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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夏天与汽水 面包店克尼特

时序进入八月,连日都是超过摄氏三十度的高温。

我在野原车站下了电车,像要躲开白晃晃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的盛夏阳光,朝通往天桥的楼梯走去。

「早安。」

身体差点擦过正在打开的自动门,我冲进车站书店「金曜堂」。冷气房冰凉的空气及一股甜香顿时包覆全身。

——这是和果子的香味。

日式或西式甜点都能接受的我,目光转向占店里一半面积的茶点区吧台。不,正确来说,是我的目光正要转过去时,冷不防从下面冒出一颗金发小平头,刺刺的发尾遮住了我的视线。

「你一个工读生,怎么可以高高在上地俯视老板啊?」

站在我的面前,凹陷双眼睁得老大,瞪向我的人,正是和久。

「抱歉,因为身高的关系,我也不是故意——」

「少啰嗦。只要对方比自己矮十公分,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吗?」

「请等一下,虽然低头看你,但我没有狗眼看人低。」

我努力解释,推推眼镜。仔细一瞧,和久不仅双眼圆滚滚的,还有一张娃娃脸,只是他老爱给人白眼,才会看起来很恐怖。

今天也一样,和久带着吓人的神情,不停找我麻烦。

「现在是八月,你怎么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热吗?」

「很热啊,只是我天生就不太会流汗。」

「哼,新陈代谢差,下次带你去洗三温暖。」

「咦,在这么热的天气里?」

「少废话,小少爷工读生。」

我缩缩脖子,瞄向吧台。

吧台里,栖川正从烤箱里取出烤盘,那就是甜香的来源,刚烤好的不知名物体。栖川俐落地将另一个烤盘放进烤箱,上头排满形状如倒放汤匙的面团。栖川那张由正统日本人五官组成的清秀脸庞上,格外醒目的蓝眼睛眯了起来,目光专注。那副模样看起来就像甜点师傅或擅长做甜点的酒保,但他是货真价实的书店店员。

我不禁暗自嘀咕。若真要说,在酷暑中白衬衫仍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还整整齐齐系上领结的栖川,才该称为「气定神闲」的最佳代表吧。尽管在烤箱前忙碌,脸上却一滴汗也没有。

我将视线拉回和久身上,问道:

「栖川在做什么?」

「应该是那个吧,记得叫——」

「Lusikkaleip?」

陌生的发音钻进耳里,我回过头。

槙乃抱着一堆杂志,站在仓储室门前微笑。

「仓井,早安。」

「早、早安,南店长。」

「Lusikkaleip?直译成中文应该是——汤匙面包吧?听说是芬兰在欢庆喜事时会吃的点心。」

「啊?芬兰——」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槙乃朝我走近,将怀中的杂志递过来。

最上面那本杂志的封面印着《芬兰特辑》这几个粉红色大字。

槙乃那双大眼睛注视着我,卷翘的睫毛轻盈眨动着。

「仓井果然不晓得。」

「他毕竟是从东京来的。」

和久从旁插话,槙乃没理睬他,亲切向我说明。野原町和芬兰一个忘记名字的小镇是姐妹市。她说了那个小镇的名字,只是光听一次我记不住。

「然后,野原町硬要跟风,在八月第二个周末举办白夜祭。」

「阿靖,『硬要跟风』这个措辞不太对吧。」

「哪里不对?实际上,日本就没有白夜啊。」

「你这样说也是没错。」

槙乃正要噘起嘴,察觉我的视线,露齿一笑。

「所以,明天星期五傍晚到星期六晚上,野原町会举办白夜祭,会有很多摊商,会放烟火,还会举办盆舞等纯正日本风味的活动。毕竟主打白夜,一整晚住家和商店都会亮着灯,野原町到处都会挂上灯笼,活动会一直持续到隔天早上。『金曜堂』往年也都二十四小时营业,举办芬兰相关书籍的小型书展。」

「啊,所以我在填八月班表时,你才会问我明天能不能晚上工作吗?」

「没错。」

槙乃双眼圆睁,竖起大拇指。和久则咯咯笑道。

「硬要跟风白夜祭,就是热卖的好时机,你给我卖力工作。」

「我会努力。」

我指着吧台问和久「那个点心也是白夜祭要用的?」,回答的人却是槙乃。

「对,之后会一个个包装好。在白夜祭上购买『金曜堂独家精选夏季书展』或芬兰相关书籍的顾客,结帐时会送他们一个。」

我望着绘画及色彩运用风格异于常人的槙乃,胆颤心惊地问:

「谁来包装?」

「我包。没问题。」

栖川优美的嗓音从吧台传来。我暗暗松一口气,不晓得槙乃是否注意到我的反应,她再次睁圆双眼,竖起大拇指。

晚间七点过后,我写完退货单,离开仓储室。

「金曜堂」采手写申请退货的流程,我已差不多习惯了。只是没卖完预计数量的书时,内心总会萌生罪恶感,实在是累人的工作。同样是预计数量失准,每当库存不足要加订书籍时,嘴上叨念着「真伤脑筋」,我的内心却充满干劲,两者感受真是天壤之别。

「要去送货吗?」

看到槙乃和栖川在吧台将书籍和杂志一一装进大篮子,我开口问。

「栖川请『克尼特』分我们一些手工果酱,老板拜托我们顺便带过去。」

「克尼特」是一家面包店,位在野原车站的站前圆环对面,由一对年轻夫妻经营,大受当地居民欢迎。我们书店的店员也常去买面包,久而久之便和老板夫妻熟稔起来。他们每天从早忙到晚,根本没空踏出店门一步,于是请我们去买面包时顺便把订购的书籍送过去。

「『克尼特』居然会订购女性时尚杂志?真是难得。」

我的目光扫过篮里那些书,随口一说。

老板夫妻没有小孩,不知是为了来店里的那些小客人,还是配合整间店如同童话故事般的可爱氛围,书柜里摆的杂志或书籍几乎都是小朋友也能看懂的,因此我才会感到意外。

「大概是老板娘想看。」

坐在吧台高脚椅,于橘色灯罩的柔和亮光下阅读文库本的和久,单手托腮接话,又随即以白眼瞪我说:

「比起这个,仓井,要是处理完退货,就替栖川送书过去,拿果酱回来。」

「咦?」

「小少爷工读生,你的工作谁都能做,但『金曜堂』的茶点区不能没有栖川。」

见我点头应和「也是」,和久望向槙乃。

「对了,南,你可以先下班了。你今天不是有事?」

「真的?可以吗?」

「嗯。暑假的这个时间带,我和栖川两个人就应付得来。」

「谢啦。」

槙乃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转头向我说:

「那么,仓井,我陪你走一段吧。」

她没等我回答就抛下一句「我去收东西马上回来」,解开墨绿色围裙的带子,朝仓储室快步走去。

「南店长难得会早退,什么事啊?」

「谁晓得。你想知道就自己问她。」

面对我的问题,和久冷淡摇头。我垂下头,他啧了一声。

和久凹陷的双眸中,闪烁着宛如细心打磨的刀刃般锐利的光芒。我最近都尽量避免和槙乃交谈,这件事多半早被他看穿了吧。

如今,我已得知喜欢的人心里住着另一人,那个人还因为「死亡」成了我再努力也永远无法触及的存在。我也明白,今后想必得时常面对这件事实。只是,我尚未坚强到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和她如常相处。

我求救似地眼神游移,一个装满书本的篮子忽然递来。是栖川。

「啊,谢谢。」

我单手接过,没想到篮子重到我整个人一晃,我赶紧用双手抱好。

「让你久等了。」槙乃快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向最侧边服务窗口里的站务员点头致意,我们穿过验票闸门,朝圆环走去。尽管太阳已下山,柏油路冒出的热气仍裹住全身。

「要不要我帮你拿一半?」

槙乃朝篮子伸出手。她身上那件T恤袖子下摆是薄透材质,轻飘飘地摇曳着,我反射性闪开,慌忙解释:

「没关系。一点都不重,真的。」

「这样啊。」

槙乃顺从地收回手。我直盯着那只小手,问不出口的那句话在脑海回荡。

——你待会有什么事?

