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之第四月中旬,摄政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回王都。
当时,告知各单位的预计抵达日期是一周后。行政机关与王府、王都周边的陆空两军、以阿卡迪斯湖为母港的海军第二舰队——通称王都防卫舰队——都为此忙碌不已。
因战火而疏散到各地的王都居民大多已经回到王都,这些人当然也会加入欢迎典礼。结果就是准备工作热闹得像是办庙会一样。
不,应该说居民们原本就把这典礼当成庙会来办了。
居民们在得知摄政即将回来的那天起,便开始不分昼夜地饮酒作乐、唱歌跳舞,以全身来表现活着的喜悦,以及与对死者的哀吊,藉此蓄积面对明天的活力。
以居民为生意对象的商店也本着薄利多销的精神,把商品越卖越便宜,加上政府及王家投入的资本,让王都的经济一下子活化许多。
看见王都恢复景气后,他国商人也开始在王都开店做生意。不知不觉中王都的人口已经多达五二〇万人,是王都夺还战前的十倍以上。
就算这只是暂时的现象,也依然是前所未有的大复活。
化身亡灵般的都市,暴力、抢劫、杀人等悲惨情景是家常便饭——王都曾经衰败到这种程度,此时却摇身一变,成为世界规模的大都市了。
不只是这样而已。
四界神殿宣布,为了祝福摄政的胜利总大主教将会前往王都。与王国有邦交的各国元首、要人也陆续来到王都。
再来,不久之前还刀剑相向、担任联合军先锋的「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国务卿、「雪鲁米共和国」国王以及原本为王国属国,却倒戈加入联合军的中小国家元首们也都来到王都了。
这些国家的反应等于承认瑞克提法尔就任王国元首,让居民的兴奋指数又大幅上升许多。
因为这表示,这些国家今后再度对王国挑起战端的可能性大幅下降。
那热度让早一步回到王都、发挥灵敏政治手腕的白龙公,于寄给还在归途的女儿的信中提到:「盛况宛如建国大典般的热闹。能让殿下见到王都原本的模样,属下实在无比欣喜。」
就算到了夜晚人们依旧纷纷闹闹,整座王都仿佛不夜城。此时在「星天宫」内的尖塔上,有两道人影正俯瞰着这都市。
「——真是热闹呢,巫女大人。」
「是啊。光是殿下凯旋就可以让人民如此开朗……」
「这也是多亏了大人您一直为这王都疗伤止痛之故。亲自拿起菜刀做饭给百姓吃的巫女,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呀。」
「没什么,听说殿下亲自以『皇剑』和帝国的公主将军战得你死我活。和殿下比起来,我这点小事根本不足挂齿。而且王国人民是殿下的子民,也等于是我的孩子,母亲做饭给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做饭给我真正的孩子吃。」
交谈中的两人,是今后将会成为这个国家王妃之人。
巫女莉莉西亚已经被国民视为皇太子妃了,许多人为见她一面而争相前往王城。当然,他们无法进入莉莉西亚生活起居的后宫。
王城分为对外开放的区域与禁止进入的区域。每天莉莉西亚都会在王城正门附近的白殿阳台现身与民众见面。
白殿是举行新年元旦及建国大典等庆典时,国王接受人民欢呼用的建筑。在这里与人民见面,表示莉莉西亚已经被视为下任王妃了。
而「蓓蕾之姬」雅莉亚则是住在离宫深居简出,而非位于星天宫内的后宫之中。两人虽然共事一夫,生活环境却有相当大的差别。
就连前来这座尖塔的路上也一样,戴着面纱、乘坐马车的雅莉亚在途中多次被近卫军盘查,每次都得由侍女亮出摄政送给雅莉亚、刻有王家花纹的首饰为证据,才得以放行。
瑞克提法尔越被人民爱载、摄政的地位越稳固,莉莉西亚的王妃身分就越被认同。相反地,雅莉亚这位侧妃就越发地消失于人们的印象之中。
莉莉西亚对此感到心疼,同时也很羡慕雅莉亚。
所以她才会邀请雅莉亚来王城附近的尖塔中。假如宫内还有其他王妃,说不定有人会反对把离宫的侧妃召入后宫吧?但是现在宫里只有莉莉西亚这位王妃候补而已,没有人能够反对她的决定。
顺便一提,这座尖塔并不属于俗称王城的官员办公用官舍,而是王家私人居住区,也就是后宫中的建筑。不过一般人应该分不出,官舍与其他区域的建筑有何不同吧?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莉莉西亚这位王妃候补的权力只在后宫有效,所以没有办法邀请什么人进入官舍,或在官舍与什么人见面。
