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车站书店「金曜堂」的忙碌程度,跟电车发车及进站的时间息息相关。因为来车站的乘客大部分都会配合一小时只有一、两班的电车时间穿过验票闸门,而其中会有几成乘客对于位在天桥上的「金曜堂」好奇地多看几眼。书店的店员们也很自然地会说出类似「等下一班上行电车发车后」或「在下一班下行电车进站之前」这种话,依照电车时刻表来安排工作的时程。
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我正好就是依照这样的时程安排,趁电车进站前的空档整理杂志柜。
依照计划我还有大约十五分钟可以专心做这件事,不过还剩下一整柜没整理时,自动门就开了。我慌忙喊「欢迎光临」转过头去,只见现在已算得上是常客的双人组整齐划一地朝我低头打招呼。是野原高中一年级的东膳纱世和真登香。
「咦,今天怎么没背那个?」
我做出背着巨大低音号收纳袋的动作,铜管乐社的真登香一本正经地皱眉说:「我腰有弯成那样吗?」她的头发比夏天长了些,在耳朵的下方绑起来。
创立读书同好会的纱世开怀笑了,伸手指向我。她倒是和夏天一样维持俐落的短发。
「不用在意啦,真登香。是仓井的模仿能力太差了,简直就像桃太郎故事里『要去山上砍柴的爷爷』。」
「咦?抱歉,我没有这种……」
我慌忙道歉,真登香和纱世同时笑出来。那是宛如汽水泡泡裂开时发出的啵啵啵声响般,令人神清气爽的笑声。
「因为期末考快到了,从今天开始社团活动暂停。」
「我们刚才一起在学校的图书馆读书。」
「真登香说时间差不多该去补习了,我就跟着一起过来车站。而且我一直很想来看上星期五开始的新书展。」
「是我告诉她这次的书展超有趣的喔。」
「真登香都会跟我分享资讯,所以我这个骑脚踏车上学的人也对『金曜堂』的动态瞭若指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默契好到简直像是双胞胎。我点点头,望向设在进门处的女性诗人书展那一柜。
槙乃在这个月初东京举办的书展中获得灵感,决定办诗人书展。所有书店店员都参与了选书工作(除了教科书,我是生平第一次读诗),把必要的书籍买齐后,最近才刚公开亮相。
想出「秋季,恋上诗与热汤」这句标语的,也是槙乃。在彩色图画纸上写POP,并在一旁画上美味热汤插图的则是栖川。这是「金曜堂」一贯的工作分配。
「今天南店长呢?」
「刚换她去休息。」
「怎么这样!可惜,人家想见她……」
纱世和真登香愉快地笑闹着,各自伸手去拿吸引自己的诗集。我微笑看着这一幕,打算回头整理杂志柜时,自动门又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名圆眼睛像猫咪一样眼尾上吊的褐发男子。脖子藏在高领中,下巴清晰浮现青筋。腹部如丘陵般隆起的身影,乍看很像某地的吉祥物。有如仓鼠塞满食物般鼓胀的双颊,搭上慌张挥动的短短手脚,有一种充满喜感的可爱。
那名男子在店内左右张望,我一说「欢迎光临」,他蓦地抿紧嘴唇。
「这里就是『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
可惜他说话的语调并不如外表那样讨人喜欢。我放弃回去整理杂志柜,走到他面前。
「请问您有要找哪一本书吗?」
「有、有。就是有,我才会问啊。」
他突然提高音量,声音又变粗重,纱世可能吓到了,手上岸田衿子note的诗集《小奏鸣曲之木》还摊开着就转头看过来。她圆滚滚的可爱眼睛里流露出担忧。
12:岸田衿子(一九二九~二○一一),诗人、童话作家。
被小松鼠般可爱的高中女生直盯着,那名男子显得不知所措,刻意转过身,避开纱世的目光,又瞥了一眼别在我围裙上的名牌,伸手用力搔了搔干枯的头发。他压低声音,加快说话的速度:
「不过啊,仓井小哥。」
他无预警地叫出我的姓氏又加上「小哥」,我一时愣住,他迳自往下说:
「渡航note的作品只有放《果然我的青春恋爱喜剧搞错了》最新一集的书店,问了感觉也是浪费时间啦。怎么样?仓井小哥,怎么样啊?至少也要摆上《妖怪奇谭》才值得我问一下吧。」
13:渡航(一九八七~),轻小说作家。
第一个长书名我听过,是野原站的主要乘客,猛玛校野原高中的男学生们常买的轻小说。
我的目光扫过按照作者姓名而非出版社来排序的文库本书架。渡航—是「わ」(WA)行,的确只放了一本《果然我的青春恋爱喜剧搞错了》。
「请问,您刚才说的第二本书,方便再告诉我一次书名吗?妖怪……?」
「《妖怪奇谭》,有吗?」
「书库里说不定有。」
「书库?」对方提高语调,环顾店内。茶点区就占去了一半空间,看起来的确不像有书库的样子吧。不过,我不希望自家书店被小瞧了,于是胸有成竹地回答:
「对,书库。请您稍等。」
我正要转身,对方慌忙叫住我。
「啊,仓井小哥,等等……这样的话,还有其他书也麻烦你在书库找一下。」
「是什么书呢?」我发问时,伸手从墨绿色围裙的口袋掏出小笔记本和笔。先写了《妖怪奇谭》,再抄下对方连珠炮般说出的其他三本书名。
大约十分钟后,我毫无遗漏地抱着那四本书回来时,那名男客大吃一惊。
「《在暗夜中寻找羔羊》、《少女大人!地方都市传说大全》、《总有一天降临的恋爱!》,还有《妖怪奇谭》。」
「喔喔,喔喔喔喔喔,这是真的吗!仓井小哥,你是神吗!」
对方一把从我手上抢走那四本书,激昂地吼叫。纱世和真登香又吓到全身一震,他却浑然不觉。
「我一直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纸本的新书了—这样啊,原来这里有。『金曜堂』真的是『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耶。」
他讲完又自己点头表示赞同后,像献上祭品给神殿般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四本书。
「这些,我全买了。」
「谢谢。」
「不用书套。」他这么说,因此我一一抽掉补书条后,就把那四本文库本放进塑胶袋。
这名男客拎着塑胶袋朝自动门走去,在门附近的女性诗人书展柜子前停下脚步。很明显地,他看的不是诗集,而是站着阅读诗集的两个高中女生。真登香察觉他的视线,使劲拉着一无所知仍专心看书的纱世的背包,移动到别的书柜前面。
看到她们的反应,男客脸色不悦正想开口,一看到从自动门走进来的那个人,又抿紧了嘴。
那个人摇晃着金发小平头,踩着外八字的脚步走近男客。他的双手一直插在掺有金线的西装外套口袋中,凶恶的目光一路从男客的脚扫到头顶。两人身高正好差不多,形成面对面互瞪的局势,不过在魄力这一点上,男客毫无胜算。
「你、你干么?」男客不禁破音,金发平头男则朝他猛然地低下头。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嗯。欢迎光临,就是欢迎光临。这是『金曜堂』老板和久靖幸在向你问好。」
「老板?」
男客那双猫眼瞪得老大,纱世和真登香立刻躲到和久的背后。尽管和久不算宽阔的后背没办法完全遮住两人,她们依然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在外面跑业务时,出了什么问题吗?」
和久睁大那双弧度平坦的眼睛问我。男客惊慌失措地嚷嚷:
「没有。什么都没有!仓井小哥,对吧?」
男客请求我附和他,却又连插嘴的时间都不留给我,自己愈讲愈快。
「我只是在想,店里那两个女生好像双胞胎,多看了几眼而已。」
「双胞胎?真登香跟我长得根本完全不像。」
纱世噗哧一笑,男客一脸不悦地呛回去:
「长得不像的双胞胎少女,很萌吧。」
「萌……!?」
纱世和真登香在和久背后缩起身子。对这句话嫌弃到不行的那种缩起身子。我仿佛都能听见秋末冬初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男客大概发现自己讲错话了,慌忙补上一句:
「啊,不,萌是有『定义』的—我可不是萝莉控,对国中女生也没兴趣。」
「我们是高中生。」
「咦,高中生?那不是少女的晚年阶段了吗……啊,我不是要讲这个,这种事无所谓。没错,对我来说,长得不像的双胞胎少女就是让故事变得很萌的一个主要元素。」
