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店长,我要拆了喔。」
我爬上梯子喊道。槙乃在下方扶住梯子,闻声仰起头,炫目般眨眨眼,朝我点了个头。
清风益发温暖宜人的五月最后一周,黄金周假期结束后举办的冷硬派系列书展也由槙乃宣布告终。
——野原高中新生的开学慵懒症也差不多治好了。
我回忆着槙乃的说明,拆下「要坚强面对五月」的手写挂板。这句标语由槙乃发想,藉同事栖川的巧手制成挂板。
挂板下陈列达许•汉密特、雷蒙•钱德勒、北方谦三、大泽在昌、原寮、矢作俊彦等包含日本到国外的冷硬派代表性作家的作品,及莎拉•帕雷茨基、桐野夏生、仁木悦子、小泉喜美子、乃南亚沙等女性作家的书籍。此外,平台上还排放着村上春树、安部公房等纯文学作家的小说。
我从三月底开始在车站书店「金曜堂」打工。
店面位于野原车站的天桥下。由于地处荒凉,要不是有学生总数超过三千人的猛玛校野原高中,早就废站。因此,「金曜堂」的主要客群也是野原高中的学生,策展主题和进货品项自然得尽量配合学生的喜好。
我不清楚罹患开学慵懒症的新生到底多不多,但冷硬派书展零散卖出一些,直到刚刚还有个拿着硕大低音号提包的女高中生,买下志水辰夫注33的《饥饿之狼》。
我推推眼镜,扛着挂板走下梯子,环视店面。去程和回程电车以数分之差进站,聚集在店内的野原高中生几乎在同一时刻离开,一群喧闹的女子交替而入,占据了店面的另一半。那里设置点着怀旧橘色吊灯的吧台席,及附天蓝色沙发的桌位,像极昭和时代注34的茶馆,但不用怀疑,这的的确确是「金曜堂」书店一隅。
栖川一身白衬衫加领结,穿着围裙在吧台内擦杯子。就连今天,我都忍不住二度怀疑:你真的不是餐厅老板或酒保,而是书店店员,对吧?没办法,谁教他在吧台前的举手投足,都是那么俐落熟练,帅气逼人。
我似乎看栖川看得太专注,脚步一阵踉跄,没踏稳梯子的最后一阶。
「危险!」
槙乃发出惊呼,我和挂板同时摔个得四脚朝天。扶好眼镜一看,槙乃抱住一名小学男童。
「金曜堂」的店长优先抢救的不是店员,而是客人。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我却微微受到打击。请别误会,我并不贪图槙乃的拥抱。总之,我急忙关心那令人羡慕的男童:「对不起,你没受伤吧?」
男童背着大书包,十分面善,是最近常来店里的茶点区,吃土耳其香料炖饭的小男生。他的五官精致,宛如小女孩。脸蛋小巧,手脚细长,像极图画中的小王子。
「我很好。」男童不悦地甩开槙乃的手,瞪着我说:「我倒想问,今天为什么茶点区休息?贵店可有事前告知?」
外表好似纤弱少女的男童,接二连三吐出尖锐话语,口吻意外成熟。
「啊,呃……因为……」
「今天朗读社借用茶点区举办成果发表会。那个场地是多用途的开放空间。」
我语无伦次,多亏槙乃从容不迫地从旁说明。
「但茶点区没休息喔,欢迎你和平常一样点餐。」
「太吵了,怎么可能和平常一样放松。」
男童还没变声的高亢嗓音带着敌意,说话毫不留情。槙乃既不退却也不焦急,笑咪咪地点头应答:
「是啊,请期待和平常不同的乐趣。来,坐吧。」
语毕,槙乃领着男童入座。男童作势抵抗,听到槙乃说「会替你准备土耳其香料炖饭」便乖乖跟上。看来,槙乃也记得他的长相。
男孩顺利坐上吧台席,吃起土耳其香料炖饭。之后我忙着收银,无暇留意他的状况,不过槙乃数度往返仓储室与茶点区,陪男孩说话,好让他别感到不自在。
夏至将近,白昼的时间逐渐变长,直到太阳缓缓落下山头,野原町的朗读社「长崎蛋糕」的发表会总算开始。
社团邀请的观众,与正巧在书店而提起兴趣的顾客纷纷聚集,在狭窄的空间形成围观的盛况。
「原来办活动能引来这么多人。」我有感而发。
「主办者楢冈的人缘很好。」槙乃微笑点头。「据说社团名称『长崎蛋糕』,源自《古利与古拉》注35里松松软软的长崎蛋糕。」
「不会吧?他们用平底锅煎的黄黄的东西是长崎蛋糕?不是松饼吗?」
「讨厌啦,阿靖,那是加很多鸡蛋的长崎蛋糕。」
跑业务(自称)回来的老板和久,甩着不输长崎蛋糕的金黄小平头,难掩讶异。槙乃柔声指正,接着注视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打圆场,看得见她整齐洁白的牙齿。
「社团成员期许朗读声能如同诱引森林动物齐聚的长崎蛋糕香味,吸引许多人来围观。他们真的做到了,多么美妙。」
美妙的是你的笑容——这句话我当然不敢说,连忙点头:「是啊。」
我们这些店员站在空出的书柜区观赏活动进行,看着主办者楢冈穿梭在人群中。楢冈是一位衣着配色优美、头发灰白的女士。
「今天要朗读的是麦克•安迪注36的《默默》。这本书属于儿童文学,是孩子还小的时候,我买来读给他们听的。过了三十年,孩子早就长大独立、离开家中,但这本书依然收藏在我的书柜里,现在变成我自己的读物。由此可见,影响力扩及多大的年龄范围。」
楢冈先阐述《默默》的魅力,接着由社团成员做段落式朗读。他们各自朗读不同的章节,有时甚至前后顺序颠倒,初次参加朗读会的我困惑不已。
「他们不从头照顺序念吗?」
「毕竟时间有限。不过,大略听过朗读后,你不会想好好把整本书重新看过吗?『长崎蛋糕』的朗读会,简直有如书店的助力。」
槙乃笑盈盈地将波浪长发往肩后拨。一阵清香扑鼻,大概是来自洗发精吧?我一阵心慌意乱,急忙转移视线。
这时,我和扭扭捏捏、看似不太自在的观众对上眼。是那个被槙乃抓来听朗读的男孩。我继续观察,只见他探向吧台,付钱给栖川后,摇头跳下高脚椅。
「他认为世上所有的不幸,都源于人类胡乱说谎。当中不全然是刻意说的谎,还有太过心急、没看清楚事情真相,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谎。哎,津森渚,你要走啦?」
楢冈抱着厚重的单行本扬声问道。由于她从朗读转换成普通说话的过程十分自然,我以为《默默》里有个叫「津森渚」的人物。
「请别用全名叫我。」
「可是,你是津森渚,没错吧?」
男孩停下脚步,沐浴在众人的视线中。聆听朗读的人开始不专心,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谁啊?」
「我在电视上看过他,就是演最近某个结婚的演员少年时代的——」
「那个有名的童星?啊,他是不是演了去年的大河剧?」
「我常在广告上看到他,好像是什么相机还是游乐园之类的吧。」
「对不对?难怪我一直觉得他很眼熟。」
大家已没兴致听朗读会。
男童轻轻跳步,背好书包,深吸一口气,清晰响亮地应道:
「对,我是津森渚,三岁开始当杂志模特儿,五岁开始演戏。去年演的不是大河剧而是晨间剧,拍过清凉饮料与某品牌的旅行车广告。报告完毕,先走一步。」
渚一口气流畅说完,行一礼,准备再次迈步。楢冈向面露困惑的社团成员用力点头示意,挡住渚的去路。
「做什么?」
「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来朗读?」
「我拒绝。」
