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敲仓储室的门,门应声打开,店长槙乃探出头。
「仓井,退货单写好了吗?」
「啊,还没。对不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弯腰道歉,差点弄掉手中的原子笔。
来到偏乡车站书店「金曜堂」打工,眼看就要迈入一个月,我仍是不成战力的菜鸟。我的爸爸是全国大型连锁书店「知海书房」的经营者,拜此所赐,从小书店就是我的游乐场。然而,即使比一般人了解书店店员的工作内容,我依然每天深深体悟到「以顾客的身分逛书店」和「以店员的身分在书店工作」完全是两回事。
顾名思义,退货就是把杂志、书籍退回出版商。我以为现在大多数的书店都采电脑化处理,这么做能节省时间、提升效率。
没想到,「金曜堂」的退货单是采手写。槙乃表示:「只要明白手写退货单的辛苦,以后就不会草率下订。」听来颇有道理,但我仅仅是一介菜鸟,这简直是考验耐力的地狱工程。跟槙乃、栖川等老练的书店店员相比,我真的要付出好几倍的时间才能完成。这间书店的客流量不多,但店员人力有限,花这么多时间写退货单,我实在很没用。
槙乃看看我,又看看一大叠空白退货单,大大的眼睛骨溜转动。
「不好意思,你先去站柜台好吗?退货单晚点再写。」
「咦!」
「今天内我一定要决定下次新书的进货量,栖川忙着招呼客人,阿靖回家了,实在人手不足。」
槙乃双手合十拜托我。
现在多数书店都采用书商(即流通发行中盘商)的建议进行书籍下量,然而,「金曜堂」是由店长槙乃全权分配时间和劳力,亲自决定所有细节。
从退书到进货耗费的时间与心力,令我大开眼界。「毕竟我们是小书店。」槙乃如此解释,但我明白小书店求生不易,不是想开就开。「知海书房」也曾是街角书店,后来在爸爸的经营改革下,转型成全国连锁的大众书店,过程中不得不弃守许多传统,我很高兴在「金曜堂」看见这些传统被保留下来,心底感到相当踏实。
总觉得接触「知海书房」与「金曜堂」两家性质完全不同的书店后,我心中的理想书店也会慢慢成形。
「我明白了。」
我推推眼镜,用力点头。
槙乃退到仓储室后,我代替她值班柜台。星期天的夜晚,在店面角落的茶点区休憩的客人比逛书店的客人还多。
我和待在吧台里的栖川对上眼。他拥有纯日式的乌黑秀发、端整的鼻梁与细长的双眼,唯独眼珠是蓝色的,是个散发异质光芒的美青年。栖川和我一样,身穿墨绿色围裙,毋庸置疑是书店店员,但他绝大部分的工作时间都在吧台里出餐和调制饮料。
我望向吧台席,营造出怀旧氛围的钨丝吊灯的橘光下,一名神色疲惫的中年男子边喝咖啡边写记事本。后方桌位有个小学生将大大的书包挂在椅背,慢慢吃着土耳其香料炖饭。
书店一隅的吧台席平时总是遭阿靖——「金曜堂」的老板和久霸占,但他今天不到傍晚就说「我养的兔子生病了,我带它去看医生」,快速离去。和久总穿颜色夸张的薄西装,留着金发小平头,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士,实际上家中可能从事非法生意,因此,听他脱口吐出「我养的兔子」时,我吓一大跳。相信吓到的人不会只有我。
过了许久,终于传来一小时只有两、三班的回程电车进站广播,茶点区的男孩起身背起书包,到吧台结帐后,跨越天桥走向月台,桌上放着吃不到一半的土耳其香料炖饭。
随着电车到站,下车的数人在出站前停下脚步,浏览起「金曜堂」堆放于店头的杂志和新书,或看起槙乃手写的瞩目新书简介海报和立牌。可惜行人多半赶时间,很少久留,只有一位小姐穿过自动门,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槙乃习惯高喊「欢迎莅临『金曜堂』」,给予顾客不输女仆咖啡厅的热情款待,我做不来,以极其普通的方式打招呼。那位小姐板着脸,既未露出微笑,也没看我一眼,迳自步向前方书柜。
我的目光不禁随着她移动,小声发出惊呼。
她的肩包一角撞到我刚摆好的文库本新书区,几本书掉落地面。
明明发出巨大声响,她却彻底无视,完全不回头查看。
——来书店的都是客人,千万不能失礼。
现在正与病魔搏斗,进行休养的「知海书房」社长——也就是我爸爸,过去时常向我耳提面命。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却不由得紧紧握起放在柜台上的左手。爸爸,并不是所有客人都是神,对吧?
我犹豫着究竟该默默将书归位,还是先提醒她「请小心喔」。我不擅长与人交流,不过打工也是重要的工作,我需要迈出一步的勇气。
我向茶点区的栖川投出求救眼神,不巧的是,他忙着接待刚刚下车进来的新顾客。
茶点区的新顾客是个身高不输栖川的高大男子,五官十分深邃。男子弯起长腿,在吧台前的高脚椅坐下,认真凝视虹吸式咖啡壶,不过当栖川为他点餐时,他却选了咖啡以外的饮食。只见栖川轻轻颔首,转向后方的冰箱。
我放弃求救,走出结帐柜台,刻意发出声响把书放好。即使如此,那位小姐仍不回头。
年纪应该跟槙乃差不多,或是再大一点?我不会判断女性的年龄。她穿着绿色条纹连身衬衫,肩膀宽阔,体格结实,可能有从事运动,深黑色的厚重头发在肩上剪齐,一对粗眉与微微吊起的双眼充满魄力。
「呜!」
我发出心痛的哀鸣。回到柜台后,我眼睁睁看着她用力翻阅手中的文库本,甚至听见书页破损声。
我忍无可忍,再次冲出柜台。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不能破坏商品,身为成年人,她为什么不能将心比心,想想「这本书还有其他人要看」、「书能出版上架,中间经历许多人的血汗」呢?
我发出脚步声,对方依然没回头,背对着我用力翻开文库本,高举到面前。
「不好意思。」
第一次出声遭到她的无视,我推了推眼镜,提高音量:
「小姐,抱歉,书籍还没结帐,请不要——」
我中断话语,只见她突然阖上文库本,丢进肩包。
居然有人光明正大地顺手牵羊,我的脑袋顿时当机。
我扶着镜脚,讶异得无法眨眼,她当着我的面准备走出去。怎么办?怎么办?偏偏在这种时候负责监视扒手的人不在,这下怎么办?一回过神,我已抓住她的胳臂。
「好痛!」
「啊,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歉收手,随即摇头说「不对」,脑袋清醒过来。
「小姐,您刚刚是不是把书放进包——」
「你说什么?」
对方扬起眉毛,射出凶狠的目光,我急忙挡在自动门前,推高镜架不服输地瞪回去。
「我看见您把文库本放进包包里。」
她挑起粗眉,脸撇向一旁。「您把文库本放进包包里,对吧?」我重复一遍,她望着别处点头。
「对,那又怎样?」
「您、您知道自己的行为,给全国的书店带来多大的困扰吗?」
「啊?不知道。喂,让开好不好?」
她直视着我,眼神依旧恐怖,语气却流露焦急。我张开双手,作势不让她过去。
「不,我不走!遗失商品对书店的伤害很大,您或许觉得『只是一本,又不会怎样』,但您是否想过,数十人、数百人的『一本』,加起来是多少本吗?」
槙乃、爸爸、槙乃、栖川、槙乃、和久、槙乃……认识的书店店员的脸孔逐一在脑海闪现,尽管槙乃出现的次数似乎比较多,但肯定是错觉。总之,正因深深了解这些人对一本书投注多少关爱,又是多么诚心诚意面对寻找一本书的客人,所以我痛恨扒手。不,应该说是「觉得偷一本书也无所谓」的人。
但她露出恼怒的表情,对我放话:
「喂,我没时间陪奇怪的店员玩猜谜游戏。」
太过分了吧?我一阵恼火,不小心脱口而出:
「就、就是你们这种人,害街上的书店倒掉。」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方紧紧皱眉、凶恶的脸庞转了过来,我还来不及回应,她又急忙看向另一侧。只见她紧盯茶点区的另一扇自动门,眼睛睁得老大,但随即收起目光,垂头丧气。
终于放弃抵抗了吗?可惜,我太天真了。
对方缓缓抬起头,气得全身发抖,粗鲁地翻找包包,将厚厚的文库本递到我的鼻前。
「《漫长的告别》注22……」
我反射性地念出封面上的书名,感到有些不对劲。书里贴着好几张细长的便利贴。
对方仿佛看穿我的犹疑,命令道:
「打开来看。」
我战战兢兢地翻开书页,五颜六色的画线和注记映入眼帘。从翻页的手感可知,这本书被经年累月地反复阅读。
我倒抽一口气,对方冰冷地吐出一句:
「把自己的书收进包包,怎会害街上的书店倒闭?」
「对、对不起,我以为——」
「以为?你以为我是什么?」
她咄咄逼人地质问,我吓得脸色发青,全身的毛孔喷出冷汗。我闯祸了。好巧不巧,偏偏得罪顾客。只因对方态度欠佳,我就怀疑无辜的书店之神,还自以为是地说教,这些恶行怎么想都不能原谅,是被炒鱿鱼也不奇怪的致命失误。我甚至想像起在顾客面前跪地求饶的情景。
果然应该跪地求饶吗?可是,万一被录像上传到网络怎么办?会不会害传说中「能找到想看的书」的「金曜堂」蒙上阴影?我的网络社群会不会被肉搜出来,演变成骂战?
