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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二 记忆

1

多多良把佐伯雪乃带来的木盒放在祠堂前,还在上面摆上神社御神体的镜子,相当慎重。

因为木盒太大,没办法收进抽屉中,只能这样做。木盒并没有不安躁动,相当安静,感觉其中的瘴气被抑制住了。

虽是如此,在木盒数量逐渐减少的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棘手的东西,多多良应该十分头痛。

「好,让我听听详情吧。」

多多良和辉从百芽山神社回来后,再度和佐伯雪乃面对面。

「就算你这样说,我其实也不太清楚耶。」

「你没听持有者说什么吗?」

要处理一个完全没有资讯的木盒,似乎让多多良非常困扰。

「听说大家都推来推去的样子。但是,他说偶尔会从里面传来声音。很含糊听不太清楚,但里面似乎是什么乐器。」

「……乐器啊。」

多多良双手抱胸沉思。

「那是很容易被寄宿的东西。」

「这样喔?」

辉完全没有头绪,或许因为他立刻想到的东西是直笛吧。他最多只接触过学校强制所有学生都要学的乐器而已。而且,那个木盒应该没办法装太大的乐器。

「乐器是古今中外常出现在怪谈中的小道具。」

「对方还说,这大概已经过了四十年左右。」

「和木盒有关的资讯只有这些啊。」

看见佐伯点头,多多良忍不住压紧眉头。

「算了,辉,你送这位女士离开吧。」

辉收到命令后,拿起佐伯的行李走出大宅。

「超累的,他愿意收下真是帮了我大忙。」

她似乎完全没力气走回车站,所以在附近的公车站等公车。

「你拿那种东西来,国王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嗯,但也多亏如此,感觉可以写出一本好书呢。我打算把书名取为《犬神信仰及其因缘地之旅》,就是『因缘地系列』。」

她似乎完全没学乖。话说回来,谁想要去那种旅行啊。

「你的外甥也很常跑来这里玩喔,那问题也很大耶。」

对辉来说,比起木盒,他更想要抱怨这件事。

「他成绩优秀,社交能力也好,是个好孩子。你不在的时候我请他来帮帮忙。他也和多多良一起下将棋对吧,不是很好吗?多多良也可以转换一下心情。」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他越界侵犯我们的最大秘密,这让我们很困扰。」

佐伯瞪大眼睛问:

「哪些事情?」

「他知道百芽山神社的封印者把怨灵封印在木盒里的事,然后缠着问『木盒里的东西最后会怎样』。他还觉得处理木盒是国王的工作,一直在探国王口风。」

佐伯沉吟着说道:

「那有点糟糕啊,我只有说多多良是我的男性朋友也是个通灵者而已。」

可是辉觉得,不管京也在那间垃圾屋里挖到什么资料都不奇怪。

「他是个只要有兴趣就会追根究柢的孩子,也因为他是家人里唯一亲近我的小孩,所以我就忽略了吧。虽然他不会到处去说,但对不起,我会多注意。」

关于这件事,佐伯非常诚恳地道歉了。

「他还说,以你的朋友来说,国王太年轻了。那是最碰不得的事吧。」

「……真是糟糕。」

他们谈论这个话题时,公车到站了。

「我会要京也别再来了。那么,多多良就拜托你。」

目送公车离去后,辉走回大宅。

虽然很怀疑京也被姑姑警告后是否便会就此放弃,但肯定会不太好意思来吧。

京也有关于灵异现象与民俗学的知识和好奇心,所以辉认为,他应该是个很有趣的聊天对象。

如果京也可以守住秘密并成为夜见师的助手,对多多良来说,应该没有比这更好的情况。

要京也远离大宅真的是为了多多良好吗?或许最终还是为了自己吧?

「唉……」

总之先去买东西,得去买极柔面纸才行。

辉买完东西回到大宅时,看见翔琉站在走廊。与帆乃相比,翔琉很少现身,但最近还满常看见他。

「唷,怎么了吗?」

翔琉平常都一副不好惹的表情,但今天看起来有点困扰。他可是帮自己在那个资优生怪物京也身上报一箭之仇的幽灵少年,如果他有烦恼,辉也想尽一份心力。

「该不会是因为那个木盒吧?」

翔琉微微点头。

「就你来看,那也是个棘手的东西吗?」

翔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辉当然听不见。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去学唇语。

但辉也觉得,翔琉似乎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就是「很让人在意,却不知道自己在意什么」的感觉。

在辉心想着「的确会有这种状况」时,翔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但是,有新盒子来这边本来就是罕见的事情啦。」

此时,辉还只有这等程度的想法而已。

喂……接,这是哪?

