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以听我说啦,我根本没想要自杀嘛。」
一脸黑的高中辣妹如此哭诉。
「我只是想让男朋友担心一下。就算我对他说我要去死,他也不当一回事,甚至说『你别玩什么自杀诈欺把我当笨蛋耍』,我才会一时火大啊。所以,我才想要让他知道我是认真的,想要让他超级后悔嘛。」
就算现在对她说「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个天大的错误」也为时已晚,辉只能静静听她抱怨。
不小心发展成在表参道上,人来人往穿过自己的身体,自己却得和怨灵面对面,化身为咨商师的状况。实在让人坐立难安。
「你说你叫辉?有没有在听啊?」
他大概不小心露出厌烦的表情,这个听说名叫小萌的花俏女高中生,用一张黑脸瞪着他。
「啊、啊啊,当然有啊,然后呢?」
「真是的,男人没一个有用。你那是什么轻佻的金发?但是,算了,有人能听我倒垃圾,也让我爽快多了。」
黑脸109辣妹最没资格说别人的金发轻佻吧。现在偶尔会在怀旧影片中看到这身迷你短裙制服加泡泡袜的打扮。
先前也看过不良少女穿着超长裙制服,历代女高中生也太不遵守校规了吧。说不定别规定制服,大家的打扮还会比较普通呢。
「……现在是春天对吧?这里一直都是春天就是了。」
小萌蹲着仰望天空。
「我真的只是想要假装跳下去,他赶来的时候,肯定会抱着我向我道歉。但是等了一小时他还是没来,然后,我的理智线就断裂了。但就算是那样,我也没有真的想要死。」
大概是悲从中来,小萌擤擤鼻涕说:
「那可是我的命耶,谁要为了那种家伙死掉?我想说肚子饿了,所以起身准备回家。但是高楼风很强啊,你看我身材这么好,所以就被风吹乱了脚步。」
然后,就掉下去了。
「啊……那我看过了。」
想起她过世时的惨状,辉忍不住单手遮脸。
「原来你也看了啊。」
「那是夜见师的义务,虽然我只是助手。」
「夜见师是什么?是把我关进盒子里的那些家伙吗?」
「那是封印者。夜见师是最后把封印起来的怨灵从这个世界上消灭的人。」
把怨灵封印在木盒里保管是封印者的工作,但封印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他们才需要一个一个处理。
处理时要打开木盒,接着使用专用的刀,但在砍怨灵前,得先看完可悲灵魂的回忆。那是规定。
首先得看怨灵是为什么、怎么死的,接着看他们死后,也就是无法前往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变成怨灵的过程。
大多数一开始都是无能为力的幽灵,如果在这个阶段消失的话倒还好,但部分在这个阶段得到邪恶力量的灵魂会开始散布阴煞,让不相关的生者遭受牵连。
如果阴煞严重到出现死者,就会被认定为怨灵,此刻便轮到封印者出场。
其中也有在封印后被尊称为作祟神的怨灵。
接着的情况各不相同,有人不断重复相同时间,有人在茧中沉睡,也有人呐喊着渴望鲜血。虽然全凭己意,却无法获得幸福。真要说共同点,那就是在盒中世界没人能发现怨灵的存在。不管再怎样哭喊也不会有人注意,这对黏人的怨灵来说可是地狱。
看过完整的过去后,夜见师会在「现在」砍下最后一刀。
不管令人多么痛心,皆无法改变过去,但在封印木盒中的「现在」,便能像这样和怨灵对话。
辉看完她的过去后,不小心干涉了。原本是不可以干涉的。
简单来说,这个晒成小黑人的辣妹和男友吵架,她男友也是玩咖,说绝配也是绝配,但彼此稍显缺乏宽容之心。
总之,小萌希望男友向自己道歉,希望男友真心理解她有多重要。
小萌在电话中断言:「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也告诉男友地点,她大概想着男友会马上过来。但是,男友没有出现,或许有无法前来的理由,或许是觉得厌烦、不当一回事。因为看到的是怨灵的记忆,无法得知男友的理由,但辉认为理由应该是后者。
走在时代流行尖端的时髦高中女生就这样不小心死掉了。大概是死得太不甘愿,她没有办法前往另一个世界。孤独的灵魂看着自己死后依旧正常运转的世界,最后变为恐怖的怨灵。
因为生前和死后的回顾影像都不长,辉还期待可以很快结束,没想到在「现在」面临挺糟糕的状况。
「夜见师啊……这世界上的工作还真是千奇百怪。」
「就是说啊。所以说,我们得要拿刀砍你才行。」
「就因为我是怨灵?我根本不想要死啊。至少让我死得漂亮一点,那我也能去极乐世界了,没想到竟然是那样耶。我对自己的外貌可是很有自信,每天都很注意打扮,无时无刻都走在流行尖端,还去日晒沙龙晒得美美的,啊,我还上过杂志喔。」
虽说每个时代的审美观都不同,但看在辉眼里,小萌根本已经烤焦了。看到她眼皮上的白色眼影,加上白色口红,辉还以为是什么巫术。
「谁来把未来赔给我啊。怨恨那个愚蠢男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一点也没错。我死了之后,美雪和惠里也马上就忘掉我,我们明明一直一起玩耶,所以我才会诅咒大家啊,怎么可以只有我一个人不幸?别开玩笑了。」
大概是回想起怨恨的过往,她的表情又扭曲成魔鬼的样子。讲到幽灵,大多会联想到长发乌黑、肌肤惨白的形象,但是,一头亮褐色头发和黑皮肤的幽灵也非常恐怖。
「但是,你男友和朋友因为意外或是生病住院了耶,诅咒真的不太好啦。」
虽然不想说太狠,但小萌那样明显是挟怨报复。
「可是他们没死啊,我死掉了耶!」
呃,那是你自己不小心啊──辉虽然想反驳,但这只会让歹戏拖棚。这个怨灵散布强烈阴煞在涩谷乱逛,造成涩谷发生多起事故,还有人因此丧命。
「你散布的阴煞可是引发了死亡事故耶。」
「……我就说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不能控制嘛。」
小萌低下头。
「但有两个不知哪来的男人找上我,把我关进木盒里。他们还说我是怨灵耶,你说他们是封印者?不觉得很过分吗?」
109辣妹怨灵百般抵抗,但面对身经百战的百芽山神社封印者,一下子就败下阵来。
「虽然他们很帅,但太让人火大了。」
对少女来说,就算死了,这一点依旧相当重要。封印这个幽灵的其中一人,就是辉的主人──多多良克比古生前的时候。
「在那之后,我就孤独处在这热闹的原宿街头。大家好像玩得很开心,却没人看见我。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诅咒任何人。大家都对如此可爱的高中女生视而不见耶。每天都一样。B.B.Call无法联系上任何人,我也不能回家。我哭个不停耶。不让你知道我有多寂寞,我可不愿结束啊。」