「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期待也没用,委托我工作请支付酬金。」
男童顶着天真无邪的脸孔吐出现实的话语,场面顿时尴尬不已。身旁的空气流动,槙乃正要上前,说时迟那时快,店内响起意外的话声:
「用五次土耳其香料炖饭的兑换券来交换,如何?」
是不常开金口的栖川的美声。想必男孩也只看过静静在吧台内备料出餐的栖川吧。
我远远望见男孩睁大双眼,仿佛在惊叹:「他说话了……」
楢冈顺水推舟,再次询问:
「趁着电车来前,花一点点时间朗读就行。我们想听专业的朗读,拜托你。」
渚环视周遭,抬头瞅栖川一眼,鼻子翘得高高的,夺过楢冈递上的单行本,朗读起她指示的页面:
「那些时间储蓄家穿的衣服,的确比住在圆形剧场后头的居民更好。他们赚了许多钱,大把大把花用。可是,他们总板着脸,看起来疲惫、易怒,眼神充满敌意。他们当然不明白『去找默默聊聊吧!』的奥妙。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像默默一样,倾诉心事后就能流畅交谈、放松心情,甚至豁然开朗的倾听对象。」
渚以清澈的嗓音,快慢得宜地念诵,真的像在听古老的童话。尽管如此,却能深深感受到现实与跨越国籍的忧伤。换句话说,《默默》是一部多棒的作品,光从渚短短几句朗读,就深刻传达出来。
最后,渚再也没离开朗读的行列。
等「长崎蛋糕」的成员交替念完,再次轮到渚上场时,他不再面露嫌恶,顺畅地接着念出楢冈指定的段落。
《默默》的朗读会顺利结束,众人纷纷围绕在渚的身边。与一开始好奇的注视不同,是当成伙伴簇拥而上。
「谢谢你为我们带来这么棒的朗读。」
楢冈伸手道谢,但渚坚持不与她握手。
「我只是工作换取土耳其香料炖饭的兑换券。」
他别过脸,冷冷回应。
「如果改变心意,欢迎随时过来。」楢冈丝毫不受影响,硬将朗读社「长崎蛋糕」的募集广告单塞入渚的掌中,便随着成员和观众前往庆功宴。
「唉,好累。」
渚在「金曜堂」终于空出的吧台前趴下,一叠使用漂亮色纸制作的餐券递到他面前。
「辛苦了,这是约定的餐券。」
栖川眯细在纯日式五官当中独树一帜的蓝眼说着,渚立刻抬起头。与刚刚截然不同,他的笑容灿烂,似乎真的很开心。那是一百个人里,绝对有一百人会联想到「小王子」的纯真笑颜。
「谢谢。」
渚面带红晕,双手恭敬地接过餐券。稍稍犹豫后,他腼腆开口:
「请问……店里有卖《默默》这本书吗?」
「单行本和岩波少年文库版都有现货。」
渚不理会随即回答的槙乃,注视着栖川。
「可以借我吗?」
想不到他直接表明要借书,我撑着结帐柜台的手顿时滑了一下。「借」?在书店说要「借书」?
「小鬼,你不买吗?」
不出所料,金发小平头、外貌深具威吓效果的和久马上挖苦,但渚毫无惧色。
「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读了一点,有点在意后续而已。坦白讲,我不想看书那种东西,更不想在家里放书。」
「为什么?」
他似乎听见我的疑问,端正的脸孔转过来,挺胸回答:
「大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写的台词与创造的角色读起来有多痛苦,通过剧本我已深深领教。」
正当我们尴尬到不知如何回应,渚一手撑着吧台,另一手指向栖川背后。在冰箱与厨具柜的旁边,有一座木书柜,收藏着各式各样的书籍。全都不是新书,而是非卖品。
「那本《默默》不能外借吗?」
栖川和槙乃同时肩膀一震,半晌后,和久平静开口:
「不行,这是在『金曜堂』用餐休息时供内阅的书,不能让你带回去。」
和久与渚瞪着彼此,僵持不下。栖川摸摸渚的头,从吧台内走出来。
「稍微等我一下。」
栖川真的「稍微」走进仓储室又折返,手上捧著书。「拿去吧。」他递出《默默》的单行本,与楢冈等「长崎蛋糕」的成员拥有的版本,及吧台后方木书柜里收藏的版本相同。
「这是……?」
「这本是我的,借你吧。」
栖川悦耳的嗓音如同注满杯中的红酒,足以沉静人心。「谢谢。」渚的眼神散发光彩,喃喃道谢着接过书。
「我借回去看。」
男孩小心翼翼地将书放进书包,行礼后步出店门。目送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叹气。
「做书店的听到别人嫌弃『不想看书那种东西』,感觉真不好受。」
「喂喂喂,少讲得一副很爱看书的样子,谁不久前还用『我没资格看漫画和小说』这种超烂的借口逃避看书啊?」
和久凹陷的双眸一瞪,我顿时气焰全失。
是啊,直到前阵子我才领悟阅读的乐趣,实在没资格说大话。不过,或许正因感同身受,我才会对渚先入为主的反应格外焦急吧。
「阿靖,你还不是半斤八两。」
槙乃出面打圆场,接着转向我。
「反过来想,渚也是把书当成特别的东西。那孩子最后会不会爱上阅读,全看书店店员的本事。」槙乃比出卷袖子的动作,轻轻笑道:「开玩笑的。」
下一周的星期五午后,渚再次现身「金曜堂」。
「哦,小鬼,今天不用上课吗?」
在吧台看书的和久理所当然地发问,渚厌烦地皱眉,简短回答:「今天是探勘日。」
「探看?去看谁?偶像艺人?」
「哈哈哈哈,『金曜堂』的老板真幽默。」渚发出一听就知道是假笑的笑声,正色回答:「我是指,出外景的前一天,先去探勘场地的『探勘』。」
「啊,那个探勘。我当然知道。」
和久不服输地说完,视线回到手中的书页。渚并未放下大书包,走到我所在的结帐柜台前,问道:
「栖川呢?」
「他去买东西,顺便和南店长一起送货。」
「金曜堂」只是车站内的小书店,本来没有送货服务。不过,若是平日常光顾的附近居民订的书籍和杂志,我们会在「方便时顺道送去」。
「哦,两个人一起去啊。」
渚挑衅般看着我,刻意放慢说话速度。我扶正眼镜,勉强挤出笑容。
「那是工作,并不是两个人出去散步。书很重,送货时需要男丁,真的只是这样。嗯,一定没错。」
我到底为什么要拚命解释?实在空虚。我重新调整心情,从围裙口袋拿出岩波少年文库版的《默默》。
「听完朗读会,我也开始读《默默》。渚,你现在读到哪边?」
我亮出文库版,但渚连瞄都不瞄一眼,淡淡回答:
「我看完了。」
「全部?这么快?」
「是啊,文本浅显,适合儿童阅读。趁着等待录像的空档,我一下就看完。」
见我难掩失落,和久在远处放声大笑。
「最近才养成读书习惯的仓井,怎么赢得过从小背诵剧本的小鬼头。」
就在这时,书店的自动门打开,两只手臂挂着环保购物袋的栖川,与抱着装满芦笋的菜篮的槙乃回来了。
「哦,买这么多啊。」
「几乎都是人家给的。」
槙乃亮出菜篮笑道。她的笑脸有如一道光洒落,我不禁挺起垮掉的肩膀。
「芦笋看起来十分美味。」
「还有面包喔。我送《小朋友的朋友》注37和几本图画书去『克尼特』,他们给我的。有核桃烟熏起司法国长棍面包,和加了无花果的裸麦面包。」
槙乃像个爱炫耀的孩子,说着「来瞧瞧」,把凸出肩上购物袋的长棍面包亮给我看。「克尼特」是野原车站圆环对面开的糕点店,由一对年轻夫妻经营,平常似乎忙到抽不出时间到书店取货,于是希望我们这些店员「若是方便」,趁休息时间买面包之际,顺道带些书籍和杂志过去。这个世界就是需要人与人互助合作啊。
