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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夏天与汽水 通往你的门扉

到野原车站后,我从下行电车走下来,眼前一群高中女生正在叫喊。

「今天在吗?」

我心想,发生什么事啊?循着那些女生的目光望去,只见铁轨对面的三号线月台上出现站长的背影。他转过身,双手在头上比了个圈,那群高中女生兴奋欢呼。

「可以过去那个月台吗?」

「可以,但小心别错过回程电车喔。」

「知——道——」

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那群高中女生跑上天桥。目送她们远去时,后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是猫。」

「啊?」

我回过头,只见后方站着一个背低音号收纳袋的高中女生。我记得她也经常造访「金曜堂」。

「大约两周前——放完暑假、新学期刚开始那阵子,一只野猫在那块空地出没,后来不时跑上三号线月台。可能是站长会喂它,最近愈来愈有猫站长的架式。」

「原来如此,我完全不晓得。啊,你不用过去看看吗?」

我指向三号线月台,耳下绑着双马尾的少女摇摇头。

「不用,低音号太重,电车又快来了,而且……」

她咬住下唇,迟疑片刻,忽然抬起头,一鼓作气说出口:

「书店店员,我有事想问你。」

「什、什么事?」

——难道是要向我告白?

我的镜片顿时起雾,低音号女生问:

「『金曜堂』书店的『金曜堂独家精选夏季书展』什么时候会结束?」

「啊?」

我推推起雾的眼镜。低音号女生的脸上没有笑意,继续说:

「那是为了暑假的阅读作业才办的吧?新学期都开学这么久了,却完全没有要收起来的样子,我一直很在意。」

「抱歉……」

我无精打采地重新戴正眼镜,低下头。忽然被问到痛处,我不由得伸手按住腹部。那个女生也有些尴尬,一只脚像踢石头般甩呀甩的。她背上的低音号收纳袋也随着腿的摆幅不断上下晃动。

「我很喜欢以前的冷硬派小说书展之类的,一直很期待新书展,介绍一些我没接触过的领域。」

「啊……好,谢谢你的意见,我们会讨论看看。」

我再次低下头时,上行电车到站的广播响起。在三号线月台和猫玩耍的那群高中女生匆忙往回跑,我瞄到她们奔驰的身影,向低音号女生说再见。

朝天桥走去时,我推了推眼镜。

——印象中,冷硬派小说书展是五月办的。

明明才过四个多月,却恍若是许久以前。

当天下班后,和久找我去吃烧肉店「有吉亭」。

他的胸前口袋塞着一大把折价券,高举中杯啤酒,粗鲁地撞向我和栖川的玻璃杯。

「来,干杯。你们两个,夏天来吃烧肉,怎么不喝啤酒?」

「不好意思,我酒量很差……」

「这是个人的自由。而且现在是九月,日历上算是秋天了。」

我怯怯握住盛满汽水的玻璃杯,栖川则气定神闲地拿起手中的Mojito,喝了一口。和久沉声低吼,塞了满嘴的韩式沙拉。

「全是臭男生的烧肉聚餐……」

我一说,和久立刻别开眼,栖川神色不变,拿起湿毛巾搓揉。我望向四人座的空位,伸手轻碰镜框。

要是槙乃在场,就能陪和久喝啤酒了吧。她八成一杯下肚就醉了,爽朗说话,双眼湿润,吃到一半就睡着。朝九晚五,下班之后的槙乃——虽然我们书店的下班时间不是五点——那个毫无防备的槙乃,最近完全看不到了。

「今天在车站,有个客人问我『金曜堂』的夏季书展何时才会结束——南店长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抛出的问题无人回应。栖川淡然地往三个小碟子倒沾酱,和久的目光闪烁不定,显然正在努力想其他话题。最终,他的视线停在空位上的我的背包口袋,俐落抽出一本软皮平装书。

「哦,小少爷工读生,你最近在看什么?我可以拿掉书套吗?」

他居然先征求我的同意?我为和久绅士的一面震惊万分,点头回答「可以」。和久向正好走近的店员加点啤酒,再小心卸下「金曜堂」的书套,发出一声惊呼。

「这不是海莱因的《夏之门》吗!小少爷工读生,你喜欢科幻作品?」

「呃,其实我还不清楚自己喜欢哪一类书,这是整理库存时碰巧看到的——封面上的猫咪很可爱,书腰又写着『史上最佳』,我就想看看。」

栖川眯起那双蓝眼睛,微微一笑。

「重译版封面上的猫,脸朝着正面。」

「哦,真的耶。福岛正实翻译的早川文库版,封面上只有一个猫头,也是挺可爱的啦,但比兔子逊色。」

看样子,和久会趁机大肆赞扬自家毛孩(兔子)有多可爱,我赶紧插嘴。

「果然大家都看过了。这是『星期五读书会』的指定读物吗?」

「不是——我记得没选过这本。栖川,对吧?」

「嗯。」

两人迅速别开眼。我疑惑地望着他们,和久尴尬地搔了搔他的金色小平头。

「原本我一直想看,但高中时有个蠢蛋跑来说『我发现有部电影应该是在向这本书致敬,证据就是电影里出现……』,我根本没问,他就把雷全爆光,害我停不起劲看书。」

「偶尔会看到这本,就是一直没拿起来读。」

和久与栖川分别回了我一长一短的理由,不过简单来说,就是两人都没看过。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看完。

