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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助:风来の喵助
制作:夜夜
十月已过二十天,冷风从大学校园后方耸立的群山一路呼啸而下,早晚寒凉的程度根本不是东京能够比拟的。同样地处关东温差却如此之大,真教人意外。气温低到简直像从前阵子的夏天一口气直接跨入冬天。
穿了厚连帽衫加羽绒背心还是觉得冷,我小跑步朝学务处所在的大楼奔去。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学务处的门,服务窗口的人员是熟面孔。怕生的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好。」
见我快步跑近,坐在柜台里的行政人员猪之原寿子小姐挑起粗眉,形似丹凤眼的双眼惊讶地睁大。
「什么事?来申请退学吗?」
「哈哈,你这玩笑也太狠了。猪之原小姐,我今天是要来问,能不能让我们在校园里贴这张传单。」
我把抱在怀中的透明资料夹放到柜台上,从中抽出几张传单。
「『金曜堂』招募打工登记人手的传单?原来如此。仔细想想,那家书店人手的确是不太够。」
衬衫钮扣整整齐齐扣到最上面一颗的猪之原小姐,双手拉了下衣领,耸耸肩。上次我和店长槙乃因为紧急状况不得不暂时离开店里,「金曜堂」靠猪之原小姐及多位常客伸出援手才勉强维持营运,也只是几个星期前的事。
「没错。上次真的很感谢你们。和久老板似乎也因为那次的状况想了很多,才决定要招募打工登记人手。」
「打工登记人手?跟一般的打工不一样吗?」
「对。一方面是希望向碍于各种原因工作时间受限的族群敞开大门,另一方面是老板认为对我们来说,只要在像上次那种紧急情况时有人帮忙就够了,所以采用登记制度。」
「也是,那家小书店,人事费用的调度周转也不容易吧。」
猪之原小姐甩了下乌黑厚重的头发,神情得意地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正方形渗透印章。
「你最好贴在学生容易看见的地方。像是福利社旁边、餐厅柜台上之类的,也有很多学生会约在广场的壁灯下面碰头,那里也可以—啊,布告栏不行喔。大家只会看停课的临时公告。」
猪之原小姐嘴上劈哩啪啦地一连举出好几个地点,转眼间就替所有传单盖好刻有大学校名的许可章。
我按照猪之原小姐的建议在福利社外墙贴上传单,忽然有人向我搭话。
「你是参加浅田老师专题讨论课的仓井,对吧?」
「啊,对。」
我慌忙回头,推了推眼镜。只见一个头发短到耳朵露出来的女生站在那里。她的身材高挑,体态优美,看起来像是运动员,我没印象见过这个人。
那个女生注意到我困惑的神情,双手合掌说「不好意思,突然找你讲话」。
「我是益子理麻,和你一样是浅田老师的专题讨论课学生,只是我完全没去上过课。」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沉默点头。益子似乎也不打算延续这个话题,伸手指向我刚贴好的传单。
「那家书店就是在野原车站里的……仓井,你打工的地方?」
「啊,对,没错。『金曜堂』。你真清楚,居然还知道我在那里打工。」
「我朋友常去那家书店,她跟我提过『理麻,和你上同一堂专题讨论课的男生在那里打工喔』。」
我调整眼镜的位置,注视着益子。
「你对在书店打工有兴趣吗?」
「没……应该说,我忙着练习,根本没时间打工。」
益子的语气随意了些。她的右手从下方往上一挥做出发球动作,咻地一声划过空气。
「排球?」
「猜对了。虽然只是同好会。我是主将,每个星期都要扎扎实实练满五天。」
这还真的是「根本没时间」,我只好放弃,不过益子又接着说「可是……」,我不禁再度向前探出身子。
「就是啊,下个月不是要举行学园祭吗?」
「嗯。」
「其实,我们『排球同好会』的摊位决定要推出『书店咖啡厅』……」
「书店咖啡厅?不是单纯的咖啡厅,也不是运动咖啡厅,而是书店咖啡厅?」
「啊,排球和书的组合果然太奇怪了吗?」
益子神情黯淡地垂下眉毛,伸手搔搔头。我连忙摇头。
「没这回事,喜爱阅读的运动选手也很多。」
「嗯。我们同好会也有一名成员喜欢看书—啊,她就是提出这个企划的人,也就是常去『金曜堂』的那个女生。她说希望能在学园祭出摊前,针对书店咖啡厅的菜单和布置,请教『金曜堂』各位书店员工的意见。」
「给学园祭的摊位建议?」
我特别留意问话的语气,避免给人一种「不过就是个学园祭摊位」的误解。益子又合掌说:
「真的不好意思!要专业的书店员工来指导玩票性质的学生活动,实在太麻烦你们了。不过我那个队友只要话一出口,就不会听别人的意见。」
她向我低下头,神情显得非常为难。一个团队的领导者,有把团队成员当棋子指挥的类型,也有为了成员鞠躬尽瘁四处奔忙的类型。看来益子属于后者,我十分同情她。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问问店长和老板,但就是问问,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谢谢你,仓井。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如果书店方面不同意,我那个队友应该就会乖乖死心。」
听起来,益子似乎反倒希望答复是「不行」。她的笑容和话语自然又温暖,让我有种已认识她很久的感觉。她以主将身份带领的排球同好会,想必是个令人放松的地方吧。交换联络方式、互相道别后,我居然萌生想助她一臂之力的念头,不由得加快了前往书店的脚步。
🌸
「不好意思,这件事有点困难。」
当天书店一打烊,我立刻将排球同好会的希望转达给老板和久,却遭他一口拒绝。
「不知是好是坏,总之『金曜堂』出名了,最近客人变多了吧?登记制度的打工模式,我得再仔细想想该怎么做才行,实在没那种闲工夫指导学园祭活动。」
「这样啊,说的也是。」
虽然感到可惜,但「金曜堂」是一家书店。是一门生意。没办法。我正打算放弃时,原本在更新杂志柜的店长槙乃突然「啊」地大叫,抬头看向半空中。
我与和久,甚至连吧台里的栖川都随着看向半空中。
「干么啦,南。少吓人了。」
「抱歉、抱歉,不过我想到好方法了。」
槙乃轻轻甩动波浪鬈发,露出微笑。跨越悲伤过往的夏季结束,迈入秋季后,槙乃的笑容一天天回复原先的明朗,并多了几分深刻及沉稳。
「阿靖,你现在烦恼的是,打工登记制度的实习内容,对吧?」
「喔,是啊。为了促进野原町的活力,我希望尽量雇用在地人—学生、主妇和年长人士,才设立这个登记制度。希望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成为即战力,就算隔一段时间没来,也希望工作内容他们学过一次后就能一直牢牢记住。」
「这件事不能全靠登记的那些人本身的能力,雇用方也必须想办法,不断调整分配工作的方式,不是吗?」
「喔,嗯,是啊。应该是没错—所以咧?你想说什么?」
和久伸手搔了搔金色小平头,眨着弧度平坦的双眼。槙乃一副就在等他问这句话的模样,将所有杂志收进柜里,用空下来的双手比出V字胜利手势。
「让那些想征询我们意见的排球同好会学生来帮忙工作。这样一来,咨询费就可以用她们的劳动来抵。同时对『金曜堂』而言,不仅当天的工作量会减轻,我们也能稍微了解指导登记打工的人时要注意哪些地方,不是吗?而且那些学生除了得到想要的建议,还获得在书店和咖啡厅工作的经验。」
槙乃停顿一下,将比着胜利手势的双手移到面前。
「这样,就是双赢的关系了。」
和久与我张大嘴巴呆呆望着槙乃时,栖川一个人静静地拍起手。
于是,和「金曜堂」形成双赢关系的益子,在隔周的星期五下午搭乘下行电车来到「金曜堂」。她身穿球衣,斜背着一个大型防水运动包包。
「大家好!我是排球同好会的主将,益子理麻。很抱歉我直接穿着球衣过来,因为刚刚一直练习到快来不及才出发—我有带衣服来换。」
益子干脆地道歉,和久大方回以笑容。
「穿球衣也无所谓,反正套上围裙就看不见了。」
「看得见。」
