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是东京站。」广播后,坐在长条座椅上的乘客全都不约而同地扭转上半身,看向窗外。大和北旅客铁道的城京本线是一条从北向南贯穿关东平原的漫长铁路,也有不少乘客会抱持小旅行的心态。对于从野原站出发,包含转车要花上两个半小时才抵达目的地的我来说,这段旅程有点特别—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南店长,下一站要下车了喔。」
我用手指点了点身旁正全神贯注阅读文库本的槙乃肩膀。她倏地抬起头,环顾四周,看向窗外的风景。
「已经到东京了?」
「是终于到东京了。从我们搭上这班电车,早就超过一个半小时了。」
「一个半小时!」
槙乃不停眨着纤长的睫毛,仿佛在说太难以置信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
「看书,没错。」
我推了推眼镜,指向那本包着「金曜堂」书套的文库本。
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东京有一场大型书展。听说每年都会举办,但这是平日业务繁忙的「金曜堂」第一次能够派书店员工去参加。这全是临时书店员工登录制度尽管还在测试阶段,至少已开始运作的缘故。想必此时野原站的车站书店「金曜堂」里,老板和久正干劲十足地指挥着众人。
「仓井,幸好有你在。要是我一个人来,大概会看书看得太专心就坐过站了。」
槙乃露出温柔的微笑,伸手按住胸口。我注视着她,嘴上回答「很高兴能派上用场」,内心却很想哭。
「话说回来,为什么在电车上看书会看得这么快呢?」
「你刚刚看得很快吗?」
「对,超快。」槙乃兴奋地高高举起手中的文库本。
「我刚才在看池泽夏树老师note的《弄丢车票之后》。我早就决定好,这本书一定要在去东京的电车上看。毕竟这个故事就是在讲弄丢车票后出不了站的一群小朋友,偷偷躲在东京车站里生活。所以啊—」
10:池泽夏树(一九四五~),小说家、诗人,也从事翻译、撰写书评。
槙乃一副要无止境讲下去的模样,我只好委婉插话。
「啊,后面的情节我想自己看书。」
「仓井,你也要看吗?」
「我会看。下次再来东京时,在电车上看。」
听了我的回答,槙乃高兴得唇角绽放笑意。看着她的表情,我忍不住说「你真的很喜欢书呢」。她因为大受打击没办法看书的那段日子仿佛只是一场梦。尽管我很庆幸槙乃恢复到原本的状态,但今天心情不免有点复杂。
「顺便告诉你,这节车厢里看书的乘客,南店长,只有你一个人。」
「咦,是这样吗?其他人都在做什么?」
「滑手机或睡觉。」
槙乃点点头,回了声「原来如此」,忽然从正面看着我。
「仓井,那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槙乃,我一直想和你聊天。
可惜,我的心愿没能实现。今天早上在野原站互道早安,一坐上电车后,槙乃就翻开文库本,包含转车时等电车的全程两个半小时里,一直全神贯注地看书,那种无比专注的态度让我根本不敢吵她。
和久直接下令「你跟南去一趟东京」时,以为可以约会一整天开心得要飞上天的自己实在太可悲了。昨天夜里一想到单程两个半小时的途中要聊什么就睡意全失的自己实在太空虚了。
电车驶进东京站的同时,我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答案。
「我……一直在看窗外。」
「啊,我知道了!你在看看板上的文字对吧?这也是搭电车的乐趣呢。」
槙乃莞尔一笑,我更想哭了。
通过验票闸门,走到车站外。让一群摩天大楼剪裁得凹凸错落的蓝天,高高在上方。
「东京果然比野原町温暖。」
「现在又是白天。」
我和槙乃聊着这类不着边际的话,将一大早在野原站月台上视如救命法宝的羽绒外套脱下来,再拿起手机搜寻前往会场的地图。槙乃昂首挺胸,充满信心地朝反方向迈出脚步,我慌忙叫住她。
「南店长,你要去哪里?」
「书展会场啊。」
「可是那边是相反的方向……」
「噢,这样啊。」槙乃满脸通红,一百八十度转回来,接着又同样充满信心地迈出脚步。
「唉,等等。南店长,我们先看一下地图。」
「我看也看不懂,尤其是东京的地图。」
我终于明白和久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放槙乃一个人出远门了。还有,栖川为什么会坚持拒绝同行。
我叹了口气,追上槙乃的背影。我一边看导航应用程式一边下指示,譬如「在那里右转」,「下一个红绿灯不要过马路,要走稍微前面一点的天桥」之类的。槙乃会听话地向右转、向左转、加快脚步或停下来。看着那好似遥控机器人般超级可爱的举动,我原本沮丧的心情也恢复正常,渐渐感到愉快。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树叶尚未完全转黄的银杏树林荫道上时,槙乃蓦地回头说:
「仓井,真抱歉。在学园祭当天要你出远门。」
槙乃垂下眉,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抱歉,于是我伸手在脸前挥动说「完全没关系」。
「可是,排球同好会的亚寿美小姐和理麻小姐有邀请你吧?」
「嗯,是有啦。她们说如果有时间的话,请『金曜堂』的大家务必光临。」
可能是我心理作用,感觉槙乃特别强调「亚寿美小姐」,所以我也不服输地在「大家」这两个字提高音量。
和我读同一所大学的两名高个子女生,表示「想在学园祭上推出书店咖啡厅」,来「金曜堂」实习是上个月底的事。她们借助包含我在内的全体员工力量,历经迂回曲折的过程,终于顺利在今天的学园祭上推出书店咖啡厅。我自然是非常想去,但也不可能丢下工作不管。不,我怎么可能眼睁睁错过和槙乃约会—不,就算不是约会,两人也能一整天单独在一起工作的机会。
「学园祭还有明天和后天。」
「你说得真干脆……」
「咦?」
槙乃看向我的目光中不知为何似乎带着几分不满,真是搞不懂。我讲错什么话了吗?我尴尬地伸手调整眼镜,槙乃继续向前迈出脚步。不带情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仓井,你告诉我。」
「是。」
「接下来要往哪里转?」
槙乃停下脚步、仰望高高天空的那道背影,个体存在感仿佛愈来愈淡、愈来愈透明。我连忙确认导航应用程式,回答「走到底左转」。我绝对不会再让槙乃迷路了。
🌸
书展包下的会场十分宽广,看起来可以轻松塞进一百家车站书店「金曜堂」。会场里,配有书架的小型摊位排成一整列,架上除了最畅销的一般书籍,还有各家出版社打算力推的多种类型的图书。「金曜堂」地下书库的规模也颇为壮观,但要讲占地大小的话,完全不能和这个会场相提并论。人潮汹涌,走道却十分狭窄,因此每个摊位前面都聚集了一堆人。今天只开放业界相关人士参加,人就多成这样,一般民众也可以入场的周末想必会挤到水泄不通吧。
槙乃踏进入口,一看见这种盛况,就卷起针织毛衣的袖子。毛衣上的老虎贴花勇猛地晃动。
「仓井!从最旁边开始,每一个摊位都要看。」
「是、是。」
「如果看到适合放在『金曜堂』或地下书库的书,你就跟我说。」
「我有能力选书吗?」听见我缺乏自信的回答,槙乃双手紧握成拳,举到胸前。
「没问题的,仓井。就算你不知道要怎么选,书也会自己找到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但槙乃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励我吧。看着她期待与各种书本相遇,闪闪发亮的脸庞,我内心终于有了一些余裕来体会这项任务的乐趣。