跟和久的啤酒一起送上桌的,还有一个大盘子。

「久等了,这是你们点的黑毛和牛五花肉、特选里肌肉、牛肚、葱盐猪颈肉、鱼贝类和综合蔬菜。」

「哦,开动吧。」

和久抓起夹子,迅速地将肉放到烤网上。

吃吃喝喝时,和久抛出一些「金曜堂」书展的点子,但槙乃不在,无论是「适合秋季漫漫长夜的长篇小说书展」、「唤醒因暑热而昏沉的大脑!新本格推理小说书展」,还是「让人想去旅行的铁路书展」,都没能发展到提出具体书名的阶段,全部雷声大雨点小,无疾而终。

我们又加点几盘里肌肉和五花肉,三人的筷子都愈动愈慢时,栖川突然开口:

「《汤姆的午夜花园》注36、《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置物柜》注37、《电车铃响》注38。」

「这些是……书名吗?」

我问得很没自信,栖川点点头,拿公筷将上头放了泡菜的豆腐漂亮切成三等分。又要找出书本之间的关联吗?我正在做心理准备时,一个放着三分之一块豆腐的小碟子落在眼前。

「最近南看过的书。」

「哦,皮亚斯、伊坂和狮子文六?南看的书还是那么广泛。」

等第四杯啤酒等到有点不耐烦的和久出声。栖川也拿一盘豆腐给和久,那双细长的蓝眼睛闪着光。

「全都是重看。」

「这样啊……」

「全都是阿迅在世时,南看过的书。」

我们这桌瞬间陷入寂静,亲切的打工店员开朗的声音宛如一道雷劈下。

「这是您的中杯生啤酒!啊,我收一下空盘子。」

和久盯着咻咻咻冒着气泡的啤酒,等店员俐落叠起大盘子收走,才呻吟道:

「新书呢?最近,南喜欢的作家不是快要出——」

「上周就出了。『金曜堂』也进货了。可是,南没买。看起来也没在其他地方买,或买电子书来看。」

栖川摇摇头,快速将烤网上烧焦的肉、鱼贝类、蔬菜一一夹进盘里,再熄掉火。和久咕噜咕噜地大口灌啤酒,睁大凹陷的双眼。

「你到底多认真观察南?栖川,你是侦探吗?」

「这叫谨慎。这种情况不免会多观察一下。最近,南有点奇怪。」

听见栖川这句话,我用力点头。

「没错,很奇怪!邀她去喝一杯,她都不去,看起来也完全没在思考书展的事。虽然有正常工作,但就是太正常了,反倒奇怪。该说不像南店长吗……」

「奇怪、奇怪,你们也连续说太多次。」

和久嗤之以鼻,栖川丝毫不受影响,慢条斯理地拿起湿毛巾,擦拭滴到桌面上的酱汁和肉汁,淡淡往下说:

「她不着痕迹地跟我与和久保持距离,摆出一号笑容,一如往常地生活。这些全都和八年前一样。上次《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那件事,让南的内心在本人也没察觉的情况下,回到过去了。」

八年前——不用说,肯定就是指迅遭到杀害后的那段日子。

「可是,当时感觉一切都圆满收尾了……」

「大概是她希望自己能做到那样吧。为了大谷静佳好,也为了她自己好。只是,就算她理智上能说服自己,身心真的都能接受吗?不见得吧?我是不晓得南自己有没有发现啦,不过,她还没从失去阿迅的悲伤中复原,完全没有。」

和久激动又急促地说完,一口气喝干啤酒,露出苦涩的神情,低声道:

「唉,大概是『金曜堂』害的吧……」

「为什么?」

「阿迅过世后,南日渐消沉。看她那个样子,我真的很难受,很怕也会失去她。最后我受不了,就开了『金曜堂』。我给她工作、给她地方待,剥夺了她好好面对痛苦,疗愈自己的机会。」

「这是结果论。当时,那就是帮助南最好的方法。」

栖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缓缓说出口。和久回答「也对」,朝栖川点点头。炭火冒出的白烟逐渐散去,他满布血丝的双眼瞪着我。

「但现实是南的内心回到八年前的状态了,真的很不妙。不可能再开一家『金曜堂』,这只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不想重蹈覆辙。小少爷工读生,该怎么办才好?」