如果是几周前,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光肯定会令我高兴得跳起来,此刻却是满心苦涩与尴尬。我们根本没能好好聊上几句,就穿过圆环,来到「克尼特」店门前。

「仓井,我先走喽,书就麻烦你了。替我向早生夫妻问好。」

槙乃低头致意,一头大波浪鬈发晃动着。因为不用再和槙乃独处,我松了一口气,快速行礼,大声说:

「好,路上小心。」

当我直起身子,眼睛最先捕捉到的影像是,槙乃微笑中似乎透着几分落寞的脸庞。「啊……」当我醒悟时已太迟。槙乃抛下一句「掰掰」就走了。无以名状的苦涩在胸口漾开,我目送槙乃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在黑夜中。

槙乃一次也没回头。

「克尼特」小小一家店,却十分引人注目。无论是漆成鲜红色的木门,法国长面包形状的看板,上头手写的店名「克尼特」,或是漆黑铁框的窗户,在在都透露出老板的坚持与品味,令人不禁猜想「打造出这么有格调的店,老板做的面包想必很好吃」。实际上也真的十分美味,很厉害。

我避开红色木门上挂的「Closed」牌子,敲敲门。

门应声打开,头上绑着与木门同色方巾当作三角巾的老板娘探出头,微微下垂的眼尾旁那颗泪痣,为她增添了几分温柔的气质。

「哦,是『金曜堂』的工读生。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

老板娘的目光迅速扫过我墨绿色围裙上挂的名牌,低头行礼:「仓井先生,谢谢你。」

我也想知道老板娘的名字,可惜她炭灰色的围裙上没挂名牌。

平常我们都互称「金曜堂的工读生」、「克尼特老板娘」,现在忽然要交谈才发现不晓得对方的名字,我顿时慌张起来。幸好我及时想起槙乃刚刚提过的「早生」这个姓氏,立刻派上用场。

「这是早生先生订的书籍和杂志。」

「这样啊?不好意思,我老公刚好去买东西了——我确认一下可以吗?」

「当然。」

我点点头,踏进「克尼特」店内,把篮子放在地板上。

营业时段摆满架上的面包都已收拾好,不过余香犹在。

全新书本有股好闻的气味,但面包刚出炉的香气又更胜一层,不仅使人肚子咕噜咕噜响,也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幸福感。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老板娘呵呵笑着,在篮子旁蹲下。

「绘本月刊《小朋友的朋友》和《MOE》、《妹妹们来开会》注14、《大象的钮扣》注15、《好喜欢你。》注16。啊,还有《乌鸦面包店》注17。」

老板娘愉快惊呼,高高举起一本可爱的绘本,封面上画着面包和两只头戴厨师帽的乌鸦。

「《乌鸦面包店》?感觉是很适合『克尼特』的一本书。」

「对呀,我们的客人似乎也这么认为,常挑这一本翻阅,书页都脱落了。这是第二本。」

老板娘露出幸福的笑容。然而,当她发现压在最下面那本女性时尚杂志时,笑靥霎时冻结。

「这也是我们订的吗?」

「应该是——啊,说不定是老板买来当野原町白夜祭的参考数据。」

老板娘不置可否,疑惑地拿起那本杂志,翻开印着粉红色字体「芬兰特辑」的封面。她一页页地翻,目光扫过文本及照片,忽然双眼睁大,啪地一声阖上杂志,放到窗边的柜台。

「对了,我老公说过明天和后天要烤白夜祭用的芬兰面包,一定是买来参考的。」

正好这时红色木门打开,老板抱着一个纸袋走进来。他的体格壮硕,就像用肌肉发达的肩膀及上臂稳稳抱住球的橄榄球员。一发现我,他便大声致歉:「『金曜堂』的工读生,抱歉让你等我。」

他从纸袋取出几个瓶子排在柜台上,继续说:

「栖川要的蓝莓果酱,我马上去装瓶,请再稍等一下。」

我点头应了声「好」,老板的目光扫过篮子,伸手摸了摸冒出薄薄胡碴的下巴。

「你顺便帮忙送书来吗?真不好意思。」

「不会,小事一桩。」

我笑着回答,犹豫着是否该询问那本女性时尚杂志的事。

我不经意瞥向柜台上那本杂志,却对上老板娘的目光。她卧蚕下那颗泪痣在晃动吗?我暗暗想着,突然响起问话声:

「『金曜堂』的工读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仓井。仓井史弥。」

「噢,我是早生知晶,我老公名叫邦登,请多指教。」

我并未纳闷于「她不是才刚看过我的名牌?」,反倒猜测老板娘,不,知晶,是想借此制止我轻率发问。

——别提比较好。

我得出这个结论。

很显然地,这世界到处都是不该随意触碰的禁忌。

「克尼特」老板邦登亲手熬煮的蓝莓果酱,当晚就被等了一天的栖川全部用光。

他表示,那个汤匙形状的芬兰点心,要拿两块夹住果酱再吃。

「今晚要把蓝莓果酱全夹完。」

栖川简洁声明,我与和久只好认命帮忙。

起初,我只是出于一种义务感才来帮忙。但从堆积如山的点心中取出一块,仔细涂上果酱,再夹起来,不断重复这项作业后,思绪渐渐沉淀,倒是满愉快的。

尤其是挂心和槙乃送去「克尼特」的那本女性时尚杂志,我一直心浮气躁,此刻便更加专注在眼前的每一个动作,甚至罕见地获得和久的嘉许。

点心完成后,栖川逐一以透明玻璃纸细心包好,用贴纸和缎带装饰,质感满分,确实是精美的小礼物。

「白夜祭开始后,这些摆在结帐柜台旁就可以了吧?」

「客人应该会很高兴。」

我雀跃地说完,一块点心从旁递来。

「试吃。」

「可以吗?谢谢。」

「喂,栖川,我没有吗?试吃?」

「有。」

「快给我。多给我几个,顺便帮我泡杯咖啡。」

和久的一连串要求,栖川轻松应下。他走进吧台,往虹吸式咖啡壶注入热水,准备冲咖啡。他的侧脸线条柔和,似乎心情颇佳。

隔天星期五,野原町白夜祭当天,本店第一位——更精确地说,是开店前就跑来的客人,是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当时我在仓储室跟和久一起拆箱、核对进货明细,门忽然被大力打开,理应在清点收银机的槙乃走进来。

「仓井,你可以代替我清点收银机吗?我要去一趟地下书库。」

槙乃话没说完就蹲了下去,拉起通往地底那道门的把手,一个小小的入口出现在眼前。

抱着几乎和她脸一样大的手电筒,她一步步往下走。我没有应声,静静目送她离去,和久冷不防拍我屁股。

「你发什么呆?快滚去结帐柜台。」

「啊,是,不好意思。」

我一走出仓储室,就和结帐柜台前神色不安的客人四目相接。

「知晶老板娘?」

「啊,仓井。早安,不好意思,我在开店前跑来。」

知晶礼数周到地弯腰行礼后,依然垂着头,仿佛要躲避我的目光。

今天,她那双稍稍下垂的温柔眼眸下方,眼袋略显红肿。我慌忙别开眼。

「你请南店长找书吗?」

「对。有本书我无论如何都想看,才一大早过来请她帮忙。」

知晶穿着亚麻洋装配内搭裤,没围那件炭灰色围裙,头上却一如往常地绑着红色方巾。

「今天没开店吗?」

「我偷溜出来。」

「咦?」

人手不足的程度「金曜堂」也不惶多让,但「克尼特」大小事都由夫妻俩包办,他们有多忙碌,我们这些客人从旁也看得很清楚。就算现在放暑假,高中生不多,每天早上八点过后,总有许多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和赶着通勤的上班族,纷纷进店买面包当早餐或午餐,人潮从未间断,此刻应该是繁忙的时段。更何况,今天傍晚有野原町的白夜祭,不是要特别制作芬兰面包吗?