几个小时后,我们筋疲力竭地逃出人与书的丛林。为了避免撞到人或被人推挤,我们迅速离开走道,移动到没有摊位的墙边。
槙乃手中紧抓着一叠订单、小笔记本和原子笔,小声说「我肚子饿了」。一说出口,身体就撑不住了吗?她有气无力地蹲下。我瞄一眼手机,下午两点多了。我们一直在各摊位找书,连午饭都没有吃。我也饿到有点发昏,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找个地方吃午餐吧。」
「赞成,走吧。」
槙乃虽然附和我,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迹象。像是一直在等逃家的宠物小狗回来的小朋友,一脸无助地仰望着我。
「哪里才有饭吃呢?这一带我完全不熟。」
「唔,来随便找一下吧。」
「随便?」
我掏出手机,槙乃的脸顿时一亮。
「啊啊,搜寻!还有这一招啊。仓井,你好聪明。」
她称赞了我就低头回声「谢谢」,但这与其说聪明,不如说是常识吧。
书店的工作,槙乃实在做得太完美无缺,因此平常不容易注意到她其实惊人地缺乏常识,有些事会想不到。今天一远离「金曜堂」,这一点就变得特别醒目。
终于站起身的槙乃正要和我一块移动时,一道声音叫住我。
「史弥?」
那沉稳的语气很熟悉,转头看见对方是谁之前,我就先叫出名字了。
「二茅小姐?」
果然没错,走过来的人正是她。父亲虽是日本名列前茅的大型书店「知海书房」的社长,过去却经常亲自镇守店面,小时候每次我去找他,负责陪我玩的书店店员,也是现在神保町总店的店长,就是眼前这位女性—二茅小姐。
一身品味出众的长裤套装,搭上突显知性气质的眼镜。她用手指轻推眼镜,目光轮流扫过我和槙乃。
「史弥,你怎么会来这里?」
「打工。当『金曜堂』店长的随从。」
我回话时手比向槙乃,槙乃随即弯腰行礼。
「你好,我是『金曜堂』的南槙乃。」
「你好,我是『知海书房』神保町总店的店长。我姓二茅。」
二茅小姐稍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熟练地递出名片。槙乃拘谨地双手接过,一脸尴尬地表示「不好意思,我的名片发完了。真抱歉」,低头致歉。
「没关系。我老早就从史弥口中听过南店长的事了……」
槙乃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侧头问「老早?」我连忙解释:
「我、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事喔。我带『克尼特』面包店的知晶小姐去参加讲座那次,在讲座会场『知海书房』总店跟二茅小姐碰面时,只稍微提了一下在『金曜堂』打工的事……」
槙乃应该是明白了二茅小姐、我和身为「金曜堂」店长的自己为什么会有交集吧,脸上柔柔绽开充满亲和力的笑容。
「二茅小姐,你也是来逛书展的吗?」
「不,我来参加活动。」
二茅小姐回答的语速稍快,眼镜后方的双眼视线停留在槙乃手中的那些订单。
「你有买诗集呀。」
我悄悄从后方觑向订单,发现有一本书的书名字词排列相当有意思。一眼就看出那是诗集,真不愧是二茅小姐。
「对,那本书看起来真的很棒。」
「诗集在『金曜堂』卖得好吗?」
面对二茅小姐的询问,槙乃回应「完全不行」,爽朗摇头。
「不过,我最近正在考虑试着推出诗集书展。『金曜堂』附近的野原高中学生人数多,我们有很多顾客都是高中生,我希望他们能认识一些没收录在课本中的诗—啊,不过这件事能不能实现,我还得先跟老板商量。」
槙乃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订单收进托特包里,二茅小姐着迷似地凝视着她。槙乃留意到她的目光,疑惑地偏头,二茅小姐才慌忙推了推眼镜,小声清喉咙。
「我打断你们工作了,真抱歉。」
「不会,我们刚好逛完一圈,正要去休息。」
「你们还没吃饭吗?」二茅小姐主动关心,我趁机问她是否知道附近有哪些店好吃。
「这个会场外面有几家,不过—真正的好地方在会场里。」
「会场里?」
二茅小姐交互看向疑惑的我们,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对。我们家每年都会以某种形式参加这个书展,来会场的员工有九成都会在那里吃饭。说起来一开始还是老板发现的,那我就偷偷告诉继承人史弥和南店长吧。」
二茅小姐毫不迟疑地称「知海书房」是「我们家」,又称我是「继承人」,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才好。这时,槙乃叫了一声「仓井」。
「什么事?」
「在书展会场居然有固定光顾的店家,大书店果真不一样啊。」
槙乃的语气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敬佩。而我对于身为「大书店」的「继承人」这件事,完全不做任何回应。
「那就麻烦你了。」槙乃低头请求后,二茅小姐俐落转过身。
「知海书房」的员工们「固定光顾的那家店」,设在展场角落的轻食区。
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二茅小姐热情地强调:
「不要以貌取人。他们家的面包和热狗比那些厨艺不怎么样的餐厅还好吃。咖啡用的豆子也很好。」
「我吃、我吃。」
二茅小姐看着我们去热狗的摊位前排队后,说「我晚点要出席活动,先告辞了」,快步离去。
留在原地的我和槙乃品尝着热狗和咖啡。二茅小姐所言不假,挤满番茄酱和黄芥末的热狗弹牙、肉香四溢。面包在口中化开,甜香扩散至鼻腔,吸附热狗肉汁的湿润口感滑过喉咙。虽然只能站着吃,但每吃一口,就感到疲劳减轻了一分,让人又活了过来。饿坏了的我三两下就吃个精光,再去买一份。
槙乃吃完第一份热狗时,我差不多正好吃完第二份热狗。品尝着苦涩得恰到好处的咖啡,我翻开书展手册。我很好奇二茅小姐要出席的是什么活动。
「她好像是要参加座谈会。」
原来槙乃也感到好奇。她指向大会场的时间表。在〈实体书店生意的未来〉为主题的那场座谈会与谈人中,的确列出了「二茅和香子」这个名字。其他的与谈人净是些作家协会理事长、出版社董事或经销商的部长等企业组织核心人物,写在二茅小姐名字旁的「知海书房总店店长」这项职称显得有几分突兀。
我看手册看得入迷,一旁的槙乃确认一下时间,问道:
「正好要开始了。要去吗?」
「咦,可以吗?」
「了解一下产业状况也是重要的工作。」
语毕,槙乃露出微笑,又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
「也是了解『知海书房』的好机会。」
槙乃指的是对她来说的「好机会」?还是对我来说的「好机会」呢?我没有动力去确认,仅是轻轻点头回应。
我和槙乃离开热狗摊位所在的展区,移动到隔壁的大会场。大会场中设有舞台和听众座位,书展期间都用来举办作家演讲、朗读剧或座谈会等活动。
大概也因为是免费的活动,看起来可以容纳一千人左右的座位已坐满七成。槙乃向我招手,我跟着在前排座位坐下。我望着舞台上,从长桌垂下来的、写着二茅小姐姓名的纸张。
「原来她叫和香子。」
听见我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槙乃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圆了,转过头问:
「你现在才知道吗?」
「对。『知海书房』的店员名牌上只有写姓氏。」
「原来如此。」槙乃点头,嫣然一笑。
「温和的香气,和香子。是个很棒的名字呢。」
「真的。」
我倒认为能够这样形容他人名字的槙乃更棒。我的目光不小心太过热切,槙乃像是有些不自在地闪避,抬头望向舞台上方,垂吊的白板上写的主题。