「你问……我吗?」

「南一看到我和栖川,就会想起阿迅,心里会难受。这下只能靠你了,带来一点新气象吧。」

和久借着酒意大吐苦水,我招架不住,赶紧吃一口放有泡菜的豆腐,却呛到了。

「哇!」我忍不住惊呼,是因为天桥上有猫。

那只三号线月台的猫咪似乎跑上楼梯了。自从上周第一次看到那只猫以来,它确实愈来愈熟悉野原车站。

另一方面,全是臭男生的烧肉聚餐过后,为了打动槙乃从八年前就按下暂停键的内心,我这周做了非常多努力。表面上是因为和久拜托我,但就算他不开口,我多半也会主动做些什么。毕竟不可能放任喜欢的人日渐忧郁。

上班时,如果工作上有任何不懂的地方,我一定会去问她,就算明明会做,也硬要去问她。每天下班后,都会邀她一起去吃宵夜或喝一杯。和槙乃看同一本书,找她聊最近喜欢的漫画。最后还半是自暴自弃,厚着脸皮约她去看电影。积极到都不太像是自己了,结果却是惨败。即使不断借机找她说话,她却老是心不在焉。面对我每一次邀约,她总是轻轻垂下眉,一句「抱歉」就击溃我的所有攻势。

想到这一周的徒劳,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只猫抬头望着我,尾巴摇呀摇地惹人心烦。摇完尾巴后,它重新坐好,那双圆滚滚的祖母绿眼睛热切地注视着「金曜堂」的自动门。匆忙走过天桥的人群,和一只宛如雕像动也不动的猫。仿佛周身是另外一个时空,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十分醒目。

我想起刚看完的科幻小说《夏之门》。书中对主角饲养的猫佩特活灵活现的描写,是这本书的主要看头之一。

「它坚信人类的门中,至少有一扇门,一定会通往温暖的夏天。」

「你在找夏之门吗?可惜,这里是书之门。」

我和主角丹尼一样和猫讲话后,那扇门——「金曜堂」的自动门,突然开了,两名年轻女子并肩走出来。

「太好了,你特地请假大老远跑来也值得了。」

「嗯,果然郊区书店还有库存。」

两人从我身边经过,没多看猫一眼,便沿着阶梯走下月台。她们的目光和注意力都放在其中一人怀抱的「金曜堂」纸袋上,仿佛根本没看见我和猫。袋里装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书吧?

我耸耸肩,走向自动门。门开的同时,一个影子咚咚咚地奔过脚边。咦?我还来不及低头查看,就听到店里结帐柜台传来槙乃的惊呼。

「猫!」

我慌忙看向前方,只见「金曜堂」狭窄的信道上,一只猫正摇着尾巴奔跑。

客人全都看傻了。这时,和久甩了甩金色小平头,从高脚椅跳下来,张开双臂,伴随磅磅磅的脚步声,从正面逼近那只猫。

「这里禁止猫进入啦。」

不管和久怎么威吓,猫都不为所动,反倒发出迎战的吼叫声,跳到平台上整齐摆好的单行本上。它低下头,尾巴炸开,一副「要打就来呀」的架式,锐利的爪子刺进书皮。

「啊啊啊……混帐!拿开你的脏脚!不能破坏商品!」

和久的惨叫响遍店内之际,猫咪身姿轻盈地踹倒一堆又一堆书,直奔茶点区。

它以高脚椅当跳台,跃上吧台,转眼间已晃到厨房,俐落窜过手持菜刀愣在原地的栖川面前,还不忘将砧板上切到一半的厚片火腿叼走。

我与和久拚命追赶,它在店内四处窜逃。等我们跑到气喘吁吁,它终于趁茶点区那侧的自动门打开时,从进来的客人脚边溜出去。

我们几个书店店员怔怔目送宛如台风过境般的猫离去,赶紧将倾倒的书本重新摆好,封面或书页受损的书则收到仓储室。有瑕疵的书就不能卖了,也不能退货。这一场骚动,源于我不小心让它趁隙溜进自动门。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便去向槙乃道歉。

等客人都离开收银柜台后,我主动开口:

「刚才真抱歉,我不小心让自动门……」

「最近在野原车站住下来的猫就是它吧?我第一次亲眼看到。」

槙乃的双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露出微笑。

「真是活泼的猫。」

「对,活泼到吓人。好几本新书都受损了,真的很对不起。」

「仓井,你用不着道歉。」

槙乃双眼圆睁,竖起大拇指。「只是……」她的双眉稍稍下垂。

「不好意思,以后还是要避免让那只猫跑进来。」

「我知道了,进出时我会小心。」

我点点头,注意到有客人朝收银柜台走来,立刻向前一步。尽管我们是在讨论公事,但看见店员互相交谈,大部分的客人都不会有好印象吧。

站在结帐柜台前的客人,是穿着野原高中夏季制服的女生。

多年来,大家都说,万一学生总数超过三千人的这间猛玛校没了,野原车站只能步向衰退的命运。他们自然也是野原车站里的书店「金曜堂」,在规画书展或进货品项时,主要考虑的客群。

