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三七轻小说 > 其它文库 > 星期五的书店 > 夏季短暂,勤奋读书吧

第二卷 夏天与汽水 夏季短暂,勤奋读书吧

我似乎是在吃毛豆盐味面包时不自觉叹气了。

「面包不合你的口味吗?」

一道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我慌忙回头。面包店「克尼特」的老板娘知晶用托盘端来一杯饮料,杵在原地。扎起头发再绑上红色方巾的她,本就下垂的眼尾此刻更向下掉,今天也看起来很无辜。

「没这回事,非常好吃。」

「那就是有心事了。」

知晶将玻璃杯放到软木杯垫上,语气极轻,却肯定地说。

我灌下一大口李子汽水,将差点鲠在喉咙的夏季限定面包冲进肚腹,摇摇头。

「并没有。」

「年轻真好啊,仓井。呵呵呵。」

「不是吧,你在『呵呵呵』什么……」

呵呵呵呵呵,知晶笑到连泪痣都在晃动,我招架不住,只好从窗边柜台转向她,硬是改变话题:

「摄影书籍增加了不少耶。」

我推推眼镜,指向结帐柜台旁的书柜。质感温润的木制书柜十分适合「克尼特」的装潢风格,除了原先的绘本和儿童杂志,料理或餐桌摆盘的摄影集逐渐增加。我刚才要来休息时,也顺便从「金曜堂」带了两本新出版的摄影集。

大约两周前,知晶因一场意外插曲和我一起参加杂货摄影的讲座,或许因为当时一切顺利,她萌生浓厚的兴趣。

「这阵子我老公每天晚上都在思考秋季的限定商品,我想把新面包的照片也放上官网,必须好好研究怎么拍最吸引人。」

「这就是所谓的夫唱妇随呀。」

我现学现卖地说出最近在书上看到的成语,知晶双手抱住托盘,略带羞怯地笑了。

确定知晶走进结帐柜台后,我又转向窗户。知晶说我有「心事」,其实说中了。

——五十贝是被杀害的,而且是两次。

自从和杂货摄影讲座同天举行的野原町白夜祭以来,这句话就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百般烦恼(老实说,是因害怕而迟疑)的结果,直到这个星期一才终于鼓起勇气,在网络上输入「五十贝迅」的全名进行搜索。

屏幕上立刻跳出一长串链接,我逐一往下看,最后居然发烧了。幸好睡一觉就退烧,但整夜都在做恶梦,流了满身汗。

到头来,白夜祭那晚,槙乃在烟火施放空档的寂静黑暗中诉说的那句话,究竟有什么含意,还是得直接询问本人。我不禁深感后悔,早知道就不要在背地里偷偷打探消息。现在每次到「金曜堂」上班,每次跟槙乃、和久或栖川交谈,网络汪洋里的字字句句就会跃入脑海,令我痛苦不已。

「不好意思……」

一名头戴登山帽的老先生在我旁边放下托盘,上头有红豆小餐包和纸盒牛奶。「克尼特」的客层遍及男女老少,店里人潮总是络绎不绝,但在这座小吧台,就算想讲客套话也算不上宽敞,不适合久留。我点头回应他,一口气喝完李子汽水。差不多也休息够了。

起身要离去时,老先生摊开的《Hot日报》的标题大字撞进我的眼底。

「前官房长官大谷遭捕倒数计时?」

还没办法逮捕他吗?这才是我内心真正的想法。自从《Hot日报》在梅雨季揭露刑事诉讼案的消息以来,报章杂志、电视及网络上每天都能看到他的大名,然而本人却一直秘密住院,实在不免令人怀疑,他是在故弄玄虚,逃避责任。连过去因他神似动画或连续剧年长管家角色的外表,倍感亲切而昵称他「爷」的大批网友们,最近也都纷纷群起攻之。

大概是我盯着那个醒目标题太久了,老先生抬起头,拉高帽缘,目光交替落在我和《Hot日报》上,神色一沉,点点头。

「啊啊,看样子正矩这家伙就要被绳之以法了,最近又爆出违法支付秘书薪水之类的问题,涉案愈来愈多——虽然会不会被捕还要看物证,但真是丢脸到家了。」

「正矩?」

「嗯,我和他国小、国中都是同学。他的头脑聪明、跑得快、棒球强,又瘦又高,还长得很帅,老是在看书。国小、国中时,那家伙就是——不对,就算他当上政治家以后,也是我们野原町这些人心目中的英雄。」

老先生摇头惋惜,咬了一口红豆面包。

这么一提我才想起,大谷正矩身为政治家的起点,就是在他出生成长的故乡——野原町,担任町议会议员。这里仍有会直呼其名的幼时同学,他知道吗?

戴帽子的老先生翻页时,我走出「克尼特」。

休息结束,我穿上制服围裙走上天桥,刚从下行电车出来的几名乘客走进「金曜堂」。「金曜堂」是大和北旅客铁道蝶林本线的野原车站里的一家小书店。

各自物色书本的客人当中,我的视线受到一名有点年纪的女性吸引。原因很单纯,她最惹人注目。那鲍伯头发型怎么看都是紫色,十分鲜艳,目光不自觉就会飘过去。

下一瞬间,她转向结帐柜台,我们四目相接了。小巧脸蛋上挂着一副大圆框眼镜,相当适合她,非常有个性。我立刻点头致意,她朝我挥了挥手:

「不好意思,小伙子,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我尽可能精神抖擞地应声「好」,走出结帐柜台。

等我过去,对方单手捏着圆框眼镜的镜框,从脚到头打量了我一番,面露微笑。那张樱桃小嘴旁,符合年龄的细纹皱了起来。

「我找不到想买的书。」

「请问您知道书名或作者吗?」

「嗯,这个嘛……」

她偏着头,紫色鲍伯头有一撮发丝拂过脸颊。

我手放在腰际,环顾店里。槙乃在仓储室忙着订书,另一名书店店员和老板则待在与书区相对的茶点区。橘色复古灯罩下,身形纤长站在吧台里的是栖川,坐在对面高脚椅上看文库本的金发小平头是老板和久。

有一瞬间我和栖川对上眼,但他似乎没有走出吧台的意思。这是对于特别不擅长招呼客人的工读生,善意却严格的指导方针吗?

我放弃求援,努力回想槙乃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才开口:

「那么,请把关于这本书的信息都告诉我,什么事都可以。」

「什么事都可以?」圆框眼镜后方的双眼睁大了。

「对。像是在报纸或电车广告上看到的时期、哪位名人推荐过,或是封面的颜色、角色的名字、故事情节,什么都可以。这些都会成为找书的线索。」

我有样学样地照着槙乃平常的话说,鲍伯头的女客深深点头。

「不愧是书店的店员,是书的专家呢。」

「咦?我没有,这太——」

「那我要说喽。那本小说里,出现好几本真实存在的书名,包括《失落的世界》注23、《基度山恩仇记》注24,还有……」

她望着天花板,「嗯——」地沉吟好几声,泄气地垂下肩膀。

「抱歉,应该有更多本书,但我现在想不起来。」

「没关系,两本也是很大的提示了。」

嘴上这么回答,但连这两本书名我都是初次听见,只好慌忙从围裙口袋掏出小笔记本写下来。

对方一直盯着我的手,忽然挑眉拍手。

「对了,还有出现『所有的书都是相连的』这句话。」

「好,相连的……」

糟糕,在我脑中半点都连不起来。跟炎热天气无关的汗水泉涌而下,眼镜都歪了。我说着「请稍等」,打开仓储室的门。

仓储室里,槙乃正好要结束下订单的电话。

「好,九月一日会到经销商那边,对吧?我知道了。啊,方便请教你的姓名吗?……对。那么,后藤小姐,后续就麻烦你了。」

槙乃面向墙壁深深一鞠躬,挂上电话后,依然坐在折叠椅上,抬头回望我。

「仓井,怎么了吗?」

我尽量简短说明情况,把写着那名女客说的书名和书中句子的笔记本递给她看。

「《失落的世界》、《基度山恩仇记》、『所有的书都是相连的』……」

槙乃用手指卷起发丝,陷入沉思。没多久,她脸庞一亮,手指抽离头发,站起身。

「如果是那本书,店里的书柜上就有。」

槙乃飒爽走出仓储室,我慌忙跟上。

客人可能等累了,已移动到吧台。

茶点区没有其他客人,她便抓着和久及栖川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找到那本书的槙乃和我靠近后,和久冷不防瞪大内凹的双眼,问:「找到了吗?」看来,客人已告诉他们此行的目的。