我被带到哪里了?又无法动弹啦。

肚子好饿,这里好黑。

天空在哪里……

我好想要看天空。

紧紧握住我的手啊。

但是我没有手、没有脚,也没有身体。我死掉了对不对?那么,这个「心情」是什么?

连「心情」也全都不见就好了。

因为我感觉好恨喔,全部都好恨。

好伤心、好寂寞。我不要这种「心情」。因为我知道再也无法快乐了。

接……握住我的手。

2

多多良翻开箱帖。

感觉结束后用笔斜斜画上红线时,身体会变得轻松;反之,当有人从外面带来棘手的东西时,会变得更加倦怠。

他想,这应该也是一种心情吧。人死了还能保有这种心情真是太好了。

「雪乃也真是让人头痛。」

就算她没来凑一脚,金发怨灵咨商师的行为也够让人头大了。

太过温柔这点真的让人不得不三思。

辉在北海道拍的照片上,有着开怀的笑容与毫不掩饰的哭脸,这让多多良心想,那应该才是五明辉真正的模样吧。

待在这里,他的精神会在处理木盒时耗损,还要看坏脾气主人的脸色过活。这种生活对黄毛鸡头来说,真是幸福的吗?

辉大概觉得自己接受了多多良给予的恩惠,但对多多良来说,只不过是尽到减少木盒的义务而已。

多多良翻开下一页。

(木盒才是首要事项。)

虽然来了一个意外的棘手物,但多多良提不起劲来打开那个不速之客。老实说,他没有办法全盘信任身为夜见师助手的辉。

应该要选择保险一点的木盒。

参拾肆号,这应该相对轻松一点。从它封印至今的年岁考量,里头的怨灵有可能已自然消失。就决定先打开这个吧。

考量到参拾肆号的怨灵可能已自然消失,也要先预备一个候补选项。

就在多多良翻阅页面时,帆乃突然出现在面前。

她今天看起来相当不安定,可爱灵童的身影混乱时,看起来像是受到电波干扰一样,或许是她的心情不安定吧。

「你在烦恼什么?」

帆乃脸一皱,像在诉说些什么。

以前木盒躁动不安时,她也非常害怕,但现在与当时又不太一样。帆乃的外貌剧变,辉要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无比震惊,因为她和腐尸没有两样。

「……帆乃,你很痛苦吗?」

还以为帆乃会点头或摇头,但她连这也做不到,像是腐烂融化般消失身影。

多多良错愕一段时间后,移动轮椅往西南侧的空房间前进,那是他叔父以前的房间。

「翔琉,出来一下。」

灵童们喜欢这个房间,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人都喜欢叔父。只要在这里呼唤他们,他们一定会出现。房间和当年一样,摆着床、小桌子还有一人座的舒适椅子。

翔琉现身,他优雅坐在绣有玫瑰花纹的法国古董椅上。双手放在扶手上、双脚交叠的模样,仿佛像个傲慢的小公子。他现在似乎把那张椅子当成自己的所有物。

「不好意思,我很在意帆乃的状况。」

翔琉点点头,他似乎早先一步发现帆乃的异状。

「果然很奇怪吗?」

翔琉再次点头。

「拜托你帮我看着她。如果有征兆,马上来告诉我。」

征兆是指转变为恶灵的征兆。

本来幽灵不是无能为力地消失,就是成为散发强烈阴煞的怨灵。从帆乃身上的衣服推敲,她应该是昭和四十年代左右的小孩。就一个毫无能力的幽灵来说,她存在的时间相当长,或许有不能消失的理由吧。就算失去记忆,意念也会留下。

翔琉第三次点头后,消失身影。

多多良从叔父房间回到自己房间。应该有与帆乃来到这个家的契机相关的木盒才对。多多良快速翻阅箱帖,翻到壹佰陆拾贰号那一页。

「……就是这个。」

里面封印的是一位盲人钢琴家。

他过世的时间和封印的时间都是昭和五十年代后半,应该和帆乃没有血缘关系吧。

只是碰巧而已。

只是那晚刚好跟着叔父回家的孤魂野鬼,就是帆乃。

多多良闭上眼睛,回忆起最后的封印者。

这是一座阴森的大宅。

木盒中的怨灵散发出的瘴气不允许人类欢笑、享乐。

克比古满脑子都想着该怎样逃离这个家。

他从国中起,参与过好几次封印者的任务,这是因为家人要求他累积经验。为了了解他的资质,祈祷和容器的工作他都做过,结果,家人认为他比较适合当祈祷者。

(我哪个都不想当。)