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变大了。和久忍不住介入,劝阻:「唉,等一下,你冷静点。」
和久先转向纱世和真登香说「你们慢慢看书」,再朝男客说「我请你喝一杯咖啡,你陪我一下。就这样说定了」,强迫他一起过去茶点区。
「不,我,差不多得去月台了……」
「不管上行或下行,搭电车都还早啦。」
男客连「唔」的挣扎声都发不出来了,无力地在高脚椅坐下。
一直在吧台里观察店内情况的栖川,随即端上一个盛满饮用水的玻璃杯。连站在收银台的我都看得见,男客一口气就喝光了。
纱世和真登香分别买下《小奏鸣曲之木》和《夜空总是最高密度的蓝色》,离开店里后,我确认没有客人在,便走到杂志柜前。表面上是要继续进行整理的工作,其实注意力完全放在茶点区。
「你叫什么名字?」和久开口问。
「这是在审问我?」
「哪可能。只是很普通地在问客人问题。不先问名字,聊天时不是很不方便?」
「太宰士……」
「啊?」
「我说,我叫太宰士(Dazai Osamu)。」
栖川微挑右眉,端正的五官稍稍扭曲。和久则是露骨地皱起眉头,略翻白眼,凑近那名男客。
「啊?你说你叫太宰治(Daizai Osamu)吗?你以为自己在演《人间失格》吗?」
「真的啦真的。这真的是本名。不过汉字不是『治』,而是武士的『士』,读音一样的同名同姓。我妈再婚后,我的姓氏跟着改,突然之间就变成大文豪的名字,老板殿下,你懂我的心情吗?」
「说什么殿下……啊,不,抱歉。我还以为你讲那个名字肯定是在开玩笑。不好意思。」
和久坦率道歉,又说「毕竟太宰这个姓氏很少见」,说到一半又打住。他再次皱眉,但这次不是瞪人的那种皱眉,而是正在思索时的眉形。
太宰忽略陷入沉思的和久,拿起栖川用虹吸壶煮的咖啡喝了一口。芳醇的香气甚至都飘到我这里来了。
「那两个女生买诗集回去了吗?」
太宰转向我问。
「对,两人都有找到自己喜欢的诗。」
我抓住回答他的这个机会,朝茶点区再走近一些。
「真不错耶,少女和诗集。超萌。」
「超萌……吗?」
「超萌啊。手中抱着诗集、长相不同的双胞胎少女,简直棒呆了。」
「你还敢讲!我说啊,太宰,你要觉得什么东西很萌,或让你热血沸腾,都是你的自由。不过大声说出这件事,就不好说了。对方听在耳里,可能是等同暴力的发言。」
听见和久傻眼的语气,太宰耸耸肩,应道:
「这样啊,我以后会注意。三次元的世界果然很辛苦。」
「三次元……」
从太宰口中迸出的词语都十分新鲜,我不禁复述一遍。
太宰从手上提的塑胶袋取出刚刚买的四本书。每本书的封面都有可爱女生的插画,有几本还不只一个女生。
「毕竟我平常都住在二次元的世界。」太宰挺胸断然说道。
和久愣愣张大嘴,望向栖川。栖川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维持一贯的沉默。和久只好放弃,自己开口问:
「唉,住在二次元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嗯,简单来说,就是从十几岁开始看轻小说,到现在三十几岁了也还在看轻小说。研究轻小说的角色及世界观,书写感想时,最能真切感受到自己活着。换句话说,就是看轻小说这件事已超出娱乐的范围,成为生活的全部。」
「只看轻小说吗?」
「对。其他类书籍不管角色或故事内容,都会让我有一种像是在讨好这个世界,也就是三次元世界的感觉……咦,现实?那种东西在生活中经历得还不够多吗?」
我不由得在心中「哦」了一声,单纯感到佩服。世上真的有各种顾客(读者)存在呢。
和久原先的气势全消,清了清干哑的喉咙。
仿佛要拯救略微尴尬的气氛,茶点区那侧的自动门开了,轻柔又明亮的话声响起:
「我回来了!」
槙乃坦然接受集中在她身上的视线,露出微笑。接着,她发现其中掺杂着一道不属于书店店员的视线,「啊」地一声睁圆那双大眼睛,同时将两只手臂在胸前交叉,再水平往外挥。「欢迎光临『金曜堂』」,一如往常的这句招呼语响彻店内。
大部分顾客受到这等热烈欢迎都会有些不知所措,但太宰的双眼闪闪发光。他慌张地从高脚椅上下来,笔直站定,感动不已地拍手。
「太萌了!」
「不敢当。」
槙乃一鞠躬。太宰转向我们,表情显得兴奋极了。
「容貌、声音、个性—嗯,每一项都棒呆了。完全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女主角。」
「我的女主角?」我与和久异口同声地问。栖川那张扑克脸虽然不动声色,但我可没漏看清洁海绵从他正在洗餐具的手中滑落了。
太宰将视线移回槙乃的身上,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果断下了一句结论。
「留在三次元世界实在太可惜了。」
出局。现在这句话百分之百出局了。我拿出裁判举红牌的气势,站到槙乃和太宰的中间。
「这位是『金曜堂』的店长,南槙乃。」
太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开。这下他离槙乃更近了。
「喔喔,原来是店长殿下呀。我姓太宰,你好。我是顾客。」
「你好。」槙乃的笑脸上没有一丝阴霾,也没有因太宰近到不寻常的距离而畏怯。那无比亲切可人的态度,令我吃醋了。
槙乃笑着看向手表。
「上行电车快来了,这位客人,您还待在这边没关系吗?」
太宰的神情蓦地认真起来,急忙将先前拿到吧台上的文库本一一收进塑胶袋。
「糟糕,大有关系啊。我值夜班的。」
他手忙脚乱地朝自动门走去,所有书店店员目送他的背影,喊「谢谢惠顾」。
太宰回过头,宛如猫眼的那对瞳眸只盯着槙乃,挥挥手就离开了。
🌸
隔天起,太宰每天都会来「金曜堂」报到。他真的只买轻小说,不过,每天一定会买一本。他表示「在往返的电车上就会看完了」。我问他明明住得远,野原站又没有观光景点,为什么每天跑来?他回答「要回老家帮忙做番薯干」。从田里采收番薯,蒸过后剥皮切成薄片,再放到太阳下曝晒。
「尽管只是番薯,却小看不得,有够累的。太宰那老头—啊,他是我妈的再婚对象。两年前他过世后,我妈就一个人接手这项工作。从那时候起,每年的这段期间都会召唤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去帮忙。我还有自己的工作,真的超困扰的。」
太宰一在茶点区的高脚椅坐下,就抱怨个不停,一脸厌烦地耸耸肩。在附近书架把先前缺货的书补上的槙乃极力称赞他:
「你嘴上埋怨,不也乖乖接受召唤了吗?太宰先生,你真孝顺。」
「孝顺?」太宰哼了一声,从钱包掏出一张纸片。
「我只是被这个绑住了。」
和久原本坐在隔了一张高脚椅的位置上看文库本,他弯腰凑过去,念出上面写的文字。
「『服务券』、『一张可兑换一次服务,服务内容不限』、『无有效期限』?这什么玩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服务券啊。小学的时候大家不是都会在母亲节或妈妈的生日送这个吗?」
「我送过,好怀念。」槙乃探出身子,吧台另一侧的栖川也微微点头。
只有和久维持上半身后仰的姿势,歪头道:
「我妈本来就有帮佣了。」
「喔喔,不愧是『和久兴业』的夫人。」
槙乃毫无芥蒂地拍手,和久大翻白眼。
「干么啦。小少爷工读生,你也一样吧?仓井,对吧?『知海书房』的夫人要找帮手时,也都是佣人在做吧?你没有送过服务券这种东西吧?应该从来没想过要做这样的事吧?」
他的声音大到就算我待在有一段距离的结帐柜台,也听得一清二楚。我模棱两可地笑着蒙混过去。
「总之……」太宰说着,举起服务券在空中挥舞。
「我小学时做了连在一起的十张券送我妈。我的确是送了。不过,那可是小学的事喔?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谁知道我妈一直收得好好的,然后在我已搬出去,长大成人,也有在工作的这种时候,拿出来当王牌用。每次突然叫我过去,如果我想开口抱怨,她就会啪地掏出服务券。啊,讨厌死了。」
太宰夸张地扭动身体,逗得槙乃等人哈哈大笑。虽然老是嘟哝着三次元的世界好难生存,但太宰看起来十分享受和「金曜堂」的大家交流。
我竖起耳朵,仓储室的电话似乎响了。再仔细听,还真的响了。
我走进仓储室,拿起话筒:
「让您久等了,这里是『金曜堂』。」
—喂,不好意思,百忙中打扰。我是「佐月动物医院」的佐月。
「啊,医生,好久不见。我是仓井,小猫的事真是多谢你了。」
我忆起与白袍十分相衬的那道清新身影,朝墙壁低头致意。夏天闯进地下书库的野猫生完小猫后,幸亏有佐月伦子医生出手相助。
—我刚才打和久的手机,但没有人接。
「啊啊,不好意思,我们店里的讯号很差。我请他听电话。」
我按下电话的保留键,转到茶点区的分机去,但和久一听说对方是自家宠物兔「公爵」的家庭医生佐月小姐,可能是不好意思在槙乃他们面前和医生交谈吧,他立刻大喊「我过去那边」,跑了过来。
「电话给我,马上给我!」
他一踏入仓储室,就抢走我手中的话筒,发出与平常判若两人的温柔声音:
「喂,我是和久。嗯,你好。最近吗?吃满多的吧……嗯?噢,不是我,是兔子啊。它最近吃得比较多了。对,谢谢。那么,今天是……?」
和久刻意背对我,不让我瞧见他和佐月医生说话时的表情,但光从背影也看得出他连金发末梢都因喜悦而震动。我心中泛起一股暖意,这时,和久忽然提高音量说「真的假的」。
「小龙妈妈,对吧?正好—不,嗯,这件事交给我。野原町大部分的地方我都有办法问。我会再联络你。嗯,在那之前,伦子医生,小龙就拜托你了。」
和久跟平常一样讲话很快,但随即切换成令人怀疑到底从哪里发出这种声音的甜软语气说「你愿意信赖我,我很高兴」,才挂掉电话。
而后,他直接拿起话筒打给别人,低声问话,得到答案后,又接着打给另一个人问另一个问题。这一套流程重复好几遍后,和久终于放下话筒。花费的时间大约七分钟。和久的老家就是野原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和久兴业」,这件事是好也是坏,但只要不出野原町的范围,和久本人也到处都吃得开。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战战兢兢地问,和久却一脸心不在焉地反问:
「唉,小少爷工读生,你有驾照吧?」
「啊,对。不过车子因为沙织—我妈要用,所以放在老家,最近都没开就是了。」
「好,你跟我来。」
他一把抓住我,我根本没得抗议就被拖出仓储室。
和久—还有被和久拖着走的我,前往的目的地是茶点区。
吧台那边和刚才一样,太宰依然无所顾忌地向正在工作的槙乃与栖川搭话。
和久向前走,开口道:
「太宰,你妈妈被送到医院了。」
「咦?」槙乃从书架后方探出头,我直盯着和久,太宰原先搭在吧台上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只有栖川一个人没有停下动作,在吧台里继续切碎洋葱。
咚咚咚咚地响彻店内的菜刀声中,太宰发出呻吟。
「医院?」
「对。太宰实彩子女士的腿骨骨折,送到野原町的北部医院住院了。性命无虞,但听说需要动手术。你去看看她的情况。我们家的仓井会开车载你去。」
和久说完,附耳告诉我在野原站前已备妥「和久兴业」的公司车。
太宰没有回答只字片语。咚咚咚咚,只有切洋葱的声音持续响着。和久焦急地喊:
「实彩子女士是你妈妈,不是吗?」
「老板殿下,你怎么会知道?」
「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就觉得太宰这个姓氏很耳熟。后来才想起,我在定期去的动物医院,常常会遇见一只叫小龙的狗,那只狗的饲主就姓太宰。以前在等候室闲聊时,她提过自己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住在其他县,只有做番薯干的期间会回来帮忙,我就想:啊啊,说不定小龙妈妈的人类儿子就是你……」
太宰哼了一声,将圆润的下巴埋进高领内。
「我今天也一早就去帮忙采番薯了—她那时可是活蹦乱跳的。」
「我听到的消息是,你回去以后,她在家里的厨房跌倒、滑倒或者绊倒了,没办法动,痛到发不出声音,是小龙跑到外面一直大叫。碰巧『佐月动物医院』的佐月医生出诊,去帮隔壁邻居家的猫看诊,她察觉事有蹊跷,特地过去查看情况。然后佐月医生联络我,你又刚好在这里。真是的,忠犬就是在说小龙这种狗狗。」
太宰动也不动地听着和久说明,但和久催促「所以你赶快去医院」时,他却垂下头。
「她没有生命危险,对吧?那我去也不能干么—更何况,她也没叫我去。」
和久走到太宰眼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硬是拉他站起来。
「不管任何时候,妈妈一定都想见到儿子吧。」
「是这样吗?」
咚咚,栖川切洋葱的声音第一次停了。槙乃望向我,侧头问:「仓井?」和久与栖川,甚至连太宰都看着我。我才发现自己把浮现心头的疑问直接说出口了。我正苦恼该怎么解释时,太宰开口了。
「我没见过自己在生物学上的父亲。从出生起,我就一直跟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她就是所谓的单亲妈妈。」
太宰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我们的脸,搔了搔干枯的褐发。
「单靠我妈一个人赚钱,生活穷苦得要命,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在满是泥泞、寸步难行的生活中,是轻小说拯救了我。有可爱女生登场,透过种种事件展现出女生独特个性的二次元故事,让我终于有一个避风港可以喘口气。当然,轻小说中也有许多杰作,和三次元世界一样具有深度。但我喜欢情节相对单纯、有可爱女生登场的故事。啊,现在也一样热爱。话题偏掉了。嗯,当然,我打算高中毕业后就要去工作,希望能稍微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希望能过上想买多少喜欢的轻小说就买多少的生活。可是,我妈不一样。」
「不一样?」
「嗯,不晓得她是不是疯了,过了四十五岁又再婚。说是什么从来没听过的在地有钱农家?对方年纪还大她十五岁,是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就算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贪图遗产,她也没办法反驳。」
「太宰先生吗?」
「对,太宰那个老头。那男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就只是个老头,为了孩子和他结婚,不会太超过了吗?我妈那种仿佛在说『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的行为,我讨厌死了。我不能忍受近距离看见两个中老年人的新婚生活,一上大学就搬出去了,从那之后就一直自己过日子,几乎没回过老家。嗯,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所以太宰那老头这么早死,我们又回到母子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她每次都用做番薯干之类的理由召唤我,我不晓得事到如今到底要用什么态度面对她,又要跟她聊些什么才好?我尴尬得要命,真的很伤脑筋。做番薯干时至少还可以埋头工作,去探病难度太高了……」
太宰一口气讲完,又开始呻吟「啊啊,三次元的世界真是麻烦死了」,双手掩住脸。
「你现在可以讲这么多话,在小龙妈妈面前一定也有话讲。快点去!」
和久的额头浮现青筋,我慌忙拉太宰站好。
「总之,我们先到医院去吧。」
「四十分钟后可以赶回来吗?我值夜班……」
我仿佛听见和久理智断线的声音,赶紧从背后推太宰离开「金曜堂」。
我一眼就看到「和久兴业」的公司车。因为站前圆环停着一辆后座是防偷窥玻璃窗的轿车。看起来经过改造,车身特别低。
「这是公司车?怎么看都像是小混混的改造车。」
太宰直白说出真实的感想。我苦笑着坐进驾驶座,钥匙已插在上头。我检查车内的情况,太宰主动搭话:
「仓井小哥,你常开车吧?」
「嗯。我在老家时常开,只是驾训班结束后就没开过右驾的车了……」
「什么?仓井,你都开进口车?你真的是『小少爷工读生』耶。」