生前是个要人理的女孩,死后是散布阴煞的知名怨灵,却在被关进木盒后,变成没人能看见的透明人,这似乎让她无法忍受。
「你擦擦脸啦。」
辉再度递上面纸,她独特的妆容都花了,整张脸变得很恐怖。
「我好想要活着。」
女高中生点点头说:
「对,我好想活着。我可是有幸福未来等着我,肯定会被星探挖掘变成模特儿。」
虽然有点疑问,但辉忍住不吐嘈。高中生有梦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还年轻,肯定很不甘愿吧。」
她哽咽着,又开始大哭,如果哭一哭可以舒服一点,这样也好。
「啊,这首歌是我很喜欢的歌。」
怨灵女孩忍不住抬起头,这是一首男性偶像团体的歌曲,对辉来说,当然是颇为怀旧的歌,悠然的歌词富含讯息性,节奏感很棒。
「真是首好歌呢。」
「对吧,啊啊~我好蠢喔,为什么死掉了呢?好想去唱卡拉OK喔。」
她第一次露出小女生的笑容。不管是食物、音乐还是流行时尚,喜欢的东西能让人变柔和。
「……你要去吗?」
原宿街头的人们依旧没发现她,辉原本以为他的干涉会让盒子里的城市发现小萌的存在,但这次不同,所以也不确定能否去唱卡拉OK。即使如此,如果能让她满足,试试又何妨。只不过……若是真的这么做,似乎会把时间拖长到无可收拾的状况。
这里是死者的世界。辉的身体正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如果「现在」的时间太长,会出现许多糟糕影响。
「没关系,我说完后轻松多了。我已经……好累了。」
辉放下心中大石,他一直在等这句话。
「我也想着应该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替你准备了型──帅哥神明喔。」
所以说,此时轮到巨星登场。
手拿日本刀、一脸不悦的帅哥,以一身黑色西装登场。他就是辉的雇主,消灭怨灵的人,夜见师多多良克比谷,也就是最终了结暂时封印进盒中的作祟神或怨灵的男人。
「什么啊,不就是那时候的男人吗?是很帅没错啦……但是啊,我可是青春水嫩的高中女生耶,我想要再年轻一点的啦。」
109辣妹碎念着任性话。都这种时候了还挑三拣四,让辉由衷佩服她。
「但是,算了,我就忍耐一下吧。」
辉朝着多多良点点头,表示「陛下,请动手吧」。
「……御灵啊,回去吧。」
挥舞名为斩恨刀的刀,朝执著于怨恨的怨灵砍下,夜见师一瞬间解决整件事。
黝黑女孩化为白光四散,灵魂得到解放的这一瞬间,不管看再多次都让人觉得庄严美丽。
──你看,我果然很漂亮吧。
※
终于……回来了。
从怨灵的世界,回到藏身洋房中的百芽山神社。
「壹佰玖拾柒号,解决。」
辉坐起沉重的身体。灵魂脱离后,身体被丢置在地板上,完全冷透了。辉不自觉颤抖身体,心想:「下次穿厚一点,然后贴几个暖暖包好了。」
然后,他突然惊觉:在「现在」拖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应该也造成多多良很大的负担。
「陛下,你还好吧?」
辉跪在坐在轮椅上的主子面前,多多良身体无力下垂,一动也不动。
「哇,拜托,陛下快回来啊,振作一点。」
辉抱紧冰冷的身体,不断搓揉他的背部。因为本来就是尸体,这是多多良原本的体温,但不管经历再多次,还是让辉害怕。
「你这个黄毛鸡头……」
多多良虚弱地低语。
「太好了,你没事。」
他还有第一声就骂人的力气,那就没问题了。
「别干涉、介入……要说几次你才懂!」
辉深深感受到多多良惊人的怒气。多多良好不容易才抬起头,脸色无比苍白。
「啊,对不起啦。但她好像希望有人听她说话啊……」
她应该本来就是个爱讲话的孩子,一想到她在没人看见她的繁华街道上徘徊那么多年,不由得觉得可怜。所以,辉希望至少能让她把心中的怨气全发泄出来后,再送她上路。
「你还邀她去唱卡拉OK是吧?」
多多良在旁监视时似乎十分焦躁,感觉他的声音中带有杀气。
「我只是想说,如果可以让她发泄、舒坦一点也好啊。你看,她最后也婉拒了,表示她本性是个好孩子。」
「要是拖太久可能会回不来……我说过几次了!」
「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想到她会抱怨那么久。但是,她似乎也满足了。总、总之,我们先回去吧。你喝点水好好休息。」
辉急急忙忙收好空盒和斩恨刀,重新帮多多良盖好滑落的膝上毯,推着轮椅前进。
「你这个黄毛鸡头……这个蠢蛋。」
「好啦好啦,对不起。」
「……看来,应该会三天动弹不得吧。」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辉边接受多多良怒骂,边锁上一道又一道锁,送多多良回寝室。
「来吧,喝一下我喝了会拉肚子的『圣水』滋润一下。」
辉喂干瘪缺水的多多良喝水。
让他喝完水后,撑起他的身体,扶他在床上躺下。果不其然,多多良已经变身为干枯的憔悴中年人。
「你这个、这个……蠢蛋,脑袋装海胆的……」
就算瘫在床上还是怒气冲天,黑脸辣妹怨灵散发出的胡闹氛围,或许让多多良感到更加疲倦吧。
「真的很对不起嘛,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你的第二次到底有几次?」
多多良闭上眼,挥挥手表示「够了,你出去吧」。
辉把水瓶和杯子放在多多良枕边后走出房间,为了能听见多多良的叫唤,房门留下空隙没关紧。
辉也回去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瘫在床上。
「……要沉下去了。」
一点一滴往下沉。虽然不及多多良,但处理木盒真的很累。
要将封印者封印于木盒中的怨灵送离这个世界,有绝对得遵守的顺序。得看完怨灵生前的半辈子、看完他们的死状和死后变成怨灵的过程,看他们在木盒中度过让人难以忍受的孤独时光。
想要尽快处理完毕的多多良,和一不小心就会同情怨灵的辉,两人间的鸿沟迟迟无法弭平。
(我也很努力了啊。)
身为夜见师的助手,他自认做得很好了。今晚是他到此工作后所处理的第六个木盒。虽然不要求得到夸奖,但再稍微多慰问一下他的辛苦也可以吧。辉心里感到些许不满。
妹妹的结婚典礼就快到了,参加典礼前有许多事情得先处理。
明天要修剪灌木围篱、洗窗帘、维护检修轮椅──虽然脑海冒出明天的预定事项,但强烈的疲倦让他的意识渐渐涣散。
(就算被痛骂也要继续工作。因为这个家没有我就无法运转啊。)
辉连衣服也没换即陷入沉睡。
2
五明辉曾经身带诅咒。