我一迳妄想着网络社会的黑暗面,吓得无法动弹。这时,柜台后方的门轻轻打开。
「小姐,请问怎么了吗?」
响起温柔又安稳的话声,我几乎快哭出来(其实已飙出眼泪),转头望去。
「南店长……」
「一言难尽。哦……南槙乃小姐?你是店长?」
对方确认槙乃围裙上的名牌后,高声叫道:
「贵店专门诬赖客人是扒手吗?」
槙乃睁圆大大的眼睛,交替看了看女客和我,手伸向背后,抓住仓储室的门把。
「小姐,若是不赶时间,方便进来坐一会,告诉我详情吗?」
栖川从茶点区的吧台内探出头,担心地望着我。吧台前的客人已离开,栖川注意到店里的骚动。
女客率先察觉栖川的视线,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我,接着扫视槙乃,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冷哼一声。
进入仓储室后,名叫猪之原寿子的女子没理会槙乃的劝坐,站着抱怨我如何羞辱她。
槙乃认真地附和,等猪之原彻底抱怨完毕,才深深弯下腰,郑重道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急忙跟着低下头。
「仓井史弥是工读生?该不会是新人吧?」
猪之原抬起下巴示意我的名牌,我抢先槙乃点头。
「是的,以后我会多加注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有没有『以后』,还要跟南店长谈过才知道。」
猪之原语带威胁地说完,转身离去。槙乃从背后喊住她:
「您把《漫长的告别》读得滚瓜烂熟呢。」
猪之原没回应,槙乃不以为意,继续道:
「您喜欢冷硬派小说吗?还是钱德勒的书迷?我们店里下次想举办推理小说展,我很犹豫该不该限定为冷硬派。」
猪之原握着门把,回头反问:
「你自己呢?冷硬派和雷蒙•钱德勒,喜欢哪一个?」
「我都喜欢。啊,我也喜欢达许•汉密特注23、罗斯•麦唐诺注24、莎拉•帕雷茨基注25和大泽在昌注26。仁木悦子注27写的『三影润系列』也无法割舍……」
「你纯粹是爱看书吧。」
猪之原侧头听着,似乎听到一半就受不了,直接打断。槙乃反倒开心回答「您说对了」,并微微一笑。
「可是,我特别喜欢《漫长的告别》。」
槙乃最后这句话引起猪之原的兴趣,只见她撇成ㄟ字形的嘴轻轻绽开,露出白齿。可惜回程电车的进站广播响起,她再次抿嘴,走出店门。
槙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坐回桌前评估书籍下量,我赶紧弯腰道歉。
「真的很抱歉,请不要开除我!」
「才不会开除你。」
槙乃似乎被戳中笑点,笑得肩膀轻晃。我弯着腰偷看她。
「一定是她的某些行为引起误会吧。」
「南店长……」
「仓井,不要哭啦。」
「我没哭!」
我急忙否定,却忍不住吸鼻子。多么温柔、善解人意的店长啊。我思索着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槙乃卷翘的睫毛轻颤,甜甜笑道:
「之后再告诉我原因吧,先把退货单写好。」
「啊,是……对不起,积欠这么多任务作。」
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店长,也是很严厉的。
走在灶门校区的林荫道上,我才得知今天停课。
「唉……」我忍不住大声叹气。停课通知除了贴在大学校区的布告栏,也公布在学校官网,我出门前忘了浏览,白跑一趟。
昨天我去探望住院的爸爸,顺道前往神保町的「知海书房」总店买书。宽阔的书店里少了老板,一如往常般忙碌,老员工见到我来,旋即上前关切,为我加油打气。之后,我回东京广尾的老家住一晚,爸爸三度再婚的对象——我的继母沙织,与三岁的同父异母双胞胎妹妹开心嚷着:「哥哥来了、哥哥来了!」我本来打算当日往返,最后干脆住下。
因此,今天我为了上课特别早起,从东京搭将近三小时的电车,一路摇摇晃晃赶回来。早知今天停课,我就和双胞胎妹妹一起吃早餐,为她们念一本故事书。
我不死心地继续往前走,去确认校内的公告栏。果然,这里也写着「停课」,真令人灰心。
「唉,距离打工还有好几个小时。」
我没有参加社团,教室和讲座也不值一提。在学校,我只留意着不要过度引人注目,没有特别熟识的同学,更别提交到好朋友,现在就算突然多出时间,也只是徒增无聊。
打着呵欠准备转身离去时,瞥见福利社外贴着「面包刚出炉」的海报,我不禁停下脚步。然后,我想起来到灶门校区后「想试一次看看」的事。
我眺望着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区,拿出智能型手机确认时间,「嗯」地点头,顺势走进福利社。买了三个刚出炉的面包与咖啡牛奶,我走向中央广场。
我一直想在灶门校区野餐一次。
度过大一、大二的东京校区是成群的水泥高楼,大三迁至的灶门校区则是高山与农田围绕的清幽环境,空气尤其清新,校地幅员辽阔,种植许多花草树木,比起「大学」更像「公园附设大学」。如此风和日丽的季节,当然要野餐。我事先调查好景色最葱郁的地点,却遗漏了关键。
——全是情侣……
中央广场的喷水池在阳光的照射下溅出粼粼波光,周围设置的八张长椅已有七对情侣捷足先登,剩下一张空椅。我扪心自问:你敢坐在那边吗?你能堂堂正正单独坐下,悠哉吃着刚出炉的面包吗?你能在众多情侣的包围下,不装潇洒,真正发自内心地享受野餐的乐趣吗?再三质疑后,我得出的结论是「不可能」。
正要右转离去时,一名女子迅速与我擦肩而过,冲向空长椅,不算太高的鞋跟发出悦耳的喀喀声响,豪迈直率的走路方式引起我的注意。
女子走到空长椅前,毫不犹豫地在可容纳三人的椅子正中央坐下,藏青色百褶长裙的下摆轻轻飘起,但不是会迎风翻飞的轻薄材质。
「啊。」我不禁轻呼,由衷羡慕她的坦然。此外,我也认得她。
女子本来没认出我,直到察觉我镜片下的凝视才蹙起眉头。她的眉头益发紧皱,似乎想起我是谁,毕竟距离上次的意外插曲还不满一周。
「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
「您是学校的职员吗?」
我们的话声重叠。女子——猪之原看着我及手上提的面包袋,再次问道:「你也想坐这里吗?」
「不,没……」
我原想否认,却猛然记起除了猪之原,还有七对情侣在场。比起被当成孤僻的家伙相比,被视为破坏风纪的怪人更令我害怕。我感受到好几人投来质疑的目光,急忙改口「是的,不好意思」,并在猪之原的左侧坐下。
猪之原耸耸肩起身,与我隔出一段不自然的距离,重新坐好。
今天出大太阳,多亏榉树枝叶繁茂,形成绿荫遮挡。看得见远方绵延的苍翠群峰,校园里的花草树木茂盛,万紫千红。我果然没看错,这里是能舒服野餐的最佳地点。
不过,前提是椅子上只有我,或是和情人一起来。
我和猪之原沉默地同坐一张长椅,气氛尴尬得不得了,简直如坐针毡。拜此所赐,拂过开襟针织衫的风似乎特别冷。我叫自己不要在意,取出炒面面包咬一口却吃不出味道。我再从背包里拿出裹着「知海书房」纸书套的文库本,翻开后文本一样读不进去。不久,连眼前的绿意都渐渐模糊,野餐的兴致全消,我不到三分钟就举白旗投降。
「呃,上次真的很……」
我打算重新道歉,但猪之原已翻开文库本,不动如山。书角露出的便利贴十分眼熟,想必是上次带去「金曜堂」的《漫长的告别》吧。「唔……」我稍微靠近,猪之原突然抬起头。
「什么?」
她瞪我的眼神仿佛遇到色狼,摆出防御动作。「呃,您误会了。」我赶紧解释,抓着炒面面包在胸前摆手。我是冤枉的。
「我只是……呃,上次真的很……」
我愈急愈说不好,听来像在找借口。猪之原将没包书套的文库本——果然是《漫长的告别》,如盾牌一般挡在胸前,头突然侧向一边,指着左耳:
「你在跟我说话吗?」
「咦?啊,是的……」
「我以前出了点意外,左耳几乎听不见,是单耳失聪。」
她边说「所以……」转向另一侧,把黑发勾在右耳后。
「不好意思,如果要跟我说话,方便对着右边吗?」