那名高中女生瞄我一眼,脸就红了,微微转过身子,仿佛想避开我的目光。她朝槙乃递出一张纸,看起来像是订单的顾客收存联。

「我收到通知,之前订的书到了……」

「这样啊,谢谢你特地跑一趟。」

槙乃行礼,那名高中女生也同样低头回礼。

「我一直想过来拿,可是前几天感冒请假——我心想一定要在一周的保留期内过来,努力康复,今天终于能出门了。」

「真是辛苦了。以后只要给我们一通电话,就能特别通融。」

槙乃对神色不安的高中女生微微一笑,拿着顾客留存联说「稍等一下」,便走进仓储室。

虽然要看库存情况和每家出版社的作业流程,但顾客订书后,多半十天左右会送达店里。一想到网络书店当天即可出货,这步调简直慢到令人兴致缺缺。槙乃常说,身处如此快节奏的现代社会,还是有客人愿意通过当地书店下单,实在值得感激。我也这么认为。

因此,即使槙乃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从仓储室出来,即使看见她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我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

「非常抱歉,你订的那本书,我不小心卖掉了。」

「不会吧……」

高中女生身体剧烈一晃,我赶紧从结帐柜台伸出手。

「你说卖掉了,是卖给别人了吗?」

「我查过,就是刚才卖出去的……真的很对不起,我立刻重新订……」

「不可能的。」

高中女生打断槙乃的话,大声哀号:

「FANBOOK的初版特典是参加活动的抽选券。前天网站上就公告初版全部卖完了。」

高中女生彻底失去冷静,像是抛弃了羞耻心,根本不看我,只是连声呼喊那本动画FANBOOK的书名。看样子,尽管书中内容令人期待,但动画配音员齐聚一堂的特别活动的参加抽选券,占了她买这本书的动机九成。

「我知道一定会马上卖光才特意预定的。我想说『金曜堂』的店员相当可靠,一直很放心,谁晓得……」

高中女生剧烈颤抖的声音和激动的情绪。促使和久从茶点区赶来。栖川也从吧台里担忧地望向这里。

后来,我去服务其他客人、进行结帐,槙乃与和久用尽各种方式,四处询问还有没有那本FANBOOK的初版库存,但每一家书店都卖完了。高中女生眼睁睁看着他们徒劳无功的努力,内心更是难受,忍不住哭了起来,动静大到店里其他客人纷纷交头接耳。

书店全体员工——连栖川也从吧台赶来,四人排成一排,向那名高中女生鞠躬致歉。如果是被咄咄逼人地痛骂一番,心里当然会不舒服,客人却哭了,可见她原本是多么信赖「金曜堂」,这才更令人难受。尤其是不慎卖出她订的书的槙乃,侧脸比白纸还要苍白。

「不好意思,我情绪失控了。」

高中女生最后还道歉了,根本不用讲我们到底有多内疚。然而,当槙乃提出要试着再订订看那本书时,高中女生果断摇头,说「不用了」。

最后,她什么都没买——不,是想买也买不了,沉默地离去。我们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槙乃轻轻吐出一句:

「她不会再来我们店里了吧。」

「怎么会……」

不会啦。正要脱口而出时,我打住了。此刻的气氛并不适合说些不负责任的安慰。槙乃依序望向我、和久与栖川,轻声叹息。

「『金曜堂』失去一位重要的客人,都是我的错。」

「我们是人,难免会犯错。」

栖川悦耳的嗓音让这句陈腔滥调流露出奇妙的说服力。槙乃顺从地点点头。或许是稍微放下心中大石,和久扬声道:

「就这样吧。明天起,大家再一起重新开始。」

「啊,我去整理仓储室的书柜,把客人订的书和等着上架的书分开,以后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绞尽脑汁,提出自己能做到的事。

槙乃朝我低头行礼,终于绽放小小的笑容。

那笑容让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可是——

几天后,《Hot日报》的记者薮北胜打来一通电话。他是「金曜堂」的客人,曾和我们结下善缘。

——喂,明天发售的《Wind周刊》送到了吗?

我恰巧待在仓储室,接起电话后听到薮北记者久违的声音,吓了一跳。

「啊,好久不见,我是打工的仓井。《Wind周刊》还没送到,有什么事吗?」

电话另一头,薮北泄气似地发出一声「嗯——」。薄薄一层头发贴在头皮上,带着嘲讽笑意的疲惫面庞,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偶然看见早版的内容,这一期的《Wind周刊》有篇「金曜堂」的报导。

「哦……啊,难道是和『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有关吗?」

或许是察觉我故作开朗,薮北压低声音。

——嗯,也有提那件事,但主要是别的。

薮北斟酌用词,慎重告知我情况。

——先下「潜进网友大力推崇的书店!」这种煽动性标题,再枚举各种理由强调「金曜堂」是一家多么「惊人的书店」,「实则」拚命讲坏话,是一篇充满恶意抨击的报导。

「坏话……写了些什么?」

——嗯……大吼「滚出去」赶走看不顺眼的客人,客人晚几天来拿预订的书籍就擅自卖出,这类霸道行径不胜枚举之类的。

我的额头一片冰凉。

「好过分,这种事……」

——当然都是恶意曲解事实的结果,我很清楚。毕竟写这篇报导的人,就是松元令佳。

「松元……?」

——南店长赶跑的女记者,你还记得吧?当时我也在店里,她们不是起了争执吗?