「大人所言甚是。话说回来,大人今天为何召见妾身呢?」
雅莉亚自认自己不过是瑞克提法尔的小妾之一,而且这也是事实。所以她不明白,即将成为第一王妃的莉莉西亚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看着人民的笑容来小酌一番也不错——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是……」
被莉莉西亚以认真的表情盯着,雅莉亚有点坐立难安。她不记得自己做过冒犯莉莉西亚的举动,却觉得自己受到审问似的。
「其实是——」
不过,莉莉西亚接下来说的话,立刻把雅莉亚的不安吹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这件事对她们两人来说,可是件重要的大事。
◇◇◇
时间终于来到摄政回朝的前一天,凯尔在王都中奔波忙碌不已。
身为王国贵族之首,而且身为——本人不承认的——摄政监护人,有许多工作只有凯尔才能处理。这就是为何他早众人一步回到王都,不眠不休工作的原因。
由于他早已熟悉这类工作,所以官员们丢给凯尔的工作量,远远超过交给瑞克提法尔的量,而且种类也更复杂。
整合凯尔本身具有强大影响力的贵族议会、以贵族议员身分与各单位或行政机关接触、拜访并请财团与王府总裁一起进行复兴大业、以退伍军人身分对军方提出建言。
但是在众多相关组织中,有一个他就算想插手也鞭长莫及的组织。
连身为大贵族,而且是摄政监护人的凯尔也无法出手的组织,那就是国民议会。与贵族议会势均力敌的国王辅佐机关。
国民议会与世袭制的贵族让会不同,每六年就会重选一次。
拥有王国国籍的成人都有投票权,因此国民议会的让员选举,可说是国民能够行使的参政权中最有影响力的一环。
除了国民议员外,同样藉由选举选出来的还有市长等公职。但是这些公职顶多算地方自治团体的首长,算不上与整个国家有关的政治人物。
王国的选举制度是初代国王热心推动的政策。他认为,如果想要把原本缺乏「国家」意识的各种族统合起来,进而化成名为王国的共同体,选举是不可或缺的制度。
尽管在帝国瓦解战争时,帮助初代国王的有力种族几乎全数得到贵族的地位,依然有过半的少数民族不愿意成为贵族,选择待在自己经营的共同体渡过一生。
在王国成立后,这些少数民族依然维持他们独特的习俗,有时还会因此和其他种族产生冲突。
在王国黎明期,若要说初代国王与其臣子们包办了所有文化、风俗截然不同的种族整合工作也不为过。
他们为了让这些种族认识王国这个国家、为了让他们产生国民的自觉,所以让他们「参与国政」。不过他们也明白,要让这些向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们去理解政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因为当时,各种纷杂的种族之能够统一并成立王国,单纯是因为有初代国王——这位率领他们打倒帝国的英雄之故。
这些种族原本就具有强烈的「服从强者」习性,因此王国是个以初代国王为顶点的国家。不过这也表示,只要初代国王驾崩王国就会再次分裂,陷入不同种族随自己意思划分地盘,然后互相争战的战国时代。
然后,位在仿佛新生儿、尚未成熟的王国周围的国家,即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其实在当时,各族族长便或多或少怀着这种危机意识了。
不只是周围国家,被赶到北方的人类也将再次试着支配自己——「不,因为曾经反抗过人类,所以这次他们说不定会斩草除根。」也有这样的恐惧与不安。
他们也是生物,自然会怕死。
尤其对断子绝孙、全族灭绝的恐惧感,更是笔墨难以形容。
过去曾经被支配,将来可能被歼灭。
具有智慧的种族首长们再三思考后,为了避免面临最坏的未来发生,决定让王国发展成能够保护他们的强大保护伞。
从这时开始,这些种族眼中的王国,不再是单纯因时势而成立的共同体。
而是基于生物的自我防卫本能,成立用来保护自己的互助防卫共同体。
为什么有力量的种族会如此惧怕其他种族?
