有他一个。孤单地伫立于此的自己。
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比赛期间──就算受到怪物的袭击,不如说正因为受到怪物的袭击,总该看到士兵或其他人。
再说,从魔穴涌出的怪物,八成就是从这条走道入侵的。
但看这情况──
「看卿这个态度,好像并没有干脆地认输啊。」
「…………!?」
听见声音──男子才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
悠然站在前方,彷佛要挡住他的去路的──是一名骑士。
银发侍女如影随形地待在旁边。
男子停下脚步。声音卡住了一瞬间。他没有放在心上,接着大骂:
「你这家伙是谁?这里只有相关人士才能进入……!」
看见对方像要炫耀似地带着一个小女孩,男子的厌恶感不受控制地反映在语气上。
「而且你好歹是骑士,竟然带着淑女在战场上走动,实在丢脸。」
「喂喂喂,身为举办方,总该掌握选手的详细资料吧。」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就是相关人士。」骑士似乎在笑。「我是选手。」
他观察骑士的装扮,并未察觉到银发侍女彷佛要刺杀他的视线。
然后想到了。
有几位参加比赛的骑士,因为各种原因不便公开家名。
跟戴着交易神圣印的少女们站在一起──没错,记得这位骑士也在场。
啊啊,看呐,那闪亮夺目的装备。
在黑暗中仍能绽放耀眼白光的铠甲、盾牌、头盔、护手,以及腰间那把剑。
治愈加护、破邪之光、不冻的守护、原初之火、涡旋之风。
浑身装备令人瞠目结舌的魔法武具,其名为──
「金刚石骑士(Knight of Diamond)……!」
那只不过是某种传说,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的故事、童话,应该是这样才对。
最近几年迅速在市井之民口中扩散开来的、单纯的幻想,应该是这样才对。
隐藏相貌,在黑暗中讨伐邪恶的都市骑士(Street Knight)。
然而,那位金刚石骑士如今就站在男子面前。
──荒谬的名字……!
什么金刚石啊,自诩为金刚石,未免太厚颜无耻。
再说,他看到黑心商人、贵族、邪教徒就会杀无赦的话,不就跟杀人鬼一样吗?
国王放着这家伙不管,正是他无能的证据!
「……杀人鬼。竟敢像那样高高在上地制裁他人,你以为你是正义的化身吗?我是不会承认的。」
「若我是恶人那也无妨,不过该在允许我参赛前说吧。」
面对男子的指责,金刚石骑士却回以冷淡的失笑。
「现在的问题是卿。」
「什么……?」
莫非你要对我动手?男子脸色大变。不是出于紧张,是嘲笑。
那不正是金刚石骑士身为恶徒的证据吗?
不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男子正想开口谴责金刚石骑士的所作所为──
「关于卿的所作所为,详情送到了水之都。我请大主教下达判断。」
一封信堵住了他的嘴。
「整个过程好像经历了一番波折。疑似有许多不便公开的事,受到各种阻碍。」
金刚石骑士拿着一封信。
男子不知道那封信送到他手中的经过。
送信的期间有几个人送命、展开了什么样的冒险──
完成任务的密探究竟是什么人?讨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变换几次样貌,无论迎接几次死亡,都爱着同一种酒,使用同一种武器,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男人。
那位俊俏男子任务从未失败,成果确实存在于此。
不过,那种暗斗、搬弄权术之事,与这名男子无缘。
会去做那种事的,全是干过亏心事的邪恶之徒。
「我收到的回应是,这件事跟教义和神殿的意向无关,是卿一个人的独断专行。」
「竟然相信那种人说的话。她可是被小鬼袭击过,心灵受创的可怜女子!」
又来了。金刚石骑士又想拿女性当挡箭牌。
真是令人鄙视的家伙。这样哪称得上骑士。男子的舌头灵活地动作。
「其他人看她无法下达正确的判断,把她拱上高位,她不就是律法神殿的人的傀儡吗?」
「卿似乎挺喜欢揭开别人的疮疤。」
「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句反驳使男人听见血气上涌的声音。
他连左肩的疼痛都抛在脑后,激动地大吼,口沫横飞。
「我只是认为人们不该被『立下功绩就是英雄』这个过时的观念束缚住──」
「当然,诸神的教义应该要不断更新,但这不是该由卿一个人决定的吧。」
再说,至高神的正义并非排斥邪恶,而是持续探求善恶为何物。
「告诉我一件事。」
他却将消灭邪恶视为正义,既然如此──
「你到底受到哪位神明的启示?」
咻。不通风的走道不晓得从哪吹来一阵风。
那阵风带来刀刃般的寒意,从骑士、侍女、男子之间穿过,凭空消散。
只剩下苦涩的灰烬味──隐约弥漫于空中。
「什么──」
──这个骑士到底是怎样……一直胡说八道!
