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十点五十五分,辉与多多良朝本殿方向前进。
走过昏暗的长走廊,打开第一扇门。虽然早已听过无数次,但这扇门打开时的咯吱声像是惨叫声,晚上更是响亮到让人发颤
走过门后,只有手上的提灯能依靠,感觉快要被吸进去的恐惧感,不管几次都无法习惯。
打开最后一扇门,走进百芽山神社,马上从内侧锁上门。
「那个木盒还真安静呢。」
只是这样也让辉比较安心了。
「既然已加上封印,这是当然。比起这个,去拿参拾肆号出来。」
辉照着多多良指示,打开参拾肆号抽屉取出木盒。曾经听说灵魂有二十一公克重,但辉每次只感受到盒子的重量,也感觉不出处理前后有什么差别。
「……好轻啊。」
接过盒子后,多多良发出惊叹声。
「因为是木盒,所以年代一久也会变轻吗?」
「不……算了,只要打开就知道。把刀拿来。」
辉毕恭毕敬地拿下摆在柜子上的刀。他擅自为这把刀取名为「斩恨刀」。
「翔琉、帆乃,接下来要开木盒,你们先离开。」
辉开口说,虽然一如往常没有回应,但他们应该有听到。
「要开了。」
多多良解开腿上木盒绑成十字的棉线,撕下符咒,慢慢拿开盖子。
身边开始转白,变成完全不同的世界──原本该会出现如此变化。
「怎么了啊?」
辉环视四周,周遭依旧一片黑暗,完全没有变化。
「似乎是已经消失了。」
「自然消失?也有这种事情吗?」
「老旧的盒子偶尔会出现这种状况,大概是不怎么厉害的怨灵吧。」
不是抽到烂签而是中大奖了。
「靠重量就能知道吗?我完全没有发现。」
「几乎是直觉。」
「那要怎么办?开其他盒子吗?」
「改天再来吧。」
「为什么?不要啦,今天开嘛,我超有干劲的耶。啊,不是,是我干劲十足,绝对会守规矩。」
辉稍微有点焦急,因为他想早日得到多多良信任,现在还远远不够。
「是有让我很在意的……」
「几号?怎样的家伙?」
多多良把空盒子交给辉,看向对面壹佰号后药品柜的方向。
「壹佰陆拾贰号,里面是一个年轻钢琴演奏家。」
「是喔,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耶。为什么在意那个啊?那家伙非常凶恶吗?」
多多良摇摇头。
「似乎毫无抵抗,简简单单就封印起来了。虽然这点无法拿来测量危险程度,但可以是个基准。」
「那他有什么问题啊?」
「那是帆乃在这个家里定居下来的契机。」
辉瞪大眼睛问:
「是家人之类的吗?」
「应该毫无关系吧。」
多多良告诉辉,帆乃是在他叔父去听钢琴演奏会时跟着叔父回来的。听闻帆乃坐到腿上的往事让辉突然发现:
(原来是这样……她把我当成陛下的叔父啊?)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光比古这个叔父对多多良来说,或许是比父亲更不愿回想起来的对象。
「帆乃是被怨灵演奏的音乐吸引才出现,在那之前是个在街上游荡的幽灵啊。」
「帆乃会出现变化,应该是受到雪乃拿来的木盒影响,我想应该和壹佰陆拾贰号木盒没关系才对。」
「那就打开吧。如果他不停弹琴感觉也很可怜,快点帮他结束这一切。」
大概是因为辉说出「可怜」一词,多多良看他的眼神浮现不信任,辉慌慌张张打开壹佰陆拾贰号抽屉。
「……那就打开来看看吧。」
虽然多多良意愿不大,还是接过盒子,再次解开绑成十字的棉线,撕下符咒。
盒子打开了。
这次四周马上转白,怨灵生前的故事开始上演。
『咦?』
以往的影像都是慢慢浮现在白色萤幕上,虽然颜色深浅会依每个人的感受有所不同,但这次不管过多久,都没出现街景或是室内景象,只有白色和淡灰色的人影稍微浮现而已。
『壹佰陆拾贰号似乎看不见。』
『所以才会出现这种状态啊。但都死掉了,让他从这种不利条件中解放也没关系吧?』
这表示就算是回忆,也无法把看不见的东西转换成影像。
『他去另外一个世界后或许就能看见,但盒中世界对怨灵来说,就是与生前无异的地狱。只要他还是怨灵的一天,就无法得到救赎。』
非常残酷。
其中,只有一个人虽是黑白的但非常清晰。
那是脸和手脚的造型有点不自然的小学高年级左右的男孩。从双眼紧闭这点来看,他应该就是封在这个盒子的怨灵,眼盲的钢琴家。
『他是在昭和六十一年被封印的,这大概是十年前左右。』
因为影像很接近皮影戏,所以不太清楚年代。
少年拄着拐杖,往像是房间的地方走去,可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画面浮现出像是平台钢琴的东西,少年靠着触觉面向钢琴,在椅子上坐下。
立刻响起演奏声,是节奏稍快的曲子。
『是夏布里耶的〈丑角的队伍〉。』
陛下亲自解说,这是辉听也没听过的曲名。
『好厉害喔,无法想像他看不见。』
『这演奏还真是精彩。』
似乎是他独自一人在有钢琴的房间里演奏。
『我说啊……这孩子,样子是不是有点怪?』
『大概是天生看不见,所以自己的脸和身影应该都是想像的。』
虽然不知道脸和本人像不像,但人类的外型几乎正确,看来是个想像力丰富的男孩。
当他换一首歌曲弹奏时,多多良告诉辉是萧邦的〈小狗圆舞曲〉,这是连辉也听过的曲子。
『咦?』
让人惊讶的是,钢琴的四周有几只像小狗的动物跑出来随之起舞。少年的指尖在琴键上飞舞,他露出笑容。
『这是他想像出来的小狗们。』
『真的假的?感觉比现实还要开心耶。』
一曲奏毕,小狗也消失。当他要接着演奏下一首歌曲时,房门打开了,进来的果然也是个黑白的男孩。
「悠一,你还真早。」
出现的男孩有张可爱但感觉很不服输的脸。
「是公希啊,因为我想要快点弹琴啊。」
虽然看不见,盲眼少年还是转过头去。
盲眼的怨灵是悠一,他朋友似乎名叫公希。
「你自己家里也有平台钢琴吧。」
「这架钢琴的声音比较深奥啊。」
「这样喔,算了。喂,来联弹吧。」
公希似乎在男孩身边摆上一张椅子。
「好啊,要弹什么?」
「〈匈牙利舞曲〉如何?」
「嗯,好啊。」
两个男孩并坐在一起弹琴,默契十足,无比精彩。高速飞舞的二十根手指交织出奇迹般的旋律,名叫公希的男孩也展现出不分轩轾的演奏能力。