「找到了。」我点点头。槙乃单手拿著书,收起双臂在胸前交叉,接着朝左右挥开,快活大喊:

「这位客人,让你久等了,欢迎光临『金曜堂』!」

槙乃这套书店少见的浮夸迎宾法,客人多半都会吓到。紫发女客也不例外,她单手捏住圆框眼镜的镜架,双眼眨也不眨地牢牢盯着槙乃。

「你是……店长?」

「对,我姓南,是本店店长。」

槙乃比了比墨绿色围裙上的名牌,一鞠躬,恭谨递出文库本,说了声「请看」。

「啊,原来是《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和久用力拍了下大腿,栖川貌似微微懊恼,咬住下唇。看来,两人也和我一样从客人口中听说那些线索,却没能想出书名。

「如果说是京都愚蠢男学生的恋爱故事,我一秒钟就会想到。」

「和久,那是你自己的解释吧。」

和久一脸挫败,槙乃出言劝慰。

话说回来,看到槙乃从书柜抽出的那本书的封面,我也不禁「啊」地轻呼。

写着宛如广告标语的书名、绘有可爱女孩的这个封面,我在结帐时看过好多次。每次都想着下次要找来读。

「啊啊,对,就是这本。我家有单行本,最近想要方便携带的文库本才过来买,没想到却把书名忘得一干二净——年纪大了真是麻烦。」

紫色头发的女客面露苦笑,轻轻接过文库本。

「你方才提示的那些书名是出现在哪边呢?」

槙乃询问,对方俐落地翻开书页,比给她看。

「父亲大人曾对我说,如果像这样抽出一本书,旧书市集就会像一座大城般浮在半空中,因为所有的书都是相连的。」

从这句话开始,后面其实还依串行出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全集》注25和许多书名,最后更提及《织田作之助全集》注26的缺漏本和作家之间的种种关联。在旧书市集一隅,一口气解说完这段内容的场景,是令爱书者热血沸腾的名场面。就连不常阅读,尚未看过这部作品的我,也认为书中说的「书串连成的书海」十分浪漫,不禁心生向往。

——这本书,我今天一定要买回家。

我暗自下定决心,旁边的槙乃微笑问道:

「你喜欢森见登美彦注27的作品吗?」

「对,非常喜欢。虽然没有每一本都看过,但《太阳之塔》、《四叠半神话大系》、《企鹅公路》和《情书的技术》我看过好多次。啊,当然《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也是。」

女客连续举出好几本书名之际,书区那侧的自动门打开,一名客人走进来。

槙乃说「请慢慢看」,要转身回去工作时,女客叫住她。

「啊!那个……我还有一本书想请你帮忙找。」

「好,请问你知道书名吗?」

女客双手按住下缘整齐的鲍伯头,摇了摇头。

「不知道,完全没头绪。线索只有一个,是能让我感到轻松的书。」

见我们忍不住面面相觑,女客那张樱桃小嘴微扬。

「听我老公说,来这家书店就『能找到想看的书』,可以麻烦你们帮忙吗?」

槙乃抬手制止互使眼神摇头的栖川与和久,向前踏出一步。

「当然没问题。只是,我需要先跟你了解一下那本书。不过今天店里忙,营业时间内不太方——」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可以打烊后再来。」

「可是,那时就没有电车——」

「没有电车,搭出租车就好啦。当然,你们几位的出租车钱我也会出。」

女客按住圆框眼镜,优雅承诺,甚至低下头请求「拜托,我急着要」,紫色短发前后晃动。

槙乃眨了眨卷翘的睫毛,凝望对方片刻,终于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先向野原车站的站务员说明缘由。不好意思,请问你的大名是……?」

「叫我静佳就好。」

「那么,静佳女士,今天晚上十点过后,我们在茶点区碰面。」

槙乃爽朗地点头致意,走向书区。静佳女士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星期五,野原车站平日不使用的三号线月台亮起灯。靠站的临时列车形形色色,通常也是野原车站的最后一班车。

这一天的临时列车,是去森林露营的孩童们搭乘的特急电车。家长持月台票进站,纷纷牵起累坏了一脸爱困的小朋友,鱼贯经过天桥,朝验票闸门走去。其中有几个小朋友的目光落在「金曜堂」书柜的漫画上,但并未来结帐。

目送最后一对亲子离去,确定三号线月台的灯光熄灭之后,我拿起刚买的文库本步向茶点区。

静佳女士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左右分别是槙乃与和久,他们已准备开始谈话。栖川一如往常在吧台里准备餐饮,并端上来。

我刚要在槙乃旁边的高脚椅坐下时,和久锐利的目光扫来。

「完成清帐了吗?」

「完成了,也挂出打烊的牌子。」

「嗯,那你坐下吧。」

他像在跟自己养的小狗讲话。我觉得有点丢脸,在高脚椅上坐下。槙乃漂亮的发旋正对着我,她问静佳女士:

「最后一班电车已发车,真的没关系吗?」

「不用担心我。倒是今天耽搁到你们的时间,我比较不好意思。」

静佳女士一低下头,栖川仿佛一直在等这一刻,随即从吧台里端出摆好四个玻璃杯的托盘。杯中是浅橘色的透明液体,不断有细小泡泡咻咻冒出来。

静佳女士比谁都快反应过来,拍了下手。

「好棒!这是『伪电气白兰』?真的吗?」

栖川细长的蓝眼睛满意地眯起,微微点头。

槙乃转过身,翻开我的文库本。她纤纤手指比的地方,写着那杯饮料的说明。

「杯中的伪电气白兰清澈如水,似乎隐隐带着一丝橙色。」

不就是这种饮料吗?我睁大双眼。

「里面没有酒精。我在汽水里加进一点芒果汁,剩下的就靠这个。」

栖川指的是,垂吊在吧台上的复古橘色灯罩。他的意思约莫是,灯光让饮料看起来更像橙色吧?

尽管谜底揭晓,静佳女士依然十分感动,拿起玻璃杯大口喝下。

「好喝,今天一直觉得喉咙很干。」

她甩甩头发,呵呵笑着,以青筋满布的手来回轻抚自己买的文库本封面。那张樱桃小嘴深深吐出一口气。

「森见老师的书我每本都很喜欢,不过《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是特别的。」

静佳女士忽然改用关西腔,抬头观察我们的反应,笑道:

「其实,我也是在关西出生长大。我就读的大学,正是作品里那所有钟塔的京都学校,因此会让我想起自己的『黑发少女』时代,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我盯着文库本封面上少女细致的侧脸足足五秒钟,才抬头看向静佳女士。尽管她的时尚品味奇特,面貌却流露出高雅的气质。只是,到底要从哪里找出「少女」的痕迹呢?这实在太难为我了。

或许是现场的沉默令人不自在,静佳女士轻轻握住鲜紫色的头发。

「我二十岁的时候,头发可不是这种颜色。」

在关西出生长大的静佳女士,如今似乎反倒用惯东京腔了。

槙乃啜饮一口汽水,侧着头问:

「静佳女士,如果你是『黑发少女』,那『学长』是谁呢?」

槙乃和静佳女士的视线在空中交会,静佳女士说「你问得真直接」,耸了耸肩。

「我的『学长』——他跟我读同年级,却大我两岁,我真的都开玩笑叫他『学长』。」

静佳女士很快回答,仿佛早就在等人问起,话语毫无滞碍地流淌而出。

槙乃与和久迅速互望一眼。连我都能猜想到,这些话和静佳女士想看的那本书有关。

「你们愿意听听我的春宵故事吗?」

「好。」我、槙乃与和久异口同声回答,栖川则往静佳女士面前的空玻璃杯注入「金曜堂」特制的「伪电器白兰」。

每次我告诉别人,我的大学入学考,不是在大学的教室里考,而是在宽阔的市立运动场上搭建的组合屋里考,大家通常都以为我在开玩笑,但这是真的。

空前绝后——啊,以前是不晓得啦,我们学校应该只有那一年将考试会场设在寒风不断窜入缝隙的组合屋。当时,校园内到处都因学生运动用拒马封起来,绝非考生能够进入的状态,逼不得已,只能采取这种应变措施。