「〈实体书店生意的未来〉……仓井,我记得你是读经济学院的,对吧?」
我点点头,等着槙乃后面的话,只见槙乃啪地一声弹指。
「思考这种事情,不会对大学课业有帮助吗?」
「啊,不,不会有什么直接的帮助。」
「这样吗……但再过不到一年半,仓井,你也要站上实体书店生意的战场了,一定会有值得参考之处。」
槙乃平稳道出的现实,令我哑口无言,全身的气力仿佛从脚底逐渐向地面流失。
见我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槙乃的微笑中略带困惑。我觉得自己真没用,每次提起这件事,我就是没办法拿出一个笃定的态度。我很清楚未来终将到来,但只要一谈起自己该去哪里就业这种明确的未来,我就仿佛坠入五里雾中。
我空虚的视线前方,西装打扮的几个人鱼贯走上舞台。每张脸上都洋溢着亲手开创了未来的自信。二茅小姐也在其中。她平常给我的印象是「书店大姐姐」,没想到混在那群男性中却意外协调,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真实年龄坐四望五的人生厚度。最令人欣赏的是,无一分赘肉的身材搭上长裤套装,站姿十分优美。
几位与谈人神态沉着地各自入座后,担任主持人的出版业界产业报总编辑先拿起麦克风,向我们这些听众问好,再简洁介绍几位与谈人的经历。
「今天要请分处业界不同位置的多位专家分享他们的见解,邀请包含现场听众在内的所有人一起来思考实体书店的未来。」
几位与谈人发言后,主持人话锋一转,询问二茅小姐:「从现役书店员工的身份来看,实体书店的优势是什么呢?」二茅小姐仪态优雅地站起,检查了一下别在胸前的领夹式麦克风,面向听众开口:
「谢谢主持人方才的介绍,我姓二茅。原本这场座谈会应该是由敝社社长仓井综太郎参加,但他突然身体不适,便由我代为出席。」
说出「突然身体不适」时,二茅小姐的神情略显苦涩。不过现场会注意到的人,多半只有知道父亲身体不适并非事出「突然」的我吧。
二茅小姐继续流畅地陈述意见:
「我认为实体书店的优势在于,对话与发现。曾在某个地方瞥见的书,听过风评的书,记得以前很喜欢但现在手边没有、也记不清楚的书,当顾客想要寻找这样的书时,当然上网搜寻也是一种方法,但至今仍有许多顾客会直接来实体书店询问店员。这么一来,顾客和书店店员之间就会自然产生对话。在找到那本书的过程中,书店店员提出的书名,或是摆在书架及平台上的书本中,常出现另一本引起顾客兴趣的书。身为书店店员,我们的目标是协助顾客发现自己想要阅读的书。」
其他与谈人问及人事费用的问题,二茅小姐气定神闲地继续说:
「敝社社长仓井的信念是『书店这门生意,就是贩售顾客想看的书』,这一点我全面认同。身为现任店长,我还希望在『想看的书』这个范围中,进一步加上花心思『激发顾客想看的意愿』的部分。从遵循这条信念的服务所衍生出来的一切,才是我心中认定的『生意』。」
二茅小姐表达完意见,坐回座位后,会场各处响起掌声。我身旁的「金曜堂」店长槙乃也在鼓掌。
「仓井,我也全面认同你爸爸的信念。」
「谢谢。」
「『知海书房』一定是家好书店。」
「希望如此。」
在我们低声交谈的期间,下一位与谈人站起身。是一位名叫帆足信之的男性,头衔是知名大出版社「芦生社」的董事。他是我父亲的大学同学,两人有超出工作的私人交情。我不止一次听父亲亲昵地提到「阿帆」这个绰号。
帆足社长缓缓环顾各位与谈人的神情,才沉稳开口。这是早已习惯面对群众、给予训示的人特有的说话方式。
「我站在出版社的立场,请书店销售自家的产品—书本,总是时刻抱持着『一起努力』的想法。本次座谈会的主题虽是关于〈实体书店生意的未来〉,但我认为,这个议题应该要当成是思考出版、书店业界整体的未来。」
帆足社长透过快节奏又富有内涵的发言,针对该如何重振书店,提出实际又积极的具体方案。那些内容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想必他平常就时时在思考这些事,并已在各种场合分享过吧。他的神态没有一丝多余的紧绷。
受到神色自若的帆足社长影响,原本拘谨的其他与谈人也都逐渐放松。后来的讨论内容多了几分柔软及独特性。不久后,每位与谈人都发言完毕,告一段落的气氛弥漫会场,担任主持人的总编辑以听众容易理解的方式,统整了整场提出的各种想法和意见。
「现场的各位如果有什么问题或意见,非常欢迎发言。」
他一如此呼吁,听众席便陷入尴尬的沉默。我顿时感到不太自在,坐立不安地不断调整坐姿。
这时,我身旁忽然扬起一阵风。转头一看,槙乃几乎要站起来,高高举起手。那张侧脸十分沉着,大眼睛闪闪发亮。
我们坐在相当前面,担任主持人的总编辑应该一眼就会看见,他立刻说「那么,先请那位女士发言」,貌似工作人员的年轻人手握麦克风跑过来,恭谨地跪在地上递出麦克风。槙乃伸手拨了下垂在肩上的头发,有些腼腆地凑近麦克风。
「我是一家小型车站书店的店长,对于刚才『知海书房』的二茅小姐分享的书店和书店店员应有的心态,我深有同感。我认为,如果希望今后书店也一直是顾客不可或缺的存在,在地小书店和大型书店应该携手合作。」
接收到槙乃充满期待的目光,舞台上的二茅小姐按着镜框,神情略显为难。
「你说的没错。只是从现实面来看,大型书店要救济独立书店,在执行方式上还有很多难—」
「啊,那么,如果是相反的模式呢?」
「相反?」
「对。会不会有些情况是,大型书店受到在地小书店良好的刺激、获得协助呢?」
沉默降临会场,这时,槙乃长长呼出一口气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进耳里。我侧眼看向她,只见她手按在胸前,垂着头。想必她非常紧张。
舞台上的二茅小姐看着这副模样的槙乃,推了推眼镜,应道:
「受到在地小书店良好刺激的情况—是啊,配合当地的特质打造独树一格的书展,费时费力制作热情推荐书本或作家的POP文宣等,都相当值得我们借镜,实际上也会运用在店里。」
二茅小姐的声音听起来缺乏自信,有些不确定。或许是对于自身发言流于安全的标准答案而感到难为情。
至于发问者槙乃则是神情极为认真地回应「很值得参考,谢谢」,并低头致意。接下来,与谈人一一答复其他听众提出的意见及疑问,最后主持人握着麦克风向听众道谢,宣布座谈会结束。
相对于听众座位的数量,大厅后方设置的出入口实在太少,因此座谈会结束后,要离开会场的群众挤得水泄不通。被人潮聚集的气势震摄,我和槙乃错过了加入排队人龙的时机,正互相安慰「我们最后再出去就好了」时,「史弥……」后方有人低声叫住我。回头一看,舞台那一侧墙面上设置的小门开着,二茅小姐探出头。
我和槙乃往人潮反方向的舞台前进,走近二茅小姐。
「二茅小姐,辛苦了。」
「不会啦。我实在很不好意思。」
二茅小姐一脸难为情地推了推眼镜,忽然笔直望向槙乃。
「刚才……」
「咦?」
「南店长,你刚才的问题。」她说到一半又打住,拉高西装外套的袖口,瞄了眼银色手表,接着轮流看向我们。
「你们待会有什么计划?」
「没有。这一趟的任务都完成了。」
槙乃早我一步回答,二茅小姐仿佛光线太亮似地眨着眼,用力点头。
「太好了。方便借用一些时间吗?我有事情想聊一下。」
「聊事情?跟我们两个吗?」
听见我的疑问,二茅小姐将目光移向我们身后的远处,明确地轻声表示「对,跟你们两个」。
「我明白了。我们在哪里等你比较好?」
槙乃微笑着侧头问道。二茅小姐说了一家位在书展会场外头的咖啡厅店名。
🌸
阳光被云层遮蔽,秋风吹拂,就算身处较北关东地区温暖的东京,也不禁有点想缩起脖子。我缩着身子,将先前塞进背包的羽绒外套拿出来穿上,才开始找二茅小姐口中那家名叫「Maps」的咖啡厅。
槙乃找到的看板显示,那家咖啡厅位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地下楼层。那栋住商混合大楼进驻的几乎都是些低俗的特种营业店家。
