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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四 时之音

1

一天内大概叹了超过三位数的气了吧。

与受诅咒时相比毫不逊色的绝望,不断剥夺五明辉的体重和力气。看见成山的垃圾堆在面前,他完全无法燃起身为打扫专家的斗志。

埋在垃圾堆中努力写书的女人转过头来说:

「喂、喂,那边那个寄住的,你的叹气声很吵耶。起劲点打扫啦。」

「……首先得分类才行。」

这不是指要先分可燃、不可燃,而是这个家里有被诅咒的垃圾。

辉被赶出那座老旧却十分干净的大宅,现在寄住在这个垃圾屋里,但眼前的女人比国王还要会使唤人。

「到底要怎么做才有办法变成这样?」

这个据说从祖父继承而来的家,是有一间四坪房间和两间三坪房间的三房平房,对独居者来说应该非常宽敞。但是,现在垃圾已经堆到看不见地板,不只是主人,连寄住者也得要拨开垃圾才能找地方睡觉。

「你要是不去买个高架床,至少确保有地方睡觉,这样随时都会死掉啊。」

「可是去家具行和整理一个地方出来摆床都很麻烦啊。」

佐伯雪乃非常讨厌把时间分给没兴趣的事。

但希望她起码可以把空便当盒拿去丢掉,要不然会长虫。连没有用到的洗碗槽都已成垃圾堆。

「你应该有洗澡吧?」

「那当然,我一周会冲澡两次耶。你也可以用浴室喔。」

这个垃圾女──辉突然好想要抓抓自己的金发。

与其说她对灵异事件有抵抗力,倒不如说就算是怨灵也有选择的权利吧。

「这样看来,你根本没办法结婚吧。」

「拜托,别看我这样,我年轻时也交过男朋友好不好,而且多多良前阵子也向我求婚了啊。」

辉过度惊讶到差点被垃圾绊倒。

「真假!」

多多良有洁癖,还是个死人,根本无法想像这两人之间有恋爱感情,他们就是所谓的「孽缘」那种类似战友的感情吧。

「真的啦。简单讲,就是要在他法律上过世之后帮他善后。」

原来是这样,那辉也能理解了。

「啊……原来如此。」

没想到多多良已经考虑得那么远,这让辉的心情又沉入谷底。还剩下几个木盒呢?一切顺利的话,应该不出三年就可以处理完毕。到时候,多多良身为夜见师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但是,全部都结束之后,国王……」

「任何事物都有结束之时。他是扭曲了结束才得以存在,肯定很痛苦。所以,我也没有办法随意开口要他别死。」

大概是因为认识够久了,佐伯雪乃非常豁达。不过,辉还没做好那种心理准备。

「野际先生可是打算要自己送多多良离开的喔,只是很可惜,终究无法战胜年龄的限制。」

「……我不想送他走,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行吧。」

佐伯停下工作转过头来。

「我似乎介绍了一份太沉重的工作给你,也介绍了一个太沉重的孩子给多多良啊。」

「我很沉重吗?」

「当然啊。就算你跟他说恩情什么的,也只是让他困扰而已。讲白点,一个只为了钱工作的搭档,对他而言还比较轻松。」

确实,多多良也说过,明说是为了钱工作的辉很正确。

「但是,多多良也确实需要有个压得住他的重量,要不然他可是会失控。但两者间的平衡很难取得。」

「教授,你还真了解国王。」

「都已经认识三十年了嘛。」

佐伯站起身,敲敲腰部说:

「我们是大学、研究所同学,毕业后也在同一间研究室里工作。多多良可是颇受欢迎呢,毕竟他长得帅啊。但是他让人难以亲近,所以几乎没有女生能顺利攻陷他。就我所知,他身边让他称为女朋友的只有一个人。」

听见国王也曾有过女友,让辉松一口气。这表示被锁在那栋大宅里并非多多良全部的人生。

「他原本不打算回家,但他父亲过世、叔父生病。当时还留下三、四个封印的委托工作,所以他暂时先辞职回家。」

所以最后几个号码的封印者才会是多多良啊。像那个109辣妹就是多多良封印的。

「喂、喂,你的手停下来啰,快继续整理啊。」

「好啦、好啦。」

辉心想,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大病初愈耶,难道她没有想让人休息一下的意思吗?

「垃圾晚上再拿去丢喔,要是早上拿去丢,会让人以为我带年轻男人回家。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大学老师,得要多加注意才行。」

「你最好有办法带男人回来这种房子……要是大学老师,先从这点注意起吧。」

说了也没用,佐伯雪乃可是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辉稍微打开窗户想让房间通风一下。在多多良家,只要打开窗户就能看见鲜花,但这个家一打开窗户只会见到满满的杂草。

(……国王现在过得怎样啊?)

辉像小狗甩水般努力甩头。

现在要是想起这件事,感觉会没用地大哭一场。既然如此,只能拚命把这间垃圾屋打扫干净吧。

(虽然打扫完后也会马上变脏就是了……)

不不不,不可以这样说,一宿一饭之恩就应该加倍回报才对。

辉卷起袖子,头上绑上毛巾,把所有东西全塞进垃圾袋中,并把应该不会有野猫或乌鸦来乱翻的东西先搬去屋外。在这之中也出现了根本不知是什么的垃圾,但现在没有余力想那么多。不断重复以上动作后,终于能看见漆黑的地板。

彻底把地板擦干净后,终于看见木头地板的纹路,这让辉很是感动。他把书籍或衣服等需要的东西收进纸箱内。

「好热啊……」

现在是初夏,满身大汗的辉想借浴室冲澡,打开浴室门──这一瞬间,他全身寒毛竖起。

数十,不,说不定有数百吧。名字里有个蟑字的黑虫在浴室墙壁上到处爬。

他立刻关上门,调整自己的呼吸。

然后,辉忍不住朝正埋首写作的佐伯雪乃怒吼:

「别养那种比怨灵还恐怖的东西啊!」

「别为了那种小事鬼吼鬼叫啦,我给你钱,你去买杀虫剂还什么的来消灭它们就好了。」

雪乃说着,「砰」一声把钱包扔过来。

(不、不,这应该比清理死了十几天后才发现遗体的房间还轻松……大概吧。)

老实说,辉没自信能断言这边比较轻松。

难怪佐伯雪乃什么都不怕。

辉拿着钱包往大卖场前进。

虽然不能说是从鬼屋被降级到垃圾屋中,但他这次深受佐伯照顾了,所以想要好好报恩。虽是如此,可能几天后就能解决了,但他嘴上说要报答多多良的恩情,却只是不断扯后腿。

(好想回去……可是,我应该完全被陛下讨厌了吧,又很沉重。)

多多良可是用尽全力打了他一巴掌。他竟然让每天非常小心不弄伤身体的多多良做出那种事。

……已经被开除了。

接下来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呢?

虽然佐伯要两人冷静一下,但他不觉得冷静后能找出解决方法。

来去找工作好了。干脆去美咲现在居住的北海道,那边的亲家或许会介绍工作给他。去考驾照和高中学历认定也不错。随时都能见到妹妹和她孩子,在广大的蓝天下交朋友、交女友。

这样似乎不错……真是个好想法。既不用在鬼屋里吐血,也不用听啰嗦的雇主生气唠叨,岂不是超棒的吗?

「说谎……」

他没办法欺骗自己。

辉看向多多良宅邸所在方向的天空。

总之,现在要和垃圾屋战斗。一般垃圾部队、杂草部队、害虫部队,当他的敌人正好够格。

2

可以听见「哼哼哼~」的哼歌声。

大概是流行歌曲吧,他的心情总是很好──多多良在心里如此评价京也,走出庭院仰望天空。

明明没有痛觉,打辉一巴掌的手却还疼着。

「我把走廊擦好了。」

京也大声宣布他打扫完毕了,应该是用除尘纸拖把之类的东西打扫吧。辉就会用拖把彻底擦拭,但不能要求临时来帮忙的高中生那么多。

「听说辉先生在姑姑家大扫除喔。真是太厉害了,连我也对那个家束手无策呢。」

难怪雪乃会急急忙忙把辉带走,要是她能直接帮辉介绍新工作就好了。

「你真的开除他了吗?他除了修理房子之外,连电线也重新接好了呢。靠自学能做到那种程度的人可是很少见,除此之外还对阴煞有抵抗力,真是太厉害了。」

那种事情,不用京也说多多良也知道。对这个大宅来说,黄毛鸡头可是万中选一的人才。

「我问你,那些木盒要怎么办?辉先生不在的话,你没办法进去里面对吧?」

京也从客厅的窗户探出头来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

「不可以。」

多多良一口回绝。

「只是帮忙的话我还能做到。你看,我完全没有受到阴煞影响啊。」

「本殿里可不是这种程度。」

「姑姑不是也曾进去过吗?」

「只有在她要求下让她进去过一次,她可是吐得七荤八素,根本无法开盒子。」

听到这段话,京也似乎有点退缩。

「……姑姑可是有办法和蟑螂一起入睡的女人耶。」

「威胁的种类不同。」

「能习惯的啦,辉先生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你做不到。」

京也似乎很不高兴。他虽然在家事上认同辉很厉害,但在其他方面还想和辉一较高下。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做不到?」

「你要我让还在受人扶养的别人家孩子陷于危险之中吗?我没打算拿未成年者来试,你回去吧。」

京也沉默不语。至少辉已经是成年的社会人士,当多多良明白指出这道差距后,他也无法反驳。

「我觉得我绝对没问题的耶。」

多多良把装着钱的小信封递给嘟嘴的高中生。

「这什么?」

「里面有一万日圆,交通费也包含在内。」

「我才不要,而且才三小时而已。我又不缺钱。」

这话要是被受诅咒时的辉听见,肯定会一拳打倒他吧。

「如果你不收薪水,以后就别来了。我说过,我不接受名为劳动的施舍。」

「好啦。」

京也虽然回去了,但还会再来吧。

虽然早已知道,但没想到他竟然每天都来。就算没参加社团,也亏他能每天都来。

「今天让我除草吧。」

他擅自穿上辉留下来的围裙。

「真服了你。」

「我可是很缠人的喔,无法压抑对知识的好奇心。」

「没有任何知识,只是野蛮人间的战斗而已。」

「所以说,我就想要体验那种事情啦。」

会对这种事情产生兴趣,是因为和雪乃拥有相同血脉吗?

「我没办法答应你的要求。」

「那我每天都会来。」

说成这样已经算半威胁了。

「……那麻烦你去除后院的杂草,三十分钟就够了。」

这样应该足以估计他有多少抵抗力吧。如果完全没事的话,或许可以让他打扫本殿,或是帮忙开门。

「了解,我会处理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多多良的盘算,非常有干劲地跑去后院了。

「……问问看吧。」

多多良拿起电话,打算要和佐伯雪乃商量京也的事。当然,黄毛鸡头的近况一点也不重要。

『咦?什么,多多良吗?』

电话那头传来雪乃非常有精神的声音。

『哈哈,你在意五明了对吧?他超厉害的耶!帮我收拾完垃圾,浴室里的虫也全部消失了。我跟你说,我们家的地板竟然有木头花纹,墙壁还是白色的,我全想起来了。啊,五明现在在帮我除草,你想和他说话对吧,要我叫他来吗?』

雪乃似乎很不客气地使唤辉,他才刚出院而已耶。

「不,不用。」

『少来了,不用逞强啦。』

「你还真有精神。」

『就是说啊,他做的饭超好吃。昨晚煮了味噌鲭鱼,今天早上是蜂蜜香蕉吐司。太棒了,我娶他为妻好了。啊,到时就会变成重婚,所以没办法和你结婚。』

多多良开始感到头痛,他可不是为了让辉嫁给垃圾屋里的垃圾女才开除他的。

(……是因为辉肯定能过着更加健全的生活啊。)