我第一次遇见学长,就是在运动场上的临时考场。我们的准考证号码恰巧相连,学长在前,我在后。

我对学长的第一印象应该是——不倒翁。

这和他的外表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考到一半时,从学长的座位滚来一个红通通的不倒翁,我才留下这个印象。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用「苹果大小」来形容不倒翁,但我看见的是更小一号、连女性也能握在掌心的迷你不倒翁。我脑袋冒出的念头和书里一模一样,「不倒翁也是圆圆的呢」。

不倒翁滚动的速度很快,不赶快挡下来就不晓得会滚去哪里,因此我立刻用鞋底踩住。居然用脚去踩祈求吉利的不倒翁,我感觉有点心痛,也有点无措,但考试时总不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弯身到桌下吧?要是监考老师怀疑我作弊,请我出去,那我不就完了?想来想去,我只好一直踩着那个不倒翁。

一考完试,我就戳了下前面座位那个人的后背。那男生回头时面无表情,但一瞥见我拿出的不倒翁,顿时绽放笑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啊,你帮我捡起来啦?谢谢。我用橡皮擦时,它从口袋掉出来,我以为要跟它永别了。」

「这个不倒翁对你很重要吗?」

「嗯,这是我的护身符。我在老家附近的神社买的,是保佑金榜题名的不倒翁护身符。」

「你讲话的方式有点耍帅耶。你是东京人吗?」

他点头回答「但我不是东京都民」,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接着,他神色自若地告诉我,他很想读东大,已重考第二次。

「可是,今年东大不是碍于学生运动余波荡漾,中止招生考试了吗?我实在没胆重考第三次,何况钱也不够。于是我转念一想,不如来关西读书。」

听大两岁的学长陈述自身境况,我不禁略感同情。即使重考两次也想读的学校竟然中止招生,就算是天灾这种理由也很难接受,更何况是学生运动——根本是人祸嘛。

我莫名想说点什么鼓励他——我当然很清楚自己还在考试,根本没有余力鼓励别人,可是,我注视着端坐在学长掌心的不倒翁,很肯定地说「没关系,这次一定会考上」。

「咦,你怎会知道?」

「因为这个不倒翁代替学长落在地上,帮你消灾除厄啦。」

学长「哦」了一声,直直望着我,镜片后的双眼炯炯有神,我顿时感到一阵难为情。接着,学长大喊:

「啊啊,不倒翁有眼睛了。」

循声望去,学长手里的不倒翁,眼睛的位置刚好沾到土,看起来就像有了黑色瞳仁一样。约莫是我用鞋底踩住时黏上去的吧?

「这样一来,你一定也没问题,包准你考上。」

在呼出的气息全都会化成白雾的考场里,我和学长相视而笑,内心雀跃不已。进入这所大学后,主修的经济学自然要认真学习,除此之外,平常的学生生活中,个性鲜明多元的师生自由奔放的思考方式,一定能带来各种刺激。应该会发生许多有意思的事吧?我深信不疑。

拜不倒翁所赐,我顺利考上了。

只是,不晓得哪一派的学生闯进来捣乱,开学典礼才进行十秒钟就不得不喊停,以闹剧开场的大学生活,只能用「若有似无」来形容。真的是没课可上。老师进不了教室,学生也进不了教室。明明是自己的学校,连大门也进不去。

投身于学生运动的那些人想必有一套自己的主张和道理,但我一心只想过普通的学生生活,却无法如愿。

我闲到发慌,实在不得已,只好开始散步,在京都的大街小巷穿梭。

由于这个缘故,和学长第二次相遇也不是在大学校园,而在京都市区。我走在樱花纷飞的哲学之道时,偶然碰见他。

「哎呀,真是奇遇。入学考时,谢谢你帮我捡不倒翁。看来它同时保佑了我们两个。」

「你说『我们两个』——哦,学长也考上了那所大学吗?」

「托你的福,顺利考上了。对了,不要叫我『学长』啦,我们算是同年级吧?」

「你不懂,『学长』是对同年级朋友表达亲近之意的昵称。」

学长镜片后方的眼眸闪了一下,重新端详我。

「哦,你叫什么名字?」

「竹宫,竹宫静佳。」

「那么,竹宫,既然我们都在京都了,不如一起散散步吧?」

后来,我就经常和学长一块散步。从吉田山穿过真如堂再走进金戒光明寺,在法然院和南禅寺闲逛,去锦市场买美味的腌渍物,登上京都铁塔,思考宛如棋盘方格的京都街道该如何重新配置才能画出一张有趣的地图,搭乘睿山电车去鞍马山寻访天狗——每天都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欢度不用上课的日子,彻底玩遍京都。

只可惜,我们两个大一新生最想去的地方,其实是当初拚命考进来的学校。

开学后一堂课都没上到就放暑假了,我和学长自然都心情低落。自己到底为什么来京都?当初为什么去考试?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在炎夏的闷热盆地里,无时无刻不思索着这些问题。

「竹宫,你知道钟塔那个钟的传闻吗?」

学长吃着包有大纳言红豆馅的京都名产阿阇梨饼,问我这个问题,是九月中旬以后的事。我立刻就知道,他又想到什么有趣的主意了。

「学校钟塔的那个钟吗?听说年久失修,不会响了。」

高耸天际的钟塔上,巨大的白色钟面十分醒目。我回想着那栋红砖建筑的外观,侧头回应。

「嗯,但我听说偶尔会在半夜响十三下。」

「真的假的?」

「有些学生在传。他们还说,听见十三声钟响的人,就能获得斗争的胜利。」

「咦,这什么啦?」

「不用太在意,多半是那些因学生运动累坏了的人放出来的谣言。」学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镜片掠过一道光芒。

「如何?我们要不要让传闻成真,敲钟十三下?」

「啊?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我慌张起来,学长微微一笑。

「竹宫,我受够了。头脑是拿来干什么用的?不就是为了想办法消除内心的不平,为了思考如何才能淡化人人心中的怨气吗?我们有耳朵,并非是要让我们乖乖跟在某个大嗓门的人的屁股后面走,而是要聆听多方意见,整理出自己的想法。所谓的大学校园,不就该是像这样能独立思考、果敢行动,尝试各种事物的地方吗?为什么必须穿着同样的衣服,大喊向右看齐的口号?为什么要受他人煽动,放空脑袋盲目跟随其他人前进呢?这样一来,不是和那场战争一模一样吗?没经历过战争的我们,一点教训都没学到,这样对吗?——这些道理,我一直希望能通过不高举武斗棒,不用免提器,不必剑拔弩张,也无须认定谁是恶人的方式传达出去。我想到的方法,就是钟声。」

他热血澎湃地主张,实在看不出是方才还满脑子想着,怎么用阿阇梨饼煮红豆麻糬汤的人。不过,想必那满腔热血,早在和我一起漫步京都街头时——不,从更早之前起,就一直在学长心底燃烧吧?

亲眼见识到学长内心的炙热,我不禁睁大双眼。他的表情很快回复平常的淡然。

「生活难熬时,最需要的就是幽默感——独创性。我来京都后,深深体认到这一点。因此,我想敲响那座大钟,敲醒自以为充满理念,高呼着口号,其实只是在仿效他人意见、找不到出路的大家。竹宫,我们应该跨过拒马,让那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大钟响十三下,把大家都能独立思考、表达真实意见的大学校园找回来。」

「学长,这是你的战斗吗?」

「对,是一场战斗。」

「我懂了。我想读的也是这样的学校,算我一份。」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极为认真地准备,连钟塔的设计图都设法弄到手。要代替钟声响十三下的,是叫卖豆腐用的喇叭。从钟塔传来豆腐店的喇叭声,不仅出人意表又具独创性,于是就此定案。

当天深夜,我和学长戴上安全帽,用毛巾掩住脸,刻意打扮得和大家一样,走进大学校园。令人讶异的是,没人阻拦我们。

钟塔所在的那栋建筑,也有许多参与运动的学生,但打声招呼就让我们过去了。事已至此,无法回头。我和学长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摆出好似从一百年前就握着武斗棒的壮烈神情,一步步向里头走去。