或许是察觉我充满疑惑的目光,知晶尴尬地别过脸,伸手搔了搔头,终于发现自己头上还绑着红色方巾,顺手卸下来。

她解开脑后的马尾,重绑了一次——这次绑在更高的位置。

整张脸随着头发被往上拉,显得俐落又干练。她在「克尼特」忙碌的身影,就是一副年轻老板娘的模样,现在看起来更加年轻。说得更准确些,此刻「克尼特」的老板娘,变回了名叫「早生知晶」的女性。

我慌忙转向结帐柜台,接手槙乃做到一半的工作。栖川事不关己地在茶点区准备开店。开店前,店里静悄悄的。太安静了。沉默在知晶与我之间蔓延,正当我承受不住想打破沉默时,仓储室的门终于开了,槙乃抱着一本绘本出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哪里,我才不好意思……找到了吗?」

槙乃微笑回答「当然」,将怀中的绘本递出。

《怕寂寞的克尼特 朵贝•杨笙》注18

即使对作者名字感到陌生,我也认得封面数个角色中面向前方的小女孩。

米妮。在「姆米」系列中出现的小女孩。但我顶多只知道这系列推出了许多商品。

「那是姆米的绘本吗?」

「对,只是里面并没有姆米——」

知晶无视我们的对话,一接过绘本,便将钱分毫不差地放在结帐柜台上,当场翻阅起来。她翻得很快。就算绘本的字数远少于小说,翻那么快,多半没在品味最要紧的图画。

不过,知晶似乎真的看完了《怕寂寞的克尼特》。翻到最后一页,她的目光停滞,脱口说出一句:

「『从此以后,两人一直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她的声音似乎在颤抖?我抬起眼,不禁僵在原地。

站在结帐柜台前的知晶,双眼不断落下泪水。

我发出既非「哇」亦非「啊」的怪声,槙乃赶紧把我拉开,从结帐柜台探出身子。

「早生老板娘?知晶?你没事吧?」

知晶不停说着「抱歉」,拚命忍住泪,大口吸气。

「昨天送来的那些书中,有一本陌生的杂志。」

是那本女性时尚杂志,我立刻明白。

「杂志里的芬兰特辑,介绍了这本书。」

「毕竟作者朵贝•杨笙,是在芬兰的赫尔辛基出生。」

槙乃伸出食指按住纤细的下巴,露出微笑,但知晶一脸心不在焉,自顾自地说下去:

「绘本名称里的『克尼特』这个名字令我很在意,满脑子只想赶快知道内容,才会一大早就跑来麻烦你。」

知晶使劲咬住下唇,双眸又滑下泪水。

「我没料到是这种简单直率的爱情故事,有点受到冲击,也像是心脏被狠狠刺中。伤脑筋。」

知晶说话时,那颗泪痣不停颤动,她直直望着我,以指尖拭去眼角的泪珠。

「仓井,你送来的那本杂志,的确是我老公订的。」

「这样啊,没送错真是万幸——」

「里面刊登了他前女友的采访文章。」

知晶没等我说完就抛出爆炸性发言,掩没了我说的「真是万幸」。槙乃抬头瞥了我一眼,目光又移向知晶,缓缓询问:

「难道是介绍《怕寂寞的克尼特》的那篇特辑?」

「对,就是她。旁边还写了一句话,『每当我想起克尼特,内心就深受鼓舞』。」

就是那句话逼得知晶一大早跑来找书,最后深受打击吧。泪水又滑下她的脸庞。

「我很清楚他们的关系早就结束了,多半也不晓得对方的联系方式。可是,我老公心里还有她。今天看了杂志和绘本,我怀疑她也惦记着我老公,想到这里我就……」

槙乃快步走出结帐柜台,用自己的背遮住知晶,把她带进仓储室。

「仓井,这边交给你了。」

「啊,是。」

我望向玻璃门外,野原车站的站长正悠闲走过天桥。一对上我的目光,他满面笑容地朝我挥手。槙乃多半是早一步发现站长来了,才赶紧挡住知晶。站长不是坏人——不,甚至可说人好得很——但这是两码事。

眼看就快到开店时间,尽管挂心和久也在的仓储室里的情况,我也只能加速清点收银机,将新书一一摆到平台上,整理书柜,拂去灰尘,连同槙乃的工作一并处理,忙得团团转。

野原车站是个偏远的小站,上行或下行的电车班次都不多。再加上主要乘客的野原高中学生正在放暑假,位于天桥上的「金曜堂」,最近接待顾客的工作自然比平常轻松。

随着下行电车到站,一批客人涌进店里,我要帮他们结帐,也要回答书本摆放的位置。一阵忙碌后,店内又恢复空荡荡的状态,我见机不可失,正要打开仓储室的门时,和久跟槙乃一起走了出来。

「知晶小姐呢?」

「我请她在地下书库休息。」

「总比狭小凌乱的仓储室来得令人放松。」

槙乃回答后,和久又补充一句。接着,他从衬衫胸前的口袋拉出方才拆箱、清点商品时,怕弄脏先收起来的彩色领带,抚平皱褶,再度开口:

「问题是『克尼特』,少了面包,白夜祭就无法开店。」

「对呀。」槙乃点头附和,转头望向独自在没有客人的吧台里整理补书条的栖川。

「栖川,你能不能去『克尼特』支持?」

「啊?」

惊呼的人是我。栖川本人仅稍一扬眉,随即脱掉墨绿色围裙。

「去支持……是要书店店员去当面包店的店员吗?」

「对,栖川应该做得来。」

「这太乱来……」

「算不算乱来,不是由你决定。」

和久往我背上捶了一拳,我整个人往前倒。回头一看,和久拿起手机贴向耳朵,凶神恶煞地瞪着我。

「喂?我是『金曜堂』的和久。嗯,你好。店里怎么样?很忙吗?我想也是。好,我马上就派我们家的栖川过去,随你使唤。啊?到什么时候?我怎么会知道。先别管你太太,明白吗?现在不是你这个老公采取行动的时候,你就先不要理她。」

槙乃从旁纠正,「是先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啦,阿靖」。和久听了,嫌她啰嗦似地摆摆手。

「总之,栖川随便你用。他有即战力。先这样啦。」

手机里持续传来对方的声音,但和久毫不犹豫地挂断,抬了抬下巴。

「栖川,拜托你喽。」

栖川点点头,便穿过自动门出去了。我愣愣目送他离开,槙乃微微一笑,从围裙口袋掏出写书籍介绍用的,明信片大小的图画纸。

「茶点区临时休息」

她用绿笔在薄荷绿的图画纸写下这几个字。可能是配色的缘故,看起来格外清新。

「仓井,能帮我把这张纸贴在茶点区那侧的自动门上吗?」

一同递过来的还有圆点图案的纸胶带。我扶正方才被和久捶得歪斜的眼镜,按照吩咐贴在自动门上。

「这样好吗?『金曜堂』今天也要准备野原町的白夜祭……」

「『金曜堂』是野原町的书店,我们要和这一区的伙伴互相帮助。」

槙乃的语气坚决,说完便朝入口附近的平台走去。从昨天起那边就挂着「野原町白夜祭书展」的标语,摆满的芬兰相关书籍。

槙乃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本杂志,走回聚在结帐柜台的我们面前。

「在芬兰特辑中介绍『怕寂寞的克尼特』的——就是她。」

槙乃翻开杂志,我与和久分别从两侧探头看向内页。

「是个美人啊。」

和久率直道出感想,我扶着镜架,跟着频频点头。那一身配色鲜明的服装想必价格不斐,精致闪亮的妆容,雍容华丽的鬈发,以及五官分明的脸庞,一百个人来看,大概一百个人都会称赞是「美人」。顶着这张出色脸蛋的女性,直视镜头微笑着。那笑容非常自然。但我不由得暗想,在陌生人的相机镜头前,能流露出如此自然的微笑,反倒不自然。