多多良深深吐一口气说:

「我打电话是要和你说你外甥的事,他这几天每天都来这里。」

『但有帮上你的忙对吧?反正五明也不在。』

「还算有用。问题是他很想要进去本殿看看。不只是这样,他还想要代替辉来当夜见师的助手。」

『哎呀……那就有点糟了。』

雪乃变得吞吞吐吐,她非常清楚里面有多危险。

『要是京也出什么意外,我会被大嫂杀了。』

因为原本是毫无关系的人,所以比起父兄,她更怕大嫂。

「我现在试着让他去打扫后院,如果只是那样就不舒服,绝对没有办法承受进去本殿。」

『就是说啊,五明不管是后院还是本殿都完全没有问题。但反过来说,如果没事的话,表示京也值得期待吗?』

「只有这点不试试看不知道,但我没打算试到那种程度。」

『那先让他进去看看,如果没问题的话,就打开一个最弱的盒子试试看如何?那孩子应该不会同情怨灵喔。要是没有人帮你,你也很困扰吧。要不然,让五明回去不就好了吗?』

「辉和叔叔太像了,他不该在这里工作……」

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光比古的最后一幕仍会浮现在他眼前,而这一幕又和吐血倒地的辉重叠在一起。

『虽然我没有见过你叔父……但五明不会抛下你一个人死去喔。上次那句话应该是他不小心脱口而出啦。』

「我只有看过最糟的结果。」

盒子里的事情全都是现实,毫无可以让他乐观的要素。

『但自从金发小男友去那边后,也不尽然如此了,不是吗?你看到了一点怨灵的救赎吧?』

那最让人困扰。完全颠覆至今为止的价值观,让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好的。

「所以,你侄子可以借我一用吗?」

『就算我说不行,他也不会接受吧,或许让他试一次也不错,你再接着判断吧。』

京也的干劲和要去鬼屋探险差不多,这是最让多多良在意的地方。照理来说,他用那种心情接触木盒最让人困扰。

(那等同于亵渎御灵。)

多多良放下电话。

……即使如此,也不能留下木盒自行死去。

「克比古先生,我努力完三十分钟回来了。」

京也边擦汗边走回来。

「会累吗?」

「当然会累啊,我在家里根本没除过草耶,也不知道除草的诀窍是什么,所以有点随便。」

他边笑边回答,总之,看起来不像有受到阴煞影响,令多多良先是松一口气。

「我觉得我做得到耶,请让我试试看!」

他似乎察觉到这是多多良的测试。

「你今天还有时间吗?」

「当然。」

「那么,请你帮忙打扫本殿和祭祀神事。」

京也露出如花朵盛开般的灿烂笑容答应:

「太棒了!」

应该不至于太严重吧,就算稍微痛一下,也算能给他一点警戒。只不过,只有处理木盒时无法让他陪同。拥有杀人力量正是怨灵的特色。虽然只是直觉,但多多良不认为京也的抵抗能力超越辉及野际。

(得要摸索独自处理盒子的方法才行。)

……这也是为了让黄毛鸡头放弃。

3

捌拾柒号。封印于昭和四十三年二月五日。封印时毫无抵抗。

林周吉,死于昭和四十年,享寿七十六岁。

独居老人,因脑溢血死于家中。

这个木盒的背景资料算是详细,但光看资料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变成怨灵。

「这应该是年纪大病死的吧,为什么会变成怨灵啊?」

京也边疑惑地问道,边推着轮椅前进。

「原因不只有怨恨或是留恋,或许是因为异常孤单吧。」

如果生前的孤独与死后无异,那他可能无法理解自己已死。

「原来是这样。但是如此一来,我就不会看见死相很恐怖的尸体了,老实说,我对这一点最没有自信。」

他的话透露出满不在乎的意思。虽然自己也是以公事公辨的态度处理,但大概是和辉相处太久,多多良从中感到无可言喻的怪异感。

「终于要进去了啊……」

打开门后,就连京也也感到紧张,面对充满压迫感的黑暗,提灯的灯光显得不可靠,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跨出一步。

「这扇门打开后就是百芽山神社了对吧。」

转动沉重的钥匙,拿下最后一个锁头,推开厚重的门扉。

「哇……这边夜晚更显恐怖啊。」

京也发出几近哀号的叫声,正面是古老祠堂,左右各有一个药品柜,柜子上摆着斩砍怨灵的刀。多多良早已看惯这幅景象,但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来说,或许很难习惯吧。

「如果觉得恶心就别进去,马上回头。」

「我很好啦。虽然害怕……但总觉得很开心。」

前一天中午让他来打扫本殿似乎也没影响,所以才让他帮忙开门。其实现在这么做也算是赌博,毕竟晚上的瘴气和白天完全不同。

「明天放假,我跟家人说要去朋友家过夜,所以熬夜也没问题。」

多多良对于让京也向家人说谎这点感到愧疚。不想回家的多多良在京也这个年龄也是满口谎言,但他若活着的话,现在已是为人父母的年龄了,难免有不同想法。

「大概一小时内会结束。」

「咦,这么快喔?但不是说要观看『过去』吗?」

「就算觉得漫长,过去也只是跑马灯而已。」

他们来到祠堂前方。雪乃拿来的木盒相当安分。

「那就是姑姑从四国带回来的盒子啊?什么时候要处理呢?」

「还有事情需要确认──比起那个,帮我把捌拾柒号拿出来。」

京也点点头,战战兢兢地拉开抽屉,从中取出木盒。

「接着是那把刀。」

「这把刀有名字之类的吗?」

「斩恨刀──斩断怨恨的刀。是辉取的。」

「欸,好像游戏喔,让我重新取个比较正经的名字吧?」

京也把刀交给多多良。

「斩恨刀就好。」

多多良毫不犹豫地拒绝。

「你离开这里。」

「什么,不是要让我一起开盒子吗?」

「你在门后等着,结束后我会敲门,你再来帮我开门。」

再怎样也不能让高中生来帮忙处理木盒。

「不要,我是为了帮忙才来的耶。」

「这也是测试,要测试你能不能在本殿前待上一小时。」

「一个人待在走廊等待还比较恐怖。」

「那我今晚不开木盒了。」

听到这句话,京也沉默不语。

「怎样?」

「我要等。」

「那你从外侧把锁头锁上,如果觉得不舒服,就暂时把我留在这里,赶快离开大宅。」

京也小小点头后走出本殿,从走廊那侧把锁头锁上。多多良听见上锁的声音。

(那么……我一个人能做到吗?)

