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下午两点。
到了这个时间,某人买回来在自己座位上吃的咖哩、泡面等浓厚气味也逐渐散去。人们拼命地抵抗睡魔,但大多数的人都会被打败而打起瞌睡。
我正闲得发慌。
今天份的工作已经都完成了,明天的工作则是未定。目前手上也没什么长期的案子,也没有搁置着未调查的资料。现在完全无事可做。
当然,即使如此,也不能现在就回家,否则会被当成是早退而被扣假。现在也不是休息时间,不能在公司玩电玩游戏等下班。
没办法,我只好去问其他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工作。然而相同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几天,能帮的工作几乎都没了。于是,我只好到别的单位去问问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
最后,我来到了总务课。我想起曾经有人抱怨过业务系统中的客户资料错误多得显眼,于是去向负责维护资料的总务课同事打听看看。结果,对方说如果我有空的话,很乐意让我代为维护资料。
原本的资料维护负责人是田中先生(六十三岁),他深信电脑的正确关机方式是长按电源键不放。很明显地,这样的人难以胜任资料维护的任务。不,或许他连这个任务的意义为何都不清楚吧。因此,自从系统开始启用以来,系统中的资料等于是完全不曾维护过。至于为什么田中先生会成为负责人、以及田中先生平常都在公司里做什么,则是个不解之谜。
如此这般,我姑且征求了同意,向总务课借了一部分的顾客管理帐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顾客资料的数量毕竟还是很多,我想,维护起来应该要花上不少时间吧。那样正好,这阵子有空的时候就来做这件事情吧。
我所被指派的工作量比课内的其他同事稍微多了一点。尽管被指定的作业时间有点短,但对我来说仍是绰绰有余。即使如此,我的主管桦仓先生,看起来仍然没有要重新调整时间分配方式的打算。
不过,他偶尔还是会不由分说地指派我做迫在眉睫、期限极短,而且份量超重超多的工作给我。因此,他应该是正确地理解我的处理能力才对。
既然这样,为何经常让我闲着呢?这一点,我总是想不通。
算了,这也没什么不好。我搭电梯下楼,走在走廊上,脑中如此想着。
对我来说,工作行程有空档,并不会造成困扰;周遭的人们似乎也认为即使不管我,我也会去适当地分担其他人的工作,因而对我有所期待。不过他们也只是怀有期待而已,并不会强迫我,因此对我来说没有实质坏处。唯一感到麻烦的是,我必须为了找事做,而主动向许多不同的人搭话。
到了走廊的尽头,我推开门,一下子各种声响迎面扑来。
打键盘时发出的喀哒喀哒声。纸类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室内走路发出的皮鞋脚步声。主管对下属下指示的说话声与答覆声。还有,从近处发出的——鼾声。
我叹了一口气,关上门。
我之所以为了找事做而到处走来走去,是因为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办法。说起来,我应该算是个认真的人,手上没工作做就会感到坐立难安,无法理解有人竟然能够闲着不做事。
例如,在上班时间不断检查发型的男人。
上班时间一直在看综艺新闻的大婶。
还有,现在趴在那里呼呼大睡的——成海。
「……起床了,薪水小偷。」
我拿着板夹,轻轻地敲了一下那颗在摇晃着的头。
「呼啊?」
前倾着身子趴着的成海发出迷糊的声音,慢慢地抬起头、挺起身子。
今天她难得戴着眼镜,完全一脸刚睡醒的表情。她睡眼惺忪地仰望着我,眨了眨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
「坐在这种从入口就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真亏你还睡得着。」
神经实在是太大条了,令人不敢恭维。我用指责的眼光向下瞥着她,督促她上班时要认真工作。
「……嗯……抱歉……」
成海揉了揉眼,然后大概是想起自己化了妆,一边打个小呵欠,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伸向面纸盒。
抽出一张面纸,对折了几次之后,轻轻擦拭眼角与眼尾。手法相当灵巧,完全没碰到其他部位。然后她又打了一个呵欠,眼睛流出泪水。
平时她打瞌睡醒来以后,总是会脸不红气不喘地伸懒腰,大声说「睡得真饱!」;但是今天倒是挺低调的。
「向我道歉也没意义吧。」
我回答道,同时在成海旁边的位置上坐下。这个位置的主人是小柳小姐,不过目前她不在附近,借坐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你怎么了?」
我将板夹放到一旁,手托着腮,转向成海问道。
成海擅长用化妆修饰肤质,因此看不太出来她的脸色究竟好不好;不过,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无精打采。
「嗯……没有啦,昨晚有点睡眠不足而已。」
成海翻找着包包,又打了个呵欠。
怎么看都不像「有点」睡眠不足的样子。
「熬夜打电玩吗?」
「傻瓜,又不是你……昨晚在想事情啦。」
「……想事情?」
成海拿出一个镀金的粉盒,上面有月亮的图案以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装饰,那造型看起来似曾相似。她接着拿下眼镜,突然将那对睁不到平常一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开始用粉盒检查自己的眼妆。老实说,有点可怕。