蓝色瞳眸掠过亮光,冷静陈述事实的人,是栖川。他今天也在吧台里准备轻食。尽管他拿菜刀和咖啡杯的时间比拿书还多,不过围裙下方露出的服装,无一丝皱褶的平整白衬衫和蝴蝶结,清楚表明了他作为书店店员的身份。
「干么啦,栖川。」
和久不满地低吼,槙乃像要安抚他似地介入。她的双臂在胸前交叉,接着俐落地水平挥开,向益子喊出平常那句话:
「欢迎光临『金曜堂』!理麻,你今天是一个人来吗?」
「不,还有一个……」
益子说着回头,惊讶地后仰:「人咧!」
这时,自动门打开,一个身材比益子更高挑、长发飘逸的女生,悠哉地漫步进来。虽然穿着球衣,她却更像是模特儿而非排球选手,双腿远比我要来得修长。
「你们好—」
「亚寿美,不要擅自乱跑,我说过好几百次了吧。」
「抱歉,我顺道去了一下厕所。啊,是史弥!今天要麻烦你了。」
那个漂亮女生叫出我的名字,还跟我很熟似地挥手。益子一把将她推开,低头说了声「抱歉」。
「这位就是提出书店咖啡厅企划的山贺亚寿美。」
「哦,那个附设咖啡厅的书店企划啊。」
和久一板一眼地纠正,益子虽面露惊讶,依然礼数周全地打招呼。
「今天我们两个代表排球同好会过来,麻烦各位了。那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益子抓住山贺的手臂,要拉她一起移动,却被她轻飘飘地挣脱了。山贺自顾自地朝栖川弯手敬礼:
「我今天会用心帮忙的。」
「亚寿美!换衣服了。」
益子厉声喊道,把山贺维持行礼姿势的那只手臂使劲拽过去。
「不好意思,老板。我们可以在哪里换衣服呢?」
「喔,那里。那个结帐柜台后面的房间,进去就有置物柜。」
「谢谢!」
「我带你们过去吧?」
「谢谢你,店长。」
益子架着山贺,尾随槙乃朝仓储室走去。
仓储室的门关上后,店内又恢复安静,和久眨了眨眼,看向我。
「那两个女生是篮球社……吗?」
「不,是排球—排球同好会。」
「是篮球还是排球都无所谓啦,只是她们默契差成这样,团队竞赛能打得好吗?」
和久嘟哝着,将手中正在看的文库本《Tiny Tiny Happy—小确幸》翻过一页。然而,他的视线却没有随文字上下移动,只是横向扫过,叹了一口气。
「店里有需要时,请登记打工的那些人排班,说不定意外困难。排在同一时段的人,可能会像她们一样水火不容。光靠登记后的训练期间,根本没办法看透一个人的性格,我是说我。」
约莫是听见益子和山贺的对话,心生不安了吧,和久说到最后,还双手抱住他那颗金色小平头。
栖川握着菜刀的手停下,瞥了我一眼。长刘海下的冷静面孔乍看没有变化,但似乎与和久同样感到一丝忧虑。
十分钟后,益子她们换好衣服,穿上「金曜堂」书店员工的证明—墨绿色围裙回到店里。围裙胸前的位置也已别上写有全名的名牌。看到名字旁边画着小小一只不晓得是猫、貉还是骸骨的插图,我立刻知道名牌是谁准备的。
非常善解人意,绘画能力却令人感到相当遗憾的店长槙乃,忽然从高个子的两人中间探出头来,朝我们比V字胜利手势。
「两位都长得很高,手可以伸到最上面那层柜子,真棒。一开始就先请你们整理书好了。」
听着槙乃松松软软的声音,和久与栖川脸上的忧虑逐渐消散,我也开始觉得船头桥头自然直。
所有书店员工一起回到工作模式,山贺的目光对上我的视线,露出微笑。
「史弥,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迷上我啦?」
我顿时一僵,不知该怎么回应。
益子以方便工作为优先考量,换上牛仔裤和运动上衣,山贺则是换穿上网纹宽松的针织洋装,一身打扮就算直接去约会也没问题。两人个子都高,身形又优美,但山贺换下球衣后的大变身确实令人相当惊艳。
注意到槙乃的视线,我不自觉提高音调,话也顿时多了起来:
「咦?啊。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那个手肘……这件洋装手肘的部分很宽松,待会容易弄脏。」
我解释时,手却指着自己的手腕。槙乃见状,冷静地纠正「仓井,那个地方叫袖口」。是我的心理作用吗?她的目光似乎冷了几分。
我因悲惨的事态发展而无法动弹,山贺倒是毫不在意地一面将长发束在脑后,一面转向栖川。
「听说在这家书店的茶点区,可以吃到书中出现的料理,真的吗?」
「看心情。有时候会出餐,但不是天天有。有时候料理和客人在看的书有关,有时候没有。全都要看栖川当天的心情,并没有固定的菜单。」
和久像要挤进栖川和山贺之间似地踮起脚,代为回答。
山贺频频点头,竖起修长的食指。
「那么,我想要负责茶点区,帮忙栖川先生工作。」
「亚寿美!你怎么能擅自决定?我们就按照店长分派的工作……」
益子慌忙斥责她,但山贺不为所动。
「我的意思就是分担店长指派的工作啊。理麻,你负责书籍区的工作,我负责茶点区的工作,两个人合起来就是书店咖啡厅了。啊,史弥,你要不要一起来做茶点区的工作?」
「你以为可以分配三个人手给茶点区吗!仓井是负责书籍区的。」
和久大翻白眼,一旁的槙乃轻轻歪头问:
「亚寿美,你对咖啡厅的规划有什么想法吗?」
「还称不上什么想法—只是既然要做,那我想提供来客跟书本和作家有关的菜单。」
「什么?我从来没听过有这项规划。」
益子发出近似惨叫的声音。山贺毫无歉疚之意地点点头说:
「嗯。来这里的电车上,我又上网搜寻了一下『金曜堂』,发现推特上有人说是『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我再继续搜寻,看到也有人写着在『金曜堂』的茶点区『吃到了有特殊回忆的书中出现的料理』,于是我灵光一闪:『啊,我们也来做这个吧!我要跟在负责茶点区的人旁边看他都出些什么菜,全部偷学起来。』」
山贺轻率又开朗地坦白说出心中的盘算。她身后的栖川拨了下长刘海,陷入沉思。
益子激动得要反驳她时,恰巧有几位客人走进店里。槙乃立刻将两人带开,分别指派工作给她们。
我负责指导分派到书籍区的益子。按照槙乃的指示,我先向她介绍书柜的配置,再让她开始整理。我一面留意避免干扰到正在挑书的顾客,一面将鸡毛掸子递给益子。
「益子,可以麻烦你清一下最上层书籍的灰尘吗?顾客周围的书柜就晚点再处理。」
「没问题。」
最上层的书柜如果交由槙乃或和久来清,鸡毛掸子勾不到书的最深处,所以平常都是我或栖川负责,不过对益子的身高和手臂长度来说不是问题。
「你从小就长得比较高吗?」
我整理着下方的平台,一边问道。益子没有停下挥鸡毛掸子的动作,摇摇头。
「不是。别说长得高了,我小学六年一直都是坐第一排。」
「是吗?我也一样。每次老师喊『向前—看!』时,我的动作都是……」
「这样,对吗?」益子笑着回答,用没拿鸡毛掸子的那只手插腰。
「我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打排球了,只是小学时一次也没当上攻击手。」
「你国中才长高的吗?」
「算是吧。长到超过成人女性的平均身高。只是就排球这种竞技运动来说,还是完全不够。」
「完全不够?益子,连你这种身高也不够?」
这时,山贺正好拿着一袋厨余经过,目光锐利地低头看向我们。
「理麻,真羡慕你可以和史弥一起工作。」
「啊?你说这什么话?不是你自己说想负责茶点区的工作?」
益子叹了一口气,像在赶野狗似地摆摆手。山贺发出「唔—」的呻吟,踏出店门,往车站方面让我们共用的垃圾场走去。
我和益子不自觉地目送那道飒爽背影远去后,我开口询问:
「排球这项运动需要几个人啊?」
「我们打的是一队六个人的赛制。」
「有六个人这么多……」
「啊,我先声明,那样随心所欲的只有亚寿美一个人。更准确地说……」
益子思考片刻,压低声音补上一句。
「正因是亚寿美,大家才愿意包容她的随心所欲。」
我疑惑地侧头,益子神情尴尬地耸耸肩,心不在焉挥动鸡毛掸子。走到下一个书柜前,她换了语调主动开口,「刚才提到身高……」。
「排球世界里所谓的够高,至少要像亚寿美那样吧。」
「这样啊。」
我的回应对她而言或许有所不足吧。益子一副期待落空的神情,再次叹口气,说「我清完灰尘了」,放下鸡毛掸子。
后来我陆续教她该怎么使用收银机、包书套以及帮杂志附录绑上绳子,再请她一一照着执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外面天黑了。
「仓井。」待在结帐柜台的槙乃朝我招手。