沿着早已烙印在脑海的设计图往前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成功打开通往钟塔那扇门时,我们兴奋极了。

一想到「待会就要在这个黑漆漆的夜里,高声吹响豆腐店的喇叭了」,内心便期待不已。这份期待和在入学考时的心情——「进入这所大学之后,应该会发生许多有意思的事吧」,一模一样。

豆腐店的喇叭声音够响亮吗?这一点连我都不晓得。

因为,我和学长在这场战斗中的好运,只到这一刻为止。

一步步爬上近百级不断回转的阶梯,踏入钟塔内核的小房间时,里面已有人。后来我们才得知,那些参与运动的学生获知机动队警察准备强攻校园,好几天前就驻守在钟塔上。

连日紧绷的疲惫,导致那些人脸色黯沉,杂乱小屋中只见他们的炯炯目光。他们询问我和学长:

「你们是谁?间谍吗?」

学长立刻要搬出事先想好的说词突破重围,但可能是一时慌乱,豆腐店的喇叭从口袋掉出来,反倒引起对方的怀疑。见情势不妙,我们拔腿就逃。

没被那些人逮住,简直是奇迹。

不过,虽然从那些学生手里逃出来了,我和学长跑出小房间的门时,却被打算冲进去的机动队警察抓个正着。

一口气说完,静佳女士「呼」地吐出一口气,用第三杯「伪电气白兰」润了润喉。

「我和学长分别被带到不同的拘留所关了一天。尽管说破了嘴,但我是那套安全帽打扮,出现在现场,又真的是那所大学的学生,根本逃不掉。那些警察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们,也不隐藏对我们的敌意,就算向他们解释我和学长那天晚上去钟塔的真正原因,恐怕只是白费力气。」

机动队警察解除钟塔的封锁后,静佳女士那所大学的学生运动——尽管火种尚未完全熄灭,情况已逐渐受控。那年秋天,逐渐有少数课程恢复上课。在年底前,所有学院都取回了学院大楼的掌控权。除了在拘留所被狠狠骂一顿之外,静佳女士和学长并没有留下前科,平安回归普通的学生生活。

「不过,我不曾向家人,或者后来在学校结识的朋友提起那一晚。好似魔法消失,我忽然搞不懂何谓独创性,失去兴趣了。不管做什么,我都觉得很蠢。之前明明那么向往大学生活,真的开始了,我却对上课或交朋友都提不起劲,一眨眼四年就过去了。在那之后,我和学长仍保持联系,但再也不曾漫无目的地在京都巷弄穿梭。毕业后,我们各自回到老家。学长依旧是那个聪明可靠的男人,不过,一年级春季到夏季之间,他身上那种闪闪发光、傻瓜似的独创性,已深深埋藏起来。我好像就是割舍不下学长真切展现过的那种生命力,盼着有一天能再见到当时的学长,才一路相随至今。」

「至今?」

我与和久齐声反问。静佳女士原本望向远方的目光,拉回我们身上。那张樱桃小嘴扬起微笑。

「学长现在是我的老公。」

「你们是何时结婚的呢?」

槙乃柔声问。静佳女士扳着手指数了起来,呼出一口气,摇摇头。

「实在过了太久,想不起来。毕业后的时间不是都过得飞快吗?我们在他的老家举行一场小型婚礼,一起生活快要五十年了。我们是会聊天交流的夫妻,但那天夜里的事,谁都不曾再提起。」

静佳女士又逐渐从关西腔变回东京腔。

「算起来,那是我们第一次遇上挫折。」

安静无声的店内,只有时钟指针挪移的声响。年轻的静佳女士和学长的身影,仿佛朦胧浮现在夏夜中。崇高理想惨遭践踏后的漫长岁月,他们一路走来,究竟是如何与这个世界战斗的呢?我想问,但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静佳女士本人。

「以上,是受挫版的『方便主义者如是说』。怎么样?听了故事后,你们觉得有机会找到让我感到轻松的书吗?」

我们互望一眼,这才想起聆听这段话的缘由。诉说往事的过程中,静佳女士真的看起来就像个紫发少女。是这个缘故吗?她的双肩仿佛因穿越时空的疲惫而下垂。

「刚才你说『第一次遇上挫折』——在那之后,你们夫妻也曾遇上足以称为挫折的经验吗?」

和久询问。静佳望向店里的时钟,噘起那张樱桃小嘴,轻轻吐出一口气。

「在我继续往下说之前,要请你们先找出隐藏在书海中的真相。」

听见她有如谜语般的回话,我、和久与栖川都立刻看向槙乃。阅读品味绝佳,拥有强大直觉,又博览群书的「金曜堂」店长,好奇地睁大双眼,倾身向前。

「隐藏在书海中的真相吗?」

「你愿意接受挑战吗?」

「愿意。静佳女士,那个真相就是找到你想看的书的关键吧?」

槙乃毫不迟疑地回答。静佳女士望向她的神情,像是此刻的她非常耀眼。静佳女士清了几次喉咙。

「那我要开始说喽,请记下来——小林信彦的《奇怪的男人 渥美清》、星新一注28的《爱管闲事的众神》、三岛由纪夫的《太阳与铁》、小林秀雄注29与冈洁合著的《人类的建设》、东海林祯雄注30的《大口吃松茸》、糸井重里和汤村辉彦合著的《再见企鹅》、大冈升平的《野火》和东山彰良的《流》——以上八本。」

我还在拚命抄写书名时,静佳女士以超乎她年龄的轻盈身姿下了高脚椅。只见她拿起包包,理顺衣服,从架上撕下纸巾,写上一串电话号码,交给和久。

「要是找到真相,请打电话给我。我等你们。」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近乎恳求。

「这是什么情况?」

静佳女士在站务员的指引下离去。书店里,和久频频眨动凹陷的双眼,用力搔了搔他的金发小平头。栖川洗着杯子,偏头陷入沉思。我悄悄望向槙乃,她双眼圆睁,仿佛忘记要眨眼。

「仓井,真相会是什么呢?」

她突然指名道姓地把问题抛过来,我不知所措地推推眼镜。

「唔,会是什么呢?话说回来,刚才那八本书,我大半都没看过……」

「她自以为在玩一场具独创性的脑筋急转弯吧?喂,南,你打算陪闲闲没事干的老人家玩到什么时候?」

「既然要帮客人找书,当然是陪到最后啊。我希望大家也能帮忙。」

槙乃理所当然地回答,灿烂一笑,目光扫过我们几个。

「《奇怪的男人 渥美清》、《爱管闲事的众神》和《太阳与铁》,这几本书的关联是什么?和久,交给你了。你喜欢星新一吧?」

「嗯,是啦。中学遇见星老师的作品后,我才开始看书的。《爱管闲事的众神》我大概看了五次吧。」

和久得意地说道。槙乃面露喜色,点点头,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太阳与铁》、《人类的建设》和《大口吃松茸》,由我来负责。之前我就一直很想看《人类的建设》,正好。仓井,《大口吃松茸》和《再见企鹅》的关联性,可以拜托你吗?这两本书都有趣易读,应该会看得满开心的。」

我紧张地点头。此时能倚靠的,只有槙乃的体贴和鼓励的话语。

「《再见企鹅》、《野火》和《流》,栖川,就交给你喽。先不管《再见企鹅》,《野火》和《流》都是结构完整、格局庞大的作品,你喜欢这种类型吧?」

「我又不是只看格局大的作品。」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流》在入围直木奖之前,你就看过了吧?」

栖川点点头,再次重申立场:「我是觉得似乎挺有意思才看的,不是因为格局大。」

最后,槙乃拍了一下手。

「不好意思,要大家额外花时间,但就拜托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为了解决各自的难题,我们认真看书,上网搜索数据, 工作以外的闲暇时间,也随时惦记着「金曜堂」和静佳女士的事。

静佳女士列出的书籍种类多元,涵盖对谈集、纯文学、散文、推理小说和绘本。我负责的那两本是饮食散文和绘本,可见槙乃在分配时经过妥善考量。

这两本书都出版多年了,不过「金曜堂」的地下书库有收藏《大口吃松茸》的文库本和《再见企鹅》的复刻版,我便买回家看。正如槙乃所言,内容十分有趣,无论是哪个时代的读者都能流畅翻完,享受阅读的乐趣。打铁趁热,我顺势把《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也看完了。