「啊,抱歉。」
「不用道歉。我并不会为没听见一一道歉。」
注视她的侧脸,只见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坚定,我这才想起上次在「金曜堂」向她搭话时,她并未立刻回头。原来当时她不是故意无视我,可能纯粹是没听见。
「上次真对不起。」
我无意识地重复一遍,猪之原露出打心底厌恶的表情阖上书本。
「你还在那里打工吗?」
「是。」
「喔,女店长人也太好了吧。」
这句话像是呼了我一巴掌。我收起没吃完的炒面面包,垂头丧气。
「对不起。」
我又脱口道歉,急忙以双手摀嘴,猪之原发出哼笑。
「你这个人总是在道歉。」
我不禁抬起头。猪之原吐出的台词,我依稀有印象。没错,今天早上电车抵达灶门车站的不久前,我才在电车里读到这句话,于是马上接口:
「还有,你说话太战战竞兢了。」
猪之原默默从包包里拿出罐装绿茶,咕噜咕噜地灌下肚。豪迈的喝法,简直像高举葡萄酒干杯的英勇海盗。我拿起盖在旁边的文库本,拆下「知海书房」的纸书套,亮出封面。
「这是雷蒙•钱德勒著作、清水俊二翻译的《漫长的告别》,我也在读。『金曜堂』的这本书不巧卖完,架上只剩村上春树翻译的版本,书名译为《Long Goodbye》。我最近刚好去东京,在大间的书店买到清水俊二翻译的版本。」
——可是,我特别喜欢《漫长的告别》。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书让槙乃如此称赞,忍不住想读读看她提及的版本。
拿起实体书,我顿时为厚度心生退意。要不是在「金曜堂」打工,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回去,但我鼓起勇气结帐。
总觉得只要看完这本书,就能增进和槙乃之间的话题,也能和爸爸交换想法。现在读书不仅仅是我的个人体验,也是与人增进交流的手段。为此,我愿意多看一点书。
猪之原牢牢盯着我,粗粗的眉毛一挑。
「读了之后,感想如何?」
「这个嘛……首先是『好厚啊』,重量超过文库本的标准,我挣扎许久才翻开来读。不过,一旦开始阅读,立刻发现真的相当精采,用字精准,每一幕都会咻咻咻地浮上眼前,读得完全没压力。还有,角色相当迷人,我好崇拜马罗。」
猪之原听了我的回应,表情终于豁然开朗。
「我也很崇拜马罗,真想和他活得一样洒脱。」
「哦,原来女性也会这么想。」
我这句话毫无恶意,猪之原却嗤之以鼻,脸上恢复嘲弄的神色。
「正因是女性才这么想。不学马罗坚强一点,女性如何在现代社会做自己?」
我不由得望向坐满情侣的其他长椅。
「怎么了?」
「没什么。是啊,如果是马罗,应该会毫无顾忌地在情侣环绕的长椅坐下吧。」
猪之原环顾四周,仿佛直到现在才察觉池边都是情侣,最后仔细端详我。
「你是顾虑到周遭都是情侣,一开始才犹豫要不要坐吗?」
「嗯,是的。在马罗主义者的眼里,一定十分可笑吧?」
以为猪之原铁定会嘲笑我,但她意外地维持正经的表情。
「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会失去自己的视野。每个人生来都与众不同,不妨看开一点,告诉自己:人本来就很奇怪,不懂察言观色才叫聪明。」
「嗯……真能看得这么开吗?」
我迷网地问,猪之原伸出指节厚实的手,摸向左耳。
「由于耳朵的关系,我不看开一点就活不下去。」
我尴尬地噤声,猪之原用开朗的语气接着说:
「可是,我认为像你这样平平凡凡偏中上的孩子,更需要看开一点。」
「哦,是吗……」
我为那句超级贴切的「平平凡凡偏中上」愣住,猪之原可能发现了也或许没发现,大拇指搓着下巴思考半晌,豁出去般开口:
「欸,既然你还在书店工作,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
猪之原拿出智能型手机,亮出一张照片。只见一名五官深邃、肩膀宽阔的男子露出皓齿笑着,颇有从前模特儿的味道,总之十分英俊。
「他是谁?」
猪之原没回答,微微垂下目光说:
「如果看到这个人去『金曜堂』,请帮我监视他。他见了谁、与谁通电话,都要一丝不漏地告诉我。」
「不行,我在打工,办不到。」
我产生不好的预感,连忙回绝,但猪之原骤然凑近:
「麻烦你了,如此一来,上次的误会就一笔勾销。」
「可是……」
「你暗恋那个女店长吧?」
一语中的,我顿时舌头打结。见我说不出话,猪之原得意地盘起手臂。
「怎样?我没猜错吧?我很向往拥有马罗的观察力呢。」
「就算是,也请不要轻易说出去。」
我双颊发烫,握紧拳头。自从在「金曜堂」打工,每次看见槙乃的傻里傻气与认真工作的模样,一种舒服、温暖的情感便在心中逐渐累积,我不否认这一点。但这份情感暧昧不明,我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更不希望现在就被人拿来胡闹,或直接戳破。
猪之原瞥我一眼,哼笑一声。
「照我说的完成监视,我就帮你保密。」
「你在威胁我吗?」
「请说是『交涉』,马罗也常这么做。」
猪之原咧嘴嘎嘎大笑,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开心、容光焕发。
我比打工时间提早许多来到店里。在吧台前读着文库本的和久,将他深陷眼窝的豆眼睁到最大。
「这么早来?被退学啦?」
「才不是,今天停课,我干脆提前过来。」
我露出苦笑,并留意着语气尽量自然。
「我想先把仓储室的工作做完。」
明天发售的季刊和附录应该已送达。这类刊物的附录和书籍是分开送货,书店店员得自行捆包,过程很累人,容易伤骨破皮,不过连菜鸟工读生也做得来,所以最近由我一手包办。
「哦……」和久不再瞪着我,像是突然失去兴趣,视线回到手边的文库本。
「那正好,我今天差不多要回去了。」
「这么早?」
「没办法,又到带兔子看医生的时间。」
和久边说边起身,提起放在脚边的塑料外出笼。
「我家的兔子很了不起,把医生开的药吃得一干二净,今天要带去给医生见证它完全康复,不需要再回诊。」
我从外出笼的透明天盖窥探,只见一只毛茸茸的橘色小生物乖乖蜷缩在角落。
「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耳朵都垂下来了。」
「混帐!它是荷兰垂耳兔,耳朵本来就会下垂。」
和久一把抱起外出笼想藏起兔子,略微放柔语气:「欸,兔子,对吧?」
「唔,我从刚刚就想问,它的名字就叫『兔子』吗?」
「怎么可能,瞧不起我是不是啊?『兔子』是昵称。」
「还取昵称……本名是?」
和久瞥我一眼,耸肩说:「不告诉你。」
至今背对我们准备食材的栖川似乎听见谈话内容,忽然回头,默默伸出手。他手中握着一根小小的红萝卜。
「哦……哦哦,栖川,这是干么?祈祷兔子痊愈吗?谢啦。」
和久自问自答,大步走过我身边,离开书店。
我麻烦栖川顾店,走进仓储室,以最快的速度捆好季刊附录,在猪之原指定的时间回到店面,确认茶点区没客人后取出智能型手机,留意着电波信号打开通信软件,输入「还没来」。传讯的对象,是刚加入好友的猪之原。
就在这时,自动门的开阖声与槙乃的「我回来了」同时传来。她的休息时间结束。我急忙把手机放入围裙口袋,回头打招呼:
「早安。」
「哇,仓井,你今天好早来!」
「抱歉,教授临时停课。」
我良心不安地摸着镜脚,对她露出爽朗的笑容。
「为什么要道歉?身为店长,很高兴工读生这么有工作热忱。」
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槙乃的声音回荡耳际,害我更加痛心。真想吐露猪之原强人所难的要求,可是不行。避免说溜嘴,我快速抛出练习过的说词:
「我绑好季刊了,今天可以换我站柜台吗?」
「啊,嗯,麻烦你。」
槙乃爽快答应,我的良心益发不安。
四个半小时后,男子终于现身。此时已完全入夜,男子人高马大,很适合穿西装,五官比照片上看来更深邃,令人过目难忘。