「哦!看起来超好吃,真期待今晚的宵夜。栖川,对吧?」
和久用力拍打栖川的背,看起来相当痛,但栖川一脸无所谓地点头。习惯成自然真恐怖。
槙乃放下大包小包,走进仓储室。保持静默的渚拉拉我的围裙。
「宵夜是……?」
「啊,今晚是盘点日,我们要清点书店里所有书籍的数量及书况,并确认库存,所以会比平常晚回家。栖川会替我们准备宵夜。」
我一时忘记渚是客人,不小心用了对朋友说话的口吻。渚盯着我,脑中似乎在盘算什么,接着视线回到栖川身上,又跑又跳地奔向他。
栖川绕进吧台里,将买来及收到的生鲜食品放进冰箱。听见渚的脚步声,他缓缓回头。
渚放下大书包,取出《默默》。栖川眯起蓝眸,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看完了?」
「对啊。」
渚和栖川交谈时,语气变得老实可爱,和面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栖川没过问读书心得,渚也不主动述说感想,短暂的沉默后,渚率先开口:
「呃,我想买《默默》的单行本,所以……」
沉默再次降临。在仓储室忙碌的槙乃到收银机前回收书条注38,栖川确认她走回去后,歪头问道:
「嗯?」
「我可以还你买来的新书吗?」
「为什么?」
栖川动听的嗓音始终沉稳。另一方面,渚则面红耳赤。
「我想把你的书留在身边。」
「抱歉,我没办法答应你。」
栖川缓缓摇头,稳重地拒绝。
「咦!」我不小心叫出声,和久咂舌瞪我。栖川面色不改,沉静地面向渚说:
「这本《默默》是朋友送我的重要宝物,我无法转让给任何人,对不起。」
「朋友……吗?」
「嗯。」
渚皱了皱端正的脸孔,眼神投向我所在的结帐柜台——不,他看的是我身后的仓储室门,压低音量呢喃:「朋友……」
「是很重要的朋友吗?」
「是的。」
栖川都如此表明,于是渚懂事地敬礼回答:「我明白了。」
「抱歉,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
抬头一瞧,渚小巧的脸蛋上满溢着可爱的笑容。
他说声「失礼了」,转过身,将栖川的《默默》放上吧台,背起大大的书包走出店门。渚的每个动作都十分自然,却教人过目难忘,仿佛是电影或戏剧当中的一幕。我的心一阵揪痛,可以想像渚刚刚多么难受。
一方面羡慕对方能大方说出「我有朋友」,一方面因那个「朋友」不是自己而悲伤。这是我自身也曾多次经历,每每都想努力忘怀的痛楚。
和久望着栖川,似乎有话要说,这时仓储室的门打开,槙乃戴着奇怪的面具探出头。
「锵锵!我找到《默默》的单行本,而且是初版首刷。」
槙乃双手高举书本,才慢半拍地察觉气氛有异。「咦?」她摘下面具,歪着脖子,微带波浪的发丝轻轻摇曳。
「渚呢?」
「回家了。」
「咦,为什么?我以为他一定会想来买《默默》。」
槙乃大感意外,和久叹气:
「谁想在店长会戴奇怪面具的书店买书啊。」
「阿靖,真没礼貌。这是乌龟面具,是乌龟的面部放大图喔。《默默》里最疗愈人心的角色,不就是乌龟卡西奥毕亚吗?这是我努力做出来的。」
「比起乌龟,更像豆子。」
栖川客观地发表感想,我与和久转身笑出来,只有槙乃认真点头:
「就是啊,我做完也觉得应该画上龟壳比较好。」
就算加上龟壳,凭这绘画功力也看不出是乌龟——这句话我当然只敢藏在心底。
大家装作没听见,继续埋首工作。槙乃望着渚离去的店门,落寞地喃喃自语:「好可惜。」
顾客随着电车的进站和离站一波波出现,我忙着应对,边更换铺在平台上的书籍,转眼就到野原高中的放学尖峰时间。最近没有考试,学生的放学时间因社团活动较零散,但「回家社」的成员数量仍不容小觑。当他们同时放学,一样会挤得店面水泄不通。唯有这个时段,老板和久会帮忙站收银柜台,多少出点力。今天是深受女孩欢迎的流行杂志发售日,众多女高中生捧着同一本杂志,排成壮观的队伍等待结帐。
好不容易能歇口气,和久随即外出跑业务(自称)。
我打开收银机更换发票,槙乃从旁递上新的发票纸以加速作业,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们是携手合作呢。」接着,我才惊觉尴尬,连忙低下头。
槙乃似乎听过就忘,并未特别在意。她凑近我的耳朵,轻声问:「渚为什么回家了呢?」
「啊,呃……那是……」
我瞄向在吧台内折书店专用纸书套的栖川侧脸,再望向天花板。还没请求神明,店内便响起一句「不好意思」,适时解救我。
「是,欢迎莅临『金曜堂』!」
槙乃张开双手热情招呼,我感到一阵风吹来。连我这个工读生都不禁却步,何况是客人﹖但对方仅短暂倒抽一口气,没特别的反应,似乎更急于询问:
「不好意思,你们有没有看见一名小学生年纪的男孩?他今年六年级,身材偏瘦小……」
我和槙乃面面相觑。女子将短发勾至耳后,一身俐落的长裤套装,怎么看都是干练的社会人士。见到我们的反应,她敏锐地递出名片。
「抱歉,迟了介绍,我叫板桥弓,在童星专属经纪公司『Salt Pepper』当经纪人。敝公司旗下的艺人突然失联,我正在找他。」
槙乃毕恭毕敬地收下名片,板桥赶紧从公事包取出公司的简介手册,翻开页面,当中可见主打童星艺人——津森渚透着聪颖的笑脸。
「渚吗?他稍早来过。」槙乃大大的杏眼望着板桥,点点头后又摇头说:「可是……他刚刚离开了。」
槙乃中断话语,卷翘的睫毛转向我。正当我犹豫着该如何接话,栖川的话声自吧台传来:
「报警了吗?」
「目前只是没接电话,还没报警。我想是不是先找找看……」
栖川细长的蓝眸掠过锐利的光芒,断然说道:
「最好先报警,同时找人。如果顺利找到人,顶多有点尴尬,但总比发生憾事要好。」
板桥本来就苍白的脸益发惨白,一手紧抓外套的袖子,连点几次头。
「有道理,我先去报警。请问最近的警局在哪里?」
「请等一下。」槙乃不慌不忙地开口:「在野原町要报警前,先联系某个人比较妥当。」
在场全员的脸上都浮现问号,只有槙乃双眼发亮,从墨绿色围裙的口袋拿出智能型手机。
「希望收得到信号,拜托!」槙乃边祈祷边按下手机。平常野原车站的月台与车站内收讯极差,所幸今天槙乃耳边的手机传出某人的大嗓门,一听语气和气势就能联想到对方的长相和名字。
「喂,阿靖?嗯,我知道你在忙,状况紧急。问你喔,有没有在街上看到渚?经纪人找不到他。」
和久在话筒另一端回应,话声宛如机关枪,槙乃稍稍眯细眼睛,「嗯、嗯」地专注聆听,不一会表情绽放光彩。
「嗯,好,麻烦你。」
槙乃挂断电话,用力伸了个懒腰,转头望向所有人。
「阿靖——啊,他是本店老板,说找到渚了。」
「什么!怎么找的?」
我和板桥异口同声大叫。槙乃看向栖川,笑咪咪地说:
「别小看我们老板的人面和影响力。」
十五分钟后,和久果真带着渚回到书店。渚紧紧握著书包背带,端正的面孔毫无表情,但想必觉得很尴尬丢脸。和久代替他解释:
「他独自跑去今晚要住的饭店check in,由于是小学生,柜台人员颇为迟疑,便辗转通知我。」
饭店遇到状况,为什么需要知会书店老板?我完全想不通前因后果,难不成和久家两代经营的「和久兴业」是相关企业吗?