我指向柜子里书背向外的一整排书,匆匆请益子将凸出来的补书条重新塞好,便朝结帐柜台走去。
槙乃在结帐柜台后方振笔疾书,不过我一在柜台前站定,她就抬起头,露出微笑,将小笔记本放到柜台上。那是槙乃平常放在围裙口袋里的小笔记本。她撕下用原子笔写得密密麻麻的一页,朝我递来。是情书—才怪。「《苹果派的午后》、《泡泡先生做果汁》、《转圈圈果汁》、《小黑森巴历险记》、《小白熊做松饼》、《小佑的搅拌车》、《追忆似水年华—在斯万家那边》、《草枕》、《金鱼之梦》、《新天体》、《NAZUNA》、《面包、汤与猫咪日和》、《断肠亭日乘》、《老师的提包》、《九个故事》、《春情蛸之足》……」
「我试着写了一份书单,可以用在学园祭书店咖啡厅的菜单上,或者摆在书架上应该也能加分。如果理麻小姐和亚寿美小姐有意愿,请你带她们去地下书库。书单上的书应该都有。」
我浏览过一遍单子上的书名,才点头应声「好」。一如往常,槙乃的阅读量和对于书本内容的记忆力实在惊人。
我请正在吧台内向栖川学习冲煮咖啡手法的山贺,和正将凸出来的补书条一张张仔细塞回去的益子过来,打开通往仓储室的门。
🌸
我勉强在到处堆满订单的凌乱办公桌上清出一块空间,摊开槙乃那份书单。
山贺远比我和益子快看完,频频点头。
「原来如此—汤啊,关东煮啊,温热的食物相当多。现在这个季节就想吃这些呢。还有容易制作,适合做起来放着的甜点和饮料……」
「光看书名你就知道里面出现什么食物吗?」
我和益子异口同声问。山贺的目光仍停留在书单上,答道:
「大致上啦—大概有一半是我看过的书,而且很多本的书名都包含食物名称。」
益子投注在山贺身上的目光,散发出至今未曾有过的热度。
「不愧是文学院的。」
「跟那有什么关系?经济学院也有爱看书的人吧?理麻,只是你和史弥刚好都没看过而已。」
确实如此,我和益子不禁垂下肩膀。过去我因为对经营书店又热爱阅读的父亲感到自卑,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书本。即使在「金曜堂」打工后,就一直努力看书,但不认识的书仍是多如牛毛。或许是我流露出惭愧的神情,山贺噗哧一笑。
「又不是有在看书就比较了不起—我从小喜欢看书,不是对知识特别有好奇心或研究精神。只是将形形色色的人生浓缩成满满铅字的书本,让我在阅读后感到『啊,原来不是只有我这样』,『哦,原来还有这种思考的角度』,或是『哎呀,和这家伙相比我不算太糟嘛』之类的,心情会舒坦一点而已。」
「哦……」傻傻应声的同时,我和益子都明显对山贺改观了。这样可能太单纯,但至少我得知山贺热爱阅读后,内心就对她萌生了几分亲切感。益子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瞥了旁边一眼,益子正好要开口。
「亚寿美也有想要让心情舒坦一点的时候啊?」
「当然有,毕竟我是人啊。」
山贺一派轻松地回答后,交抱起双臂。
「不过,这么多书,我们要去哪里找?里面我有的书不到一半。之前大学的福利社虽然答应提供新书,但大致看下来,很多书他们应该不会有。就算趁练习的空档去各家二手书店挖宝,也不见得找得到。」
「『金曜堂』没有吗?」
益子转向我问,山贺从旁插嘴「不可能啦」,摇摇头。
「这里毕竟是靠有限的空间决胜负的车站书店……」
面对从一开始就断定「金曜堂」没有库存的山贺,我如同无聊怪叔叔般「呼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车站书店只能拥有有限的空间?哪个家伙说的?」
「咦,史弥,你怎么了?」
两人傻住,我慌忙收起怪叔叔口吻,恢复平常的语调。
「啊,不好意思。嗯,那个……其实『金曜堂』有地下书库。」
「地下?这里是位在天桥上的书店吧?」
益子左右张望,可惜仓储室没有窗户。我心想与其口头说明,不如直接让她们亲眼见识一下比较快,便安静蹲低身子,握住把手,拉了起来。通往地下的方形入口旋即出现,底下一片漆黑。这个画面似乎令益子和山贺都大吃一惊,隔了一会我背后才传来话声。
「咦,要进去吗?咦,地下书库真的是在地下?不要啦,好恐怖,太恐怖了。」
「唉,『金曜堂』是有防空洞的书店吗?防空洞书店咖啡厅?」
前面那句是益子,后面那句则是山贺说的吧。谁会说什么话,不用看脸我也猜得出来了。我笑而不答,将手电筒递给两人。
「能亲眼看到『金曜堂』的地下书库,可是相当难得的经验。途中有不少楼梯很陡,有点像迷宫,要小心。」
等两人准备好,我便钻进狭小的入口。一站上朝地底延伸的楼梯,我打开巨大的手电筒照亮脚边。
每下一级阶梯就不停晃动的亮光令人心慌。不过,只要再往下走几阶,就会看到楼梯平台,接下来要往右还是往左走,我已不须经过大脑思考,身体自动就会反应。跟在后头的两个人当然不知道路,内心想必有几分不安吧。呼唤「仓井」、「史弥」的声音频频响起。国高中时期加起来女生叫我名字的次数,大概都远远比不上今天。
过了一会,山贺多半是习惯了黑漆漆的楼梯,出声说道:
「这里太惊人了,连迪士尼乐园的游乐设施都要甘拜下风。」
「亚寿美,你好好照下面。」
「呵呵呵呵呵。」
「你、听、着,不要拿手电筒从下面照亮你的脸。我是叫你照脚边吧。」
益子连迈出脚步都显得心惊胆战,她害怕到语气变冲,忍不住发火。然而,山贺却没丝毫歉意,长腿一次跳两阶迅速往下。四周只剩我和益子两个人的脚步声。于是,我决定改成走在益子的后面。
「山贺看起来和『紧张』一词沾不上边呢。」
听见我不经意说出的话,益子慎重确认脚边的情况,一面下楼梯,一面浅浅笑了。
「的确。她第一次来排球同好会那天也是,明明连入会申请表都还没写,却一副待了十年的模样。」
「咦,山贺刚入会没多久吗?」
「对啊。她是四月才转来我们学校—才半年多,看不出来吧?」
「唔、嗯,这样啊。原来山贺是转学生。」
我停顿片刻,低头看着往下走的益子的发旋。短发复盖的小巧头部下方,脖子十分纤细,呈现出女性优美的曲线。
「我以为你们一定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啊啊,算是吧。我们读同一所高中又同年级,早就知道彼此。」
「只是知道彼此?不是排球社的伙伴吗?」
益子猛然停下脚步,回头从下方望着我,坚定地摇头。
「不是,亚寿美是回家社。那家伙国中时明明是被选拔为县代表的优秀选手,高中却毫不留恋地抛弃排球。」
从益子选择「抛弃」而非「放弃」一词,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惋惜。
「那真可惜。」
「倒是不会。我们高中的排球社不强,没有厉害的选手,包含我也是。不会有那种要是亚寿美加入,我们就有机会晋级春高(全日本排球高中锦标赛)—的遗憾。」
益子说完,便咬住嘴唇,再度迈步下楼梯时才又轻声说:
「虽然我们上同一所高中又同年级,也只是三年级的选修科目一样而已。我们没有同班过,也没有共同朋友,交谈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她转进我们大学,还加入排球同好会,我大吃一惊。啊,不对。老实说好了,我觉得非常困扰。亚寿美这种条件的选手待在同好会明显就是暴殄天物,为什么要加入我们呢?我实在很想这样问。」
按理,益子的低语应该不至于传到下面,但地下楼层的灯光仿佛一直等她讲完才亮起。紧接着,传来山贺的欢呼声。
「哇,太惊人了。是车站耶!」
「车站?」
疑惑的益子加快脚步,我也跟了上去。
没多久,益子和我抵达亮着一排排日光灯的地下书库。那里是二战前就规划好的地下铁月台,最后计划因战争遭到中止,无缘问世。细长型的月台下方就是铁轨,前头的隧道都挖好了。铁轨目前没在使用,但月台在不更动结构的情况下—连「野原站」这个站名牌也维持原样—摆上一排排书柜,装设空调,成为「金曜堂」重要的地下书库。
益子倒抽一口气,山贺朝她走近,低头看向我(身高差距造成的必然结果),双手插进围裙的口袋。
「居然可以看到这种景象,的确是难得的经验。有这么大一座书库,号称『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也很合理。店长书单上写的书,看起来都找得到。」
