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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3章 重取

幼时的体验往往会逐渐淡去。除了印象较为深刻的事以外,记忆会越来越模糊,从脑海中融化消失。听当时在身边亲眼见证的爸妈提起自己孩提时代的趣事时,我常会感到诧异:真的发生过这种事吗?当然,也有些人从小就记性好,不过我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

模糊不清的孩提时代,回想起来,几乎都是和梦境一样朦胧的回忆。不过,有件事我至今仍旧记得一清二楚,纵使想忘也忘不掉。事隔十年,依然牢记在脑海中,应该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影响甚钜之故吧!

事情是发生在我六岁的时候。想当然耳,当时的我是个年幼无知、随处可见的平凡小女孩。自从奶奶替我买了小学用的书包以后,我便自以为长大了些,妈妈常一脸怀念地说我在幼稚园毕业典礼结束后的两个星期间,几乎每天都会从壁橱里拿出书包来背,让她伤透脑筋。听说当时的我总是背著书包照镜子,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我自己倒是不记得这些事了。

某一天,我居然想背著书包悄悄溜出家门,因为我想尽快体验上小学的滋味。不过,被妈妈发现了,不许我出门。我的年纪还小,没有人陪同照看,是不能出去玩的,当时爸妈如此规定。

想出门的话,要有人陪才行。

妈妈是这么说的,可是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我有个大我四岁的姐姐。姐姐可以独自外出,每天都和朋友四处游玩,看起来好开心,教我羡慕不已,只想快点追上她。这是小孩常见的不满。我还记得因为情绪爆发而和妈妈闹脾气,结果被骂了一顿。

我嚎啕大哭,之后妈妈和我约定,等我上了小学以后,就可以独自外出。一听到这句话,我立刻破涕为笑。当时妈妈又加了许多条件,像是不能到太远的地方去、一定要告知去哪里、五点前必须回来等等,满怀期待的我根本没把话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四月怎么不快点到呢?这样我就可以背著书包在外头阔步了。

对于年幼的我而言,书包是成长的证明。再一个星期、再五天、再三天,屈指算数等待的日子。终于到了入学典礼那一天,一大早醒来,我便高兴得活蹦乱跳。

从此以后,我每天早上都背著书包,和读同一所小学的姐姐或住在附近的小孩一起上学。光是这样,我就很开心了。不过,人心是会变的,尤其是小孩变得更快。书包的新鲜感在过了一个月后便消失殆尽。哎,这也怪不得我,毕竟周围的人都有一模一样的书包。

不久后,我在学校里交到了同龄的新朋友,常约好放学后去她家玩,每次一回到家,我就把从前视若珍宝的书包扔在玄关,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家门。独自在外头走动的感觉很新鲜,也很开心,和朋友一起玩耍很快乐。对于这样的日子,我感到心满意足。我一直严守和妈妈的约定,因为我知道若是打破约定,以后妈妈就会管得更加严格。

这就是我的孩提时代。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行为似乎有点男孩子气。

而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我去找朋友玩,之后独自踏上归途。距离和妈妈约定的门禁五点还有好一段时间。当时太阳明明还高挂空中,不知何故,晚霞却已经染红了天空。在记忆中,当时的景色虽美,却带有一种朦胧的寂寥感。街上几乎没有人,一片宁静。

路上有座公园,我恰巧路过那边。这座公园离我家不远,溜滑梯、秋千、沙地、运动器材等游乐器材一应俱全。我的视线停驻在体育课刚开始教的单杠之上,大中小尺寸都有。

这个地区每到傍晚,就会播放乖孩子快回家的广播。从现在的位置,就算听到广播以后再回家,也赶得上门禁。时间还很充裕,我打算练习一下单杠,便走进了公园。如果学会不倒翁旋转,大家就会对我另眼相看。这招班上只有几个人会,我偷偷地练习,等学会了以后,朋友一定都会大吃一惊吧!

公园里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我走向最矮的单杠,双手搭住,一口气撑起身子,悬在半空中。那一天,我穿着蕾丝缎带洋装。这是我心爱的洋装,不久前吵着爸爸买下的,虽然不适合运动,但当时的我完全不在意。

不倒翁旋转是用手抱住膝盖后侧,用肚子和大腿夹住单杠,靠着反作用力旋转的招式。我练习了一会儿,可是并不顺利,每次都在转完一圈之前就失速停住。我知道原因,是因为我的冲力不够。

试了好几次,全都以失败收场,我只好放弃,转身离开单杠,打算回家。

然而,我突然灵光一闪,停下脚步,再度转向单杠。

我大步助跑,跳上了单杠,增加自己的冲力。

而我轻轻松松地转了一圈。不倒翁旋转成功了。我很开心,打算再试一次,跳下单杠,却在这时候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洋装腰间的缎带在我旋转时缠住了单杠,而我没有发现就下了地面。「啪!」地一声,果不其然,洋装的布料跟着被用力拉扯的缎带一起破裂了。

高昂的情绪一瞬间萎靡下来。这是刚买的衣服,糟了,会挨妈妈的骂。对于年幼的我而言,这是最可怕的事。

有好一阵子,我只是茫然呆立于单杠前,看着脚边。怎么办?我束手无策。太阳降低了高度,我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突然,另一道影子和我的影子重叠了。

抬起头来一看,不知几时间,有个人站在附近。

那是个身穿黑西装、头戴圆顶硬礼帽的陌生男人。我看不出他的年龄,看起来像是三十几岁,但若说他已经五十好几,我也相信。「你是谁?」我开口询问。

「我是重取。」

身穿黑西装的男人对我说道。重取是什么?他的名字吗?

「我是重取。」

我愣在原地,男人反复说道。他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眼睛外凸,没长胡子。他长得比还是小孩的我高,我必须抬头仰望才能看清他的面貌。

「你是谁?」

男人面无表情地询问。我说自己叫做葵,说完以后才开始烦恼是否该把名字告诉陌生人,记得老师叮咛过不能这么做。不过,对方都先报上自己的名字了,应该没关系吧。小孩特有的草率心态让我很快地释怀了。

「你有困难吗?」

我默默地点头,告知洋装破了,不想挨骂的事。

「你想要新洋装吗?」

对方继续问话。我并不是想要新洋装,只是想补好破裂的部分而已。

「新洋装没有破。」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穿了不一样的洋装,就会被爸妈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再说,喜新厌旧也不好,要好好爱惜现有的东西才对。

我现学现卖,对男人搬出平时爸妈和学校老师教导的道理。

「你想要同样的衣服吗?」

同样的衣服倒是可以。我忘了自己刚刚才说过的话,肯定了对方的问题。我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就是别让爸妈发现。

「那就可以交易了。」

「交易?」

「我给你同样的衣服,十年后还我,不加利息。」

「利息?」

这些都是我当时还没有听过的字眼。男人做了一番说明,我只听懂了他借我衣服,我只要在十年后归还即可。换句话说,这是个约定。

「要交易吗?」

「要。」

我未经深思就答应了,完全没察觉一个大人对着小孩进行这种一本正经的谈话有多么古怪。

「好。」

男人迅速地点头,弹了下手指,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同时,我的身体有种衣物摩擦的感觉。我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破裂的洋装布料,因为缎带拉扯而形成的破洞愈合了。

「不会吧!」

我发出了惊叫声。我想,应该不是破掉的部分补好了,而是像对方说的那样,我身上的衣服在一瞬间变成了同样款式的新洋装。最好的证据是,我从早上穿到现在而沾上的污渍和皱褶都不见了。

我仰望眼前的男人,以为他是魔法师。

「叔叔,你是谁?在做什么?」

「我是重取,来讨债的。向那个男人。」

黑西装男人——重取指着公园入口,同时,正好有个牵着狗散步的微胖男人经过,仿佛重取早就知道他会来似的。

微胖男人走进了公园,大概是散步路线吧。他手戴金表,脸戴墨镜,拉着系在狗项圈上的牵绳,走到了秋千支架旁,停下脚步。狗立刻凑过鼻子闻了闻支架,而重取走上前去。我在单杠旁边看着他们。

「你好。」

男人察觉了重取,举起手掌。他们似乎认识,重取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开始交谈,看起来像是在闲聊。刚才重取说的「讨债」是什么意思?我歪头纳闷。

「你似乎过得很好。」

「你也是。」

有别于和我说话的时候,重取的表情笑盈盈的,声音好像也柔和了些。我一面暗自诧异,一面静观发展,只见现场的气氛因为下一句话而改变了。

「那么……已经过了十年,请你把借走的还来吧。」

重取再次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声音也变得毫无抑扬顿挫。微胖男人愣了约五秒钟,随即脸色发青,加强了语气:「你在说什么?」