两个男孩的周边有许多轻飘飘的布幔飞舞,这也是悠一的想像吧。因为是舞曲,所以让什么东西随之起舞。
强而有力的演奏结束后,两人一起大吐一口气。看得出来他们相当满意这次演奏。
「我们的默契超棒呢。」
「嗯,我觉得只要和悠一一起,什么曲子都弹得出来。」
两个男孩一同欢笑。
「下一次的钢琴比赛,我可不会输给你喔。」
「我也不会输。」
看来,他们似乎是好敌手也是好朋友。
大约经过了几个月后──
「打扰了。」
听见公希的声音。他大概是到悠一家玩吧,两人似乎马上走进钢琴房里。
「好赞的隔音设备喔。」
「你要联弹对吧?」
「嗯……但是,你家好大喔,我这种人来玩真的可以吗?」
「那是当然的啊,是我拜托你来玩的耶。欸,来弹萧邦吧。」
男孩们并坐在一起开始演奏。
相当精彩的演奏。自由自在操纵钢琴,让世界观因乐声变得更加广阔。他们偶尔会互视,确认彼此到底有多开心。看不见的悠一也能够感受键盘和公希。
他们似乎连续弹奏了两小时,大概是真的累了,他们同时吐一口气,像是才刚赛跑完一样一起欢笑。
「超棒的,家里有钢琴真的好厉害喔。」
「你累了吧,我去要点饮料。」
「啊,我也一起去吧。」
「没关系啦。」
悠一站起身,离开房间。不愧是在自己家里,虽然看不见,但悠一看来相当习惯地顺着扶手往厨房方向前进。
「妈妈在吗?有果汁吗?」
「我现在帮你们准备。」
这似乎是他母亲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母亲不像公希一样,有个完整的人形,脸也几乎是平的。
「小悠,那孩子的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悠一天真无邪地回答:
「不知道,我没有问过。他说他住在公寓大楼里,那是住了很多人的建筑物对不对?真好,感觉好像很开心。」
「这样啊……连那种孩子也会到那间钢琴教室学琴啊。」
母亲的声音让人有种讨厌的感觉。
「米姨,帮他把饮料端过去吧。」
他母亲似乎是对佣人讲话。
只看得见人影的世界对辉来说有点不太真实,但也让他产生自己看见的东西是否为真的疑问。
回到钢琴房,佣人放下饮料和小饼干。公希小小声道谢,但已经没有方才活泼。因为他人的表情是基于悠一的主观意识,所以很难理解。
「吃完这个再继续弹吧,我接下来想弹李斯特或是舒曼。」
「我……要回家了。」
「咦,为什么?」
「我还有功课要写,很忙啦。」
「那你把这些饼干带回去吧,这是我爸从美国带回来的。」
悠一急着要用面纸把饼干包起来。
「不用了。」
公希拒绝的声音非常冰冷。
他大概听见悠一母亲说的话了吧,悠一没有发现母亲话中的真意。
明明两人都没错,但这天,两人小小的友情产生了裂缝。
时间大概又经过了两、三年。观看怨灵的过去时,常会用影片快转的眼花撩乱感表现时间的流逝。
升上国中的悠一,这天迎接一个特别的早晨。他打开窗户,聆听晨间的声音──老鹰的鸣叫、车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的体操音乐。
虽然辉只看见一片灰,但肯定有片广阔的夏日天空吧。
「蓝色是什么颜色呢?云又是什么模样?」
辉感觉似乎能听见悠一心中「要是至少看过一次,我就能想像了啊」的声音。
「少爷您早,请问您醒了吗?」
大概从房外传来女佣的声音。悠一的家境似乎相当富裕,所以这个房间应该也相当豪华,但因为只能看见悠一想像中的房间,仅能看见衣柜、床的影子。
「早安,我现在要换衣服。」
「您需要帮忙吗?」
「不用,没关系。」
悠一稍显厌烦地抱怨一句「真是的」。他正值讨厌干涉的思春期。
「为了提早进入会场,九点半要从家里出发。今天的钢琴比赛请您加油。」
「谢谢。」
悠一随口回答后,脱掉睡衣。
今天似乎有什么大型比赛,或许因为这样,他才会有点焦躁吧。
悠一看向墙壁后,眼前浮现西装的模样。虽然无法连布料材质也呈现出来,但几乎是完美的西装模样。这大概是他今天的演奏服装。可能是到会场才要替换,悠一穿上其他衣服。
他下楼后,出现双亲和应该是姐妹的人影。不可思议的是,少年脑海中仿佛没有想像过家人的脸孔。
「哥哥,加油喔。」
「绝对能获胜的。」
「因为你很有才华啊。」
「而且是个比谁都还要努力的孩子。」
应该是妹妹、姐姐、父亲、母亲吧。他们分别夸赞、鼓励眼盲的少年。少年随口回应后,淡然用餐。看来,他满脑子只有钢琴而已。
「话说回来,真希子,听说你前一阵子在学校里的模拟考拿到全年级第一名啊。」
「是的,但这没什么。父亲才是,恭喜您就任副社长一职。还有母亲,您的作品也入选二科展了对吧。」
「是啊。绘画教室的老师也非常夸赞小百合喔,说很期待她将来的成就呢。」
就连他们的对话,也给人上流阶级家庭团聚时的感觉。
──所以,才想在眼睛看不见的我身上,附加钢琴这项价值吧。
突然听见悠一的「声音」,让辉吓一大跳。原来他对家人有这样的想法。
『他心里似乎有许多想法耶。』
『这当然。虽然看不见,但在这个家里,只是努力的好孩子是不够的。』
对家贫、完全没学过才艺的辉来说,这是个无法理解的世界。但是这样比较好,如果对怨灵产生共鸣,又会拉长「现在」的时间。
「我晚一点也会过去。长沼,那就拜托你啦。」
没有脸的母亲把儿子交给没有脸的佣人。
这一天大概是平常日,所以姐妹们要去上学,父亲也要去上班。
辉和多多良一起坐上漆黑的车,和悠一一起前往比赛会场。因为少年坐后座,所以辉坐他旁边,多多良则坐副驾驶座。
悠一闭上眼,似乎在脑海中练习,只见他的手指在腿上舞动,可以感受到相当紧绷的气氛。
抵达摆着萧邦钢琴大赛看板的会场后,长沼搀扶悠一走进会场。年龄介于国中到高中的孩子们聚集在会场,当然,这些人都只有影子,不知道他们的脸孔。
「公希在哪?」
悠一在嘈杂声中寻找友人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只有这个少年有完整的脸孔。
「嗨……悠一你几号?」