「这里……」我看得目瞪口呆,身旁的槙乃莞尔一笑。
「位在地下室的店,让人好兴奋啊。」
槙乃毫不迟疑地走下楼梯,我慌忙跟上。
我们在厚重的银色门前站定,竖耳倾听。说不定有做隔音,完全听不见店里的声音。槙乃一派轻松地就要进去,我制止她,伸手握住门把,做好心理准备,在内心喊了声「好」才推开门。咖啡香气扑鼻而来。
我们走进店里。店里没有窗户,又只有最低限度的间接照明,空间十分昏暗。在一片黑暗中,微微亮起的整片白色天花板作为萤幕,投影出各时代的东京地图。Maps。原来如此,我终于了解店名的涵义。转头看向店内,最深处有一座看起来像是吧台的平台,陈列着一排排时髦的洋酒瓶。
「这里好像酒吧。」
我压低音量说,槙乃神色略显紧张地点点头。
「欢迎光临。」
吧台里主动搭话的是,与身上那件背心十分相配、站姿挺拔的酒保。从下巴的胡子和那一头茶色头发看起来,他的年龄大概快步入中年了,却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栖川。
「请问,喝咖啡也可以吗?」
「当然。我们的咖啡、红茶、轻食和甜点菜单都很丰富。只有晚上的酒吧时段才会提供酒精饮料。」
面对槙乃的问题,那名男性酒保答得很流畅,想必至今已被问过无数次同样的问题了。他建议我们坐吧台,但我们表示晚点还会有一个人过来,他便带我们到吧台旁边的半开放式包厢座位。
我再一次脱掉羽绒外套,在面墙的位置坐下,由对面座位上的槙乃负责留意门口动静。
方才那名酒保腋下夹着菜单,端着摆上水和湿毛巾的托盘走过来。他递来的那本菜单非常厚,证明了他说的「咖啡、红茶、轻食和甜点菜单都很丰富」那句话并不夸张。
翻看附上照片的菜单时,我的肚子发出叫声。
「我想好好吃一顿,可以吗?」
「请便。肚子饿了吧?我也要来吃正餐。」
槙乃微笑着点头。
我点了拿坡里义大利面,槙乃选了生春卷。等待的期间,槙乃大大呼出一口气,整个上半身都靠到椅背上,视线顺势投向吧台里的酒保。
「总觉得……让人忍不住产生联想耶。」
「联想到栖川吗?」
我望着同一方向问道,槙乃点点头。在我们的视线彼端,那名酒保正将咖啡注入杯中。他倒咖啡时背脊挺得笔直,那姿态和栖川十分相似。
「啊~啊,不晓得栖川和阿靖现在怎么样了?登记制的书店员工有没有遇到困难?『金曜堂』有没有顺利运作呢?」
槙乃脱口说出这些话。
「你担心吗?」
「当然,毕竟我是店长。」
「你看起来非常想回『金曜堂』。」
「是吗?」
我点头回「是的」。尽管有些迟疑,我还是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自从我们到东京……南店长,你就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是因为和我单独相处吗?这句话我实在问不出口,但垂下的双肩泄漏了真实的心情。槙乃注视着我,手指缓缓敲着桌面,貌似在思索。蓦地,她停下手,用此刻才想明白的语气说:
「我并没有感到不自在,跟平常差不多,而且仓井你也很可靠。只是,我觉得野原町以外的地方有点恐怖。」
「恐怖?」
槙乃望向我,难为情地耸肩。
「很奇怪,对不对?不过真的是这样。在野原町时,那个小镇的空气会包覆我的四周、护着我,所以我不会害怕。但只要踏出野原町一步,我就静不下心来,一直提心吊胆。我已尽量注意言行举止避免被你发现,果然还是露出马脚了。」
说完这段话,槙乃一口气喝光玻璃杯中的开水,大大吐出一口气。那双大眼睛望向我,喃喃低语:
「我好像有些地方没有完全长大。」
八年前,恋人迅过世的一连串事情原来伤她这么深。我大受打击,咬住下唇,而后缓缓挤出话语:
「请别道歉。南店长,你现在这样就足够……」
「足够?」
她就像在球网边迅速击回网球般立即反问,我猛地将接下来的话吞回去。
—足够迷人了。
我没办法正视桌子对面的槙乃,这次轮到我把玻璃杯中的开水一饮而尽。
「呃,迷、迷……」
「让两位久等了。」
我拼命要将原本吞回去的话挖出来那一刻,酒保没发出一丝声响地从背后现身。他手脚俐落地将我的拿坡里义大利面和槙乃的生春卷端上桌,又将餐具一一整齐排放好,便飒爽离去。
「看起来好好吃。」
生春卷内包有鲜虾、鲑鱼、酪梨和红卷莴苣,显得色彩缤纷。槙乃沾上越南酸甜辣酱,大口咬下。
我应了声「是啊」,伸手拿起叉子,明白自己已完全错失讲完刚才那句话的机会。
我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有些遗憾,只好把这份复杂的心情连同起司粉一起撒到拿坡里义大利面上,狼吞虎咽吃得一干二净。
我们吃到盘底朝天,考虑要点热饮时,二茅小姐来了。槙乃瞥向打开的店门,脸庞顿时一亮,我一看就明白了。我转头时,二茅小姐已走过来,正要拉开我旁边的椅子。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二茅小姐俐落脱下风衣的动作掀起了一阵风。风衣内饱含的外头冷空气气息在我的鼻尖扩散开来。
「没关系,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槙乃正要递出菜单,二茅小姐伸手制止,简短说「我喝热咖啡就好」。槙乃的表情就像偷吃被逮个正着的小朋友,垂头丧气地收回菜单,在自己面前打开,只露出一双眼睛,隔着菜单瞄了我一眼。
「仓井,你决定了吗?」
「我要……热可可。」
「那么,我要花草茶。」
槙乃说完,就请待在吧台里的酒保过来,流畅点好所有人的饮料。那副游刃有余的神态,完全看不出是刚才坦承自己「没有完全长大」的那个人。
等待饮料上桌的空档,我们讨论起座谈会及书展的感想,并分享彼此店里最近的畅销书资讯。
等大家点的饮料都到齐,各自喝下一口后,二茅小姐才开口:
「南店长,刚才座谈会上你问的那个问题,我无论如何都想好好回答。」
「『会不会有些情况是,大型书店受到在地小书店良好的刺激、获得协助』,你是说这个吗?」
「对。刚才在舞台上,我来不及把想法梳理好。」
二茅小姐稍稍停顿,端起咖啡杯又啜了一口。
「接下来这些话,我不是以『知海书房』店长的身份说的,而是二茅和香子个人的答案。」
「我明白了。」
槙乃诚挚地点头,二茅小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慎重开口:
「我老家以前是开书店的,是在大冢站商店街里的小书店。」
「已经是『以前』了吗?」
槙乃一问,二茅小姐沉默点头,望着似乎是德国麦森瓷器的咖啡杯。接着,简直像是在念出杯子上写的文章般,述说起往事:
「那家书店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收了。逐渐跟不上时代洪流,以及社会各方面的变化—只有我爷爷和我爸爸两代,就结束了。」
我都不知道。我凝望着二茅小姐眼镜后方的瞳眸。那双眼睛今天一样散发出知性的光芒,仿佛不管眼前发生任何事都能冷静应对,同时也在等着一句话。
我思索着那句话是什么时,槙乃微笑应道:
「说到丰岛区的书店,就会想到村上春树note的《挪威的森林》。」
11:村上春树(一九四九~),小说家、翻译家。
那一瞬间,我在二茅小姐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动摇。不过那神色只匆匆闪现,二茅小姐好似主动剪断一条绷紧的弦般点头,静静地说:
「『绿』。」
「『Peace』。」
槙乃立刻接了下去。两人宛如在以暗号对话,我勉强听懂了。因为《挪威的森林》是我一放暑假就最先看的书。「绿」是小说中出现的女性名字,「Peace」应该是她的口头禅吧。话说回来,印象中她老家就是在经营书店?