「三年前和七年前,我已经警告过你了。给你的东西是——」

面对淡然说明的重取,微胖男人显然动摇了,强硬地说道:「我不认识你,快滚!」

「嗯,也好,那我就自己拿走了。虽然不太够,但能还多少是多少。拿哪里应该都一样吧!」

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把对方的话听进去,只见重取将微胖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就和处置我的洋装时一样,弹了下手指。

微胖男人消失了。

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他当场消灭了。不过,他的衣物还在,衬衫、长裤与皮带散落一地,手表和墨镜也一样,球鞋的鞋尖整整齐齐地指着同一个方向,看起来十分诡异。

我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靠近,确认发生了什么事。微胖男人的衬衫微微隆起,染成了红色,鲜艳的粉红色物体从缝隙间露出来,映入我的眼帘。我在保健室的海报上看过相似的东西,是人类肚子里的内脏。海报上的是健康的粉红色内脏和不健康的浊黑色内脏比较图。

失去饲主的狗困惑地在原地打转。重取一脚踩住在地上拖曳的牵绳,拾了起来。

「哎呀,我估错了。非但没有不够,还多出了一些。」

重取喃喃自语,转向了我。我绷紧了身体。

「十年后你也要还,知道了吧?」

「我不要了,现在就还你……」

闻言,我抖着声音回答,吓得想归还洋装。我好后悔自己和他做了那个约定。

「不行。」

「为什么?」

「我要的是人类的身体,所以要用人类的身体来还。」

影子阴森森地拉长了。我隐约明白了重取的意思,就和刚才那个微胖男人的下场一样。一想到我也会被消灭,眼泪就夺眶而出。

「三年后和七年后,我会来提醒你别忘了交易。我是重取,好好记住。」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根本不敢直视对方的脸。

时间到了,乖孩子快回家的广播响起,广播词随着旋律传来。

该回家了。

我全力狂奔,逃也似地离开了公园。我只想快点回家,缓和心头的不安。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平安到家以后,我不敢向爸妈说这件事,吃过晚餐、洗完澡,就立刻钻进了被窝。没有人发现我的洋装变成新的。虽然脑子里尽是公园里发生的事,但疲惫不堪的我还是马上睡着了。

隔天,无精打采的我依然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甚至有些怀疑昨天发生的事究竟是真是假。说来天真,过了一晚,我开始觉得那说不定只是一场梦。

不过,小孩的肤浅想法马上就被否定了。

几天后,上学前的我正在吃吐司,在我面前看报的妈妈满脸不安地叹了口气,似乎是因为我们居住的地区有人失踪。失踪的是一名富裕的男性,傍晚出门遛狗之后就没再回来了。是不是为了钱啊?真可怕——妈妈喃喃说道。

听了这件事,我确信了。失踪的就是那天带着狗去公园的微胖男人。

重取并不是梦里的人。怎么办?我该怎么做?

约定的是十年后。对于年幼的我而言,是完全无法想像的漫长岁月。

恐惧与不安,后悔与苦恼。从今以后,我必须将秘密藏在心里生活。

自从发生公园那件事以来,我对于傍晚独自外出怀有强烈的恐惧感,变得常窝在家里玩。就算要去朋友家玩,也会拜托妈妈接送,和从前每天都在外头玩到门禁时间将近才回来的日子落差极大。每当我走在外头,总会忍不住想像重取再次出现于眼前的情景,心头七上八下。周围的人有的担心我,也有的说女孩子这样刚刚好。我并未告诉任何人自己恐惧的理由,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

不安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不过,随着岁月流逝,这种不安逐渐缓和了。

遇见重取之后又过了三年,我九岁了,升上了小学四年级。

当时的我性格并不积极,在班上女生之中算是比较文静的。或许是遇见重取影响了我的人格形成,又或许是我天生就是这种性情。是遗传?还是环境使然?我不知道。

虽然我文静,不代表我就是个圣人君子,或是特别与众不同。我同样视换座位为大事,会和大家一起看同学偷偷带来学校的时尚杂志,想要智能型手机,对偶像感兴趣,朋友也不算少。

当时的我渐渐了解世间的常识,知道现实生活中不会轻易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不过,我有时也会想:那三年前在公园里发生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只可惜我没有足够的线索或提示来找出答案。我也想过那会不会只是个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可是失踪的微胖男人至今仍未找到,我的疑惑始终没有解开。当时穿的蕾丝缎带洋装早就已经尺寸不合,被妈妈拿去送给熟人了。

某一天,班导宣布下次工艺课会用到树枝,要求我们事先备好材料。

同班的朋友邀我一起去玩,顺便找树枝。邀我的是叫做百合的女生,她是在四年级的学期初转学过来的,还不到两个月,就和我成了好朋友。

百合是个敏锐的人,很懂我的心思。在教室里,我觉得开心的时候,她就会附和:「好开心喔!」我觉得无聊的时候,她就会附和:「好无聊喔!」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一般,大概是擅长看别人的脸色吧。和她在一起,我不用绷紧神经。

虽然我们很要好,但其实这是我们第一次相约放学后一起去玩。百合家对于还是小学生的我而言太远,不方便前往,她要来我家也不容易,因此她转学至今虽然已经过了两个月,我们尚未造访过彼此的家。

所以我非常期待,和她约好了日期。当天放学之后,我们不回家,要一起去有树枝可捡的地方散步。放学后不回家直接去玩——偷偷这么做,是会挨骂的,所以我事先告知爸妈是为了找课堂上要用的东西,征得了他们的同意。

约定的日子到来了。放学后,我和百合背著书包,拿着塑料袋外出。有树枝可捡的地方并不多,柏油路上当然没有,必须去种了树的地方才行。学校附近有片杂木林,我们去碰碰运气,只见潮湿的土地上果然有许多树枝。一找到形状适合工艺课使用的树枝,我们便立刻放进塑料袋里。

材料很快就收集齐全了,我们决定收工,改做其他事。正当我思索要去哪里玩的时候——

「小葵,你平时常来这一带吗?」

百合询问。杂木林离我家还算近,但是对于住在学校另一侧的她而言,应该是个无缘的地方吧。

「不是每天都会来,不过的确常来。」

「那你当我的导游好不好?你也知道,我刚搬来,对这里不熟。」

听到我肯定的答案之后,百合便如此提议。当导游只是小事一桩,我一口就答应了。

其实我们也没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在超市、旧书店、零食店林立的街上逛逛,或是在住宅区里闲晃,光是这样,就消磨了不少时间。此时,身旁的百合喃喃说道:

「我口好渴。」

我也正好觉得口渴。虽然很想去自动贩卖机买瓶冰果汁来喝,可是我没有带钱。装着零用钱的钱包放在家里。

「欸,小葵,附近有没有公园?」

「为什么这么问?」

「公园里有水龙头啊,有水龙头就可以喝水了。」

「有是有……」

我结结巴巴。距离这里最近的公园,就是那座公园。

「那我们去公园吧!」

百合抓住我的手腕,像是恳求似地征询我的同意:「走嘛!」

「我是无所谓,可是那里离你家很远,没关系吗?」

「嗯,都来到这里了,就算要去地球的另一侧也没关系。」

虽然有点迟疑,但是百合拉着我的手频频催促,我只好带她去公园。我实在提不起劲,脚步变得很沉重。

我始终无法忘怀。那座公园就是三年前和身穿黑西装、头戴圆顶硬礼帽的男人——重取订约的公园。

「这里就是公园?」

「嗯……」

我们来到了公园入口。看起来比从前小上许多的游乐器材,单杠和秋千都一如往昔。百合立即走进公园,我则是在原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欸,这里离我家很近,还是去我家好了。我家有果汁,不必喝水。」

自那一天以来,没有再发生过任何不可思议或古怪的事情,我也敢在傍晚出外走动了。然而,唯有这座公园,我还是能避则避,因为幼时的恐惧感一直深植于我的心中。

「小葵,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嗯,对不起。」

「是不是在这座公园发生过什么事?」

百合从我的态度看出来了。我默默无语,她轻轻地抓住我的肩膀。

「你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嗯……」

「小葵,放心,有我陪你。」

她坚定地说道。我很开心,打从心底感谢她。和重取订约以后,我常在想:我不要把那天的事永远埋藏在心底,可以的话我想和相信我的人分享。如果有人相信我,如果能和对方分享,或许可以稍微让我的心灵得到宽慰。

然而,我一直无法如愿。虽然想说,实际上却从未说过。以大人为例,他们通常会在我开口之前想像我要说什么,或许是因为我是小孩吧,面对面的时候,我感觉得出来。这是因为大人往往以自己的经验为基准,会用自己所知的常识来解释我说的话。