「我是十二号。」
「哇,在我前一个啊,压力好大喔。」
他们在休息室里如此对话。
「少爷,我们去另一间休息室吧。」
长沼上前催促,看来悠一的休息室是另外一间房间。
「为什么只有那家伙在另一间啊?」
「大概因为他身障吧?」
「反正肯定因为是有钱人吧,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
黑影少年们窃窃私语,虽然已放低音量,但仍一字不漏地传进听力好的少年耳中。
「别说了。」
公希开口阻止少年们。
连辉也能理解为什么只有名为公希的少年有脸孔了。他对悠一来说,是世界上唯一的特别存在。
如此这般,比赛在悠一获得冠军后画下句点,公希是第二名。
「十四岁的眼盲天才少年,在钢琴大赛中大获全胜!」
打算写出这篇报导的记者们包围住满脸笑容的悠一。记者和观众全都只是影子。
在辉听来,悠一演奏的〈离别曲〉确实精彩,但他更喜欢公希演奏的〈离别圆舞曲〉。当然,因为他是门外汉,或许和专家的意见相差甚远吧。虽然他很想问问多多良的意见,但多多良感觉一点也不想评论。
其他参赛者斜眼经过正在接受采访的悠一身旁,离开会场。公希虽然拿着第二名的奖杯,表情却十分僵硬。
「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我也觉得应该是公希获胜才对。」
「大概是眼盲的国中生比较有话题性吧。」
虽然听见其他人如此私语,但这次,公希没有出声阻止。
(悠一应该也有听见这些对话吧。)
一想到此就觉得难过。
这天,两人所演奏的〈离别〉似乎成为某种象征。
※
至此为止的影像消失,进入幕间的休息时间。
黑暗中,在聚光灯照射下,让人产生得要演奏一曲的错觉,似乎是因为听了演奏会太久。
「原来不是个只有光鲜亮丽的世界啊。」
钢琴交织出的乐声太过美丽,让辉的心情更加复杂。
「他们都是以顶点为目标,这也没办法。」
「小学时,我喜欢的女生会拉小提琴,那让我有点憧憬。话说回来,二楼也有两把小提琴耶。」
「那是叔叔和我的琴。叔叔可是拉得一手好琴……我只是消遣程度而已。」
想像一下身穿黑色西装的多多良站着拉琴的样子,还真是帅气到让人感到可恨。
「无法只是个单纯的小孩让人觉得好难过喔。」
辉想到帆乃和翔琉,心想「不,或许一直都是小孩才更让人难过」。
「要开始了。」
如同听见多多良说话般,四周再度转为一片白。
※
「要是不能弹得三倍好,就没有办法赢过悠一。」
听见门内传来的声音,悠一已将厚重门扉打开一道缝隙的手不禁停下动作。他似乎已经是高中生了。
「但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不弹出任谁都能听出差距的乐声不行啊。」
拥有脸孔的少年公希开始演奏,那是一首颇激烈的歌曲。仿佛正与暴风雨对战般,汗水和他的热情一同喷发。
『贝多芬,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热情〉的第三乐章。』
『多谢你解说。』
像是被追捕、被逼入绝境般的演奏与其说精彩,用惊人来形容更加贴切。
悠一如同输给公希的气魄般关上门,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先前他所见的街景影像模糊,不管是大楼还是人车都是剪影,但这天是一整片白。
「少爷,怎么了吗?」
他们闻到烟味,接着见司机急忙熄烟,或许是趁着等待时间在停车场抽一根烟。
「我今天在家里练。」
──只有公希不能输!跟看不看得见没有关系,这全都是我的实力!
悠一回到家后无止尽地弹琴。
不吃晚餐也不休息,指尖疯狂乱舞,他果然也是弹奏沉重激烈的乐曲。两个少年仿佛都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这是拉赫曼尼诺夫的〈钟〉。』
『陛下还真是什么都知道耶。』
『这首曲子能让听者心灵丰富,但弹奏者未必如此。』
似乎是这样没错。悠一不听任何人劝阻,一直弹到天亮。
之后,悠一和公希进入大学后还是互相竞争,两人的友情早已淡薄,只剩下敌手关系。明明还有其他许多优秀的演奏者,但他们满脑子只想赢过对方。
在比赛中互相竞争,重复着赢了又输的结果。这些场面像幻灯片般快速切换,让人眼花撩乱。
『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变糟了啊?』
『快要进入尾声了。』
多多良似乎知道这两人的结局,可能箱帖上记录了相关事项,也可能因为这个木盒与帆乃有关系,所以他稍微调查了一下吧。
悠一升上大学四年级后,有个至今为止最大型的比赛迫在眉睫。
他们或许打算在此做个了断吧。这两人今后大概都会成为职业演奏家。
比赛没有指定曲,无论哪个演奏者都上台演奏自己最为擅长的乐曲。真不愧是高水准的比赛。
悠一选择德布西的〈月光〉,让人眼前浮现在蓝白月光下水面描绘着波纹的光景。蓝色夜空中的月亮散发光辉,湖面上的月亮摇曳身影。
不知是何缘故,公希选择的是贝多芬的〈月光〉。似乎并非刻意,这两人命中注定该会如此。
公希的〈月光〉与其说是展现出月亮本身的美,不如说是将凝视者的心化为音乐。
当然,辉没有任何古典乐相关知识,这终究只是他个人的感受,他认为两人的技巧不相上下,不过硬要说的话,公希的演奏更让他感动。
──我……输了。
辉听见悠一的「声音」。
也感觉听见悠一的一切全部崩坏的声音。
※
幕间休息时间总让辉感到十分疲倦,他忍不住蹲坐在地。
说到底,这些东西和连续剧没两样,不过是人生的精华片段。悠一只是一直弹琴,他生长在富裕家庭,也看不出来有过任何辛劳。即使如此,还是能充分感受他的烦恼与压力。
或许眼盲的悠一要是无法成为世界级的钢琴演奏家,就找不出在那个家中的存在意义吧。
「该怎么说啊,我没什么和他人竞争的经验,所以不太懂耶。」
光对抗诅咒就耗去他所有心力,就算和谁切磋琢磨也毫无意义。
(这么说来,我现在和京也算是竞争关系吧?)