虽然家人说他是唯一的继承者,但他绝对不想要继承这种令人生厌的家业。母亲去年过世后,他也不需要客气了。

克比古现在高中二年级,打算一毕业就离开这个家。母亲也偷偷留下一个有不少存款的帐户给他。

他唯一挂心的是叔父。不知何时开始,克比古就亲密地叫他「叔叔」。

从以前就常听说,封印者中,担任容器的人都不长命。多多良光比古才只有三十几岁,相较算是比较健康的人。虽然觉得状况可能没那么严重,但他也听说过身为容器的祖母的死状。

驱除作祟神的人会受到最严重的诅咒,这可不是说笑的。

跟只要念书就能敷衍过去的学校根本无法相比。

(干嘛不干脆消失不见啊。)

放学回家的克比古抬头看着自己的家,心里如此想着。

打开大门,听见叔父正用小提琴演奏〈流浪者之歌〉。这首歌是光比古的最爱。

他特别擅长飘散着感伤与沉重绝望感的开头部分,不是从指尖,而是打从心灵深处抽噎痛苦的感觉。乐音在阴森的洋房里更显响亮。

为了不打扰叔叔,他没有说「我回来了」直接上二楼。

克比古脱掉学生制服,松了一口气。今天热到根本不像秋天。放学时,学妹交给他一封信,他连拆也没拆直接放在书柜上。

他知道那是情书,将富含心意的东西立刻丢掉让他过意不去。若不是因为拒绝太麻烦,他压根儿不想收下。

无关讨厌、喜欢,而是他不可能随随便便让自己有个不小心就可能制造出继承者的对象,从小就决定要终生单身。如果谈恋爱终究要走进婚姻的话,那他从一开始就会极力避免这种事。

才不想让父亲、让木盒的怨灵这种东西毁掉自己的人生。

(今天的演奏还真强而有力呢。)

叔父拥有如此高超的演奏能力,却放弃进入音乐大学。他放弃所有一切活到现在。叔父在克比古小时候也曾教他拉琴,但克比古没有和叔父一样的才能。

光比古现在是补习班老师,只把演奏小提琴当兴趣。

克比古最近也没有向叔父学小提琴。以前两人会一起演奏小提琴,但自从期待儿子演奏的母亲离世后,克比古就提不起劲了。

光比古演奏的〈流浪者之歌〉进入尾声,带着哀愁音色的节奏突然开始加速。在经过悲壮的开头后,仿佛是涌起正面面对命运的勇气,或是野心之类的东西。

歌曲如宣示毫不动摇的决心般画下休止符,克比古换好衣服,走下楼梯。

「你回来了啊。」

光比古走出房间看到外甥后,微笑着说道。

「我怕打扰你的精采演奏,所以就没说我回来了。」

「感觉好像能看见音乐呢,今晚的演奏会似乎也能尽情享受。」

光比古今晚预定要去听钢琴演奏会,据说演奏者是一个以恐怖又诡异的演奏方法引起话题的新锐钢琴家。

放弃当小提琴演奏家梦想的光比古,从来不去以小提琴为主角的演奏会。他似乎有许多复杂的心情。

「哥哥似乎到后天都不会回来,我要在外面吃,你的晚餐要怎么办?」

「我会煮个义大利面,不用担心。」

其实他只想要吃个苹果解决,但要是老实说一定会挨骂。

「要多摄取一点蛋白质和蔬菜,饮食要均衡啊。」

光比古常常提醒偏食的外甥这件事。当容器对身体的负担很大,正因为理解这点,他比一般人还更注意身体健康。

「我知道啦。」

光比古是个和哥哥一起被强制当封印者,放弃一切的人。

他似乎也有深爱之人,但因为不想要生出拥有多多良家血统的孩子,所以和对方分手了。

克比古也相同。这是出生在这种家里的孩子唯一能做出的抵抗。

首先得要把累积下来的木盒处理完毕才行。

明明只能这样做,但只要有人委托,克比古的父亲就会接受委托。即使拜托他别再继续增加木盒也没用。

「……父亲打算拿那些木盒怎么办?」

两百个抽屉应该没办法撑过十年吧。虽然不断累积,但肯定是有最后的处理方法才只有这个数量。百芽山神社的历史超过千年,如果没有最终的处理方法,数量绝对早已超过千个。

「因为那不是任谁都能处理的啊。」

父亲和叔父都不肯告诉他详情。

「就连父亲或叔叔都办不到吗?」

「嗯……现在还办不到。」

那么,到目前为止到底是谁处理那些木盒的呢?叔父说「现在还办不到」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别露出这种表情啊,白白浪费那张漂亮的脸。我一定会做些什么,绝不会让你背负这些事情。」