「她的职衔也太多了,到底是做什么的?」

听见和久的抱怨,我的目光才从看着镜头的美人身上挪开,读起照片旁的说明文本。

「币原茉那美,现居芬兰。致力提升生活品味,不仅是贩售北欧杂货的『绿意森林的日常』网络商店店长,还身兼杂货设计师、采购及摄影师,活跃于多方面,也在日本举办过不少工作坊。Instagram的追踪人数高达两万八千人!」

「看来就是个自由工作者。」

我自言自语,一旁的槙乃拿出手机,在收讯颇差的店内四处走动,半晌后大喊「有了!」一脸兴奋地跑到我的面前。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币原茉那美的IG。以分享照片为主的这个社群软件,她的帐号确实有许多人关注,无论按赞数或留言都很多。至于追踪人数,可能是这次上杂志的缘故,已突破三万人。

「如果这个女的是丝卡特,『克尼特』的老板娘当然会担心。」

「丝卡特?」

和久瞪了我一眼,摇摇头说:

「《怕寂寞的克尼特》在讲一个名叫克尼特的男孩,为了帮助一个名叫丝卡特的女孩,不畏艰难以身犯险的故事。是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绘本。南,对吧?我们在『星期五读书会』看过这本吧?我记得是阿迅挑的。」

「嗯……阿靖说明书的方式,总是充满你的风格。」

槙乃有些困扰似地皱眉,目光逐渐飘远。

「不管币原茉那美现在还是不是早生邦登的丝卡特,两人曾交往的事实都无法改变。」

听着槙乃说出这句话,我的心头一紧,声音都分岔了。

「『无法改变』的意思是……?」

「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过去的事实和一个人的内心,是他人无论多努力都无从改变的。」

槙乃回答时,依然凝望着远方。那双眼睛根本看不见我,我烦躁不已,不自觉大声起来:

「可是,如果抱持这种想法——」

「仓井。」

和久的声音响起,语气不同于平日的轻率,也并非威胁,只是冷静地告诫。然而,我的嘴巴停不下来。

「此刻,身边重视他、关心他的其他人,就全都无能为力了。这样未免太悲哀。」

不知不觉中,我的用词没了平常的恭谨。槙乃震惊地看向我,几乎同时,和久揪住我的后颈说:「过来一下。」

和久一路拉着我到茶点区的吧台,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粗鲁地踏进少了栖川身影的吧台,从厨具柜和酒柜旁的小书柜抽出一册绘本。

吧台里那座书柜摆的书,茶点区的客人都能自行取阅,但全是非卖品。

「《怕寂寞的克尼特》——原来这里也有一本。」

我喃喃自语,和久点头,隔着吧台将绘本递给我。

「借你,你马上看。只要在『金曜堂』里,爱在哪里看都随便你。」

「为什么要我看?」

「为什么?嗄,你问为什么?混帐,问你自己的心啊。」

和久脸上浮现怒意,我慌张接过,他从鼻孔哼了一声。

「要反驳南,你也得先看完这本书。」

怯懦又扭曲的爱慕心理被看穿了,我垂下头,调整眼镜。方才直冲脑门的激动情绪终于慢慢冷却,我简直无地自容,尴尬得抬不起头。这时,和久的声音又传进耳里。

「那就换一下工作吧。我和南看店,仓井,你去帮刚补货的漫画包胶膜,顺便陪着『克尼特』的老板娘。」

「我知道了。」

我抱着绘本,像要逃离现场般匆匆前往仓储室。

仓储室的入口旁,和久已拆封、清点完的书堆积如山,待会槙乃与和久要合力搬进店里吧?此外,纸箱中剩下许多漫画,几乎都是刚上市的羽海野千花注19的《3月的狮子》和九井谅子注20的《迷宫饭》。这两部都是热门作品,只要野原高中开学,一天就可能卖光。我把方才借的那本《怕寂寞的克尼特》轻轻放在纸箱上。

门无预警打开。回头一看,槙乃站在门口,表情前所未有的紧绷,我顿时慌了手脚。

「那、那个,刚才——」

「这本也一起拿去。」

她截断我的话,递来那本女性时尚杂志。

「等你看完《怕寂寞的克尼特》,也看一下这本,一字一句都不要放过。」

我一头雾水地回望,槙乃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

「知晶小姐就麻烦你了。」

她转过身,快步走出门外。

我慢吞吞地将手中的杂志叠在绘本上,从柜子里拿出异常巨大的手电筒,在地板上的把手旁蹲下,拉开通往地底的那道门。接着,我走回来,扛起叠上绘本和杂志重量的那一箱漫画,往「金曜堂」地下书库黑暗的入口走去。

由于那箱书太重,我不时「唔、唔」地呻吟,仅靠着手电筒的亮光走下那片黑暗。狭窄的信道弯弯曲曲,陆续出现短阶梯,这个信道的设计根本就意图使人迷路吧。我不断往前走,最后下了一道长阶梯,踏进亮着好几排日光灯的地下书库。平常都需要按下阶梯旁的开关才能看见书库的情况,但今天知晶已在里面,一抵达就能看清灯光下的书库全貌。

「居然把地下月台改造成书库,真教人惊讶。」

知晶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我环顾四周,搜索声音来源。二战前开始规画、因战争化为泡影的狭长地铁月台上,一排排铝制书柜的中段探出一张脸。

「你好……」我低头行礼。她回着「你好」,一脸难为情地走近。看样子,她的心情平复得差不多,泪水也止住了,我放下心来。

仓储室装设最新型机种后,原本那台旧式包膜机就搬下来了。我将纸箱放在机器旁,捶捶腰,回头看向知晶。

「不好意思,我有工作要在这边处理,希望你不要介意,好好休息。」

「你要做什么?」

知晶轮流望着我和旁边那台大型机器。

「包膜——帮漫画包塑料膜。」

「哦,是那个啊?防止客人只看不买的邪恶塑料膜。」

「对,是啦,说它邪恶——其实它也有保护书本的作用。」

我拿起一本漫画,装入专用的袋子,再放进机器。只要能让胶膜完美贴合封面和背面,补书条能从书页上方轻易取出,就可以出师了,不过我还笨手笨脚的。尽管如此,知晶仍看得兴味盎然,真心赞叹「好厉害」。

「在书店工作好玩吗?」

「嗯,满好玩的——不过,我只是个工读生。」

我搔搔头,知晶微笑,眼下的卧蚕变得更加明显。

「对耶,仓井,我记得你还在念大学吧?有个校区在灶门……」

「对。」

「你开始思考以后要从事哪一行了吗?还是,想直接在书店任职?」

一直避免深思的问题冷不防被端上台面,我顿时不知所措。

「啊,这个……该怎么办才好?我实在不太……」

我用中指推推眼镜,知晶笑着说「现在还不晓得是吧」,旋即神色一正。

「抱歉,我不是在笑你,只是想起以前自己上大学时也是这副模样,忽然觉得很可爱。」

「你不是一开始就想开面包店吗?」

「嗯。从未考虑过面包店,早上根本起不来。当时我没有特别想做的工作,因缘际会进了贸易公司,我老公是公司的前辈。」

听见「贸易公司」这个出乎意料的词,我不禁停下手,看向知晶。想像邦登就站在她的旁边,两人穿着西装和套装的模样——实在搭不起来。果然在我心里,早生夫妻就是面包店「克尼特」的老板和老板娘。