「拜托你饶了我吧。」
为了避免引擎催过猛,我轻轻踩下油门。「和久兴业」的公司车静静驶出,车子的性能与粗大排气管给人的印象不同,我松了一口气。
驶离国道后,再开一阵子就会看到北部医院。这一带是商业地区,周边林立着银行、超市或药局之类野原町居民的生活不可或缺的建筑物。之前看野原町的乡土史,在年号从昭和转为平成那段期间,围绕这块商业地区开发了不少住宅区。我问太宰的老家位在哪一区,但他的回答很模糊,看来他不太熟悉野原町的地理。于是,我换个话题。
「希望伯母的伤不会拖太久才痊愈。」
「仓井小哥,你跟你妈感情好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咦?」了一声。
「就是刚才,老板殿下武断地说『妈妈一定都想见到儿子』时,你的表情写着疑惑,也像是带着不满。」
相当敏锐。我打了方向灯,在转弯时坦白说:
「我妈妈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里了……」
所以我不曾有机会送出服务券,也完全不了解「母亲」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样啊。那后来就是令尊跟你,两个人互相扶持过日子吧。」
「啊,不,这个……」
听见太宰饱含同情的话语,我重新握好方向盘,感受着堵在胸口的情绪,告诉他「后来我爸又结了两次婚,所以我总共有三个妈妈和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太宰那双猫眼圆睁,扳着手指不晓得在算什么,最后大大叹了一口气。
「爸妈都很自私。」
「哈哈,或许是吧。不过太宰,你妈妈……」
我正想帮实彩子女士讲几句话,但太宰斩钉截铁地说「都一样啦」。
我将「和久兴业」的公司车开进北部医院的停车场,管理员伯伯像是等了很久似地立刻走过来告诉我们「太宰实彩子女士在整形外科大楼的302号病房」,还引导我停到靠近医院入口的职员用停车位。
太宰有些倒胃口地说「这未免太周到了吧」,显然这是长年掌管野原町的「和久兴业」在地方人面之广、连结之深所带来的结果。
我按照管理员伯伯的指示来到三〇二号病房前,果然看到一张写着「太宰实彩子」的纸片夹在病房门牌里,和其他三名女性的名字并排在一起。是多人房。
明明建筑物的规模、气氛、员工和病患人数都不同,我却不知怎地想起父亲住的那家医院。那种独特的气味,似乎每一家医院都相同。
「那我去楼下大厅附近等。」我说完便打算告辞,却被太宰一把抓住手臂。
「唉,仓井小哥,一起进去啦。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一个人会很尴尬,又不知道要聊什么话题。」
「就算我在话题也不会增加。」
「嗯。没关系,是这样没错,但你就帮个忙啦。」
那双猫咪似的眼睛用力闭紧,双手合掌。我没办法狠心拒绝,只好依他的意思踏进病房。
北部医院的多人房,比父亲住的那家医院的单人房还小。狭窄的空间在正中央空出了一条走道,左右靠墙各摆放两张病床,每张病床中间又以从天花板垂下的粉红色帘子隔开,算是维护病人的隐私,但病人躺在床上脚看得一清二楚,讲话声音也都会传出来,显然不是适合探病的访客久待的环境。
只有右侧里面那张病床周围的帘子是拉上的。右侧靠门和左侧里面的两张床位是空的。左侧靠门的那张病床上,一名女性躺在棉被里,紧咬牙关,抬头盯着天花板。我马上就看出那是太宰的母亲—实彩子女士,两人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那双猫眼的目光射向站到病床旁的太宰,太宰无措地勾住我的手臂。
「野原町的书店『金曜堂』的老板殿下告诉我你住院了,他叫我来看你。啊,这个人是『金曜堂』的员工,他开车载我来的。」
实彩子女士尽力抬头望向我,以目光致意后,又转向太宰。
「小龙。」
「啊?」
「小龙的晚餐,怎么办?」
「啊,狗狗吗?狗狗小龙?小龙在『佐月动物医院』的医生那里。」
「佐月医生吗?真的?太好了。」
实彩子女士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但她的腿好像很痛,随即又咬紧牙关。母子俩陷入沉默。太宰一脸不自在,双手插进口袋里。
「啊,那么,我差不多该……」
「要回去了?这么快?」
「咦,不行吗?」
实彩子女士「嗯—」了长长一声,双手在空中挥动。棉被滑开,露出包着厚厚一层绷带,比另一腿粗了好几倍的伤处。
「我有事想拜托你……但我没有券了。」
「券?」
「服务券。」
太宰回头看着我。他的表情复杂到难以用言语形容。
「人都伤成这样了,我总不可能说『没有服务券不行』这种话拒绝吧。你想拜托我什么?说吧。」
「我希望你回家一趟,帮我拿住院要用的东西。」
见太宰低头看手机确认时间,实彩子女士慌忙摇头。
「啊,但你上班时间快到了。星期五是晚班,对吧?还是算了,我自己想办法。我没问题。士,你赶快去公司。」
「真的?」
太宰正打算听从实彩子女士的话离开,我从他背后伸长了脖子问:
「需要些什么呢?」
「换洗衣物、毛巾、盥洗用具吧。啊,还有钱包和……」
实彩子女士张大那双猫眼瞪着天花板,一一说出需要的物品。我在太宰的背后说:
「我们去拿吧。开车去你老家一趟,再回医院。」
「真的?」
太宰第二次的「真的?」听起来似乎有点困扰,但我没理会,打开房门等他。
我请太宰告诉我实彩子女士和小龙一起生活的老家地址,再输进导航系统。按照机械音的指示,奔驰在通往夕阳落下的那座山的细长小径上。转了不晓得第几次弯后,突然传来一声「抵达目的地」,导航结束。太宰的老家距离北部医院开车大概要十五分钟,来回一趟,再加上晚点从医院回到「金曜堂」那段路程,估计是赶不上太宰要搭的那班电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太宰看来也死心了。他打电话给公司,以母亲临时住院为由请了有薪假。
「你的脸上写着,一知道我妈住院时,我就该请假了吧。」
太宰那双猫眼怀疑地瞪着我。他说中了,我装作正在确认导航系统蒙混过去。太宰不介意地继续说:
「要是请了有薪假,我就得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吧。我办不到。办不到,太痛苦了。所以就算是赌口气,我今晚还是想去工作—啊,仓井小哥,我请假的事,你别告诉那个人喔。」
「『那个人』是指实彩子女士吗?我知道了。」
他郑重嘱咐,我只好不情愿地点头。没多久,太宰的老家就到了。车头灯光照亮的那幢屋子,是拥有一条长廊的气派日式房屋。屋顶铺着瓦片,墙壁涂着灰泥,没有大门或围篱,田地中央一条没铺柏油的道路直接连通庭院,而庭院又和建筑物后方的田地接在一起。虽然看不出太宰家的土地到哪里才是尽头,但这个家对一人一狗来说未免太过宽敞了吧。
太宰下车后,仰头望向刚出现星光的夜空,将双下巴缩进高领里。
「这附近果然很冷,根本是冬天了吧。」
说完,圆滚滚的身躯左摇右摆地走进屋内。他在长廊上来回走动,将主要光源全都打开,才放下心似地吐出一口气。接着,他呼唤一直站在玄关门口的我脱鞋进屋。
「你随便挑一个房间待着,等我一下。我去收拾住院要用的物品。」
太宰一说完,脚步声便匆匆远去。
就算主人的儿子说可以,但实际住在这里的人是实彩子女士。我还是认为擅自打开紧闭的拉门进房不太好。不过太阳下山后的长廊实在太冷,我受不了,伸手搭上最近的一扇拉门。
「打扰了。」
五坪左右的宽敞和室映入眼帘。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矮桌及和室椅,沐浴在方才太宰打开的白晃晃的日光灯下。没看到其他家具。乍看之下,这空间的宽敞程度让我以为是客厅,但矮桌上随意堆叠着杂志、书和老花眼镜,和室椅也出现一些老旧松弛的地方,看来是实彩子女士休息用的房间。对折的薄椅垫和双面刷毛毛毯摆在距离矮桌稍微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脑中顿时浮现,实彩子女士趁下田工作的空档,躺下来歇息的身影。