叔父总是一个人背负许多事情。

「再这样下去,父亲会杀掉叔叔的。」

「我不是说了没问题吗?哥哥也是,生在多多良家只能这样做,你别怨他。」

叔父太温柔了……所以,才会变成容器,这也是容器所需的特质。接受怨灵的度量、封印怨灵的冷漠,两种工作所需的特质有所不同。克比古两种工作都做过,他绝对不想要当容器。把怨灵吸进自己身体中的恶心感,让他都快把胃吐出来了。

「但是……我不想做。」

「我知道,我是最后了。」

叔父拍拍克比古的肩膀。

无谓宽敞的大宅中现在没有佣人。

在这种时代,已不容易找到符合条件的帮佣。到去年为止,家事都是克比古的母亲一手包办。

但是,母亲突然失去意识倒下,半个月后在医院中过世。克比古非常后悔没有早点发现母亲的身体状况不好。她还很年轻,死因应该是长年累积的阴煞影响吧。克比古不认为从他处嫁过来的母亲有办法忍受阴煞。

虽然没说出口,但他非常怨恨父亲和百芽山神社。

结束孤独的晚餐后,克比古稍微打扫家里,他讨厌家里脏乱。别的不说,这个家里本来就保管了大量秽物。

翔琉突然从他身边走过。他是住在多多良家的少年幽灵,克比古出生前就已存在。

克比古的身高和年龄早已追赶过翔琉,翔琉或许对此很不是滋味。最近四年左右,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大概是从他身高超越翔琉之后吧。翔琉常常出现在叔父房间,叔父温柔敦厚,连幽灵都喜欢他。

但被幽灵喜欢一点好事也没有,只是不断削减生命而已。

多多良克比古不想成为和父亲、叔父一样的人。

晚上才过十点不久,光比古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不得了的东西回家。

「叔叔,那是……」

「嗯……跟着我回来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怎么偏偏带这种东西回来啊?这个家里原本就有非常多这类东西了。

光比古身后,站着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她身穿红色裙子,害怕看着这边的身影淡淡摇晃。

「虽然看起来似乎无害,但又不是小猫,不可以啦。」

克比古特别不擅长接触小孩子的幽灵,因为会感受到无可言喻的罪恶感。

「我对她说了好几次不可以跟着我,但怎样都甩不掉啊。」

看见叔父一脸困扰,克比古也没办法再说更强硬的话。

女孩和光比古一同走进大宅后,立刻消失身影。她不是离开大宅,而是去寻找大宅中让她感觉最舒服的地方。

「你是去听钢琴演奏会吧,是不是和墓地搞错了啊?」

克比古忍不住想要讽刺一下,而光比古则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抱头烦恼。

「那孩子大概是被钢琴声吸引过来的。演奏太有魄力了,那个……应该是被附身了吧。」

克比古挑起单眉问:

「钢琴演奏者被附身了吗?钢琴之神?怨灵?」

「怨灵。」

「你看见了?」

光比古点头。

「看得见」真是个麻烦的能力,即便是在喜宴或娱乐场所也毫不客气。他就曾在结婚记者会上看见帅气演员身后有个一脸怨恨的女人盯着男人看。

「那个幽灵是被演奏会吸引来的吗?」

「她直接坐到我腿上来了。」

「……那的确是场惊人的演奏会呢。」

克比古真心觉得光比古很可怜。但是,之所以会发展成这种情况,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他容许了的关系。幽灵就不会跟着自己或父亲回家,他们也是会挑人的。