因为能够杀死他们的存在,已经开始以各种形态出现了。
强足「皇剑」之流的超级兵器,甚至连诸神都能毁灭。过去曾被称为超越种,君临世界的神族与龙族,尽管依旧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已经不是绝对无法毁灭的存在了。他们体认到这一点。
倘若对手是一整个国家,要消灭他们并非难事。
而且他们对人类的看法原本就是「只要会造成妨碍,人类就会把那些东西尽数消灭」。
事实上,有许多种族真的在王国独立战争中走向破灭。龙族的数量也在那时大幅减少。因为龙族通常独自行动,很容易被人类各个击破。
不再是倚靠力量就可以活下去的时代了——有力量的种族意识到这件事,因此发现王国这个国家的存在意义。
王国之所以能够持续至今的基础,就是在那时成形的。
原本由族长所率领的种族军——或者形容为战士集团——随着时间演变,转化成由贵族从领地征募士兵而组成的贵族军。至于与初代国王一起反抗帝国的种族联军,在建国之后继续维持种族混合军的模式并扩大规模,改制成为王国正规军。
除此之外,王国的国土经历了数次行政区划分,最后分成二十五州,一州则分成二十五郡。州与郡不但是行政区的单位,也是贵族领地的划分基准。这是为了在领主交替时,降低对人民造成的影响之
故。
贵族具有领地的土地所有权,并拥有对领地征税的权力。只不过,该权限不得超出王国国法规范。初代国王将之称为「限制性封建制度」,然而当时的臣子们,有多少人理解这个名词的意思呢?
初代国王把土地赐给贵族,并非为了让他们支配该地,甚至连犒赏都算不上。把土地分封给贵族时,他赋予贵族的义务和权利是在:以领地统治权与课税权为交换条件,进而保护当地完整。
换句话说,就是要贵族让领地常保最佳状态,才能得到最丰厚的税收。
作为经营领地的手段,领主可以在国法的许可范围内制定法律,为了保护领土甚至允许他们拥有军队。
前者是为了防止人民钻作为基本国策但不够缜密的国法漏洞。后者是用来协助正规军,帮忙处理他们无法一一应对的小规模军事行动,以及保护领土直到正规军出动为止。
这时设立的军务院、内务院、外务院三院成为日后王国的行政基础。王国司法院、王府等机关也是在这时创立的。后来,即便王国陆续增设不少机关,但这些机关隶属三院管辖的结构依然不变。
从王国历八年开始的大改革持续了二〇年。在建国当初,不过是各种族松散集合体的王国,到了王国历二十八年时,终于成长为真正的「统一国家」。
主导这件事的,是当时被人称为「英雄王」的初代国王。他决定让王国的所有成年人以选举的方式参政,并且设置王国议会作为自己的辅佐机关。
说不定,初代国王当时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死期了。
正是为了让自己的继承人能顺利成为国王,才会布下这样的基础。
贵族议会是世袭制,只要是具有男爵以上爵位的贵族当家,全数拥有议员资格;国民议会的议员方面,则需要取得王国国籍满三〇年后,才能有被选举权。对同时也是移民国家的王国来说,让移民拥有参政权是理所当然的事。
初代国王与臣子们又花了二〇年的时间,让选举制度在王国生根。
虽然王国中,有些种族的寿命可以轻易超过一〇〇〇年,但大多数国民都是只有一〇〇年左右寿命的种族。花上二〇年时间完成的选举制度,是让国民思考政治为何的手段之一。
不,对于主权在国王手上的王国来说,选举的目的正是在此。
不是盲目地听从上位者的命令,而是自己考虑自己的未来。初代国王就是为此目的,才会订定选举制度。当国民能够感受到国家的存在、并开始思考国家的未来时,王国的选举制度才算完成。
第一任国民议会大选之后,地方上也开始选出州长、郡长;此外,拥有一定人口的大城市也举行了市长选举。
此时,作为让人民思考政治与国家为何的手段「选举」终于成就应有的意义。从今以后,国民再也不能于国家面临危机时,浑浑噩噩过日子了。
过了十年后——北方势力终于开始南侵。
当年各族长们怀抱的危机感成为现实。
不过王国以多种族联合王国「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名义与北方势力对峙,并将其击退。
此外也成功击退了随之而来的西方国家正规军。
在这些战争中,参战的士兵皆自认是王国士兵,而非某一种族的战士。虽然他们平时依然有着「我是某一族战士」的抽象概念,却没有把这种想法带进军队里。
许多史学家与研究者认为,「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其实是这个时候诞生的。
王国人民为了保卫共同体,也就是自己的国家而战斗。将此事视为完整国家的诞生并不算困难。
还有一个事实就是,见到这些战争的结果后,初代国王表示:「终于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当时的王妃是如此说的。
当时的臣子则是做出了如下的发言:
「没有人比陛下对国家的知识更无知。但是,也没有人比陛下更明白国家该怎么维持。」
把人民视为国家根本的国家。
初代国王不明白,这种国家是多么稀有。
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人民要了解国家」,让一直认为「只要统治者和执政者懂国家和政治就好」的臣子们大吃一惊。
至少,建国之初的国民虽认为自己属于种族、聚落或小型共同体的一分子,但不曾以更宏观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生活的国家。
因为这样就足以生存了。
但是初代国王的想法却不同。
国民是因为属于国家,所以才称为国民。既然如此,国民就不可以对自己的国家一无所知。