我拼命回想不久前才看过的书中内容,槙乃看见我的神情,莞尔一笑。
「仓井看的第一部村上作品,就是《挪威的森林》吧?」
「对。目前我也只看过这部作品。」
我的想法是,一定要读一下那些对书店的营业额大有贡献,必须心怀感激的作家的作品。从众多出版的作品中,挑选大幅度提升作者知名度的书,就挑到了这部作品。「金曜堂」店里的书架上也常摆有这部作品。
「这样啊。史弥,你看过《挪威的森林》……」
二茅小姐咬住下唇,仿佛在遏止情感泛滥,她用另一手的手指轻轻划过拿着咖啡杯的那一手。
「这样一来,你应该就容易想像了。没错,我老家的『江户川书店』,就是和『绿』老家的『小林书店』极为相似的书店。位在商店街里,相较于小说,实用书、杂志和漫画更为畅销,除了书籍之外,也贩售文具的那种书店。不同之处,或许只有时代?『绿』所生活的一九七〇年前后,在地小书店只要待在原地等附近居民过来买东西就能生存,但在我上高中的一九八〇年代后半,营业额缓慢却明显地一路下滑。」
是感受到槙乃和我的目光吗?二茅小姐蓦地抬起脸,摇了摇头。
「抱歉。我被《挪威的森林》带偏话题了,有点绕了远路,但也是抄了近路。我重回正题。唔,没错,我要先回答南店长的问题。『江户川书店』就曾帮助全国规模的大型连锁书店。」
「是怎样的帮助呢?」
槙乃将头发勾到耳后。二茅小姐稍微收下巴,推高眼镜,淡淡微笑回答:
「就是《挪威的森林》。」
看见我们两个的表情,二茅小姐的笑意更深了。
「真没想到居然会被南店长抢先讲出书名—长年在书店工作,我看过很多顾客因这种偶然而邂逅某一本书。我经常感受到,一切的偶然皆是必然。我今天会遇见两位,或许也算是为了说出这件事的必然。内容有点长,还请听我说。」
坐在我对面的槙乃随即倾身向前。我知道她会跟帮顾客寻找想看的书时一样,认真聆听二茅小姐的话。
我也调整眼镜的位置,注视着眼前这位自己从小一直理所当然地将对方当成「『知海书房』的大姐姐」的女性侧脸。
🌸
那是在多年前—连手机、电脑,以及书店在结帐时能一手包办营业额等数字管理、信用卡结帐处理的POS收银系统也尚未普及的时代。
当时就读高中三年级的我帮忙送货回来后,发现有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在店门前徘徊。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是这家书店的人吗?今天该不会休息吧?」
对方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我升起几分戒心。因为不久之前,我们家书店所在的商店街出现一群人,软硬兼施地胁迫各店家搬离现址。不过看一眼他递过来的名片,就知道他不是号称「地产投顾公司」那群人的同伙。反倒是我们的伙伴,同行。在大书店工作的人。
我点头回答「今天有开」,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开心地笑了。
「太好了。要是休息,我就得再跑一趟了。」
「我父亲应该在,可能是在里面休息,你直接进去就好。」
他跟在我后头,一走进店里,就立刻对书架展开地毯式搜索,眼神无比认真。
「你是要找哪本书吗?」
「对,我要找《挪威的森林》……」
「那么……」我看向摆在店内平台上分为红色和绿色封面的上下集,他却摇头。
「放在这里的书是四刷,我一定要初版才行。」
一九八七年秋季,村上春树首度出版的写实主义小说,以恋爱小说打响名声,获得爆炸性畅销。当时不分男女老少,连那些平常根本不看书、一步都不踏进书店的人,只要听见「挪威的森林」这个词,也会在想到披头四的歌之前,脑海就先浮现封面分别是红和绿的两本书才对。
他为了找初版书来我们书店,是一九八八年的初夏,当时这部作品仍十分畅销,连在地小书店「江户川书店」也特别空出一块地方平放陈列。
「你去二手书店找过吗?」
「没有。二手书不行,我一定要新书。」
「可是……现在还会有店家留有初版的新书吗?」
我抛出疑问后,他回一句「不太可能齁」,第一次出现了仿佛朋友对话般的语气。
「我们家的分店,我当然都找过了,东京都中心的书店我也几乎跑过一轮,但还是没有找到。」
他坦白告诉我,是一家大客户的负责人很想要《挪威的森林》的初版书。
「我从进公司以来,就做尽各种违逆公司方针的事,上级告诫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要是不能和这家企业顺利谈成生意,新企划就会化为泡影,所以我没办法放弃。我不想放弃。」
语毕,他规规矩矩地弯腰一鞠躬,向我道谢。他说,谢谢你帮我一起找,打扰了。
听他的谈吐,再看他鞠躬的姿态,我确信他是品格端正的人。那饱含热情的发言也流露出真诚大器的气质,令人十分有好感,我不禁萌生「该么做才能帮上这个人呢」的想法,就在这时—
「让你久等了。」一道声音传来,我们转过头,只见父亲从里头的主屋抱着两本书走出来。是包着与封面相同颜色书腰的单行本。
「那该不会是……?」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我敢向老天发誓这绝对是真品,初版的新书。」
「你为什么会有?」我诧异地询问,父亲回答:
「因为我们开的是书店。」
特别偏好初版书的客人还不少,父亲如果认为一本书「很不得了」,在上市后就会特地拿一本到里面的书架珍藏。这是连身为女儿的我也不知道的,父亲的坚持。
「不过,这种书三年也不晓得有没有一本就是了。」
语毕,父亲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朝那名年轻男子递出书。
「能帮上顾客的忙,就是我最大的快乐。谢谢惠顾。」
对方说「我才要感谢您」,打算付高于定价的费用,但父亲坚决不收。
「开书店做生意,只能收取书上印的价格。不可以随便哄抬价钱。」
最后,他以定价买下初版的新书,我送他出门时,他问我:
「你会继承这家书店吗?」
当年的我还没考虑过将来,摇头回答「我不知道」。
「这样啊。如果可以,真希望『江户川书店』和令尊作为一位书店店员的坚持,能由你来继承下去。」
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重量,只是顺势点头。他说「那就有缘再会」,挥挥手便离开了。
🌸
二茅小姐停下来,喝了口多半已凉掉的咖啡润喉,镜片背后的双眸沉静地注视着我们。
「我不晓得那一天父亲卖出的《挪威的森林》初版书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不过对方的生意应该是顺利谈成了。迈入九〇年代后,他工作的那家书店业绩大幅成长,他本人也顺利出人头地。虽然是家族企业,但他是在获得员工们真心认可的情况下当上社长的。尽管极为特殊,但这确实是在地小书店协助大型书店的一个案例。」
我陷入沉默,槙乃静静开口:
「和香子小姐,如今你是在『知海书房』传承令尊坚持的信念,对吧?」
「但愿如此。」
「这件事,他—仓井社长知道吗?」
宛如吐出憋在心中的一口气,二茅小姐笑了。
「大概不知道吧。他当然不会把只在近三十年前见过一面的高中女生,和公司职员二茅和香子联想在一起。」