只是,一旦要像自称「旧书市集之神」的少年那样,试图将这两本书和《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漂亮地连接在一起时,我才发现简直难如登天。

不论在大学图书馆里、在自家电脑前、在移动时,甚至在咖啡厅,我都单手滑着手机,嘴里念念有词地搜索着各种关于东海林祯雄、「大口吃系列」、糸井重里和汤村辉彦的数据。

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串起了这两本书。

我负责的书最少,花的时间却似乎最多。隔周星期五,我一回报「找到了」,大伙马上决定当天打烊后一起试着找出八本书的共通点。

营业时间结束,挂上打烊的牌子后,我们聚在怀旧橘灯下。

栖川预估这会是一场长时间的硬战,于是端出玄米茶和烤饭团。烤饭团有美乃滋鲔鱼、腌梅干、鲑鱼,还有他在京都物产展上买的腌渍壬生菜等多种口味。

「『米饭原理主义者』的『饭团』吗?看起来也太好吃。」

和久直接伸出手。槙乃将盘子推向他,语调快活地说:

「顺序应该满重要的,我们按照静佳女士说的顺序来讨论吧。」

和久表示「那就是我先啦」,两三口吞下烤饭团,从紫色西装的内袋掏出记事本。

「《奇怪的男人 渥美清》的作者小林信彦,在一九六○年左右以笔名『中原弓彦』担任《Hitchcock Magazine》的总编辑。这本文学杂志不仅刊登海外推理作品的翻译及国内小说,也有汽车、爵士乐或手枪之类的文化特辑,据说吸引不少时下的年轻人。这位眼光独到的总编辑中原弓彦,极力拜托当时才出道两年的新锐作家写极短篇,那个作家就是星新一。」

和久停顿片刻,观察我们的反应,一边啜饮玄米茶。

「据说星新一实质上的出道,要从〈性恍惚设备〉这篇作品刊登在江户川乱步担任总编的杂志《宝石》时算起。没错,这是第二次刊登,最初是收录在星老师和朋友一起发行的日本第一本科幻同人志《宇宙尘》。据说,和他一起创办同人志的这群朋友,也是他在日本飞碟研究会的伙伴。现在就惊讶还太早,这个研究会的成员居然有三岛由纪夫,这样就连接起来了。」

「咦,星新一和三岛由纪夫因为研究UFO而有交集吗?」

我的语气肯定相当惊讶吧?和久蓦地睁大双眼,噘起嘴:

「怎样,你有意见吗?这就是我查出来的连接点。他们还自行创办刊物,收集国内外各种数据,看起来颇认真在研究。」

槙乃竖起食指,出声插话:

「接下来,三岛由纪夫刚写完《金阁寺》时,和小林秀雄针对『美的形式』这个主题进行过一场对谈。那场对谈清楚显露出两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但并非态度冷淡或疏远,双方反倒都发言直率,用词精准,十分精彩。小林老师甚至大胆指出三岛老师的小说《金阁寺》有某部分受到自己的艺术评论〈莫札特〉的影响,我看得都兴奋起来了。」

一提到看过的书,槙乃就一副要讲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栖川像是要提醒,以悦耳的嗓音询问:

「《太阳与铁》和《人类的建设》,这两部作品的关联是……?」

「啊,这个嘛,作品本身我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关联,下一本《大口吃松茸》也一样……」

槙乃从围裙口袋掏出《大口吃松茸》的文库本,并抽出书签。

「作者东海林祯雄在另一本书《庄司眼中的日本》里,提到去见了在《人类的建设》这本对谈集中,和小林老师对谈的数学家冈洁。这样看来,我猜有关联的可能是作者……」

「啊,我负责的那两本也是如此。」

我举手站起。

「为东海林祯雄的《大口吃松茸》写解说的人,名叫南伸坊。这位南先生担任漫画月刊《GARO》总编辑时,曾主动询问插画家汤村辉彦『要不要帮我们画点什么?』。于是,汤村老师把当时经常合作的广告文案写手糸井重里一块拉进来,打开了日后被称为『企鹅吃饭系列』的创作。同时也催生出新企画,最终发展成糸井老师的首部书籍作品,绘本《再见企鹅》。」

一股脑讲完,我停下来喘口气。「仓井,你居然能找到南伸坊,真厉害!」槙乃拍手叫好。

「只剩最后两本了吗?」

和久说着,望向吧台里的栖川。我和槙乃也转回正面。栖川停下擦拭餐具的手,吐出一口气,神色自若地开口:

「负责《再见企鹅》文本的糸井重里,独自营运一个叫『HOBO日刊糸井新闻』的网站,当中的企画曾多次提及吉本隆明注31,也将吉本老师的演讲转成数字文件保存,并放上网站公开。这位吉本老师在八○年代,在『Comme des Garons注32论战』中与埴谷雄高注33相互争论。」

「那个论战是什么?名称也太炫了吧。」

「嗯,当时很多人也是被名称吸引。只是,如果仔细追溯这场论战的源头,会发现一开始是因为埴谷老师和大冈升平在对谈集《两个同时代史》里,称吉本老师是『反反核』。」

「啊,大冈升平。」

「嗯,这样就连接起来了。顺带一提,跟吉本老师和埴谷老师论战完,大冈老师就跑去Comme des Garons买裤子,还若无其事地把这件事写在《成城随笔》这部日记体散文集里,是个满有趣的人。」

栖川眯起那双蓝眼睛,微微一笑。

「结果呢?」槙乃用手指卷起头发问。栖川仿佛在等这个问题,随即扬起嘴角。

「大冈老师以细致描写杀人案审判的《事件》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的前身,是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江户川乱步不仅参与创立事宜,也是第一任会长。在江户川乱步的推荐下,出道作品《该死的野兽》在《宝石》杂志刊载,跃为文坛新星的人,是大薮春彦注34。」

「啊,《宝石》这本杂志刚才讲星新一时也有提到。」

「对呀,江户川乱步真了不起。」

我跟和久的对话,栖川不慌不忙地略过,道出最后的结论。

「而冠上那位大薮春彦名字的奖项,东山彰良曾以一部名为《路傍》的作品获奖。东山老师也得过直木奖,那本书就是《流》。」

「全连接起来了。」

我忍不住大叫,却又不禁纳闷地侧头问:

「到头来,从这些书的关联中浮现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到底是怎样?该不会是要称颂江户川乱步有多伟大?」

听到和久的话,又动手擦餐具的栖川摇摇头。

「应该不是。」

「那会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呢?」

连槙乃都不停眨着那双大眼睛。我重新审视那天按静佳女士说出的书名,慌忙抄下的笔记。

小林信彦《奇怪的男人 渥美清》

星新一《爱管闲事的众神》

三岛由纪夫《太阳与铁》

小林秀雄《人类的建设》

东海林祯雄《大口吃松茸》

糸井重里&汤村辉彦《再见企鹅》

大冈升平《野火》

东山彰良《流》

当时心里着急,加上我不擅长写汉字,笔记上很悲惨地全是平假名。

我正打算重新写上汉字时,忽然一顿,心脏怦怦作响。

「静佳女士当时说『请你们先找出隐藏在书海中的真相』。这样的话,书名本身的顺序应该很重要吧?」

「仓井,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受到反问后,我用力吞下一口口水,心里百般迟疑,方才不经意发现的那个关联性,该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吗?