她看起来粗枝大叶地做这种事,但其实她总是很小心地不让我以外的男性员工看到她这么做,可真会做表面功夫。她并不介意让我看到这副模样,但是一想到这背后所代表的意义,让我忍不住要轻叹一口气。
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眼光无意地追着成海修补眼妆的手指。她用折好的面纸角落沿着眼皮边缘涂了某种黑色东西的部位来回轻擦,将那涂黑的部位渗出的地方修饰得整齐俐落。
无意间,我发现她的眼角有些红肿。仔细一看,眼白的部分也浮现血丝。
想事情想到睡眠不足,无精打采的表情,红肿的眼皮。
这些迹象代表的是——
「又失恋了?」
「不准说『又』这个字。」
「失恋了?」
「……没有必要特意改口再说一次吧。」
「被甩了?」
「谁要你换句话说了!讨厌……对啦,小女子就是被甩了,就是失恋啦。」
成海放下粉盒,瞪了我一眼,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一手托着腮。
她看起来心情不好,而且有些心不在焉。一手伸向桌上角落的文具盒,拿起坐在盒子边缘的女上班族造型人偶,在手上逗弄着。
我望着她的侧脸,开口问道:
「……要说给我听吗?」
我从不觉得听别人吐苦水有什么乐趣可言。尤其是恋爱方面的倾诉,我根本无法感同身受,期待我说什么安慰的话只会让我困扰而已。
但是,我却很常听成海吐苦水。包括工作、恋爱、甚至跟同人活动有关的事。
成海这个人,只要吐完所有苦水之后就能暂且重振精神。而且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多少能够理解她的心声。更何况,对我来说,听成海抱怨并不怎么难受。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成海无精打采的样子。
「……该怎么办呢……好吧,就答应你好了……」
成海拿着那个采坐姿的女上班族造型人偶,并拿起另一个同系列的人偶——是个正在晒棉被的女上班族——试着把后者叠在前者的头上。尝试几次失败之后,她把两个人偶放回原处,然后,大大地伸个懒腰。
「好,就这么办!今天要准时下班,让宏嵩请客,好好大吐苦水一番!」
「……我又没说要请你。」
「宏嵩,是你主动来找我搭话的耶。人家现在可是失恋的女生喔。这种时候身为男人当然要请客了。你说是吧,二藤老弟。」
成海伸直食指与拇指,虎口抵在下巴,扬起嘴角笑着。她的牙齿莫名地白得发亮,十分耀眼。
刚才的忧郁都去哪了?
她打起精神来是很值得庆幸,但是,能够这么轻易地翻脸如翻书,倒也是令人有一点恼火。不过,这确实是很有成海的风格就是了。
「……算了,是无所谓啦。不过,你今天还是早点回家睡觉比较好吧?昨晚不是睡眠不足吗?」
「不要啦——」
「我可以明天或后天再听你说。」
「不行,俗话不是说,当天的苦水当天吐吗?」
「小弟我没听过这种俗话。」
「我只喝一杯就会乖乖回家。」
「竟然还打算要我请你喝酒?」
「下班吃晚餐怎么可以没有酒喝?」
「你是中年上班族大叔吗?」
「你明明也很爱喝酒嘛。」
「因为我是大叔。」
「啊?你这是在跟同龄的我找碴吗?」
「好啦,随便你。」
我托着腮,眼睛看向成海的另一边,也就是桌面左侧,那里堆着一大堆纸张,叠得像山一样高。
「那些该不会是你必须在今天内完成的工作吧?」
成海一瞬间露出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表情,缓慢地将身子转过去看,然后,全身僵直不动。
那座山看起来有二十公分高。这样说听起来似乎不算多,但一般影印用纸的厚度是零点零九公厘,即使印刷后多少会有些皱褶,不过那一叠纸不管怎么算都至少有两千张左右。
从成海的反应来看,期限应该就是今天。而现在时间刚过下午两点,离下班还剩约四个小时的时间。一个人要在下班前处理完那些资料,必须在每分钟内完成八张以上才行。虽然还不知道那叠纸是什么资料、该怎么处理,但不管怎么想,要在七秒半完成一张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成海以外的人也一样。
「那是什么?」
「……这个月举行过的研讨会问卷……我必须统计并整理问卷上的评价与评论……」
成海面露绝望的表情。
我从小柳小姐的座位上起身,走向那座纸山,从最上面一把拿起几张,扫过一遍。
评价的题目有九题,每一题都有评论栏,最后还有自由回馈栏。目前看起来很少人填写评论栏跟自由回馈栏。
现在开始统计这些问卷的话,加班是不可回避的,结局一定是回避末班电车路线(肯定搭不上的意思)。
大致掌握状况之后,我转头一看。成海已经将整张脸贴在桌面上,嘀咕说「今天下班前不可能做得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墓碑里爬出来的僵尸一样。
……没办法了。
我呼一声地叹口气,将那座问卷山分成两半,同时朝着成海说:
「你那边有统计问卷的格式吧。传给我。」
「……呃啊……?」
将问卷分成两座差不多高的山以后,我再从其中一座抓起一把,叠在离我较近的另一座上,然后将那一大叠问卷在桌子上敲整齐。转头往僵尸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成海仍趴在桌上,只将头转过来仰望我。那眼神完完全全就是所谓的「死鱼眼」。
「我的意思是我要帮你。我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
一听到我说的话,成海猛地睁开眼睛,弹起身子,双掌合十。
「你……你是神吗……」