问题在于结束后,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等自己稍微能移动轮椅时再去敲门。

「那么,开始吧。」

多多良解开腿上木盒的线。

拿开上盖,身边转为一片白,眼前浮现类似室内的景象,可怜之人的过去影像就要开始了。

──原来孙女是如此可爱的生物啊。

眼前出现婴儿圆润的笑脸,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和她玩遮住脸说「不见了、不见了」的游戏。听见婴儿的笑声,男人也跟着笑了。

(……伤脑筋。)

多多良最不擅长这种从幸福时光开始的类型。

时间大概是战后没多久,家里贫困简朴。这似乎是小小的钟表行,正对面是商店街,店里有工作室,再更里面是居住空间。

似乎是寒冷的冬天,但房里只有一个火盆,破掉的玻璃上贴着报纸。想到时代背景,能有遮风避雨的房子应该算很好了。

「元子,我们来去要点奶吧。」

男人──林周吉抱起小婴儿,并且小心翼翼地用棉袄包起来,走出门外。外头飘着小雪。

这是个很难买到奶粉的时代,可以想见要养活一个没有母亲的婴儿有多困难。

老人走在小镇上,到有婴儿的人家请求母亲让孩子喝一点奶,不断低头说着「拜托、拜托」。大概每天都要重复好几次吧。大家的营养状况都不好,泌乳状况也不好,所以只能拚命拜托对方分一点点。

要是辉在身边,这一幕肯定会让他热泪盈眶。那样也非常麻烦。

「元子,对不起喔,要是爷爷也有奶可以给你喝就好了。」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这似乎是一个爷孙两人相依为命的家庭。可以窥见他带着婴儿,没办法好好工作的辛苦一面。

「好冷,也得要去买木炭才行,但没有钱啊……」

似乎已经要完奶了,他背着孩子,朝自己的双手吹气,偶尔会发现眼前影像一阵摇晃,大概是表现他的饥饿吧。

整体来说,这个怨灵的过去偏向黑白色调,不过夕阳和婴儿红润脸颊的颜色非常鲜艳。

盒中的世界没有固定形式,各有不同。眼前景象与其说是现实的过去,其实应该更接近心象风景。

「你真是个好孩子。因为有元子,爷爷才能活下去啊。」

爷孙俩走在夕阳染红的河堤上,往家里前进。

牺牲自己养育孙女的爷爷满怀慈爱,完全看不出来有成为怨灵的未来等在前方。

不过,几乎全是如此,任何人皆非一开始就是恶鬼。

时光流逝。

小婴儿会走了,安分地看着爷爷做组装钟表的工作,偶尔把耳朵贴在手表上听声音。对女孩来说,刻划时间的滴答滴答声或许是最棒的旋律。

祖孙两人的家庭,简朴却很温暖。

「元子,你喜欢滴答滴答声吗?」

女孩开心地用力点头。

生活看起来比以前安定,餐桌上也能端出比较营养的餐点;偶尔买来零食时,还看见女孩非常开心地向祖父撒娇。孙女生病时,祖父会不眠不休地照顾她,而且每晚都唱歌哄孩子入睡。

接着,祖父在孩子两岁生日时送她玩具钢琴当礼物。那是适合女孩的红色钢琴,看来是相当勉强才买下的。

(……我们家也有啊。)

虽然多多良完全没有自己玩过的记忆,但应该收在变成储藏室的二楼房间里吧。母亲似乎很想要生女孩,或许想着这样就能把孩子嫁出去。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继承这种家业。

他明明就说了丢掉,野际却说「那是保留先生和您母亲间回忆的物品」,坚持不肯丢。因为要上二楼很困难,也没确认,但应该留下了不少东西。

(那只是大人的感伤罢了。)

对孩子来说,没有记忆时的回忆毫无意义,野际或许是站在父母的立场才会那样说吧。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Do、Re、Mi、Fa、So、La、Si、Do。」

孙女毫不厌烦地边唱边弹琴。

年纪虽小,但音乐似乎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

接着,女孩开始上学,世界变得更加辽阔。

女孩说:「爷爷,我想要真的钢琴。」

即使周吉再怎样宠爱孙女,那也是个难以实现的要求。这种时代里,仅有部分的家庭拥有钢琴。

他把和服卖掉凑钱,那大概是亡妻的遗物吧,即使如此,也只买得起风琴。这已经让女孩无比开心、感谢。

从这天起,女孩每天弹着风琴,跟着琴声唱歌。周吉到底投注了多少爱情在孙女身上呢,他只为了没有父母的孙女活着。

「老师夸奖我了喔,因为我是班上弹最棒的。」

「这样啊、这样啊,元子好厉害。」

「我想要当钢琴家,歌手也不错。」

「元子肯定什么都能当。」

爷孙相依为命的家庭非常幸福。

滴答滴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老人变得更老,而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歌唱能力与演奏能力都很有水准,参加几个小型赛事也有得奖。