还有身旁的朋友。他们并不坏,但是性格多多少少都有些轻浮,只要和他们不合拍,马上就会被排挤,所以我并没有可以倾诉重大烦恼的环境。

「告诉我。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温柔的话语,让我重新思考一直以来无法如愿的事。没错,如果是百合的话……

我的心动摇了,决心说出那天发生的事,说出这个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我站在公园入口,一面努力整理那天发生的事,一面说给百合听。我应该是满脸不安吧!周围渐渐被晚霞染成了红色。爸妈订下的门禁时间比从前放宽了些。

百合真诚地倾听,既没有在中途打断我,也没有取笑我,而是仔细聆听我说的一字一句,无一遗漏。

说完以后,我的心呈现不安与安心交杂的奇妙状态。

我从正面望着百合,频频眨眼,掩藏微微渗出的泪水。她会怎么说?如果她能够表达些许支持之意,我就能获得慰藉,萌生向前迈进的勇气。

一阵风吹来,我们的头发往同一个方向翻飞。

那张笑盈盈的脸庞映入了我的眼帘。接着——

「看来你记得很清楚。」

一道完全不相衬的老人声音从眼前的小女孩口中发出。

「百合?」

「那天我跟你说过了吧?三年后和七年后会来提醒你。」

闻言,我哑着嗓子喃喃说了句:「不会吧!」

眼前的明明是百合,身高和我相差无几的小女孩,这两个月间几乎每天都在学校里陪我说话的人。可是,她现在居然用沙哑的声音说着重取说的话。我一头雾水,怀疑自己的眼睛。

「下次提醒是四年后,讨债是七年后,好好记住。」

有着百合外貌的存在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麻木表情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弹了下手指,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那时候一样,不可思议的事再次发生了。

我提着捡来的树枝回家,一路上都是茫然若失。回家以后,我尽量不去想白天发生的事,就这么度过了一夜。

隔天,我不敢去学校,害怕和百合见面。不过,我必须确认,所以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去上学,打开了教室的门。

百合不在教室里。

并不是请假或尚未到校,连她的座位都不见了。走廊上贴着每个学生画的图,只有百合的图画消失了。我询问班上同学,大家都一脸诧异,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说来惊人,没有人记得百合。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我以外,朋友和班导都不认识她。

短短一天,她就从世上消失无踪。任凭我翻遍名簿或照片,都找不到她存在过的证据。

只有我的记忆例外。

百合是我的妄想吗?搞错的其实是我吗?不,不可能。她确实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只有我记得她。

那么百合究竟是谁?答案很明显。

是重取。

它为了提醒我履行约定而创造出来的存在,就是百合。

我所信任的人……

当我理解这一点时,我恨不得立刻放声大叫,心里犹如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我好想蹲下来缩起身子,摀住耳朵,闭上眼睛,否定世上的一切。各式各样的冲动交织在一起,如今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做才对?

年幼的我订下的约定,竟然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重取不是人。我这才明白,与我订约的并不是人类。

卸下了小学生书包,换上了制服。海军蓝水手服加上蓝色缎带。

我成了国中生。

环境改变,心情焕然一新,对于未来的不安也随之而来。我的顾虑之一是人际关系。发生了百合的事之后,我的小学生活变得乱七八糟。那件事对我的人格产生了莫大的影响,主要是负面影响。

并不是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或是欺负我。我和周围的关系并不差,但是我不会主动加入谈天说笑的同学,即使对方主动接近,我也会保持距离。因此,小学最后几年,我一直交不到亲近的朋友,过着无法融入群体的生活。

所谓的朋友,就是彼此了解的存在。百合确实了解我,但是她之所以懂我的心思,是因为她的内在是重取。为了提醒我履约,它创造了一个符合我需求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百合的存在,她化成了我心中的芒刺。

——下次提醒是四年后,讨债是七年后,好好记住。

重取是这么说的。

为了提醒我,或许它又会做出同样的事。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它能够化为人形。第一次遇见它时的黑西装、圆顶硬礼帽模样是不是它本来的面貌,不得而知。第二次,它用小女孩的面貌接近我,和我成了好朋友,问出了那一天的约定,接着便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人们的记忆也一并抹消,只有我的记忆除外。

一想到这样的事或许会再度发生,和他人交流时,举止就变得很生硬。我无法露出自然的笑容,而就像照镜子一样,对方往往也会跟着萎靡。我知道从前就认识的人是重取的可能性很低,可是对于背叛的恐惧依然不时闪过脑海。如果眼前的人是重取,该怎么办?

当时那种杯弓蛇影的滋味,我不愿再次尝到。我再也不要排拒一切,蹲在房间角落里了。

只要别和任何人走得太近,就不会被背叛。可是,我还是想交朋友。我太软弱了。年纪越大,似乎就越软弱。

再这样下去不行。我不能一直因为被过去束缚而过着消极的生活。我必须改变自己。

和我上同一所小学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无趣的人,所以我决定上了国中以后要多加注意。回想百合那时的情况,是她主动接近我居多,倘若这是重取的惯用手法,或许我别被动地等待别人亲近,而是主动亲近别人就行了。好好思考,选择没有问题的人当朋友。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足够让我整理思绪了。重要的是取得平衡点。上了国中以后,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这是我重新来过的好机会。我告诉自己,没必要疑神疑鬼地怀疑所有遇见的人。

如此这般,国中第一年,我成功地过上了平顺的日子。

虽然称不上幸福,但至少因为重取而倒转的沙漏总算又转回来了。

最辛苦的是第一学期。因为我的笑容很僵硬,每天早上都得要在镜子前松缓脸颊肌肉,提起干劲以后才去上学。我的心态固然已经转为积极,但还是有许多地方显得很生硬。

虽然人数不多,但我仍找到了几个说话的同伴。而第二学期入秋以后,我们已经变得有说有笑了。

我选的社团是美术社。我就读的国中规定学生一定要加入社团,相较于每天都活动到精疲力尽的运动社团,美术社一周只有星期五一天有活动,学长姐也都是性情温和的人。有的学生是为了图个轻松而入社,也有学生是因为喜欢绘画而入社,至于我,大概是两者参半吧。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我升上了国中二年级。

教室移到了楼上,让我体认到自己的成长。同时,我也不得不想起那段恶梦般的回忆。重取说过,下次提醒是四年后。

它会再来。

今年正好是百合的事件发生后的第四年,我一面感受它那日益强烈的气息,一面生活。

我的生日在六月初,在那之前,我还是十三岁。第一次遇见重取,是在生日之前,第二次遇见百合,也是在生日之前。换句话说,如果它要在我的面前现身,选在梅雨季前的可能性应该很高。

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人。倘若有人露骨地接近我,或许就是重取。不过,要分辨很困难。

分班之后,和新同学接触的机会变多了,难得对方找我说话,我却心不在焉地盯着对方看,或许会吓跑对方。我不想失去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

也有一年级新生加入了美术社。学弟妹时常天真无邪或是略带顾虑地询问问题,从前学长姐也指导过我绘画技法,所以我不能置之不理。

不过,其实我游刃有余。上次我中了明显的诱导,说了多余的话,而我现在已经知道这个手法了。对方只有一个人,就算它化身为身边的某人,我失去的也只有一个人。只要这么想,就不会像百合时那样大受打击了。

这时候的我错估了问题的本质,而且太过大意了。我就是这样老是顾此失彼。结果,我直到最后关头才察觉对方的真面目。

美术社里有个叫做仓本红叶的学生。对我而言,她只是众多同学之一,并不特别亲近,却也不是毫无交集。

某一天放学后,我在社团活动途中离席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仓本红叶在走廊上等我。她开朗地打招呼:「糸川同学!」我也毫无疑心地回以笑容。糸川是我的姓氏。

「你跑到社办外面做什么?」

「休息一下。还有,我想问糸川同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还特地跑出来问。」

「我觉得你现在那幅画画得很棒。」

她说的是我为了参加夏季的绘画大赛而画的作品。被她当面这么一说,我铁定是羞红了脸吧。我不习惯受夸,很难为情,只能撇开视线,小声地道谢。

「所以我在想,你有没有参考什么东西?」

原来这就是她想问的问题。

「有,就是——」

我告诉她自己作画的时候,都是参考一年级时在图书室借的某本书。那是本引导读者重新认识单纯符号之美的书籍,附有浅显易懂的解说。

「哇,好像很有趣。」

「如果你有兴趣,我去借来给你吧!」

我如此提议,仓本红叶开心地轻轻一跳,及肩的头发也跟着摇曳。她的头发和我差不多长。

见了她那坦率的情感表现,不知何故,连我的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

在走廊上和她道别之后,我便直接前往图书室。来到图书室前,可以感受到一股独特的静谧。我打开门入内。柜台里只有一个貌似图书委员的女学生,没有其他人。除了柜台周围以外,其他地方的日光灯都没打开,显得有点昏暗。