「我很担心演奏者,但我一介陌生人,也不可能去对他说『你被附身了』啊。」

「那是当然。连上门的委托都想拒绝了,怎么可能自己去找麻烦。」

「他虽然还年轻,却是一位很棒的钢琴家,所以我不希望他被毁掉,只希望那个灵会自行离开。」

大概是同为演奏音乐、热爱音乐的人,他才会这般在意吧。

「是怎样的怨灵?」

「他几乎和演奏者完全贴合在一起,只看到影子,所以不清楚。但是,我想应该同为钢琴演奏家。」

这又是……感觉无法轻易分离的组合。

幽灵小女孩完全在大宅定居下来,连一开始一脸嫌恶的翔琉也接受她。至于父亲本来就对这个家没太大关心,而小女孩也不会靠近父亲。

「那孩子,总是跟在翔琉身后到处跑呢。」

「她大概觉得翔琉是哥哥吧,不是很让人会心一笑吗?」

虽然光比古这样说,但他们两个都是幽灵,觉得会心一笑似乎也有点奇怪。

「自从你长大后,翔琉感觉很寂寞,毕竟那孩子永远都不会改变啊。」

「……要是变成怨灵怎么办?同情她也没有什么好处吧,痛苦的只有叔叔而已,这个家到底要做这种事情到什么时候。」

克比古的责难让光比古低下头。只有这点无法反驳也无法抱持乐观的态度。

「你说的是,我总是被你骂呢。」

结果,自己还是和父亲一个样,冷淡地将叔父逼入绝境。

「对不起,我这是在迁怒。」

「你没有错。但一直喊她『那孩子』也很奇怪,你来帮她取个名字吧。」

「为什么是我?」

新来的幽灵几乎没有生前的记忆,所以随意替她取新名字她也不会有怨言吧,但话说回来,有必要吗?

「翔琉的名字是我取的,所以轮到克比古啰。」

连这种事情都要轮流也太让人困扰了吧。

「她看起来朦胧不清的,就用同音异字的『帆乃』好了。」

克比古随意回答,就像帮白色的狗取名为「小白」一样。

「挺可爱的呢,取得不错。」

光比古露出满意的笑容。

说完,他站起身,打开电视。正好在播新闻节目。

『接着是下一则新闻。

今天凌晨,钢琴演奏家水原公希从自家公寓十一楼坠楼身亡。水原在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无数,年仅二十四岁即以日本的代表性演奏家而闻名。现在,警方正从意外事故与自杀两方面进行调查──』

播报员的声音没有停止,光比古安静、茫然地呆站原地,克比古一看他的样子就理解了。

「这个人就是之前演奏会上的演奏者啊。」

「对。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光比古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掩住脸。

「这不是叔叔的错……」

「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却装作没看见。他原本可以获救的。」

克比古看着叔父自责的身影不禁叹息。叔父太温柔,不适合这份工作,他总有一天会死于自己的温柔。

「就算没有委托也得要封印才行,要是怨灵诅咒人致死,已经等同于阴煞了。」

看来,叔父似乎决定要封印怨灵。虽然没有报酬,但父亲应该也会同意吧。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已经上瘾了。

……自己高中毕业后一定要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家,再也不回来。

绝对──克比古在心中立下的誓言只是日渐坚定。

这和帆乃的变化没有关系。多多良阖上箱帖。

全是他不想回忆的记忆。当然,也不是没有幸福的回忆,但就连幸福的回忆他都不想回想。

这让他感觉自己变成困在过去的怨灵。多多良打从心里厌恶木盒中的怪物们,同时也讨厌持续这种事情几世代的多多良家的人们。

自己成为夜见师,仿佛是用来交换结束多多良一族的代价。有些东西他也早已放弃了。

多多良离开房间去转换心情。

「哇,什么啊!」

突然听见辉发出异常的惊叫声,而且是从光比古的房间传来。多多良有点在意,过去一看,发现房门开着,他看见辉就坐在房里的椅子上。

「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吓一跳。我坐一下这张椅子而已,帆乃突然就出现在我脚上。虽然马上又消失了。」

明明已经死了,还是感到血液往脑门冲去。

「你在想什么啊!」

光比古深爱的椅子、翔琉会坐的椅子,那是死者的椅子,所以多多良不希望辉坐上那张椅子。

辉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说:

「咦!啊,对不起,这么贵重的椅子不可以乱坐对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明白和幽灵过度亲密是多么危险的事。」

「但那是帆乃耶,陛下也很疼她不是吗?」

辉大概无法理解,多多良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吧。

「我看不惯你那种什么东西都接受的态度,根本不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事。」

多多良非常情绪化地斥责辉。

「陛下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耶,怎么了吗?」

辉跪下来直视多多良的脸。

「没什么。比起这个,这间房间今天不用打扫了。一个月扫一次就够了,你别太常进来这里。」

「如果这房间那么重要的话,扫干净点不是比较好吗?」

多多良睁大眼睛问:

「你为什么觉得这房间重要?」

「窗框那边有用雕刻刀还什么东西刻上『光比古』的名字。我小时候也做过相同的事,因为是租的房子,结果被骂了。那个啊……光比古是陛下的家人对吧?」

关于这类事情,黄毛鸡头难得干涉得这么深入,这也表示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了。

「这是我叔父的房间。」

「我应该看过那个人很多次吧?是开木盒的时候会出现的封印者之一。」

怨灵记忆中的封印者不是祖父母,就是父亲和叔父。因为这些木盒几乎都是于昭和到平成初期之间封印的,除了这两组人外不会出现其他人,而封印者不可能是多多良家以外的人,所以连辉也能推敲出答案。