在隔壁的空位放下硕大的包包,男子坐上高脚椅,盘起修长的双腿,向栖川点餐。他似乎是熟客,还没点餐栖川就着手准备。
等饮料的期间,男人从包包里拿出裹着「金曜堂」纸书套的文库本,专心阅读。终于,厚纸杯垫和酒杯同时端上桌。杯中装着带绿的黄色液体,男人小口含饮,继续翻页,并在喝完时阖上。他慢慢环视「金曜堂」,像在享受口中的余香,不经意与柜台里的我对上双眼。眼睛、鼻子、嘴巴拚命彰显自我的英俊男子朝我微笑,我不禁心慌意乱。
感觉极佳的型男名叫濑见兼人,职业是保险业务员,负责野原车站一带。名字、职业,及跑完业务后唯一的消遣是在「金曜堂」的茶点区喘口气等情报,当然不是出自本人之口,全是逼我监视的猪之原告诉我的。听说,濑见和猪之原交往不到半年就向她求婚。
我只能顺口道声恭喜,猪之原却嗤之以鼻:「哪里值得恭喜?」
——我不懂这么好的男人为何看上我。如果他空有一张面皮,私底下其实是渣男就算了,但据我所知,他连个性也无可挑剔。
这是在干么?故作谦虚地晒男友,还是自鸣得意?我烦恼着是哪一种,猪之原却一口咬定:「太可疑了。」
——我自知毫无女性魅力。坦白讲,我从学生时代就不受欢迎,个性也不可爱,不想为了受欢迎而付出努力。身材、长相、头脑都是中等以下,魅力值和讨喜程度只达低标,兴趣跟一般人不一样,是美容、时尚信息的绝缘体。工作能力不是特别强,对家事育儿又没兴趣。婚姻不过是异世界的风俗民情,就算拿掉性别,我仍只是心胸狭小的凡夫俗子。我不懂一个不缺交往和结婚对象的男人,为什么对我「一见钟情」,甚至表示「想和你结婚」。实在太奇怪,其中必定有诈,我嗅出案件的味道。
恐怕你是钱德勒的作品读太多,或者,只是过度缺乏女性自信。
我感到厌烦不已,但猪之原个性强硬,安慰她「没这回事」、「你想太多啦」,她肯定不会轻易接受。
——请你留心监视,找出濑见陌生的一面,我相信当中必定有诈。
猪之原单方面施压,我只能充满罪恶感地持续监视。濑见浑然不觉,起身离席,将文库本收进包包里,走出「金曜堂」。
我打心底松一口气,点开通信软件。
「濑见在『金曜堂』待了半小时,只是独自静静喝饮料看书,此外没任何可疑的行为。真的没有!」
送出消息后,过一会才收到熊在头上举出「OK!」板子的贴图,及简洁的回应:「接下来也拜托你了」。看来,一、两次的监视不足以洗清他的嫌疑。
——惹上麻烦了。
我似乎不自觉地唉声叹气,槙乃抱着成捆的《排球少年!!》注28出仓储室,忽然停下脚步。
「哦,仓井,你累了吗?」
「啊,不,完全不累。」
我急忙推推眼镜,从槙乃手中接过漫画。
「新书要补书吗?我来做吧。」
「谢谢,每天都有野原高中的学生来买书,架上一下就空了。」
野原高中是离野原车站最近的高中,同时也是槙乃、栖川与和久三人的母校。听说,要是没有这间学生总数超过三千人的猛玛校注29,野原车站的乘客量甚至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由此可知,「金曜堂」卖书的黄金时段,当然就是野原高中的上下学时间,得格外留意备齐学生喜爱的小说和漫画阵容。
此刻,连参加社团的学生都已返家,店内几乎没客人,是补书与思考新书排列的最佳时机。
我略微跄踉地搬着漫画来到入口处的平台,将书叠上已见底的位置。槙乃在漫画旁边摆放数种排球规则书与专门杂志。
「《排球少年!!》里有许多实际存在的排球比赛,你不觉得看过漫画后,会开始想看真正的比赛吗?」
「哦,会啊、会啊,不禁好奇真正的跳发是什么样子。」
我点点头,槙乃得意地说「锵锵!」,摊开小小的手掌。
「我为这些客人准备了介绍比赛规则的书,还有附观战导览的杂志。」
我发出「哦哦」的赞叹声拍手,槙乃的大眼睛骨溜转动,竖起大拇指。
「书不会自动卖出去,把书卖出去是书店店员的工作。」
我再次出声感叹,以手机记下这句槙乃语录。
的确,「金曜堂」店面空间狭小,能摆放的书柜相当有限,因此入口处抢眼的位置通常陈列着畅销作家的书,或高中生喜欢的小说和漫画。实际成为工读生、见识到书店内部的情形,我才明白店员尽最大的努力兼顾营收,并为客人提供宾至如归的书店体验。这份努力也展现在「金曜堂」频繁更换书柜配置及陈列上,早上铺好的特陈常常到了晚上就撤掉。我多想对若无其事站著白看书的人,大声宣传槙乃每天耗费多少心力布置。
「对了,仓井,你找到清水翻译的《漫长的告别》了吗?」
「啊,有的!我在『知海书房』买到了,还没读完,可是很有趣,马罗闷骚的个性十分迷人。」
我转头回答,槙乃马上激动附和:「对吧?」
「马罗用笨拙的方式闯荡世界。高中的时候,我对书中潇洒的对话印象深刻,觉得他是个爱耍帅、装模作样的侦探,长大后重读,才懂他的笨拙其实非常难能可贵。」
「南店长,你高中时就读过《漫长的告别》?这本书也在『星期五读书会』的指定书单内吗?」
「星期五读书会」是槙乃在野原高中念书时成立的同好会,和久与栖川是成员,「金曜堂」的店名显然源自于此。当中只有我无法共享回忆,即使他们不是故意的,我心头仍多少感到失落。
槙乃好笑地看着我,将柔软的波浪长发拨至身后。
「读书会的指定书是钱德勒的《大眠》注30,双叶十三郎翻译的版本。读了这本书,我们迷上钱德勒。后来不需要特别指定,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找其他系列来看。」
「这样啊。真棒,听起来好青春、好开心。」
读书是其次,我多想和高中时期的槙乃呼吸相同的空气,也有点想看她穿制服的模样。我心怀邪念,流露羡慕的神情。槙乃澄澈的眼眸注视着我,笑道:
「很开心喔。不过,《漫长的告别》差点害我们吵起来。」
「咦,争执的点是……?」
槙乃微微蹙眉,正要开口时,栖川从茶点区的吧台内静静出声:
「结局。」
茶点区现在没客人,他显然一字不漏地听见我们的谈话。
「最后一幕马罗的选择,有些人觉得『非常好』,有些人觉得『太严厉』。」
槙乃望向一身清爽站在吧台内的栖川,过一会才垂下目光点头,悄声同意:「没错。」她将柜台前各出版社提供的宣传刊物的边角对齐,没看着我,继续说:
「我和栖川都觉得『非常好』……其他人却认为『太严厉』。」
「和久是『太严厉』派吗?」
「阿靖?啊,对喔,我想起来了,的确如此。」
槙乃回应时有些心不在焉,栖川的蓝眸似乎看穿一切,视线移向我,轻轻扬起薄唇。
「仓井,你是哪一派?」
「我吗?啊,等我看完再告诉你们。」
我抬高镜架,拍胸脯保证。尽管迟了许多年,不过能和他们一同讨论具有争议的结局,我仿佛参与槙乃等人的青春回忆。
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我按照猪之原的指示,监视四度造访茶点区小憩的濑见。无论何时,他都喝着微绿的黄色饮品看著书。
她究竟想要我监视到什么时候?到头来,就算猪之原和濑见交往不顺利,应该也和内情什么的无关吧?就在我愈来愈感到空虚的星期四,平常空闲的时段难得涌进顾客,似乎是野原高中期中考前的统一放学时间。
必须尽快消化结帐的队伍,否则客人会烦躁,我急忙赶去支持槙乃。栖川在茶点区的吧台里,承受大批排队女高中生的热情注视,端出红茶和蛋糕。和久平日的宝座遭女高中生占领,于是他双手插进薄西装的口袋,移动到店面,瞪着粗暴翻阅书籍和杂志的男高中生。
我由衷佩服「金曜堂」的分工效率。直到两个方向的电车相隔数分钟进站为止,野原高中的学生皆静静待在书店里打发空档,然后在同一时间做鸟兽散,空荡荡的店里不见未归位的杂志或被翻破的书。
我松一口气,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智能型手机。不知不觉间,我养成空闲时查看手机的习惯。发现几通来自猪之原的未接来电与消息,我快步走进仓储室确认。
「接电话!」
「快接电话!」
「接!」
「快点接!」
「好。」
「监视任务结束,辛苦你了。」
我看得一头雾水,内心七上八下,只好尽快将手机塞入围裙口袋,回到店里知会槙乃后,重新走向厕所。