从曾祖父开始的诅咒,让每个继承五明家血脉的男子年纪轻轻就死于诅咒,辉原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于诅咒。
这个充满光明的名字,简直是与命运完全相反。
拯救辉脱离诅咒的是雇主多多良。
多多良家代代守护的百芽山神社历史悠久,且肩负特殊任务。封印者将怨灵收于木盒中,而最后处理木盒的人,可是相当稀有的角色──夜见师。二战后,他们把神社藏于洋房中,外界都以为神社的使命已经结束,其实仍默默存续至今。实际上,现在只是不断处理木盒而已,但这是最辛苦的工作。
克比古是多多良家的最后一个人,他未留下后代即身亡。夜见师是得要先死过一次才有资格胜任的终极灵能力者。
最后的夜见师多多良克比古,以及助手兼家政夫的五明辉。他们将一同奋战至祭祀于百芽山神社中的两百个木盒全部处理完毕为止……预定是这样。辉是打算这么做,但他每天都被雇主骂。
主要原因是他会自愿当怨灵咨商师。他会聆听怨灵的抱怨及怨言,希望怨灵被砍前尽量减少痛苦回忆。习惯成自然后,确实有越来越过分的倾向。
(上一次真的做过头了。)
不只三天,多多良整整躺了五天无法动弹。
那天后,多多良不愿开口说话。
虽然辉深切反省,但很无奈,身处「现在」的怨灵绝对都会发现辉的存在。大概是太想念人类,他们发现辉便会立刻做出反应。结果,辉就沦落到安慰、安抚怨灵或是被怨灵迁怒的下场。
「他们看不到我,是因为我除了去砍他们以外,完全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牵扯。但是温柔的助手憋不住想去安慰人家,这就是他们会看见你的原因。问题全出在你的心态上,你懂不懂?」
终于恢复到可以坐轮椅移动的国王陛下板着脸如是说。
「……对不起。」
辉也知道陛下所言甚是,他还不够平常心面对。
「但是,那个啊,我觉得还是让他们能够接受再砍,对他们来说也比较好吧?」
「别开玩笑。」
国王陛下的美丽双眼射出冰冷视线,狠狠训斥仆人。
「你是想得到顾客满意度第一名吗?让我再说一次,你的雇主是我。」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你应该提升我的满意度才对。」
「……我努力。」
边听训边打扫完多多良的房间后,辉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间。
只能想着,他还愿意和自己说话已经很好了。辉早已习惯多多良的恶言恶语,最痛苦的是看见他不舒服的样子。
(全是我的错啊。但是……)
辉拿着拖把和水桶走上二楼。
这房子很大,没办法每天全部打扫,二楼没人居住,所以打扫的顺位很低。
二楼的房间一个月只会打扫两、三次,不知道原本是客房还是佣人的房间,二楼有四个房间,其中三个已然变成储藏室。
还有应该是多多良学生时代使用的旧电脑。
多多良应该可以使用电脑,但他连手机也没有。辉曾建议他办一支手机,但他说自己不出门,家用电话已经足够。连电视也不开,广播节目是唯一的资讯来源。这个大宅中的时间相当缓慢,几乎可说是停滞。
其他还有相当老旧的玩具和书。有两把小提琴并排在一起,或许是多多良学琴时使用的琴。
面西的房间中,感觉塞满多多良活着时的过去。他已完全舍弃,成为夜见师了。这里还有好几本相簿。国王陛下肯定也曾经有家人。他小时候是怎样的小孩呢?虽然非常好奇,但辉当然不能擅自翻阅相簿,这是身为佣人绝对要守住的原则。
(陛下的父母和祖父母过去也是封印者对吧。)
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那是怎样的家庭。虽然自己曾身负诅咒,但在极为普通的家庭出生、长大。
噗咙噗咙──用鸡毛撢子除去灰尘时,打到玩具钢琴,让钢琴发出Re和Mi的声音。
非常可爱。虽然难以想像,但那应该是多多良婴孩时期的玩具吧。辉脑中冒出这种想法时,背后突然扫过一阵寒气。
大概是帆乃或翔琉吧?转头一看,是帆乃。这个大宅里还住着小女孩和嚣张少年的幽灵。帆乃是个大约幼稚园左右的年纪、身穿红色裙子的可爱小女生。她可说是这栋充满杀戮气息的多多良大宅中的偶像。
「帆乃,怎么了吗?」
虽然没办法对话,辉还是会亲切地向帆乃搭话。
可是,即使辉向她搭话,半透明的小女孩依然心不在焉,直盯着玩具钢琴。
「帆乃?」
小女孩身影摇晃,稍稍歪头后,瞬间消失不见。
幽灵是非常随兴的,更何况她还是个孩子,所以辉不甚在意,继续打扫。和风三面镜应该是多多良母亲曾使用的东西,那个手杖是父亲或祖父的东西吧,看起来并非寻常之物的古老壶罐或许是高价品。看到这些因无法丢弃而不断累积、蒙上灰尘的回忆之山,让辉感到些许羡慕。
辉没有留下这类东西。母亲死后,搬到狭小公寓居住时,不得不丢弃大部分物品。
(大概类似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的感觉吧。)
因为自己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生者。
樱花从东京消失身影,终于在终点的北国绽放之时。
辉要启程前往北海道。
但也只有五天四夜。妹妹美咲要在轻浮男的故乡举办小小的结婚典礼。身为新娘唯一的亲人,辉也要参加喜宴祝福她。
出发前,辉再次向多多良确认:
「我真的可以外出四晚吗?」
「那是大喜事,你就慢慢来,别赶吧。」
辉开口向多多良请假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虽然只住一晚也没关系,但轻浮男的双亲干劲十足地说要带新娘的哥哥四处观光,所以辉便鼓起勇气向多多良开口。
「但应该有许多我不在会不太方便的事吧?」
「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会拜托雪乃来帮忙。这边到机场很远,你快点出门。」
佐伯雪乃是多多良唯一的朋友。一位大学的民俗学副教授,很怪的女性。
虽然心怀感谢,但他冷淡的态度让辉有点寂寞,感觉多多良似乎还没原谅自己。
「那么,请恕我出门去了。」
这种时候得要有礼貌点。辉深深一鞠躬后,走出大宅。
在关系弄得如此僵之时,长期外出真的好吗?还是说,保持一点距离会比较好?辉不自觉踌躇不前地胡思乱想。身受诅咒时觉得,只要能从诅咒中解放,一切便能顺心如意,但现实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只要活着,人类就有无止尽的烦恼。
(不……死了之后还是那样。夜见师真有存在的必要吗?)