那是多让他自豪的孙女啊。

只不过,不可能永远是蜜月期。

──元子……爷爷最近开始感到疲倦了啊。

还想着周围变暗了,一道聚光灯突然照在自己身上。

十六年的岁月过去,捌拾柒号只是个珍惜小小幸福的平凡老人,想到接下来会有的发展就让他心情沉重。

若是一出生就罪大恶极、丝毫不需犹豫便能消灭的人,那该会有多轻松啊。在辉来之前,这种麻烦的感情都已经逐渐淡薄了啊……

四周慢慢转白,他接下来得要目睹老人之死,以及成为怨灵的过程。

「我想要更可爱的衣服。」

少女似乎开始注意流行了,和祖父一起去买东西时,眼睛总会被橱窗吸引。

「对不起,这个月不太行啊。」

「你每次都这样说。大家都穿很漂亮的衣服耶。」

时代渐渐脱离战后贫困期,生活也慢慢变得丰足,在这之中,这个只有老人和小孩的家庭依旧贫穷。

「爷爷上了年纪,眼睛看不太清楚,已经不太能工作了,拜托你多体谅啊。」

「讨厌,为什么吃亏的都是我。」

少女对老人抛下这句话后,跑着离开商店街。

老人不禁叹气,拖着脚步走回家。他马上开始工作,但已无法如同过往顺利。

开始追求华丽物品的孙女和老去的祖父,两人间的鸿沟无法弭平。

场景转换到客厅里。

老人和长大的少女隔着圆桌面对面坐着,表情和目前为止不同,两人都低着头板着一张脸。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啊,想去念音乐大学。」

少女眼中蓄满水气。

「对不起,学费这么贵……爷爷真的付不起啊。」

沉重的沉默,挂钟传来的滴答滴答声像是要将人逼入绝境。那原本是象征这个家的幸福之音。看来,音色也会因听者的心情而有所改变。

「为什么我们家这么穷啊。」

这句话刺痛老人的心。

「算了,我最讨厌这个家!」

少女冲出家门。

老人坐着不动一段时间,神色虚脱的侧脸看起来像是一口气老上许多。

他好不容易站起身,往工作室走去,拿起组装到一半的手表。发条、螺丝看来都很模糊,大概是老人眼中的景象吧。戴上眼镜也无法聚焦,指尖微微颤抖。

他已经没有办法做如此精细的工作了,老人绝望地双手掩面。

「元子……对不起、对不起。」

老人啜泣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仅仅两人的家庭已然崩坏。

少女变得不爱去上学,没说一声就外宿的次数增加,她似乎已完全不在乎祖父会为她担心。

亡妻的遗物、自己的手表,老人将剩下的东西拿去换钱,努力摸索着有没有让孙女升学的方法。他的身躯佝偻,走路摇摇晃晃,即使如此,还是拚命想要完成工作。

「元子……那个包包是怎么回事?」

「别人送的,不用你管。」

外宿回到家的孙女手上拿着一个全新的手提包。

「拜托你,至少要去上学。」

「反正不能上音乐大学,那去念高中干嘛啊,你少管我。」

同住一个屋檐下,少女和老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某天,老人早晨起床后,发现小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

『我要去东京当歌手,不用找我。』

只有短短一行字。

老人干涸的双眼已经挤不出一滴泪水。

──她肯定会回来。

这想法,让老人在家独自等候。

都市更新的浪潮也涌进老人居住的地区,居民开始更替。

「林先生,你还好吗?如果有什么困难要说啊。」

会这样关心他的邻居也搬家了。

月历翻过一页又一页,季节转换无数次,用以表现岁月飞逝。

孙女没有回家。就算看歌唱节目、去唱片行找,也从未见到那个笑容。

头发掉落,满脸皱纹,曾经善良的老人不知何时变得乖僻,会跑进后方邻居家抱怨太吵,或在店里买东西后怒吼着难吃。

不知道老人过去多么温和的附近居民,只觉得这老人天生就是这副模样。

「那老头子真讨厌,听说他孙女也逃跑了呢。」

「那样当然会逃跑啊。」

开始能听见街坊邻居们如此对话。

──你们这群混蛋知道些什么!

即使来请他为了都更案搬家,老人也绝不点头,甚至拿水泼市公所的员工。

「……要是这个家不见了,元子就无家可回了。」

他心中仅仅只有这个想法。

风琴还留在家里,一脸得意地弹奏风琴的女孩残影摇晃着,老人活在过去中。

只不过,挂钟从未停下脚步,老人却没有发现这件事。

「……元子,那首是什么歌啊?就是那首很开心的歌啊……」

老人突然掀起风琴的盖子。

「就是那个……」

老人的手指压下键盘,冷落好几年的风琴发出怪异的声音,老人露出苦笑。

「元子,对不起啊,这得要拿去修理才行……」

大概是头痛吧,老人皱眉按住额头。

如同发条停止转动般,老人当场倒下。

──元子,爷爷……已经不行了。

这是我和元子的家──似乎听见老人如此低喃。

这个家遭到拆除、重新盖大楼后,老人还是留在原地。死后,他还在这里等着孙女回来。

孤独没有得到丝毫救赎,幽灵开始散布阴煞。老人并没有那个意思,但如同死后不埋葬,尸体就会随着时间过去而腐败,怨灵其实不过是腐败的幽灵而已。

受到阴煞影响,人们开始不舒服。有心病的人病得更重,选择走上死亡之路。就这样,老人变成怨灵。就算大楼管理员找来灵能力者驱邪,老人也听不见。

最后,找上百芽山神社的封印者。

黑暗中,多多良独自一人站在聚光灯中。

多多良独自一人感受那如针刺般难以忍受的孤独。正因为辉和野际都不在身边,他也快被怨灵的情感吞噬了。

即使如此,死者也没有泪水可流。

接下来是「现在」。

老人不会有反应,应能轻易斩杀。他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更加沉重。若是得多费功夫,反倒还比较轻松。

听见胶卷转动的声音。

「现在」揭开序幕。

捌拾柒号待在客厅里。

就在那个让人怀念、充满小幸福的家中。

他低着头,独自盘坐在榻榻米上,刻划时间的挂钟声音无比响亮。既听不见孩子的笑声,也听不见弹奏风琴的乐声。

这就是老人的现在。

喜悦与悲伤皆成过去的小世界。

多多良拔刀后,在老人面前单膝跪下:

「……林先生。」

他试着用老人生前的名字呼唤对方。多多良平常不会这样做,但他有点抗拒砍一个没有反应的人。

即使如此,老人还是低着头,失去光彩的双眼中没有眼前夜见师的身影。

(如果辉在这里就好了。)

多多良如此心想。辉应该会握着老人满是皱纹的手,为他哭泣吧。

「御灵啊……回去吧。」

多多良一刀刺向老人胸口。

老人化为白光四散,留下余韵逐渐消失。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啊?就是那个……「Do唱歌儿快乐多」……

4

夜晚时分,辉一步一步走向多多良大宅。

因为他还有很多行李留在房里,得把那些东西搬走才行。工作才不到一年就被开除,真是惭愧。

他相当依依不舍,但今天从佐伯雪乃口中得知京也要帮忙开盒子的事了。多多良已经舍弃他,改用别人。

(我已经不被需要了……)

这个事实摆在眼前。

他原本想着明天再来整理行李,但是太过于坐立不安,所以对佐伯说要出去玩后离开她家。

但一想到现在多多良正和京也一起处理木盒,他也没有心情玩乐,结果就朝着多多良家前进了。

(……京也真的没问题吗?)

他不知道京也有多大的抵抗力,但多多良想必测试过了吧。晚上十一点,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如果京也倒下的话,事情就麻烦了。结果,他还是担心得不得了。

「这应该是最后了吧。」

虽然无法想像今后该怎么办,但只有不能继续待在那个家这件事是现实。

佐伯家已经打扫干净,不过在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之前,辉还是暂时留在她家。如果只需要帮忙准备三餐,那自己也能派上用场。

要是自己不在的话──那种事只是幻想,应该要让自己成为被需要的存在才行。

京也是个优秀的助手吗?那家伙应该可以冷漠应对怨灵吧。那么对多多良来说,那样肯定最好。

电车中,有个幽灵孤独坐在车上,当乘客毫不知情地往他身上坐下去后,幽灵看起来很伤心地消失了。

辉可以看见这一切,不管再怎样习惯,还是有点难过。如果幽灵看起来很明显都是怪物倒还好,但大多只是「颜色很淡的人」。

抵达车站下车后,辉往多多良家的方向走去。

站前虽然有很繁华的街区,但稍微走远一点就可以看见农田,辉很喜欢这一点。慢慢闲逛三十分钟后,可以看见多多良宅邸。后面有小山,左右两旁是空地,要是卖掉肯定能赚一大笔钱,但多多良绝对不会那样做。

在处理完所有木盒之前,就算已死也无法真的死亡。要是多多良能接受辉的做法就好了,但这也没能实现。

如果最后能和翔琉还有帆乃打声招呼就好了。帆乃还好吗?她先前不太安定,不知道平静下来没有?辉想着这些事,呆站在大宅前。现在十一点刚过没多久。

他没有进屋的勇气。

进屋后整理行李直至天亮,道别后就得结束一切了。

「可恶……我也太不干脆了吧。」

他像是下定决心般推开门,走入大宅庭院,绕到后侧,从他持有钥匙的厨房后门进去。

「啊……我是辉,是来拿行李的……这么晚真的很不好意思,我进来啰。」

他们应该已从本殿回来了。话虽如此,但从多多良的房间根本不可能听见他这细若蚊蚋的声音,当然也不会回应。他从厨房进入屋内,穿过餐厅,走到走廊。

「陛下……应该在吧?」

非常丢脸,他只能发出细小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感觉今晚飘散的瘴气特别浓烈。

「……辉先生?」

辉听见好像是京也的声音,这虚弱的声音吓他一大跳,心想着「该不会……」,连忙跑向连接本殿的走廊。

「京也!你怎么了?」

京也倒在开启的门扉前。

「我已经不行了……原本打算要先离开大宅的。」

「你也打个电话──啊,没有带过来是吧?」

电器用品没办法带进本殿里。

「……好烫。」

摸摸京也的脸,果然发高烧了。他似乎是打算离开,却在这里耗尽力气。

「克比古先生还被关在里面……快点。」

辉瞪大眼睛。

「我马上回来送你去医院,你在这里等我。」

辉捡起掉在地板上的钥匙关上门,往本殿走去。门从外侧锁上表示京也没有进到里面,是多多良独自开木盒的吧。门是从外侧锁上真是帮了大忙。以前多多良曾经用过的紧急出口钥匙锁在保险箱中,辉没办法打开。要是门从内侧锁上,可就束手无策了。

辉打开锁头,冲进本殿。

「陛下!你没事吧?」

多多良坐在轮椅上,身体无力低垂,但听见辉的声音后抬头问:

「……你怎么在这里?」

「先别管这些了,赶快出去吧。还得送京也去医院才行。」

「京也……他怎么了?」

「发烧倒在走廊上。」

辉把刀摆回柜子上,马上推轮椅离开。走出本殿后锁上钥匙,连走廊那侧的门也关上后,辉松了一口气。

「……别管我,你先照顾京也。」

「知道了,你等一下,我先去叫救护车和佐伯教授来。」

自己最近才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消防局大概会觉得这个家很怪异吧,但现在不是在意面子的时候。

发出两个求救讯号后,辉先把多多良送回房间,拿毛毯连同轮椅一起盖好。虽然知道多多良已经死了,没必要这样做,但辉没办法放任那么冰冷的身体不管。

接着,辉拿毛毯裹好京也的身体,将他抱起来。对每天靠劳力工作的辉来说,横抱起一个纤细的高中生根本不成问题。

他想着远离大宅会比较好,于是带着京也在家门前等救护车。

「你撑着点啊。」

「……对不起,我好冷。」

在救护车抵达前,辉都紧紧抱着发抖的京也。

在那之后可是相当麻烦。

京也发烧超过四十度,在医院打针、打点滴。医生诊断是疲倦加上感冒,再怎样都无法反驳「是因为阴煞」。

京也的母亲赶到医院后,虽然向辉道谢,但也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辉。似乎是因京也对家人说要在朋友家过夜,而从状况分析,他母亲以为辉就是那个「朋友」。辉一头金发加上比京也年长,也难怪京也的母亲会如此惊讶。大概原本以为是同学吧。