车站书店「金曜堂」里没有如厕设备,因此我们都直接利用车站的厕所。月台的收讯不佳,幸好票口前的厕所信号正常。
我祈祷着不要有人进来,在空气不算清新的厕所一角回电给猪之原,电话一下就通了。
「啊,我是仓井。抱歉,打工时不方便接电话——」
「没关系,全部结束了。」
猪之原打断我,略微低沉的话声意外平静。
「什么结束?为什么不用再监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见濑川和女人走在街上,感觉一切都说得通了,对吧?」
「咦……呃,可是,说不定是客户。」
「他们的手臂勾在一起。」
「……也、也许是亲戚或家人。」
「那是个带着梦幻感又很温柔的女生。我想想……就像你们店长吧。」
「槙……南店长一直待在店里!」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激动,我又没说是店长本人,只说是同一型。」
我不认为槙乃那种类型的女孩十分常见,但猪之原幽幽吐出一句:
「能毫不犹豫穿上圆点和格纹图案的女人果然很强。」
「哪有?你也适合穿格纹啊。」
这是我的真心话,可是猪之原当成耳边风。电话另一头传来微微呼气声,想必她在用鼻子冷笑。眼前浮现粗眉连成一直线、神情大彻大悟的猪之原。
「总之,果然有诈。他除了我还有别的女人,我很庆幸提早看清,没糊里糊涂结婚。」
「等等,你向濑见本人确认过吗?」
我不死心地追问,猪之原不改平静的语调回答:
「我刚刚跟他提分手,他平淡地答应,没做任何挽留,这不就证明他心里有鬼吗?我连确认都省了。」
「不行啦,你们已论及婚嫁,得问清楚才行……」
我固执地说着毫无建设性的大道理,猪之原恐怕听得厌烦,沉默尴尬地蔓延,就在我担心电话被挂断、准备出声时,传来她的低喃:「我害怕再继续交往下去,这样刚好。」
电话里的声音非常软弱无助,难以相信出自她本人之口。
「我就是我,早就看开了,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很正常。突然有人示好,我只感到害怕。完全不懂濑见到底看上我哪一点,实在太可怕。如果濑见是个痞子,不理他就好,偏偏他是正人君子。不,正因他这么完美,我才会害怕。一切都不踏实,我怕终究会失望,也怕结婚以后濑见会对我失望。毕竟,我十分明白自己一无可取。」最后她又低声自嘲:「我只是一个想和马罗一样顽强的女人。」
我听了完全笑不出来。我的心情和她一样,自觉不够格,迟迟不敢面对这份感情。换句话说,我也是一无可取。
我还无法回应,猪之原已恢复平时的样子,大剌剌地说:
「总之,我刚刚已打电话婉拒求婚,侦探游戏到此结束,从今以后我们互不相欠。辛苦你了。」
我来不及说「等一下」,电话就挂断。
我茫然伫立原地,耳朵始终贴着话筒。
直到野原车站的站长走进厕所关切:「你在干么?」我才在惊诧中回神。
隔天星期五,由于担心猪之原的状况,下课后我去教务中心绕一圈,没找到她。打工时间快到了,我只能无奈地前往「金曜堂」。
一走进店面,统一放学的野原高中学生再次大量涌入,幸好我已掌握昨天的分工要领,能够更从容应对——照理说是这样。
正当高中生同时赶往月台搭车、和久下去休息时,我不小心和整理书柜的槙乃对上眼,大概是我的目光总不自觉地追着她吧。这下尴尬了。我无意义地重新戴好眼镜,寻思能和槙乃畅谈的话题。
「南店长,我看完《漫长的告别》了。」
「真的吗?」
槙乃双手一拍,从结帐柜台跑过来,抬眸望着我。她的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眨眼时睫毛弯曲的弧度完美得不得了,我不禁后退。槙乃今天穿着格纹罩衫,害我脑中响起猪之原的低语:「能毫不犹豫穿上圆点和格纹图案的女人果然很强。」
槙乃似乎不介意我的不自在,合掌问道:
「仓井,你是哪一派?你觉得马罗的决定『非常好』,还是『太严厉』?」
「我……」
正要回答时,我的视线忽然越过槙乃的头顶,受到内侧的茶点区吸引。我监视整整一周的人,今天也来到店里。
「濑见。」
我不小心叫出他的名字,槙乃反问:「蝉注31?」
就在我努力蒙混过去时,濑见已在老位子坐下,一如既往翻开文库本,对栖川说「老样子」。看来毫无异样,令我忍无可忍。
——猪之原伤透了心啊。
我向槙乃报备后前往厕所,拿出手机,自己也被这个举动吓一跳。
不用监视不是很好吗?别理他就行了,何必多管闲事?过度涉入人际关系,只会弄得遍体鳞伤。
「就是啊,放手吧。」心里有道声音在大叫,是多年来我熟悉的自己。可是,另一个我在旁边悄声说:「总觉得不能就此结束。」这是穿着墨绿色围裙的我。
最后,我还是打了电话。猪之原秒速接起,我率先开口:
「你下班了吗?」
「对,那又怎样?」
「太好了,请马上来『金曜堂』。」
猪之原似乎倒抽一口气,我直接继续说:
「濑见在这里。」
「我和他已毫无瓜葛。」
她云淡风轻地提醒,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幼稚,忍不住大喊「毫无瓜葛又怎样!」,并将滑落的眼镜往上推。
「拜托你过来。用《漫长的告别》来比喻,现在泰瑞的信才刚送到。这本书的厚度令人打退堂鼓,很少看书的我光要熟悉外国人名和从前外国人的习惯就很累了,然而,一旦读超过一百页,故事从马罗收到信那里渐渐变得震撼人心又精采。马罗没在途中放弃,努力追寻谜团,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谁教他不得不解开谜团,况且,我又不是马罗。」
「可是,你很崇拜马罗吧?你不是想活得和马罗一样潇洒吗?」
「你这个人真是浪漫。」
「对,我就是。」我在心中握拳叫好,接着背出《漫长的告别》里最喜欢的经典台词:
「伯尼,我生性浪漫,如果在暗夜里听见哭声,我会去一探究竟,即使这么做无法赚钱。聪明人会关紧窗户,把电视音量调大,或开车猛催油门,逃得远远的,不管别人遇上什么麻烦都不会趟浑水。多管闲事只会自讨苦吃。」
总觉得马罗不是以侦探的身分说这些话,而是以男人、一介凡人的角度堂堂正正阐述理念,因而深深打动我。
「我等你。」我一说完,猪之原没回应就挂断。加油!我在心中为自己打气。猪之原和我从个性到价值观都南辕北辙,但在笨拙这一点上莫名相似。
我把手机收回口袋,跑回店里。
和久从外头回来,换槙乃出去休息。尽管进入昼长夜短的季节,太阳也落下山头,蝶林本线的去程电车到站,仍迟迟不见猪之原现身。
我在柜台前不停替下车购书的乘客结帐,同时通过玻璃墙寻找猪之原的身影,担心濑见是不是正要起身回家。
等客人全数离开,店员各自埋头做起分内工作。
我低头坐在结帐柜台里,默默折著书店的纸书套时,一道人影出现在我面前。
「猪之原?」一抬眼,我看见笑容可掬的槙乃。
「仓井在等的人果然是你。」
槙乃回头说道。猪之原板着脸站在她的三步之后,一脸尴尬。
「我休息时去『克尼特』恰巧遇见她,忽然灵光一闪,就主动叫住她了。」
「克尼特」是车站圆环对面的糕饼铺,一对年轻夫妻每天清晨起床,为客人烘烤多种美味的面包,相当受野原高中的学生欢迎,上下学时段店内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其他时间镇上居民也络绎不绝。现在店内的窗边多了小吧台,可坐下享用刚买的面包和饮品。
「南店长,我没在等人……」说到一半我就打住,只见槙乃一个劲对我微笑,我战战兢兢地问:
「看起来像在等人吗?」
「是啊,你魂不守舍,举止怪异。而且,整个星期都十分反常。」
槙乃点点头,睁开她的大眼睛,交互看着我和猪之原,接着双手摀嘴,发出「唔呼呼」的笑声,全身蕴酿出轻飘柔和的梦幻气场,令人无法直视。我急忙转移视线,却和猪之原对上眼。她朝我叹气,表情微妙,谈不上同情,但也不到傻眼的地步。
另一方面,槙乃以眼神暗示坐在茶点区的濑见,接着向猪之原询问:
「需要通知那位先生吗?」
猪之原大吃一惊,身体后仰,我也不禁愣住。槙乃怎会知道,猪之原认识濑见?