变成那样子,根本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得到救赎。
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今天要庆祝美咲迈向新旅程,得尽量注意别在婚礼上哭出来。如果是新娘的父亲哭也就算了,才差两岁的哥哥大哭可是会成为笑柄。
走过新绿与樱花并存的行道树,辉到车站搭车前往机场,几小时后,就身处于衬着晴朗青空、樱花满开的行道树下。此刻北海道正歌颂着春天的到来。
「不好意思,还让你到机场接我。」
轻浮男开车到机场接辉,接着往他家出发。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对我来说,你也是我大哥。」
虽然这个男人个性很好,但果然还是很轻浮。在机场时,红发和金发的男人并肩走在一起,引起不少人侧目。
「你考到驾照了啊?」
「在东京以外的地方,没车子哪都去不了啦。」
先前被诅咒时根本没想过这些事,现在辉也想要去考驾照。
「正、正……阿正是打算继承家里的美容院吗?」
辉一直叫他「轻浮男」,所以一时想不出对方的本名。是正守吗?还是正人?因为完全想不起来,只好跟着美咲一起叫「阿正」。
「太害羞了,别这样叫啦。请叫我﹃正广﹄吧。」
原来叫正广啊……喂,还真的只有「正」是对的耶,这个妻舅也太过分了。
「因为我是长男,所以想着总有一天要继承家里的美容院才到东京念书,毕业后也直接留在东京工作学习。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干脆把计划提前,回来家里工作也是个选项。幸好,美咲和我妈一拍即合,比我还像我妈亲生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轻浮男令人意外地认真,明显感受得出是在爱中成长的小孩,他的双亲和兄弟似乎都是很好的人。美咲也说好像多了很多家人,她很开心。妹妹出生前父亲就过世了,母亲也在她十六岁时过世,可以拥有温暖的家庭真是太好了。
(当然会感到有点落寞啦。)
百分之九十九的安心和百分之一的失落,但这百分之一其实还满巨大的。
「啊,哥哥,你明天婚礼时可别大哭喔。」
「谁会哭啊。」
虽然秒速反驳,但辉其实没什么自信。
只有家人参加的小小婚礼,气氛温馨又开朗。
顾虑到美咲已经身怀七个月身孕,所以采取不会造成她负担的方法进行。真的可以把美咲交给这个家庭了。
「哥哥,谢谢你至今为止的照顾。」
辉原本不打算哭,却在听到新娘绝对会说的台词后,泪腺完全溃堤。
接下来,轻浮男的家人们不断帮辉倒酒,慰劳他的辛劳,让他变成爱哭鬼哥哥。
「为了妹妹,高中就休学去工作,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
「真的是,年纪轻轻却如此了不起。」
亲家父母似乎有些误解,虽然不会特地否定,但身为一个废物哥哥,辉听到这些话其实不太自在。
轻浮男对他说了不下十次:「我绝对会让美咲幸福。」
美咲真的好美,看上去像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刻。
……在这天,不肖哥哥的使命也结束了。
结束五天四夜的旅行后,辉回到东京。
结婚典礼结束后两天,轻浮男的双亲带着辉去观光。虽然因为美咲就快临盆,短时间内会和公婆同住,但他们也想尽量让新婚夫妻独处。辉原本以为亲家的美容院只是家庭式的小店,没想到是有员工的大店铺,经营状况似乎也很稳定。
辉去了富良野、洞爷湖,充分欣赏了北海道风光。
这是他自小学的校外教学以来,睽违已久的旅行。他国中时开始变坏,几乎没去上课所以没参加校外教学,高中时则是在校外教学前休学了。
北海道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晴空万里,和自己身处的小小黑暗世界完全不一样。
『哥哥,你待在鬼屋里会不会很辛苦?』
临别前,美咲这样问他。
『虽然我知道国王陛下对我们有恩……但我还是很担心。』
她似乎有一点「只有我一个人得到幸福真的可以吗?」的心情。
『完全不需要担心。要是没有我在身边,国王陛下什么都做不到。那是我的天职啦。你别胡思乱想,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吧。』
现在,走在回大宅的归途上,辉重新想着:「这里是我的家,只有我能陪伴国王陛下到最后一刻。」他把伴手礼的当地酒抱在胸前,走回多多良大宅。
(这里是我的归处。)
打开铁制门扇,辉一走进庭院就听见笑声。那不是佐伯雪乃的声音,而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笑声应该是来自多多良房间前的露台,辉悄悄靠近。
(……谁啊?)
春日暖阳照射下,多多良正在和一个高中年纪的少年下将棋。
「克比古先生,你真厉害呢,好强。我从来没输过耶。」
「你还是第一个能和我下到三十分钟的人。」
辉不禁屏息。这家伙竟然直呼多多良「克比古先生」?而且,他们下将棋下了三十分钟?辉的脑袋有点混乱,再怎么说,能走进这个家的人,除了自己之外也只有佐伯雪乃而已。
「咦?是客人吗?」
少年发现辉。
「你回来啦。你今天可以休息,他已经打扫完了。」
多多良根本没转过头看辉。
「啊,你就是叫黄毛鸡头的家政夫啊。我叫佐伯京也,雪乃姑姑一直承蒙你关照了。」
少年用爽朗的笑容说出这句话。
3
佐伯京也是个十七岁的高中三年级学生。
他是雪乃哥哥的次男,似乎是只有这次让他来帮多多良的忙,因为雪乃现在去四国采访,没办法过来。
昨天,轮椅碰到桌子,让水瓶和杯子掉在地板上摔碎,接着,不好开关的露台落地窗又发生关不起来的突发状况,多多良迫不得已向雪乃发出求救讯号。
然后,这个高中生就代替雪乃来到大宅。既然有办法代替雪乃前来,应该表示他不太容易受阴煞影响。他似乎稍微知道多多良的事,但只以为多多良是驱邪师之类的人。
「我一直很想要见克比古先生一面。他可是那个雪乃姑姑的好朋友耶,光是这样就让人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人了。但我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年轻的人。」
这点牵涉到最大的秘密,所以佐伯也没对侄子说明吧。
「我听说过百芽山神社的事,也很有兴趣,还自己去查资料。是有称为封印者的人把作祟神封印进木盒里对吧?简直像异世界的故事,我一直觉得非常惊人呢。所以姑姑希望我来帮忙时,我高兴到都要飞上天了。」
京也说话的口气和资优生没两样,外表却如同哪间经纪公司的偶像。大概是无比喜欢吧,他相当热切地谈论这件事。
「你的喜好还真奇怪。」
辉边擦窗户边板着脸回应。虽然多多良说他可以休息,但他觉得这个家里的大小事都该由自己包办。
「你别看我这样,我有阴阳眼啦,小时候就对这种事情特别好奇。」
辉以前非常讨厌自己可以看见幽灵。他都已受到诅咒了,无法背负他人的遗憾和悲伤;就算视而不见,也总是受到某种罪恶感苛责。
「看得到很有趣吗?」
「是不有趣,但我认为这是很特别的能力。」
特别的能力应该是更让人心怀感激的能力吧?京也对这种事情怀有优越感让辉十分惊讶。
「我曾半是恐惧半是好奇地向幽灵搭话,但果然不行啊。」
这点和他姑姑很像。
「这边的幽灵会和我说话吗?」
「才不会咧。」
「啊,果然有啊,木盒之外的幽灵。」
糟糕,佐伯似乎连这些事也没说。
「辉先生是为了钱才在这里工作的对吧?」
辉瞬间感到火大。他一开始的动机,确实是因为薪水很好,但现在不完全是为了钱,反而想帮多多良更多忙。
「所有的劳动者都是为了钱工作啦。」
对比自己年纪小的人生气也很愚蠢,所以辉冷冷回答。
「这样说是没错,但我姑姑完全是把好奇心当天职的人。」
不可以把常人的理论套用在佐伯雪乃身上。
「那个人……呃,是个有点特别的人。」
「我爸和祖父都对姑姑很头大,说她不结婚,每天埋在垃圾堆里,只着迷于幽灵啦、作祟神啦这些鬼东西。」
佐伯雪乃的父母、兄弟似乎是普通人。
「但是,我想要到姑姑的大学念民俗学。我爸激烈反对,还说我会找不到工作。但在这之前,我爸似乎不太喜欢我和姑姑太要好。他常说我绝对会受到坏影响。」
辉也认为的确如此。
「哥哥和姐姐都照爸妈的要求去念理工学系和经济学系了,所以我觉得我一个人不太一样也没有关系吧。」
他似乎完全不需要担心升学所需的金钱,可以每天开心、不假思索地埋首于自己的兴趣中。辉绝对没有忌妒,但还是感到些许不耐烦。
「你是考生吧,赶快回家念书啦。这间大宅今后的事完全不需要你担心。」
辉从刚刚开始就满心期待京也赶快回家。
话说回来,辉想不透这家伙和自己说话到底哪里有趣?多多良下完将棋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大概是在看箱帖思考接下来要处理哪个木盒。
「我也想要和辉先生聊聊啊,因为你和克比古先生一起去消灭怨灵对吧?」
大概是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京也笑着说「果然是这样」。这家伙,该不会其实个性很糟糕吧。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个家政夫而已。」
「但是,你是因为对阴煞有抵抗力才被雇用的吧。」
真的有够缠人。尽量别和这家伙说话会比较好。辉不知道佐伯雪乃到底把这间大宅和多多良的事情告诉京也多少,是只说了「朋友」、「知识分子」、「灵能力者」这些事情和「百芽山神社」这个关键字而已吗?