一想到自己正在和一名少年争夺一个如果活着应该年近五十岁的大叔,辉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悲伤的感觉。真要选的话,还比较想要争夺可爱的女孩啊。
「那家伙……死掉变成了怨灵。」
「你总会说这句话。」
多多良直言指出这点。这种感伤确实是造成辉不小心和怨灵接触的元凶。
「香草先生跨越过了这道难关对吧。」
辉试着回想资深前辈的事情。
「我让他承受多余的辛劳了。」
多多良的口气仿佛充满愧疚。
「胶卷似乎已经更换完毕。」
大概是幻听,但辉似乎听见古早的大胶卷影带转动的喀啦喀啦声。
辉站起身,差不多得要看着悠一迎接人生的终点了。
※
大学校园中,公希处于人群包围的中心。
看来,公希似乎确定要去世界最知名的音乐学院留学,非常多人来祝福他。从声音判断,其中似乎也有一直和悠一在一起的人们。
公希身边的人影,不管是朋友们还是老师,果然都是剪影。这是个只有悠一和公希确实拥有人形的世界。
而公希的五官也出现变化,就算是满脸笑容看来也相当冷淡。这全都是基于悠一的主观意识。
人生尚未就此确定,悠一是个优秀演奏家的事实也丝毫没有动摇。虽然辉如此认为,悠一却不是这么想的吧。他天生就不知道颜色和形状,连面对家人也无法敞开心胸,只有公希是他的好友也是好对手。他一直是这样活过来的。
悠一只有钢琴和公希,他肯定觉得两者都失去了。辉很希望他重新振作,但肯定是因为无法振作,悠一才会变成怨灵。
「少爷,我接下来要先回大宅送太太去个展会场,三点会前来迎接您,请问这样可以吗?」
悠一有气无力地回答长沼的询问。大概是以往都有围绕在悠一身边谄媚他的狗腿子们帮忙照顾悠一的关系,所以司机看起来也不太担心,得到悠一的同意后便离开了。
悠一坐在校园一角的长椅上,抬头仰望天空。灰色的空中有类似云朵的东西,这是他用尽力气想像出来的天空。
听得见鸟叫声,应该是云雀吧?悠一努力想像飞舞于空中的小鸟身影。虽然他的想像很接近现实了,但还是不一样。
「我才不想要这种眼睛……」
悠一用指甲往眼皮抠,或许想要把整颗眼珠挖出来,但他做不到,又把手放回腿上。
无法抑制对钢琴的渴望,让他的手指自然舞动。
他用泫然欲泣的表情弹琴的样子,仿佛让人听见十分悲伤的乐声。悠一确实能听见自己弹奏出的乐声。
微笑瞬间转变,渗透出疯狂。慢、慢、快、快,他的所有一切全化为音乐。
悠一一直坐在那里,一直在自己心中弹奏钢琴,他专注到仿佛将校园中的欢乐喧闹声全部隔绝在外。
「我怎么可能输给他。」
这个声音让悠一停下手指,因为他听见公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公希就在树丛的另外一头,似乎没发现悠一近在身边。
「我怎么可能输给一个连月亮也没看过的家伙。」
「再怎么说,光靠想像总是有极限啊。」公希身旁似乎还有另一个朋友。
公希冷淡地说:「打从出生就处在黑暗中的那家伙,怎么可能知道天空有多蓝?怎么可能知道小鸟飞舞天际的模样?虽然可以感受到风吹、闻到香气,但那和从视觉得到的东西不同。我可不想在感性上输给看不见的那家伙。」
「你们两个不是一直都是对手吗?」
「对手?别开玩笑了。那家伙在懂事前,就已经有一架平台钢琴在隔音设备完善的琴房里等着他,还有一流的老师指导他。而我家是公寓大楼,不可以带给邻居困扰,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弹琴,晚上只能敲纸上键盘。一开始只有小小的电子键盘,就算是现在我家也没有平台钢琴。我也曾因为太想弹琴,偷偷潜入学校结果被抓。如果能让我得到那家伙的环境,要我丢掉眼睛也甘愿。」
公希一口气倾诉心中想法,把至今累积在心中的一切全说出口。
「我明明一点也没输,为了要赢过拥有『看不见』这个附加价值而一直受到瞩目的他,不知道到底弹了多少琴。为了要赢过那家伙,我把从视觉得到的东西加上想像力的翅膀弹奏出来,所以才不可能会输。那家伙既不是对手也不是朋友。」
和他在一起的朋友可能也被他的激动吓到了吧。
「呃……我们去喝杯咖啡吧。现在这个时间,学校食堂也还很空。」
朋友像是要安慰他如此说着,两人一同离开。
天空和地面全部消失,四周变成一整片黑。
悠一放弃创造自己的世界,独自一人在漆黑中迈开脚步,没有用手杖确认,仿佛失去灵魂般不稳地走着。
辉也不知道他想要走去哪里。
喇叭声、刹车声、撞击声,悠一轻轻松松被撞飞,完全无法想像他有身为人的重量。他横躺在黑暗中,身体已无法动弹。
紧闭的双眼中,流出红色血泪。
※
辉用双手覆盖住脸跌坐在地。
太过悲惨到他说不出话来。明明应该是无限的未来,却总是突然画下句点,让一个会哭会笑的人类变成残破的废物。
虽然悠一很可怜,但辉也不想责备公希。因为贫困的辉对无法自由自在专心练琴的公希更能感同身受。
就这样,一个钢琴演奏家殒落。留下无限遗憾的灵魂在世上,变成一个怨灵。
接下来是死后篇。
「可恶……好难过。」
辉忍不住吐露真心话。
「这就是你让人头痛的地方。」
「没问题啦,我绝对不会做出造成陛下负担的事情。」
多多良「呼」地叹一口气。
死后篇似乎开始了,但四周仍是和幕间休息时间不相上下的漆黑。
※
──钢琴在哪里?
他到底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呢?
悠一在寂静的黑暗中寻找钢琴而不断行走。他在死后似乎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要是不能弹琴,我就会死掉。给我钢琴!