「随便你怎么说都好。你自己的份得自己完成。时限是晚上七点,在那之前无法完成的话,我们今天就不去吃晚餐。OK吗?」
「OK是也!」
成海站起来对我敬礼。我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然后回去自己的座位。
「干杯~!」
「辛苦啦。」
两人各握着一杯啤酒,「铿」一声地干杯,然后各自先喝下一口。气泡通过喉咙的刺激感、残留在舌头上的苦味、充斥于鼻腔的麦香,下班后喝的啤酒果然特别好喝。即使是不觉得特别疲惫的时候,这种感觉一样能把那所剩无几的疲劳感消除得无影无踪。
「哎呀~今天真是得救啦!要是自己一个人处理那些,下场肯定不止加班,都要留在公司过夜了~」
「我想也是。」
因为我平分了她的工作(我还多担待了一些),虽然来不及在下班时间之前做完,不过我们两人只加班五十分钟左右就顺利完成了。
再斜着啤酒杯喝一口。成海将身体转过来向着我,对我鞠躬,然后说:
「这次真的给您添麻烦了。今后还请多关照。」
「先说好,下不为例。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
其实是挺闲的。
但是,她都已经成年了,还是个社会人士,还是别太宠她,这样对双方都比较好。
「怎么这么冷漠~」
「很普通吧。」
我伸出筷子,夹起开胃菜中的凉拌菜,同时看着眼前吧台上的酒类菜单。好像没什么特别稀有的酒类,于是我决定接下来随便点一杯芋头烧酒。同时,我开口说道:
「话说,那应该不是今天才交派下来的工作吧。不可能那么狠吧?」
「嗯,我记得是星期一来的工作。」
「……为什么还没完成?」
「接到那份工作之后,马上又来了一个紧急的案件,然后……就忙得晕头转向……总之,后来就忘记有这件事了。」
虽然我早就料到是这么回事,不过实际听成海一说,还是忍不住要叹气。
物理上来说,那些东西明明就确实一直摆在眼前,到底是怎样才会忘记?
我们公司负责录取的人事到底是在想什么,怎么会想途中录取这种废柴OL呢?
「工作管理至少要做好啊。」
「是……我会努力防止再犯相同的错误……」
我往旁边一瞄。成海坐在椅子上,双手摆在大腿上,缩起身子、垂着头,看来多少还是有在反省的样子。
「……工作的话题就到此为止。想吃什么?」
我再叹最后一口气,拿起吧台上的菜单,摆在我跟成海之间。
我已经从职场前辈的角度提出了忠告,她若愿意虚心接受的话,那就够了。但是,要是成海因此沮丧起来,我会跟着感到困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所以,我才要这样试着改变话题。
「啊,对了对了!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东西,很想吃吃看!是哪一个呢~我找找喔~」
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真的或多或少有在反省吗?真的吗?
「……尽管点你喜欢的吧。不过我也要一起吃。」
「没问题!」
算了。一般来说,平常也没机会跟成海一起工作。
我既不是她的主管,也不是负责教育她的人。
不反省也无所谓吧。
……真的无所谓吗?
我怀着一股难以释怀的心情,同时斜着啤酒杯,喝光了啤酒。
接下来的几分钟,成海看着菜单,一下子说想吃这个、一下子又说那个看起来很好吃,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点了几道菜与第二杯饮料。
我顺便也点了自己要喝的烧酒以及芥末章鱼。等店员转身离去之后,我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成海。
「成海大大,不是说只喝一杯就回家吗?」
「别这么顽固嘛,宏嵩大大。」
成海上下甩着手掌,斜着啤酒杯喝酒。
「可别在回程的电车上睡着了。」
「不会的~不会的~相信小成吧~」
「就是因为你是成海才让人无法相信。」
听我如此秒答,成海将只剩泡沫的啤酒杯用力地放在吧台桌上。啤酒杯发出「咚」的一声,杯中所剩无几的泡沫弹了出来,掉在吧台桌上。
「你不相信青梅竹马说的话吗!」
「就因为是青梅竹马才不相信。」
「唔……!」
成海低吼着。这时候,店员刚好送来了饮料与快餐类的餐点。成海顺势将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取走店员随手放下的饮料,并把我喝光的啤酒杯跟吃完开胃菜后的盘子交给店员。由于这是一般客人绝对不会做的行为,她这样反而让店员感到困扰。
成海把所有该由店员上菜的盘子都拿下来,然后把所有要收的杯盘都交给店员之后,目送店员转身离去。这时候,她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扬起嘴角与脸颊,这应该是笑容,但看起来却像是面无表情。
「……怎么了?」
不由自主地,我开口问了一声。成海的视线先是一瞬间往下移,然后再度看着吧台,两手拿起刚才点的第二杯啤酒。
「没有啦,只是觉得……」
她的语气没有平时的朝气。
跟今天白天时看到的一样。
「宏嵩……虽然说过出来吃饭是要向你吐苦水,不过一旦到了真的要开口的时候,我反而不知道该向你倾诉什么了……」
成海用手指沿着啤酒杯抚摸着,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流下,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如此说道。
之前,不论是在工作或嗜好方面有了不如意的事,还是被男朋友甩了,成海不是哭泣就是生气,就这两套而已。无论是哪一套,最终只要像倾盆大雨般地倾吐过苦水之后就没事了,正如雨过天晴一样。
「……成海?」
即使我试着叫了她的名字,她还是没抬起头。
她现在有新的套路了吗?