当她问辉和京也是什么关系时,辉说了有点勉强的借口:「我们是将棋棋友。」即使如此,还是没有消除「可爱儿子的坏朋友」的嫌疑。

(干我屁事啊。)

为什么得遭受这种对待啊?剩下的让京也康复之后自己去圆谎吧。

辉也传了讯息给应该正赶往多多良家的佐伯雪乃,告诉她京也的状况。

治疗结束后,京也搭上母亲的车回家,辉目送他们离开后,终于得以解脱,搭电车加上徒步回到多多良家。

「真是的,你是笨蛋吗?」

一打开后门,立刻听见佐伯的声音。

她似乎在客厅和多多良说话,气势十足地责骂多多良。辉连「我回来了」也说不出口,静静走进家里。

「我不是说了要把五明还给你吗?你就老实说『谢谢』收下就好啦。」

「但是他……」

「京也终究是不行的,他在本殿前待不到一小时已是那副惨样,根本别想要帮忙开盒子。」

「我很后悔麻烦他帮我开门,真的很对不起。」

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像多多良现在肯定一脸苦涩。

「所以,只有五明一个人能办到,不是吗?当然,他太有义气,多少让人感到沉重。但要是他说错话,你纠正他就好啦。你们的年龄差距跟父子没两样嘛。」

佐伯雪乃一句接一句说道,根本不让人插话。

「不是沉重,我是怕他。」

「……你把他和你叔父重叠了吗?」

多多良沉默了一下。

「叔叔是连怨灵也会同情的人,虽然是个极优秀的容器,但也表示他感同身受的能力很高,那等于不断感染重病。还不到四十岁,叔叔已经虚弱到无法外出工作。出生在这个家族里,叔叔无从选择,但黄毛鸡头肯定能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多多良努力挤出的声音深深感动辉。

「但是,你需要他对吧?」

「那是我的问题。」

怎么会有这么麻烦又顽固的男人啊?辉原本静静听着,但终于忍不住了。

「那我说我想要待在这里,也是我自己的问题。」

多多良看见辉突然闯入,轻轻叹气说:

「偷听别人说话是你的坏习惯。」

虽然不能否定,但此刻辉没打算反省。

「只是因为你们在说话,我不好意思打扰而已。」

「这种时候,静静离开才是礼貌吧。」

「你们在讲我的事耶,怎么能离开啊。那个,我再也不会说出『死了也没关系』这种话,可以再让我在这里工作吗?我会为了钱工作啦……也不会说要回报恩情这种沉重的事。」

辉虽然觉得要他下跪也没问题,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知道那样子只会惹多多良生气。国王想要的不是可能会殉死的仆人,而是绝对不勉强自己、地位平等的助手。

「陛下可能觉得我是只菜鸟,但我已经超过二十岁,是个成年人了。我是在完全理解风险后,还想要当夜见师的助手。虽然和陛下有点不同,但我想要目送盒子中的那些人离开。」

多多良凝视着辉,稍微深思。佐伯像是努力忍住不插嘴,在一旁紧抿双唇看着。

最后,多多良终于打开他沉重的双唇说:

「我一点也不想要死。你要是不顾自己生命,就算会骨折、会断手,不管几次我都会揍你。」

「我绝对不会让你那样做。」

绝对不能让国王的身体有所损伤,保护自己就等于保护国王,辉会把这件事情牢记在心。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把灵体借给他们。」

「我知道。」

「第一优先是你的生命,没有什么事情比这还重要。」

「我知道了。」

「帮我泡茶吧,我想喝热焙茶。」

「……了解。话说回来,我也有要求。」

「你说说看。」

「你别再想自己一个人开盒子,一定要带我一起去。你既然要求我珍惜自己,那你自己也要这样做。对我来说,陛下还活着。」

多多良睁大眼睛,接着露出微笑答应:

「了解。」

「好,那我去泡茶。」

总之安心了,辉往厨房走去。

但是,这应该只是留校察看吧。不知道国王陛下还能原谅这种状况几次,只能多让他信赖自己一点。

「真是太好了。啊,偶尔可以把五明借我一下吗?他可以分辨哪些能丢、哪些不能丢,所以可以放心交给他整理。」

佐伯雪乃响亮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虽然对你说也没用,但你也该早点自己清理垃圾啊。多多良家就是因为没好好做到这点,现在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听见多多良的碎念后,辉有种「真的回到这里了」的真实感,十分开心。他打算泡一杯超好喝的茶。

5

辉报名完驾训班回家的路上,顺路去买超柔面纸和多多良喜欢的无香料柔软精。

多多良鼓励他去考汽车驾照,大概是想要让高中肄业、没有技能也没有人脉的辉,稍微能有一点活下去的能力吧。

感觉等他拿到驾照后,多多良会要他去考高中学历认证。

不仅要处理木盒,还要帮不肖助手设想将来,这是伪装还活着的多多良为自己真正的死亡所做的准备。

处理完木盒后,他就会变成真正的神明,再也无法说话也无法碰触了吧。

(……那也不远了。)

应该就是几年后。

一想到这件事就让辉胸口疼痛,甚至会想「盒子什么的放着不管不就好了吗」。因为有木盒才有夜见师,他十分明白这种想法是本末倒置,却无法阻止自己不这样想。

夏季花朵开始在多多良家的庭院里绽放,为了不输给阴煞,可是使用大量肥料、撒下大笔金钱,好不容易才让这栋洋房不再那么阴沉。为了能带给无法离开大宅的多多良一点慰藉,辉可是下足大把功夫。