「大概因为这样,我对他有种亲切感。」

虽然辉露出一个很可爱的笑容,但这点正是他最大的问题。

「不只是怨灵,封印者们也早就已经死了。你应该要多加把目光放在活人身上才对。」

多多良相当害怕,因为这间大宅会啃食生命。

「这种事情不用担心啦,香草先生也在这边住了将近二十年对吧,而且还交了个女朋友。」

「野际来这里的时候已经超过五十岁,和你这小鬼相比,人生经验和心理准备都完全不同。」

辉露出不满的表情说:

「我是个小鬼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知道啦,再也不会进来这间房了。」

辉难得很有气势地回嘴,接着拿起打扫工具走出房间。

多多良移动轮椅,伸手触摸窗户下缘。名字大概是叔父小时候恶作剧留下的吧。

想起在此出生,也应该要在此死去的男人的一生,现在他的胸口仍会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

(……黄毛鸡头和叔叔太像了。)

他应该要更早一点发现才对。不是指性格或外貌,而是他们面对幽灵的态度太相似。对多多良来说,这点比什么都来得恐怖。

3

不小心火气上来就怒吼回去了。

(……我在干什么啊?)

大概因为这样,感觉这几天和多多良之间又产生鸿沟。

那时候和多多良平常生气的样子完全不同。多多良看起来仿佛被逼到绝境,完全失去从容。

光比古叔叔啊……辉在房前拖地,停下脚步。这个家里净是空房间,他先前只觉得那间房也只是个空房间而已。

到目前为止开启的木盒中,昭和四十年代以后木盒中出现的封印者是两位男性。年长者的容貌与多多良相似,傲慢与冷淡的气质也让人强烈感受到两人的血缘关系,另一位看起来则像是骨瘦如材的殉教者。

这个「殉教者」大概就是多多良的叔父吧。

每次开启木盒时,都会见到已逝的父亲与叔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或许比起砍怨灵还要来得沉重也说不定。

(我得要在旁支持他才行。)

辉再次发誓。

帆乃最近变得很不安定,这种时候,身为家政夫的自己更要沉着以对。

接下来要修剪灌木围篱。辉把拖把收好之后走出大宅,去西侧的小屋拿园艺用的剪刀。

放在围裙内的手机响起,拿出来一看,是美咲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呵呵的笑声,美咲说:

『今天啊,阿正买了戒指给我。』

「那还真是太好了。」

因为是奉子成婚,美咲原本已经放弃这件事,所以才感到更加开心吧。

『阿正啊,真的会为了我勉强自己耶。』

为了美咲勉强自己,原本是身为兄长的自己的任务。自己的特权似乎被夺走了,但他当然没感到寂寞。

「啊……真是太好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似乎是他的声音不太开心,美咲才会这样问。

「没有啊。」

『啊,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吧。怎么了?被国王骂了吗?』

「你烦死了。」

『啊,这也猜中了啊。打起精神来啦,这不是常有的事情吗?』

真是的……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鼓励人还是在落井下石。

『哥,如果真的很痛苦的话,考虑换个工作也……』

「我没有觉得痛苦啦。我要挂电话啰,现在是工作时间。」

结束通话后,辉哼了一声。

(谁要换工作啊。)

收好手机,正要拿起剪刀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佐伯雪乃。

「喂,我是五明。」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明明在讲电话,她却压低音量。

「工作中。」

『不是指这个啦。多多良没有在旁边吧?』

「我现在人在后院。」

看来她不想要让多多良知道,只想要偷偷告诉辉。

『那个木盒怎么了?』

「还没有处理。」

『二、三十年前打算要处理那个木盒的人死掉了,所以你们千万要小心喔。特别是你还活着。』

「啧,你竟然拿那种东西来啊,也太过分了吧。」

飞机没有摔下来真是太好了,根本就是灵异恐怖攻击啊。

『没办法啊。拜托我的那位老人家昨天也过世了,时间就是如此紧迫嘛。』

「那个木盒不是封印者封印的,打开之后会怎样啊?」

『只要在本殿里打开,似乎会和其他木盒差不多的样子。』

也就是依循生前、死后与现在的那个模式啊。

「教授,光比古先生是国王的叔父对吧?」

『喔,他连这种事都说了啊,和你变得挺亲密的嘛。对,他是多多良父亲的弟弟,多多良叫他「叔叔」。』

「国王是多多良家的最后一个人吗?」

『我也不知道详情,但似乎是这样。他是独生子,而他的叔父似乎终身未娶。我们两个研究所毕业后直接留在学校当助理。在那两、三年后,他父亲猝死,但已接受的委托得要处理掉才行,所以他才会暂时和叔父一起当封印者。然后,在多多良死前不久,那位叔父也过世了。悲剧真的会接连不断啊。』