我立刻开始找书,找的是从前为了学画而借过的某本书。借阅期间,我看了许多次,还记得内容,很快就在美术类书架上找到了。

打开书底的借书卡一看,我的名字就在上头,除了我以外,只有一个人借阅过。一方面是因为借阅这类书籍的人原本就少,一方面是因为来图书室借书的人不多。我拿著书来到柜台,递给戴着横长镜片眼镜的图书委员。大概是因为闲着没事做吧,在我靠近之前,她一直在看冒险小说。她把书签夹在书里,抬起头来。印象中,一年级借书时,柜台里的好像也是她。

「你对这种书有兴趣吗?」

办理借阅手续时,图书委员对我说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对,我是美术社的。」

她把铅笔递给我,我在借书卡上写下姓名和日期。借阅期限是一星期。

「你会想要这本书里收录的画作吗?」

「不会。倒也不是不想要,而是光看就满足了。再说,就算把这些画给我,也没地方挂。」

我略微思考对方的问题之后,如此回答。

「如果住的是大房子,就有地方挂了。」

「是啊,可是我不懂得怎么保养,这样只会糟蹋作品。话说回来,住大房子真的不错。如果有专属于我的工作室,就可以画很多画了。画得好不好另当别论就是了。」

我如此想像,不禁心驰神往。虽然我并没有立志成为画家,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成为画家,但我可以把画画当成个人的嗜好,持续下去。

三坪左右的空间,加上画布和椅子,墙上挂着自己的画作。

就在我沉溺于这样的妄想之际,眼前的她说了一句话。

「可以交易啊!」

短短几个字,让我忘了先前的对话,陷入了视野闪烁般的错觉。大脑挖掘记忆,发出警告。我吸了口气,瞪着柜台里的人。

「你是重取?」

我强忍着不让声音发抖、膝盖摇晃。我并没有晴天霹雳的感觉,因为我早就料到它会在近期之内现身了。不过,我还是无法控制我的身体,几乎快要虚脱,应该是因为我的本能在排斥吧。

「看来你还记得。」

图书委员的柔和声音变成了沙哑的老人嗓音。声音与外表依然毫不相衬,这种诡异的现象带来了恐惧感。

「当然。缓存消从前的约定。」

我鼓起所有勇气,采取强硬的态度。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那个我了。

「那不是约定,是交易。」

「你的交易太不讲理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孩,连这个社会是怎么运作的都不知道,根本是被你骗了!」

我的声音在中途开始发抖,但我还是说完了。柜台里的重取毫无反应,我继续挑衅它:「别一声不吭,说话啊!」

「之前也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还杀了我,所以我才一声不吭。」

重取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它说的以前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它说对方杀了它,也让我一头雾水。它现在明明就存在于我的眼前啊!

「如果有手枪,我也会杀了你。」

「这里没有手枪。」

瞧它说得一本正经,果然异于常人。它应该听不懂玩笑话吧。我继续说道:

「四年前的……百合,是怎么回事?现在也一样,你装成一般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有些和我交易的人一看见我就会逃跑,所以我才使用别的身体。」

「你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那副模样的?」

「只要在可能范围内,从什么时候都行。」

「什么意思?」

「这个身体是十五岁,所以我也可以从十五年前就存在。」

不清不楚的回答。我想,恐怕光靠人类的常识无法理解吧。

重取淡然回答我的问题,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即消失,反而问道: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干嘛?」

「很多人会向我提出新的交易,以钱居多。」

「是吗?所以呢?」

「刚才说的大房子如何?只要有钱,就买得起了。」

「我不需要,免了。别把我当白痴,你铁定又要说得还你人类的身体吧?要是我一开始就知道,根本不会和你交易。当时的洋装也一样,我明明马上就说要还你了,你却不让我还,简直是蛮横的骗子。」

看来我似乎累积了不少怨言,虽然泪水盈眶,仍是不吐不快。

「你害我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我现在好不容易振作起来了,你别再……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不知不觉间,我扯开了嗓门大吼,抖着肩膀喘气。我用制服袖子擦掉了眼泪。幸好没有旁人在场。

「不行。」

重取摇了摇头。我察觉对方从刚才至今完全没有眨过眼,不禁毛骨悚然。

「为什么!为什么!」

「还要向你讨债。下次是三年后。」

重取完全无视我说的话,机械式地预告。它果然不是人类。它的法则与我认知的常理应该有着根本上的差异吧,脱离它的法则的话语,对它而言不具任何意义。

这样根本无法沟通。我不再怒吼了。我终于明白重取并不是故意刁难我,只是基于它自己的法则进行交易而已。

我努力让紊乱的心冷静下来,此时,图书室的门突然开了,我反射性地望去。

「呃,只有你一个人?」

同年级的女学生抱著书本,战战兢兢地走进图书室,大概是有事要办吧。她和我不同班,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仔细一看,柜台里的重取不知几时间消失了。我表示只有我一个人,垂下了眼睛。

对方站在门前不动,似乎是在顾虑我。我刚才大声嚷嚷,说不定被她听见我和重取的对话了,不过,现在图书室里只剩下我一人,听起来或许像是我在自言自语吧。我瞥了她一眼,只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干嘛?」

我摆出强势的态度牵制她,虽然内心大为动摇,却强自镇定,以免被她发现。

「不,呃……你最好留长发,越长越好。」

「这样啊。」

对方撞上了怪事,大概也慌了手脚吧,才会说出这种怪话。我拿着借阅的书籍走过女学生身边,迅速地离开图书室。

回美术教室前,我先去了厕所一趟。我照了镜子,看见自己眼眶红通通的,显得很狼狈,便洗了把脸。

我并没有像百合的时候那样大受打击,或许是因为它这次并非化身成和我亲近的人吧。不过,有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包围了我。

我这才发现,一直以来,我努力积极生活,试着挽回人生,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没错,毫无意义。

就算交到朋友又如何?三年后,重取一来讨债,我就完蛋了。就算有成千上百个朋友,一旦我被它消灭,就什么也不剩了。

待会儿即使我把书交给社团同学仓本红叶,她开心地向我道谢,那又如何?就算和她变熟,也只能维持三年,之后便会失去一切,声明结束。

我错判了问题的本质。说来愚蠢,我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若是我接受命运的安排,努力让自己开开心心地度过剩下的几年,在最后一刻,我会认为自己的人生是幸福的吗?不会。越是幸福,我大概就越是无奈,越是消沉吧!后悔会凌驾一切。若是如此……我的人生根本还没开始,必须在击退重取之后,才能拥有真正的人生。这是唯一的办法。

第三次遇见重取之后,又过了几天。我已经做好被图书室撞见的那个女学生散布流言蜚语的心理准备了。在对方看来,我是个在四下无人的地方喃喃自语的怪人,这么做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并没有任何流言蜚语传出来。或许她没听见我和重取的对话。虽然我这么想,可是偶尔在校内遇见时,她总是会盯着我看,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她觉得我不太对劲。因此,国中期间,我都尽可能地避开那个女学生。

后来,我升上了高中。入学考前我颇为用功,因此得以进入县内名列前茅的学校。虽然得搭电车通学,距离其实不算远,只要几十分钟,就能从我家附近的车站抵达目的地。唯一遗憾的是有点偏僻,不过我住的地方更偏僻,没什么好挑剔的。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若是不采取行动,我的人生就会像从前在公园看到的那个微胖男人一样化为乌有。一旦那天到来,我便会如迸裂的泡泡一般,一瞬间消失无踪。我才不要变成那样。我不会坐以待毙的。不管是死心放弃,或是认命享受剩下的几年,都不在我的选项之中。

我要赢回自己的人生。我会竭尽所能,达成这个目的。

首先,我不再像国中时那样积极交朋友了。这么一来,重取改变样貌接近我时,就能够缩小可疑对象的范围。

我就读的高中里,和我来自同一所国中的人只有几个,人际关系正好可以重新来过。周围的同龄女生都开始争相打扮,我则是故意把外表弄得阴阴沉沉。穿到初夏为止的冬季制服是黑色的,正好助长了我的不起眼,营造出一种难以亲近的氛围。

要是重取化身成素未谋面的路人现身,这么做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刻意疏远周围的人。这么做也是为了宣示我的决心。我必须与幸福保持距离,维持备战心态。