「没抵抗力就没办法在这个家里工作下去啦。」
「可以请你说详细点吗?」
「什么都没有,我有守密义务。」
辉只能尽量很了不起地冷淡以告。
「真没办法,那我回家去吧。啊,但是我近期会再来拜访。」
京也站起身,从客厅的落地窗走出去,因为他的鞋子放在那边。
「你是要来干嘛?这个家可是禁止擅自进入耶。」
如果身边有第三者,或许能看见两人间飞散的火花。
「当然是来当将棋的对手,辉先生被秒杀了对吧?那我先走了。」
辉把抹布重重摔在地上,对高中生涌起些许杀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愤怒。京也在家政夫不在时,前来帮忙多多良,应该要感谢他,而非愤怒才对。
(可恶……)
无法好好形容,有种自己珍视的场所被他人穿着鞋踩踏蹂躏的感觉。
这天,辉意气用事地工作到晚上。
虽然去向多多良表达让自己请假的谢意,可是多多良对他爱理不理的,他最后也没能把伴手礼的酒送出去。
晚上十点过后回到房间,辉直接倒在床上。
在轻浮男和他的家人包围下,一脸幸福的美咲。
把应该是第一次见面的京也当棋友的多多良。
「这里是我的归处……没错吧?」
他已经没自信到不禁质疑起自己了。
隔天,辉外出采买物品。
多多良很喜欢破掉的水瓶和水杯,所以辉希望尽量找到相同的东西。此外,客厅的落地窗也要彻底修好,那需要再买一点材料。关于修缮这间老房子的各种问题,辉认为自己这方面的能力提升不少。这和扫地、下将棋不同,一介高中生应该无法完成这一类的工作吧。
「我要让你明白我们差多少。」
辉激动地说道。
他走进第四间高级百货公司之类的店铺,往餐具卖场前进。途中,一个伫立于CD卖场的女性吸引他的目光。
(没想到连这种地方也有啊。)
人口密度也代表幽灵密度,感觉东京特别多。
那个幽灵似乎不会造成危害,所以不需要太在意,大概只是被喜欢的歌曲吸引而已。
壹佰玖拾柒号──涩谷的黑脸辣妹怨灵也是如此,或许声音是比较容易留下的生前记忆吧。
(……这样不好。)
辉深刻感受到,与先前相比,他现在更容易对幽灵产生感情。都是因为看过太多怨灵的过去,让辉会不小心开始思考他们的背景,像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死、对什么依依不舍之类的。
『疑问会让你进一步产生感情,别这么做。』
突然想起以前多多良曾经说过的话。
确实如多多良所说,看完怨灵的过去及临死的那一刻后,让辉希望至少在最后能够给他们一点救赎。
(找到了!)
终于找到江户切子的相同水瓶,走到脚快断掉到处寻找也值得了,剩下就是快点回去修好落地窗。
回程时再度经过CD卖场,好险,刚刚的幽灵已经不见了。或许在喜欢的歌曲播完后就消失了吧。
他在心里对消失的幽灵说:「别再到处乱晃了喔。」就算再三反省,他这种个性仍是怎样都改不掉。
辉边祈祷幽灵心满意足后可以前往另一个世界,边步上归途。
「我来叨扰了。」
回到家时,迎接辉的又是那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声音。
「为什么……学校呢?今天是平日耶。」
京也正和多多良在露台上下西洋棋。
「今天是创校纪念日,所以放假。我想说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辉感到一股怒气往上冲。家政夫明明在这里,这人为什么还能如此厚脸皮地跑过来啊。
「克比古先生真的好强呢,我西洋棋也二十分钟就输了,现在这是第二盘。」
克比古先生、克比古先生、克比古先生………你到底算什么东西?就算是佐伯雪乃也是用姓氏称呼多多良啊。
「水瓶呢?」
听见多多良询问,辉十分开心地从纸袋中拿出盒子,给多多良看水瓶和水杯。
「你看,是一模一样的东西。真的很难──」
「装水后放到客厅里,去泡红茶,我要大吉岭。」
辉还没有说完,多多良已经打断他的话,看也不看买来的水瓶一眼。
「啊……嗯,我知道了。」
辉垂头丧气地正要离开时,目中无人的高中生朝着辉的背影说:
「我要奶茶。」
怒气直冲脑门。
到底该把他当成国王的客人慎重对待呢?还是要当成麻烦呢?辉的心情摇摆不定。
当他端来红茶时,西洋棋正好分出胜负。
「我完全赢不了,克比古先生太强了,我们下次玩围棋好不好?」
「我们家没有围棋。」
「那我下次带过来。」
京也露出如已所愿的满足笑容,他又有来访的理由了。
「喔,这个奶茶好好喝喔。真不愧是家政夫呢。」
辉拚命忍下说出「我才不是你这混小子的家政夫」的冲动。他在为多多良泡茶、泡咖啡的过程中练出好手艺,这全是因为他希望多多良可以多点乐趣。
「克比古先生,我看完这本书了,但是有许多地方不太懂。」
京也拿出的书,是佐伯雪乃写的《黄泉比良坂因缘地之旅》。
(不会去问写书的人啊!那是你姑姑吧!)
辉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变成火山口了。
走出房后,辉先回自己的房间一次,把枕头当沙包殴打、用冷水洗脸、深呼吸,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才回去工作。
接着忘我地修理客厅落地窗。
最近滑动时很卡,因为不是现成的窗框,没办法靠打扫解决问题。其他房间的窗户似乎逐一修复了,只有这边留到最后还没修理,为了避免外人闯入,需要特别慎重。
辉把窗户拆下,清理轨道上的锈斑。他还试着更换把手位置,好让坐着轮椅的多多良也能轻松开关窗户。
翔琉难得在旁看着他工作的模样,大概是要一如往常发挥他的恶婆婆个性吧。
「怎么啦?看我修理窗户,你也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翔琉只是看,没有回应。辉觉得他至少可以摇头或点头,但他似乎没打算这么做。虽然翔琉是个不随和又冷淡的幽灵少年,但先前辉濒死时也是翔琉出手相救。原本辉还期待能和他变成好朋友,但翔琉没有丝毫改变。
「那我就自顾自地说话啰,我现在真的超想抱怨。」
翔琉在沙发上坐下,双脚交叠,一副「要我听你说也可以」的态度。
「先别说家事,那边的工作很不顺利。身为夜见师的助手,我真的那么派不上用场吗?」
只有此时,翔琉点头认同。
「真是不好意思啊,可恶。」
虽然不甘心,但大宅长老都如此表示了,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但是翔琉看起来只是小学高年级学生,让辉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混帐」。
「唉……要是我的将棋能再强一点就好了。」
还是忍不住对着幽灵发牢骚。
「翔琉啊,你其实可以说话对不对?」
翔琉对此没肯定也没否定。这家伙有够不好应付。
「当幽灵不会很辛苦吗?」
翔琉似乎用鼻子「哼」了一声,好像稍微感受到他的感情。
「如果你想说的话,不管是咨商还是抱怨我都听喔。」
翔琉像在嘲弄辉似地挑起单边眉毛,大概心想「你说什么?」吧。
或许是和家政夫的对话太无聊,翔琉转眼间消失无踪。
翔琉和帆乃为什么会死掉呢?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辉偶尔会有这种疑问。既没有成为怨灵,却也没有自然消失,或许是这个大宅容许他们一直以幽灵的形式存在于世。就像多多良一样,明明死了却死不掉。
(那么,我才是这里的异类吧。)
露台传来京也的笑声,和多多良待在一起可以那么开心,某种意义上真的很厉害。
「酒……我好想和他一起喝酒啊。」
就算只有一口也好。
辉最后放弃,心想:「算了,改天自己喝掉吧。」仔细想想,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学生时代和不良少年时代交的朋友早已断绝往来,也没和先前的同事联络,他活在一个不亚于多多良的狭小世界中。
「哇,什、什么啦?」
玄关传来京也的惊叫声。
「好厉害喔……这个家里的水管会自己动耶。」
只见京也一身湿地站在玄关前,浇水用的水管落在他脚边。辉记得自己确实有收好摆在客厅前才对。
(……是翔琉啊!)