雨声在脑海响起。短短三个月之前,槙乃为了保护和久,为了护住我、栖川和「金曜堂」的一切,用娇小的身子挡在最前方,安静地奋战。

「有提到和久兴业和大谷议员那件事吗?」

——没有提那件事。她多半是认为大谷已遭逮捕,没有话题热度了吧。

置身于媒体业界的薮北用的「话题热度」这个说法,让我的胸口深处泛起寒意。我一沉默,薮北清了清喉咙,接着往下说。

——不过,她写了名叫五十贝迅的青年和「金曜堂」的关系。仓井,你知道吗?大概是八年前……

「我知道。」

可能是我回答得太急,薮北顿了一下,才又开口。

——那篇报导的写法非常恶劣。比如,原来是那个五十贝迅的好友开的书店,难怪根本不把客人当一回事,态度恶劣至极。内容充斥着各种偏见,卑鄙又愚蠢。可是,很多人就喜欢看这种。那些对生活不满,四处搜索抨击对象的人。

「太过分了。」

我像傻瓜似地重复同一句话。我不愿意相信,一个身为记者的人,会没经过详细调查,就大肆毁谤「金曜堂」和「金曜堂」的书店店员。这还不够,竟重提好不容易才沉淀下来的八年前的那场风波,甚至再次践踏迅的尊严。

「这真的太过分了,为什么……」

脑中依稀浮现灰色雨衣不断淌落雨水,双眼闪着挑衅光芒的那名女记者的脸。当时,不光是我们书店店员,连作为顾客在场的薮北也出声驳斥,最后她愤愤不平地走出店门。在那之后,或许松元令佳就一直在观察我们,等待机会痛宰害她丢脸的「金曜堂」和槙乃。对这种人来说,是不是事实根本不重要,机会才是一切吧?

然后,现在她发现机会了,便毫不迟疑地挥动武器。名为文本的武器。

槙乃会被杀害——我真心这么认为。我浑身发颤,紧紧握住话筒。

「薮北先生,不能想想办法吗?像是阻止那篇报导、回收杂志之类的。」

——不太可能。虽然可以告编辑部或撰写报导的记者,只是,那也得等民众看过内容以后。

「那就没有意义了!」

我气息紊乱。等槙乃看到就太迟了。

我怔怔注视着刚挂上的电话时,背后的仓储室的门突然打开。

「喂,进货了,来帮忙。」

和久的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我慌忙跑过去,接过沉重的纸箱。

总共四箱书和杂志,我们一起搬进仓储室,堆栈起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和久又抛下一句「要是有空,拆箱就交给你了」,在单据上签名,便走了出去。我根本来不及叫住他。

我站在那堆纸箱前,咽下口水,当中就有《Wind周刊》。我掏出平常放在围裙口袋里的美工刀,小心地打开纸箱。有两箱装书和漫画,一箱只有杂志,最后一箱则是漫画和杂志。我先检查只有杂志的那一箱,在青少年时尚杂志之间发现《Wind周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我实在不愿意看里面的内容,也不想把它摆在「金曜堂」的书柜上。

——找和久商量好了。

我将仓储室的门拉开一条细缝,搜索老板的身影,不巧他正在招呼客人。那找栖川谈谈吧。我将目光投向茶点区,他看起来也在忙。

关上门,我哀号了声「伤脑筋」,又看向纸箱里的《Wind周刊》,由于客群并非高中生,进货数量不多。我将五本都抽出来,计算全部买下要花多少钱。这时,仓储室的门毫无预警地开了。外头的光线顿时从背后洒进来,我反射性地将手边的五本杂志全藏在围裙底下。

「仓井,怎么了吗?」

槙乃的声音响起。

「咦?没有,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你在拆箱?」趁槙乃看向那些纸箱时,我背对着她,像螃蟹走路般慢慢横走到不锈钢柜,将五本杂志塞进最近的一格。千万不能让槙乃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看到这些杂志,我拚命想要掩饰。察觉槙乃转过来,我连忙关上柜门。