高中第一年,我就像是虽然存在却看不见的空气一样,每天说的话不多,笑容也再次凝固了。

转眼间,季节转了一轮,我成了二年级生。怀抱秘密生活,已经迈入了第十年。如果真如预告所示,重取应该会在梅雨季前再次现身。它终于要来讨债了。

我有个主意。虽然称不上对策,我也反复思索,设想过许多活命的手段,而这个主意的灵感,是来自于以前和重取在昏暗图书室里的对话。

当时,我一察觉它假扮成图书委员,便立刻大声斥责,而它一直默默不语。我指出这一点,它回了一句话:「之前也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还杀了我。」

我没有询问详情,不知道具体细节。重取并不是人类,真的杀得掉吗?就算杀得掉,是拿刀子割断咽喉就会死吗?还是用枪打穿心脏才会死?又或是必须把它烧成灰烬才会死?一般人必死无疑的手段,用在这种不合常理的存在上,可就不一定了。它究竟有没有作为生物死亡的概念,也不得而知,搞不好它所认知的死亡与我认知的意义完全不同。

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不过,对于我而言,却是一线生机。

杀掉前来讨债的重取,或许我就能够活命。这个主意究竟有没有效、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过,至少对于重取而言,那是个不愉快的经验,所以它才默不作声。从前被杀过一次,现在不想被杀第二次,因此保持沉默。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因此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为了活命,与它对决。

首先是准备工具。高中校规禁止学生打工,但我悄悄地趁着一年级的寒假打工卖蛋糕赚取资金。除此以外,还有活动工作人员、仓储作业等短期打工,存够了钱,便上网或前往大卖场寻找可用的工具。从对付人类用的防身用品,到足以致人于死的凶器,我买了各式各样的工具。

即使重取出现于眼前,我不认为正面攻击能够打赢它。它可以在一瞬间消失无踪,至少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制造出对我有利的状况才行。

到了二年级的四月底,我便把备齐的工具偷偷放在随身携带的学校书包里。虽然其中也包含了被发现铁定会引起骚动、被大人没收的物品,不过没有人对我的书包内容物感兴趣,被发现的几率应该很低吧。制服口袋里也放了工具。由于重量增加,我必须慎选携带的教科书与笔记本。只要在学校把课业预习、复习好,就不用带回家了。反正下课时间也不会有人找我聊天,正好可以把时间拿来利用。

准备就绪之后,即使是在上学或回家途中,我也随时保持警戒。附近的车站里设置了提醒民众留意可疑人物与色狼的看板,现在的我,就算被袭击,应该也能冷静反击吧。

就在我严阵以待的某一天,有个人接近了我。

那就是国二时,在图书室遇上重取之后出现的女学生,或许听到了那段诡异对话的人。我在国中时期一直避着她,而她碰巧和我进了同一所高中。

一年级时,我们不同班,没什么问题,但是升上二年级以后换了班,我们现在是在同一间教室上课。除了三年前的短暂对话以外,我从没和她说过话,谁知分到同一班以后,她却突然找我说话。

「糸川葵同学,我没叫错吧?」

某天放学后,我迅速走出教室,而她从后追上,叫住了我。我在走廊上停下脚步,微微地点了头。见状,对方温文地说道:「啊,果然没错。」并露出微笑。

「呃,或许你不记得了,我叫祭火小夜,和你读同一所国中。」

祭火小夜——她有点可疑。

回家以后,我换下制服,躺在自己房间里,思考刚才发生的事。

放学后,面对相隔三年向我攀谈的祭火小夜,我像对待其他人一样,采取了冷淡的态度。只要这么做,大多数人都会判定我是个不值得交流的人,离我而去。

然而,祭火小夜却没有离开。她从走廊、楼梯口、校门一路跟着我到了车站。起先我们聊了些关于学校的事,但或许是因为我的态度始终很冷淡吧,到了半途,她便沉默下来了。

抵达车站,我们搭上了还有不少空位的电车。我已经想和她分道扬镳了,她却坐到我的身边。我们下车的是同一个车站。从前我和她就读的国中是公立学校,学生都是本地人,既然读同一所国中,住的当然也是同一个町,除非搬家,否则不会改变。

气氛有些尴尬,不知道坐在身边的祭火小夜可有感觉到?

电车就这么抵达了目的地。我和她一起下了月台,走上楼梯,穿越剪票口,这时我才知道彼此的家是在不同方向。

这段时间总算可以结束了。我在剪票口前向她道别,打算离去,此时,她叫住了我。

「糸川同学,难得分到同一个班级,呃,希望我们能够好好相处……明天见。」

她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又略带顾虑地挥了挥手,目送我离去。我没有回话,抱着难以言喻的罪恶感踏上归途。

我望着天花板,回想祭火小夜挥手的光景。我仰躺在床上,竖起一脚的膝盖,另一只脚再跨在上头。这种姿势虽然不雅,却很轻松。在家里,我把头发用发圈束起来,就这么披在身侧。升上高中以后,我的头发留长了许多,现在已经及腰了。

她说希望我们能够好好相处。

如果是从前那个渴望朋友的我,应该会很开心吧。不过,以一个现在接近我的人而言,她的表现太露骨了。我对她始终冷淡,连一个笑容也没有,她却跟我说明天见。

就时间点上,她很可疑。

现在回想起来,可说是疑点重重。三年前的图书室,重取假扮的图书委员一从柜台里消失,她便出现了。她询问我是不是一个人,可见她听到了我的说话声,应该觉得我很古怪才是。可是,现在她却在讨债日即将到来的这个时期、这个时间点若无其事地接近我。

莫非她是重取的化身?

虽然似乎过于明显,却也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她是个可疑的存在。现在的我没有任何余裕。

隔天到校一看,祭火小夜已经在教室里了,不知是不是尚未适应新班级,她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我确认时,视线正好和她对上,她向我点头致意,并未多说什么。

我有些安心,却又有些遗憾。总之,只要她不再接近我,一切就只是我杞人忧天而已。

不过,到了放学后,她再度向离开教室的我攀谈。

「呃,糸川同学。」

「抱歉,我有事。」

这是我临时想出来的借口。我就这么留下祭火小夜,快步离去。

隔天过后,同样的事又发生了好几次。就算她生性再怎么迟钝,也该察觉我在躲着她了吧。

然而,她还是不屈不挠地向我攀谈。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午休时间,我从厕所返回教室时,在走廊上遇见了她。实在太缠人了,而且越看越可疑。别的不说,为什么她在教室里都不找我说话?她一向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接近我。

我并未做出反应,视若无睹地走过她的身边。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么做很惹人厌,简直差劲透顶。

后来回到教室的她表情显得有些悲伤。

不过,这样还无法洗清她的嫌疑。我必须考量七年前那套手法。

重取究竟有没有潜伏在我身边?现在已经接近五月下旬,接下来我必须更加谨慎行事才行。讨债日越来越接近了。

我已经做好击退重取的觉悟与准备了。不过,绝不能让误杀无辜的情况发生。我才不要变成跟它一样的存在。自己活命固然重要,但是在尚未确定对方的真面目之前,不能贸然行动。

反复思索过后,我决定在放学后跟踪祭火小夜。

反正也没有其他可疑的人选,进行筛选是很重要的。只要找到足以链接她和重取的证据,我就会主动出击。

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我在教室里逗留了一阵子。平时总是立刻回家的我居然没回去,今年刚来的新任教师班导石山显得一脸诧异。

确认祭火小夜离开以后,我也不疾不徐、小心翼翼地离开了教室。

开始跟踪。反正到我家附近的车站为止的路程都是一样的,用不着勉强靠近。

外头乌云涌现,开始起风了。中午的气温比往年更高一些,不过今晚似乎会变冷。

来到车站,我考量楼梯的位置,坐上了电车,这样才能在下车站自然地走在目标身后。顺利抵达下车站之后,一如事前的计划,我找到了祭火小夜的背影。她的一头长发随着步行的节奏摇曳着。

她是重取的证据。比如走到一半突然消失无踪、变换模样、用人类办不到的速度移动、没有回家的迹象,到了晚上还在外头徘徊等等,只要她有这类行动,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我也做好了届时发动攻击的准备。我的书包里有护身用的警棍、电击枪和像是悬疑连续剧里会使用的凶器,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我边走边打开书包拉链,拿出了附有喷头的红色罐子放进口袋,以便随时使用。那是罐彩色喷漆,危急关头时,可以用这个喷对方,制造反抗的机会。这种东西有没有效果我不知道,总比任人宰割来得好。虽然细长圆筒形罐子的侧面写着「不可以对人喷洒」,但我才不管这么多呢!反正对方不是人,应该没关系吧。

祭火小夜穿越剪票口,走向与我家相反的方向。我赶紧追上去,以免跟丢。数分钟后,通过站前的商店街,进入了住宅区。我以为她家就在这里,谁知她并未停步,继续往前走。我保持一定距离尾随,没有被发现的迹象。