这下该怎么办呢?
我举起酒杯,喝下烧酒。甘甜的香气充斥口鼻,喉咙深处到胃之间的部位感到一阵热。
我感觉着那阵热缓缓退去,同时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开口:
「……你爱怎么说我都会听,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不如就把你想到的全都说出口吧。」
我放下酒杯,垂下视线望着成海。她仍低着头,微笑了起来。
「宏嵩,你看起来对人漠不关心,其实意外地体贴呢。」
「……你要说这种话,我们就散会。」
「怎么这样——」
看来成海似乎恢复了一点平常的样子,这让我内心松了一口气。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说啰。」
成海抬起头,稍微挺直身子。这时候,几道炸物与烧烤料理上桌了。成海端正地坐着,安分地等店员将料理上桌。
没有成海的妨碍,店员按部就班地将桌上的空盘挪开,在挪出来的空间摆上盛着料理的盘子,收走空盘,转眼之间就收拾完毕,转身离去。
等了几秒钟,成海举起筷子,开始开口说:
「大约一个月前吧,我跟小花在咖啡厅约会的时候……刚好遇到了大学的学长。」
成海说完,夹起一块炸软骨,放进口中。
「啊、啊呃嗯、嗯喔嗡呃安、呕耶恶啊嗯唔噢。」
「说日语就行了。」
刚炸好的软骨烫得成海双眼泛泪,不断在口中吹着气。我看不下去,给她一杯冷水。
成海接过冷水,喝了一口、两口,呼地吐了一口气之后,从头再度说了起来。
「抱歉,得救了。就是啊,我刚要说什么去了?啊,对了,那个学长在大学的时候跟我同社团,当时我觉得他挺不错的。不过我大一的时候,学长已经大四了,他当时说要专心找工作,所以一下子就离开了社团。」
成海说到这里,再度将筷子伸向炸软骨时,马上有所警觉地抽回了手。看来她学到教训了。
「总之啊,我就是在那里又见到了学长,然后学长当场就要了我的LINE帐号,之后我们就开始联系了。他问我在做什么工作、周六跟周日是不是常跟当时一起来的女生出去玩之类的,总之就是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就想说『喔,说不定他对我有意思喔』。」
成海避开了炸软骨,转而将上头洒了某种酥脆东西的豆腐沙拉夹进自己的盘子里。
「然后我昨天跟他聊电话的时候,就告诉他我这周末要跟小花去看电影,接着他问我『我可不可以跟着去?』。于是我说,与其跟小花三个人去,我比较想要改天跟学长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他就回我说,我不应该轻易地对男生说想要单独一起出游。我想说这是我该强势表态的时候了。因此我说了『学长,其实我喜欢你,所以才会想跟你单独两个人一起出去』,结果,你猜他接下来说了什么?」
说到这里,成海用沾着豆腐沙拉的夹子指着我。
我大概猜到结果了。
「……他说什么?」
我催成海继续说下去,于是她静静地放下夹子,一手抓起啤酒与泡沫呈完美七三比例的啤酒杯,气势十足地喝下了一大口后,用力地将喝掉半杯的啤酒杯摆在吧台桌上。
不只这次,刚才她放下啤酒杯时也挺用力的,桌子真的不要紧吗?我不由得有一点担心。
「他竟然说『咦?你是不是有所误会了呢?抱歉抱歉~其实我想追的是花子美眉啦。成海美眉对我来说,我是觉得比较不可能啦~』」
成海朝着我装出一副嘻皮笑脸的表情,搧动着手掌,模仿轻佻男子的语气说道。然后——
「……就这样。」
一瞬之间,她的表情变得像某部成人漫画的狙击神射手一样,眉间皱起奇深无比的皱纹,接着不屑地继续说:
「虽然是在电话中说的,但听到女孩子向自己告白,怎么可以用『哎哟你误会啦www』这种态度打发掉呢?我对他的心意当场一下子完全冷掉了。于是我就告诉她『小花有个比你这种货色好上一百万倍的帅气男友,请你不要白费力气瞎搅局了』,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不过我不知道小花是不是真的有男友就是了。」
成海叹了一口气,形成深沉皱纹阴影的表情肌也随之逐渐放松,恢复成平时的表情。然后,她手托着腮。
真佩服她怎么有办法老是看上那一类不正经的男人。听到目前为止,应该跟往常的烦恼没什么两样才对。那么,她白天时为什么会露出那样不知所措的无助表情呢?