悲剧会接连不断,辉对这点也有深刻体验。

『话说回来,关于京也的事情。』

佐伯突然提起她那可爱侄子的名字。

「……有什么事吗?」

辉的心情一瞬间降至冰点,连说出口的话都变得冷淡有礼。

『那孩子很喜欢多多良耶。啊,我不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喔。多多良知识丰富,和他很有话聊,将棋和西洋棋的功力也很高,所以京也和多多良在一起时似乎非常开心。』

「……所以呢?」

辉的音调明显变得十分不悦。

『啊,他也说你红茶泡得很好喝,他很喜欢喔。』

「……然后呢?」

那种顺带一提的说法完全让人开心不起来,更何况,辉根本不想泡茶给京也喝。他是为了让开始喝水以外东西的多多良可以开心享用,才不断练习泡出更好喝的饮料。

『我已经警告他,不可以侵犯别人的隐私,所以想说,可不可以允许他偶尔去玩一下啊?』

「……偶尔,是指五年一次左右吗?」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五十年一次左右吗?」

『那个,其实啊,我想他已经到你们家门口了。』

辉单手拿着手机,急忙跑到大门前。

(哇……)

满脸偶像笑容的高中男生站在大门前挥手。

「对不起,我们家的围棋盘太重,我搬不过来。虽然我觉得这个对多多良先生来说可能很失礼。」

京也边说,边从包包里拿出黑白棋。他脱掉制服外套挂在椅背上,十足表现出想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的打算。

「你还真学不乖啊。」

大概是京也一开口就拚命道歉,总之,多多良没有赶他出去的意思。因为天气看来要变差了,多多良便让京也进到客厅,而非待在露台,这让京也非常开心。

「没错。」

「非常可惜,我没有玩过黑白棋。」

「我教你玩!」

京也的声音非常雀跃。

辉十分不甘心地想着「黑白棋我也能教啊」。

「辉,今天麻烦你煮咖啡,煮曼特宁吧。」

「了解。」

多多良喝东西的种类越来越多了。

「啊,那我要喝咖啡欧蕾。」

辉差点脱口说出「你自己去煮」,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这个爱喝奶的奶娃,脸皮实在有够厚。

辉走向厨房时偷偷回头一看,多多良看起来似乎非常开心。当然,他基本上都是一脸不和蔼又冷淡的表情,但辉已经看得出多多良表情中的些许不同。

(……什么嘛。)

虽然在屋子里,但他涌起想要踢小石头的心情。

京也应该是个能滑溜钻进他人心中,让人无法讨厌的人吧。感觉他的朋友似乎很多,在学校也很受欢迎,是辉最不擅长相处的类型。

对无法找人商量诅咒一事,如逃跑般休学的辉来说,京也或许过于耀眼了。

当辉端着咖啡走回客厅时,两人已开始对战。多多良很快就理解游戏规则,已然占据上风。

为了避免妨碍他们下棋,辉把咖啡放在桌边。

「你真的是第一次玩吗?也太强了吧。」

京也不禁抱头烦恼。

持黑棋的多多良没说话,毫不留情地扩展自己的阵地,几分钟后,盘面已被黑棋全面占领。

「无法置信,我竟然这么简单就输了。」

「你将棋虽然很强,但这个游戏,你的程度大概和辉一起下正好。」

多多良这句话让辉和京也之间火花四溅。

「可是辉先生一直以来都被秒杀对吧,根本不用比嘛。」

「别开玩笑了,谁会输给你这种小鬼啊。」

结果辉把工作丢到一边去,开始和京也下起黑白棋。

多多良似乎打算边喝咖啡边观战。辉很常和妹妹下黑白棋,他有自信不会马上输给京也。

「咦?意外的强耶。」

「当然啊。从我幼稚园起,我们家就有黑白棋了。」

在其他小朋友玩电视游乐器的时候,辉只有这个可以玩,他在心中得意地想着「可别小看穷人啊」。

夕阳西下时,他们战成两胜两败。连战四盘果然让人疲倦。

「……我要回家了。」

「……就这样吧。」

辉和京也同时站起身。

辉送走京也、关好窗户、拉上窗帘,接着反省起自己较真后把工作丢到一边的事。

「对不起,我把工作丢下了。」

「没关系。对你来说,和年纪相近的人交流不是坏事。」

多多良说完这句话便回去自己房间。

辉突然发现,难不成,多多良不彻底拒绝京也来访,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吗?说起来,辉自从妹妹出嫁后,就不曾因为工作以外的事情外出。

(原来是这样吗?)