「那天……」槙乃似乎看出我的疑惑,竖起食指说:「就是仓井误以为猪之原行窃,上前制止那一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要刻意在店里看自己的书?」
这么一提,我也一直想不通。一般情况下,不会在书店看自己的书,而且从猪之原的反应来看,也不像是故意引人误会,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猪之原不看任何人,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槙乃对她露出亲切的笑容。
「想来想去,我得到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你不是在看自己的书,而是使用那本书。」
槙乃从围裙口袋拿出读到一半的文库本,在面前摊开:「像这样,快速打开。」我一看便不禁大叫:
「用来遮脸?」
「答对了!猪之原,你把书当成遮脸物,对吧?这应该是为了躲人。」
我和槙乃看着猪之原,只见她的头侧向一旁。槙乃面露微笑,望向茶点区的濑见。
「我问过栖川,当时坐在茶点区的客人就是他。之后每当仓井举止怪异,那位先生刚好都在场。」
猪之原依然侧着头,看起来像是故意撇头,但我知道她正在用听得见的右耳专注聆听。
槙乃将书收回围裙口袋,悠哉地说:
「那位先生快看完《漫长的告别》了。」
「咦,濑见也在读《漫长的告别》吗?」
「是的,他在本店买下清水俊二翻译的版本。」
「啊,难怪我要买时『金曜堂』缺货。」
我恍然大悟,不小心音量过大,栖川和濑见疑惑地瞄我一眼。
我低下头,离开槙乃身边,以只有猪之原听得见的音量悄悄道:
「我是得知心仪的人『特别喜欢这本书』才看的,想借此多了解她。」
猪之原瞥向槙乃,摇摇头:
「濑见不见得和你一样单纯。」
「可是,他知道你熟读《漫长的告别》,还喜欢到书里黏上一堆便利贴,也知道你崇拜马罗吧?」
猪之原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我乘胜追击:
「请和濑见聊聊,确认他的心意。」
我正经八百地建议,她嗤之以鼻。不过下一秒,她收敛神色,朝濑见迈步。
「寿子?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猪之原走近,濑见吃惊地站起。猪之原宛如步入命案现场的刑警,厉声开口:「坐着别动。」
「喂喂喂,干么?现在是怎样?」
和久起身出声威吓。栖川隔着吧台,从后方扣住和久的手臂要他冷静。
现场鸦雀无声,濑见重新坐好,猪之伫立在他面前,粗浓的眉毛阵阵抽动,宽阔的肩膀上下起伏。接着,她大叹一口气,挤出话语:
「昨天,我看见你和一个女人走在……」
话没说完,濑见就从西装的胸前口袋拿出一张小纸片。
那是什么纸?我快步走向茶点区。被栖川放开的和久抢先偷看,咻地吹响口哨。
「这不是模特儿经纪公司的名片吗?你被挖角啦?」
「是啊,跑业务时在途中被缠上,说什么针对四十岁读者的杂志,模特儿不需要太年轻……」
「什么!喂,太强了吧!居然来这偏乡小镇挖掘模特儿。」
「不,我不打算答——」
「惨了、惨了,栖川,我们千万不能大意!要是去打柏青哥的路上被挖角怎么办?」
「阿靖,你扯远喽。」
在书柜附近的槙乃轻声提醒,和久吐吐舌头,安静下来。
濑见似乎松一口气,重新面对猪之原。
「寿子,你应该是看到我跟这个人走在街上吧?」
「但你们挽着手……」
猪之原的话声依旧僵硬。
「听我解释……她一直纠缠不休,我明明拒绝了,她却擅自勾住我的胳臂,直到我严辞说明才肯放开,请你相信我。」
濑见双手撑着吧台,牢牢盯着猪之原。「我相信你。」猪之原将右耳转回侧面,平静开口。
「接下来呢?」
「什么?」
「坦白讲,我想干脆趁这个机会分手。濑见,你不也一样吗?我们相处时总是客客气气,从来不曾吵架,也没好好聊过心里话,不敢让对方看见真实的自己,这样要怎么谈恋爱,甚至结婚呢?」
猪之原语气冷静,但我没漏听她颤抖的语尾。她站得像尊门神,其实暗暗发抖又努力隐藏,我在心中祈祷濑见快点察觉。
然而,濑见并未显露情绪,也没回答这个问题。
现场气氛一度紧张,幸好槙乃以悠哉的语气化解尴尬:
「你们饿了吧?来,猪之原也一起坐下,栖川马上为两位送上美味的点心。」
槙乃以眼神向栖川打暗号,他轻轻点头。和久本来坐在吧台一端,好奇地望着两人,听见槙乃的话马上起身说「我也来帮忙」,雀跃地绕进吧台里。
栖川为猪之原和濑见准备松饼、西式炒蛋加酥脆培根的拼盘料理。
这个时段并无电车进站,客人应该暂时不会进来,我和槙乃移动到茶点区的桌位坐下。培根的香气诱发食欲,万一肚子咕噜叫就糗大了。
「这不是马罗把喝得烂醉的泰瑞•蓝诺士带回家,为他准备的食物吗?虽然书里只出现松饼和吐司。」
栖川缓缓点头,拿餐巾纸擦拭平底锅的油,边说:「吐司不巧用完了。」平时总是扑克脸的他,现在面带微笑。
「我开动了。」濑见合掌后动手享用。他看着坐在左侧的猪之原,自言自语:「不晓得泰瑞有没有开心地吃下肚?」
「应该有吧。那是友情刚萌芽的味道。」
猪之原以叉子戳着西式炒蛋,面向濑见问道:
「濑见,听说你在读《漫长的告别》。你不是不爱看书吗?」
「嗯,所以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读完。」
「你全部看完了?」
「你说过『这本书成就了我的一部分』,我也想读读看。」
濑见一一将漂亮切块的松饼送入口中,轻轻地笑。猪之原苦恼般垂下粗眉,豪迈吃起西式炒蛋。
「你要转行当模特儿吗?」
「怎么可能。」
「挖角的人很难缠吧?」
我明白她是在兜圈子确认濑见的心意,不禁低下头。
「嗯,但我相信她不会再来。我告诉她真相了。」
「真相?什么意思?说得这么郑重其事。」
猪之原收起笑容。从我的位置看不到濑见的表情,想必他现在非常严肃。濑见慢慢深呼吸后开口:
「我的外貌全是加工品。脸部做过整形手术,还有其他部位抽脂,全身共花费八百万圆。」
突如其来的沉重告白,导致店内笼上一片寂静。这时,传来奇妙的打嗝声。
「欸,是谁?」
猪之原沉着脸回头,坐我隔壁的槙乃合掌道歉:
「对不起,我太讶异了……嗝……停不下……嗝!」
「你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嗝、嗝、嗝……开玩笑。」
「一定是在开玩笑。」
「不是啦,她真的从以前就是吓到会打嗝的体质。栖川,对吧?」
和久马上跳出来作证,栖川也连点两次头助阵,但猪之原依然臭着一张脸。这也难怪,毕竟重要的话题被硬生生打断。
不过,槙乃傻气的打嗝声似乎舒缓了濑见的紧张,他恢复平时的讲话方式。
「学生时代,我常因长相被欺负、被人瞧不起或被同侪排挤。我一直想改善这种情形,所以一出社会,就不惜贷款做了整形。」