我们来到了郊外。前头是行人稀少、两侧都是水田的道路,更往前走是山地,典型的乡下景色。

她要走到哪里去?就在我暗自寻思时,祭火小夜突然停住了脚步,左右张望,窥探周围。下一瞬间,她猛然回头,确认身后。我敏感地察觉了气息,先一步躲进附近的围墙后方。好险。

这下子可以安心了。不过,我并未安心多久。不知何故,她突然拔腿就跑,在两侧都是水田的道路上笔直前进,速度不快,但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该不会是发现我在跟踪了吧?可是,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现的?我一直很小心,不曾进入她的视野。

目标越跑越远,我没时间思考,连忙跟着拔足疾奔,以免追丢。现在她要是回头,一眼就能看见我。周围几乎没有地方可以躲藏,顶多就是收放引水灌溉水田用的机器和农具的小屋背后而已。

今天是不是该放弃,改天再来?我放慢了速度,正要停下脚步。

然而,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我不但没有停步,反而快马加鞭,缩短和对方之间的距离。

走在几十公尺前方的祭火小夜不再继续奔跑,停了下来。

非但如此,她甚至往后退。怎么回事?定睛一看,才发现有其他人在场,是个体格比她大上一圈的人。附近的农具小屋门是开着的,大概是从那里跑出来的吧。戴着毛帽的男人朝着少女步步逼近。

我想起车站的看板,一面奔跑,一面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了彩色喷漆。

当我接近时,毛帽男抓住了祭火小夜的头发。没有染过的乌黑长发被他粗鲁地拉扯。我冷静地用手指扣住喷漆的喷头,将射出口对着男人。男人似乎相当亢奋,直到我来到眼前才发现我的存在。

油漆随着气体一起喷出。噗咻一声,男人的脸庞瞬间染成了鲜红色。虽然我这个始作俑者好像没资格说这种话,但实在太惨了。男人用手掌摀着脸,一面反射性地发出呻吟声,一面跑走了。

我击退了可疑人物。

在毫无特征的路边,我的视线和剩下的人对上了。

「没事吧?」

我姑且询问。现在的状况不容许我默不作声。

「啊,是,我没事。呃……前阵子我觉得好像有人跟在身后,可是那一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以为是自己多心,但是今天又感觉到同样的气息,所以我开始警戒,谁知道刚才的人居然在前面埋伏,突然跑出来把路挡住——」

祭火小夜起先有些恍惚地愣在原地,不久后才开始说明。她似乎仍然处于动摇状态,有些语无伦次,而且完全没有质疑我为何在这里。

「这样啊,总之我先报警。」

在这里听她拉拉杂杂地说一堆也没用,那个毛帽男搞不好还会回来,很危险。提醒民众留意可疑人物与色狼的看板就设置在附近的电线杆,和车站里的是同一种,看板上记载了报案专线,我拿出手机,拨打那个号码。

电话打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我说明刚才发生的事与现在位置,还有逃亡男子的特征。接电话的警察似乎感到疑惑,问了好几个问题,对于其中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今天刚好带着彩色喷漆,不小心喷到他的身上了。」

「警察说会派警车过来,要我们在这里等。」

通话结束后,我这么告诉祭火小夜。

「好,我知道了。呃,谢谢你,我刚才吓了一跳……」

「没什么。」

她向我低头致谢。我刚才还在跟踪她,觉得有点尴尬。

此时,我猛然清醒过来。既然想查出她的真正身分,刚才该静观片刻才对。事出突然,我以为自己很冷静,其实当下也着急了。

「对了,糸川同学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嘛,因为,呃……」

等待期间,她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蒙混过去。

毛帽男好像被警察逮捕了。

通报不久后,有两台警车驶来,其中一台停在我们面前,另一台迳自离去了。一个三十几岁的警察下了车,向我和祭火小夜询问案情,我们逐一回答。途中,警察接获可疑人物已经被捕的通知,将这个消息转告我们。

警察很快就问完了案,放我们离开了,不过,改天还有可能再来找我们问案。虽然麻烦,但是无可奈何。

这次的事件也联系了校方。贵校的学生遇上危险,请提醒所有学生今后要多加小心。

被可疑人物袭击的当事人小夜的家人也接到了电话通知。

换句话说,她有家人或是接近家人的存在。如果她是重取,会附带这种设置吗?我无法断定,不过可能性似乎很低。

电话讲着讲着,小夜的语气变得有点生气。我是头一次看见她这副模样。好像是和她通话的亲人过度担心她,唠叨不休,她忍不住发起脾气来。她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了。听了这段充满人情味的对话,在我眼里她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少女。

「糸川同学,我有话想跟你说。」

警车离去之后,她对我如此说道。离开学校过了好一段时间,太阳就要下山了。

「你被袭击,要是又晚归,家人会担心的。」

没人能够保证不会再次遇上可疑人物。

「那可以改天放学后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我略微思索过后回答:

「……嗯,好,一言为定。不过,快期中考了,等考完以后再说吧!」

「好,一言为定,再见。」

临别前,她像上次一样向我挥手,我转过脚,踏上归途。到我家的距离比起单纯从车站走回家时多出了约一倍。

我没有拒绝小夜的邀约,并不是一时兴起。如果是昨天以前的我,大概会拒绝吧。不过,见了她刚才打电话的模样,我觉得继续怀疑下去太麻烦了,如此而已。我并没有和她交好的打算,只是认为若是好好听她把话说完,或许她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隔天到了学校,班导石山老师很担心我,大概是接获了警方的通知吧。被袭击的明明是祭火小夜,却连我都承受了担忧的目光。班导说了许多公式化的话语,所以我也公式化地回答「不要紧」、「我没事」、「以后我会小心」。

几天后,期中考展开了。每年一过五月二十日,就会举办为期四天的期中考,一年级的时候也是这样。

考前我几乎没念书,不过考卷写得还算顺手。多亏我没有朋友,把闲暇时间全用来预习、复习课业了。

考试结束,周末假期过后,又到了星期一的上学日。

「今天放学后,你能不能留在教室里?」

早上一进教室,祭火小夜便如此拜托我。我和她有约在先,便点头答应了。不知何故,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当天的课很轻松,批阅速度很快的教师发还考卷,解说试题,而我只要随便听听就行了。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完全将兴趣转移至小夜究竟要跟我说什么之上了。

放学后,我侧眼望着纷纷离去的同学们,按照小夜的要求,坐在椅子上等她。小夜也一样,坐在不远的座位上等候。等到人变少了,她便站了起来,穿越成排的桌子之间,朝我走来。

我也从椅子起身。此时,对我说话的不是小夜,而是在讲台上确认学级日志的石山老师。

「你们两个,才刚发生过那种事,不早点回去,小心又被可疑人物攻击。」

很有教师风范的合理建议。

「老师,不要紧,就算被攻击,糸川同学也会帮我把人赶跑的。」

小夜回答。她应该是在开玩笑吧?要是她真的这么想,我可就伤脑筋了。

「这么一提,之前是怎么把人赶跑的?」

「用喷雾剂击退的,当着束手无策的我面前这样用力一喷。是鲜红色的。」

小夜比手画脚地回答石山老师的问题,我觉得难为情,制止了她。幸好教室里包含我在内,只有这三个人在场。

「鲜红色的喷雾剂,是喷漆吗?怎么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这是因为,呃……」

面对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变得结结巴巴。总不能老实说是为了对抗一个叫做重取的怪物吧。

向警察说明时,我谎称自己是美术社的,当天碰巧带在身上。国中时,我确实是美术社的,但是高中我并未加入社团。班导应该知道我不是美术社社员,同样的谎言八成不管用。早知道就别买喷漆,买染发喷雾剂算了。

「哦,这么一提,糸川同学国中时是美术社的嘛!你还有在家里画画吧?所以才会带喷漆。」

「嗯,是啊!」

就在我烦恼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石山老师自行做出了这番解释。我暗自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我是读同一所国中的,却不知道。」

小夜表示她是初次听闻,而我察觉了某件事。略微思考过后,我对她说道:

「祭火同学,抱歉,你可以先在楼梯口等我吗?我有事要跟老师说。」

她乖乖地说好,拿著书包离开了教室。

「有什么事?」

石山老师下了讲台,朝我走来。

「我有事想向老师确认。」

我觉得口干舌燥。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独处,紧张感倏然随之涌现。远方传来了运动社团的活动声。考试期间禁止社团活动,现在大概重开了吧,从声音可以感觉出他们的干劲。