「我跟他分属不同部门,不过他嗓门大、块头大,又爱四处走动,工作时总是心情愉快的模样,算是男性员工中引人注目的。至少,我知道他这个人。老实说,我对他有些憧憬,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位前辈一样快乐工作。呵呵。后来,碰巧在做面包的课堂上遇到,他主动向我搭话……我高兴极了。」

知晶的声音逐渐有了活力,我开心地点头。

「所以,你们有共同的嗜好。」

「喜欢……是啊,我以前真的很喜欢面包,只要听说哪里有好吃的面包店,假日一定会找时间去。但如同刚才说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开一家面包店。做面包,只是当时学习的各种才艺之一。」

「那么,想要开面包店的是邦登先生?」

知晶静静点头。

「有天上完面包课,我们一起走到车站。有机会和他聊天我很开心,可是听他说『我要辞掉工作,开一家面包店』时,我大吃一惊。」

知晶讲话时,一边俐落地将我包好膜的漫画摆整齐。这份贴心,展现出生意人特有的服务精神。

「我太过惊讶,不小心笑了出来。于是,我老公以为我是个『处变不惊的女人』——因此选择我为迈向人生下一个阶段的伴侣。」

「恭喜。」

我不禁脱口而出,知晶苦笑着摇摇头。

「可是,他会在那个时间点积极地决定自立门户和结婚,最重要的原因是和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的女友分手了,并非是遇见我的缘故。」

我注视着从机器滑出来的,因受热收缩而紧密贴合漫画的塑料膜。

「不过,你喜欢邦登先生,邦登先生也喜欢上你,才会向你求婚吧?」

我刻意在「向你求婚」这几个字加重语气。邦登心动了,他选择的不是币原茉那美,而是知晶。这一点千万不能忘记。过去就只是过去。

然而,知晶轻叹一口气,睫毛的阴影落在那双下垂眼眸的卧蚕上。

「谁晓得呢?茉那美说『我找到想独自完成的目标』,就甩了他。搞不好只是因为在他最失意时,陪在他身旁的人刚好是我而已。当时,我老公是我憧憬的对象,我又没有『想完成的目标』,于是一直依照他的想法,一路走到今天。他邀我一起开面包店,我就辞去工作;他说找到店面了,我就搬离住惯的地区;他说要努力让生意上轨道,我就全年无休地工作……」

知晶一顿,看向我。我拿起最后一本漫画,缓缓放进胶膜包装机。

「如今,要是我老公说『还是忘不了茉那美』,或许我也会退让,我很害怕。」

「不能抛开这样的想法吗?」

听见我的建议,知晶露出微笑,吐出一口气。

「但我太清楚了。我太清楚他以前有多喜欢茉那美。我们只是普通同事时,他一天到晚都在夸赞自己的女友。」

这太难受了,我无话可说。

「我老公大学打橄榄球,爱慕大他一岁的啦啦队队长茉那美,不断主动出击,好不容易成功交往。茉那美当上空姐后,为了成为配得上她的男人,他拚命考进名列大企业的贸易公司,这些过往我全都一清二楚。即使两人早已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我依然隐隐担心他仍惦记着对方。所以,这次发现他买了那本刊有茉那美文章的杂志,还用茉那美喜欢的绘本为面包店取名,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就知道』。说来奇怪,我似乎很能接受……」

知晶从我手中接过最后一本,整齐摆在那叠漫画最上面。

维持着背对我的姿势,她自言自语般说:

「知道喜欢的人心中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对象,还要在这种情况下一起生活,真的太寂寞、太空虚了。尤其是在实际层面、物理层面愈被喜欢的人需要,那股空虚寂寞愈是加速蔓延,整颗心像破了一个大洞。不管是自信或希望,全都从那个洞溜走了。」

知晶的背影颤抖着。她可能又哭了。先别打扰她吧。话虽如此,我也不禁鼻酸,悄悄吸着鼻子。

——因为我懂。此刻折磨着知晶的那份空虚寂寞,就横亘在我迟疑着是否该继续走下去的那条路前方。毫无疑问。

我把包完胶膜的漫画全放回纸箱,拿起刚刚带下来的《怕寂寞的克尼特》,就地坐下。盘腿,调正眼镜,望向封面。

身穿黑外套的小男孩,没办法融入群体,独自站在稍远的位置背对其他人。他想必就是克尼特。

我快速翻过整本书,但没有快到像方才知晶那么夸张。看完最后一句话,我又翻回第一页,重新看了一遍。

阅读真是不可思议。无论哪本书,都必定藏有此刻的自己需要的消息。或者反过来说,人有机会从任何书中,找到自己此刻需要的那句话。

我阖上绘本,遵照槙乃的嘱咐翻开那本女性时尚杂志。我按捺住想随意浏览过去的冲动,耐着性子一行行仔细阅读说明文本,终于在令人眼花撩乱的服装及化妆品广告页面里,发现某一页,忍不住用力拍了下膝盖。我明白槙乃要我看这本杂志的理由了。看完《怕寂寞的克尼特》我会产生何种心境,又会向知晶说什么话,如果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未免太厉害了。

——「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店长,实在教人敬畏。

我怀着近似畏惧槙乃的心情,朝知晶的背影发话:

「《怕寂寞的克尼特》是发生在白夜的故事耶。」

「是这样吗?」

「对。克尼特和丝卡特相遇的场景里,写到『那是白夜的月亮』。」

知晶回头,我举起绘本指给她看。那张图横跨两页,描绘出花田里的克尼特和丝卡特。天空是沉稳的蓝色。作者朵贝•杨笙选来展现白夜的蓝色,不仅代表了这本绘本的色调,对我而言,也代表着北欧的风格。

「话说回来,在我看来,这绘本并不像恋爱故事。」

「什么意思?」

「这是内心破了一个大洞的克尼特的故事。这个大洞,你有、我有,恐怕每个人都有。在我的眼里,这个故事是在描述一个人如何填补内心的大洞。」

嚷嚷着『黑夜好可怕,我好孤单』的克尼特需要他人,盼望有个人来消除自己的寂寞与不安,逗自己开心。相反地,他又十分内向、胆小,『不肯从石头后面出来』。这样无助的克尼特,该如何填补自己内心的大洞呢?

「这故事不就在说他遇见命中注定的对象丝卡特,帮他填补了那个大洞吗?」

知晶疑惑地侧着头,那双下垂眼诧异得不住眨动,高马尾的发梢轻轻扫过眼角下的泪痣。

我缓缓摇头。阅读是自由的。要怎么诠释一个故事,是每个人的自由。但如果一个人理解书本的方式害自己受苦,由他人来告知理解故事的新角度也没关系吧。

「我认为克尼特心里的大洞,并不是丝卡特帮他填满的。她只不过是契机和结果罢了。『为了安慰、保护另一个人』,克尼特采取行动,然后因自身的行动而修补了内心的大洞。他是靠自己填满的。所以,最后才能『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吧。」

「行动……」

知晶恍若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沉声低喃。看着她,我忍不住问:

「知晶小姐,你要不要去见币原茉那美?」

「咦?」

「我读了绘本后,猜想你或许是被过去邦登先生口中的那个茉那美形象困住了,才会这么难受,就像克尼特一听到怪物莫兰的声音便心生恐惧一样。既然如此,只能主动出击了。」

「去见她?她跟我老公分手多年,就算心里还有邦登,也没有真的在背地里偷鸡摸狗,我该问她什么呢?不管问什么,肯定都会打扰到她。」

「对。所以,你什么都不用问。即使见到她,也不需要勉强找她说话,更不需要特地声明些什么。只是亲自去看看,拿掉邦登先生以前描述的那些话后,币原茉那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知晶左手按住胸口,仿佛要堵住内心的洞。那纤细的身影抬起微微下垂的双眼望向我。