我在矮桌前跪坐。我老家和现在住的那间电梯公寓,地上都是铺木地板,因此榻榻米柔韧的触感和隐约传来的暖意令我感到十分新鲜。某间房传来西洋大钟的响声。置身于仿佛遭全世界遗忘的寂静中,我坐立不安,想要站起身。
手才按到矮桌上,一堆杂志就倒塌了,露出底下的书。简单的白色封面,左侧直写着书名和作者姓名。同一排还画上附有类似邮票外框的小鸟插图。
我没读过那本书,但作者的姓名最近常在「金曜堂」看到。我有股冲动想拿起书翻看,最后还是忍住了。把我弄倒的那堆杂志复原,以巧妙的平衡堆回去。
我再次端正跪坐,侧耳倾听西洋大钟的声音时,一道脚步声响起。脚步声愈来愈大,房间的拉门打开了。
「哦,你在这里啊。」
太宰站在门边,提着一个塞得鼓鼓的超市塑胶袋。那袋子里装的应该就是实彩子女士住院需要的物品。他实在塞得太乱七八糟,我说「你等一下」,站起身。
「那个塑胶袋是透明的,里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尺寸好像太小了。」
「我找不到刚好的袋子。」
「如果你愿意,我也来帮忙找吧?像是厨房里面……」
我这么提议,是想起到今年春天为止,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父亲第三任太太,也是我的第三个妈妈—沙织,总会在厨房存放好几种环保袋。
获得太宰同意后,我踏入厨房,发现水槽那一侧一片漆黑。
「不好意思,这里的灯泡坏了,不会亮。」
太宰一面解释,一面拿起手电筒帮我照亮。我道谢后,请他小范围地左右移动圆形灯光,方便我在厨房里四处查看。
虽然没看到环保袋,但找到一个装着围裙及替换用毛巾的托特包。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取出来,再将太宰准备好的住院用品中比较重的先放进去,依序叠好,仔细摆整齐。
「哦,仓井小哥,你很会耶。」
「谢谢。」
我面露微笑。父亲要住院时,也是我代替一听见病名就卧床起不来的沙织准备必要用品。盥洗用具、颜色能提振心情的睡衣、触感舒适的毛巾,还有父亲放在床畔、看到一半的几本书—
「要不要帮她带几本书?可以打发在病房里的时间。」
对于我的提议,太宰摇摇头。
「啊,不用、不用,我妈才不看书。我从来没见过她看书。她顶多只会看食谱书或收纳技巧之类的实用书而已。」
「可是……」
我想起刚才那个房间里的书,但没有说出口。
因为阅读是非常私密的事。
🌸
太宰和我再次回到北部医院,但他和实彩子女士之间比刚才更尴尬。太宰依照实彩子女士的指示一一将托特包里的物品收进抽屉和柜子后,立刻表示要离开。实彩子女士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点点头。
「你正忙的时候还来探病,谢啦。这个时间赶得上夜班吗?」
「嗯,还行、还行。」
太宰隐瞒已请有薪假的事实,随口敷衍。我盯着那圆滚滚的背影,盯到都要穿出洞来。太宰避开实彩子女士的目光,也避开我的视线,说「那我就先走了」,慌忙转身朝门口走去。他待在病房的时间,前后大概连五分钟都不到吧。
我们一起回到「金曜堂」,和久摇晃着他的金色小平头,拦住去路。
「喂,小龙妈妈的情况怎么样?」
「咦?啊啊,骨折了,腿骨。」
「混帐,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和久顿时发火,但太宰一把推开他,欢欣雀跃地收拾借放在结帐柜台的物品,就朝门口走去。
和久无预警地被他一推,脚步踉跄。栖川待在吧台里,槙乃则不见人影。我忍不住开口:
「你真的要走吗?不是才请了有薪假?」
太宰回过头,原本就往上吊起的眼尾又吊得更高了。其实他不希望让「金曜堂」的大家得知自己请假的事吧。尽管对他有点抱歉,但我实在忘不了在那个家里看到的那本书。我总觉得应该要告诉认定「我妈才不看书」的太宰这件事比较好。
我绕到太宰的前方,站在女性诗人书展的书柜前,寻找印象中摆在这个平台上的一本书。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感受力》,是槙乃精选出的其中一本诗集。
「茨木则子note。」
14:茨木则子(一九二六~二○○六),诗人、散文家、童话作家。
听见我念出的作者名字,太宰疑惑地偏头问:
「什么?谁?」
我注视太宰那双宛如猫咪般的眼睛,想起拥有相似双眼的实彩子女士。尽管书名不同,但实彩子女士家中矮桌上那本书的作者也是「茨木则子」。因为是每天都会在书展柜上扫到的名字,才吸引了我的目光。
白色封面上,平常翻阅的位置留下浅浅的指痕。想必实彩子女士只要稍有空闲,就会戴上老花眼镜阅读那本书。
虽然我不该插手实彩子女士的私事,但要是太宰完全不晓得那本书的存在就这样回去,实在是太可惜了。
—毕竟这对母子,其实还有修补关系的余地。
这时,槙乃柔和的声音响起:
「『焦躁时,
不要怪罪身边的人,
什么都没做好的是自己。』」
「这是哪里来的台词?现在是要演舞台剧吗?还是音乐剧?店长殿下,你是怎么回事?」
太宰惊慌失措,槙乃从仓储室出来,一直走到我旁边,拿起《自己的感受力》,高高举起给他看。
「我刚才是背诵出茨木则子的诗集《自己的感受力》中,书名那首诗的第三段。」
「啊,那是一段诗吗?不是台词?」
「对,是一位真诚活出自我的女性诗人的作品。」
槙乃点点头,翻开书页。
「我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我来念最后一段。
『自己的感受力,
要靠自己守护,
愚蠢的人呀。』」
槙乃淡淡念完后,深深低下头。即使槙乃的语调一如平常柔软,那句话却直击心脏。包含我在内,所有书店员工都将手放在胸前。
太宰畏缩地向后退,嘴巴紧紧抿住。
「好可怕的诗。好可怕的女人。」
「是吗?我脑中浮现的是一位要把这句话深深刻进自己而非他人的心里,期许自己更加坚强勇敢,意志坚定的女性诗人。同样身为女性,我会想要紧紧抱住她。换句话说,她很萌。」
「啊?店长殿下对『萌』的定义,我实在搞不懂。」
太宰哼了一声。槙乃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伸手搔了搔头,望向店内的西洋大钟。那个举动简直就像一个信号,从月台传来上行电车抵达的广播声。
要说的话,就是现在了。我下定决心。
「其实,茨木则子这位诗人,实彩子女士好像也喜欢她。」
「咦?」槙乃睁大双眼。
「你说〈愚蠢的人呀〉吗?」太宰反射性问道。
虽然想反驳他那首诗不是这个标题,但我忍住了,只是摇摇头。
「不,不是《自己的感受力》,是另一本诗集。」
我稍稍停顿,望向槙乃。
「南店长,《岁月》这本诗集,地下书库有吗?」
「有喔,《岁月》。这样啊,实彩子女士在读那本诗集……」
我语气激动地询问,槙乃以不输我的气势,使劲点头。
「按太宰的说法,实彩子女士平常不太看书。」
听见我的话,太宰插嘴说「才不是『不太』,她根本没在看」。
「但这本书就摆在矮桌上,上面也没有积灰尘,她应该是经常拿起翻阅才对。」
我一说完,槙乃的大眼睛一亮,一道锐利光芒射向太宰。
「太宰先生,你要不要也读一下《岁月》?」
「啊?不用了,我不看诗集。而且三次元女人的自言自语又不萌。」
「即使在那些自言自语中,藏着你所不知道的伯母的另一面?」
槙乃静静说出的这句话,令太宰愣在原地。他轮流望向槙乃和我,目光又扫过槙乃手中那本书的作者姓名,声音都变尖了。
「今天是星期五,最后一班上行电车就快到了吧?我得回家了。」
「你要回家吗?」
「要回家啊。不然末班车跑了怎么办?我又不能在书店里过夜。」
我们几个书店员工彼此对望。和久早就走到茶点区,一直克制着不要开口,此刻终于清了清喉咙,出声:
「喂,你可别小看『金曜堂』。」
「咦?」
「你以为我们书店没办法收留一、两个想看书的客人过夜吗?你未免太小看我们了。」
「咦,可以过夜吗?真的假的?睡在书店里?」
太宰惊讶地环顾四周。槙乃望着他微笑,俐落拨了下波浪鬈发。
「先去地下书库找《岁月》吧。」
槙乃和我让太宰走在中间,三人排成一行,走下通往地下书库的楼梯。
走完最后那段狭窄的长楼梯,槙乃打开日光灯后,从拉开仓储室地板通往地下书库的那扇门起就一直连连欢呼的太宰,此刻欢呼声又更大了。
「这是什么?书库?车站?这不是地下铁的车站吗?」
「没错,是二战前计划遭到中止的地下铁野原站。瞧,那里还有站名牌。」