「老师来这所学校之前在做什么?」

我留心维持刚才的态度,如此询问。

「做什么……嗯,当上老师以前,我和你们学生一样在念书。」

「是读大学的意思吗?哪间大学?」

背后的桌子上放着我的书包。我反手偷偷拉开拉链,右手伸进去摸索,找到了前几天使用的喷漆,紧紧握住,手指扣住上方的喷头。

对于我的问题,石山老师回答的是邻县的某所私立大学。

「在那之前,是在哪里做什么?」

「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露出讨好的笑容蒙混过去。握着喷漆的手开始冒汗。我换了个话题。

「我有想要的东西。」

「哎呀,是什么?」

「不过,老师应该没办法给我吧。」

「别这么说,说出来听听看吧,这就是你要说的事?」

「不是,我是有事想确认。」

「……糸川同学,你在捉弄我吗?」

对方露出了困扰的表情,歪了歪头。

事到临头,我突然胆怯了,所以才故意兜圈子说话,争取下定决心的时间。我太软弱了。我一面克制不让视线游移,一面在脑中将刚才的发现化为言语,对着眼前的她说出来。

「老师怎么知道我国中是美术社的?」

我成功地在没有发抖的状态之下说出了这句话。这是我刚才察觉的疑问。名叫石山的她是今年四月来到这所学校的新任教师,而我从来不曾提及自己国中时代的事,她不该知道这件事。

「……是听别人说的,和糸川同学同一所国中的学生。」

「是谁?」

在这所学校里,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和我就读同一所国中的人,以及入学考时面试我的教师。教师面试的学生多如牛毛,应该不会记得这种小事。

对方没有回答。我静静地凝视着她,空气越来越紧绷了。

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和我就读同一所国中的人。这所学校的二年级生里有几个这样的人,同班的小夜就是其中之一,当然也有在别班的同学,不过,今年刚就任的新任教师认得别班的学生吗?石山老师工作至今不过两个月,顶多记得自己班上学生的情况,我不认为她连别班学生是哪所国中毕业的都知道。

考量到这几点,认识石山老师,有机会告知我的过去的人,只有祭火小夜一个,可是小夜刚才却说她不知道我是美术社的。

总而言之,眼前的人无从得知这件事。

明明无从得知,却知道我的信息。

我静静地等待。若是她能给出合理的答案,就是我杞人忧天,不过,照这种气氛看来……

「哎呀,好像是我弄错了。」

石山老师发出了遗憾的声音。

我一面祈祷不是误会,一面迅速地把藏在背后的右手伸向对方,举起一直握着的喷漆,毫不迟疑地按下喷头。

对方的脸就和我击退可疑人物时一样,染成了一片通红——原本该是这样的。可是不知何故,喷漆从我的右手上消失了。

「很危险啊!」

石山老师发出了沙哑的老人声音。这个声音我当然听过。从初次遇见它至今,已经过了十个年头。它可说是我人生中的宿敌——重取。

消失的喷漆握在化成班导的它手中,不知是在何时之间抢走的。先弄瞎它的眼睛再杀掉它的计划轻易地瓦解了。

「虽然早了些,但差不多十年了,快还债吧!」

重取声明。无论它化成什么模样,对我而言,都与拿着大镰刀的死神无异。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国中时的我参加了美术社。

石山老师就是重取,所以知道这件事。

三年前的图书室,我说过自己是美术社的。当时和它的对话内容我记得一清二楚。不放过任何有助于我活命的线索——我刻意记住的内容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可是,奇袭失败了。

我致力于辨认重取,就是为了先下手为强,占得上风,可是这样一来就没有意义了。

我再次把右手伸进放在背后桌上的书包里,从事先准备的工具中寻找菜刀,代替被抢走的喷漆。我买的不是薄薄的便宜货,而是厚实的万能菜刀。虽然我没用这把刀子切过肉,但我想一定很锋利。

「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握住了菜刀刀柄。我不知道它刚才是怎么办到的,搞不好又会被它抢走,所以我没把刀子拿出书包,而是继续藏在里头,伺机而动。

重取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它的感情,别的不说,它究竟有没有感情,都还是个问题。我瞪着它,静待它的下一步行动。

与重取对峙,让我想起了十年前在公园里发生的事。带狗散步的微胖男人一瞬间就被它消灭了。是身体被夺走了吗?为什么现场还留下了些许内脏?

「既然没事,我要开始讨债了。给你的是洋装,不收利息,也没有追加的东西。像你这么小气的人不多。」

我当然小气了——我在心中抱怨。看来它接下来要开始讨债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为了活下去,我必须拚死抵抗……就在我做好觉悟,重新握住菜刀时,教室的门突然开了。

「打扰一下。」

是年轻少女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为什么?我不是叫你在楼梯口等我吗?」

我惊讶地问道。进入教室的是刚才离开的祭火小夜。

「啊,果然是老师。糸川同学,快过来。」

说着,小夜用左手对我招手。我感到困惑,因为她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大剪刀,就像是在确认可否使用一样,不断地开开阖阖。

该在楼梯口等我的小夜不知何故,手拿剪刀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把刃长足足超过十公分的剪刀。我感到莫名其妙。

不过,这是好机会。重取正望着教室门口的小夜。我不能放过这个良机。就是现在——

我从书包里拿出菜刀,全力刺向重取。

那是种令人不快的触感。

菜刀笔直地刺入了腹部,深深没入,直至刀柄,仅有一瞬间感受到抵抗力,在刀尖刺破衬衫之后,便轻易地插进去了。我吸了口气,想拔出刀子,但力气不够大。刀子被肉夹住,力道太轻的话,根本文风不动。

对方看着我的脸,又看了插在自己肚子上的菜刀一眼,接着就像人偶一样倒向地板。纯白色的衬衫逐渐染成红色。重取应该不是人类,但是那些血看起来却像真的一样。

「成功了?」

我抖动肩膀喘气,手扶着附近的桌子,支撑身体。全身上下都在发抖,双脚虚软无力,成就感和担心自己闯出大祸的恐惧感相互交错。

化成石山老师的重取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菜刀深深地插在肚子上。我成功杀掉它了——它死了吗?它完全没有任何抗拒生命流失的举动,从它横躺的身体感觉不到半点生气。

我得救了吗?恐惧、烦恼了十年的问题如此轻易地解决了,我该高兴吗……

「糸川同学,过来这里。」

小夜再度呼唤,面色相当凝重。

「不,这是……」

我这才发现看在旁人眼里,这根本是凶杀案。一般人目击了这种现场,铁定会放声大叫,但是小夜并不怎么惊讶。

「是,我明白,所以快过来……啊!」

小夜突然大叫。怎么了?我确认周围。

最坏的事态发生了。躺在地板上的重取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血迹也不剩。

「不会吧……」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好。只要它消失以后不再出现,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我感觉到背后有股难以言喻的骇人气息,回过了头,只见腹部染血的女性就在我身后,是化身成教师的重取。它没死,插在肚子上的菜刀也脱落了。

「啊……」

我发出了窝囊的呻吟声,想要往后退,却跌了一屁股跤。使不上力。我扶着附近的桌椅试图站起来,但还是不行。双脚不停地发抖。至少移动到比较容易逃跑的地方吧,我虚弱地爬向教室后方没有桌椅的空间,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冷静下来。事到如今,它应该不肯再等了吧!」

小夜从教室门口走到了我身边。她刚才用了「它」字,是指重取吗?可是,现在的重取外表是二十出头的女性,如果不知道内情,是不会用「它」来形容的。

「够了吧!快还债。」

重取的声音宛若自地狱响起一般低沉。我终于要失去一切了吗?人生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我无法接受,可是我无能为力。一想到这是现实,眼泪便夺眶而出。

「好,这就还你。」

不知何故,小夜代我回答,并绕到我的背后,蹲了下来,轻轻地抓住了我身体的某个部分。

「咦?」

「别动,好好坐着。」

她拿起大剪刀,喃喃说了句「对不起」之后,便动了手。

身体的一部分被剪断,变得轻盈许多。

并没有疼痛感。

我的长发被剪掉了,现在长度只到肩膀以上。

小夜拿着剪切的头发,走向重取,说道:「给你。」递给了它。

我擦掉眼泪。刚刚明明因为恐惧而软了腿,现在却能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或许是因为现场的气氛变了吧。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样?够吗?」

「……还差一点。」

小夜询问,重取摇了摇头。它的手上握着我的头发。

「是吗?不过,再剪切去太可惜了。」

小夜望着我,喃喃说道。

「欸,你在做什么?」

「不然这样吧!」

小夜搁下不明就里的我,缓缓地抓住自己身后的长发,剪掉十公分左右,递给重取。

「你不是交易对象。」

「不能代还吗?她是我的朋友。」

小夜面无惧色地和显然不是人类的重取交谈,这样的她替一无所知的我打了一剂强心针。

「好吧!已经达到我给的重量了。」

重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如此说道。接着,它望着我,明确地告知:「交易结束了。」