「二茅小姐,你为什么选择进入『知海书房』工作呢?爸爸当上社长后,在九〇年代推动转型,促使『知海书房』成为大型书店,并在全国各地设置连锁分店。『江户川书店』附近的池袋分店也是其中一家,因为这样才……」
我的声音无法克制地颤抖。二茅小姐温柔地注视着我,与过去丝毫没有改变。面对当时年纪尚幼、一心想见父亲就跑到书店的我,她总是用相同的目光望着我。这时我才忽然领悟,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藏在那里。不管是过去或现在我都无法看清的答案,说不定就静静藏在二茅小姐眼镜的后方吧。
半晌后,二茅小姐将目光从我的脸上别开,抬头望向天花板上投影出的东京地图。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父亲之所以会把『江户川书店』收起来,是出于好几项理由。原因不仅仅是『知海书房』的池袋分店开幕而已。后来,这也是碰巧,我在自己家的书店关门大吉后读了《挪威的森林》,结果就喜欢上了,现在偶尔也会拿起来重读。」
刚才二茅小姐说的「偶然就是必然」那句话,在我脑中不断盘旋。二茅小姐维持仰望天花板的姿势,背诵出书中的一段话。
「『事情即使放着不管也自然会往该流的方向流,不管怎么费尽心力,人会受伤的时候,就是会受伤。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挪威的森林》中的这段文字,我认为世事真的就是如此。不管是人也好,书店也好,都一样。」
「不管是人也好,书店也好……」
我复述二茅小姐的话,槙乃在对面静静点头,接着对二茅小姐轻声说:
「和香子小姐,你跟『绿』有一点像呢。」
「有吗?我可不是那种明明讨厌死学校却硬要拼全勤的人。我没那么强悍,也没有坚决到为了买煎蛋卷锅就能忍耐着不换新内衣。」
二茅小姐将头转回来,脸上浮现虚弱的苦笑。书中由「绿」本人亲口说出有关学校和煎蛋卷锅的这两段小故事,于我而言也是鲜明呈现出角色形象的段落,所以我记得。
「嗯。二茅小姐也不会说『绿』那种在踩线边缘的发言。不过,我觉得两人真的有点相似。」
槙乃直视我的眼睛。那双仿佛能看透他人内心深处的清澈瞳眸中,映出我和二茅小姐。
「仓井,你今天不用去医院看令尊吗?」
「咦?」
旁边的二茅小姐浑身一震。那细微的震动,让我明白了二茅小姐的心情。
其实,我今天原本没有打算去探病。一周前才刚去过,下周也计划要去,再加上今天一整天我都想花在槙乃身上。不过一听见槙乃说出这句话,满心期待今天要和槙乃约会的早晨,那份期待渐渐转为失落的白天,还有转换心情决定努力工作的下午,全都变得十分遥远。我感觉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瞬间而存在。
「我打算待会要去一趟。」
我一字一句清楚地说,然后转头看向二茅小姐。
「如果方便的话,二茅小姐,你要不要一起去?」
二茅小姐为了遏止指尖细微的颤动,双手交握。镜片后的双眼缓缓看向下方。她不是在考虑。她应该不会迷惘。长年待在我父亲身边工作,深思熟虑后把自己对他的种种情感埋藏在心底,这位聪慧的女性只是在等待那些情感转化为勇气吧。
过了一会,二茅小姐抬起视线。那双瞳眸中闪耀着笃定的光辉,望向我的眼神依旧温柔。
「谢谢。那就让我同行吧。」
她还没说完,槙乃就比谁都先一步站了起来。
🌸
前往地下铁车站的途中,二茅小姐忽然想起探病应该要准备伴手礼。就算我表示不需要,她仍坚持「不可以这样」。这时,槙乃伸手指向车站旁边的一家书店。
「送书如何?」
我和二茅小姐不禁互望一眼。因为出乎意料地,那里是父亲病倒前没多久才刚步上轨道的「知海书房」邻近车站分店计划的一家示范店。在日本全国主要城市设点的「知海书房」作为复合式大型书店,一向以空间宽阔及品项丰富自豪,另一方面,设置在卫星城市车站旁边的邻近车站分店,比起书本数量多寡,更讲究店内装潢,也会放权给各分店店长自行选书。店名则改成更为平易近人的「chika BOOKS」,所以槙乃似乎没发现那是「知海书房」体系下的书店。
二茅小姐的神情一变,流露出无助少女的神态。
「我觉得是个好主意,社长真的很爱书。只是……我没办法选。」
「为什么?」
我侧头发问,二茅小姐双颊胀红,回答:
「要是为社长挑书,我怕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心情全都会反映在上面—这太难为情了。」
说完,二茅小姐低下头。槙乃微笑着拍胸脯。
「那就交给我。」
「咦,由南店长来挑吗?」
「对。仓井,你跟和香子小姐在那边等我一下。」
槙乃挥动白皙的手掌,一个人踏进书店,没多久就回来了。相隔时间实在太短,我忍不住又问:
「你选好书了?」
「对。好,我们赶紧过去吧。会客时间有限制。」
槙乃散发身为向导的气势站到我们前方,正要迈出脚步时,又忽然停下。
「是这个方向吗?」
她回过头,那张脸显得无比纯真又无助。
抵达医院后,我们走进电梯,一按下父亲病房所在的最高楼层按钮,这次换成槙乃忽然不安起来。
「连我都跟着一起进去好吗?」
结果,此刻沉着到挑选伴手礼那时恍若一场梦的二茅小姐,强烈表示「请你务必一起来」。
电梯是最新机型,平常总是一转眼就升到最高层十楼了。今天经过每一层时,数字灯号亮了又暗,依序前往十楼的速度感觉特别缓慢,令人不免有几分焦急。
我们踏上流泻着轻柔背景音乐的走廊。途中,我请二茅小姐和槙乃稍等,先一步走向父亲的病房。
幸好父亲的第三任妻子沙织小姐和三岁的双胞胎—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并不在病房内,父亲说她们已回位于广尾的家。
父亲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与因为化疗副作用每次见面都瘦一圈的那阵子相比,凹陷的双颊最近稍微长肉了,眼眸中愈来愈有光彩,原本发黄的脸庞也红润许多。最重要的是,他正在床上看书,这就证明他的体力和力气逐渐恢复了吧。
「史弥,你来看我啊。」
父亲注意到我,阖上文库本。那本书没有包上书套,可以看见一名男子面对着像工厂输送带般无机质的回转寿司的照片,以及《世界音痴》这个书名,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封面。
「那本书看起来很有趣。」
「很有趣,是和歌创作者的散文集。」
我点头回一句「下次我也来读读看」,接着告诉父亲今天来东京的理由,以及这一趟我并非独自前来。一提及二茅小姐的名字,父亲便眯起眼睛,转头望向插在花瓶中的非洲菊。我从沙织小姐口中得知,他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生病的模样,一直坚持拒绝工作上有往来的人来探病。他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只是……在我开口之前,父亲就回过头来。
「听说今年书展,是二茅小姐代表我们公司参加座谈会?」
「对。我今天有去听,她的表现非常出色。」
「我想也是,想像得出来。」