「哪有那么好的机会?杂志上都写了,她住在芬兰……」

「她现下在日本——事实上,就是今天。而且,是一个不用谈及私事就能近距离观察她的机会。」

我把封面用粉红色印着「芬兰特辑」的那本杂志,翻到刚才发现的一页。上头写着杂志社主办一系列「生活品味工作坊」,并附上讲师的照片。从说明文本来看,讲师们各自教授不同的课程,比如点缀日常生活的家居妆容、服装搭配、厨艺、发型等。

币原茉那美负责的是杂货摄影的讲座。

「讲师和学生——如果是这种关系,的确一直看着对方也很自然。」知晶一边思索一边说,又皱眉道:「可是,『杂货摄影』是什么?这里写着『可自行携带相机和装饰配件,现场也会出借相机』。」

「不晓得,可能是带一些小东西去拍照吧?这些流行用语我也不太懂。」

我和知晶面面相觑,紧绷的气氛烟消云散,我们同时笑了出来。她指着杂志页面说:

「欸,等一下,工作坊的日期是今天,而且只有『抽签选出的五十名幸运儿』能参加……」

「不用担心。」

我指着和杂志社并列「共同主办单位」的「知海书房」那几个字。

「这场工作坊办在全国连锁大型书店『知海书房』的总店,我有门路。」

「门路?」

原本想轻松说出「门路」一词,却意外发现自己内心掀起波澜,我感受着这种心境,一边向知晶解释,我父亲正是「知海书房」的社长。

「我知道『知海书房』。上大学时附近就有一家,我很常去。每一层楼的卖场都摆得整整齐齐,要找专门书籍很方便。」

「啊,谢谢。」

我感觉父亲被人称赞了,不禁开口道谢。知晶注视着我,佩服地说:

「仓井,你真厉害,明明是『知海书房』的公子,身上却完全没有少爷气息。」

「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呵呵呵。」

知晶眼下的卧蚕因微笑而晃动。我整理好心情,抱起那箱包完胶膜的漫画。

「知晶小姐,差不多该回去地面上了吧?」

知晶缓慢却坚定地点头。

回到仓储室,我立刻紧张地打电话到「知海书房」。刚才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有门路」,其实父亲在经营书店上没那么好讲话。说起来,他是清楚画分工作和家庭的类型。而且上国中后我愈来愈少去「知海书房」,认识我的店员逐年减少。

幸好,总店店长二茅女士是看着我长大的资深员工,她二话不说就答应,真的帮了大忙。

一切安排就绪,我告诉「金曜堂」其他人刚刚给知晶的建议,槙乃听了,那双大眼睛高兴得闪闪发光。

「那么,仓井,你陪知晶小姐去。」

「等一下,别开玩笑了。现在已少一个栖川,要是连仓井都不在——」和久不情愿地抗议,槙乃好言相劝,朝我竖起大拇指。

「『金曜堂』不会有问题,你放心去吧。」

「尽量在白夜祭开始前回来,今天要开店一整晚。尽量啊。」

和久突然插话。我推了下眼镜,点点头。

「事情一结束,我立刻回来。」

上行电车发车前,知晶待在临时休息的「金曜堂」茶点区消磨时间,帮邦登跑腿的栖川送来几种「克尼特」为白夜祭特别烘烤的芬兰面包。槙乃似乎悄悄联系过了。

「路上吃。」

栖川的话极为简洁,知晶接过那袋面包,神情复杂地低下头。看来,她还不知该向邦登说什么。

跟着获赠面包的我看向袋内,几个整齐摆在袋底的面包外形都十分特别,飘出刚出炉的诱人香气。

「知海书房」的总店位在神保町注21最好的地段,是一栋大楼。

九层建筑中,客人最高只能到八楼。顺带一提,九楼是员工专用楼层,父亲的办公室也在那里。为了避免客人迷路误闯,设置了直达电梯,从店面没办法直接过去。

「知海书房」的活动空间则设在八楼,平时也会举办店员自行规画的朗读会或演讲活动,不过多半是出租场地给签名会、摄影会,或者是像今天的工作坊一样,共同参与由出版社或演艺经纪公司发起的活动,提供场地。

活动空间正面一个巨大的背板列出了杂志社LOGO,旁边摆着一只铜盘,上面刻着「知海书房」的商标,一艘漂浮在海面的帆船。但最显眼的是立在侧边的一块黑板,上面以粉笔写着「生活品味工作坊」几个大字。

中央有一张白色大桌子,四周围着几张桌子,椅子沿墙排成一圈,会场几乎全满。我和知晶好不容易在入口附近的两个空位坐下。

终于能喘口气时,有个人仿佛等候已久般立刻走近。那是在「知海书房」工作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二茅女士。

「好久不见,史弥,你变得这么成熟了……」

就资历来看,她的年纪约莫是介于四十五到五十岁之间,但配戴时尚款眼镜、妆容精致、身材又苗条的二茅女士,依然像是多年前牵着小时候的我在「知海书房」四处转的那个「大姐姐」。眼镜后方那闪耀着理智光辉的双眸,流露出不同于槙乃的店长气质。

「我不成熟,还早得很。不说这个了,今天谢谢你帮忙。」

「不用客气。你肩负着『知海书房』的未来,这点小事没什么。」

二茅女士向我身旁的知晶轻轻点头致意,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或许是察觉到我打从心底抗拒这件事,她随即改变话题。

「币原老师的工作坊非常受欢迎,幸好还挤得出座位。」

我环顾坐在墙边的学员,几乎都是二十多岁的女性,不少人脖子上挂着单眼数字相机,服装发型也都经过精心打扮。老实说,我显得格格不入,非常突兀。

原本只有轻柔交谈声的会场,骤然响起热烈的欢呼。定睛一看,今天的讲师币原茉那美正朝讲台走去。

本人和杂志上一样漂亮,却自然许多。现场的女性纷纷发出惊呼,知晶也微微倒抽一口气,眼睛眨也不眨地牢牢盯着。

讲台上的茉那美先优雅地感谢来参加活动的学员,及促成这场工作坊的相关人士,随即切换成轻松的口吻,宛如机关枪般滔滔不绝地讲述杂货摄影的要诀。

「不好意思,我讲话很快吧?经常有人说我讲话的方式跟长相不搭。我也可以用当空姐时练就的那套标准方式来讲话,但讲快一点,待会大家就有更多时间实际操作,所以我在工作坊都会讲这么快。实际上,我私底下讲话的速度比现在快三倍。如果有什么地方没听清楚,大家不用客气,直接提问。重讲几次都没问题。」

她快活的语气逗得现场笑声四起。从杂志上的照片及文本叙述,想像不出她有如此爽朗亲和的一面,我不禁萌生好感。

茉那美如她自己所说,迅速说明完毕,旋即移动到中央那张白色大桌子,进入实作阶段。这应该是大家最期待的部分吧?学员们争先恐后站起。受到会场的气氛驱动,我和知晶也慌忙转移阵地。

「首先要注意光线。照片的好坏取决于光线,一定要花时间寻找光源。最好能先弄清楚家中哪里的光线最漂亮。」

「杂货配置的要点在于减法。像是前面这组摆设,桌子、盘子、桌巾和甜点,单独来看都很出色。搜罗到这么多好东西,大家想必会很得意。不过,全部摆在一起画面就太复杂了。」

茉那美维持轻快的节奏,一面将桌上的几样杂货和食物横摆、转直或重叠在一起。每次她巧手一挥,就变换出宛如杂志照片的构图,引发学员的连声惊叹。

一开始,大家先用茉那美摆好的构图,采取和她相同的角度拍摄。接着分组,学员可自行运用茉那美教授的原则,拍摄自己想拍的对象。据说,茉那美准备的北欧杂货、餐具和甜点,学员都能自由使用。