确认他们用完餐,栖川以虹吸式咖啡壶煮咖啡。
「坦白讲,整形带来许多好处,我变得更有自信,个性也开朗许多。身为整形人,我认同整形是一门生存技术。可是,由于外貌的加持失去磨练心智的机会,这是事实。」
濑见凝视着煮咖啡的酒精灯火焰,叹一口气。
「遇见寿子前,我都没察觉。」
「我?」
猪之原被点名,万分讶异地眨眨眼,粗鲁地把头发勾到右耳后方。看见她的动作,濑见露出难受的微笑。
「寿子勇敢面对自身的弱点,变得十分坚强。」
「我……」
「我总是会在意别人的想法,是你告诉我『每个人生来都与众不同,人原本就很奇怪,不懂得察言观色才叫聪明』,不是吗?」
这句话她也对我说过。
看着猪之原摀住左耳低下头,濑见露出忧伤的微笑。
「寿子,你不是想被和马罗一样的男人保护,而是想成为马罗。我敬佩你的坚强,益发自惭形秽。到了这个年纪,我还是老样子,只能活在别人的视线里。我应该早点鼓起勇气坦白『我整过形』,但我没有。所以,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况且……」
「况且?」
猪之原讶异反问,濑见没回答。「嗝!」店里再次响起槙乃的打嗝声。
濑见注视着玻璃壶里的热水被导管往上吸,坐立难安地伸伸懒腰。放下胳臂后,他指着待在吧台里的栖川与和久。
「对了,我刚刚和『金曜堂』的店员聊天。寿子,你对《漫长的告别》里,马罗最后的选择有什么想法?」
濑见问得很快,猪之原神色紧张,仍坚强地回答:
「最后是指哪里?最后一幕吗?」
「对,你觉得马罗和那个人正面交锋时做的决定『非常好』,还是『太严厉』?」
猪之原先是挑起粗眉,渐渐地,那双坚毅的瞳眸散发光彩。当心仪之人聊起自己喜欢的话题时,人们应该都是这种表情吧。
「我觉得『非常好』,那样才符合马罗的美学。」
她的语气非常笃定。
「是吗?」退到吧台内的和久嘟嘴反驳:「没必要在最后关头耍狠吧?人都会犯错,有时难免被迫走暗路,既然是朋友,不是应该多体谅吗?」
「马罗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依然无法违背自身的理念,才被称为『孤傲的侦探』,这不是相当迷人吗?」
猪之原完全不怕金发小平头、外貌像小混混的老板和久,大胆说出自己的看法,接着将右耳朝向濑见。
「濑见,你呢?」
栖川拿起萃取完成的玻璃壶,将咖啡倒进杯子里,手势华丽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我每次都忍不住想问:你是书店店员,没错吧?
濑见啜饮栖川轻轻递上的咖啡,露出寂寞的微笑。
「我也认为『非常好』。不论那个人有何苦衷,都不该去见马罗。敢说出真相,就要做好道别的觉悟。」
「我不想听以道别为前提的表——」
「嗝!」
「喂,打嗝声吵死了,我们聊到很重要的地方!」
「对不起……嗝……我没办法……嗝……控制……」
就在猪之原抱头叹息时,濑见以破釜沉舟的语气开口:「我认为现在非讲不可。」接着,他双手扶住咖啡杯。
「我的父母离婚搬过家,以前我姓田中。」
「嗝!」
猪之原顾不得困惑的店员,讶异地睁大眼。
「田中……兼人,你是田中兼人?」
「搞什么?你们是旧识?」
和久难掩惊讶地发问,栖川适时扔了条布给他,大概是要他闭嘴擦餐具吧。不过,濑见直视着和久,礼貌性地点头。
「是的,我和猪之原是小学同学……不,严格说来,我是半恶作剧害猪之原受伤、失去左耳听力的同学,田中兼人。」
猪之原完全说不出话,濑见缓缓从高脚椅起身,走到她面前,深深鞠躬道歉。
听说两人的相遇——应该说「再会」,真的只是偶然。不过,濑见随即发现猪之原是当年被自己害得受伤的小学同学。
得知猪之原因当年的意外留下单耳失聪的后遗症,濑见的良心饱受苛责。于是,他挂意起猪之原的种种: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造成单耳失聪生活不便?她成为怎样的大人了呢?并且主动接近她。
「若你在生活上遇到困难,我打算悄悄帮助你。可是,你活得很坚强。每天从你身上获得刺激、受到帮助的反倒是我。」濑见说到这里,终于抬起头:「一回过神……我已深深迷上你。你是值得尊敬的女性,也是我想陪伴在侧的对象,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过一辈子。我很焦急,于是向你求婚。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愈多,我愈感到痛苦。创建在谎言之上的自己,可能得终身说谎,努力扮演配得起你的男人。这让我苦不堪言,心中充满愧疚感。同时,我觉得只要能承受这份痛苦,就能抹消过去的罪孽。渐渐地,我无法分辨对你的情感究竟是爱,还是罪恶感了。老实讲,昨天你跟我提分手时,我松一口气,真的非常抱歉。」
猪之原望着再次弯腰致歉的濑见,用力吁气,脸上闪过五味杂陈的表情。一会后,她用鼻子喷笑,触摸左耳。
「别擅自把我当成伤患好吗?我认为单耳失聪的自己,和不受欢迎的自己都很酷。我确实被卷入意外,但我不怨恨任何人,更不需要谁来赎罪。濑见,你不需要随时怀抱义务和责任……」
猪之原中断话语,我猜一定是因为她的声音在发抖。总是撇成ㄟ字形的嘴,不知情的人会觉得是一种坚强的表现,知情的人就会知道那是猪之原的防护网,换句话说,是源自于懦弱。
「你自由了。」
猪之原的话声低沉,扼杀了情感。为了体恤对方,她扭曲真心说出反话。马罗的确不会哭,也没情人,但他的坚强不是这样的吧?我在膝上握紧拳头,槙乃悄声说:
「有些结局,只有当事者能决定。」
濑见轻轻转身,视线停驻在猪之原宽厚的肩膀。他肯定发现了猪之原轻颤的肩膀,隐瞒着比泪水更加热切的哀伤。下一秒,濑见突然趴在地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跪地求饶。大概是脸贴着地面的关系,他的声音闷闷的。
「寿子!抱歉,我有个不情之请。让我们从再会那一刻起重新来过好不好?我想在你知道我是整形过的田中兼人的前提下,好好和你重聊许多话题。谈谈《漫长的告别》也行,我看完了,可以和你聊。当然,聊其他话题也行,多告诉我你的兴趣吧!让我们慢慢重新认识彼此,好吗?」
「先从朋友开始吧。」
猪之原坐在高脚椅上,谨慎回答。趴在地上的濑见弓起背,轻轻点头。
「很够了。寿子,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没有比这更值得感激的事。」
猪之原面不改色,拿起濑见摆在吧台上的《漫长的告别》,目光快速扫过最后几页,想必是在读结局吧。
故事尾声,马罗终究无法原谅懦弱狡猾的人。相当认同马罗的猪之原,现在又是如何看待面前窝囊跪地的濑见?