目送用手帕擦拭湿头发的京也离开,辉朝着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应该就在那边的翔琉竖起大拇指。
处理完109辣妹幽灵已经过半个月了,即使如此,辉还是没办法和多多良好好说上话,因为他觉得多多良仍未原谅自己,而多多良也不会主动搭话。多多良原本就寡言,或许没有不和辉说话的意思,但仍让辉非常在意。
京也三天前也曾经来过,是多多良接待他的。虽然多多良不会自己积极开口,但会回应高中生的旺盛好奇心。虽然没有恶意,但京也很明显在探听这间大宅的秘密。多多良对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想法?
只要京也想把话题转到百芽山神社上,多多良就会把客人留在客厅,自己躲回房里,不断重复这安静的攻防战。辉想着「直接开口要他别来不就好了」,但多多良并未这么做。
对无法步出家门的多多良来说,能够和人对话是一件好事。辉虽然很清楚这件事……但就是觉得不舒坦。
「我的气度真的很小耶。」
最近叹气叹个没完。
打扫庭院时,辉发现信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开一看,是属名多多良收的广告信和寄给辉的可爱邮件。
照多多良的指示,诡异的金融商品广告信不用拆封直接丢进垃圾桶。辉的信则是美咲寄来的,大概是她曾说之后会寄的结婚典礼时的照片吧。
辉想要立刻拆开来看,便放下扫帚,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坐下来。
都要她转寄到手机就好了,她也太规矩了吧。
一脸灿烂笑容的新娘、看起来非常开心的轻浮男一家人,还有一脸泪水的新娘哥哥。
(我的哭脸照片就别寄啦。)
被拍下这一幕让辉有点不甘心。
还有去观光时拍下的照片。蓝天、樱花、闪闪发光的湖面,照片漂亮到都能拿来用在海报上。但是,还是美咲的新娘装扮最让他感动。
「是你妹妹吗?」
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似乎看照片入迷到没发现多多良过来。
「啊,对。这就是美咲。虽然我自己说很奇怪,但她真是个大美人对吧。」
多多良主动搭话让辉非常开心,他把整叠照片递给多多良。
「是啊……很漂亮的新娘呢。」
多多良不是会因为人情世故说场面话的人,听他这么说,让辉比自己受到夸赞还要开心。大概是心有所感,多多良看着美咲的新娘装扮好一段时间才换下一张照片。
「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嗯,全托你的福。」
「你哭了?」
「不是啦,这是对方家人觉得很有趣,故意要把我弄哭……也喝了一点酒啊。」
感觉看着照片的国王陛下似乎露出了一点笑容,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哭成那样也值得了。
「你不觉得寂寞吗?」
「当然有点寂寞,但是,美咲可以幸福最重要。」
多多良沉默一会儿后回答「这样啊」,把照片还给辉,接着把轮椅转个方向回去自己房间。
「那、那个。」
辉急忙叫住多多良。
「我把这个落地窗修好了,如果又变得难开关,再跟我说喔。」
「谢谢你。」
多多良虽然一度停下轮椅,却没有回头。
「然后,那个……」
「什么事?」
「差不多要开下一个盒子了吧?我这一次绝对会多加注意。」
多多良像是踌躇不已般沉默一段时间。
「看情况吧。」
多多良只留下这句话就离开客厅。
虽然多多良是个凡人无法完全理解的男人,但大概可以想像。比起愤怒,事实上多多良更多的是感到不安。很早之前,多多良就曾对辉说他不适合这份工作。让一个活人从事需要豁出生命的工作,到底让多多良承受多么沉重的恐惧呢。
「我得要让他彻底安心,知道我真的没有问题才行啊。」
只能全力挽回了。
打扫完庭院后,接着开始擦大宅的地板,这是为了让这个屋子就是全世界的国王有一个非常干净、舒适的生活环境。
辉走进一楼西南侧的空房间。
这里或许曾是国王家人的房间。地板上有椅子压出的凹痕,墙上也留有图钉痕迹。床铺、书桌还有椅子,不管哪个应该都是高级古董品。
「帆乃,怎么了吗?」
突然发现幽灵女孩就在脚边,让辉吓一大跳。只见她一脸泫然欲泣地抬头看着辉。
「……你是在担心我吗?」
帆乃点点头。
「谢谢你……真让人开心呢。」
他似乎沮丧到连这么小的小女孩也替他担心了。他很想要紧紧抱住帆乃,但对方是幽灵,所以无法如愿。
「帆乃才是,你会不会寂寞啊?你的家人应该在天堂吧?」
辉蹲下来和帆乃说话,但帆乃只是歪歪头。她大概没有生前的记忆了吧。
如果回想起来只会让她悲伤,或许维持原状比较好。辉来到这栋大宅后,深刻体认到「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过去」的现实。
「要是至少能握握你的手就好了。」
帆乃的小手直接穿透辉的手。
年幼的幽灵或许也有相同想法,直直盯着自己无法与辉交叠的小手,眼中浮现困惑之情,接着就消失了。
(我是不是多话了啊?)
明明完全不了解内情,不应该碰触家人的话题才对。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遭国王疏离,真的得多加注意才行。
※
试着轻轻摇晃一下。
稍微能动了。压抑自己的力量似乎开始转弱。再多努力一点,或许就可以出去。
嘿咻、嘿咻。
来大闹一番吧。
好想见你喔、好想见你喔。
我在这里啊。接,为什么不来找我?这里好黑,我一个人好孤单喔。
我一直、一直哭个不停耶。
接……接……该怎么做才能见到你?