我如此思索着,同时拿起酒杯。这时候,托着腮的成海的脸缓缓地往下滑,最后趴在吧台桌上,脸仍朝着我。
「当时我只觉得自己太蠢了,竟然会迷上那种神经大条的男人。只是……那天睡前我开始想,难道我已经变成那种会被男人说『不可能』的女人了吗?」
成海的脸颊紧贴在吧台桌上而被压得扁平,用模糊的声音继续说道:
「想着想着,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成海说着,同时用手指戳弄着杯子上滴下的水珠,眼光注视着自己的手指与水珠。
虽然她表现出一脸不服气的表情,不过对她来说应该有一半是刻意装出来说笑的。由此可见她是真的烦恼得整晚没睡吧。
如果被拒绝的原因是「胸部小」或者是「太矮」、「长相不喜欢」、「太宅」等理由的话,即使受伤,应该也能释怀才对。对她而言那就跟平常的失恋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那个人却说「成海美眉对我来说不可能啦~」,根本无法理解理由是什么。也难怪成海会在脑中不断进行「我到底是哪里不好了?」、「该怎么做才好?」这类没有答案的自问自答。
这就跟工作一样。好不容易制作了一份资料,提交之后却被打枪,连「哪里不好」、「什么不行」都不说,只得到一句「不采纳」这样的答案,老实说这让人很难受。
不过,即使是「不采纳」这样的答案,追根究柢来说其实还是有原因的,本质上来说跟对方明讲「哪里不好」、「什么不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过,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原因可能只是「就是不喜欢」或「只是想丢丢看这句话」等称不上是理由的理由。这样的情况对于被拒绝的人来说,确实是会无比沮丧。
「成海支持的是皮○丘吧。」
「……啊?」
我喝一口烧酒。
成海趴在桌上,眼光向上看着我,表情则是讶异而不解。
「我说宝○梦。」
「是喔……」
「玩初代宝○梦的时候,你不是都养皮○丘吗?」
「是没错。」
「为什么?」
「因为它可爱啊。」
「可爱又不是什么必要的要素。」
「哪有,明明很重要。」
「胡○比较好吧。」
「喔,对喔,当时你还硬要我把胡○换给你呢,而且是为了进化。不过我是不可能喜欢它的,所以没在用就是了。」
「那顽皮○弹呢?」
「它那招自爆真的超烦的。不过就算没有自爆,我也不可能收养它就是了。」
我托着腮,俯视着成海。
「看,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成海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用超粗奇异笔清楚地写着「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的脸。
「我的阵容你都认为『不可能喜欢』。而我也不可能喜欢你的阵容。」
「所以咧……?」
「原因很单纯,就是我跟你的选择基准不同,没有好坏之分。只是因为我们无法理解彼此选择的根据,才会觉得『不可能喜欢』,而不是因为有什么地方真的不好。」
成海继续仰望着我,思路停顿了几秒钟之后,表情慢慢地转为难以言喻,同时缓缓地挺起身子。
「我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是很懂……」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你需要在意的事。」
我伸手摸了摸成海的头,从椅子上下来。成海慢吞吞地转身看着我,不解地斜着头。
「我去厕所。」
我向她说一声,于是她便对我挥了挥手,大概是「慢走」或「快去」之类的意思吧。
上完厕所回来之后,我看到成海正在小口地喝着啤酒,脸颊微微地泛红。
「我回来了。」
「嗯……你回来啦。」
她的语气跟声音似乎变得有些飘飘然的样子。我坐在椅子上,将脸凑过去看个仔细。成海的眼神变得迷蒙。
「醉了吗?」
「嗯……或许吧。真奇怪,明明就没喝多少。」
「是因为没睡饱的关系吧。」
「是吗~~?」
成海揉捏着自己泛红的脸颊,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每次公司有聚餐酒会的时候,她总是宣称「我很容易喝醉」,但其实酒量还算不错。我还是第一次看她醉成这样。
「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家吧。」
「不要啦~你就再多陪我一下下嘛。」
「醉鬼就该早点回家休息。」
「我没那么醉,所以不用咧~」
「我只送你到车站喔。」
「没关系啊~我自己回得去~」
成海嘟着嘴唇抗议道。
老实说我不太擅长跟小孩子相处,但是成海表现出这种幼稚的模样,却让我觉得有些可爱,甚至有一点怦然心动。
但是,那可爱的成海手上紧抓的却是啤酒杯,里面装的当然不是「小孩子喝的饮料」而是「大人的饮料」。
对了,现在可不是觉得她可爱的时候。这家伙已经醉了。而且还是有些麻烦的醉鬼。
我想我应该想想办法,但是,这种类型的异常状态是我第一次遇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没问题还是有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是不是应该早点赶她回家比较好呢?