槙乃伸手指向铁轨另一侧墙壁上挂的地下铁站名牌。
「以避免破坏这个车站的原始样貌为前提,我们改造成地下书库。」
语毕,她指向一整排并列在月台上的铝制书柜。太宰简直像跟着巴士导游去校外教学的学生,好奇地一再左右张望,低声惊呼:
「太猛了!有够猛耶!《少女大人!地方都市传说大全》、《总有一天降临的恋爱!》,还有《妖怪奇谭》,原本全都放在这个地下书库是吧?」
「对。」我一点头,肩膀就被他用力抓住,前后摇晃。
「如果是这里,肯定也有《无能力者的轨道游戏》、《南青山少女Book Center》和《罗密欧的灾难》的纸本新书吧?太猛了!这里是宝库!太萌了!」
太宰感动不已,槙乃温柔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们要先找《岁月》。」
「噢噢,那本啊。好、好。」
那双猫眼缩到只剩一半大小,太宰立刻露出「真麻烦」的表情。槙乃虽然笑咪咪的,却不由分说地带他走到月台尽头的书柜。
那边的书柜上放的是古今中外的诗集。诗集跟小说、单行本、文库本不同,有各式各样的尺寸,摆在一起视觉上相当参差不齐。我一时不习惯,有点眼花撩乱。太宰想必也有同感吧,不断左右张望,问:「在哪里?在哪里?」只有槙乃弯下腰,手指沿着书背滑动,轻而易举地找到《岁月》。
槙乃请太宰到书店员工用来小憩的沙发坐下,站到他面前。
「这本诗集是茨木则子老师过世后才出版的。她的家人找到她仔细誊写、整理过的遗稿,这本书才得以出版。」
槙乃递出书,太宰伸手接过,咕哝着「我又得挨诗一顿臭骂吗?真讨厌」,脸上写满不情愿。
「茨木老师的诗并没有在骂任何人喔。」
「是吗?『愚蠢的人呀』就让我觉得被痛骂了一顿。话说回来,她都誊写好了,为什么不出版?」
「她本人说因为『有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太宰从各种角度端详手中那本诗集,槙乃朝他微微一笑。
「在篇名是〈「Y」的箱子〉的后记里有详细说明理由,看过应该会对每首诗有更深的体会。」
太宰从鼻子呼出一口气,靠着沙发椅背重新坐好。
「我不晓得几年没看过轻小说以外的书了,可能很快就会腻。」
「诗的语言会主动接近你,别担心。而且整本书也才四十多首诗,只是扫过一遍不会花太多时间。」
槙乃拍胸脯保证后,拉了拉我的袖子。
「仓井,你可以来帮我确认要从书库拿上去补的书吗?」
「当然。」
槙乃先确认我点头同意,才又转向太宰。
「我们还有工作,你就先一个人待在这里。请尽情享受那本诗集,有需要时再叫我们。我们马上就会回来,待会再一起回到地面上。」
太宰没有回话,他已翻开书页开始读了。
槙乃耸耸肩,催促我离开。她的神情显得很高兴,还有,很满足。
我们在距离太宰很远的地方工作。我将最近销路不错的五本文库本塞进搬运用的篮子,出声问槙乃:
「南店长,光是从实彩子女士可能喜欢《岁月》这件事,你就看出她的性格了吗?」
「咦,性格?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东西?」
没想到她干脆地摇头,我的猜测落空了。槙乃那双大眼睛没漏看我的反应,那是一双简直像挂着星星般、闪闪发光的眼睛。
「不管是谁,人这种生物拥有的面向简直多到令人头晕眼花。他人不过都是一些虚构的角色罢了,而且就算面对的是自己,常常也只能窥见其中几个面向,没办法透彻了解。可是……」
槙乃停顿片刻,再对我微笑。
「多亏《岁月》这本诗集,我可以猜想到一个有关实彩子女士的事实。」
「一个事实?」
听见我复述她的话,槙乃点头,从围裙口袋掏出一张细长的纸片。那是茶褐色的书腰,正面写着像是从内文节录的一段话:
『要看透真实,
二十五年的岁月是太短了吧。
……可是,
不光是岁月而已吧。
怀抱着仅有一日、
宛如闪电般的真实,
坚强活下来的人,也是有的。』
这段话的旁边用小字写着「节录自〈岁月〉」,我开口问:
「这是……你拿给太宰那本书的书腰吗?」
「对。我希望他在没有任何预设立场的情况下看那本书,就先拿下来了。」
我静静望着槙乃交给我的书腰,槙乃温柔低语:
「《岁月》这本诗集中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茨木老师缅怀在结婚二十五年后过世的丈夫的心情。」
「像是献给亡夫的情书吗?」
我想起《岁月》的白色封面,忽然觉得那看起来也像是尚未写上只字片语的便条纸。结婚二十五年的岁月到底是长是短,这个问题比书腰上那段话更令我难以想像。毕竟我只是一个连女朋友都没交过的未婚青年,或许也和我从小生活在父亲都不满十年的两段婚姻(现在是第三段婚姻的进行式)中这种成长背景有关。
槙乃用手指卷起波浪鬈发—这是她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慢条斯理地说明:
「茨木老师从四十九岁丈夫离世,到七十九岁她过世的三十年之间,似乎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写跟丈夫有关的诗。在我的想像中,那些原本应该只是个人的自言自语,但一行行文字实在太过哀恸、深刻又闪耀着光芒,才会一跃纸上,就化成具有普世性的内容,不是吗?连不曾经历过『夫妻』这种关系的人,也会深深受到吸引。这就是诗的力量吧。更何况,若是读者和茨木老师一样失去挚爱伴侣的话……」
「你的意思是,实彩子女士其实很爱过世的再婚对象吗?」
我下意识推了推眼镜。假使事实正如槙乃所言,那和太宰之前说的,实彩子女士再婚是看重经济实力胜过爱情,出发点是为了小孩,未免差太多了。我内心陷入混乱,槙乃仿佛看穿这一点,面露微笑。
「如果想了解一个人,我就会想看那个人正在读的书。阅读,是映照人心的一面镜子。」
此时,太宰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唉,我想回地面上了。」
我和槙乃对看一眼。太宰平板的语调令人完全猜不透他究竟有没有接收到槙乃的用心。不过槙乃依然柔和一笑,回应「我知道了」。
🌸
我们回到地面上时,自动门已挂上打烊的牌子,吧台内的栖川拿着搅拌器插进锅子里。搅拌声意外地吵。
「你在煮浓汤吗?」
槙乃主动问,栖川肯定地点头,只轻声说了一句「花椰菜」。于是,和久补充说明:
「我在外面跑业务时,人家送了刚从田里采收的花椰菜。啊,我还买了『克尼特』的面包。」
「核桃起司裸麦面包。」
栖川只讲了一句话。因为嗓音优美,即使音量小也会径直传进耳朵里。
槙乃请太宰坐上高脚椅,自己也跟着坐下,然后又帮我拉了一张高脚椅。
走地下通路一直到穿过仓储室的途中,太宰都沉默不语,不过他手肘一抵在吧台上,就立刻开口说:
「这里是『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对吧?实际上,我也在这里找到好几本想看的书,可是……可是,店长殿下,这本不行。我并不想看。」
他这么说完,将《岁月》放在吧台上,滑向隔壁的槙乃。槙乃双手抓住高脚椅的边缘,往左往右旋转,低下头看着滑到自己面前的那本书,接着望向太宰的侧脸。
「『不想看』?真的吗?」
「我干么骗你?你要我看,我就全部看完了。这就是我看完后真实的感想。对我来说,这本不是我想看的书。」
太宰认真解释,槙乃注视着他,双眼不住眨动。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内心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
「那个……可是……」
搅拌声戛然而止,店内一片安静。槙乃缓缓垂下头。栖川拿起小汤匙试吃浓汤的味道,点点头。
他在我们面前摆上一排胖嘟嘟的陶制厚重汤杯,杯里已盛好乳白色浓汤。率先抓起木制汤匙的是太宰。
「嗯,好吃。」
他刻意提高语调,轻声称赞。发现没有其他人跟着喝浓汤,太宰盯着汤匙,静静说道:
「店长殿下,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批评这本书。相反地,我认为这是本好书,我一口气就读完了,完全不觉得无聊。我不太了解诗,但原来就算性别、世代、价值观都不同,诗也能紧紧抓住人心。她的诗肯定很厉害吧。果断说出『愚蠢的人呀』的强悍女性,因怀念死去的丈夫而哭泣、恍神、后悔、说丧气话—不管从哪一面切下去都还是女人,就像是女人的金太郎糖。这本诗集的内容,全都是茨木则子这位诗人只在她丈夫面前展露出的样貌吧?」