进入大宅放下东西后,辉穿上总是穿在身上的围裙。多多良似乎在寝室里,大概在读书或看箱帖吧。

正当他准备拖把时,电话响了,是不认识的号码打到家里的电话。只要不是佐伯来电,全由辉来接。

辉接起电话,只说了一句「喂」。

『是辉先生吗?』

「……京也啊。」

那场骚动后过了好几天,辉也相当在意京也的情况。

『嗯,好像给你添很多麻烦……对不起。』

「没关系啦。你身体没事了吗?」

『托你的福,昨天已经开始去学校了。』

「没后遗症真是太好了。」

『其实打扫完后院,还有进入本殿之后,我都觉得很不舒服。但要是老实说,克比古先生就不会让我当助手,我才会隐瞒。克比古先生那么谨慎地一直向我确认,我却说谎,这是我应该承受的处罚。』

听见京也说出值得赞赏的话,让辉笑出声。

「这是当然的啊,我们家的国王可是神仙呢,会好好教训说谎的人。我也好几次……算了,不说了。」

『现在爸妈要我放学后直接回家,明明我又不是小学生了。不过,暂时没办法去你们那边了。』

京也竟然去一个年长、看似不良少年的金发男家过夜,想必让他父母心怀警戒吧,虽然实际上是住着英俊尸体的洋房就是了。

「都让他们担心了,你乖乖听爸妈的话吧。就是这样,我又回来国王这里工作了,已经不需要会发智慧热的小鬼头。」

『啊~好生气喔,你的将棋明明逊毙了。』

「少啰嗦,那在这里只是附加价值而已啦。」

和一个高中生认真了。

『我想直接和克比古先生道歉,可以请他来听吗?』

「你等一下。」

『啊,在那之前,把你的电话号码和电子信箱告诉我吧。』

「为什么?」

『有时候不好意思打家里电话啊……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朋友吧。』

「谁是你朋友啊?」

『那小弟也没关系,总之,唉唷,保险起见嘛。』

确实需要一个佐伯雪乃以外的紧急联络人,所以辉和京也交换了电话和电子信箱。

然后,辉按下保留键,对多多良说京也打电话来。

「没事就好了。」

「他说想直接向你道歉,你接一下电话啦。」

辉把子机交给放下书的多多良后,回去打扫。

(得擦干净,让轮椅容易移动才行。)

京也还没有办法做到这点。辉边这样想着,边用拖把擦走廊地板,突然看见帆乃出现在楼梯上。

「嗨,感觉好久不见耶,还好吗?」

虽然不知道幽灵的好不好是怎样,但帆乃和翔琉对辉来说,与其说是灵异现象,倒不如说是妖精之类的。

帆乃向辉招手,要他过去。

「你要我过去吗?」

难得看见帆乃提出要求,辉照她的要求走上楼梯。

「有什么东西吗?」

帆乃穿过西边房间的门,那间房里摆着许多充满多多良回忆的物品。

幽灵女童站在玩具钢琴前,用手指着钢琴。

「嗯?要我弹吗?」

帆乃点点头,但辉顶多只会弹〈踩到猫儿〉而已。

(……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没办法,只好弹弹看。原本应该相当轻快的节奏变得无比迟缓,即使如此,辉还是好不容易弹完开头的部分。

「对不起,我只会弹这──」

辉边道歉边转头,却吓到说不出话。

帆乃的脸蛋逐渐腐烂,可爱的模样不复存在,眼前只有一个让人恐惧的死人。

「帆乃,你怎么了!」

辉往后退,跌坐在地。

帆乃的身体腐烂、露出白骨,开口发出奇怪的尖叫声,那是几乎要在耳膜上穿洞的讨厌声音。

「惨叫……?」

辉听起来是这样。

帆乃变成正在消气的气球,在房里乱飞,接着飞出房间。

来到阶梯下方的多多良瞪大双眼喊:

「那是帆乃吗?」

失去原状的幽灵在屋子里到处乱飞,最后消失不见。辉和多多良愣在原地,接着看向彼此。

「发生什么事了?」

「帆乃拜托我,所以我稍微弹了一下玩具钢琴,然后她就变成那样……她到底是怎么了?」

「……钢琴啊。」

多多良稍微深思,大概是想起壹佰陆拾贰号的钢琴家怨灵吧。帆乃是受到那个怨灵附身的男人演奏的琴声吸引,最后才会住进这个家。

「她也听过好几次钢琴曲,但从未出现这种反应,大概是那个盒子来了的关系吧。」

「教授拿来的那个吗?」

如此一来,只能认为那个盒子和帆乃有直接关系了。

「你弹什么?」

「〈踩到猫儿〉的最前面那段,我也只会那个而已。」

「小朋友常弹的曲子啊。」

帆乃以前也曾经弹过吗?因为这样唤起生前的记忆?

「可以想见那个盒子和帆乃有关,视情况或许得消灭帆乃。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虽然辉很想说「别开玩笑了」,但帆乃已经变异,不再是那个可爱的幽灵。

「那个盒子里面是怎样的怨灵呢?」

「应该是帆乃很亲近的人吧。」

辉铁青着脸转过头去。

「……没想到帆乃竟然会变成那样。」

「死亡是污秽,所以无法留于现世,不管是帆乃还是我都一样──翔琉在吗?」

多多良呼喊后,翔琉马上现身。大概是看见帆乃的模样,他漂亮的脸庞严重扭曲。

「帆乃的状况很糟糕。」

翔琉也点头。

「她应该去那个盒子旁了。如果她试着要打开盒子,你马上来通知我。」

多多良说完,幽灵少年消失在通往神社走廊的方向。

「辉,今晚要处理那个盒子。」

「我是没关系……但国王处理完前一个木盒才过没几天吧?」

「无法出声的帆乃发出惨叫,表示她已不是无能为力的幽灵,只能做了。」

只能祈祷帆乃不至于沦落到要被消灭的地步。

快点、快点。

在这里,打开。接,快打开。

我想要看天空,想要见面。

我好寂寞,我不要这样。

放我出去。

接……快一点。

──我绝对不会原谅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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