不,刚才交谈的时候她还是很正常的,说不定只要让她休息一下,很快就会酒醒。而且,把喝醉的人丢着不管感觉挺危险的。
不管怎样,不能再让她喝酒了。先让她喝水,看看状况再说吧。
订好暂定方针之后,我决定先拿走她的啤酒杯。当我将手伸向成海的时候,我发现——
她睡着了。刚才明明还在说话的,不知不觉间竟然抓着啤酒杯睡着了。
「……喂——」
我出声叫唤,她却毫无反应。
她并没有趴在吧台桌上,而是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挺着身子垂着头睡着了。
这样应该不可能睡得舒服才对。但是,大概是因为没睡饱加上喝了酒的关系,她睡得很熟,发出稳定而细微的呼吸声。
如果我们坐的是餐桌座位的话,让她睡到自然醒来应该也没问题。但我们今天坐的是吧台座位,不易维持稳定的坐姿,太危险了。即使想换到餐桌座位上,但眼中看得到的餐桌座位都坐满了。而且客人这么多,也不好意思只为了让同行者睡觉就要求店家让我们换座位。
为了保险起见,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现在才快八点半而已,至少还不用担心没电车可搭回家。
我看,还是先离开这家店,找个地方让成海休息吧。车站前的转运站应该有长椅才是。
我叹一口气,举起手说:
「不好意思,请结帐。」
「谢谢惠顾~」
「……呼哪。」
莫名其妙的低吟声从耳边传来。
我姑且转过头去看看成海的脸,但她还是睡得很熟,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继续让这呼呼大睡的醉鬼搂着我的肩膀,扛着她,以缓慢的脚步前进。
我们目前所在的地方是商办大楼区内常见的酒馆街,公司在车站的另一个方向。这里四处都看得到低价位居酒屋连锁店跟拉面店的大型招牌,一路上可说是灯火通明。
结完帐后,无论我再怎么叫,成海就是不醒来。甚至摇晃她的身体、用手指弹打她的额头也没用。于是我只好让她搂着我的肩膀,扛着她走出了那家店。
我本来以为,站前的转运站离这里并不远,扛着她走过去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实际上,对于扛着成海这大型货物的我来说,这段距离太遥远了,我甚至觉得不可能走得过去。
虽然成海在睡梦中仍会踩着步伐跟着我走路,不过她一点都不清醒,没办法自行站立,我必须撑起她几乎所有的体重。
干脆用背的或抱的可能会比较轻松。但我有生以来除了义务教育的体育课之外,几乎没怎么运动过,肯定办不到。
所以我才不得已地只能用现在这样的方式走路。不过,我的个子比她高出两个头,必须得弯下腰来走路才行。右肩扛着成海、左肩背着我跟成海的背包,拖着这些行李走了几分钟之后,身体已开始感到痛苦不堪。
要这样走到车站恐怕是不可能的。
但是,总不能在这种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人上演鱼尾狮喷水秀的酒馆街路边放下成海。
我拖着疼痛疲惫的身子,勉为其难地走着,同时张望周遭,寻找可以休息的地方。然后,我注意到在一群酒馆招牌的后方稍高一点的位置,有一张闪烁着粉红色光辉的醒目霓虹灯招牌。哎,也就是所谓的爱情宾馆。
那里确实是可以「休息」的地方,但总不能去那种地方。这要是色情同人志的故事,应该会别无选择地进去,然后顺水推舟地生米煮成熟饭。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把朋友带进那种地方是万万不可的行为。
我继续把视线移回往车站的方向,扛起差点滑下去的成海。
没错,我跟她,只是朋友。
她说过,我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没把我当恋爱对象,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不多不少,只是朋友而已。
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呢?
今天我大可以早点回家打电玩,没必要来听她吐苦水,现在也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无论对她再怎么好,我跟她之间也不会插起任何恋爱旗标。但是,对她来说我似乎是「重要的宅友」。
既然这样,我干脆努力试着放弃她还比较好吧。要不然就是现在把成海带进爱情宾馆内,对她做很坏的事,坏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无法修护的地步,就像色情同人志的内容一样。
一瞬间,我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爱情宾馆的招牌。
……嗯,不可能。
我抛开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下流模拟,继续往前走。
当然,我身为男人,不可能不想跟心仪的女生这样那样;但是,倒也没有渴求到不惜被她讨厌也想做的地步。而且就算被成海讨厌,我想我也无法放弃她吧。
这十年来,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忘了成海。但是一跟她重逢才知道,我对她的心意从那一天以后一直没有改变。简直像是被冷冻保存一样。
所以,就算再度跟成海离别,我肯定也无法抛下对她的心意,只会再度收进冷冻库而已。
我闷闷不乐地思索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双腿像机械般无意识地继续走。最后,脚步就像耗尽了汽油般地慢了下来。
快要撑不下去了。或许是因为不习惯的肉体劳动让我更加不胜酒力,脑袋开始昏沉了起来。这样的状态下要走到车站,就像是不可能破关的游戏一样。
无意间,我察觉原本一直都莫名明亮的地面,变得相对昏暗了一点。抬头一看,才知道我们来到了一座小公园的入口处。
公园里有零零落落的几盏灯。有树木的地方虽然形成了一些阴影,但整体来说并不暗。反而是周遭的大楼太过于明亮。往公园内一看,其中不只有游乐器材,也有长椅。以位于酒馆街内的公园来说相对整齐干净,也没有烟味。正适合让喝醉的人休息。