「是啊。我觉得《岁月》里的诗,文字情绪的浓烈程度和茨木老师的其他诗集都不同。」
槙乃附和般点头。太宰眯起那双猫眼,看着槙乃。
「就是这样我才不想看。我实在不会应付三次元的女人,太活生生了。再加上那会让我想起我妈—简直就是地狱。你饶了我吧。」
槙乃帮太宰推回来的那本《岁月》重新包好书腰,小声问:
「可是,你没有感觉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吗?明白实彩子女士再婚,并没有为儿子违背自己真实的心意。」
太宰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用木汤匙将花椰菜浓汤送进口中,偶尔咬几口面包。
见和久一脸焦躁正要开口,我慌忙插嘴:
「那、那个,太宰说不定在看这本书前就隐隐约约明白这件事了。只是,虽然心里明白,却希望自己认为『实彩子女士是为了自己才再婚的』,不是吗?」
所有人都转头望向我。太宰那双猫眼的眼尾更加往上吊,定定望着我,同时流露出怯意与安心的神色。
槙乃噘起嘴,整个人转向太宰。太宰慌张别开视线,放弃地垂下头,低声问:
「仓井小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知道。只是情况变成这样,我突然想起,我们开车去医院的路上,我提到我爸换了好几任妻子时,你说实彩子女士也『都一样啦』。所以,我就猜想,说不定你其实是把实彩子女士的再婚,视为她个人意志的展现,而非牺牲。」
店内再度陷入寂静,下一秒,太宰发出仿佛赞叹美味的啧啧声,喝光了浓汤。
「太宰那个老头死后,我妈又开始依赖我。我也想为这件事感到高兴。我也希望自己会有『我要成为她的依靠』的想法。可是老实说,我内心其实有个扫兴的声音:『我有什么义务要为她做那么多?』我忘不掉过去她只顾着追求自己想要的,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没办法原谅她。要是现在好好面对她,感觉长年来我拼命说服自己,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不远不近的关系,就会一口气崩毁,太恐怖了—真的,三次元的世界,实在太恐怖了。」
太宰说完,倏地垂下头。
槙乃喝了一口浓汤,轻声说「是〈两位大厨〉吧」然后拿起吧台上的《岁月》,翻开书页。
「『如果憎恨,
是爱珍贵的调味料,
那在两位大厨的料理中,稍嫌不足。
因此,
没煮成醇厚的浓汤,
花上二十五年熬出一锅清澈的法式清汤。』
茨木则子和她丈夫这对夫妻作为「两位大厨」,熬成了法式清汤。或许实彩子女士和她丈夫太宰先生也一样。不过,这种例子真的很难得,通常人际关系中的『两位大厨』煮出的都是浓汤。不管是夫妻、恋人、朋友、上司和下属、老师和学生,还有亲子,也都一样。」
分别待在吧台里外的栖川与和久,同时喝下浓汤。
「是啊。」和久附和,栖川点点头,黑发柔顺地飘动。
槙乃坐在高脚椅上,再次转向太宰,说道:
「我们生活的三次元世界,大部分的人际关系都是浓汤。虽然希望熬出法式清汤,但多半都是浓汤。可是,浓汤不是也很好吗?滋味醇厚,很好喝。」
「如果是栖川小哥煮的浓汤,自然是是很好喝。但我和我妈的浓汤就不行了,肯定是难以下咽,是绝对喝不下第二口的那种汤。」
太宰注视着空汤杯,叹了口气。像要敲醒他似地,栖川悦耳的嗓音划破空气:
「你错了。」
「哇,栖川小哥说话了。」
无视太宰惊讶的反应,栖川继续道:
「或许真有难喝的浓汤,但不可能喝不下第二口。盐、胡椒或其他食材—只要加进别种材料,肯定能入口。」
「要是知道那个『别种材料』是什么,我就不用这么烦恼了。」
听见太宰软弱的发言,所有人都沉默了。看起来,大家正拼命思索那个「别种材料」可能会是什么,我也在想。我借来槙乃放在吧台上的那本《岁月》,翻开书页。
望着诗集最前面,茨木夫妻在自家前拍摄的照片,想像他们过去在背后那幢现代风格房屋中的日常生活。从摆着一排擦得光亮的皮鞋及小尺寸凉鞋的玄关踏进屋里,沿着走廊前进。地板肯定是天然木材。餐厅铺着地毯,厨房则是贴着亮白磁砖的西式风格,但两人过的是会摆出炭炉的昭和式生活。为了几乎都准时回家的丈夫,诗人妻子今天也点亮厨房的电灯,着手准备晚餐。点亮电灯……?
我灵光一闪,从高脚椅站起身,说道:
「厨房!」
「哦?什么啦,小少爷工读生?不要突然这么大声,对心脏不好。」
和久大翻白眼,我向他再次确认:实彩子女士是在厨房跌倒才骨折的,对吧?和久微微点头。
「没错,伦子医师的确是这样说的。」
我转向太宰,说道:
「实彩子女士是在灯泡坏掉的厨房跌倒的,我猜她应该是—踩在台子或什么东西上面,想要自己换灯泡吧。」
太宰顺着我的话接下去:
「所以才会失去平衡……可恶,为什么不趁我在家时叫我换。」
「我们在病房时,实彩子女士不是说了吗?她『没有券了』。」
「券?是指服务券吗?」
敏锐的槙乃提出疑问后,太宰似乎也想起来了,用力「啧」了一声,气恼地说「她居然顾虑这种事?太蠢了吧」。
槙乃将波浪鬈发在手指上缠绕了几圈,微微偏头说:
「在实彩子女士的眼中,服务券或许是个很实在的道具。由于顺从自身意愿再婚,和儿子渐行渐远,现在想跟儿子撒娇、想依赖儿子,内心却又感到抱歉。而服务券就是能够跳脱这些顾虑,用『需要帮忙』为借口,见到儿子的魔法道具……」
「借口?」
「她一定很希望就算没事儿子也可以多回老家吧。不管要说是自私还是什么,那就是母亲的真心话。」
和久又武断下结论了。但他的武断,似乎松开了太宰的心结。太宰的神情顿时变得柔和,槙乃将太宰的变化全数收进眼底,也垂下眉,温柔微笑。
「太宰,你知道要在浓汤里加什么了,对吧?」
槙乃从围裙的口袋掏出笔、图画纸和剪刀等工具。
「那个口袋是怎样?怎么什么都有?简直就像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
「口袋不是三次元也不是二次元,只能是四次元的呢。」
以轻松的对话缓和太宰的情绪后,槙乃柔声说:
「太宰,你做服务券……不,这次不要用券了,做通行证给实彩子女士吧。没有期间限制也没有次数限制,永久有效的通行证。」
「咦?不要啦。我都这么大了还做这种小朋友才—」
「就是这么大了,才更要做。而且太宰,不管你几岁,都是实彩子女士的小孩喔。」
听见槙乃有力的劝说,栖川、和久跟我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太宰像猫咪一样眯起眼睛,眨了眨。接着伸手去拿图画纸,神情认真地挑选纸笔的颜色,在栖川迅速整理干净的吧台上,动手制作要送给实彩子女士的服务通行证。
在我们书店员工温暖的注视下,他正在替味道不协调的浓汤添加最适合的调味料。
🌸
太宰完成时已是三更半夜,大家各自找地方休息,直到清晨五点半,我被和久敲醒。老实说,太累人了。其实,后来我买下太宰还给槙乃的那本《岁月》,在睡前读到忘我,所以睡眠时间有点不够。
「你带那家伙再去一次医院。昨天那辆车应该还停在圆环附近。」
「咦?可是这么早,会客时间还没—」
「没问题,我都安排好了,他们会让你从医院的后门进去。听说小龙妈妈正好是今天要动手术,已转到单人病房。你们去看她时就不用有顾虑。」
「我明白了。」
我转身想叫醒窝在旁边睡袋里的太宰,才发现他那双猫眼早就睁开。他像毛毛虫一样躺着,坦率向我低下头说:
「麻烦你开车了。」
「交给我吧。」
我们准备好正要出发时,仓储室的门开了,简直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一样。原本应该睡在地下书库沙发上的槙乃,笑容满脸地挥手说:
「路上小心。」
我看向太宰,太宰点点头。
晨雾中,我们沿着国道朝北部医院奔驰。无论是对向或同向车道上都几乎看不到车子,顺畅无阻地前进。我还是有设导航,不过毕竟昨天才开过这条路,今天在路上几乎不用再看了。