很快地,各桌纷纷响起欢呼声、愉快的笑声,工作坊的气氛热络起来。我和知晶面面相觑。

「既然都来了,我们也拍点什么吧。」

「也对,可是要拍什么……」

我环顾四周,知晶则拿出装着「克尼特」面包的袋子。

「其实我之前就想过,希望我们官网上的面包照片拍得更好吃、更有品味、更吸引人。」

知晶将面包摆上蓝色深盘,反复尝试,耐心找出漂亮的摆法。接着,她模仿茉那美踩上三角梯,从正上方进行拍摄。这时,巡视各桌情况的茉那美走了过来。

「啊!卡累利阿派(Karjalanpiirakka),还有黑麦面包(Ruisleip)和肉桂卷(Korvapuusti)。哇,全是芬兰的面包。」

茉那美展露具有亲和力的笑容,知晶慌张地点头回应。

「啊,对。没错,这些是芬兰的面包。虽然我不晓得正确的名称。」

「这些是你自己做的吗?」

一瞬间,空气仿佛静止了。阴影几乎要落在知晶眼下的卧蚕上,不过很快就散去。知晶敛起下巴,注视着茉那美:

「不,是我老公,他是面包师傅。今天我们地区有活动,他特别烘烤了这些芬兰面包。」

「听起来好棒。」

茉那美轻轻拍手,知晶自然地露出微笑。茉那美匆匆抛下一句「等我一下」,便跑出活动会场,拿着一块厚重的木制砧板快步走回来。

「这是我的私人物品,你把面包摆在上面,再用负曝光补偿来拍就会很有质感,我保证。」

「负曝光补偿?」

「啊,不好意思,今天的工作坊没有介绍到这项技巧,是利用降低曝光值来使背景变暗,突显被摄物体。机会难得,我们偷偷试一下,好吗?」

茉那美俏皮地微笑,知晶低头说:「麻烦老师了。」

于是,「克尼特」的面包在茉那美的协助下,完成出色的摆盘,最终也拍出看起来更可口、品味高级又吸引人的照片。

实作练习结束,没带相机的参加者也能拿到茉那美和自己拍的照片文件,大家可自由使用。

最后,问答时间也结束,参加者心满意足地走出会场,知晶却径直走向茉那美。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神情坚定。原本给人柔和印象的下垂眼也莫名显得神采飞扬。茉那美正和出版社员工相谈甚欢,但知晶毫无怯色地主动搭话。我在后方静静守望着她。

「今天拍出那么漂亮的面包照片,很感谢老师。」

「不客气,是被摄物体太出色。每个面包看起来都非常美味,我不禁有点想念芬兰了。」

茉那美开朗地笑道,嘴角大大咧开,露出洁白的牙齿。那是迷人的灿烂笑靥。想必会有许多男性暗自盼望,那张笑脸只对自己绽放吧?邦登会深深坠入爱河也是理所当然。

知晶也认为茉那美的笑容太耀眼吗?她接连眨了好几次眼睛。接着,她缓缓拿出那袋面包。

「如果老师喜欢,请收下。这些面包刚才没用来拍摄,不必担心卫生问题。」

「可以吗?」

知晶点头。茉那美像小朋友一样开心地举手欢呼:「哇!」

「你们的店名是什么?」

「克尼特。」

知晶清楚地回答。茉那美「啊」地惊呼,顿时笑容满面。

「我非常喜欢名叫《怕寂寞的克尼特》的绘本。」

嗯,我们知道。我和知晶不禁同时点头。

知晶抬起头,似乎下定决心。她询问茉那美:

「那个……我想请问老师,你喜欢那绘本的哪个部分呢?」

「克尼特努力的精神吧?好像看到自己一样,会让我萌生勇气。」

茉那美毫不迟疑地回答。没有吞吞吐吐,直率地陈述。

知晶的双眼睁得老大,几乎变成椭圆。

「老师认为自己是克尼特?」

「很奇怪吗?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胆小得要命。」

茉那美淘气地压低声音,眼神却十分认真。

「这么讲有点厚脸皮,但我从以前就常被认为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明明真正的我根本不是那种类型,却一直战战兢兢地努力想符合他人的印象。不能让别人失望,待人接物必须符合社会常识。无论是学校或工作,都选择了符合周遭期待的那条路,连在家人或男友面前,也没办法坦率说出真心话,以原本的自己与对方相处。我厌烦这一切了。后来有一天,我察觉心里破了一个大洞。」

「洞?」知晶忍不住提高声音。

「对,洞。一个很大的洞。为了填满那个洞,我仿效克尼特,一个人踏上旅途。我想抛开他人的眼光,找寻真心想做的事情,直到找到为止。我就这样一路旅行,逐渐变得不在意他人的想法。这时,我遇见了我的丝卡特——在芬兰。」

茉那美轻快分享的,属于她的「克尼特」的故事里,根本连一点前男友邦登的踪影都没有,想必知晶也很清楚。茉那美说到一半时,知晶就一直张着嘴,等她终于回过神,才端正站好说:

「老师能找到自己的丝卡特真是太好了。今天非常感谢你。」

「不客气,也谢谢你的面包。」

茉那美自然不造作地伸出手,知晶也毫不迟疑地回握。

这一刻我知道,知晶的旅途迈向终点了。

我先步出会场,在外面等知晶。二茅女士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

「社长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吗?」

她单刀直入地询问,时尚的眼镜后方一双眼紧盯着我。我不禁屏息,再尽量自然地放缓呼吸。

父亲的病相当难缠,已住院超过半年,情况时好时坏,实在称不上有好转。我常找机会去探望他,但每次堆起笑容陪着日渐消瘦的父亲聊天都耗尽我全副精神,走出病房后,我总是精疲力竭。

「他很好啊。」

我慎重地回答,二茅女士却继续追问:「请告诉我实话。」

「他真的很好,笑口常开。」

我努力克制别开目光的冲动,笔直回视二茅女士,重复一次。父亲不希望员工不安,进而造成公司动荡,一直没有公开病名和病况,我只能这么回答。况且,「笑口常开」是事实。无论多难受,父亲都会保持笑容。他就是这样的人。

二茅女士略带雾气的双眸定定注视着我,半晌后才放弃似地叹了口气。我瞥见她瘦削的肩膀、不曾套上戒指的左手无名指,不禁猜想她今天答应我的无理请求,或许就是想问出父亲的情况。很久之前——远比父亲和现任妻子纱织第三次再婚还早——我就隐约察觉到,二茅女士对父亲的爱慕。此刻又感受到她的心情,我无力地垂下头。

「没事就好。请转告他,所有员工都衷心期盼他回到公司。」

二茅女士说完,深深一鞠躬。我慌忙低头回礼。

「我一定会转告他。」

我暗自决定要趁和父亲独处时传达,而且要舍去「所有员工」这一句。

我和知晶回到野原车站时,漫长夏日高挂天际的太阳已下山。

「好亮﹗」

一踏上月台,我忍不住惊呼。太阳明明下山了,夜空怎会这么亮?