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悠一不断寻求钢琴的身影太让人心痛,让辉不忍正视。
『真的有死后也不会消失的执念耶。』
『无法将此执念升华者就会变成怨灵。』
似乎能够理解。
走在完全黑暗世界中的青年,明显有张饥渴的脸孔。饥渴不单仅指空腹而已。
这时,有道如同光芒的声音传来。
那是钢琴的声音,悠一朝着声音的方向奔跑。声音越来越鲜明,可以从中感受确实的技巧与能量,无比悲伤的旋律呼唤死者。
『这是……︿月光﹀吗?』
公希在比赛中弹奏的曲目。
在乐声指引下,沐浴在月光下的钢琴演奏家出现在悠一面前。青年仿佛和钢琴融为一体般不停弹奏出旋律。
月光下面露愁容的青年、年幼过世的小公主、衣着华丽的人们舞出的圆舞曲、雄壮威武的进行曲……每首曲子都能看见景色浮现于眼前。眼前的公希,已经成为一名响当当的钢琴演奏家。
接着,现场响起热烈掌声。就算没真实见到,眼前也能浮现观众们起立鼓掌的景象。
「真是天才,名副其实的凯旋归国啊。」
「留学回来后,他的本事又更上一层楼,在日本已无人能敌了吧。」
「不管是技巧还是热情,真是太精彩的演奏了。」
观众们毫不吝啬地夸赞。
不过,公希脸上连一个笑容也没有。他睁大双眼,抿紧双唇,深深一鞠躬。
『真讽刺,这个男人也丝毫不满足。』
辉也有相同感觉。
『为什么呢?他都已经打败对手攀上高峰了耶。』
公希维持鞠躬姿势好长一段时间,再度抬起头来时,发现过去的好友站在面前。
公希毫无惧色,甚至露出笑容。
我等你好久了──似乎可以看见他如此低语。
在那之后只有「疯狂」可以形容。
死者与生者,两名钢琴家并坐在一架钢琴前,默契十足地联弹。地点大概是公希的公寓,四周并非黑暗,微微可见房间的模样。悠一又有想像世界的力气了。
不管嘴上怎么说,寻找半身的灵魂渴求着彼此。
可说是天堂与地狱的联弹,深深震撼身为听众的辉与多多良。青年不吃、不睡,只是不停弹奏。悠一或许没差,但公希还活着。
「你怎么了啊?怎么变成这样?今晚有演奏会耶。」
有个大概是经纪人的男人,把公希拉离钢琴。他让憔悴的钢琴家去冲澡、换衣服,接着强硬把钢琴家塞进计程车里。经纪人看不见另一个钢琴家。
抵达会场后,经纪人原本要公希彩排一下,但他拒绝了。虽然只是剪影,但会场内座无虚席。
『我的叔父也有来听这场演奏会,他就是在这里遇到帆乃。』
『这样啊。』
虽是如此,但辉看不见悠一不知道的事。
钢琴家没有向观众鞠躬便直接坐到钢琴前,虽然只看得见一个人,但他们两人交叠在一起。
演奏的曲目一切皆为疯狂,完全视预定的演奏曲目为无物,两人只弹奏想弹的乐曲。可以感受到众人都无比紧张,听演奏听得入迷。生者与死者均无法停止他们弹奏钢琴的手。
甚至令听众也为之痛苦煎熬的旋律持续着。公希双眼闪耀着光芒弹奏,只有嘴角绽放笑容。未曾品尝过的幸福让两人满足,指尖在琴键上舞动。
筋疲力尽后,他们结束这场让观众连拍手都忘记的精彩演奏。
──公希,超棒的啊。
「我从未有过这般演奏经验。」
──对吧。只要我们两人一起,什么都做得到。
「嗯……确实是这样啊,悠一。」
演奏会结束后,两人还是在房间内不断弹奏。门铃响了也不开门,电话响了也听不见,他们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不过,至高的幸福无法长久。公希的身体到达极限,从椅子上滑落。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演奏。
「我想……我已经不行了。」
──只要你来这里就好了,我们可以永远一起弹琴。
辉闭上眼睛。只要引诱谁自杀,那就是怨灵了。身为演奏家的悠一已不复存在,只有一个丑陋的怨灵在那里。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公希好不容易站起身,拉着一把椅子走出阳台。被月光附身的钢琴家,即将迎接生命的终点。
他站上椅子,面对房间在阳台扶手上坐下。两个演奏家面露笑容凝视彼此。
怨灵伸出食指往生者胸口一推,生者慢慢倾斜,往下坠落。公希注视着都市中的月光,走上死亡之旅。
他美得让人无法想像是从高楼坠落的尸体,映着月光的双眸却溢出血泪。
怨灵等待着。等待好友的灵魂出现在他面前。
但不管他等再久,过世的好友都没有来,取而代之出现了两个自称封印者的男人。
「他啊,已经去了真正该去的地方。」
年经的封印者悲伤地告诉怨灵这件事。
「你已经变成邪恶的怨灵,只会带给这个世界阴煞,我们得要封印你才行。」
年长的封印者冷淡地表示,茫然的怨灵只是默默首肯。
怨灵知道,就算死了,仍会失去些什么。
※
生前篇、死后篇都结束了。
悠一推公希下楼时,辉没有试着出手阻止,与其说他忍着不做,倒不如说是深受他们两人吸引。在两人渴求彼此的不自然关系前,那场面也看起来像个仪式。
辉在夜见师助手的生活中感受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变成怨灵,要变成怨灵似乎也需要一点资质。
「总觉得已经看了三天的影像。」
「因为不断聆听疯狂的演奏啊,我也感到些微晕眩。」
多多良也伸手压着眉头。
如同悠一受到公希的演奏吸引,帆乃也是受到那不同凡响的演奏会吸引吧。或许帆乃生前的生活中与钢琴有点关系。辉想起帆乃听见二楼的旧钢琴玩具的声音时产生反应的事。
「让我们快一点结束『现在』吧,我觉得都快把内脏吐出来了。」
「你可别忘了这全都得看你。」
「我知道啦。」
说老实话,辉已经没有力气干涉「现在」了。那确实是非常精彩的演奏,但辉暂时不想听见钢琴声了。只不过,那个怨灵在木盒中是否仍在弹奏呢?
(不管怎样,我绝对都只会旁观。希望他不要发现我的存在。)
国王的左脚已是义肢,而且自己还害他失去两根左手手指,他绝对不要再让国王失去任何东西。
辉如此警告自己。
变成怨灵的钢琴家的「现在」要开始了。
※
黑暗中,他弹奏着钢琴。
什么都没有。没有朦胧的剪影,也没有能和他联弹的友人。
才想着他正弹奏激烈的乐曲,接着却演奏出雀跃开朗的乐曲。孤独一人待在盒里,他想着什么呢?