4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多多良突然在辉打扫时对他这么说。
「车站前有一家和果子店,你去那边买金锷烧后直接送去给野际。」
听到这个名字让辉睁大眼睛。
多多良家的老管家、夜见师的助手──野际是辉的前辈,在这座大宅中工作将近二十年的传说中的男人。虽然没见过面,但辉十分仰慕他,如果有机会的话也想要见见他。
「虽然距离这里只有三站的距离,但以我们的身体状况,彼此都无法轻易见面。你也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困扰,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辉频频点头,看见多多良如此关心已经退休的仆人让他十分开心。
「他很开心有新的家政夫进来工作,所以或许会想见见你。」
「啊……香草先生看见我会不会失望啊?」
「我曾经写信告诉他你有一头黄毛,所以他应该不会吓到。」
虽然安心了,但辉很在意多多良为什么要连这种多余的事都写在信上。
「金锷烧有普通和特等两种,要买特等那个啊。」
听多多良说出地址和安养中心的名字后,辉写在纸条上,也不忘写上要买特等的金锷烧。
出门前,多多良对他说:
「你就陪他多聊聊吧。」
或许是要他多听听前辈的工作谈。现在的自己,的确非常需要一些建议。
(陛下,谢啦。)
虽然说话很毒,又专横,但也会像这样不经意地对人温柔啊──辉边这样想着边往车站前进。
买好金锷烧,搭上电车再转乘公车,就抵达安养中心了。这间安养中心有个舒适的大庭院,是颇具规模的设施,应该得要有不错的经济能力才有办法入住。辉心想,他也很想要让祖母在这种地方安养天年啊。看着自己的儿子、孙子受诅咒,她到底是抱着多么不甘心的心情过世的呢。才六十多岁就得老人痴呆症,或许是因为她有太多事情想要遗忘了吧。
办好会客手续后,安养中心的人帮忙请野际出来。
一位白发老人从走廊另一头拄着拐杖走过来,是一位让人觉得很有智慧的稳重老人家。
「初次见面,我是野际。你就是五明先生对吧。」
「是的,我是五明辉。」
辉站得直挺挺地回答。
「留下先生一人离开大宅时,我相当担心,听到有年轻人进入大宅工作,真的让我相当感激。多亏有你,让我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野际深深一鞠躬,辉也慌慌张张地跟着鞠躬。
「这个,还请您享用。」
「哇,是车站前的金锷烧,这是我最喜欢的甜点,先生还记得啊。前面有会客室,我们一起吃吧。」
野际温和的笑容抚慰了辉的心。
这里似乎是安养中心的老人家和访客聊天的地方,两人在桌边坐下,用谈话室里的热水瓶泡茶。
「哇,超好──啊,不是,真的非常好喝呢。」
不小心就露出真面目了,野际像是看着活力十足的孙子般微笑。
「你和平常一样说话就好了。你对先生也是那样说话的,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对方大自己五十岁以上,让辉比面对多多良时还难随随便便地说话。
「先生过得还好吗?」
「嗯,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好耶。」
「确实如此,因为他是那副身体啊。」
附近桌子也有其他人在聊天,所以野际没有说出尸体这个词。
「都是我的错……害他失去手指。」
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虽然多多良戴着手套藏起来,但辉绝对不可能忘记。大概是从多多良的来信上知道这件事了吧,野际只是点点头。
「你很后悔吧,我明白,因为我也是。如果我更能干一点,先生就不会失去一只脚了。」
「不一样。我这件事完全是我的错。虽然我很想要报恩,却老是惹他生气。」
野际静静啜饮一口茶。
「先生他非常恐惧。不是害怕盒子,而是害怕伤害助手。如果状况允许,他想要独自一人解决一切,但那相当困难。请你务必要理解他的两难。」
真不愧是野际,相当了解多多良的想法,让辉十分钦佩。
「我会被盒里的东西发现……应该说,有时候我也会去跟对方搭话。」
野际像是了解一切般点头附和:
「他们是一群想把悲伤发泄在谁身上的人们啊。有过烦恼、痛苦经验的你,对他们来说是很容易说话的对象。」
「……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绝非坏事,而是你的功德。我只担心对你的身体造成负担。请你静下心,只在心里想着『请你安息吧』。」
真是令人感激的建议。
「虽然我说了好像很了不起的话,但一开始也是不断失败。即使如此,还是需要有人待在先生身边。」
这个人太能干了,都让人感觉他身后光芒万丈。对多多良来说,在这个人之后来到大宅的金发小鬼头,到底令他多么不安啊。
光是和对方咨商自己的人生也不太好,所以辉换个话题。要闲聊的话,佐伯雪乃就是个绝佳目标,题材也很丰富。
「佐伯教授还是一如往常般有活力,真是太好了。」
野际笑得非常开心。
「让我觉得『要不是怪胎到那种程度,应该没办法当陛下的朋友』呢。」
「真的是那样呢,教授那样正好。话说回来,可爱的孩子们一切没变吗?」
「帆乃和翔琉吗?一点也没变喔。」
「他们两个人都是很可爱的孩子啊。」
帆乃还能理解,但要说翔琉可爱的话,可能得归功于他的年龄吧。
他们又聊了一下佐伯和两个孩子的话题,野际非常怀念地眯细眼睛。对他来说,在多多良家度过的近二十年岁月,绝不是不愿回想的回忆,而是非常幸福的时光吧。
辉向野际鞠躬道谢好多次后,离开安养中心。
春天的天空带着淡淡的蓝。
(就是说啊,我得要陪在他身边才行。)
无论何时,这个想法都是他的救赎。
「雪乃姑姑啊,似乎对这次这本书卯足干劲呢。这次的主题似乎是『犬神』喔。」
京也说完后,一口喝光奶茶。
「……犬神吗……」
多多良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当辉回到多多良家时,这个高中生已旁若无人地待在露台,仿佛算准辉不在家的时机出现在这个家里。
(这家伙到底想怎样啊?)
才刚让香草先生净化的心灵一瞬间染黑。
「她又去四国采访了吗?」
多多良端起红茶往嘴边送,因为他只喝一点点,所以用小杯子。
「来来去去的,因为还有大学的工作。」
「她还真忙碌。」
辉不解地歪头心想,犬神──狗的神明到底是什么?印度好像有大象的神明,或许和那很接近吧?他脑中浮现一个贵宾狗头搭上人类身体的想像。
(那位教授要以那么可爱的东西当研究主题吗?)
辉边擦拭多多良房间的地板,边听两人在露台的对话。
「只希望她别带什么奇怪的东西回来就好。之前啊,姑姑带个很不得了的东西回老家,除了我以外,全家人都很不舒服。自从那次之后,她就被警告绝对不可以拿东西回家,还要她先去驱邪之后才能回家。」
这还真有佐伯的风格,辉不禁失笑。
「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完全改不了。」
之前曾听本人说过,她在大学时,擅自把奇怪的面具带进研究室。一个男学生胡闹地戴上面具后,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打算要从窗户跳下楼。大家压制住那个学生,强硬把面具拔除后,他也立刻恢复正常,可是佐伯不仅没有反省,还为面具的「效果」大受感动,更加一头栽入那个世界中。佐伯的每则逸事都很脱离常轨。
「就是这样啊。所以我常被念,要我不可以和姑姑扯上关系,但我对那类事情还满有抵抗力的,也很喜欢怪胎。」
「无谓的好奇心会毁了一个人。我也赞成别和雪乃扯上关系,你也不应该再和我们家扯上关系。」
多多良如此警告京也。
「请别这样说,我还想要请克比古先生收我为徒呢。如果念大学时可以寄住在这里,就再好不过了。」
辉惊讶到迅速转过头。
(寄住在这里,还要多多良收他为徒……?)