「渚,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板桥如释重负,换下至今为止的商业口吻,像在询问家人。
「我的手机没电了,还特地找公共电话打给你。」
「咦!」
板桥急忙掏出手机确认,缩缩肩膀低下头。
「对不起……真的有公共电话的未接来电。」
「幸好在报警前找到人。」
「报警?拜托不要,太夸张了。」
渚大为傻眼,槙乃不关己事地附和:「就是啊。」
「可是,栖川很担心你。」
渚表情一亮,转向栖川。栖川正色,明确点了两次头。
接着,渚客客气气地重新面向槙乃。
「拜托你,今晚让我住店里好吗?」
「你在说什么?」板桥率先质问。
「学校出了社会工作体验的作业。同学都在黄金周前去附近超市或店家体验过,只有我请假,一直没交作业。」
说来讽刺,他正是为「工作」请假。板桥的脸皱成一团。
「可是,没事先知会,书店应该无法突然——」
「拜托,请让我参加盘点工作。」
渚打断板桥,向槙乃低下头。
「喂,小鬼,你怎么知道我们今晚盘点?啊?」
「那个大哥哥说的。」
渚维持低头的姿势,纤纤小手朝我一指。和久内凹的双眼顿时闪现凶光,恶狠狠一瞪。我扶着镜脚,悄悄转向书柜,整理起架上的书。此时,背后响起槙乃的回复:
「好啊。」
「真的可以吗?」
「你居然答应他……」
板桥与和久的话声重叠。我回过头,只见栖川眨着一双蓝眸,渚抬起脸。槙乃笑盈盈地扫视我们一轮,点头说:
「真的。星期五晚上顾客不多,多个人手盘点,不是挺好的吗?盘点到累了想睡觉,也有店员用的住宿设备。」
连店长槙乃都爽快应允,板桥不得不同意。
「那我明天早上来接你。摄影时间很早,不要太累了。」她不忘叮嘱,然后独自前往饭店。
去程电车与她交错进站,人潮从车站天桥流入「金曜堂」。
「欢迎莅临金——」
「欢迎光临!」
槙乃最得意的「迎宾式招呼」,被渚清澈高亢的嗓音盖过。
由这么一个如同少女的纤细美少年接待,客人似乎也很惊喜。见机不可失,和久马上悄悄走近,故作亲昵地搭起渚的肩膀,向客人介绍这个正在体验社会工作的小学生。
「麻烦你们多让少年体会书店店员的喜悦吧。简单来说,书和杂志多买一本是一本,懂吗?」
真是强人所难。不过,客人似乎为和久的魄力与渚的亲切可爱震慑,失去判断力,今天来柜台结帐的人特别多。
「渚的集客力真不是盖的。」
「是啊。我是不是该做个招财猫头套,增加效果呢?」
「不要吧。硬逼他戴分不清是猫还是狸猫的头套,只会害他对书店店员的工作产生阴影。」
「会吗?」槙乃对我的回应表达不满,抱着手臂鼓起双颊。
由于临时列车进行时刻调整,本周五去程和回程方向的电车都在晚上八点后发出末班车。待乘客皆离去,月台熄灯,「金曜堂」也提早打烊。
尽管时间短暂,渚仍彻底发挥招财猫般的本领。除了招呼客人,还学会包书套的诀窍,和久甚至软言细语劝他来打工,遭槙乃轻声制止。
渚热切注视着在吧台内切芦笋的栖川。栖川察觉视线,抬起眼。
「我在准备宵夜,做好会叫你们,请先继续加油。」
「好。」渚抬高小巧的鼻子,乖乖听话,小跑步到我身边。
「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呃,做什么好……南店长?」
我十分没面子地请教槙乃,她递来一把正式名称为Handheld Terminal的条码盘点机。
「渚和仓井一组,先去盘点吧。我点完帐就加入你们。」
「我讲完重要的生意电话就去盘点。」
明明没人问,和久却挥着手机自行声明,顺势走出店门。他应该是去收讯较佳的票口进行通话。
「仓井,麻烦你了。」
我伸直背脊领命。打工两个月后,我终于有个仅限一夜的后辈。
我微微抬头挺胸,走进结帐柜台,推开仓储室的门。
「来,走吧。」
「去哪里?」
「书店的仓库。我们大部分的库存书,都在地底下沉眠。」
我十分期待渚目睹「金曜堂」地下书库的反应。
然而,无论我拉开仓储室地板上的把手、变出通往地下书库的小入口,或是以手电筒照亮全黑的楼梯及断断续续的信道穿梭其中,甚至走下仿佛通往地狱的长梯来到地下月台,看见大量并排的书柜,渚漂亮的眉毛仍文风不动。
「原来如此。」
这是他唯一的感想。
「等等,不要理所当然地接受啊。你都没有其他想法,也没吓一跳吗?」
「这是地下铁的月台吗?」
「没错,曾计划通车的梦幻地下铁,后来因战争没能实现,荒废数十年,由『金曜堂』的老板出资改建,化身为书库。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我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明,渚流露些许困扰的神色,平板回道:「好厉害喔。」然后,他指着我手中的条码盘点机。
「那些不重要。时间不多,我们赶快开始吧。」
「啊,嗯,你说的对。」
简直搞不清楚谁才是后辈了,我急忙举起条码盘点机,扫描书籍条码。地下书库也有许多没条码的古书,我请渚念出类别代码和售价,以手动方式输入。
渚垂下长睫毛,安静地盘点。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如同稍早的店头作业,一下就记住条码盘点机的操作方法及顺序,因此不一会,我就换他扫描。
好不容易清点完第一座书柜里的所有藏书,我和渚同时仰望天花板。
「好累啊。」
「唔,真的会累。」
我摸索围裙口袋,拿出一盒薄荷糖倒给渚。他礼貌地双手接过,放入口中。
「加油,再过不久南店长就会来帮忙。」
「那个店长……」渚点点头,自言自语。「她就是栖川口中『重要的朋友』吧?」
「咦?」
「他们应该是情侣。」
「咦?」
「总觉得他们挺相配。」
渚大胆的臆测害我心生动摇,但我努力提出质疑:
「是、是吗?南店长、栖川与老板和久是高中同学,又是『星期五读书会』的成员,确实算得上是『好朋友』。毕业后还一起开店,想必感情很好吧,但应该不是情……」
这么一提,我才发现槙乃和栖川的确十分登对,两人站在一起美得如诗如画。可是,至少依我打工几个月来所见,他们并未流露出情侣的氛围——难道这是我的主观认知?不,就算带有私心,客观来说,我也觉得他们真的只是好朋友。
我忽然想起曾在地下书库看过槙乃掉泪。从槙乃平常在「金曜堂」精神抖擞工作的模样,难以想像她会流下如此透明、凝聚满满哀伤的泪水。
她到底和谁、经历过哪些风风雨雨?思及此,我深深感受到与她之间的遥远距离,不禁陷入沮丧。
「南店长的心里似乎住着另一个人,不是栖川。」
不知是不是我的说法太沉重,渚讶异地回头。他是个聪明敏锐的孩子,一定听出我的话中的含意,所以没答腔。由此可看出,在成年人社会打滚的孩子的处世之道。
「我们继续吧。」
渚说着,举起条码机。
我们来到翻译文学的柜位继续盘点。渚拿起一本书,是麦克•安迪的《默默》岩波少年文库版,能轻松纳入不大的掌心。他刷着条码,垂下长长的睫毛呢喃:
「栖川好像默默。」