这肯定是神的旨意。虽然我既不信神也不虔诚,不过现在就满怀感激地接受神的指引吧。
一路上因为扛着大量的沉重负担、用难走的姿势走路,脚似乎被皮鞋磨伤了。我拖着疼痛的脚步,走向最近的长椅。
这段距离不知道有没有一百公尺,我花了几分钟才好不容易走完,来到了长椅前。却不知该如何把扛在身上的成海放在长椅上,奋斗了好几分钟后,总算让她坐下。接着,我有如瘫倒般地坐在她旁边,而她还是没有醒来。
我叹了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好几年不曾这样操劳过自己的身体,现在我能清楚地感觉内衣紧紧地黏在身上。不过,对我来说那都是小事,完全不放在心上。现在,我只想沉浸在如释重负(物理)的解放感之中。
仰靠在高度只到我背部一半的椅背上,头自然而然地向上仰。眼前看到的是公园树木的树顶、看不到什么星星的夜空,以及轮廓清晰的长方型大楼。虽然看不清楚那栋大楼的整体样貌,不过看得到盖着玻璃外墙的电梯,应该是一栋满高级的大楼。
视线沿着大楼的轮廓往下,看到大楼底部有一条道路与这座公园相连。说不定这座公园是那一栋大楼的设施之一。或许是因为这样,才会管理得这么整洁。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然后转过头看向成海。刚才坐下时明明让她坐得稳稳的,但现在她的姿势却有些歪斜,好像要躺下了。
因为这个姿势,她的裙子也被拉高了一些,露出的肤色面积比平常还要来得多。
裙底风光并没有外泄。只是裙摆的高度比原本还要高了一点而已。有些裙子的裙摆差不多也是这个长度。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总之,还是先移开视线吧。但是这么做只是让问题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而已,无法改变成海露出大腿的事实。
成海虽然总是那副德性,但说起来也是个普通的女生,自然不希望让路过的陌生大叔看见大腿吧。即使对方不是陌生大叔,而是我这样起不了兴趣的男人,她肯定也不愿意以这副模样睡在这种男人身边。虽说她别睡就没事了,但现在就先不计较这一点了。
我别无他法,只好脱下外套。外套上不只有烟味,刚才剧烈运动过了,可能还有汗臭味。不过,又不是要她穿在身上,应该不至于太在意才对。
成海还是一样睡得很熟。我将外套盖在她的大腿上。不过,这件外套虽然不贵,质料却挺扎实的,似乎有点重,无论怎么盖都会滑下来。没办法,我小心翼翼地抓起成海垂在身旁的手,让她将外套按在大腿上。
「嗯啊……?」
这时候,成海出声了。
我抬起头一看,成海眼睛半开着,迷迷糊糊地望着我。
「醒了吗?」
我问道,同时在长椅上坐下。
成海睡眼惺忪地张望周遭。
「是车站旁的公园。」
我在她开口之前先回答她的疑问。
然后,成海缓缓地将头转过来,过了几秒钟,开口问道: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扛着你出了那家店,然后在这里休息。」
「……为什么?」
「因为你在店里睡着了。」
「……啊——……」
她似乎醉意未消,动作跟语气都比平常还要来得迟缓。接着,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呼啊……现在几点?」
「差不多九点吧。」
「这样啊。」
成海在长椅上调整坐姿,微微地撑起腰部。
这时候,她才发现腿上盖了一件差点掉下去的外套。「咦?」她小声地惊呼。
「这是宏嵩的吗?」
「不然会是谁的?」
「路过的帅哥之类的。」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啊哈哈,说笑的。谢谢你,很温暖呢。」
成海说着,将外套往上拉起盖住腹部。尽管这样,我的外套的长度还是足以盖到她的膝盖下方。
「宏嵩,你真温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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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海低头看着外套,脸上露出落寞的笑容。
她怎么了?正当我感到不解时,成海缓缓地往我靠过来,靠在我的右肩,闭上双眼。
我跟她的身体直接接触的部分,传来了她的体温。没接触的部分也能隔着空气感受到她的温度。
很温暖。
其实气温并没有多低。虽然我的体温比平均要来得低,不过仍然在人体的正常范围内,照理说应该跟成海的体温差不了多少才对。但是,从成海身上感受到的体温却非常暖和、舒适。
「要是宏嵩这样的人是我男朋友就好了。」
随着呼气,她不经意地、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传到了我的鼓膜、转换为讯号传至大脑、经过处理化为语言之后,顿时,我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就像吞了一块大石一样,一瞬之间无法呼吸。
而且那块大石上有许多棱角,刺着喉咙内侧,在重力的牵引下显得无比沉重。
我无法将其吐出或是咽下,无意间,嘴巴自己动了起来。
「要不然——」
但是,我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要不然,怎样?我只是个「宅友」,能对她说什么?她早就对我说过「没把我当恋爱对象」了,我还要说什么?她说「像宏嵩这样的人」意思终究只是「像」我的人而已,指的并不是我。
我张着嘴,察觉自己有多么冒失,忍不住叹气。
成海什么都不说。我小心地不移动肩膀,试着观察她的样子。果不其然,她又睡着了。
我再吐一口气,用空着的左手取下眼镜,仰望天空。
失焦的视野中看到的是没有轮廓的深绿色树顶,以及涂满了无限接近黑色的深蓝色夜空。完全看不到星星。
即使闭上眼睛,看得到的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景象。试着用左手遮住双眼,视野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假如,刚才在「要不然」之后,如果我说得出某些话来的话,成海会怎么样呢?