这时益子和山贺凑近彼此,开始讨论书单上山贺没有的书,有几本要在「金曜堂」买。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要书架放得下,也没有超过预算,就全部买回去。
「我也想趁这个机会看一下。」山贺盯着书单笑了。
益子立刻郑重声明:
「这些可不是买给你看的。」
「知道啦。」
山贺随口回应,环顾一望无际的书柜。益子很快就消失在书柜之间,寻找书单上的书去了。我正打算跟上时,山贺却低声开口,令我不禁停下脚步。
「史弥,怪不得你有时候会突然从店里消失,原来是跑到地下这里来了!」
「有时候?」
我重复她的话,山贺的视线依然定在最远处的书柜,微笑着说:
「你不知道?我最近偶~尔会来这家书店喔。」
「啊,益子刚跟我说了。谢谢你的光临。」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不料她却发出叹息般的笑声。
「你很会耶。史弥,你真的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对吧?」
「抱歉。为什么呢?像你这种身材好到像是模特儿的女生出现在店里,通常应该会注意到才对啊。」
我脱口说出心中的想法后,山贺的脸庞在地下书库的日光灯下清楚漾开红晕。我慌忙补上一句「刚才那不是客套话喔」,只见山贺的脸更红了,五官微微扭曲,摆出奇怪的笑容。
「说『不是客套话』,反而听起来更像客套话,你知道吗?」
「啊,不,真的,我只是说出真心话而已。」
「够了。史弥,如果你是真心这么想,就不要再加上那句好像在解释的话。不然……会不受女生欢迎喔。」
痛处忽然被踩到,我垂下双肩。
山贺或许注意到我突如其来的沮丧,改变了话题。
「暑假—大概是八月下旬吧?排球同好会的练习结束后,我坐电车睡过头,碰巧在野原站下车。下一班电车还要很久,为了打发时间我就在车站里探险,结果在天桥上发现了『金曜堂』。史弥,我马上注意到你,心想:『啊,是和理麻上同一堂专题讨论课的男生。』」
「我那时在做什么?我有好好对你说『欢迎光临』吗?」
「你在招呼客人,没有对我说『欢迎光临』。你正拼命向一位紫色鲍伯头的阿姨说明着什么。」
「啊……」
大谷静佳女士的身影清晰浮现脑海。她是大谷正矩前议员的妻子,「金曜堂」的顾客。
与静佳女士相关的种种,对于「金曜堂」来说实在事关重大,我不禁陷入自己的思绪。山贺喊着「喂~」,在我面前挥舞修长的双手。
「你想起来了?」
「咦?啊,嗯。抱歉,当时我太专心在招呼客人……」
「我知道,感觉就是那样。」
啊哈哈哈地朝着天花板爽朗大笑,山贺接着往下说:
「不过,也不是只有那次。不管我什么时候来,史弥,你总是全心全意聆听顾客说话,诚恳应对,不然就是抱着一叠书跑来跑去。有段时间,『金曜堂』不是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吗?你那种珍惜书本和顾客,仿佛要打破不负责任的谣言一样拼命努力的身影,非常迷人喔。」
在那段难熬的时期,原来有人是以这种温暖的目光关注着自己,我不禁一阵鼻酸。
「啊?」一道扫兴的声音响起,我们回过头。只见书柜旁,益子一手抱着约莫三本书,另一手插腰站定,目光凌厉地瞪向山贺。
「就是这样你才会提议在学园祭开书店咖啡厅,对吧?所以你才想寻求『金曜堂』的建议,对吧?」
「咦?那个……咦?」
我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轮流望向两人。山贺神情自若地回答「嗯,没错」,拍了一下手。
「趁这个机会,史弥,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咦,什么事?」
「那个啊……我啊,有一本无论如何都想再看一遍的书。」
「哦,什么书?」
我正准备洗耳恭听,不料山贺却干脆地摇头说「我就是不晓得」。
「我只有在国中的图书室借来看过一次,作者和书名都忘了,实在是令人悔恨的失误。只记得是一位女性坦承自身黑历史的故事。」
「黑历史……」
「对,像是爱上恋爱本身的女孩这种黑历史。」
我大大歪头,完全没有灵感,一丝头绪都没有。我的阅读量还太少,八成没看过那本书,才会脑袋一片空白。
「这边既然有这么多书,很可能会有我想再看一次的那本书吧?希望你帮我找出来。」
山贺满是期待的双眼凝视着书架,益子毫不犹豫大步朝她走去,将那张书单递到她的眼前。
「亚寿美,你还有闲工夫讲这种话?我们要先找书单上的书。你个人的感受和愿望,都等正事办完再说。」
「那个……如果你不嫌弃……」
我忍不住开口。无论如何我都想先澄清,「金曜堂」确实藏书丰富,但「金曜堂」之所以会成为「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并不是因为庞大的藏书量。
而是因为「金曜堂」有书店员工赌上书店的信誉,为顾客寻找命中注定的那本书。不过很遗憾,那名书店员工并不是我。
「你待会可以找南店长商量看看,她一定帮得上忙。」
山贺停在高处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她屈身望进我的眼底深处,「嗯」了一声。
「可是,史弥,我比较希望你帮我耶。」
「抱歉。不好意思,我也想帮忙,但我看过的书实在太……」
我慌张道歉,山贺双手交抱胸前看着我,眯起眼笑了。
「史弥。」
「是?」
「你果然不受女生欢迎吧?」
山贺断然抛出这句话,转身面向益子。
「那就去找清单上那些书好了。」
益子撇下嘴角,点点头,随后瞄了我一眼。
🌸
书单上的书全部找齐,回到地面上后,正好倒数第二班上行电车刚开走。益子和山贺必须等一个小时才能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
「这么晚了?时间过得好快。」
「嗯,真的过好快。而且我肚子饿了。」
益子露出清爽的笑容,一旁的山贺则捂着肚子。益子没有回应她,反倒看向我。
「还有其他事要做吗?」
我还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槙乃就出现了。
「辛苦啦,栖川等你们很久了。」
「栖川?」
山贺露出讶异的神情,望向吧台。槙乃莞尔一笑,带两人走到茶点区。
吧台后方,诱人的白色水蒸气冉冉冒出。和风酱油的香甜气味轻轻搔过鼻尖。
「这香味是……亲子盖饭?」
「猪排盖饭。」
面对鼻子往上翘的山贺,正把打散的蛋液倒进小平底锅的栖川简短回答。
我有礼地请两人坐上高脚椅,山贺一屁股就坐下来,益子入座时神色仍有顾虑。高脚椅的椅面明明很高,但两人的脚都能轻松踩在地上。
槙乃走过来,低头行礼道:
「理麻小姐、亚寿美小姐,今天谢谢两位帮忙书店的工作到这么晚。人手变多,减轻了不少负担。而且今天的经验相当有参考价值,日后登记打工的人来实习时,我就知道应该怎么指导他们,该请他们分担哪些工作才好。」
槙乃稍稍停顿,望向栖川。栖川心领神会似地将平底锅中,跟和风酱油一同炖煮的炸猪排盖饭食材豪气地铺在白饭上。冉冉升起的白色蒸气,让我的眼镜都起雾了。
「这顿晚餐是给两位的谢礼,是『金曜堂』的一点心意。请享用后再回家。」
「哇!谢谢。我开动了。」
山贺立刻开心地拿起筷子,旁边的益子则抚着短发,显得有些扭捏。
「我听说今天是双方互惠的关系,但现在连晚餐都帮我们准备好……」
「你不用客气,这也是我们书店员工的宵夜。」
「这该不会是《厨房》里的猪排盖饭?」
山贺吃了一大口,双颊鼓胀地询问。栖川的蓝眸一亮,神色和缓了些。看来是说中了。
「送猪排盖饭过去的那一段,很不错吧?」
槙乃露出微笑,点点头。坐在最里面那张高脚椅的和久探出身子。
「那一段何止『很不错』,根本就是『棒呆了』啦。」
「阿靖,冷静点。」
槙乃不随之起舞。与此同时,益子接过栖川默默递来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吃了第一口,随即发出「呼」的满足声。
「好吃。面衣、和风酱油和鸡蛋的平衡绝佳,在嘴里一下就化开来。」
「这是怎样?美食评论吗?」
「你少啰嗦。」
山贺从旁揶揄,益子用手肘推了推她,高兴地看着栖川。