辉真想拿拖把扁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误会了什么,但我没做什么值得收徒弟的事。」
「因为姑姑不愿意告诉我,我自己查了很多资料。百芽山神社过去从事把作祟神封印进木盒里的工作对吧?」
二战前的文献中,似乎留有一些关于百芽山神社的资料。也就是说,老早以前就有像佐伯雪乃一样的人。
「然后,我思考了一下,封印怨灵的木盒累积之后到底该怎么办。」
京也终于切入主题。
「没怎么办,放着不管他们会自己消失。现在的我只是个管理员而已。」
「或许也有会自然消失的吧,但是,那些能被尊称为作祟神的怨灵可能没有办法那么简单就消失。应该有个善后这一切的人对吧?我想,这个人大概就是克比古先生。姑姑说你是个很厉害的男人,或许就是指这件事。」
沉默得到整个空间的主导权,辉只能胆颤心惊地在旁看着。然后,多多良终于以严肃的口吻开口:
「承蒙你照顾了,非常感谢,但你今天就先回去,专心准备大考吧。」
「但是!」
京也不肯轻易罢休。
「回去。」
多多良冷冷抛下一句话。国王陛下的命令绝不容反抗。
京也垂头丧气离开后,多多良像在沉思般,双手抱胸闭上眼睛。
这种气氛中,辉也不敢和多多良说话,拿着拖把和水桶离开房间。
看京也那样子,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吧。如果……如果多多良真的收他为徒──
(我就没有非在此不可的理由了。)
不管今后会遇到多么可怕的怨灵,都远比不上这件事带来的恐惧。
如果陛下把他和京也放在天平两侧,自己有胜算吗?辉对这点毫无自信。
身负短命宿命的辉,原先对未来完全不抱任何期望。拯救辉和妹妹脱离诅咒命运的人是多多良,所以他想要为多多良鞠躬尽瘁,也只能这样做。如果现在遭多多良抛弃,他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依赖呢?抑或是任性?这是最大的烦恼。
休息时间里,辉拿着手机搜寻「犬神」。
这是一个广泛存在于西日本的附身物信仰。把狗埋在土中只让它露出一颗头,让它看着饲料,在它即将饿死前砍下它的头……光看文字叙述就让人发寒。
(太没人性了吧。)
似乎是被称为蛊术的一种咒术。也就是强制引发怨念后,进而利用这股怨念。
可见古时候既如此大量利用诅咒的力量,却也同时畏惧着。
如此思考后,也能理解人们对百芽山神社的信仰。
「……去打扫神社吧。」
才过五分钟,辉立刻决定结束休息,去打扫神社本殿。
(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专注祈祷。)
他已经先向多多良拿来神社的钥匙和提灯。
逐一打开沉重的锁头,走进隐身于洋房中的古老神社。在提灯的光线中逐渐浮现身影的本殿,当然带有庄严的气氛,却也有诡谲的气氛。但和一开始不同,辉现在对这里多少产生一点感情。
只要来这里就能静下心。
夜之末比古神可不是摆摆样子便能镇压这一大群怨灵,要想安慰一个幼稚的小鬼头,简直是举手之劳。
辉仔细打扫完毕、做完祭祀神事,最后双手合十。
「非常感谢您救了我。但是,夜见师助手的工作很不简单,我也还很迷惘。虽然我是这样一个混小子,但还请您多多关照。」
今天帆乃和翔琉似乎不在这里。最近没有躁动的木盒,相当平静,所以也不太需要看管吧。
如果国王陛下是夜之末比古神的化身,那帆乃和翔琉就是跟在旁边的小神明,就像是眷属神之类的也说不定。
(那也很了不起啊。)
辉怀抱着深深感触,走出本殿。
京也不知是终于想起考生的本分,还是因为被冰冷的国王拒绝,已经一周没来了。
多亏如此,辉的心情十分平静,现在也已经能和多多良说上许多话。他相信,只要自己处理下一个木盒时好好守规矩,肯定能回到原本的关系。
「我要去买日用品,陛下需要什么吗?」
「极柔面纸。」
「好,那我出门了。」
辉心情愉悦地出门,单手拿着环保购物袋,金发家政夫今天也努力做家事。久违的平稳日子让他连不安也遗忘了。
辉看见对向有个中年女性走来,她手上抱着用包袱布包起来的巨大物品。与此同时,沉默的讨厌气息也跟着接近。
「……佐伯教授?」
「哇,是五明耶,太棒了,帮我拿行李。你看起来好像金色的神明喔。」
佐伯雪乃十分欢喜。
「可是,我现在要去买东西──」
「没关系啦,帮我拿。我刚从高知回来,现在想马上去见多多良。」
佐伯雪乃把她背着的大背包卸下来,直接丢给辉,接着又把以包袱布包裹的长方体堆上去。
「这什么?绝对是很糟糕的东西吧!」
从包裹感觉到淡淡呼吸,散发出来的阴煞让空气都随之凝滞。
「你知道啊?所以才得要快点处理才行。」
「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拿来我们家啊?」
多多良又会变得心情不好了。介绍辉来这里工作的人是她,多亏有她,辉才能从诅咒中解放。虽然对此心存感激,但佐伯雪乃也是个问题制造者。
「能够依靠的人只有你们了啊。好啦,快走吧。」
日本首屈一指的作祟神权威不容人拒绝。
在路上遇到佐伯十分钟过后──
多多良克比古非常愤怒。
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佐伯可是拿了个麻烦的东西上门。眼前这个长五十公分的木盒贴满符咒,符咒数量多到让人惊讶有必要贴这么多吗?看起来似乎是很古老的东西。
「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多多良低沉的声音响起,这是他努力压抑怒气时的声音。
「对不起,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但是,这只能拜托你了啊。」
佐伯雪乃对着眼前一脸不悦的「神明」双手合十。
「我只想专心处理现有的东西,不希望再增加了,你懂吗?」
处理木盒会带给身心很大的负担,他们一个月只能处理一个木盒,再增加下去哪受得了啊。
「我懂。但是,看守这个木盒的灵媒师年事已高,已经快到极限了。因为瘴气太强,似乎完全无法处理。特别是最近,似乎散发出走投无路的气息。没剩几年可活的老人家握着你的手拜托耶,根本无法拒绝吧?」
「……回报是什么?」
「什么?」
「你收下这个之后得到的回报。你肯定得到可以写进书里的好资料,对吧?」
的确是,佐伯在这种方面特别精明。
「嗯,这个嘛……是有没错啦。」
「然后你就一路到处散布阴煞把这东西从四国拿来这里?」
佐伯一点也不觉得有错,点头说:
「就是这样啊。我在飞机里也很小心翼翼地抱着,但坐我前面和旁边的人昏倒了,一抵达机场立刻送上救护车。而且机上的人多多少少都不太舒服,还遭怀疑是不是遇到恐怖攻击,害我被留在机场一段时间咧。」
那种情况被怀疑是恐怖攻击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飞机没摔下来真是太好了。」
多多良说了一件很恐怖的事。
「我有特别注意选了后面的位置啦。」
她似乎还有特别注意不要影响到驾驶员。来这里的电车中大概也发生很不得了的事情吧,真是个大麻烦。
「我可是放弃搭计程车或公车,从车站走三十分钟到这里。还被狗吠耶,很过分对吧?」
为什么她可以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呢?
「这应该是你到目前为止拿来的东西中最棘手的一个。」
多多良露出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木盒。
「就是说啊,你也技痒了对吧?」
听到这句话,就算是冷静又漂亮的尸体也会气到全身血液逆流吧。
「你知道处理一个木盒有多辛苦吗?」
辉在一旁频频点头。
「是的,您说的很对。」
「……我想要快点处理完毕,正式死掉。」
听到这句话,辉和佐伯都低下头。
辉不知该回什么,对多多良说「请你好好重视自己的生命」也完全没说服力。他自认为很理解附身在自己尸体上、假装还活着的多多良的烦恼,即使如此,听到多多良说想要正式死掉,辉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你别说这种话啊……五明都快哭出来了。」
听见辉的名字,多多良看似变得更加恼火。
「拜托你别用哭诉这招。」
「对不起。」
「虽然受到你很多照顾,但只有这类事情,希望你适可而止。」
佐伯将手放在桌面上,深深一鞠躬说:
「请把这个当成最后一个,拜托你了。」
多多良像是放弃了,长长叹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