对国家一无所知的国民,就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旅人。虽然也可以跟着他人走,却没有办法前往自己真正想去的场所。再说,他们可能连想去的场所究竟是什么样子都没概念吧。
或者说,初代国王是打算把「梦」送给人民吧。
「在这个国家中,每个人都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事。」——这样的梦。
不论想成为农民、商人、学者、军人、官员甚至是政治人物都可以的国家。
这样一来,每个领域都会出现专门人才,进而成为支撑国家的基础。
说不定,对「国家」抱着如此梦想的初代国王,才是全王国第一位做梦的人。
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国民用双手保护了自己的国家。
在这个愿望实现、距王国第一场战争的四年后——初代国王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在年纪尚轻、刚培育完第二代国王的时候去世。
人们以泪洗面,英雄王的丧礼持续了三天三夜。
当时,任谁都能抚摸初代国王的灵柩,才刚完工不久的王城中排满了祭吊的人龙。
等最后一名祭吊者向国王告别、初代国王的遗骨被放置在王城地下的宗庙里,王国黎明期就此结束,揭开了历史新的一页。
在王都夺还战的作战开始之前,国民议会应四龙公要求,与贵族议会共同发表「承认瑞克提法尔为摄政」的声明。
到最后,瑞克提法尔以相当于全民同意的形式就任摄政。随之而来的国家运作,比现任国王在位时更顺利。
瑞克提法尔之所以能在王都夺还战胜利后直接北上与帝国军对峙,两大议会的声明占了很大的功劳。
不过,既然国民们认为,瑞克提法尔是靠两大议会的声明才能就任摄政,那么今后将有好一段时间,在进行国家运作时他必须有两大议会当后盾。
凯尔肩负的使命只有一点:瑞克提法尔想出来的战后复兴政策,不能因两大议会的意见带来负面影响。
然而,不论凯尔多么努力打通关节,都无法在国民让会方面得到想要的结果。
与他有多年私交的某位议员是这么说的:「我想相信他们对殿下的忠诚,但是目前还不能有任何表示。」
和国民议会多次接触后,凯尔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议会明显有人从中作梗。
而且对方的影响力能与自己匹敌。
在凯尔深信有这样一名妨碍者存在的隔天,事态急转直下。
正在计画应该如何对付那名妨碍者的凯尔,接到对方提出的会面要求。
主导权完全被掌握在对方手上。常被别人说「过分慎重」的凯尔,咒骂自己动作太慢的同时接受了那个要求。
对方指定的见面场所在王国议会议场附近,是一家颇为时尚的酒吧。
因为地缘之故,完全会员制的该酒吧是王国议会的让员们常用的密谈场所。
凯尔以前也去过那间酒吧好几次。不过,不论地点在何处,这场密谈都是凯尔想要的结果。
但凯尔也同时盘算着,假如双方意见不合、万不得已时,就让密谈以两败俱伤收场。他以这样的想法前去赴会。
走入酒吧后,凯尔尚无暇聆听典雅的音乐,便被人领到二楼的包厢。这时他尚未自报姓名。
这里毕竟是议员们经常光顾的酒吧,服务生自然记得所有议员的长相。
进入完全隔音的包厢后,凯尔见到了意料之中的人物。
「卡文狄希,你也真是礼数周到呐。」
那人见凯尔走进包厢,起身深深行了一礼答道:
「久违了,林德沃姆公爵。」
包厢中的中年男子以黑色西装包覆瘦骨如柴的身躯,斑白的头发则抹上发腊,梳得服服贴贴。卡文狄希抬起头,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单片眼镜上闪烁着烛火发出的微暗光芒。
黑眼、黑发显示出他有很浓厚的出云血统。
卡文狄希请凯尔坐下,摇了摇餐桌上的服务铃。
这服务铃是在完全隔音的房间也可以使用的、能发出特定频率魔力波的魔导具。当位在别处的母机接收到它发出的魔力波时,就会发出铃声。
「我已经先随意点过一些酒菜了,不介意吧?」
「没差,反正在酒里下毒也杀不了我。」
凯尔不怎么高兴地用鼻子哼声。
「哈哈哈,确实如此。想暗杀您的话,可是得大费周章呐。」
卡文狄希即便放声大笑,眼神也绝不会出现失去理性的丑态。
温和的笑容之下,隐藏着猎人般精悍的眼神,凯尔深知这个男人的本质。
他曾和拥有如此眼神的这男人对决过好几次。但至今依然胜负未分,彼此战得难分难舍。
「国民议会最大党的主席挑在这种时候找我,应该是有什么有趣的事要说给我听吧?」
凯尔深深坐在皮椅上,拿起桌上的酒杯。
闻一闻发现里面装的是水,于是一口气喝干,并把作为下酒菜的油炸零食扔进嘴里。
这不是什么高级的食物,但好吃的东西不一定高贵。
尤其是下酒菜,让酒喝起来有超乎身价的滋味,才是它的重点所在。
这颇咸的油炸零食和酒很搭。
「要是不够有趣,我可是会马上走人喔。」
「不不不,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呢?既然邀请的是您这样的大忙人,准备的话题当然不可能让您索然无味。」
「天晓得。在当上议员前,你可是个相当注重享乐的家伙。即使现在打算以扯殿下后腿为乐,我也不意外。」
「我已经知道是你在暗中搞鬼了。」就算凯尔言下之意如此,卡文狄希的笑容依旧不变。
凯尔这些听起来像是恐吓的话语,并没有出乎卡文狄希的意料之外。
他一派从容地,帮凯尔的空玻璃杯加水。
「殿下的想法是——解散贵族军,然后强化正规军与近卫军,是吧?嗯,我觉得这些想法很好呐。」
「既然如此,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阻挠我布局?