我一时无从回应。阅读《默默》的时候,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不过,或许是默默和栖川的外型相差太远,我才无法直觉联想。根据书中描述,默默住在小小的圆形废墟剧场,身材瘦小,看不出是接近八岁还是十二岁,拥有一头蓬乱的粗糙黑鬈发,仿佛出生后就不曾梳剪。眼睛又大又漂亮,颜色和头发一样黑,是个走路不穿鞋、脚印黑压压的流浪小女孩。
「哪里像呢?」我问。
渚轻搓小巧的鼻子,抬头望着盘绕在天花板的通风管。
「栖川和默默一样好讲话,应该说,会让人想对他倾诉。」
「嗯,这倒是真的,栖川擅长聆听。」
「对吧?所以,他身旁总是围绕着朋友。」
应该是朋友加上职场同事,难免成天混在一起。想归想,我只是静静点头。
「我认为,他和我待在完全相反的位置。」
渚悄声叹气,轻轻翻开手中的《默默》。
「我是灰色的男人,无法和默默当朋友。」
灰色男人是在《默默》里登场的时间盗贼。
「他们并不是透明人,确确实实看得见——只是没人发现他们。这些人可怕的地方在于熟知如何躲过世人的目光。人们不是刚好没看见,就是看见以后马上就忘了。」
渚以清亮的嗓音朗读内文,语气隐约透着寂寞。
「渚,你——」
你一点也不像灰色的男人——我轻率的发言被渚打断。他睁着浑圆的双眼,抬头看我。黑色瞳仁很大,就像童话故事里描述的孩童。
「大家看见我,都说我是『某某童星』,除此之外就没了,没人真的在看我。」
「你是指,没人了解真正的你吗?」
「是的。不过,没关系,我没有值得宣扬的内涵。」
我吓一跳,忍不住盯着他。渚不动声色,继续道:
「我是空的。正因是空的,才能当演员,扮演剧本中的角色,平常则扮演『童星津森渚』,也许这就是我的本质吧。」
「不,等等,在学校同学面前呢?面对朋友时,应该——」
「我没有朋友。」
他不等我说完便一口否定。
「上学时我会配合同学说话或做出反应,但不是觉得谁多么有趣。他们的玩笑和恶作剧都很无聊,我虽然不厌恶,却无法提起兴趣。我和他们只是恰巧读同一班,算不上朋友吧?」
回忆起小学和国中生活,我差点发自内心附和「真的」。渚聪慧的双眼露出精光,我赶紧自圆其说:
「可、可是,你还有去学校以外的地方吧?像是片场啊。其他童星和工作人员当中,没有能称为伙伴的朋友吗?」
渚无奈地叹气,抬高小巧的鼻子。
「伙伴?你是白痴吗?」
「好恶毒。」
「童星基本上全是竞争对手,工作人员都是大人,没空管——」
渚说到一半打住,再次翻开《默默》。
「大人厌恶小孩,但也厌恶大人,他们变得厌恶一切。完全就是书里的写照。」
「你的爸爸和妈妈呢?」
「我父母吗?他们开了高级二手商店『津森』,电视上也有广告,目前忙着在全国扩展店铺。」
「啊,我有印象。」
我迅速推了推镜架。记得广告里有只金光闪闪的招财猫,边跳舞边大喊:「不要的名牌货,统统送来津森猫呜~」
「经营全国性的公司一定很辛苦。」
我有切身体会,忍不住点头。爸爸是全国连锁的大型书店「知海书房」的社长,我从小看着他忙进忙出。然而,被最喜欢的书籍包围,总是笑口常开、工作多年的爸爸,现在生重病住院。尽管生病不全然是工作害的,但若不是平日太忙,应该能即早发现。
渚不在意我忽然变得有点消沉,接着说下去:
「父母每天忙着工作赚钱,看起来却乐在其中,很像《默默》里被灰色男人偷走时间的大人。在他们眼里,小孩只是剥夺赚钱时间的麻烦包袱。」
「不是——」
「不必安慰我。父母并不讨厌我,他们是用自己的方式拚命养育我,这我当然明白。他们努力思考过对双方都好的方式,就是『上才艺班』,真是一举两得。为了找到可以长时间不用顾小孩,又能借其他大人之手保护我的『才艺班』,他们曾费尽苦心。」
「就是让你当童星吗?」
「是啊。起初我自己去上课,陆续接到工作后,就由经纪人弓小姐充当我的监护人。」
我瞥向渚手中的《默默》。犹记书里的孩童认为自己没人要,像渚这么聪明懂事,又是怎么想呢?他真如自己所说,能够区分种种复杂的情感吗?
「灰色男人觉得默默非常耀眼,其实他们也想那样生活,但不论怎么追赶,永远都不可能追上她。」
渚痛苦地说着,垂下眼帘闪避我的视线。他可爱的脸蛋变得毫无血色,感觉不到温度。
「提到盘点……我有点累了。」
渚轻轻撇嘴笑道。说来可耻,虽然比他多活将近十年,我却无法和他一样,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因此,我当下真的不知该如何回话,真是太丢脸了。
「宵夜做好喽。」
背后传来呼唤声,我和渚同时抬头。槙乃宛如怀抱机关枪,揣着大大的手电筒站在后头。
「你什么时候来的?」
渚尴尬地撇头问,槙乃含糊回答:「刚刚。」
槙乃应该一看就知道我们盘点进度落后,但她什么也没说,露出找到天边最亮的一颗星的明朗表情,指着楼梯说:
「我们上楼吧,大家在喝芦笋浓汤。」
槙乃以手电筒照亮脚边,轻快步上阶梯。我和渚刷完手中的书籍条码,争先恐后地冲回地面。
栖川做的宵夜大量使用附近居民赠与的食材。浓汤里加入许多芦笋、马铃薯、高丽菜、洋葱与培根等丰富配料。即使不是深冬时节,汤品也能温暖人心。营养通过喉咙暖洋洋地进入身体,赶跑疲惫。
「挑喜欢的吃吧。」
槙乃捧起竹篮,里面放着「克尼特」的核桃烟熏起司法国长棍面包、无花果裸麦面包,及捏成乌龟造型的法国面包。
「乌龟面包……」
「我刚刚赶在『克尼特』关店前买的。某人使唤我去买。」
和久鼻子喷气表达不满,栖川眯细蓝眸凝视渚。在钨丝灯泡的映照下,栖川的眼瞳仿佛时时刻刻变换色阶深浅,实在不可思议。
「这是卡西奥毕亚吗?」
渚谨慎地问。卡西奥毕亚是《默默》里,能稍微预见未来、活在时间之外的乌龟。栖川的双眼眯得更细,脸上微微浮现笑意。看来,面包的确是为此准备。渚很高兴和栖川心有灵犀,手伸向乌龟造型的法国面包。
「开动!」
我们这些书店店员也学着渚,分食乌龟面包。
当乌龟面包被吃完,装着丰富配料的浓汤的铸铁锅也见底,槙乃从高脚椅起身说:「我去洗碗。」
「栖川,换你坐。」
她把栖川从吧台内推出来。栖川连和我们用餐时,都将高脚椅拉进吧台内,想必里头是他最能放松的小城堡。栖川被逼着出城,虽然有点困惑,但没多说什么,依言坐在槙乃的高脚椅上。
槙乃用力扭开流理台的水龙头,带起话题:
「栖川,你还记得第一次在『星期五读书会』介绍的是哪一本书吗?」
「是《默默》。」栖川即刻回答。
「咦,不是开高健的《OPA!》注39吗?」
「不,第一本是《默默》。」
栖川摇头否定和久的质疑,再次强调。他眼里掠过一道锐光,交互看着槙乃和渚,难得显露出紧张。
槙乃没回头看栖川,挤着海绵上的泡泡说:
「当时你对我们提过关于《默默》的往事,也告诉渚吧。」
「可是……」
「说嘛。」
槙乃停下洗碗的手,确认般缓缓眺望着盘子,「嗯」地点头一笑。
「我不要紧,说吧。」
尽管槙乃再三保证,栖川依然踌躇不决,向和久使眼色。和久无奈地耸肩,抬起下巴表示:「栖川,你就说吧。」
栖川总算重新面对我,确认过渚的表情后,以悦耳的嗓音娓娓道来:
「我小学的时候没有朋友。」
「咦?」