艺术家这种人,肯定所有人都是孤独的吧?辉对艺术家有这种印象,但想必没有如此孤独的演奏者。
(请你安息吧。)
辉想起野际给他的建议,试着站在钢琴家身边,心里只如此祈祷。
即使如此,看见凝视着虚空,如坏掉的自动人偶般不断弹琴的男人,还是让人有点想哭,至少想尽快帮他结束这一切。
多多良小小声对辉说:
『我要砍了。』
『……请你这样做吧。』
在辉深深吐出一口气后,钢琴家的手停下来了,看不见的双眼盯住辉问:
「那个吐息……有谁在那里吗?」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他拥有超凡的绝佳听力。
「是一直看着我的人吗?」
他似乎在「过去」也曾发现辉的存在。辉紧咬下唇心想:「糟糕了。」可想而知多多良会有多失望。
「回答我,你在那里对吧?我的钢琴怎样?有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吗?」
渴求的声音动摇辉的心。
「……我们是来砍你的。」
悠一露出微笑。
「啊,果然真的存在,我的妖精。」
虽说看不见,但在艺术家的心中是如此看待他的啊。
「拜托你实现我的愿望,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要看看天空、月亮、飞翔的小鸟,也想看原野盛开的玫瑰和奔跑的小狗。」
怨灵流下红色血泪。
多多良抓住辉的手,摇头表示别同情怨灵。辉心里明白,他需要根绝这种心情。
「求求你,请你把眼睛借我。在我消失前,一次就好。」
悠一走近抱住辉。在「现在」就能做到这件事。悠一在辉耳边低喃:
「……我好想要看一看,看看这世界有多美。」
多多良手握斩恨刀,但辉早一步接受了怨灵的请求。
「只有一次而已……你要马上还给我喔。」
允诺说出口了。
悠一进入辉的灵体中,同时,什么都没有的黑暗转为月夜。
「这就是月光!这就是夜空!」
辉体内的悠一无比欢喜。
「月亮倒映在水面上,原来波纹那般美丽!」
悠一在辉的灵体内弹奏钢琴。
能够表现出月亮让他无比喜悦,接着又因原野中盛开的玫瑰而欣喜。在草原上跳着华尔滋的小狗──天空的颜色,那就是蓝、那就是云。小鸟展翅飞翔。他用辉的「眼睛」,依照自己的愿望改变世界。连辉也能感受他强烈的饥渴逐渐被满足。
「现在的话,我什么都弹得出来。」
悠一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凝视演奏钢琴的手指。手指的颜色、形状,连这也让他无比感动。
多多良现身,大喊着:
「辉,把那男人赶出身体,要不然你会死。」
「谁要还给你啊,这是我的眼睛。你这个死神,滚开!」
辉的意识逐渐涣散,他感受到悠一正试着要控制他。这个怨灵,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归还。
「快点大喊滚出去,你想要独留我一人吗──辉!」
听见多多良痛苦的喊叫,辉恢复意识大叫:
「滚出去!滚出我的身体!」
辉像是要呕吐般大喊,悠一弹飞出去,世界立刻回归黑暗。
「回去吧!」
斩恨刀划下一道白光,多多良毫不留情朝着怨灵一刀砍下。
看着化为白光四散的钢琴家,辉流下热泪。即使短暂,但他曾和怨灵共享感情。感受到那股绝望、悲伤、渴望后,已无法再维持正常。
──我只是想要看看而已啊。
最后,只听见他留下这句话。
※
自己倒在原来的本殿里。回到现实中让辉松了一口气。
他好不容易撑起身体。与普通的恶心不同的反胃感从他的胃延伸到喉头。
坐在轮椅上的多多良虽然还是无力低着头,但眼睛已经睁开了。辉摇摇晃晃站起身,在多多良身前跪下。
「陛下……对不起。」
「你还能动啊,那就快点离开这里。」
多多良在斥责辉之前先下了指令。
「知道了……」
辉马上照着做,把刀放回柜子上,推着多多良的轮椅离开本殿。锁上钥匙,走出另一扇门后又再锁上一道锁。
(恶……不行了。)
腹部到喉咙像被火烧一样,辉无力地跪下,当场吐血倒地。
「翔琉,拜托你了!」
辉虽然隐约听见多多良呼唤少年幽灵的声音,但仍是失去了意识。
2
听见自己受诅咒,二十五岁前会死掉的事情时,根本无法站立。
听见母亲在自己离家出走时过世的消息时,也是如此。
天空变得扭曲,地面变得柔软,自己没用得差点瘫倒。
但此时和那时候不一样,意识是完全断掉了。
再次醒来时,辉躺在医院里。
「……天花板在摇。」
如此低喃后,旁边传来「这是当然啊」的声音。
「教授……」
佐伯雪乃坐在床边,一如往常没有化妆、一头乱发,衣服还起毛球。
「姑且当你是急性胃溃疡。实际上,是你把作祟神赶出自己的灵体时,被他狠狠抓住了胃袋吧。你吐了不少血,所以会贫血也是无可厚非。」
辉这才理解难怪天花板会旋转。
「多多良可是请翔琉推轮椅,好不容易才到电话旁边。他向我发出求救讯号后,似乎就直接失去意识。」
「陛下还好吗?」
「他也挺累的,短时间内无法动弹吧。我拜托京也过去了。」
一想到多多良,让辉感觉又要再吐一次血。多多良到底会有多生气呢。
「我没脸见他……」
「你现在先专心养病吧。被骂也是之后的事。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常有的事──可能就此了结吗?感觉这次绝不可能简单结束。
「那个盒子那么难缠吗?」
「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他没什么抵抗,只要砍下去就结束了。是我搞砸了。」
自己接受了,竟然把灵体借给怨灵。这带给自己无比庞大的负担,如今才会落到这副田地。
(陛下明明有阻止我。)
结果他总是心软。没有比他更差劲的搭档了。
「你帮了作祟神吗?我觉得这也是你的优点啦。」
自命非凡也得有个极限。因为廉价的同情,反而让悠一丧失心智,令他成为真正的怪物之后被消灭。
「我还把倒在门前的你一路拖出院子耶。都叫救护车来了,要是连急救队员也受到阴煞影响那可不好。我也没睡,现在困得很。」
「真的……非常抱歉。」
「彼此彼此啦。我擅自进去你的房间,帮你把换洗衣物拿来了。我放在柜子上。那么,我今天就先回去了,晚一点再过来。你要乖乖的啊。」
辉向要回家的佐伯道谢后,闭上眼睛。
自己犯下无可弥补的大错,还让一直觉得碍事的京也帮了大忙。
放在小桌子上的手机收到邮件:
『哥哥,一切都好吗?你没有胡乱勉强自己吧?我这边一切都好喔。』
美咲传来的邮件中,还附上她挺着大肚子、看起来非常幸福的照片。辉感到鼻子深处一阵酸楚。
『要注意身体健康喔。你才是,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千万不可以勉强啊。我完全没有勉强自己啦。』
回信后,辉拉起棉被,从头到脚都埋在棉被里。
他不想让任何人见到自己这个表情。
另一方面,多多良感到无比自责。
人的记忆会逐渐淡忘,那其实是种救赎。但自己身为死者,做不到这件事,因为无法忘怀过去才会变成怨灵。
失去一只脚时的可恨回忆。
当他回到现实时,高昂的情绪仍未平复。
那是令人多么愉悦的狩猎啊。他还听见怨灵求饶的声音。那般恣意怨恨世界、散布强烈阴煞影响人类,甚至夺人性命的怨灵,竟然说出「救救我」呢。
太可笑了。
要死就死得彻底一点啊。正是因为有这些怨灵存在,才害自己没办法死透。就为了要处理掉这些家伙,自己才被强硬留在污秽的尸体中。
多多良克比古是斩杀作祟神的神明,享受狩猎又有什么不对?