卡文狄希因为这个问题而笑容加深。
「因为殿下的打算不只如此。」
「——」
凯尔拿着酒杯,注视卡文狄希。
经过数秒的沉默后,随着敲门声响起,一名中年服务生端着酒与菜肴走进包厢。
卡文狄希接过酒菜,塞了一个小袋子给服务生。
袋子中叮叮咚咚的金属碰撞声传入凯尔耳中。
服务生深深鞠躬道谢,离开包厢。
「——封口费很高呢。」
「这是很合理的代价喔。哎呀,像您这样的贵族,可能不明白安全的谈话环境多重要呐。」
国民议会的议员每六年重选一次,但有时在卸任前因丑闻缠身而失去职位。就算只是一点小事也可能会成为致命伤。
卡文狄希非常明白这点。
「我们正在准备明年的选举。虽然我不会再度出马,不过假如有幸得到殿下青睐,也许能成为准男爵以上的贵族,名列贵族的末席,是吧?」
这样一来,他早晚能当上贵族议员。
卡文狄希得意洋洋地描绘的未来蓝图,凯尔一笑置之。
「——哼,一点也不像你会说的话。那是爆发户商人议员才会做的妄想。阁下的水准该不会真的变差了吧?」
「呵呵,果然被您看穿了。不过,这虽是无聊至极的妄想,但是对某些议员来说依然是很有吸引力的诱饵。只要把饵放在他们面前,那些人就会乖乖任人摆布了。如果王国能因此更加繁荣,诱饵的价值就越高。」
卡文狄希将玻璃瓶中的琥珀酒到入杯中,一饮而尽。
「贵族们不会懂的,粗俗的政治斗争才是我们国民让员私底下的真本事。不知殿下何时才会察觉这点呢?」
「——很快就会发现了吧。那位大人对这种事很敏锐。」
凯尔品尝似地喝着自己倒的酒。
符合高级琥珀酒的香醇在嘴中扩散。
「说不定殿下早就已经知道了。只要想到殿下就任为摄政时,故意要你们提出声明一事,就会觉得这可能性很大。」
「不可以转头忽视脏东西。」卡文狄希的言下之意是如此,但凯尔一点也不喜欢他的态度。
君主必须常保耳聪目明才行。闭上眼睛藉此逃避对不利的现实,只有成不了大事的小人物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居然可以让您如此倾倒,想必瑞克提法尔殿下一定是个有趣的人呐。」
卡文狄希放下酒杯,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信封口坦然开着,没有盖上封蜡。
「我们这边拿到了一些有趣的情报。」
黑色的眼瞳直视凯尔的金瞳。
凯尔假装若无其事地接过信封。
但是在接过信封前,凯尔不看着卡文狄希地说道:
「给你一个忠告。老鼠们还是别动得太嚣张,要是不小心被踩到了,我可不会听你们抱怨的。」
「不要紧,会被笨重的龙踩中的老鼠不要也罢。我反而要感谢您帮我处理这些老鼠呢。」
「——」
他是认真的吧。
卡文狄希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其实是笑里藏刀。
凯尔回想起眼前男性那功利主义者的表情,却没做出什么反应。这掌握王国议会半边天的男人绝非庸才。
尽管王国议会没有实权,但议员可以得到的名誉却难以衡量。
贵族议会的议员本身就是贵族,因此国民议会是平民爬上贵族之位的少数管道。成为议员后,原本就会得到勋爵(上级士族或下级贵族的身分)爵位。假如有幸被国王看上,想得到更高的地位也不是梦想。
例如,主导国民议会、成功完成国内铁路网重整事业的铁路侯毛里茨,就被赐予如同称号的侯爵地位。现在毛里茨家依旧健在,还是王家之外王国旅客铁路有限公司的最大股东。
国民议员的身分就是具有飞黄腾达的可能性,因此对其抱着野心的平民与士族相当多。
若想在军中飞黄腾达,则必须有军事才能。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军事才能。既然如此,想飞黄腾达就要考虑其他管道。
这是凯尔很难以理解的想法,然而总有些人即使在私底下使尽肮脏手段,也一定要坐上议员的宝座。
这也算是某种才能吧?不过做出龌龊事的议员很难做满任期。至少凯尔没听说过,有哪个人是无事卸任的。
而眼前这名男子,他拥有使出肮脏手段,却能在踩到底线前收手的才能。