我和渚同时抬头大叫,不小心四目相接,赶紧别开视线。
栖川不受影响,继续道:
「当时我不爱说话,比现在沉默许多,不论对谁都一样。」
「我超佩服可以不说话的人。」
和久不小心插话,槙乃轻咳两声制止他。这么一提,和久的确像是不说话会憋坏的类型。
「加上当时忙着准备中学考试,无暇玩耍。我的志愿校是非常难考的国立大学附中。回想起来,我已搞不清究竟是自己想考,还是父母如此期望。」
栖川仿佛事不关己地侧过头。
「或许是我脑筋不好,或许是方法不对,也可能两者都有,升上高年级后,我的成绩急速退步,心里很着急,想更努力补救,直到某一天,我生病了。」
「生什么病?」
渚紧张地追问,栖川点点头。
「我会突然记忆中断,止不住汗水和泪水,胸口有强烈的压迫感,严重起来甚至无法动弹。身体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连本来不多的喜怒哀乐都逐渐丧失,我真的害怕得不得了。」
「在生病以前,你没想过要停止念书吗?」
渚不忍地绷起脸,然而栖川面不改色,淡淡回答:
「停止念书吗?想都没想过,我认为自己只剩念书。要是不准备考试、没考上志愿校,我觉得自己会『咻』地消失。」
栖川说到「咻」的时候,握住置于面前的手。我扶着镜框屏息以对,渚小口微张,双眸睁得又圆又大。我知道他为何吃惊,眼前的「默默」,过去竟是「灰色男人」,和他是同一国。
栖川轻轻一笑,渚顿时面红耳赤,急忙低下头。他像只小松鼠,双手捏起盘子里剩下的无花果裸麦面包啃咬,鼓着腮帮子望向栖川放在吧台角落的《默默》。
「可是,你不是说,那是『朋友送我的重要宝物』吗?所以,你有朋友吧?」
栖川轻瞄始终垂下眼帘洗碗的槙乃,将几枚空盘隔着吧台交给她,缓缓开口:
「他是我的邻居。」
「儿时玩伴吗?」
我追问,栖川摇头。
「我们的确从小就是邻居,但不是玩伴。他罹患重病,长年住院,没上幼稚园和小学。我们不仅没一起玩过,连交谈和见面的记忆都没有。」
据说那个孩子经过漫长的治疗,终于在小学六年级的秋天回到班上。
「他在大学附设医院的教育中心上过课,不过要治病又要念书,本来就有极限。刚转来我们班上时,他已跟不上六年级的进度……可是,当时的我完全没察觉他的辛苦。」
栖川悔恨似地补上一句。
「幸好他颇有人缘,一下就融入班上,应该交到许多朋友。老师很疼他,利用放学时间和周末特别为他一对一教学,所以,他迅速追上进度,应该是本来脑筋就不错。」
栖川一字一句说得很小心,声音和表情却流露出至今不曾见过的色彩。大概是对老友的思念,为总是沉着寡言的他增添一分温度吧。
「同时,生病的我不知什么原因——也或许没有原因,我不记得了,只晓得自己突然在教室抓狂,乱丢桌子、踢翻椅子、砸破窗玻璃、大吼大叫。同学吓坏,导师也愣住。这也难怪,毕竟我始终被遗忘在教室的角落,没人理解我,没人知道我,连我自己也不例外。」
「接下来呢?」
「别班一共来了三个男老师,把我架走。」
栖川爽快地说,轻扬嘴角。
「母亲被叫来学校,我回到无人的家,躲进被窝。棉被里安静、黑暗、温暖,直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我想一直睡下去,不用念小学、不用考试、不用升学,不需要面对所有的未来,我希望在睡眠中死去,祈祷心脏快点停止,满脑子都是这些负面想法。」
栖川小学时感受过的深沉绝望,鲜明地传来,我不禁屏息。渚的表情从最初的讶异渗出其他感情,具体来说,是一种亲近感。也许,他对此再熟悉不过。我能稍微想像渚钻进温暖棉被里避难的样子。
「我不去上学,不去补习,转眼过了一周,就在我觉得自己真的不会再爬出被窝时,那小子突然来访。」
「朋友吗?」渚问。
「没错。」栖川点头。「阿迅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某天放学,他突然从隔壁来到我家,给我这本《默默》。是收在书盒里,光泽如新的硬壳精装书。」
——这是我最喜欢的书,借你看。
「阿迅」当时是这样说的。我想像着陌生的阿迅身影,凝视摆在吧台上的《默默》。自懂事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及窗外的天空度过童年的男孩,究竟编织出何种梦想,对人生有什么想法,我都无从知悉。然而,当他翻开《默默》,追逐文本构成的世界时,就和我们没两样。埋首书中的时间,给予所有人等量的自由。
阿迅应该是想和栖川分享这份自由吧。
「你马上就读了吗?」渚问。
「嗯。」栖川点头:「倒不是对书有兴趣,而是好奇长时间没上学,但复学隔天就和大家打成一片的阿迅。我想通过阅读《默默》了解他。」
「那你了解了吗?」
「你是指阿迅?不,当然不可能完全了解。可是,我隐约明白他的气质……或者说,他身上的氛围是怎么来的。我认为阿迅就是默默。」
渚肩膀轻颤,呻吟似地叹一口气,直直望着栖川。
「和他说话,会让你渐渐找到自我吗?」
「没错,你形容得相当贴切。」
栖川眯起蓝眸,对渚连连点头,仰望天空。
「初读时,我一天就看完。之后,我又花三天从头到尾细细重读。读完第二遍时,我爬出被窝去上学,只因想把《默默》还给阿迅。」
阿迅笑呵呵地指著书问:「喜欢吗?」栖川点头,阿迅就说要送给他。
「他的《默默》还好好地收在书柜里。阿迅是当地书店的小孩,为了我特地买这本书,难怪那么新。」
栖川坦率道谢,小心地将《默默》捧入怀中,接着阿迅邀他一起玩。多亏当时成为班上内核人物的阿迅帮忙,栖川才能比起过去更融入班上。
栖川个人的说法是:「我开始对人群产生兴趣,变得比较爱说话。我是指跟之前比。」
连吃得最慢的渚的盘子也空了,我起身收拾碗盘,绕进吧台。槙乃不知何时停止洗碗,专心聆听栖川说话,面前堆起高高的餐具。
「南店长,我来帮忙把这些洗好的餐具擦干吧。」
「谢谢。」
我一攀谈,槙乃似乎有些慌张,手用力一转,水龙头喷出热水。
「然后呢?你和那个朋友怎么样了?」
渚在吧台另一侧托腮问道。他目光迷茫,眼皮似乎快闭上。来到不熟悉的环境,做着陌生的工作,当然会累。
「渚,你明天一早要拍戏吧?差不多该睡觉了。」
栖川平静回应。但渚带着困意,不放弃地追问:
「你现在和那个朋友感情还是很好吗?」
「当然,这还用问吗?啊?」
和久从旁插嘴,发出豪迈的笑声。
我戴好歪掉的眼镜。
「咦,和久,你也认识栖川的朋友吗?」
「对啊,阿迅嘛?我们满熟的,他也是『星期五读书会』的一员,是读书会同好。」
我紧握蓝色的擦拭布,胸口一股冷风吹过,心乱如麻。我偷觑在旁边洗碗的槙乃侧脸,若无其事地搭话:
「那么,想必南店长也认识喽?」
热水「哗啦——」地流个不停。槙乃抓着海绵重重点头,我觉得口干舌燥,挤出声音问:
「阿迅——迅先生现在……」
——人在哪里呢?读完雷蒙•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认为马罗最后的选择「太严厉」的就是迅吗?让笑口常开的南店长流泪的就是他吗?