我一脸茫然,正要开口询问,重取已经从教室里消失了。

不留半点痕迹,就发生在一眨眼之间。

「它有它的法则,并不是蛮横无理的恶魔。」

祭火小夜对终于冷静下来的我说道。

放学后,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教室。重取消失以后,我再度跌坐到地板上,好一阵子不能动弹,处于恐惧与安心交杂、不能自已的状态。小夜担心这样的我,并未自行离开,而是留下来陪我。

「祭火同学,原来你知道重取?」

小夜静静地点头,接着道出的不是她为何知道,而是关于重取的说明。

「重取是和人类进行交易的存在,不管是食物或金钱,只要当事人要求,它都会给。虽然不知道它能够给到什么程度,不过听说大多数的东西都没问题。它有多种面貌,神出鬼没,会不会遇上它要看运气。」

小夜在讲台前说话,我则是坐在附近的椅子上仔细聆听,没有插嘴。

「它只是出借而已,期限一到,当事人就必须归还借走的东西。实际上交易过的糸川同学应该也知道,期限是十年,它每隔几年就会来查探情况,询问有没有要追加什么东西。而到了十年后它来讨债时,当事人不能直接归还从前借走的物品。重取交易,要的是人类的身体,换句话说,只能归还对它而言具有价值的人类身体。」

「实在太不讲理了,我是答应交易以后才知道这件事。」

过去发生的种种闪过脑海。不合常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不过,对我而言,却是血淋淋的现实。说来奇怪,现在感觉起来竟犹如一场梦。

「或许就重取的法则而言,这样才是正常的吧。碰上它的时候,我们人类最需要注意的是交易时的借贷平衡,对于它给我的东西,我该偿还多少才行?判断基准并不在于东西的价值,而是重量。」

「重量?」

这是我不知道的信息。

「对,重取是以重量来判断的。呃……」

小夜走上讲台,拿起白色粉笔,面向黑板。

——秤重取走。

她写下了这段文本之后,放下粉笔。

「所以才简称为重取?」

「没错,一点就通。」

「重」这个汉字也可以读作「shige」,记得这个读法只用在人名或事物名称之上。重的「shige」加上取走的「tora」,就成了「重取(shigetora)」。

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如果拿走的是与给予物品相同重量的东西……

「我交易的是洋装。」

刚央求爸爸买下的洋装破了,我不想挨骂,所以才交易的。年幼的我并未察觉对方的古怪。

「对,而且是十年前交易的,代表是小孩穿的洋装,说来幸运,重量应该不重。如果糸川同学讨的是几根金条之类的就没救了,至少会被拿走一条手臂。人类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和重取交易还能平安生还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

带狗散步的微胖男人几乎被夺走了全身。我因为亲眼目睹男人消失,一直误以为时候到了,我的生命就会不由分说连同身体一起被夺走。只付出头发就能了事,或许是我走运吧。

「因为头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对吧。你好像早就知道我和重取交易的事了,为什么?」

回想起来,小夜显然是在知情的状态之下行动的。

「三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国中图书室里的事。」

「当然。」

我和她初次交谈就是在那个时候。

「其实那时候,我在走廊上听见了你的声音,知道你和别人在说话。不过,对话内容很古怪,我一时好奇,就在门前偷听,听了以后就发现是重取。」

「你光是听到对话就知道了?」

「我是听了糸川同学说的话才知道的,因为有提到交易和人类的身体。你也说过,交易的是洋装。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理由。当时,我没听见重取的声音,就连它到底在不在三年前的图书室里都不确定,只知道图书委员不在,有个人在自言自语,感觉很突兀。不过,我知道重取会从关系人以外的记忆中消失,正好可以解释一切,所以反而确信了。」

我恍然大悟。自己以外的人全都不记得重取的现象,我已经体验过了。小学时的百合如此,国中时重取化成的图书委员也是如此,都是自某天起便消失无踪,再也没人见过。不过,她们的消失完全没有引发任何骚动。

「这么一提,你也记得石山老师吗?」

我突然感到好奇,如此问道。按照往例,除了我以外的人应该都会失去关于班导的记忆吧?

「对,我记得。应该是因为我也交出了头发吧,我也是交易关系人。」

头发……小夜的头发只有一部分剪短,变成斜的。

「你要我留长发,就是为了以后和重取交易?」

小夜点了点头。三年前,我只觉得她说的话很奇怪,原来那是个适当的建议。

不过,我留长发,是为了把外貌弄得阴阴沉沉,不让别人靠近我,借此缩减和我相关的人,这样以后重取接近时,我就可以很快地辨认出来了。我是基于和小夜的考量完全不同的理由而留长发,并不是听从了她的建议。

哎,总之,一想到自己若是没有留长发会有什么下场,我就毛骨悚然。我大概得拿出其他符合重量的身体部位交给重取吧!

「头发其实也满重的,我觉得应该可以抵上儿童洋装的重量。」

只可惜还是不够,连小夜也得剪掉头发——使用刃长超过十公分、魄力十足的剪刀。

「你是为了剪头发才带剪刀来的?可是,为什么要带那么大一把?」

「我家里只有这把理发剪刀,我跟奶奶借的。」

「我明明叫你在楼梯口等,你却跑来教室,是因为怀疑石山老师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她知道糸川同学国中时是美术社的,我觉得很奇怪。」

和我一样。这么一提,发还期中考试卷的时候,老师曾经称赞过小夜,应该是因为分数很高吧,而且不只一科。她的脑筋铁定很好。

「你最近突然接近我,是为了告诉我重取的事吗?你在教室里不常跟我说话,又是为什么?你每次找我说话的时候,都是一副偷偷摸摸的感觉。」

我继续发问。一开始提出问题,过去的疑惑便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啊,呃,那是因为……」

「啊,慢慢来没关系,不回答也不要紧。」

我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小夜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以反过来为难她呢?

她下了讲台,走到我的身边,不知何故,视线并没有向着我,而是朝向斜下方,回答:

「……其实我是想早点跟你说的,但是怕你觉得困扰。」

「困扰?」

为什么会困扰?我先是感到疑惑,随即又想起自己对数度接近的小夜一直冷淡以对。国中的时候,我不也一直避着她?

「……对不起,是我造成的。」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我才该道歉。对不起,擅自说你是我的朋友。」

小夜突然低头道歉,我一脸错愕。她确实对重取声称我是她的朋友,但这并不是需要道歉的事。那是紧急事态。

小夜道完歉后,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她低着头,是因为对这种事感到内疚吗?

我似乎有点了解她了。

「头发变短了。」

我摸了摸变得清爽许多的头发,说了句坏心眼的话。只见小夜露出满怀歉意的神情,慌了手脚。她这副模样实在太逗趣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表情明明已经凝固许久,现在却自然而然地软化了。

「欸,祭火同学,我可以叫你小夜吗?」

虽然我在心中早就这么叫了,但还是征得本人的同意,化暗为明吧!

「小夜吗?」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这……是,没关系。」

「那么小夜,刚才的剪刀借我一下。」

我收下了她的大剪刀。有点重,我试着动了动刀刃,感觉起来似乎满好用的。

「呃,怎么了?」

我对一脸担心的小夜微微一笑。

「你刚才随手剪掉了头发,只有一部分特别短,都变成斜的了,看起来很奇怪,我帮你剪齐吧!在这里坐下。」

我把自己坐的椅子递给她,如此提议。

「可是,呃……」

「不要紧,你不是重取,我不会刺你肚子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夜似乎很介意剪掉我的头发之事,说了很多理由,而我用了一句「好了啦」让她闭嘴之后,她便乖乖地坐上椅子了。

我从背后触摸小夜亮丽的黑发。滑顺的头发摸起来很舒服,让人想一摸再摸。我衷心觉得很漂亮。比起我,她更加适合留长发。

我一面用手梳理小夜的头发,一面想像未来的生活。

我已经不需要留长发了,下次去美容院剪个喜欢的发型吧!我也不必再一直警戒周围,绷紧神经了。为了击退重取而准备的工具……就把一部分拿来防范可疑人物,随身携带吧。还有,必须放松凝固的脸部肌肉,练习露出笑容,像从前一样,再一次——

我明明很开心,可是想着想着,不知何故,竟冒出了些许泪水来。

「怎么了?」

「不,没什么。」

我悄悄地用袖子拭去泪水,慎重地动刀。

十年间的秘密终于结束了。

我想,我一定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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