「我也有一件事瞒着你。」
「咦?」濑见不由得抬起头。猪之原在他身旁蹲下,快速地说:
「坦白讲,我非但不坚强,还很懦弱。」
「是吗?」
「谁知道呢?我想是吧。」
猪之原歪歪头,拉起濑见的手,助他起身,原谅了他的懦弱和狡猾。猪之原的行为显然比马罗心软,但在我眼里,却比马罗更坚强。
身旁的槙乃突然站起,走向吧台。接着,她向重新在高脚椅坐下的猪之原和濑见毕恭毕敬地问:
「现在喝琴蕾还嫌太早注32吗?」
好不容易耍帅说完,槙乃又「嗝!」一声。残留紧绷感的两人相视而笑,同时摇头回答:
「不会,现在时机正好,给我来一杯。」
「我也要。」
栖川收到槙乃使的眼色,旋即以预备的两个长杯调制《漫长的告别》里作为友情证明的鸡尾酒。
「啊!」我忍不住惊呼。
杯里装着黄中带绿的液体,是濑见每次跑完业务在「金曜堂」点的饮品。栖川觑我一眼,耸肩表示:
「鸡尾酒杯刚好用完,看起来像果汁,真抱歉。」
濑见总是读着猪之原喜欢的《漫长的告别》,独自啜饮琴蕾。两人的友谊或许意外地能顺利发展,以猪之原不会感到不自在的方式,自然而然进展为恋情。我暗自抱着期待,望向槙乃。她边打嗝,边微笑点头。
槙乃似乎早就察觉濑见的「老样子」是琴蕾。
濑见和猪之原回去后,栖川说要准备明天的食材,和久则以帮忙的名目继续留在吧台看书。我和槙乃留下他们,前往「金曜堂」的地下书库。
我拉起仓储室油毡地上的门把,敞开信道,再从旁边的柜子拿出手电筒,照亮黑暗的洞穴入口,确认楼梯的位置。楼梯断断续续通往左弯右拐的地底深处,内部宛如一座迷宫,令人怀疑车站天桥下怎会藏着如此空间。刚开始,我有点害怕这座地下迷宫,习惯后每次下来都十分兴奋。
走下最后的长阶梯,按下墙上的按钮,日光灯同时点亮,视野总算恢复光明。
眼前出现电车永远不会到站的地下铁月台及铁轨。
兴建通往东京的地下铁计划,随着战争爆发停摆,遭到封锁的广大空间化为「金曜堂」的地下书库,重获新生。
月台下保留锈蚀的长长轨道,月台上放着一排排堆满书的坚固书柜,高高向上延伸,几乎快碰到天花板。放眼望去,像极世界尽头的图书馆。低矮的天花板上裸露着许许多多的通气管,空调相当完善。庞大的翻修费用由「金曜堂」的老板和久出资,但听说实际出钱的是和久的父亲与祖父经营的「和久兴业」。他们趁着翻修时加强耐震度,这对从前开凿出地下空洞却不知如何善后的大和北旅客铁路局也是美事一桩,因此很快获准。
我在槙乃的请托下搬来一个小瓦楞纸箱,打开一瞧,里面装着数本小说和漫画,当中也有我准备退货而一度装箱的书。
「通常只要把书退掉钱就会回来,可减轻书店的负担,但总有些不惜赔本也想留下的书,对吧?」
槙乃的话声多了回音,像在唱歌般征求同意。我默默点头,从箱子里拿出几本书。
「仓井,可以帮我把那些书按作者分类,放入书柜吗?」
「好。」
「新书开本、文库开本和初版单行本的书柜不一样,小心不要放错。」
「了解。」我点点头,眺望不输给长长的月台、不断延伸的成排书柜。这里的藏书几乎都是当地书店的库存,也就是所谓的「过期书」。这些基于各项因素无法退货的迷途书,在当地书店倒闭后,由「金曜堂」直接接收。加上「金曜堂」本身的库存不断增加,此处俨然成为壮阔的地下书库,增添网络上流传的「能够找到想看的书」的真实性。
我站在文库本的书柜前,手不时左右移动,有时甚至挪动全身,不停补上新的库存书,同时悄悄以智能型手机记下「金曜堂」店长槙乃相中的书名。
正要移动到初版单行本的书柜时,瞥见雷蒙•钱德勒的名字,我不禁停下脚步。我想找槙乃高中时与「星期五读书会」的成员读过的指定书《大眠》,这里备齐双叶十三郎翻译的创元推理文库版,与村上春树翻译的早川推理文库版。
——买来看吧。
我伸指轻抚槙乃高中读的创元推理文库版书背,这时她从书柜旁探出头。
槙乃突然逼近眼前,我吓到发不出声,急忙跳开。她好奇地打量我,噗哧一笑。
「笑什么?」
「仓井……眼镜歪了。」
槙乃轻笑着告诉我,接着干脆捧腹哈哈大笑。虽然遭到嘲笑,我却很高兴。只要她开心,我就开心。我调整好眼镜的位置,搔搔头发,嘿嘿傻笑。
待槙乃冷静下来,我重新询问:
「怎么了吗?」
「啊,对对,我、忘记、问、你——」
槙乃边说边伸长背脊,用令人捏把冷汗的姿势,想把文库本放入书柜最上层。我说「我来吧」,她说「谢谢」,抬头露出微笑。卷翘长睫毛覆盖的大眼睛里,只倒映着我。
「仓井,你怎么看马罗最后的选择?」
「啊……」我想起来了。
关于《漫长的告别》里马罗最后与友人分道扬镳的桥段,读过的人分成觉得「非常好」的赞同派,与觉得「太严厉」的反对派,当时正要对槙乃说出我的想法,却被濑见等人一连串的骚动打断。
我抬头仰望布满通风管的低矮天花板,润润唇后注视着槙乃。那对慑人心魂的大眼睛,从方才就盛满期待。
「我……我觉得『太严厉』。」
槙乃用力眨眼,我仿佛听见睫毛的搧风声。然后,她俏皮地轻轻歪头,催促我说完。
我拿出手机,念出阅读时记下的文章段落。
「受人爱戴、身怀许多优点的人依然会犯错。拥有专一的信念并终生遵守,说来也只是贯彻自己创造的信念,无关道德良知。虽然身怀许多优点、人品不容置疑,却用一样的方式对待正派人士、犯罪集团或街头巷尾的流浪汉。」
我不像马罗,曾向人献出赤裸真诚的友谊,也不曾有人如此对待我,所以读到这个段落时,我只想到爸爸。
爸爸无疑是优秀的书店经营者,但对于我的母亲及后几任妻子——我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的母亲等人,绝不是一个好丈夫。爸爸肯定曾让年纪相差甚远的现任妻子沙织伤透了心。每当想起历任母亲哭泣的背影,我就一阵心痛,难以相信如此过分的男人会是我的爸爸,但我从没想过要断绝父子关系,并深信今后也一样。
我舔舔嘴,咬牙解释:
「人都有优点和缺点,面对缺点比较多的人,如果必须做选择,我会继续和他来往……」
「即使被害得很惨?」
「对,如果他把某人害得很惨,我倒想亲身体会看看,然后原谅他。毕竟他同时也是好人,是我『曾想深信』的对象。」
我说到这里打住,突然一阵紧张,连忙补一句「大概是这样啦」,摘下眼镜擦拭,掩饰尴尬。
「这是不切实际的理想论吗?」
我重新戴好眼镜,若无其事地望向槙乃,却倒抽一口气。只见她的大眼睛里浮现泪光。她忍着一眨恐怕就会掉下来的泪水,对我微笑。
「或许吧。」
她掀起墨绿色围裙背对我。我急忙移开视线,望着未通向任何一方的轨道尽头。
槙乃背对着我开口:
「不过,从前有人和你说一样的话。」
「是『星期五读书会』的成员吗?」
「嗯。」她顺了顺头发,回过头时,眼中已不见泪水。
——你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我当然问不出口。
槙乃若无其事地确认瓦楞纸箱,竖起大拇指。
「仓井,今天的工作顺利完成,辛苦你了。」
「啊,是,辛苦了。」
我微微垮下肩膀,故意在地下月台逆风行走。今晚的心情,适合到马罗常去的酒吧独酌——思索到一半,楼梯上方传来和久的呼唤声。
「喂,回家前去吃肉吧!吃肉!站长给我烧肉店『有吉亭』的折价券,还可以喝到饱。」
「当然好!」
槙乃光速回应,抬头看着我。
「仓井,你呢?」
「啊,呃,我今晚想——」
「要不要去?」
「要……」
「太好了,一起大口吃肉吧。」
「好。」
我关掉地下书库的电灯,跟着槙乃走上楼梯。途中脚滑,差点跌倒,幸好槙乃牢牢抓住我的手。
「仓井,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
我像是被槙乃掌心传来的热度乘载着,重新爬起楼梯。
不知何时,槙乃已不再打嗝。
注22:The Long Goodbye,美国冷硬派推理小说家雷蒙•钱德勒于一九五三年出版的推理小说,为「马罗」系列评价最高的一本。
注23:一八九四~一九六一,美国作家,冷硬派小说的先驱。
注24:一九五一~一九八三,美国冷硬派犯罪小说家,曾获金匕首奖、银匕首奖与推理大师奖。
注25:一九四七年出生的美国推理作家,曾获曾获金匕首奖、爱伦坡奖大师奖。
注26:一九五六年出生的日本知名推理小说家,获奖无数。
注27:一九二八~一九八六,日本战后女流推理作家先驱。
注28:古馆春一所画的排球漫画,台湾亦有代理。
注29:日本于一九七○年代出现的教育名词,指人口大量迁入都市,导致学生数突然爆增的学校,也用来形容学生数多的学校。猛玛象即长毛象。
注30:The Big Sleep,钱德勒第一本以马罗为主角的小说。
注31:「濑见」音同「蝉」,都叫semi。
注32:Gimlet,鸡尾酒名,因马罗的经典台词而为人所知。「现在喝琴蕾还嫌太早」具有「现在说再见还嫌太早」的双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