「南、南店长,你呢?你要在这边做事吗?要不要我先出去?」

「我要查库存,然后去地下书库一趟。仓井,不好意思,我不在时,可以麻烦你顾一下结帐柜台吗?」

「啊……好,当然,我很乐意。」

我一心惦记着藏在柜里的杂志,走出仓储室。

老实说,我想立刻找和久或栖川讨论,但上行电车刚好进站,又遇上野原高中的放学时间,客人川流不息。我只好先专注完成眼前的工作,忙得团团转,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

忙碌时,我心里隐约感到疑惑,仓储室门后的电话怎么一直响?但还来不及觉得「吵死了」,又恢复宁静。可是,没多久就会发现电话铃响再度传进耳里。这种情况不断反复,宛如远方的一波波浪潮。只是眼前的客人接应不暇,我连觉得奇怪的余裕都没有。等到我终于惊觉「电话到底响了几次?不太对劲吧?」,忍不住环顾四周,恐怕已过了至少半小时。而且,我发现槙乃并未回到店面,不祥的预感导致后背滑下与炎热无关的汗水。

好不容易等到结完帐的空档,我打开仓储室的门时,电话又响了。

一只白皙的手迅速举起。是槙乃。她完全没看我,兀自接起电话。

「你好,这里是『金曜堂』。」

槙乃侧脸对着我,陷入沉默。电话另一头,不知是低是高、是男是女的声音响起。可能是话筒握得太紧,槙乃的指甲泛白。

「我不愿意……」

槙乃的声音宛如迸出水管的强劲水流,她继续说:

「不管你说几次,我都不会道歉。我不能道歉。」

「南店长?」

我忍不住出声关切,但槙乃连头也不回。

「你问为什么?因为五十贝没有做错事。他是被害者。喂,喂喂?喂喂?」

看来,对方挂掉电话了。槙乃依旧紧握话筒,动也不动一下。我犹豫着是否该叫她时,她不自然地指向话筒,动作僵硬到仿佛能听见嘎嘎嘎的生锈嗓音。

「哎呀呀,真是的。有个人从刚刚就一直打电话来,叫我代替五十贝,为八年前让日本全体国民蒙羞的那件事道歉……」

槙乃说出迅的名字的瞬间,纤瘦的喉咙不住颤动。她咬住柔软的唇瓣,沮丧地垂着头,看起来比平时更娇小。她的双肩发抖,在秋老虎的闷热天气中却显得如此畏寒,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抱住她。紧紧抱住她,击碎困住她的那些回忆。但我不能这么做。如果忘记和迅之间的回忆,槙乃就不是她自己了。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无计可施,拍了又拍手臂。

这时,一阵慌乱的声音响起,仓储室的门开了。和久双手抵住木制门框,站在那里,凹陷的双眼先看向我和槙乃,再移至槙乃仍握在手中的话筒,最后又望向我。

「发生什么事?」

「听说明天发售的《Wind周刊》有一篇『金曜堂』的报导,好像会出现五十贝的名字,有人提早看到内容就打电话来……」

槙乃说到一半打住,望向我,脸上浮现虚无的笑容。

「仓井,这一期的《Wind周刊》在哪里?我在那边的纸箱里没看到。」

「啊……」

「让我看。」

果断伸出的那只手十分小巧。即使听到她的话,我依然无法动弹,和久又喊了声「仓井」。我泄气地垂下头,僵硬地朝不锈钢柜走去,将方才拚命藏起来的五本《Wind周刊》拿出来。

「对不起,刚才薮北先生打电话来告诉我这件事,所以……」

「你藏起来做什么?」

和久傻眼地问,我只是再三地说「对不起」。

翻到那一篇报导后,槙乃的视线停在页面上。阅读时,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但从后方探头看的和久脸却愈胀愈红,气到快冒烟。

「无聊!这种烂杂志,五本我都买,不需要上架。」

他说着就想抢走杂志,但槙乃躲开他的手,摇摇头。

「阿靖,不行。书店就是要卖书。不管是什么书、杂志或漫画,都是希望让人阅读才做出来的。」

槙乃的目光再次落在杂志页面上。她咬紧下唇,将杂志递给我。

「仓井,能麻烦你上架吗?」

「是……」

我注视着槙乃纤细的手臂,只好点头。接过杂志时,轻轻擦过的指尖十分冰凉。槙乃的脸近在眼前,能听见双唇呼出的气息。她望着我,我却觉得她的声音、手、目光,一切都遥远至极。

就这样吧。槙乃轻轻微笑,走出仓储室。和久捶了一下我的肩膀,但我只是凝望着门,无法动弹。

《Wind周刊》在全国书店上架几天后,沙织打电话来。

电车正好抵达野原车站,我赶紧走下月台,将手机拿到耳边。

沙织是目前住院的父亲第三任太太,直到今年春天我搬离广尾老家为止,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将近四年。她的外表充满女性纤柔的特质,个性却爽快开朗,对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来说,实在是万幸。

那样大剌剌的沙织,劈头第一句话就是

——史弥,还好吧?