把不合法的手段合法化、把合法手段应用到将近非法地步的才能。成为议员后,在短短两年内就把议会过半数议员拉拢到自己的派系之中,这就是他的才能与实力。
与他为敌的议员中,因丑闻而被迫辞职的人一只手也数不完。
不过,他并非以栽赃陷害的方式来斗倒敌人。凯尔私底下追查、确认过好几次。卡文狄希以坚持他个人美学的手段,总是完全不造假以事实降伏敌人。
所以凯尔对这个与自己处处为敌的男人有着某种信任。
因此在看过卡文狄希交给他的信件内容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信件上写着瑞克提法尔做为战后计画——同时也是为下次战争做准备的战前计划——的政策概要。
凯尔是这计划的起草人之一。所以对于这情报被泄漏一事感到遗憾,遗憾得深深叹气。
「你知道这个又如何?难道你想反对殿下的计划吗?」
「怎么可能!殿下的计划相当好。不过,假如想从国库中攒出实行这些计划的金额就……」
「就会反对了是吧?政府目前的确没办法挤出这么多钱。」
「未来的政府也一样。除了这个计划之外,复兴工作也需要庞大的预算。明年、后年的预算已经见底了。而且也不能发行更多国债来增加收入。最重要的是,原本能购买国债的国民们正因贫穷而苦不堪言。唉,反正殿下希望的话,国民说不定会『为了国家和殿下』而购买国债吧?」
「哼,你是想转换跑道进入财务厅吗?收支计算做得不错嘛。」
「从议员退休后去那边找事业第二春,听起来很有魅力呐。不过当过议员的人不能再次担任公职,军方就另当别论了。」
他从凯尔手上拿回信封,收到怀里。
「如此一来,这封信就没有价值了。」卡文狄希心想。普通人可能会继续利用它,进而逼对手让步,但是卡文狄希并不这么做。
「有力王牌只能用一次。」这是他的信条。
凯尔深知卡文狄希在这方面的魄力,同时也对此感到敬佩。人类会习惯使用曾经成功过的方法,不认为这么做会导致自我毁灭,愚昧地怀念往日的成功。
「『五年计画』——殿下打算在五年之内复原王国的伤口,并且对未来的战斗做准备。兴建都市来增加就业机会、整编军队来提高国军质量、重新检讨外交手段来构筑新的国防计画及扩大贸易范围、安定国内的混乱并恢复秩序。不管哪一项都是刻不容缓的事,你也明白的吧?」
「但是这个计画所需的预算高达我国年度总预算的一成。假如持续五年,国民会开始怨恨起殿下和政府的。保卫国家的计画将毁灭国家。」
「——我们这些臣子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而存在的。殿下的计划的确超乎常识之外。『威尔马葛斯』的要塞化先不提,他还想另外建造两个新都市。一个是不分国籍、身分贵贱,只要有热忱及才能的年轻人和学者全都收留的『学者都市』;另一个是可以停泊所有国家的船只、连重型战舰都能建造的贸易中心,兼设海军工厂的『港湾都市』。」
小资本的投资无法带来太多收益。
既然如此,那就得一口气投入大量资金和资源。
为了治疗重伤的王国,瑞克提法尔选择只有他才能做到的方法。
「如果再加上各都市的更新计划……嗯,这的确只有受到国民狂热支持的殿下才做得到。若是以安定为目标的前代陛下,恐怕无法实行同样的政策吧。」
卡文狄希老实地感叹道。
凯尔有种自己孩子被称赞而难为情的感觉。
「殿下对王国并不熟悉,所以不在意过去的包袱和规矩、利害问题。殿下这些做法,想必会引发既得利益者的反感吧?就连你这种家伙的出现,也全在意料之内。」
不论在哪里,一尝试新方法就会有人反对。
瑞克提法尔明知如此,依然决定实行这一切。
因为不这么做,王国就无法复兴。
「——而且老实说,殿下不打算用国库的钱完成这个计划。」
对凯尔、瑞克提法尔而言,卡文狄希都不可能和自己同一阵线。
卡文狄希是个把外界和自己完全分开的男人。
敌人、自己除此之外的其他。说不定没有人比他的分类法更加简单明了。
卡文狄希为凯尔倒酒。
「喔?那么,殿下是打算利用联合军或帝国的战后赔款,还有因内乱罪而被抄家的贵族财产来完成计划吗?」