「其实下周就是关东地区的排球同好会联赛,能在这个时间点吃到如此美味的猪排盖饭note,感觉是幸运的征兆。」
1:猪排盖饭的日文是「かつ井」,「かつ」(katsu)读音与的胜利(胜つ)相同,日本人常在比赛前或考试前吃,讨个吉利。
「祝你们顺利。」
栖川以优美悦耳的嗓音送上祝福,感觉又更吉利了。我也朝两人的背后说「加油」。
原本像是抱着饭碗般大快朵颐的山贺忽然停下手,漂亮的脸蛋上黏着饭粒。她回过头,指着益子说:
「要加油,请帮理麻加油。」
「啊?什么?你怎么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亚寿美,你也要上场喔。」
益子回她时脸上还挂着笑容,但山贺轻轻应了一句「我不上场喔」,又埋头吃饭后,益子的脸色就变了。她皱起眉头,眨了眨眼。
「咦?等一下。亚寿美,你真的不上场吗?」
「我不上场。」
「为什么?你受伤了吗?你今天杀球的状况很好,不是吗?」
「我没受伤,状况也不坏。反正选手人数够,有什么关系?」
「不是这个问题吧?王牌不出场,比赛要怎么办?」
「真的拜托你不要再讲什么王牌不王牌的,我可是四月才半途加入的新人喔。」
山贺露出抗拒的神色,将豌豆一颗一颗丢进口中,最后啜一口茶,缓缓开口:
「抱歉,我应该先讲清楚的。我想参加练习和集训,也愿意去比赛现场为大伙加油,但我早就决定不以选手身份参加比赛了。」
「为什么?」
「我说啊,什么原因不重要吧。有什么关系,反正只是同好会而已。」
「就算只是同好会,大家也是认真在打排球,认真在比赛,不是来玩的。即使是你眼中技术差劲的队伍,我也希望和她们好好打一场,赢取胜利。」
两人的对话逐渐发展成争执,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胆跳。今天从一开始就能感受到益子和山贺互不对盘,两人磁场不合导致的冲突到了此刻一口气全数爆发出来。槙乃与和久默默观察情况,栖川则泰然自若地着手洗餐具。
「呃,两位都先……」
我试图缓和气氛,似乎被当成耳边风,益子双手往吧台桌面一拍。
「亚寿美,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这样?」
「每次?」
「就是每次啊。你或许不记得了,国中时的县大赛,我和你打过一场。实力差距太悬殊,那场比赛我们学校彻底惨败,我当场号啕大哭。每次比赛输了,我都会不甘心地哭泣,不过那一次该怎么说呢?感觉上是因恐惧而哭。就像是领教到这世上多的是努力也没有用的事情吗?还是运气、才能、环境等,与生俱来的潜能影响的层面之大,深深震摄了我?不光是排球而已,今后自己势必会在各方面,透过各种形式,再度体会到今天这种挫败感,对活下去感到恐惧吧。」
「你又讲得这么夸张。」山贺试图以玩笑带过,但益子不发怒也不笑,淡淡地往下说:
「我没有夸张。那一场比赛,在我心中就是这么重要。天生优势的体格、出类拔萃的身体能力和超群的球感,同时具备这三项条件,轻轻松松就被选拔为县代表选手的山贺亚寿美,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很崇拜你,还跑去找你握手。我当时真心认为,这个人一定会参加春高,加入职业球队,说不定还会被选为日本国手。没想到比赛结束后,你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队友说:『比赛提早结束了,回家前还可以去看一场电影耶!』像是解决掉什么麻烦事,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至于赢得排球比赛的喜悦,一丁点都没有。」
「金曜堂」里鸦雀无声。益子咬了一口裹上滑蛋的炸猪排,又喝了一口茶。
「亚寿美,我知道你其实没有那么喜欢排球。你没选择排球名校,读了一所普通高中,就是为了和排球保持距离吧?我应该很清楚才对。只是,当我在学校里遇见同年级的你时,我有那么一瞬间不小心萌生了『说不定可以和厉害的选手在同一队打球』的期待。」
虽然最后你拒绝入社,我的期待轻易就破灭了。益子说完,缩缩脖子,喝起滑菇味噌汤。
「我不想再尝到更多失望的滋味了,后来就尽量避免和你接触,谁知道在大学又遇见你。而且亚寿美,这次是你自己主动加入排球同好会。这到底算什么啊?我都搞不懂了。」
益子将高脚椅转了半圈,面朝我的方向。
「中间隔了一大段空白,你自然不再是顶尖选手,但还是比我们这些凡人厉害。排球同好会王牌的位置,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抢到手。既然是这么厉害的选手提议的,大家也就同意学园祭来办书店咖啡厅。你懂吗?亚寿美,这就是大家开始认定你是王牌的证据。结果你却说,不参加比赛?搞什么啊?」
益子明明没有喝酒,却不知从何时起双眼牢牢盯着同一点,一动也不动。
「你每次都这样。亚寿美,你总是让我的希望落空。我不晓得你是无欲无求、天性怠惰,还是三分钟热度,我被耍太多次了。我受够了。」
「我吃饱了……」
山贺静静地放下饭碗。吃得干干净净,连一颗饭粒都没剩下。她挺直背脊,转向槙乃。
「店长,我有一本书一直很想再看一次,但我不晓得书名。」
益子抗议「当我是空气吗」,气到双肩发抖。槙乃使眼色制止她,甩肩拨开大波浪鬈发,微笑问道:
「是什么书呢?我来找找看,请你提供一些线索。」
等栖川与和久也都确实将注意力转向山贺后,她复述了一遍方才在地下书库时告诉我的资讯。
「国中图书室可能会摆的书。文体是采女性第一人称自白的形式,坦承自身恋爱的黑历史……」
槙乃白皙的脸颊散发出光芒,那张侧脸宛如正在作梦的少女,视线在空中徘徊。想必她是在一一搜寻记忆库,在名为书海的广大宇宙中遨游吧。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槙乃在山贺和益子中间的高脚椅一屁股坐下,顺势在桌面上拄肘托住脸颊,低喃出声:
「女性的自白文体,嗯嗯……亚寿美,麻烦你再多给我一个线索。」
「唉,线索?有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吗?」
山贺搔搔头,看起来相当不可靠。从刚才就在吧台内忙碌的栖川俐落地端出一个托盘,上头摆着小钵、碗和小碟子。
「这啥?」
原本坐在最旁边沉浸在文库本世界中的和久伸长脖子。
「文豪套餐。」
「咦?」
山贺和益子也讶异地张开嘴巴,轮流看向托盘上的食物和栖川。
「学园祭上书店咖啡厅的菜单。全都太正经也不好玩。我从那些大文豪喜爱的食物中,挑了几种能快速准备好又有点意思的品项,组合成套餐。」
栖川难得给这么长一段的说明。我们全都紧紧盯着吧台上的托盘。
最容易下手的是小碟子,上头摆着偏白色的点心。立即伸出手的人是和久。咬得喀喀作响后,他大叫:
「这是平常用来下酒的花生吗?变甜了。」
「用来下酒的花生会撒盐。这是挂霜花生,裹上了砂糖。」
我们也伸出手,各自品尝起来。
「感觉热量很高。」益子低声嘟哝,正要再拿一些的槙乃慌忙缩手。
「作家消耗很多脑力,才会特别想吃甜的吗……?」
听见山贺的发言,和久皱起眉说:
「但这未免太甜了。栖川,这是谁喜欢吃的?」
「夏目漱石note。」
2:夏目漱石(一八六七~一九一六),小说家、评论家、英国文学学者,为日本现代文学的文豪之一。
一听见大文豪的名字,我们不自觉望着小碟子端正坐好。槙乃最后还是再吃了一口,咬得喀喀作响,说道:
「漱石老师嗜甜如命嘛。《草枕》里描写羊羹的文字,甚至带有一点庄严神圣的色彩。」
「那么,这是……?看起来是下酒菜耶。」
山贺说完便把鼻子凑近小钵,专心嗅闻气味。栖川一一为大家摆上免洗筷,开口回答:
「罐头鲑鱼。」
「喔!我喜欢。」
「我也是。」
和久与槙乃一脸开心地掰开免洗筷时,栖川又补上一句:
「再撒上大量的味之素note调味粉。」
3:味之素株式会社是日本食品制造商,专门贩售味精及各式增味剂。「味之素」也是其味精的注册商标。
「干么要撒啦,拜托!加不加是我的自由吧。」
和久失望得仰天抱怨,用眼角余光瞄他的槙乃伸手按着额头。
「等等,我应该在哪里看过,以前的小说家中—有人是味之素的忠实信徒,吃什么都要加味之素调味粉。」