什么事?我装傻反问,沙织才说父亲看到《Wind周刊》的报导,很担心「金曜堂」和我,然后又重复一次同样的问题。

「还好呀,当然。比起这个,爸爸还好吧?身体状况如何?抱歉,昨天没能去探病。」

我一直站在月台上聆听父亲的病情、同父异母的三岁双胞胎妹妹的近况,和沙织的小牢骚,频频点头或出声应和。

最后,沙织的声音又变得朝气十足。「先这样,有什么事马上跟我联系。遇到困难要懂得倚靠家人。」她帮我加油打气,接着挂上电话。

我将手机收回口袋,望着对面的三号线月台,四处搜索那只定居野原车站的野猫,却没看见它。不晓得是没找到猫,还是顺利结束与沙织的通话的缘故,我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昨天我原本要休假去东京的医院探望父亲。没能去成,正是因为现在的「金曜堂」一个人手都不能少。

换句话说,其实现在的状况「不太好」。

外头暑意未消,炙热的空气盘据不散,只有「金曜堂」内已是寒冬。简直与不管打开哪一扇门,每一天放眼望去都满是白雪的「康乃迪克的一月」不相上下,是冰天雪地的冬季。

光应付亲友因担忧打来的电话就有些疲惫了,更何况,最近打到「金曜堂」的净是暴怒的陌生人。只能单方面聆听抗议、抱怨或是宣泄情绪的话语,造成巨大的压力。首先,工作时间被剥夺。好不容易挂上电话走回店里,又要应付不是来找书而是来找店员的冷漠顾客,令人身心俱疲。等我注意到时,才发现自己连面对一般客人都战战兢兢,真的快撑不住了。

在每天都宛如严冬的日子中,我不禁佩服起对「一定有扇门通往夏天」深信不疑的猫——佩特。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迅应该就是佩特那种人吧。

自动门开了,把我从这类对情况没有帮助的念头拉回现实。走进来的,是就读野原高中一年级的东膳纱世。她是最近极少数能让我感受到夏天气息的客人之一。

「欢迎光临。」

在我向纱世打招呼前,槙乃平稳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纱世睁大清澈的双眼,低头回应「啊,你好」。那副模样依然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松鼠,她甩动乱翘的头发,朝正在整理书柜的我跑过来。

「欸欸,刚才南店长跟我说了『欢迎光临』。」

她的悄悄话搔得我耳朵痒痒的。我先和纱世拉开一点距离,才点点头。

「嗯……」

「不是『欢迎光临金曜堂﹗』吗?」

「嗯,最近都是『欢迎光临』而已。」

我避免看向她,她从下方观察我的表情,双手交抱胸前。

「和久老板呢?」

「出去了,四处去道歉。栖川得肠胃炎请假。当然,茶点区今天休息。」

纱世打从心底同情般皱眉。

「果然变成艰难的局面了,我是说『金曜堂』……南店长还好吗?」

纱世十分关心站在结帐柜台里的槙乃,频频瞄向那边。我很想告诉她:完全不用担心槙乃会注意到你。现在的槙乃,眼里什么都看不见。我知道槙乃昨天整理书时,被新书的书页割伤了左手食指。我想像那道割伤有多痛,脸都要皱起来了。可是,槙乃看不见我。假如我今天忘记刮胡子就来上班,她想必也不会注意到吧?我是以怎样的状态、怀抱着什么的心情待在这里,她从没想过吧?

我抬起头,想挥开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开口问纱世:

「《Wind周刊》的报导,在野原高中也传开了吗?」

「一点点。好像有些人听到父母谈论,或是从网络上看到消息后,自己去找报导。」

「东膳,你也是吗?」

「我才不看,《Wind周刊》是大叔杂志。」

坚决排斥的语气,透露出纱世的怒气,我感觉自己被拯救了。

「谢谢。」

「咦?讨厌,我没做什么值得你感谢的……」

纱世按住丝巾质地的发圈,整齐的门牙咬住下唇,环顾店内后,皱起眉说:

「现在没有任何书展活动吗?」

我沿着纱世的目光看过去,点头回了声「嗯」。

「真登香常常叨念『金曜堂独家精选夏季书展』到底要摆到什么时候,总算收起来了。」

「对,前阵子终于结束书展。」

我望向自动门附近的书柜。原本因「金曜堂独家精选夏季书展」摆在那里的的书籍,是我与和久代替毫无干劲的槙乃收起来的。彻底清空的架上先用新书填满,只是没经过槙乃的巧手装饰,看起来十分单调无趣。实际上,销售量也平平无奇。