「我们都知道《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旧书市集的场景,所以完全被误导了,我的意思是……」

「到底是怎样,你讲清楚。弄错也无所谓,你先说啊。」

我的欲言又止,引来和久的怒吼。于是,我鼓起勇气,暗暗发誓,一定要注视着槙乃,一口气说完:

「只要按照顺序念出每本书名的第一个字,真相就会浮现。」

「哦,是这种谜题吗?我来看看……」

和久快速朗读的声音戛然而止,而我只是紧盯着槙乃。

她睁大双眼,嘴唇不再汲取空气,曲线平滑的胸口不断起伏,小巧的手按在上头。

——大谷正矩。注35

槙乃的嘴巴动了,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我知道她念出的是这个名字。接着,她望向我,眼神十分空洞,和久与栖川的模样也明显不对劲,气氛彻底冻结了。

「静佳女士的『学长』,原来是大谷正矩议员啊。」

槙乃终于发出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挤出来般低沉、干枯。

隔天,「金曜堂」一如往常开门营业,不过槙乃将工作交给我与和久,客人少的时段,她几乎都独自窝在地下书库。

槙乃在那里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我无从得知。虽然在意,但可不能连我都抛下工作。

「没问题,南一定没问题的。」

在大排长龙的结帐柜台前敲打收银机时,和久像在安慰自己般喃喃自语。不晓得是第几次听见他说这句话了。叨念不停的本人倒是问题很大,结帐时一直打错数字,导致我的工作量大增,无暇胡思乱想。

好不容易熬到快打烊时,槙乃开门走出仓储室。

短短一天就苍白不少的双颊笼罩着阴霾,她请我联系静佳女士。

「只要告诉她,我们知道真相了。」

我依照她的吩咐转达,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静佳女士才气若游丝地回答:「我明天过去。」

隔天星期五,静佳女士在临时列车发车之后来访。本日不会再有电车进出站了,她从验票闸门进来,踏上空无一人的天桥。看样子,她是搭出租车来的。

等静佳女士从茶点区那侧的自动门走进书店,和久就挂上打烊的牌子。

槙乃交代我清帐后,便直直走向茶点区。

静佳女士杵在吧台前,被和久与槙乃一左一右包围。吧台里,栖川在准备五人份的冰咖啡。与上星期五不同,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气氛凝重而僵硬。

「静佳女士,你是大谷正矩议员的太太吧?」

槙乃的声音比平常低沉,却依然清晰地传到结帐柜台。对比之下,静佳女士的声音则与平常无异。

「嗯,对。我是传闻中即将遭到逮捕的大谷的太太。按照约定,我来讲完后续的故事。」

大学毕业后,大谷正矩——也就是学长,回到老家野原町经营补习班,接着又追随父亲的脚步,投身町议会议员的选举。当时,他已和静佳女士结婚。

从町议会议员到县议会议员,再到众议院议员,他一步步稳健往上爬。成为国会议员后,他依然为了野原町的发展四处奔走。

他的各项功绩中,有一项至今野原町居民仍津津乐道,就是填平奈奈实川,建设国道。这件事我曾从和久的爷爷——伊藏老先生口中听过。当时,和久兴业的经营者伊藏老先生积极着手建设地下铁事宜,学长却摆了他一道,硬生生夺走当地居民的信任和金钱,改为推动国道建设。

从结果来说,野原町蓬勃发展,包含伊藏老先生在内的野原町居民,都很感谢学长。

封印了自身独创性的学长,国会议员也当得有声有色,才花十年就首度入阁,过去的大学学弟、年轻的总理大臣任命他的职位是——外务副大臣。

「外务副大臣,大谷正矩。这是我忘不了的名字。」

槙乃喘气般说道。有次我在闲聊中提起这个名字时,她毫不掩饰地流露厌恶,今天也是如此。

静佳女士没有马上接话,静静注视着槙乃。

只要踏出店门一步,夏末的热气便会迎面袭来,但「金曜堂」的空调运作良好,令人感受不出当下的季节。原先紧绷的气氛忽地产生变化,温度骤然下降。我不由得摩擦手臂,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静佳女士顶着一头紫发,搭上淡粉红色的丝质洋装,十分引人注目。像是为招摇的打扮感到不好意思,她摘下圆框眼镜,以指尖轻揉眉心。

「对,在这个职位上,大谷与你们的人生交会了。」

我连忙闭上眼。一闭上眼,网络上那些偏颇又激动的文本,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上星期一,我用迅的全名在网络上搜索。起因是槙乃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五十贝是被杀害的,而且是两次」。「五十贝迅」绝非常见的姓名,却跑出好几万条链接,吓我一大跳。几乎全是八年前的页面。在网络汪洋中,时间残酷地静止了。

在那片汪洋中,迅被全日本的网友大肆挞伐。

「没常识的年轻人」、「自作自受」、「日本之耻」。

网友或操持着激烈的情绪字眼,或用冷静到无情的口吻写下的无数匿名评论,一一映入我的眼底。看了几篇,大致就能明白八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事。

迅去环游世界了。约莫是受到「星期五读书会」的指导老师——音羽老师的影响吧。在旅程中,他进到不能去的危险国度,被恐怖分子抓起来,成为将日本政府卷入一场大骚动和剧烈争论的罪魁祸首。

他就是一个冒险闯进严禁入境的国家,沦为人质,还厚脸皮哀求日本政府「请救我」的蠢货。这是从未谋面的数万人,烙印在五十贝迅身上的标签。

最终,日本政府贯彻「不向恐怖分子低头」的主张,迅惨遭杀害。也可以说,政府对他见死不救。

死后,迅依然饱受各方抨击,原因在于飞抵当地了解情况的外务副大臣大谷正矩的一句话。

「尽管旅途中遇见的友人纷纷劝阻,那名年轻人仍执意进入那个国家。」

外务副大臣深表遗憾的一句话,光速传遍日本各地,替五十贝迅这名普通青年定下罪名。

槙乃向静佳女士走近一大步。

「请告诉我,大谷议员那句话是真的吗?自从得知五十贝的死讯,这八年来我一直心存疑问,用尽各种方法想询问大谷议员,可是——从来没得到一个答案。我寄出的电子邮件和书信都石沉大海,打电话也没人愿意转接。如果直接去找他,就会被周围的人阻拦。」

「对不起……」

静佳女士垂着头,槙乃那双大眼睛饱含水气,继续说:

「五十贝是想见识世界才踏上旅途,他很清楚身为旅人该具备的心态,常说『绝不能偷懒不收集数据』。因此,我根本没办法相信,他会不顾旁人阻拦硬要去那个国家。绝对不可能。何况,他早就告诉过我『那个国家很危险,我不会去』。那封电子邮件我现在就能拿出来——这句话我们也向警方、周围的大人、来询问五十贝信息的大批媒体说过无数次,但他们全都认定我们是在护短。媒体写了一篇又一篇嘲讽般的报导,到头来,没人回答我的疑问。所以,到今天为止,我依然不明白事情的真相。这八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答案……」

「对不起。」

静佳女士再次重复这句话,接着,缓缓伸手抓住紫色头发,往上一拉。色彩鲜艳到吓人的鲍伯头被掀开,露出底下绑成一束、掺杂著白色的头发。

「原来是假发……」

和久喃喃自语,静佳女士垂下头。

「假发和眼镜,是我出门时的变装道具。」

静佳女士说,自家遭大批媒体包围,不乔装根本踏不出家门。槙乃点头回答「我明白」,以干枯的嗓音接着说:

「八年前,五十贝他们家也是这种情况。媒体整天守在外面,不时有人恶作剧按门铃,这还不够,更多人匿名打电话骚扰,寄内容诡异的信件,在墙壁和大门上涂鸦,甚至往家族经营的书店丢石头,他的父母不堪其扰,只好把店收了,抛弃家园,离开野原町。连媒体只写了『朋友M』的我都遭到骚扰,真不晓得那些网友是从哪里查到我的个资。」

槙乃陈述时,静佳女士的头愈垂愈低,肩膀不住颤动,接着,她似乎想对抗自己的软弱,猛然抬起下巴。

「让你经历这么多痛苦的事,真的很抱歉。今天我会把一切全盘托出。」

静佳女士面对槙乃,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述说:

「在京都的那一夜,在钟塔上,我和学长——不,是大谷,赌上自由却功败垂成的战斗,如果是我们遭遇的第一次挫折,那么,第二次挫折就是那件事。长大成人后,我们居然夺走了他人『自行表达』的自由。大谷拒绝恐怖分子的要求,决定对那名年轻人——而且是来自老家野原町、拥有大好将来的青年见死不救。日本政府的判断是对是错,我无从置喙。可是,为了避免国民严厉批评政府,为了避免损伤总理的形象,为了避免这件事成为下一次总选举时政党的弱点,他捏造事实、操弄媒体、左右国民的看法,让所有炮火集中在无法为自己辩护的亡灵,这是无从辩驳的罪孽。大学时,我们那么痛恨掌权者煽动人心,岂料换他掌权时,他却用了更狡猾的下流手段。从大谷口中得知真相后,我只是冷眼旁观,同样有罪。当时,我和大谷偏离正道,成为加害者。」