男子没发现自己的手伸向腰间的剑,眼里燃起憎恶的怒火。
什么金刚石骑士啊。真没想到这个不听话的家伙会被授予金马刺。
那身装备肯定也是在哪个战场上抢来的。
「你没资格对我做的事说三道四!你到底──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问我是什么人吗?」骑士──金刚石骑士似乎笑了。「真巧,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
「……什么……?」
「卿的发言宛如视情况变更路线的刀刃。没有道理可循。」
侍女闻言,无奈地摇头。
她用冷澈如冰的双眼凝视男子,咕哝道:「你都知道还陪他讲那么多。」
他对那个表情、那个动作有印象。
情报在脑中组合成他想看见的形状,发出声音连接在一起。
「原来如此,你是国王的走狗!」
她是国王的侍女。
这正是国王和金刚石骑士勾结的重要证据。男子露出得意的笑容。
多么愚蠢啊。这个证据足够把国王拖下王座了。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
握住剑柄的手涌起力量。还不能拔剑。需要有个正当理由对他动武。
不过,正当理由照理说是有的。因为那家伙看不起他。
我憎恨的对象、厌恶的对象,不可能不是邪恶之人。
「想贬低我也没用!我一定会揭发你们干的好事,让你们受到制裁……!」
没有回答。
金刚石骑士稍微推起铁盔的面罩,代替回答。
「卿忘记朕长什么样子了吗?」
「──!?!?!?」
下一刻,男子扑向金刚石骑士。
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咆哮,右手握紧剑,高高举起。
连那把剑已经有一半被砍飞了都没发现。
目光狰狞、龇牙咧嘴,享受蹂躏对手的表情,根本不是人类。
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人类,仅仅是一只听信外神诱惑的秽者。
「嘎、叽啊啊啊!!」
「话先说在前头,理由不是卿一直反对朕的政策。」
结果理所当然。
「是因为卿对朕的妹妹出手了。」
那种东西敌不过金刚石骑士。
缠绕真空刀刃的宝剑轻易砍断秽者的脑袋,造成致命一击。
男子的视野于空中转了一圈,在地上弹了一、两次──动作戛然而止。
银发侍女迅速朝失去魂魄后仍旧在地面蠕动的身体挥下短剑。
因为这种生物,连让他死得光荣的必要都没有。
「……所以,」
一次、两次。她用短剑精准刺穿、凿烂心脏后,起身说道。
侍女服上一滴血都没沾到,依然是潇洒清秀的完美随从。
「就安排成他在比赛上受伤,治疗后的恢复情况不理想,伤重身亡?」
「这样会毁了那位少女的胜利。」
「那怎么办?」
「怎么?你不知道吗?」
金刚石骑士甩掉宝剑上的血,威风凛凛地将其收入剑鞘。
跟在这座王都与不死之王对峙时并无二异──明明过了那么多年。
「他以前就得了胃病,想在参加完这场比赛后隐居,将继承权让给亲人。」
「那就这样。」
银发侍女对这件事没有更多的兴趣,只要不会造成问题就好。
反正到时辛苦的是红发枢机主教,不是自己。
而且──
与邪教勾结,妨碍比赛举办,企图在王都掀起恐怖主义(Terror)的浪潮。
不仅如此,为达目的──不是因为她是王族!──那男人还想诅咒那女孩。
少女心中没有任何的慈悲可以施舍给这种人。
──可是,没办法。
政治虽然麻烦到不行,公私还是要分明。正因如此才能成立。
因为个人喜好、看对方不顺眼,索性杀光所有人──
──不就跟这家伙一样吗?
「……唉,当冒险者搞不好还比较轻松。」
她碎碎念了句,金刚石骑士坚硬的手甲的重量,从银发上传来。
她不希望头发被揉乱,也不会这么简单就被唬弄过去。
侍女摆出比平常更不开心的表情,噘起嘴巴──
「……我要离开一下,去处理这家伙的事。」
却没有拨开头上的手,而是将自己的手覆盖在其上。
「你别拿出实力啊。」
「为何?」
「你把从魔穴涌出的魔神──」
她望向连尸体都融进灵素里消失不见,平凡无奇的走道。
「都一网打尽了,还不满足吗?」
「但这个机会可不常有。」
这位骑士大人却是这副德行。
他咧嘴一笑,语气轻描淡写,跟想去龙穴时一样。
「毕竟对手可是深得交易神的恩宠,带着一把铁枪的绿衣少女。」
「不是带着圣剑的勇者吗?」
「怎么可能。」
金刚石骑士对银发少女的嘲讽置若罔闻。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这么辛苦。
「唉……」
银发侍女露出无奈的浅笑,金刚石骑士用手指轻轻梳理她的头发,迈步而出。
斗技场的混乱平息了。既然如此,比赛很快就会继续举办,也必须继续举办。
因此中止比赛,岂不是正中敌人的下怀?
没道理向烧尽一切的死灰之神、邪神之流屈服。
因为,那个邪神只是在打着正义的旗帜放火,或是为了放火才举起正义的旗帜。
──真正和平的世界,必须是每个人都能发自内心展露笑容的世界。
离开前,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沦为没有生命的肉块的男子。
──希望这个可悲男人的灵魂,能如他所愿平等受到制裁。
……金刚石骑士如此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