父亲抬头望向洁白的天花板,频频点头。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我之前也提过吧?二茅小姐一直想来探望爸爸。今天正是好机会,你的身体状况看起来也不错,我可以带她进来吗?还有,平常很照顾我的南店长也一起—」
「好啊。」
「咦?」
父亲干脆地答应,让开口请求的我也不免大吃一惊。
父亲将双手插进许久没上发油的头发,随意向上一拨。
「现下才想在二茅小姐面前装出体面的模样也没意义。而且我一直很想见见『金曜堂』的店长。」
「谢谢,那我去叫她们。」
我刚要拉开病房的门,又突然转身回去,就在那时,我看见了。父亲把睡衣的袖子往下拉,遮住因打点滴和打针而变色的手臂肌肤。
走进病房的二茅小姐,一看见父亲从床上坐起身,随即深深鞠躬说「辛苦了」,简直像在公司里的电梯前巧遇似的。
「二茅小姐,你今天出席座谈会才是辛苦了。」
父亲也仿佛人在公司般,音量比平常稍微提高,十分有活力地应道。不过,流畅的对话只到此为止。
二茅小姐抬起头,与父亲面对面。两人都陷入沉默,垂下目光。
原本一直握着门把,悄悄站在一旁的槙乃,从托特包中取出「chika BOOKS」的袋子,举高向二茅小姐示意,及时伸出援手。
「和香子小姐,这个……探病的伴手礼。」
「啊,对。」
二茅小姐难得发出啪搭啪搭的慌乱脚步声,快步走向槙乃,接过东西再顺势走回父亲的病床旁边。
「临时决定要过来,我想不到带什么伴手礼才好,于是接受了『金曜堂』南店长的提议。」
「不用带什么伴手礼啦。是什么?从这个袋子看来,是书吗?真开心。」
父亲笑着打开袋子后,眉毛抽动了一下。看到他的表情,二茅小姐慌忙探头觑向父亲的手中。她捂住嘴巴,好似要硬生生将话语堵住。眼镜镜片后方的锐利目光扫向槙乃。槙乃毫无怯意,微笑伫立。没多久,父亲看向槙乃,呻吟般问道:
「《挪威的森林》—是你挑这本书给我的吗?」
「对。我去的那家书店恰好在推村上春树的书,连单行本都一应俱全,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请问您看过吗?」
「当然有。很多次。」
「这样啊,那您一定也有这本书吧?」
「有。」
父亲一说完,不太自在地侧头望向我。
「史弥,你可以帮我打开那边的电视柜抽屉吗?」
我按照指示,拉开父亲病床对面的电视柜抽屉,鲜明的红色和绿色映入眼帘,是《挪威的森林》的单行本。和封面颜色一致的书腰上写着「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
我左右手分别拿着上下集回过身,槙乃说声「不好意思」走到我旁边。她翻开两本书最后面的版权页查看,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轮流望向父亲和二茅小姐。
「是初版书吧?」
二茅小姐迅速推了推眼镜,凝视着父亲。父亲仿佛在寻找早就剃得干干净净的胡须般抚摸着下巴,半晌才放弃,叹了口气,回答:
「没错,二茅小姐。这就是从你的老家—『江户川书店』买回来的那两本书。多年来都收在社长室柜子的抽屉里,住院后我就拿到病房来了。为什么呢?说不定我心底某处其实一直在等着,有一天你会来找我。」
「社长,你知道我是『江户川书店』老板的女儿?」
「第一次在正式录取典礼上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了。毕竟像那样狠狠瞪着我的新人,你是唯一的一个。」
父亲愉快地笑了,二茅小姐的脸颊飞快胀红。父亲的笑声突然转为剧烈的咳嗽,双颊依然泛红的二茅小姐拼命抚着父亲的后背。
「社长,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病人该有的样子。」
「社长!」
「抱歉。」认真道歉的父亲看起来心情十分愉悦。我感受到在各自岗位上撑起「知海书房」的这两人之间,并肩走来的漫长岁月和羁绊。
不久,咳嗽渐渐趋缓,父亲正色向二茅小姐低下头。
「因为从令尊手中买下的这两本书,我才有机会按照自己心中描绘的蓝图扩大『知海书房』的事业。这个结果影响到于我有恩的『江户川书店』和其他在地小书店的生计,我却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我告诉自己,每个人都必须做自己能做的事,试图正当化自己的举措。」
父亲的脸色有些变差。二茅小姐多半比我更早注意到这一点,不容分说地要他躺回床上,接着自己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定睛注视着他。父亲用减了几分亮度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我耳闻『江户川书店』关门的消息。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呢?就在我担心不已时,却在自己公司的新进员工中发现二茅小姐。我一看到你那双眼睛,马上就认出来了。当时,我的内心陷入混乱。在典礼结束后的宴会上,我忍不住接近你,问你:『为什么会来应征知海书房的工作?』假装成是社长会问新进员工的普通问题。二茅小姐,当时你的回答是『我想了解哪些是大书店才办得到的事』,对吧?你还记得吗?我在心中发誓,绝对不会忘记那句话,以及你当时认真的眼神,才能一路走到今天。从九〇年代到现在,那句话始终是『知海书房』在未知中前行的指南针。」
二茅小姐原本一动也不动地聆听父亲的话,此刻才终于大大吐出一口气。
「我记得。我的确是那样回答的。」
父亲抬起头,望向我手中拿的两本书。
「我在『江户川书店』买下这两本初版的《挪威的森林》之后,就直接去找那家大客户的负责人,亲手交给对方。他开心得要命,后来还放进收藏柜里。因为有这次的缘分,我和对方在工作之余也建立起交情,往来了五年左右。」
「五年?」
二茅小姐意有所指地反问,父亲像在安抚她似地点头。
「真希望能再相处久一点。对方年纪比我大十五岁左右,是一位善解人意的人生前辈。他一下子就过世了,我真的觉得很遗憾。」
沉默仿佛要在空间中蔓延开来时,父亲像要打破这股气氛似地,以开朗的声音继续说:
「家人遵从他的遗愿,将藏书分送给亲友作为纪念。于是,『江户川书店』的《挪威的森林》又回到我手中。当时我就想,这一定是书在提醒我,要好好向『江户川书店』和二茅小姐道歉。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结果到今天……」
「您彻底误会了。」
二茅小姐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激动,病房内所有人都注视着她。
二茅小姐按住胸口,调整呼吸,才断断续续地挤出话。
「在我看来,《挪威的森林》是借用恋爱小说的形式,来讲述弱者和强者的故事。主角『渡边』的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他却没能防止任何一个人在不久之后死亡。社长,书中那么多人死去,你曾经认为有哪一次的死亡,原因出在『渡边』身上吗?」
「没……」
像是等不及父亲摇完头,二茅小姐随即开口:
「『江户川书店』会倒闭也是一样,并不是『知海书房』或社长害的。是『江户川书店』自己撑不下去了。这个世上就是有弱者。即使以自身微弱的力量拼命努力,也逃不开弱者的命运,做不到强者能办到的事。不管是人也好,书店也好,都只能做自身能做到的事。」
「不管是人也好,书店也好。」
父亲复诵这句话,二茅小姐泫然欲泣地点头。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社长道歉。家父的想法肯定也跟我一样。我在正式录取典礼上狠狠瞪着社长?真是天大的误会。因为我……」
很开心能在社长的近旁工作。二茅小姐一口气说完,才大大吐出一口气。
「我会来应征『知海书房』的工作,确实是出于『想了解哪些是大书店才办得到的事』的动机。不过,我会在好几家大型书店中选择『知海书房』,是因为您在这里工作。我想和在『知海书房』当业务的仓井先生一起工作。当我得知『知海书房』是仓井家的家族企业,而原本担任业务的仓井先生不知何时已当上社长时,着实大吃一惊。你不记得我,我也曾经感到有点遗憾,但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在同一家公司,朝同一个目标努力就够了……」
二茅小姐的声音鲠在喉头,无措地左右张望。要是继续说下去,以往深埋心底的情感就会满溢出来,日后要在父亲底下工作就难了。那双眼中流露出这样的恐惧。
我愣愣杵在原地,槙乃快步走近,从我手中抽走初版的《挪威的森林》,放到二茅小姐手上。接着她嫣然一笑,指向摆在父亲枕旁、为探病而买的《挪威的森林》。
「这两本和那两本,不如交换一下?」
「咦?」
「各自因《挪威的森林》而起的种种心境,就用《挪威的森林》来作结,如何?这样就圆满了—这么说是太夸张了点,不过相较于道尽一切,一定也存在着透过品味同一本书而升华的情感。」
父亲和二茅小姐低头看着今天收到的《挪威的森林》。下一秒,父亲缓缓翻开鲜红色封面的上集,念出声。
「『你真的永远不会忘记我吗?』她以细小得像耳语般的声音问。」
「『永远不会。』我说。『不可能忘记你的。』」
二茅小姐凭记忆接下去。然后,她放下肩膀吐出一口气,以中指推了下眼镜的鼻桥。
「今天能见到您真好。社长,祝您早日康复。」
二茅小姐已恢复为「知海书房」总店店长的表情。父亲轻轻点头,依序望向南店长、我和二茅小姐,才开口:
「谢谢你们来看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听见父亲坦率道谢的话语,各种情感澎湃地涌上心头,我很想哭,只好咬住舌头拼命忍住。
🌸
二茅小姐表示要直接回总店,我们就在地下铁车站道别。我和槙乃搭乘大和北旅客铁道的城京本线电车,踏上返回野原町的归途。
槙乃跟早上坐车时一样专心阅读,但在电车驶离东京后,转车要等待很久时,她在月台上的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给我。她递来一罐玉米浓汤。
「寒冷的季节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就会忍不住买这个呢。」
蝶林本线的电车终于进站,我们坐上车,槙乃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玉米浓汤的铁罐。
「因为玉米浓汤好喝呀。我要喝了。」
我拉开拉环,倾斜铁罐直到一颗颗玉米粒滑入口中。
在旧式车厢中两两相对的四人座上,我们并肩坐着。没多久,电车出发了,但槙乃依旧没有打开文库本,仍出神地低头盯着铁罐。半晌,她忽然轻声说「不管是人也好,书店也好吗」,笔直注视着我。
「我第一次遇见有人把《挪威的森林》当成书店的故事来看。」
「你是指二茅小姐吗?」
「对。我常认为阅读是自由的,但今天亲眼见识到《挪威的森林》的内涵可以有多宽广,实在是上了宝贵的一课。书展也逛完了,真是大丰收。」
槙乃瞳眸中的光芒益发明亮,神情认真地点点头。从那鼻翼微微膨胀的可爱表情,可知她内心有多兴奋。
「南店长,你有书在,没问题的。」
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槙乃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你的意思是……?」
「不,那个……虽然你说自己『有些地方没有完全长大』,但看你今天的言行,我会觉得那些并非缺点或短处,大概只是一种个性而已。」
「个性吗?」
槙乃的眉头朝中央聚拢。我拼命搜寻词汇,继续往下说:
「南店长,或许你的确是轻微的路痴,但你走向书店时的脚步充满自信,跟待在野原町的『金曜堂』时一模一样。在病房中帮二茅小姐和我爸交换彼此的《挪威的森林》时,你看起来没有丝毫不自在。为别人找他们想看的书时,不希望顾客在书海中溺水、朝他们抛去救生圈时,对你而言每个地方都成了家。所以……」
「『没问题』吗?」
「啊,不好意思,我太自以为是了。」
看着我抹去不合季节的汗水,槙乃微笑着摇头。
「请别道歉,我刚刚收到了一句非常棒的话。」
「真的吗?」
「真的。仓井,非常感谢你。我心里轻松了些。你又帮了我一次。」
在那之后,槙乃也没有打开文库本,我们一路上都在聊天。细碎的、不具深意,却又想要一直持续下去的闲聊。
每当话题告一段落,槙乃都会连打好几个呵欠。
「不好意思,今天太早起了。」
「没关系,请睡一下。到野原站时我会叫醒你。」
「不行不行,这样对你太抱歉了。仓井,你也是从刚才就一直打呵欠,不是吗?」
「我没你那么夸张。」
「骗人,你打的呵欠明明跟我差不多大。」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我反射性回呛后,立刻回神。「抱歉。」我连忙道歉,槙乃毫无预警地问:
「仓井,你要继承『知海书房』吗?」
我瞬间屏息,脑中一片空白,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槙乃。至今有许多人问过我,但第一次有人问得这么直白。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大脑搜索着恰当的话语。一些安全的答案浮现脑海,又相继消失。在这个过程中,我才发现「大学毕业后,我想继续在『金曜堂』工作」这个想法已在心底生根。只是,我非常犹疑,现在适合直接将这句话说出口吗?
坐在四人座上随着电车摇晃,我一会抬头看天花板,一会低头看铁罐里面,上半身不安地扭来扭去。叩!忽然传来巨响,我吓一跳,转头一看,身旁早已睡着的槙乃,头撞到窗框了。她的头继续左摇右晃,我慌忙伸手扶住。犹豫片刻后,我将那娇小的脑袋放到自己的肩上。听着槙乃平稳的呼吸声,我从她手中抽出空罐,把玩起自己手中的两个罐子。
瞥向窗外,树叶掉光光的枯树们不断掠过,黑压压的山脉剪影倒映在眼底。
「我还要再想想。我希望找出让自己最喜欢的人们,和那些人最喜欢的书本都能得到最大的幸福的那条道路。」
我费了一番工夫才整理出来的答案,不仅没人听,还空虚地消散在车上广播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