静佳女士不带任何情绪,淡淡叙述。槙乃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上。我明白槙乃已下定决心,不管今天听到什么话、发生什么事,都不逃不躲,要直接面对。

槙乃哑声问:

「那么,五十贝是……?」

「他是在其他国家遭到犯罪集团绑架,被运到那个国家。跟五十贝差不多时间被抓、后来重获自由的德国人曾作证。大谷在当地听见那名德国人的证词,却刻意隐瞒不提。」

「最后,他决定把事情塑造成,是迅擅闯那个国度吗?」

我开口追问。静佳女士痛苦地皱起脸,回答:「没错,非常抱歉。」

然而,槙乃却没看着静佳女士。那双大眼睛睁到极限,嘴唇微微蠕动着。我凝神读取她的唇型,她说的是「我就知道」。她重复好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

「我就知道,五十贝被杀害了两次。一次是被恐怖分子所杀,另一次是被大谷议员所杀。」

「要说这是杀害……」

「大谷议员把五十贝塑造成别人了。我们熟悉的那个善良又心胸宽大的五十贝被杀了,他变成愚蠢的『五十贝迅』,烙印在全日本国民的心里。珍爱他的人深受伤害,相继离开野原町。他的父母、亲戚、恩师,连我们的友情也差点分崩离析。」

槙乃紧紧咬住下唇,看向和久与栖川。

「可是,那时候和久说『要相信阿迅,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直到厘清五十贝真正死因的那一天为止,我们都要守在野原町,努力记住活在我们记忆中的五十贝。」

因此,「金曜堂」才会诞生吧。

迅老家经营的书店收了,这个地区当然会需要另一家书店,但更重要的是,对于重视迅的三人来说,书店是不可或缺的。这家小小的书店,受到书本、回忆与伙伴守护的同时,也致力于守护他人。因人类的可怕、残酷和卑劣饱受攻击,身心俱创的三人,通过链接顾客与书本的工作,一点一滴地获得疗愈,可以想见过程有多艰辛。

——我们活下来了,在这块土地、在这家书店,拚命活下来了。

我顿时一阵鼻酸,望向槙乃、和久与栖川。

静佳女士从手提包拿出一样物品。那是透明塑料袋层层包裹住的文库本。书页皱巴巴的,封面沾着泥巴,还有像是血迹的污痕。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槙乃怔怔念出书名。静佳女士点头,开口解释:

「这文库本遗落在五十贝的遇害现场。那里没有其他日本人,大谷猜想是他的遗物,就带回来了。」

槙乃伸出手,轻轻抱在胸前,宛如里面残留着迅的魂魄。

「照理,早该由大谷亲自送来,但心怀内疚,反倒令他抗拒此事。他还说,没信心在你们面前撒同样的谎。对不起啊。」

听着静佳女士的话语,槙乃隔着透明塑料袋不断轻抚封面。忽然间,她扯破塑料袋,在我们纷纷倒抽一口气时,直接取出文库本。

槙乃翻过发皱涨软的书页,原本夹在最后一页的书签飘然落下。她拾起变成褐色的书签,露出微笑。

「太好了。看来,五十贝读完了。」

太好了、太好了,槙乃点头说着,再次将文库本抱回胸前。

「五十贝看的最后一本书——是这本书啊。是有趣的书,太好了。」

槙乃的睫毛震颤,泪水静静滑落。和久搂住槙乃的肩膀,让她在高脚椅坐下。栖川颤抖着撤走冰咖啡,端上热茶。两人的眼睛都是湿润的。

槙乃将文库本递给和久与栖川,仿佛这才首度注意到静佳女士,双眼眨呀眨地问:

「静佳女士,你开始看森见登美彦的书,难道就是因为这一本?」

静佳女士按着掺杂白发的整齐头发,轻轻颔首,脱口而出的还是那句「对不起」。在我看来,她愈来愈显苍老,整个人愈缩愈小。

槙乃继续问:

「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拿这本书过来呢?」

「在东京住院的大谷打电话拜托我,将『那本书』送到野原车站里的『金曜堂』书店。」

我的脑海浮现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大谷议员的模样。

「老实说,我很犹豫,不知道是否该送书来。我非常害怕,所以先装成普通客人打探情况,试着和你们交谈。为了帮这件事铺路,我假装忘记书名,真是不好意思。可是,过程很愉快,能单纯谈论书本的话题,暂时脱离严峻的现实。于是,我下定决心赌一把。」

「赌我们能不能从你给的书本谜题中,猜出『大谷正矩』吗?」

和久哼了一声,静佳女士道歉:

「对不起,到了这个时候,我仍想争取一点时间,好让自己下定决心。」

那张脸庞流露浓浓的疲惫之色,皱纹忽然变得十分清晰。仔细一想,她的丈夫就要遭到逮捕,此刻她的心境想必犹如处于暴风雨的中央。不,不光是心境,实际上,每天想必都疲于应付各种状况。尽管丈夫开口拜托,在如此风声鹤唳的时期,出门还需要变装,可以想见特地跑一趟野原町,会造成多大的心理负担。思及这一点,不禁教人有些同情。不过,我是现场唯一和八年前那件事没有直接关系的局外人。我对静佳女士的同情,和在网络上严词抨击迅的那些人没有两样——明明不了解真实情况,却对此缺乏自觉,轻易被别人的事勾动情绪。我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槙乃捧着杯子,啜饮热茶,「呼——」轻轻吐出一口气。接着,她请一直站着的静佳女士坐上高脚椅,拜托栖川为静佳女士泡一杯热茶后,便站起身。

「南店长,你要去哪里?」

我慌张地问,她甩动大波浪鬈发,回过头。

「我要去拿客人想看的那本书。」

回应我的,是槙乃一如往常的笑脸。

不到五分钟,槙乃就回来了。她拿着一本厚重的平装书。不用针线,仅靠胶水装订,再用纸张包覆,充当封面的那本书,自梅雨季就一直摆在入口处的平台。

「那是野原町乡土史书展的……?」

「仓井,你猜对了。」

槙乃微笑递出那本书,让我们看封面。

「由野原町议会议员自发编撰的《野原町国道史》。在区公所和当地书店『金曜堂』都买得到,是一本货真价实的书。」

静佳女士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触图画纸制成的简洁封面。槙乃说「请翻开」,接着解释:

「町议会议员出身,当时已成为众议院议员的大谷正矩,也参与编写工作。书里描述国道案如何在他的登高一呼之下层层推进,以及当时参与计划的相关人士的访谈内容,还收录了生动描绘町议会纷争的议事纪录,是一部相当有意思的纪实作品。」

「你看过了?」

「对,昨天一口气看完的。我抛下工作,在地下书库埋头阅读。」

槙乃一脸歉意,朝我们低下头,接着,她以手指卷起波浪发丝,思索片刻,字斟句酌地说:

「我认为,大谷正矩是一位优秀的议员。不管是当町议会议员时,或成为国会议员之后,他总是心怀理想。那份理想,成为他完成庞大计划的原动力。」

「可惜,那股原动力最终扭曲了,选错方向,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不光五十贝的事,还有这次……」

静佳女士艰难地回话。槙乃从栖川手中接过迅的遗物《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翻过略为膨胀的书页。

「『天下如此之大,圣人君子却寥寥可数,剩下的不是败类就是猪头,不然就是败类兼猪头。』」

她念出堪称「森见金句」的段落,耸耸肩,接着说:

「所以,若是大谷正矩选错了方向,希望他能努力回到原本的道路。过程中,他必然会需要赎罪,但我认为不该就此抹煞他是优秀议员的事实。而且,静佳女士,听了你的故事后,我想他体内仍残存具独创性的学长那一面。不,我相信必定如此。」

听见槙乃这句话,静佳女士长久以来——说不定是从大谷议员遭提起刑事诉讼以来——一直忍住的泪水静静滑落,在脸上留下一道泪痕。

「为什么?大谷等同于……杀害你重要的朋友,为什么你能够这么想?为什么你还愿意相信他?」

「因为……」槙乃急促地吸了口气,轮流望向和久与栖川。两人同时点头,她仿佛放下心中大石,吐出一口气。

「五十贝,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句简短的话,深深打中我的心。静佳女士想必也一样。