「那也是部分资金来源,不过有一半的预算是——」
凯尔呷了一口酒,得意笑道:
「——由王家出资,卡文狄希阁下。」
王家从建国当初累积下来的资产究竟有多少?这是国民不停讨论的王国之谜。
贵族及国内富豪的财产,曾在非正式发表下公布过几次,但是王家的资产额从未公开过。
王家的资产原本就是国王的个人资产。
国王不能把人民的税金占为己有,私自放入王家的口袋中,这是王国的常识。也因此,王国政府无法干涉王家如何运用资产,只要遵依法经营事业同样依法纳税,其他人就无法批评国王个人资产究竟有多少了。
其中一个例子就是王都。
世人所称的王都的都市其实是一座岛,这其实是国王的私人财产。换句话说是私人土地。
为何是私人土地?那是因为在建国当初,为了把王都建设成全大陆最大的要塞都市,整座岛从地面上到地底下,全都必须进行大规模工程。
但是当时岛上的土地分属许多人所有,如果和所有地主交涉完再动工的话,王都要塞化的日子将会遥遥无期。当时第二代国王采取的办法就是:由王家买下所有土地。
那时王家也花掉了大笔财产。
据说,当时能与一个小国家的年度预算匹敌的王家财产,有一半因此消失,由此可推测总金额大约多少。但是也因为这个睿智的决定,王都才能在没人反对的情况下建设得井井有条,成为现在观光客络绎不绝的美丽都市。
其实王都那些有条有理的街道全是魔法阵,同时也是可动式封锁防壁,是城市防卫构造的一环。这也是王都乃要塞都市的铁证。
现在王都的所有居民,土地都是向王家租借的。不只居民,连行政机关也都是以一〇〇年为单位向王家租借土地。
一般人以为是国有物的东西,其实是王家的私人财产,也许这就是王国有趣之处。
「正确来说,是由王家购入相当于一半预算的国债。王家有如国家之父母,但不能老是靠父母的财产吃饭。唉,反正利息也不高,是一〇〇年后还完就可以的长期特别国债呢。」
「——王府居然会答应这件事!」
对于人生充满尔虞我诈的卡文狄希来说,瑞克提法尔的构想太过壮大了。自掏腰包是无所谓,但总金额实在非比寻常。
「殿下和王总亲自谈过之后,王总只说了『那就出吧!』。因为王总阁下认为,如果可以用钱收买民心的话,其实很划算。」
「『如果可以用金钱买到和平,那就是世上最划算的事。』这是我念大学时,在学校担任讲师的王总阁下说过的话。那位大人始终认为,没有比金钱可以买得到的事物更便宜的东西。」
尽管私底下常被酸成拜金主义者,王府总裁却从不讳言说:「没有比金钱可以买得到的事物更便宜的东西。」在她的看法中,金钱买不到的才是最昂贵的。
「不是送钱讨好人民,而是提供就业机会给人民。如此一来,人民就会乐于协助政府。」她曾如此说过。送钱给人民只能造成暂时性的消费。若是以工作来换取报酬,只要持续工作,人民就有持续性的收入,也能持续地消费。没有比能够持续消费的人民更好的人民了。
钱要去使用、去流通,才能发挥价值。
躺在金库里的一〇〇基尔不过是些死金属块。相对的儿童买零食的一〇里兹却价值万金。
这不是金额的问题。对执政者来说,后者的价值比前者大太多了。就算只有区区一〇里兹,但是零售商可以把钱支付给中盘商,中盘商可以把钱支付给制造商,制造商可以把钱支付给劳工,劳工可以把钱给小孩零花。让金钱在市场上如此流动,一〇里兹就有一〇〇基尔的价值。甚至变成一〇〇〇基尔、一〇〇〇〇基尔。
「嗯哼。」
卡文狄希看着反射在酒杯上的自己脸庞。
一如往常、宛如假面具的笑容在酒杯上扭曲变形着。
「帐面上的支出有一半是由王家支付。如何?国民议会想反对吗?」
「——王家明明想拿钱救济人民、议会却反对的话,到时会败选吧!」
反对的话,卡文狄希的党派就算派候选人参选,也会在下次选战中输掉。
摄政瑞克提法尔目前受到国民的狂热爱戴。假如反对他推动的政策——而且是为了帮助人民而自掏腰包所推动的政策——肯定得不到人民的支持。
就算反对者是基于担忧未来而反对也一样。
「白龙公呀,殿下难道不明白吗?如此过度保护下去,国家早晚会堕落的。」