「没想到吧?所有商家和住宅的灯全亮起,意外地很像白夜。刚搬来的第一年,我也吓了一跳。」

知晶笑得眼下的卧蚕晃动。接着,她有些扭捏地低下头:

「仓井,那个……真的很谢谢你。」

「不要这样,我没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

「不。仓井,你对《怕寂寞的克尼特》的解读方式拯救了我。」

「你这么说太夸张了……」

我不知所措地挥舞双手。「知晶!」一道叫唤声传来。

我和知晶同时望向声源处,穿著白色厨师服的邦登正从天桥走下阶梯。看来,我打电话回「金曜堂」后,消息立刻就传到「克尼特」了。邦登后面跟着笑嘻嘻的槙乃。不知为何,槙乃穿着浴衣,还扎起头发,实在是超级、超级可爱的,但这件事暂且先放一边。

邦登跑到知晶面前,频频拭汗,弯下宽阔的背。

「店呢?」知晶担忧地问,他喘着气摆摆手。

「栖川帮忙看着。区公所放烟火的时间快到了,大家都跑去那边,现在没客人。」

「这样啊。」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邦登用力搔搔头。

「那个……欢、欢迎回来。」

「我回来晚了,抱歉。」

知晶抬头看着邦登鼻头的汗珠,轻声道歉。

「没事。只是晚了,一点关系都没有。更重要的是,那本杂志——对不起,我真的只是觉得有点怀念,并不是对她还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邦登汗如泉涌,拚命想要解释,知晶一直注视着他。

「还有,店名『克尼特』是仿照我名字『邦登』的发音注22,你别误会……」

「邦登。」

「是。」

「我很喜欢面包店的工作,也很喜欢野原町。」

听到知晶突如其来的内心话,邦登大为诧异。他双眼圆睁,谨慎地点头回应「是」。

「虽然一路走来都是按照你的步调,但我并不觉得勉强。只不过每天太忙碌无暇细想,其实我挺喜欢目前的生活。」

知晶扬起微笑,那双下垂眼益发向下弯,整个人显得更柔和。邦登如获大赦般全身放松下来,知晶将回程在东京车站附近打印的照片递给他。

「这照片……」

「很漂亮吧?我们家的面包看起来很好吃,对不对?我去上了币原茉那美的杂货摄影课,她真是位好老师。比以前你夸耀女友时描述的更出色一百倍。不过,仅止于此。」

邦登的喉结上下滚动。那声音大得连在稍远处的我都听见了。

「今天实际和本人相处后,我就懂了,我根本没有必要害怕她。令人畏惧的怪物莫兰并不是茉那美,而是逃避看清事实的,我的内心。能够明白这一点,实在太好了。」

知晶的笑容毫无阴霾。

「邦登,我不是你,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喜欢你,和你一起在野原町做面包,我是开心的。这样就够了——不,不光如此,能填满我内心那个大洞的,只有这份心意了。所以……」

知晶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说完。

「我回来了,邦登。」

砰砰!震撼身体深处的爆炸声响起。从月台仰望天空,区公所为白夜祭准备的烟火开始放了。规模不大却闪耀着金黄光辉,宛如太阳的烟火直冲天际。

早生夫妻担心面包店的情况,野原町区公所精心准备的烟火,他们只看了两、三发就匆忙回去了。

留在原地的我直视着槙乃,忍不住调整眼镜,想将她洁白浴衣的打扮看得更清楚。下一秒,我愣在原地。

「南店长,那件浴衣……」

原本以为清爽的白色浴衣上,是用《怕寂寞的克尼特》里白夜天空的沉稳蓝色绘出花纹,靠近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图案,而是文本。毫无设计感地随便写着「金曜堂」三个大字。

槙乃拉起那件令人遗憾的——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浴衣袖子,洋洋得意地在我面前转圈圈。

「这是白夜祭专用的『金曜堂』特制浴衣。我先设计好,再请人做的。好不容易赶在昨晚完成,我还特地早退去拿。」

意外得知她昨天提早下班的理由。「每个人都有,你待会回去也穿上特制浴衣吧。」槙乃微笑说出惊悚的发言。

烟火发出轰然巨响,我和槙乃同时抬头,凝望着夜空。我鼓起勇气开口:

「南店长,今天早上我说得太过分了,对不起。」

不知道槙乃此刻是什么表情,我迳自往下说:

「读了《怕寂寞的克尼特》,再陪知晶小姐跑这么一趟,我终于明白。过去的事实和一个人的内心,是其他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你是对的。」

「仓井……」

听见槙乃略带沙哑的声音,我应了声「是」,收回目光。

「还有,南店长那句话背后的含意,我应该也懂了。我们没办法改变他人的内心,但自己内心的大洞,可以自己补起来。这样一来,或许能影响身边的人,去改变自身的内心——南店长,当时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吧?」

几枚烟火仿佛现在才想起要出发似地窜上天空,流光如垂柳般四散。

一缕发丝落在面颊上,被烟火的光染成金色,槙乃朝我走近一步。

「仓井,你知道《怕寂寞的克尼特》原本的书名吗?」

槙乃那双大眼睛定定注视着我,似乎泛着水光,显得格外闪亮。

「不,我不知道。」

「在绘本最后的空白页下方,用小字写着:

《Vem Ska Trsta Knyttet?》

翻译成日文,意思大概是『谁去安慰克尼特?』。」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以前『星期五读书会』选《怕寂寞的克尼特》当指定读物时,注意到原书名的人,就是五十贝。」

槙乃的目光,投向比我瞬间僵硬的肩膀更遥远的地方。

「因此,他极力主张:『这绘本要讲的是,靠自己填补内心大洞的重要性,才不是一般的恋爱故事。』」

「南店长,你……预料到我的解读方式会跟迅一样吗?」

我哑声问,槙乃摇头。

「我只是暗自祈祷,希望你会这样去理解,才能帮助知晶。」

我的祈祷成真了,槙乃微笑道。

迅仍活在槙乃的心里。她依然深感悲伤。我不能一厢情愿地想改变这项事实。我暗暗告诫自己。问题是,我该拿自己的心怎么办?我不愿困在恐惧中。

——采取行动,仔细观察,用心理解。就像今天知晶示范的那样。

烟火继续奔向夜空,在这种时候——或许正因是这种时候——接连冲上天际,绽放光芒。每一朵烟花都美得令人泫然欲泣。

我遥想着从未去过的遥远国度、从未见过的白夜祭,《怕寂寞的克尼特》里的一句话忽然跃入脑海。

「格外美丽的夏夜,像是有魔法,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我深切祈祷白夜的魔法,能持续引领自己脆弱的内心。

「回去吧。」

槙乃轻声说道。我点点头,与她并肩同行。一直走到天桥前,我才终于有勇气开口:

「迅是突然过世吗?他自己和周遭亲友都没有心理准备?」

「没有,非常突然。」

槙乃沉着地回答,露出微笑。烟火恰巧停了,黑夜的阴影笼罩她的脸庞。柔软饱满的嘴唇好似动了,发出什么声音。

但我至今仍搞不清楚,我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听见了,大脑却无法理解?

槙乃先看向我,垂下眼,接着靠近我的耳边说:

「他是被杀害的。」

这次我听清楚了。声音传入耳里,不过我没办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野原高中毕业纪念册上,迅那惹人喜爱的笑容,和「被杀害」这几个字完全连不起来,无法组合成有意义的信息。更何况,这句话和我几乎每天都会碰面的「金曜堂」成员,应该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啊?」

我的声音在颤抖。大半脸庞依然掩没在黑夜阴影下的槙乃,淡淡地继续道:

「五十贝是被杀害的,而且是两次。」

随着烟火的施放,夜色益发漆黑浓重,槙乃追过我,率先踏上通往天桥的阶梯。夹进腰带的浴衣下摆,露出异常白皙的脚踝。那样的白,仿佛将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排除在外似地发着光。

注14:石黑亚矢子的绘本作品,描述对姐姐心怀不满的妹妹们聚集起来讨论对抗方案的故事。

注15:上野纪子的绘本作品,全书没有文本,仅通过图片呈现。解开大象肚子上的四颗钮扣后,会依序跑出其他动物,最后有意外展开。

注16:André Dahan的绘本作品,画风温暖细腻,书中通过最直率的话语表达出对亲友和恋人的情感。

注17:加古里子的绘本作品,描述让森林飘香的面包店的故事。

注18:Tove Jansson(一九一四~二○○一)芬兰作家、小说家、画家及插画家,代表作为姆米系列作品。

注19:日本漫画家,代表作为《蜂蜜幸运草》,《3月的狮子》以将棋为题材,曾改编为动画及真人电影。

注20:日本漫画家,融合奇幻冒险与美食元素的《迷宫饭》是其第一部长篇连载作品。

注21: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为日本最大的书店街。

注22:邦登的日文读音是「クニト」(KUNITO),克尼特则是「クニット」(KUNIT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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