和久像狮子般甩了甩金色小平头,频频点头。

「没错。无论对人类多么绝望,遇上难受的事,他仍愿意接近他人、原谅他人、认同他人,并主动微笑。阿迅就是这种家伙。栖川,对吧?」

「他是好人。」栖川回答,又补上一句:「了不起的男人。」

八年前趁话题正热攻击迅的那些网友,八成都记不得自己写了什么,转头又随着下一则热门新闻起舞吧。

可是,面对无数冷嘲热讽的那一方不会忘记。想忘,也忘不了。每一句抨击,都留下一道伤口,即使到了今天,只要一被触动,依然会渗出血来。

如果是我遇上这种事,肯定会害怕人类、讨厌人类。不,槙乃他们多半也一样吧。尽管如此,他们仍以书本为媒介,说着「欢迎光临」,努力重新拥抱人群。

静佳女士倾斜茶杯,喝下最后一口茶,从高脚椅下来。她分毫不差地将《野原町国道史》的书钱放在吧台上,重新戴好假发与眼镜,低下头。

「谢谢你们。能让我感到轻松的书,我买下了。」

「谢谢惠顾。静佳女士,何时都没关系。下次,带大谷议员一起来『金曜堂』吧。」

「咦?」静佳女士十分惊讶。槙乃将四根指头压在弯折的拇指上,握起拳头。

「我要送大谷议员一记『朋友拳』,『为世界带来和谐,令我们得以保有仅存之美好事物。』」

静佳女士望着说出《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书中必杀技名称的槙乃,那张樱桃小嘴笑了。

「我一定带他来,你等着。」

还是关西腔适合她。静佳女士的笑容,是货真价实的少女微笑。

「金曜堂」回归日常步调。大学还在放暑假,但野原高中的学生已迎来新学期,听说连暑假后的复习考都已订下日期,经常可见拿着英文单字本穿过天桥的制服身影。

栖川出门采买前请我顾一下茶点区,因此我正在收拾桌面上的空玻璃杯。这时,自动门开了,手臂下夹着《Hot日报》的老先生走进来。

「欢迎光临。」我主动打招呼,才注意到老先生头上的登山帽似曾相识。记得是之前在「克尼特」,坐在我旁边的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似乎对我也有印象,亲切地举手喊了声「嗨」,朝吧台走去。

「可以给我一杯咖啡吗?」

「不好意思,负责吧台的人出去买东西,马上就会回来。」

「这样啊,那我等一下,反正没有急事。」

我慌忙走进吧台,不甚熟练地递出一杯水。老先生倾斜杯子,小口小口喝下。

眼前翻开的《Hot日报》,有一版大大印着「大谷遭捕」几个字,一旁的内容显示检方已掌握他与数项违法交易及贿络直接相关的证据,收押后八成会遭到起诉。

老先生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把《Hot日报》放在吧台上摊开,皱着脸说「正矩啊」。这样说来,他是大谷议员小时候的同学,依然习惯直呼其名。我想起这件事时,老先生举起拳头轻敲那篇报导。

「没想到会被老婆补一刀。」

提供证据的不是别人,正是大谷议员的妻子。前阵子,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辞掉议员,和老婆离婚,他只能回野原町了。」

「他才不会和老婆离婚。」

我盯着报纸说。老先生疑惑地眨了眨眼。

「是吗?」

「对,他反倒很感谢老婆吧。」

那一天,静佳女士离开「金曜堂」,似乎直接前往警局,将足以让大谷议员定罪的证物交给警方。几天后,她打电话到店里,告诉我们那些证物和迅的文库本《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收在一起。换句话说,大谷议员要她送书去「金曜堂」,就是大彻大悟后的请求。他认为差不多是时候面对这一刀了吧?或许对他而言,如果送自己进牢里的是最亲近的静佳女士,就有力量在人生的暗夜中前行吧。

看过报纸下方的小篇幅报导后,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还忍不住偷笑。老先生探出身子。

「什么、什么?写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那里写着大谷议员从医院要被移送时,送给妻子的话语,以及妻子的回话。

「『尽人事,听天命』吗?很像正矩会说的话——可是,等一下,他老婆的回答是什么意思?未免太奇怪了吧?」

「『相逢自是有缘』吗?一点都不奇怪。其实,两人的话是从一本书里截取出来的。」

我从厨具柜和酒柜旁的书柜取出《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分别翻开那两页给老先生看。

「他们引用了对两人来说都很重要的一本书,看来记者并未发现这件事。」

「哦,像是夫妻之间的暗号吗?正矩还是那么有情调。」

「没错,有情调,有独创性。」

我点点头,老先生似乎有精神了些。他从下方看着封面,坦白说出感想「这本书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这本书经历过很多事,所以才包上透明塑料书套。」

我轻轻阖上书。老先生环顾店内。

「这家书店真有趣。我不太看书,平常也不搭电车,以前都没来过,居然在吧台里也放了书柜?」

「对,只是,这里摆的书都是非卖品,是借给茶点区客人在店里阅读用的。」

「二手书吗?难怪刚才那本会有点脏。」

没错,这座书柜上的书,全部都是二手书。全部都是迅看过、喜爱、摆在他房间书柜里的书。迅的双亲无力承受网友的恶意中伤,举家搬到远方时,连同代代相传的书店里的藏书,一起给了声明要和伙伴一起开「金曜堂」书店的栖川。

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槙乃毫不迟疑地要将静佳女士归还的《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收进这座书柜时,和久惊慌的声音响起:

——喂,南,那本也要放这里吗?

槙乃暂时停下手,肯定地点点头。

——五十贝的家人说,希望这本书和其他书一样,放在我们这里。只要在好友开的书店里,有一个塞满自己喜爱的书籍的专属书柜,每当好友和客人们开心交流时,五十贝的灵魂随时都能回来。栖川,这是你说的吧?阿靖,当时你不也很赞成,还说既然栖川都这么讲了,就把迅的书柜摆在吧台里吗?

既然如此,迅看的最后一本书《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也一样——虽然要包透明书套,但和其他藏书一起放在书柜里。

我替老先生的玻璃杯加满水,询问:

「今天是刚好有事来车站吗?」

「不,是『克尼特』的老板娘介绍我来的。她说『那家书店很有意思,你要不要去瞧瞧?就算没有想看的书,也乐趣无穷喔。』不过,人都到书店了,没有一本想看的书实在有点……」

「不如请我们店长帮忙找吧?」隔着吧台,我对坐在眼前的老先生微笑。

「咦,她找得到我想看的书吗?」

「没问题。」

后背感受着迅喜爱的那些书强烈的存在感,我朝结帐柜台呼唤:

「南店长,这位客人要找书。」

「我知道了。」

槙乃小跑步过来。超越绝望、隐含祈祷之意的招呼声响起。

「欢迎光临『金曜堂』!」

今天,我们也在此认真生活着。

注23: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于一九一二年写下的科幻小说,描述一组探险队在南美洲一个与世隔绝的高原,发现了一些史前生物的故事。

注24:法国文豪大仲马的经典小说,于一八四四年完成,经常名列各时期最佳小说榜。描写一个含冤下狱的人,在越狱并获得巨额财富后,对当初迫害他的人复仇的过程。

注25: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创作的系列侦探小说,以私家侦探福尔摩斯为主角。

注26:织田作之助为日本知名作家,擅长以粗浅方言描写大阪庶民生活,与太宰治、坂口安吾并列日本文学无赖派三巨头。

注27:日本小说家,与同样毕业自京都大学的作家万城目学并称「京大双璧」。作品多以京都为背景,并将光怪陆离的幻想融入故事中。

注28:一九二六~一九九七,日本科幻小说家,擅长极短篇小说,也有写实作品。

注29:一九○二~一九八三,日本作家、文艺评论家。

注30:一九七四~二○一四,日本漫画家、散文作家。

注31:一九二四~二○一二,日本诗人、评论家,作家吉本芭娜娜为其次女。

注32:一九七三年日本设计师川久保玲创立的时尚品牌。

注33:一九○九~一九九七,日本政治及思想评论家、小说家。

注34:一九三五~一九九六,日本的冷硬派小说先驱之一。

注35:八本书的原文书名,第一个平假名分别是「お、お、た、に、ま、さ、の、り」,组合起来即是「大谷正矩」的日文发音。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