「如果担心这件事的人太多,我会提醒殿下的。不过你们害怕的是,由于在之前的内乱中毫无作为,结果使议会权威扫地的事吧?再这样下去,下次选战的选情将会告急。但是,假如你们善用殿下,把先前支持摄政就任的声明亮出来,以证明议会威信的话,下次的选战就可以打得轻松一点,也可以让你的接班人顺利胜选。」
任期内搞贪污不但会被免职还会被老百姓看不起,但是任期结束后就不一定了。
谈好等卸任之后才收下酬劳,或是进行图利特定的人物、团体的政治活动,这样的议员当然大有人在。若是被揭穿的话当然会被起诉判刑,但是比起任职期间,逃脱的管道还是比较多。
尤其以勋爵身分卸任的议员更是如此。
「——」
凯尔不明白卡文狄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是爱国者吗?是单纯追求名誉地位的俗人吗?还是其他的什么?凯尔完全不明白。
只不过,他对成为凯尔主君的年轻摄政来说,不可能是伙伴。
可是,既然他不是明确的敌人,凯尔就无法将卡文狄希视为主君之敌。不是敌人的话,和他一味相斗就没有意义。
「卡文狄希,不管你打算支持或反对,殿下还是会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道路。在之前的内乱中利用议会,只是因为这样对战局有利而已。为了击退联合军,声称自己受国民支持是最有效的方法。」
「——因为是重视民意的国家,所以不能轻视民众的声音。原来如此,我们只是被殿下利用的棋子啊。」
「彼此彼此。只是利用了先前曾利用过殿下的你们而已,下次就不知道了。」
「这可不像忠臣会说的话呐。要是被殿下听到的话,不会有事吗?」
听到这句话,凯尔难得暧昧地笑了起来。
总是锁着眉头的他,这时不由得笑了。这也许是在温泉旅行之后,开始把瑞克提法尔当家人看待的缘故吧?
「我不是忠臣,只是和殿下做过约定而已。除非我或殿下有一方死去,否则不会停止的约定。」
「——原来如此。贵族的大人们真的很喜欢做长期约定呢。」
「对我们这些过着朝不保夕生活的人来说,感觉起来是挺放纵的。」
不管是贵族议员或士族议员,与国家政治有关的他们,身上的责任不是市井小民可以相提并论的。
光是获得议员该有的报酬,被世人所尊敬是当不了议员的。
有时必须私下做些黑心事、在党派斗争中获胜,这样才能得到向国王传达己意的力量。
议会有向国王上奏法案的权利,除此之外,现任议员也有随时要求谒见国王的权利。虽然接不接见议员是由国王决定,不过这依然是让己见上达天听的好机会。因此有许多人会去讨好议员、和议员攀交清。
与可以接近国王的议员交好,等于和国王交好。
然而,他们也因此处处树敌。
在任职期间,或是卸任后遭到暗杀的议员超过一〇〇人。
而且在死后受到不光彩对待的情况也很常见。「因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被杀」会出现这样的谣言,伤害死者的名誉。
「像军人般光荣地战死。」这对议员来说,无异是缘木求鱼。
「我认为有必要让殿下明白,拼上性命的战斗不只一种而已。所以你就尽情行动吧。只要那些行动不会对王国造成不利,我就不会阻止你。」
「——这样好吗?也许会变成您一个没注意,就全数翻盘的战斗喔。」
那是有可能的,卡文狄希的确有那样的实力。
不过对凯尔来说,那种担心根本不值一哂。
「我和殿下都没有弱到一整就倒。如果真的就那么倒了,就代表我们实力不够。」
可以一直活下来的人,是因为他们都能置死地而后生。
在「帕拉提翁要塞战」中活下来的瑞克提法尔,下次必须在名为政坛的战场上活下来才行。
不活下来,就没办法带领这个国家。
「愿阁下不会与我们为敌。」
凯尔说完,留下沉默的卡文狄希离开酒吧。
◇◇◇
这时的凯尔还不知道。
不知道正如自己所说的,这男人最终还是没有变成敌人,也不知道这男人最终还是没有成为伙伴。
那晚,他只是把「那女孩选上的男人究竟会在王都中如何奋战?」当成下酒菜,一边想一边喝酒而已。
摄政凯旋归来。
这一天,故事再度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