她一定会困扰地笑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吧。
不过,说不定,万一,可能——
或许可能性并非是零。
虽然可能不是零,我却完全无法想像那样的光景。
我不想看成海为其他男人烦恼、哭泣。我想要当最靠近她的人。我要成为她的第一。不是身为朋友,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分。
这就是我目前所有的想法。只是就一般世俗的眼光来说,那样的定位就是恋人。
所以,我完全无法想像,跟她成为恋人之后,接下来想要什么?
而且,我就连一般的恋人是怎么接触彼此的都不太清楚。
我几乎没玩过恋爱类或色情类的游戏,因此也无从透过二次元的世界去得到关于这方面的资讯。
假如,能跟她交往的话。表现两人之间关系的词汇从「朋友」转变为「恋人」,两人之间会牵手、会接吻。
或许,只是这样而已。我想要的就只是这样,不必更多、也不要更少。
然而,谁也无法保证那样的关系会永远持续下去。到最后抵达的终点,可能跟表白后被拒绝的情况没有两样。
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什么都别说会比较好。
就保持现在的关系,什么事都不发生,不采取任何行动,我就能够一直待在这个位置,一定。与其冒险,我宁愿维持现状。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当我想以此做结论的时候,卡在喉咙深处的那颗大石却愈显沉重,让我甚至有了无法吸入空气的错觉。
干脆,把一切的心意都告诉她,这样会变得轻松吗?
要是那么做,无论结果如何,恐怕我以后再也不会像这样安慰着哭肿双眼的成海、在内心想着「换做是我的话绝对不会让她这样哭泣」、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些事。
而我跟她睽违十年的奇迹重逢可能会因此化为泡影。或者是,展开两人之间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关系,每天为此担忧得提心吊胆。
到头来,无论选择哪一条路线,都不会是一条轻松的路。
既然这样,干脆赌一把,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但是,可是——
眼见心中的天秤要往右倾的时候,又再度往左倒去。以为要静止下来的时候,又动了起来。怎样就是想不出答案。
这时候,我想到自己都忘了眼睛还闭着。我睁开眼睛,戴上眼镜。司空见惯的室外灯光感觉有些刺眼。
于是我一下子闭上眼、一下子又微微地睁开,等到眼睛习惯之后,又将视线移往右肩的方向。
当然,身材娇小的成海坐着的时候也很矮,不可能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方,只能靠在我的胳臂上睡着。
她那张睡着的脸朝上,嘴巴因此微微地张开着。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有时候还会发出「嗯啊——」这种怪异的鼻声。看到现在这样的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在公司的时候竟然能那样彻底掩饰自己。
除了成海之外,我没有其他称得上是朋友的对象,因此我不清楚一般的朋友之间都是维持着什么样的距离感。但是,对于身为男人的我,成海这样未免太没戒心了。
其实我心知肚明,这代表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
不过,说不定原因不只如此——我隐约有这种感觉。
说不定,不是因为只把我当朋友、或是不把我当男人,而是——因为是我的关系。有没有可能是如此呢?
我仔细地盯着她的睡脸看。这时候,成海突然皱起眉头,使劲地用头顶着我的肩膀。
她调整几次头跟脖子的角度,轻微地给了我几记头槌之后,似乎是找到了刚刚好的位置,一下子安分了下来。
现在这个瞬间,对成海来说,或许我就像电车门旁的墙壁一样吧。也就是电车中七人座位旁边那个位置,在上下班尖峰时刻,占得到那个位置的学生或上班族就能靠在墙上享受短暂的安稳休息时光。
不过,说不定对她来说,能成为那墙壁的,只有不被她视为男性、也不是朋友的我。
我无意间发出「呵」的声音。虽然手上没有镜子,所以看不到,不过,或许我现在正在笑着。
我一边留意不移动身体,同时以左手伸进长裤口袋,拿出手机。
虽然右肩动不了,不过手肘以下的部分勉强还是可以动的。因此,我还是能把手机放在右腿上,用双手打电玩。
总之,我决定现在先不想了。现在这个状况感觉意外地不错。虽然也有感到难过的瞬间,但也不至于难受到要死的地步。
相信不久之后,我可能就会受不了了。到时候,我一定会抛下对未来的不安,对她说出在「要不然」之后接着想说的话吧。
所以,现在,就先维持现状吧。
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我开始玩起了游戏。耳中听着她睡梦中细微的呼吸声,身体感受着她的体温与重量,挑战右手实际上受到限制的限制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