胸口暖暖的。

让他想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五月底,辉在去年秋天种下的郁金香凋谢,绣球花和高寿菊接棒,开始在庭院里增添不同色彩。

处理上一个木盒至今已经超过一个月。

(是因为无法信任我才往后延了吗?)

辉无比在意。他和多多良间的关系总是一进一退,但至少希望能进步到前进三步退后两步半,就像是以前祖母唱给自己听的那首歌一样。

辉拿着拖把,来到连接神社本殿的走廊上。今天是打扫百芽山神社的日子。虽然雪乃拿来的那个盒子在里面,让他有点畏惧,但他还是敲敲微开的房门,想向待在房里的多多良借钥匙。

「我要跟你借钥匙去打扫神社──咦?」

一进到房里,才发现翔琉也在。

他皱起眉头,瞄了一眼辉后便消失,不知道他和多多良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要去一趟本殿。」

「发生事情了吗?」

翔琉和帆乃的工作就是看管本殿里的状况。

「似乎是那样。」

多多良把提灯和钥匙交给辉,接着移动到手动轮椅上,把红色墨汁、毛笔、空白的宣纸和白胶包在包袱巾中,放在自己腿上。

「快走吧,推我过去。」

辉照着多多良的指示往本殿前进。

他们转开沉重的锁头,打开厚重的门扉,走进作祟神们沉睡静置的场所。

马上看见发生什么异状了,那个有问题的木盒在祠堂前不断晃动。帆乃则躲在柜子的阴影处远远看着。

「……他想要出来吗?」

「不知道,但不可以这样摆着。」

多多良在腿上摊开宣纸,接着写上辉不曾见过的红色文字。

「经文?」

「我对你那空荡荡的脑袋说过几次,我们不是佛教了?」

多多良边教训仆人,边在纸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是镇压、封印用的咒文,封印者要念出这段咒文,但现在就算做相同的事,里面的怨灵似乎也听不见,所以才会这样做。说不定这是所谓的神代文字,现在几乎没人使用。」

神代文字?又出现一个听不懂的名词,但辉选择不开口问。总之就是紧急处理,暂时加上封印之类的事吧。辉拿起提灯照亮多多良的手边,让他更容易书写。

「帆乃的状况怎样?」

多多良边写边问。

「大概是非常害怕,看起来眼眶泛泪耶。」

幽灵女童露出小朋友迷路时的表情,盯着木盒不放。

「这样啊……」

多多良写完之后,交给辉说:

「把这个贴在盒子上。」

虽然辉很害怕晃动的盒子,但还是依照指示,一口气挤出管中的白胶,为了避免脱落,牢牢将纸黏在盒子上。

真不愧是国王使出浑身解数亲手写下的咒文,立刻灵验,木盒停止晃动,辉把镜子摆到盒子上。

「到底是怎样受诅咒的乐器啊?」

辉的脑中浮现长牙齿会咬人的响板,或是一吹气就会说人话的直笛等等,但好像不太可怕。他的想像力终究只有这种程度。

「这样应该可以再撑一段时间。」

「趁早处理比较好吧?」

「不……还不到时候。」

多多良转过头去看帆乃说:

「帆乃,你别靠近这个盒子,也暂时别到这里面来比较好。」

帆乃怯生生点头后消失了。

「帆乃胆子很小啊。她最近不太对劲,果然是因为这个盒子的关系。」

「你也觉得她不太对劲吗?」

「啊,嗯,有种静不下心来的感觉。」

「如果又看到这种状况,要来告诉我。」

他们边这样对话,边离开本殿。多多良似乎非常在意帆乃,或许是为了帆乃才延后处理外来的盒子。

多多良回到房间后立刻翻开箱帖。

「明天要处理参拾肆号木盒。」

辉用力点头回应:

「太好了。」

「要尽速处理完毕。」

「我知道啦。请问,那是个怎样的怨灵?」

辉只担心这件事。

「封印于昭和二十七年,非常古老。似乎是一个死于械斗的流氓。」

辉闻言放心了,感觉应该不会有让他动摇的事情发生。

终于可以挽回颜面,这一次绝对要迅速结束。

接……又不能动了啦。

我明明那么努力了,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出去。

有什么东西挡住我,让我不能出去。

好痛苦喔,接……我好像快要消失了。

好黑好恐怖,天空在哪?

接……救救我。

接……打开啦。

说好要跟我在一起的啊。

我还记得喔,你紧紧握住我的手对吧?

我们还一起弹小猫咪的歌对吧?

所有、所有事情我都记得喔。

来救我啦……接。

──好想见你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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