「是太宰治note。檀一雄note在《小说 太宰治》里描写了往罐头鲑鱼撒上大量味之素调味粉的场景。」
4:太宰治(一九○九~一九四八),日本无赖派小说家。
5:檀一雄(一九一二~一九七六),小说家、作词家、料理家。
「啊,说到这个,我爷爷也常在白饭上撒味之素调味粉,说『这样吃会变聪明』。」
我分享自己的回忆后,和久撇下嘴角,拿起筷子。
他说着「要是吃调味粉真的会变聪明,多少我都加」,吃下一大口撒有味之素调味粉的罐头鲑鱼,双颊鼓了起来。下一秒,内凹的双眼倏地睁大。
「哦,意外很搭耶,南。」
「咦,真的吗?」
刚才一直在想事情的槙乃回过神,切下一块鲑鱼肉送进嘴里。「哇喔!」她捂住嘴巴,大眼睛闪闪发亮,开始滔滔不绝地盛赞有多美味。
我指向托盘上剩下的那个碗。大约两口分量的白饭上,摆着豆大福。
「那么,最后这个又是什么?」
「豆沙包茶泡饭。」
栖川往碗里注入热茶,一脸稀松平常地回答。
「森鸥外note喜欢吃这个。他那些女儿分别在自己书里提过。」
6: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军医,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文豪。
「哦,我看过森茉莉note写的《贫穷萨瓦兰》。其他还有小堀杏奴note的……?」
7:森茉莉(一九○三~一九八七),小说家、散文家。森鸥外和第二任妻子的长女。
8:小堀杏奴(一九○九~一九九八),散文家。森鸥外和第二任妻子的次女。
「《晚年的父亲》。」
和久一问,栖川不假思索地接下去说出书名。
「这些书里提到,森鸥外是用从丧礼拿回来的豆沙包做的,不过今天就用店里现有的大福代替。」
「咦?那该不会是我带来自己要吃的大福吧?」
「我借用了。抱歉。」
栖川连低头也没有,堂而皇之地道歉。槙乃双颊鼓胀有如大福,气嘟嘟地看着他。
一旁的山贺战战兢兢地拿起碗,用免洗筷三两下就吃光了。
「好吃吗?」所有人异口同声问,山贺耸耸肩。
「不难吃,但我还是喜欢把白饭和大福分开吃。」
山贺又接着说「不过……」,端起大家试吃完毕的那个托盘。
「文豪套餐这想法很有趣,请让我放进学园祭的菜单中。理麻,你说对吧?」
山贺毫无芥蒂地爽朗一问,益子瞬间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回应才好,最后维持着不悦的神情,微微点头应了声「嗯」。
「这样的话,刚才栖川先生他们提到的那些书,书店咖啡厅里也要摆比较好吧?要找二手书吗?」
「唔,就当是感谢『金曜堂』的照顾,不如都买新书?预算应该还有剩吧?」
益子果断提出的方案,山贺当场接受,随即有些慌张地从高脚椅上站起。
「店长,我可以再去一次地下书库,把这些书拿上来吗?」
「当然可以。我和仓井会陪你一起去。理麻小姐,你也一起来吗?」
听见槙乃的询问,益子从围裙口袋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转向山贺,噘起嘴说:
「可是,再十五分钟最后一班电车就要开了。」
「要是没赶上,搭计程车回去就好啦。反正我们住同一栋宿舍。」
「什么?亚寿美,要跟你一起搭车吗?」
益子明显地表现出嫌恶,山贺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向我,拢起长发。
「史弥,如果你也要回灶门那边,就一起搭车吧。我还想跟你私下多聊聊。」
「咦?啊?我……」
感受到槙乃的视线,我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应时,山贺就迳自宣布「那就说定了,再加上史弥,计程车钱只剩三分之一」,向益子下了结论。
「可以吗?」
山贺笑着询问的对象不是我这个当事者,而是槙乃。槙乃微微侧头思索,但一留意到我的视线便莞尔一笑。
「下班后的时间要做什么,是仓井的自由。」
怎么这样……我暗自哀号,说不定脸上都露出失望的表情了。我可悲地想从槙乃的笑脸上找出一丝动摇,但那张灿烂明亮的笑脸上,连一丝一毫的阴影都没有。
🌸
再次回到地下书库后,我们分头寻找那几本书。其他两人走进成排铝制厚重书柜的深处,转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我和益子一起朝作家姓名以タ(TA)行假名文字开头的书柜走去,目的地是摆放檀一雄作品的区域。我找到岩波现代文库的《小说 太宰治》后伸手取下,一旁竟然还有《太宰与安吾》这本书。
「檀一雄这个人,真的超喜欢太宰治耶。」益子语带佩服。
我不认识檀一雄这位作家,也没听过他的书,只能含糊点头。檀一雄那一区除了与太宰治有关的书,还摆了其他许多著作,甚至有看起来像历史小说的书名和食谱。望着这些书本,我思索片刻,将自己的想像说出来。
「他大概是个珍惜友谊的人吧。」
「或者说,太宰治和坂口安吾note作为朋友,拥有令人忍不住动笔记录的特质吧。」
9:坂口安吾(一九○六~一九五五),小说家、评论家、随笔家。代表作有《堕落论》、《盛开的樱花林下》及《不连续杀人事件》等。
一道声音接着我的话说下去。我转头望向声源处,只见书架的尽头,槙乃抱着《贫穷萨瓦兰》和《草枕》站在那里。
她轻快地走到我们旁边,在我和益子中间倏地蹲下,朝益子一笑。
「有一种朋友就是会让你烦恼,惹你哭泣,实在不想称之为好朋友,却又离不开,不是吗?」
「咦?」
益子还在惊讶时,槙乃从几乎霸占下方一整排书架的太宰治著作中,抽出书名为《女生徒》的文库本。
「啊,是《人间失格》的作者……」
益子脱口而出的语气,槙乃听了顿时偏头问:
「你讨厌太宰治的作品吗?」
「与其说讨厌……应该说我不太能理解。他的作品有收进教科书,考试题目和参考书里也常出现,所以我看过。不过那个故事,不就是在讲一个烦恼不休的男人吗?一天到晚犹豫不决的。」
「犹豫不决……」
听见我小声复述,益子点点头,目光便不自觉地从太宰治那一柜飘开。
「我每次都会忍不住在心里叨念,不管去玩、去运动都行,明明他只要稍微活动一下身体,找回身心平衡的状态就好了啊。我大概就是先做了再说的类型吧?」
噗哧一声,有人笑了出来。不是我。槙乃仍一脸认真。益子将架上并排的书挪开,朝站在对面的那个人开口:
「你不要笑啦,亚寿美。」
「啊,抱歉,你听到了?」
山贺静静地绕过书柜走来,手中拿着《晚年的父亲》。
「少装了,你就是故意笑给我听的吧?」
「真的不是啦。我在脑中想像太宰治锻炼身体的情景,觉得实在太滑稽了。」
山贺笑到双肩颤抖,益子朝她哼了一声,转向槙乃。
「店长,你喜欢太宰治的作品吗?」
「其实……理麻小姐,我以前和你一样,不太能理解他的作品。不过高中有一次读书会的主题书是《御伽草纸》,内容很有意思,情节安排又非常巧妙,我就喜欢上了。」
「有意思?」
「对。太宰治留下的作品中,有许多会颠复你对他的印象喔。」
槙乃笑咪咪地将《女生徒》俐落举到脸旁。
「比如后世编篡的这本书。主角都不是男性,全是以女性的第一人称自白口吻写成的短篇小说集。」
「女性?」
益子露出大感意外的神情。槙乃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对,其中成为书名的〈女生徒〉这篇相当出名。描写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女学生,度过了平凡无奇的一天。虽然她对遇见的人、发生的事实际采取的行动并不起眼,但随着境遇的变化,她内心接连升起纠结、羞耻或自我表现欲等各种情感。而这些心境实在太符合青春期少女的小心思了,说不定很多女性都忍不住想大喊:『太宰治,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听完槙乃的说明,山贺轻轻「啊」了一声。
「难道我想再看一次的那本书……」
「没错。我也是刚才栖川端出撒了大量味之素调味粉的罐头鲑鱼时,才第一次想到这种可能性。如果是太宰治,应该有办法写出非常真实的女性自白。如此一来,亚寿美,这本书中收录的短篇〈无人知晓〉,极有可能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故事,你觉得呢?」