心中接二连三浮出的疑问没能问出口,只见渚突然睡着,险些从吧台前的高脚椅滑落。
栖川急忙从侧面扶着他,身体却失去平衡,椅子倒在地上。和久的酒洒了出来,暴跳如雷,演变成一场不小的骚动。渚始终没惊醒,安稳熟睡,眉间一扫阴霾,不见任何皱纹,睡相像极天使。无论哪一刻、哪一角度,渚真的都宛如画中走出的孩子,我隐约明白他为什么会成为童星。
栖川将渚抱到桌位的沙发。渚就这么坠入梦乡,隔天早晨露出小王子般的灿烂笑容起床。
「对不起,我昨天工作没做完就睡着。」
他双腿并拢,非常熟练地弯下腰。
「别在意,你帮了大忙。」
槙乃坐在吧台前,回头微笑,展现出成年人的从容,脸上却有清晰的毯子压痕。大概是宵夜时间聊得太开心,盘点进度落后,我们忙到清晨才完成。店员各自前往地下书库的简易床组、茶点区或仓储室小睡,槙乃也才刚起床。
昨夜未完的问题在脑海盘旋不去,但此刻的气氛实在不适合再问。
栖川似乎比所有人早起——或许他根本没睡。只见他穿戴整齐、打上领结,站在吧台的另一头煮咖啡。
「摄影地点在附近吗?」
「是的,在各位母校的操场,拍摄运动会场景。」
「真的假的?野原高中要上电视?上电视耶!」
和久蜷缩在吧台旁的睡袋里,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坐起,凹陷的小眼睛兴奋地闪闪发光。
「早上六点开始摄影,如果有空,你要不要来参观?」
渚优雅地咬着栖川做的鸡蛋三明治,提出邀约。和久开心到发不出声,点头如捣蒜,接着扫视我们。
「你们一起来吧?这种机会可不多。」
「什么机会?你想干么?」
「小少爷工读生,你闭嘴!这里和你在麻布还是广尾的老家不一样,拍外景、上电视、见到艺人,是梦寐以求的盛事,你们说对不对?」
和久向栖川和槙乃征求同意,两人却歪着脑袋。他的语气逐渐转为恳求:
「好啦,走嘛,开店前回来不就得了?」
「有时间凑热闹,不如多睡一——」
「揍你喔,小少爷工读生!你是员工里最年轻的,打起精神好不好。」
槙乃喝着咖啡看我们一来一往,喝完后将杯子放回茶碟上,对渚微微一笑。
「嗯,决定了,『金曜堂』所有成员一起去参观吧。」
退出野原车站的票口,往国道另一侧的山道前进,野原高中就在途中。爬坡虽然辛苦,幸好单程不用二十五分钟,此外,车站前的圆环也有接驳公车可利用,车站附近还有自行车供学生租借通学。
当天板桥从饭店来接我们,包下整台箱形出租车载我们过去,一下就来到山坡上。
其他人似乎抱着观摩摄影的心情坐在车里,只有我更想看看槙乃他们的母校。
校舍终于出现在山坡上,是栋上下左右略为错开的七层宽敞大楼。在群山环绕的田园风光中,俨然一座突兀的高耸要塞。
「该怎么形容……好新潮的校舍。」
「对吧?我们那个年代还称为『野原九龙城』,相当有气氛吧?」
「九龙城啊……确实如此」
我推推眼镜表示同意,和久指着校舍上方。
「操场在后面。」
我们穿越跟校舍相比显得过小的正门,从仿佛永远照不到光的侧面信道绕到后面,出现一座普通大小的操场,垂挂着万国旗。狭窄的角落架设有运动会丢球比赛用的球篮及计分板。
「操场……意外地小。」
我顿时有些呆愣,和久露出贼笑。
「第一操场的确比较小。」
「啊,还有第二操场吗?」
「总共有八座。」
我讶异得屏息,和久满意地点头:「别小看猛玛校。」
摄影场地似乎是在第一操场,充满小学生运动会氛围的器材和装饰应该是摄影道具。早晨白色雾气未消,操场四周已聚集三五成群的围观民众。不知大家从哪里听到风声,不少人跑来凑热闹。当地居民站在围起的绳子外朝着演员喊话、举起手机摄影,遭工作人员警告。
我好奇地询问身旁双眼发亮的槙乃:
「南店长,你也在这座操场上过体育课吗?」
「对啊,槌球好好玩。」
「槌球……」
听到这个不容易联想到挥洒青春画面的运动竞技,我突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此时,渚已呈现专业人士的表情,毫不在意场边骚动,与其他年长演员一同聆听导演指示。不知何时,他换上白衣加蓝色短裤的运动服,头上的红白帽新到不自然,导致眼前的画面益发显得梦幻而不真实。
每次确认演员的动作与摄影机的位置,渚就要和其他小演员在跑道上不停奔跑。他们尽量保存力气,将体力留给正式拍摄。
虽然不了解连续剧的拍摄过程,不过,看着他们不厌其烦、心平气和地重复一样的动作及台词,我不禁佩服演员的耐性。被摄影机和聚光灯包围的华丽职业,是我对演员的刻板印象,想不到实际拍摄过程如此呆板朴实,令人吃惊。忙着忙着,似乎到了休息时间,工作人员和演员纷纷散开。
渚率先跑到板桥身边,口头传话。板桥拔起红笔的笔盖,在剧本上写下注记。接着,渚从板桥手中接过瓶装茶,轻轻靠在嘴边,同时转动眼珠寻找我们——正确来说,是寻找栖川,于是我高高举起手呼喊:
「渚。」
渚像个普通的孩子,穿着运动服跑来,但他接近我们时所叹的气,跟大人一样充满疲惫和无奈。
「辛苦了。」
「是啊,真的好累。只是彩排而已,需要真的跑百公尺吗?剧本上写的明明是借物赛跑。」
语毕,渚低下头,抠起瓶装茶上的标签。
为了改变略显沉闷的气氛,槙乃轻柔开口:
「你们在拍摄什么场景?」
「来参加小孩运动会的男女主角,通过视线确认彼此的心意。」
「只有视线吗?」
「毕竟是婚外情,要压抑才能表现出戏剧张力。」渚稀松平常地解释,耸肩道:「我们这些小演员负责拚命完成借物赛跑,这样才能凸显男女主角眼神中的悲伤无奈,使这一幕变得更有意义。」
「辛苦了。」
我不小心说出一样的话。这时,板桥拿着剧本走来提醒他。
「渚,差不多喽……」
她笑咪咪地朝我们点头致意,不着痕迹地引导渚回去,不管是眼神或掌心的力道,都流露出近似于家人的温情。渚能成为了不起的童星,背后一定有板桥超越经纪人身分的温暖支持吧。
「还记得更改的台词吗?」
板桥确认,渚点点头,做出表情。
「『小菫!小菫!小菫在吗?』」
他发出比平时高亢清澈的话声,板桥翻开红笔修正过的剧本,陪他对戏。
「『在!』」
「『小菫,和我一起跑。』」
「『好……』——嗯,看来没问题。」
板桥「啪」地阖上剧本,浅浅一笑。渚似乎觉得无聊,手盘在脑后回到摄影现场。
「我找不到真正想说的话,不得不背的台词倒是愈来愈多。」
只有面对认识多年的板桥时,渚会冒出小孩的语气。我看着渚走远,总觉得今天他的肩膀格外纤细,旁边的槙乃大喊:「喂——」
「渚,我要考你猜谜,准备好了吗?」
「什么?」
「预备——」
「呃,南店长?」
板桥面带困窘试图阻止,但槙乃肆无忌惮地说下去:
「三兄弟住在同一栋房子里。
其实他们毫无血缘关系,
可是当你想要区分他们,
又会发现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大哥不在家,晚点才会现身。
二哥也不在,刚刚才出门。
只有小弟留在家里,
但如果小弟不在家,
其他两人也不会存在。」
这个猜谜还有后续,但渚先打断她:
「这是《默默》里出现的猜谜,对吧?」
「没错!是时间老人对默默出的谜题。」
「阅读的时候,我就猜到三兄弟、三兄弟一起治理的国家,还有三兄弟居住的家代表什么。」
「那么,」槙乃稍稍停顿,露出调皮的笑容:「改成我自己出的猜谜吧。」
「呃,不好意思,轮到渚上场。」
板桥忍不住打岔,槙乃不着痕迹地带过,继续说:
「默默之所以是默默,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什么意思?」
渚用力皱眉反问,槙乃挽起站在左右两侧的栖川和我的手臂,故弄玄虚地说:
「等你知道答案,就会成为默默。你不需要一辈子当灰衣人。」
「什么意思?」
渚说了和刚才一样的话,不过由于栖川站在槙乃旁边,语气少了几分强势。然后,在板桥的催促下,他被带到摄影现场。
槙乃勾住的手臂逐渐发麻、失去知觉,我忍不住问:
「刚刚的猜谜,答案是什么?」
「你没读《默默》是不是?」