砍完怨灵后回到现实中,他的意识朦胧,身体也暂时无法动弹。即使如此,那时候多多良还是想要动,想让倒下的身体立刻站起来。
『先生,不可以。』
野际开口阻止他,但太慢了。当他强硬让僵硬的尸体转身时,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没有任何疼痛感,只是左脚膝盖以下的部分往奇怪的方向扭曲。
『先生,请您振作一点,我马上带您离开这里。』
野际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听起来气若游丝。
野际将多多良的手臂环上自己肩膀,将他半拖半拉地带出房间。已不年轻且个子矮小的野际独自一人搬运高个子的多多良,可想而知有多辛苦。
走出本殿,锁上两道门的锁头后,野际吐血倒下。这全是因为他们在「现在」待了太长一段时间。
现在回想起来仍让他发颤。
现在又重蹈覆辙了。多多良躺在床上挠抓胸口。当时野际没有任何过错,这一次是黄毛鸡头自作自受。但是,那又怎样?因为把他卷入浑水中的人是自己。
辉不是多多良家的人,再怎么说,让活生生的人来帮忙本身就是个错误。怨灵的世界,不是生者可以跨入的领域。虽是如此,但凭这副身体,他连要独自进入本殿也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得借助生者的力量才能处理完所有木盒。
「你作恶梦了吗?」
拿水进来的京也一脸担忧地看着多多良的脸。
「没什么。」
无法入眠的男人,连恶梦都作不了。
「听说辉先生过十天左右就可以出院了,在那之前,我都会来帮忙。」
因为年轻,恢复的速度也快吧。即使如此,会死的时候还是会死。
「……麻烦你了。」
京也搬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整个身体探到多多良面前。
「请告诉我,这里是最终处理封印在木盒中的怨灵的地点对吧,所以克比古先生和辉先生才会像这样受重伤。」
时至今日,应该无法隐瞒了。
「没错。」
「果然是这样。啊,请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话说回来,就算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啦。」
知道秘密后的京也十分雀跃,这年轻人的这种地方让人有点不安。打从出生即身负诅咒的辉对这类恐惧有深切感受,京也却不感到害怕。
京也要是知道这副身体其实是尸体,恐怕会和相识已久的雪乃不同,马上就逃出去了吧。
「谢谢你,待会儿会支付日薪给你。」
「不需要啦,我又不像辉先生是为了钱工作。」
「赋予劳动该有的价值是理所当然的事,辉和我是平起平坐的。」
多多良立刻反驳,他不想让任何人侮辱黄毛鸡头。
「啊,对不起,我是想着,希望可以和你建立起你和姑姑一样的关系。」
「雪乃是我的朋友。」
虽然是个想让人说是「孽缘」的朋友。但正因为不想要单方面受她照顾,自己才会接收那种棘手的东西。
「那你收我为徒不就好了吗?」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今天多谢你帮忙,时间很晚了,你赶快回家。」
京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好啦」,离开大宅回家去。他还算是有学习能力,只要感到有点惹人生气便马上退缩。
帆乃在京也离开后现身。她这一阵子情绪不太稳定,但似乎非常担心这次发生的事情。
「帆乃喜欢辉吗?」
多多良问她,她毫无迟疑地点头。如果是翔琉的话,大概怎样都不肯点头吧。
「但是,他要是待在这个家里,或许有天会没命。」
帆乃低下头。看来,连她也没办法否定这件事。
「让人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正确的啊。」
竟然向幽灵女童倾诉烦恼,真是没出息。
「如果还得像这样烦恼个不停,我真是白死了。」
让人惊讶的是,帆乃竟然稍稍点头。这没有生前记忆的女童好像也有所感触。
「帆乃……你在想什么?」
年幼幽灵紧紧抓住裙摆。如果不是能用摇头、点头来回答的问题,似乎还是没办法和她沟通。即使明白这点,多多良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帆乃的身影渐渐变淡直至消失。
多多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如果能作梦的话──
整整十天后,辉出院了。
雪乃送稍微消瘦的他回到大宅。他大概不敢看多多良吧,一直低着头。
「……我回来了。」
「头抬起来。」
不知是不是多心,平常总是翘得老高的金发似乎塌成一片。
「真的……很对不起。」
辉的头垂得更低了。
「先坐下吧,你才刚康复而已。」
多多良还没有气到不开心他康复回来。正确来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到底是该辞退辉,还是再观察一下状况呢?
雪乃帮黄毛鸡头说话:
「多多良,他也已经在反省了啦……」
「不管反省几次都一样,他完全没变。」
要一个好好先生变得冷淡绝情,不是命令就能有所改变;正如同反过来要求绝情的人变好好先生一样不可能。结果,最终仍是敌不过天性。
「……我以为只要借他眼睛,他就能满足,自愿被砍。我只是想让他看一次这个世界而已。」
「不管看起来再怎么可怜,他们都是怨灵。是跨越了绝不能跨越的界线的灵魂。我老早对你说过,别对他们抱有期待。」
这些教训内容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的诅咒已经解除了,但是,只要在这里一天,就和受诅咒没两样。你去找其他工作比较好。」
辉瞪大眼睛。
「我不会走,你对我有恩。要是我不在,谁来修房子、打扫环境?我还能让你观赏庭院的花朵,那扇厚重的门也得要由我来开才行。」
多多良摇摇头,表示别再说了,接着像情绪溃堤般大叫:
「恩情那种东西快点丢掉!劳动的代价不管多少我都能支付,但是,我没有东西能拿来支付你的性命。」
辉弹跳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往前探说:
「我妹已经有新的家人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怕死,如果能为陛下派上用场,就算要我死──」
巴掌声响起。
多多良站起身狠狠打了辉一巴掌,雪乃急急忙忙扶住因为反作用力而差点摔倒的多多良。
「不可以这样,你的手要是断了该怎么办?」
多多良压住自己的右手坐回轮椅上,他就连生前也不曾如此大发雷霆。
当他调整好呼吸,再次抬头看依然呆愣的辉,向他宣判:
「你被解雇了,现在马上离开这个家。」
鸦雀无声。
「别……」
辉大概想说「别开玩笑」吧,但他话不成声,双唇不断颤抖。
雪乃抓住辉的手劝道:
「真是的,你们两个都让脑袋冷静一下。我没办法放你们两人独处,总之,我先把五明带走喔。」
雪乃拉着还想说些什么的辉离开大宅。多多良不想再继续争辩下去,雪乃的举动帮了他大忙。
不能再让辉回到这里。
那一巴掌相当重,如果还活着,自己的手肯定十分疼痛。幸好,手似乎没有断。
(……黄毛鸡头肯定很痛吧。)
外头传来汽车引擎声,逐渐远去。
又变得孤单了。
到底是第几次被独留在这座大宅中呢?野际辞职后,叔父过世后,还有──
……这世上,没有比想死的人还让人无法原谅。
※
「夜见师?」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
坚持不肯去医院的光比古开始阐述理由。他躺在床上,用虚弱的眼神看着侄子。
「没想到这个大宅里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耶。」
克比古研究所毕业后,继续留在研究室工作。他大学原本打算就读理工科系,最后却选择攻读民俗学。那是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感情。
明明早已决定不再回来,结果现在人还是在这里。两年前父亲过世后,他得知叔父身体状况很不好才决定回来。叔父是唯一的亲人,他无法坐视不管。
克比古离家时,叔父还很健康,但现在连小提琴也没办法拉,憔悴的脸庞甚至透露出死相。
(……所以,我不是早就说了吗?)