槙乃仍微微偏头,递出文库本。山贺接过书,神情已失去了原先的从容。
书封的插图是,一个撑着伞的女学生飘浮在斑马线上方的空中。
山贺快速翻过书页,手顿时停住,目光猛然上下来回扫过。不久,她抬起头,激动地注视着槙乃。
「就是这本书。就是这个故事。天哪,我一直以为是女性作家写的小说,白白找了好久。店长,你真厉害。」
看见我忍不住鼓掌,槙乃那双大眼睛又睁得更大了,接着她竖起大拇指。
「仓井,请你再拿一本角川文库出版的《女生徒》过来,应该有另一个版本,封面是两个女学生的照片。」
「是。」
我将槙乃要求的书交给她后,她把那一册文库本递向益子。
「理麻小姐,怎么样?太宰治是如何描写女性的,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店长,为什么你要推荐太宰治给我呢?」
「因为很可惜。」
看见益子迟疑的模样,槙乃莞尔一笑。
「书本是活的。我认为就算同一位作家以同样文体撰写同一个主题,也会因为执笔的时期和精神状态不同,而写出截然不同的作品。所以,如果只因少数几部作品,就认为自己彻底了解那位作家和他的所有作品,未免太可惜了。」
沉稳劝说后,槙乃仿佛此刻才第一次见到两人,轮流看向山贺和益子。
「人与人之间也一样吧?如果单看一个面向,就认为自己完全了解一个人,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可惜吗?」
益子的视线随即移至山贺身上。而山贺牢牢盯着手中的文库本,轻声说:
「你就看一下嘛,理麻。」
「咦?」
「我也希望你看〈无人知晓〉。」
「为什么我要……」益子说到一半便打住,多半是想起槙乃方才说的那句话吧。她沉默下来,转向槙乃。
「这本书请借给我看,晚点我会用个人名义买下来。」
「请看、请看。站着看太累了,欢迎去坐那边的沙发。」
槙乃目送益子和山贺朝沙发走去。接着,确认两人在沙发(尽管保持了一段距离)并排坐下,读起同一篇故事后,她才转向我,一本正经地喊「仓井」。她的神情带着些许紧张,搞得我也紧张起来。
「什么事?」
「我可以……交代你一项工作吗?」
「好,当然。」
我不住点头,槙乃松口气似地笑了,表示希望我帮忙整理明天柜上要摆的选书。
只要野原高中或野原町举办活动,和平常不同的客群来到野原站时,当天离店门口最近的书柜就会尽量配合这些人的喜好来陈列书籍。这是「金曜堂」的用心,也是相当费劲的店面管理工作。
顺带说明,明天国际折纸大赛将在野原高中举行,会有许多对折纸这类日本文化有兴趣的外国人莅临这个车站。因此槙乃的想法是,折纸相关书籍一定要摆,连外国人也八成看得懂的日文诗集、绘本或漫画都要一一上架。
我看着槙乃递过来的清单,取出《金子美玲童谣集》和《窗﹒道雄诗集》,而后伸长脖子,向在前一排漫画柜那边的槙乃搭话。书本遮住了彼此的脸,我才比较敢说出口。
「店长,你刚才讲的话一直在我脑中盘旋。」
「咦,『书本是活的』这句话吗?」
「不是,唔……那句也很打动我,不过是下一句—光看人的一个面向,就认为自己了解对方是很可惜的事。」
—所以,槙乃,我想了解更多你的事。
我还在苦恼接下来要讲什么时,从书本另一侧传来槙乃的声音。
「没错,真的很可惜。所以,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吧。」
「咦?」
槙乃回答得太过爽快,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她兴高采烈地继续说:
「仔细想想,我所接触到只有在『金曜堂』工作的仓井。没在打工时大学生身份的仓井是什么模样,我根本不清楚。今天看你跟理麻小姐和亚寿美小姐交谈的样子,我就注意到了。」
我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实在是太晚了……她愈讲愈小声。我注视着前方书本的书背,满脑子都在猜想书本另一头的槙乃此刻是何种表情,书名和作者名根本都没看进眼里。
「如果你愿意听……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大概是喉咙太干的缘故,我的声音异常沙哑。槙乃没有回应。她没有听见吗?我实在按捺不住,忘我地把书本向两边挪开,窥探站在书柜另一侧的槙乃。她抱着《火影忍者》、《七龙珠》和《14岁》这些漫画,又朝《漫画道》伸出手时,目光已投向益子她们坐的沙发了。那副神情,又是一心只有书本和顾客的店长了。不出所料,她接下来说的话也是以店长身份的发言。
「真希望理麻小姐和亚寿美小姐也能察觉彼此〈无人知晓〉的部分。」
「是啊。」
同样以员工身份回应后,我抱着找齐的诗集站起身,走到书架边缘,探出头向槙乃询问:
「南店长。我也可以看《女生徒》吗?」
身体依然朝向书架,只有脸转向这边的槙乃,双眼蓦地一亮。
「嗯,当然。还有库存吗?如果没有,我收在置物柜的那一本借给你。」
我点点头,心思飞向或许未来有幸得见,也可能终究无缘窥见的,槙乃的另一面。
🌸
我们回到店里后,栖川已在煮咖啡。酒精灯上火焰摇曳,玻璃壶中的水不断冒泡沸腾着。
「好香。」槙乃说着就往吧台走去。
山贺和益子各自拿着封面不同的《女生徒》,神情疑惑地开口。
「请问……」
「方便的话,要不要过去休息一下?栖川泡的咖啡很好喝喔。」
「噢,真的。星巴克根本不能比。」
「比这个意义何在。」
和久随口说说的玩笑话被栖川一句话堵回去,槙乃安抚栖川的同时也伸手比向高脚椅。咖啡香气和橘黄色温暖灯光的邀请,没有几个人能够拒绝。益子和山贺窥探着彼此的反应,各自点了头。
「仓井,你也来。」听见这句话,我也坐了下来。吧台前依序是我、山贺、槙乃、益子与和久。我无事可做,感到有一点尴尬,于是翻开从槙乃的置物柜借来的《女生徒》,读起〈无人知晓〉。那篇故事只有十来页,算是短篇,内容是一位名叫「安井夫人」的女性回忆「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娓娓道出女校同学「芹川」的恋爱经历,最后坦承了驱动自己的某一种情感。
太宰治这位作家写作能力精湛,加上页数又少,咖啡杯都还没端上桌,我就顺畅地看完了。要不是槙乃聊起这篇作品,我大概会看过就忘,心中不起一丝波澜。
包含吧台内的栖川,每个人都拿到咖啡后,槙乃交互望向两侧的益子和山贺,开口问:
「亚寿美小姐,你喜欢〈无人知晓〉的哪一部分?」
「唔,与其说『喜欢』,我觉得那篇作品非常恐怖。我看的时候才国中,很怕自己说不定有一天会变成『安井夫人』……」
「恐怖吗?」
「对。『安井夫人』缺乏自我,不是吗?那么,她拥有的那些心情自然也全都是假的,不是吗?明明没有多喜欢爷爷,爷爷过世时她却哭得比谁都伤心。一得知平常瞧不起的朋友正在见识自己不认识的世界,她就心生羡慕。朋友谈了恋爱,她就跟着对离自己最近的人萌生爱苗。她既愚蠢又肤浅,对吧?一想到自己似乎有很多地方像她一样,我就觉得很恐怖。」
「咦?」发出惊呼的人是益子。她双手按在吧台桌上,探出身子,隔着中间的槙乃瞪向山贺。那道目光凌厉到连坐在山贺旁边的我,都不由自主地后仰。
「你在说什么?亚寿美,你是『芹川』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在我看来,亚寿美是『纯真无瑕的人』。」
听见益子引用书中的话,山贺叹气,喝了一口咖啡。她翻过书页,同样引用书中的话回应。
「你真敢说。理麻,『她的纯真实在非常美丽,令我十分羡慕』的,是你才对吧。一旦决定自己想做什么,就能一心一意地努力,与他人建立相互信赖又温暖的关系—这种人,在现代社会很少见了。你看起来就是会自然遇见兴趣相投的男性,顺利培育爱苗、步入婚姻,过着相爱又幸福的生活的『芹川』本人。」
听见山贺脱口说出「真羡慕你」时,益子明显心生动摇,嘴里不断反复说着「可是」、「那个」,又慌忙啜一口咖啡,直喊「好烫」伸手捂住嘴巴,应道:
「我最爱的排球却不爱我呀。就算我再喜欢排球,要成为职业选手,身高和技术条件还是差太多了。」