和久用力一吼,跑过来硬是剥开槙乃勾住我的手臂。我一阵茫然,他拍拍我的肩膀,挽起我的手臂说:
「天才童星究竟能不能解开南出的谜题?你们赌哪边?」
「要是解出来,请他吃抹茶口味的哈根达斯吧!」
槙乃提议,栖川点头答应。
他们读高中的时候,是否就像现在这样,聚集在校舍一隅,开心谈笑?「阿迅」是否也在行列中?我有种唯独自己被排除在外的落寞与懊恼。
摄影机开始绕行,穿白色体育服饰演体育老师的演员举起鸣枪。
「各就各位,预备!」
枪声准确响起,渚一行人同时冲出去。正式演员与临时演员交杂的观众群齐声发出喝采。
小演员们全力冲刺,绕过半圈操场。眼前的地面撒着写有借物项目大字的纸。如果是正式比赛,跑得快的人有权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项目,不过,在连奔跑顺序都决定好的戏剧摄影中,小演员各自假装随机拾起预先安排的纸。
渚也捡起纸,高高举在头顶,望着加油席。至此,导演喊出:「卡!」
看到纸上写的题目,我不由得「啊」地大叫。
「朋友」。
纸上清晰写着大字。
渚与我同时睁大眼睛,约莫是想到槙乃谜题的答案。
——她至今东奔西躲,都是为了自保。长久以来,她满脑子只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寂寞不安,但仔细思索,真正危险的,不正是那些朋友吗?现在能帮助他们的,只剩下默默。
察觉这一点,默默如获新生。
——她得到勇气与信心,就算要面对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也不会输。
于是,遭灰色男人逼入绝境的默默,又变回我们熟悉的默默,化身为不输给灰色男人、挺身拯救朋友的强悍少女。
摄影机靠近,下一幕正式开拍,渚却停下动作。现场一阵骚动,按照剧本,此时渚应该对着加油席大喊:「小菫!小菫!小菫在吗?」然而下一秒,渚转向完全相反的一侧,那是以绳子围住的摄影观摩区。
渚举起细瘦的胳臂,亮出写着「朋友」的纸,高声喊叫。他用不算高亢也不稚嫩的声音喊出的名字,并不是「小菫」。
「栖川!栖川!栖川!栖川!」
渚娇小的身躯扭捏着呐喊:
「和我当朋友!」
向来顺从地融入大人的社会,深知自己的本分与职责,总是避开麻烦也不打扰别人生活的男孩,第一次说出心中的愿望,展现自身的想法。不是为了迎向未来,不是为了改变过去,而是为了跨出这一刻。
导演喊「卡」的同时,一个像是副导演的男人快步走来。
「怎么了?台词不对,动作也不——」
「我也想交朋友,想试着用自己的方式诠释。我不想只思考做得对不对、有没有得到利益。我希望能好好看着其他人,就像默默一样。」
「默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过来——」
副导演想把渚拉到旁边,有个人却先一步走上前。是栖川。
「你是谁?外人不准靠——」
副导演正要赶走栖川,板桥急忙冲出来道歉。
「对不起,请让他演完。」
「什么?你是这孩子的经纪人?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能替换的儿童演员多得——」
「您要换角也行,至少先让他演完。」
板桥深深低头,却朝左右各跨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副导演。渚真的拥有最棒的经纪人。
多亏板桥的帮忙,栖川才能顺利来到渚的面前,将他轻轻抱起。于是,高个子的栖川抱着渚,迎向终点。由于导演喊停,没人守在终点拉绳,不过栖川和渚依然跑完全程。我想,渚已成功变成默默。
工作人员察觉小演员的小小叛逆而冲过去。我看见栖川在人群中,从外套口袋拿出岩波少年文库版的《默默》。
栖川把书交给渚,并且说了什么。渚的脸上散发光彩,抬头仰望,接着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紧抱在怀中。
「那本书是……?」
「那天盘点完,黎明之际,栖川在你睡着后买的,说要『送给朋友』。」
槙乃双手掩嘴,嘻嘻笑着。我内心一阵感动,望着被工作人员架走的渚和栖川。
人与人相系的瞬间大多如此滑稽,有点仿徨,还有那么点丢脸。至今我总怀抱「这样就够了」的想法,借由在社群网页悉数按下「赞」,安全度过合群、不怕受伤害的每一天。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有些结果只能通过滑稽、得罪别人、丢脸的方式才能迎来。更不知道这样的结果,能使人活得轻松自在。
接下来,渚和栖川一定会惹怒更多人。然而,他们的表情是如此惬意、开心。
人在交到新朋友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们这些书店店员聚到桌位的一端,静待活动准备就绪。
暌违多日,今天是朗读社「长崎蛋糕」的成果发表会。
主办者楢冈华丽现身,仿佛以此为暗号,扮成森林动物的成员及观众鱼贯入场,每个人都握着湿雨伞。气象预报没失准,午后下起雨。渚的手臂上挂着蓝色雨伞,最后一个进来。他是我们引颈盼望的顾客。
「午安。」
渚的话声有一点点沙哑,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进入变声期。我想起自己也曾经历那个青涩、尴尬的阶段,不禁眯起眼。循着渚的视线望去,栖川在前方轻轻点头致意。
「最近好吗?」
「嗯,很好,新广告也敲定了。」渚略略思索后说:「学校体育课要编舞,我们班获得优秀奖。」
「太好了,动作是谁想的?」
「是我!」
渚在栖川的面前,逐渐会流露出活泼、调皮的一面,与演戏时有着不同的可爱。
那天之后,渚与板桥商量,一口气减少戏剧工作。他用多出来的时间上学、到「金曜堂」玩,或是和今天一样,参加朗读社「长崎蛋糕」的活动表演。
不再频繁上电视后,指名找渚的工作反倒增加。关于这一点,连干练的经纪人板桥似乎都始料未及,既开心又纳闷地说:「太奇妙了。」
「今天就从『长崎蛋糕』最年轻的新成员——津森渚开始朗读吧。」
楢冈说完拍手,全场随即给予热烈的掌声。
渚抱著书走到中央,在准备好的高脚椅坐下。
「今天要朗读的是琼•G•罗宾森注40的《回忆中的玛妮》。这是『金曜堂』的南店长介绍给我的小说,我一读就爱不释手。主角虽然是个小女孩,但我完全能体会她在故事中的各种心境,相信各位也能通过朗读,感受到书籍的魅力。」
渚介绍完书籍,清清嗓子,以沙哑的声音朗读起来,我们顿时听得入迷。
这里应该听不见雨声,然而雨声却恬静、温柔地在我耳内响起。
注33:一九三六年出生的日本作家,擅长用抒情文体描写动作、冒险场面,创作领域广泛。
注34:昭和天皇在位时期,从一九二六年底至一九八九年初结束。
注35:日本极具代表性的童书绘本,作者为中川李枝子,绘者为大村百合子,讲述两只小野鼠在森林发现巨大的蛋,打算用来烤蛋糕的故事。
注36:Michael Ende,一九二九~一九五五,德国知名童书作家、奇幻作家,以《说不完的故事》(电影改题为《大魔域》)闻名于世。
注37:适合四到五岁的儿童读的月刊杂志,《古利与古拉》当初也在此连载。
注38:夹在日文书里的长条单据。书籍在书店卖出时,店员会直接抽走书条,作为统计、补书、叫货之用。
注39:日本文学作家开高健最著名的钓鱼散文,描写与亚马逊河的猛鱼搏斗的过程,书中附大量充满魄力的照片,令人忍不住大叹:「OPA!(巴西语的感叹词)」
注40:Joan Gale Robinson(一九一○~一九八八),英国女性作家、插画家,代表作《回忆中的玛妮》由日本吉卜力工作室改编为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