医院的停车场空荡荡,也不见工作人员的身影。我把车停到最靠近入口的位置,拉起手刹车。副驾驶座上的太宰紧紧握着亲手制作的服务通行证,愣在原地。
「你还好吗?」
我关心地问,他恍惚地眨眨眼,睡乱的褐发有一搓翘了起来。
「仓井小哥,我可以问你一个没礼貌的问题吗?」
「不要啦。不过,好啊。」
「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啊!唉,算了。拜托你让我问。仓井小哥,你和你亲生母亲煮出来的,果然也是浓汤吗?」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我真的从昨天就在思考。我将双臂放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
「如果我和妈妈是大厨的话—很遗憾,不管是浓汤或法式清汤,大概都煮不出来吧?我并不了解什么是妈妈的爱,也就不到憎恨妈妈的地步。更精确来说,我连妈妈到底是什么都不太清楚。」
「不了解爱,是吗?」
「对。我认为情感会动摇,就是爱存在的证据。」
「我懂了……你会陪我去病房吗?」
「我会陪你喔,天涯海角都行。」
我这么回答,睁开双眼。太宰笨拙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们站在医院的后门口。一名应该是和久先联系好的护理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帮我们开了门。
在那名护理师的带领下,我们来到和昨天不同的楼层。这个时间自然没有门诊病患,但医院中已洋溢着展开一日工作的气氛了。走在我们前头的护理师也没有特别压低声音,在深红色拉门前告诉我们,这就是实彩子女士在手术前转入的单人病房。护理师还说手术是在今天中午过后进行,要在腿上装钢钉。
「如果家属陪同,会从医师那里听到更详细的说明。」
太宰没回答会不会陪同,默默低下头。他伸手放在拉门上,静静往旁边一推。
我跟着进去,背对着拉门等待。太宰走到床边查看情况,又仰身退了一步。
「你醒着啊……」
「醒着。腿痛得我睡不着。而且在家里时,现在也是该去田里的时间了。」
一道爽快的声音回应他。从我的位置看不见实彩子女士的脸,尽管疼痛难耐,听起来她仍颇有精神。
「你还在野原町啊。」
「嗯。在车站里的书店发生一些事,错过了末班车。」
我看见太宰胖嘟嘟的手握住病床的白色金属管。
「太宰那老头不在,你很寂寞吗?」
「啊?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不用害羞了啦。你们可是夫妻。」
「只有十五年而已。」
「『不光是岁月而已吧。』」
听见太宰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实彩子女士倒抽一口气,空气都为之震动。
「你看过《岁月》?什么时候看的?」
「在『金曜堂』书店被逼着看的。明明不是我想看的书,他们却强迫我看。」
「你又用那种口气讲话……我们家也有一本喔。我在动物医院的等候区看到杂志介绍就跑去买了。那天刚好有事要去隔壁车站,就顺道去购物中心里的书店……」
实彩子女士絮絮叨叨地描述买书时的情况,想必是在掩饰害羞吧。但她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这件事正巧说明了《岁月》在她心中是多么特别的一本书。太宰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没有制止实彩子女士说下去,一直安静听到最后。接着,他又问了一次:
「太宰那老头过世后,你寂寞吗?」
「是呢……」
听见伴随着叹气声,母亲终于吐露真心话,太宰大大点头。
「那么,这个给你。」
「什么?」
「不管是田里工作需要人手,想找人帮忙做以前太宰那老头负责的事,或者想找人讲讲话,什么事都好,你可以用这个呼叫我,不用顾虑太多。相对地,你不可以再一个人逞强,害自己摔一大跤了。」
太宰把亲手做的服务通行证,递到方便实彩子女士拿取的位置。实彩子女士双手接过,凝视半晌,「哎哟」了一声。
太宰的神色一僵,说道:
「你是觉得我都这么大了,不该做这么幼稚的事吗?」
「才不是。我腿在痛啦。你帮我拿一下那张桌子上的止痛药,再倒杯水来。」
一口气说完这一串话后,实彩子女士动作夸张地—甚至连我都看得见—高高举起那张服务通行证。那张裁剪成卡片大小的图画纸上,用黑色麦克笔大大写着「任何事都行,无有效期限」。
「居然马上就拿来用。」太宰咂了咂嘴,还是乖乖把止痛药递给实彩子女士,又高高兴兴地拿着杯子走出去。我趁机跟着离开病房。
我们并肩在走廊上前行。太宰今天不用上班,他宣布要陪实彩子女士动手术。
「就算我说要回去,她八成又会亮出那张通行证。」
太宰这么说完,思索片刻,又耸耸肩说「有时候强制性的要求反倒令人比较轻松」。
「三次元的世界,实在有够麻烦。」
「是啊。」
「不好意思,仓井小哥。麻烦你送我过来,却要让你自己一个人回去。」
「不用在意,这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
我推推眼镜笑着说,太宰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柴郡猫般咧嘴一笑。
我们在民众可自由使用的茶水间前面道别,我正准备要一个人回去,却又被叫住。
「有三件事,希望你帮忙转达给店长殿下。」
「三件事?哪三件?」
「首先是这次多谢她了,再来是我之后会再去『金曜堂』。最后一个是……」
太宰搔搔头讲出的那句话,我实在太想快点告诉槙乃了,不由得小跑步起来。
我回到店里时还没到营业时间,和久、栖川和槙乃正在店里拆箱。今天也收到许多装满书本、杂志和漫画的纸箱。
得知太宰顺利把服务通行证交给实彩子女士,还留在医院陪实彩子女士动手术后,槙乃等人都松了口气似地互望。
「一开始就坦率点啊,真是的。」
和久发着牢骚,槙乃先安抚他,又朝我低头说:
「仓井,辛苦了。还有,谢谢你。」
「咦?」
「我没能看透太宰先生对实彩子女士复杂的心境,幸好有你在。」
「噢,没错。这次干得漂亮,没想到小少爷工读生还挺敏锐的。」
「居然说『没想到』。没有啦,我只是……」
我说不下去了,只好赶紧用「一直放在心上」蒙混过去。栖川的蓝眼睛忽地望穿我,他说不定看透了我对母亲冷淡的情感。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同时,我终于有机会说出其实一开始就想回报的,太宰要我转告槙乃的话。我才讲到第二件事,和久就等不及地催促:
「所以咧?最后是……?」
「最后一件事—他说『下次我去「金曜堂」的时候,要买一本《岁月》』。」
槙乃那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和久发出「科科科」的奇异笑声。
「到头来,《岁月》还不是变成他想看的书了。」
「没错,南店长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出声附和,槙乃一脸喜悦地耸耸肩,又问我:
「仓井,《岁月》里你比较喜欢哪一首诗?」
「我想一下……应该是〈一个人〉吧。南店长,你呢?」
「〈梦〉、〈车站〉、〈夜晚的庭院〉这几首吧,但我全都喜欢就是了。」
槙乃举出的那三首,都是我在阅读时会联想到槙乃和迅的诗。最近槙乃的眼神中几乎不再流露出忧伤,而这些诗透露出,那是因为她将和迅的回忆收藏在心底更深、更稳固的地方了。
和久望向我,抿嘴不发一语。和久之前说自己没看过这本诗集,但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毕竟他这人拥有动物般的直觉。我摆出明朗的笑容说「这样啊」,转身朝仓储室走去。
「我去穿围裙。」
我拥有和槙乃—即使仅限于书店工作这个小小的范围中—日渐积累的《岁月》。就算最终的结果可能会是,无法与槙乃收藏在心底『宛如闪电般的真实』相比,我也只能全力以赴,走过自己被赋予的这段《岁月》。
一股力量凝聚在我球鞋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