「那你认为我的条件就够了吗?」山贺静静反问,看向益子。「身高或许够吧。技术的话—如果加把劲应该也追得上。然而我缺少最关键的东西,那就是啊,努力的热忱。理麻,你说对了。我不喜欢排球。我不知道想过几百次,要是能喜欢上排球就好了,但就是没办法。国中时和你的那场比赛,我记得很清楚喔。不管比分拉开多大,你依然积极面对每一球,输了大哭完后又走来跟我握手,双眼闪闪发亮地问:『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随心所欲地控制杀球的路径呢?』当时我打从心底认为,你真不得了。我吓到了。那一次我终于明白,我缺少了驱动自己『想要努力』的某种渴望,我的『努力』全是假的。大概就是刚好在那阵子看到〈无人知晓〉,我才会留下印象。在我心中,故事内容和理麻的脸重叠了,烙印在心底。」
山贺轻轻笑了,凝视着咖啡杯内。
「在高中重逢时,我也很惊讶。我实在没办法和像你这样真诚面对排球的人一起参加社团活动,才会拒绝入社。不过,转学到这所大学时,得知理麻你加入同好会继续打排球时,不知为何我想再试一次。我忍不住期待,如果是兴趣取向的同好会,没办法努力的我说不定能像你一样喜欢上排球。」
「所以你才来排球同好会吗?」
「对。所以我才加入同好会。加入后,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我稍微体会到排球的乐趣了。但我同时也认清,理麻你就不用说了,其他成员也都远比我更喜欢排球。我们现在是同好会,不是社团,要是让真心热爱排球、一直拼命努力的成员坐冷板凳,反倒由我出赛,实在太对不起大家了。」
山贺的语气淡然,这次轮到益子叹口气说:
「无论是社团活动,还是同好会,攸关胜负的世界里,没有谁对不起谁这种事。一旦面对比赛,喜不喜欢排球这一点根本不重要。你这种想法,我个人完全没办法认同。明明这么有潜力,却努力不了,真教人火大。不过站在主将的立场来说,我才不管你面对排球是什么心态,只要是厉害的选手,我就希望你出赛,然后获胜。这样一来,我们队伍就会有更多可能性不是吗?可能有机会晋级,也可能会有强队主动邀请我们进行练习比赛。而这些结果都会让整个队伍的成员开心,根本不会对不起谁。」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槙乃刚才一直低着头,让坐在自己左右侧的两人尽情争吵,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挺直背脊。
「每次读这个故事我都不禁思考,『芹川』的『没有人知道』的一面,又是什么样呢?」
益子和山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文库本。我也再次翻开书页。「安井夫人」是用第一人称「我」叙述故事。至于『我的朋友芹川』,则被描写成刚满二十岁,无忧无虑的女孩。
「『芹川』这种人会有秘密吗?」
山贺咕哝一句,益子也疑惑地偏头。我开口问槙乃:
「书中的描写是,对于『安井夫人』来说,『芹川』会『认同我所有的话』,两人形成一种『类似主仆般』的关系。要说她怀有秘密……」
「你说的顶多是站在『安井夫人』的视角看见的『芹川』吧?」
槙乃从我手中抽走她自己的文库本,快速翻到某一页,大声念出来。
「『芹川』是会说『有岛武郎比鸥外更有深度』的书痴,完全不顾阅读偏好明显不同的『安井夫人』是否有兴趣,一个劲地出借自己喜爱的书籍,既天真无邪又很迟钝的人喔。」
「啊,对了,这一段中她要『安井夫人』举出自己喜欢的小说后,又批评对方『思想贫乏』,还笑了对吧?明明有个段落提到,她看书也是为了和喜欢的男人有话题聊。」
益子伸手指着书页说,山贺困惑地垂下眉。
「咦,难道『芹川』其实是个讨人厌的女人?」
「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芹川』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肯定有『没有人知道』的一面吧。」
槙乃沉稳地摇头,说完喝了口咖啡,又想起什么似地低语:
「比方,说不定『芹川』并非百分之百崇拜『安井夫人』,而是站在对等的位置,抱持着近似于忌妒的情感之类的。」
橘色灯罩下,栖川的蓝眸一亮,点点头。看来,他认同这个说法。
「家世良好,受到周围人们重视的女性。聪明、谦虚,但被问到喜欢哪种类型的书籍时,又能落落大方地回答『我真的不喜欢满是大道理的作品』,个性率直的女性。不会为了博取谁的好感而扭曲自身主张和喜好的女性。相较于一感到自己和自己的恋情遭到轻视就动怒的『芹川』,是更加成熟一些,能向对方坦承『是我在羡慕你也说不定呢!』的女性。或许从『芹川』的眼中看来,『安井夫人』是这副模样。」
槙乃指出的『芹川』这一面十分有说服力,让她的形象顿时变得更立体。益子和山贺分别重读书中那几处叙述。
「不过,真正的『安井夫人』却是会因为忌妒就说人坏话,因为『芹川』先交到男朋友就疏远她,并对『芹川』的丑闻感到兴奋,最可笑的是虚假的恋爱情感,或说她爱上自身幻想那一段—她就是个有点滑稽又庸俗的人……」
山贺轻声说着,一面把玩空了的咖啡杯,栖川见状再次帮她倒满。同时,槙乃阖上文库本,递还给我。
「没错。太宰治从相当中性的立场,深入挖掘了女性愚蠢的一面,对吧?我的猜想是,他能从这种角度描写,多半是因为他身为男性,并不讨厌女性的这一面—不,反倒是认为十分可爱。」
槙乃愈讲愈兴奋,和久刻意清了清喉咙。
「啊,抱歉,话题偏掉了。嗯,换句话说,我认为,在这本书中的『安井夫人』和『芹川』,或许都羡慕着自已描绘出的对方的幻影。『没有人知道』—甚至连当事者本人都不知道吧。」
益子和山贺互望一眼。
槙乃轮流看向脸的位置远高于自己的两个女孩,莞尔一笑。
「理麻小姐、亚寿美小姐,今天,你们对彼此的幻想破灭了。原本『没有人知道』的一面,变成了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也知晓的一面。有那么一个人,你能在她面前展现真正的自己和内心深处的想法。你们不觉得这是非常幸运的事情吗?」
听着槙乃热烈的发言,山贺双手交抱胸前,仰望天花板。过了一会,益子拄着脸颊开口问:
「亚寿美,可以请你出赛吗?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赢。」
「又不是我出赛就一定会赢……」
「但赢的机率肯定会提高。」
山贺吐出长长一口气,转回正面,然后轻轻点头。
「那么,我们就一起赢吧?」
听着她轻松的语气,益子一脸嫌弃地回答「好啦、好啦」。
益子和山贺,今后或许也将一直水火不容,但友谊肯定不是只有和乐融融这一种。
🌸
喝完咖啡,益子和山贺准备回家。我要跟她们共乘计程车,也赶紧收拾东西。
在槙乃、和久与栖川的目送下,我走到自动门口,又停下脚步。
「史弥,怎么了?」
山贺放下与身上充满少女气息的洋装不搭调的大型运动包包,回头问道。我低头说了声「抱歉」。
「明天之前必须更新的书架陈列尚未完成,我还是不该先走。三分之一的计程车钱我会出,可以请你们先回去吗?」
「好啊。车钱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和亚寿美会平分,没事。」
益子开口缓和气氛,山贺比手势阻止她,「唔……」地眯起眼。
「你不能和我们一起回去的理由,真的只是因为工作吗?」
「抱歉。」
我再次低下头,山贺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
「史弥,你果然不会受女生欢迎呢。」
「咦?」我抬起头时,看见的已是山贺的背影。带有运动员风采、又媲美模特儿的帅气背影,挺拔又落落大方地远去。
益子紧紧跟在一旁,积极说些什么,山贺则望向天花板笑了。
我回过头,只见和久与栖川已回到吧台,槙乃一个人无事可做,伫立在原地。那双大眼睛注视着我,仿佛光线刺眼般眨了眨。
「仓井,谢谢你。」
槙乃绽开柔软的笑容,摇动的秀发传来好闻的香气。我很开心。
「折纸相关的书籍,你想要排列成什么感觉呢?」
我直直回望槙乃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