当容器只会消磨生者的能量。
光比古竟然还想使用这样的身体。就算只剩一个封印者,他仍想要把剩下的几件委托处理完。这也是因为叔父没想到竟然会是兄长先过世。
「原本应该是哥哥要告诉你……夜见师的事,连你的母亲也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秘密,需要如此严加保密?叔父似乎要代替突然身亡的父亲告诉克比古这件事。
「该不会是处理木盒的人吧?」
「没错,是最后结束这一切的人。」
只是封印进木盒里还不算解决,这也是他从小就有的疑问。因为怨灵不可能轻易消失,所以才会有瘴气从神社本殿往外泄。
「现在只剩我和叔叔了,所以是我们其中一人要成为那个夜见师吗?」
「我会担负起这个工作。」
「但是,你的身体……」
光比古笑了。
「就是这种身体才好啊,除了夜见师以外也没其他用途了。」
克比古无法理解地皱起眉头。
「我绝对不会让克比古背负这种担子。你只需要帮我一点忙就好。我会全部处理完,解决这一切。」
为什么这人要这样独自背负一切?过于极端的牺牲精神有时让克比古想吐,甚至还会同情作祟神。做这种会遭报应的工作,不是光当个好人就能一笔勾销。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总之先去医院吧。」
「要是去医院,就会直接死在那里。不能让事情发展成那样,我得在这个家里死掉才行。哥哥和父亲都失败了,所以我得在这里死掉才行。」
克比古越来越烦躁。与父亲相比,叔父讲话更迂回。父亲连面对怨灵也只会说一句「我要封印你」,但叔父会很委婉地向怨灵说明状况。
「明白点告诉我吧,叔叔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在这里死去,然后成为夜见师。要想成为夜见师,得要先死亡,而且还得在这个家里死去,自杀也不被认同。父亲和哥哥都没能做到,所以能成为夜见师的人只剩下我。」
看见克比古吓傻的表情,光比古发出呵呵笑声说:
「我知道这件事时,也露出和你一样表情,完全不可置信。」
「这该不会是戏言吧?有点难以置信。」
「听说我的祖父──也就是你曾祖父──的姐姐是最近一代的夜见师。只要拥有多多良家的血脉且当过封印者,即使是女性也没有关系吧。在那之前,一个夜见师顶多处理几十个木盒而已,但在她死后已超过半世纪,迟迟没出现下一个夜见师,才会放任木盒不断累积。」
克比古摇摇头。
「我无法相信。死人该用怎样的形式……是以灵魂的型态留在这里吗?那又要怎样处理木盒里的东西?」
「这件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似乎要用本殿里那把刀。」
「那把拔不出来的刀……」
克比古还以为那只是装饰品。
「不管怎样,在这里死去就会知道了。据说百芽山神社的主祭神便是历代的夜见师。」
「夜之末比古神吗?」
克比古还以为那是历代封印者的总称,或是月读命的眷属之类的神明。
「我们都出生在这麻烦的家族里啊。不过,已经要结束了。现在也已经不是人会在家里过世的时代,让我处理完所有木盒,结束一切吧。」
「……叔叔。」
在那之后,光比古一天比一天憔悴。
克比古仍是半信半疑,甚至觉得夜见师只是即将死亡的叔父的妄想。不管怎么说,不让唯一的亲人看医生总是说不过去,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克比古,下周站前表演厅似乎有弦乐四重奏的演奏会。我想要去听,如果有空位的话,你可以帮我买票吗?」
叔父突然这么说,让克比古吓一大跳。为了能在家里过世,光比古已经两个月没踏出家门一步。
「我想要听小提琴。」
克比古感觉到,一直以来回避听小提琴演奏会的光比古似乎领悟了什么。
「你可别说是要带到黄泉之下啊。身体行吗?」
「应该还可以再撑一下吧。」
「那我也陪你一起去。」
「你太爱担心了啦。」
克比古认为,外出对光比古来说是件好事。把自己关在这种大宅里,满脑子全是要死在家里等等,根本不正常。让光比古稍微转换一下心情,他说不定会愿意去医院。
什么夜见师、什么木盒,他才不管呢。
与其说是叔父,光比古更像是自己的哥哥。他再也不想要因为这种大宅而失去什么。
「我现在就已经无比期待成为夜见师了呢。」
「别说蠢话。」
「因为我一直都很懦弱,小时候还曾被说我不应该出生在多多良家。这样的我能够得知多多良家最大的秘密,还能做到连父兄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变得不一样。」
那个表情似乎有点恍惚,比任何人都像被附身了。
虽然演奏会的票早已售完,但有人临时取消,所以才买到当天的空位。
克比古带着叔父进入会场。虽然很久没外出了,但叔父今晚的状况比平常还好。
「今天是满月呢。」
光比古在会场前抬头看东边的天空。刚升起的月亮很大,似乎带有些许不吉利的红。
「这个世界怎么会如此美丽呢。」
克比古虽然觉得有点太夸张,但叔父或许开始想要积极地活着吧。
(要是他能因此对活着产生执着就好了。)
克比古如此期盼。
表演厅不大。虽不是富有盛名的演奏家,但音乐很美。身边的光比古似乎相当满足,现场聆听弦乐四重奏也让克比古得到短暂的放松。
柔软低音的大提琴、中提琴、两把小提琴的音色复杂交织,和声无比透彻,带领人前往舒服的安居之地。
闭上眼睛,沉浸在卡农的乐声中。大概是无比疲倦吧,真的像搭着小船,要被带往什么地方一般。
演奏会在热烈掌声包围下结束了,大家都带着满足的表情离开座位。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沉浸在余韵中,光比古一动也不动。
「叔叔,我们回家吧。」
克比古想要尽早让叔叔休息。
「该不会睡着了吧?」
光比古没有回答,似乎是因为音色太舒服睡着了。克比古不禁莞尔,但还是得要叫醒他才行。
「要走了喔。」
克比古为了要叫醒叔父而抓住他的手,但是,叔父的手无比冰冷。
「……叔叔?」
结果,光比古没有实现死在家里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