——那个女生看到书展活动后书柜变成这样,想必会很失望吧。

我想起前阵子在野原车站月台上,询问我书展活动的高中女生。原来那是纱世的好友真登香,脸和名字终于搭上了。

「你今天来找什么书?」

听见我的问题,纱世的目光又飘向槙乃。

「下次『星期五读书会』的指定读物由我负责挑选,但找不到什么好书。我可以去找南店长商量吗?」

我没办法立刻回答。纱世注视着我,小巧的鼻头颤动。

「还是,现在先别过去比较好?」

「其实,店长最近都没看书。」

百般犹豫后,我压低声音吐露实情。咦?纱世双眼圆睁。我能理解她的讶异。当和久告诉我,槙乃最近别说新书,连以前的书都不看了,我的表情多半就和现在的纱世一模一样。

「那个书痴南店长吗?」

纱世心疼地皱起脸,接着,不知为何鼻翼忽然翕张,她抬起圆滚滚的双眼望着我。

「那么,仓井先生,麻烦你代劳。」

「咦,我吗?我哪有办法给你选书的建议啦。东膳,我看过的书数量和你差不多。」

纱世眯起眼睛,「嗯」地抿着嘴。

「我知道。可是,仓井先生,你好歹是『金曜堂』的店员吧?我想看的书,请帮忙找找。」

她都搬出这个理由了,我还能怎么办?传闻「金曜堂」是「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这项特色至今多由槙乃一肩挑起。同时,我不禁深思:

——尽管我只是个工读生,但既然在书店工作,我想成为怎样的书店店员呢?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书柜。

我还无法精准说出理想中的样貌,但我在心底发誓,书店绝不能对淹没在书海中的顾客见死不救。尽管我跳往的方向没有救生圈,最后会和顾客一起溺毙也一样。

「只能放手一搏。」

我喃喃自语,纱世的视线在书柜上不断游移。

「哪里?在哪里?那本听来深具启发性的书在哪里呢?」

「啊,不好意思。『只能放手一搏』不是书名,是我的决心……」

我忽然闭上嘴,伸手推动书柜,搜索「ア」(A)行的作家,很快找到我心中的那本书。因为那是我开始看《夏之门》前,在「金曜堂」买回家的书。而且,是我亲自补货上架。

「这本怎么样?」

看见我递出的岩波文库的封面,纱世侧头思索。

「《伊索寓言》?是那个《伊索寓言》吗?」

「对,就是我们小时候都看过一、两次绘本的《伊索寓言》。」

我点点头,接下去说:

「每篇故事都很短,整本共有四百七十一篇故事。现在看长篇小说我心里还是有压力,这本让人觉得轻松易读。」

「不错耶,我也喜欢短篇故事。」

纱世接过书翻了起来,一边说出感想「跟小时候看的感觉不太一样」。

「正因为篇幅短,反倒能花时间深入挖掘。要当成启蒙书来看也行,要以人生教训的角度分析,或要单纯享受极短篇的乐趣也可以。能满足各种需求,是最棒的一点。」

「好像满有意思的。可以只挑一篇来深入讨论,也可以问大家对哪个故事最有共鸣,采取类似心理测验的讨论方式——嗯,下次『星期五读书会』的指定读物就决定是这本了。」

纱世用力点头,神情愉快地递出那本书。

「我买这本。」

这一瞬间,内心绽放出喜悦之情,我不禁感到诧异。协助顾客邂逅适合的书本,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啊。

走到结帐柜台结帐时,纱世对我说:

「仓井先生,你刚才介绍《伊索寓言》』时充满热忱,让我很想买来读。谢谢你。」

「我才要感谢你。那个……谢谢。」

慌张之下,我行礼时腰弯得太低,头撞到收银机的尖角。纱世开怀大笑,笑到整齐的门牙都露出来了。「金曜堂」好久没响起这么开朗的声音。

目送纱世经过入口附近新书书柜的背影远去,我侧头思索。方才,好像有什么灵感闪过。一旦想捕捉住那一缕轻烟般的灵感,就立刻烟消云散。我只得放弃,回去整理收拾到一半的书柜。

当晚关店后,野原车站的站长突然来访。

「咦,南店长呢?」他左右张望,问道。

「槙乃?一关店就回去了。」在少了栖川的吧台,与和久并肩坐在高脚椅上折纸书套的我,如此回应站长后,那张总带着笑意的脸庞顿时一暗。

「这样啊。嗯,好吧,没事了。」

但他那双手藏到背后的动作,和久可没漏看。

「什么啦,站长。你手上拿着什么?」

「这个是……」

站长还没拿出来,和久已跳下高脚椅窥探。

「这不是书吗?《猫咪今天也很可爱》注39?」

「对,之前在你们店里买的。你们刚开店时,我请南店长帮我挑的书。」

封面上少女怀中那只猫,神似最近在野原车站出没的猫。我说出心中的想法后,站长高兴地「哈哈哈」笑了。

「对吧?那时候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自己负责的车站照顾一只猫。」

「这样说来,最近月台上都没看见那只猫。」

听到我的话,站长神情落寞地耸耸肩。

「嗯,最近我也没看到它。不过,它就是野猫,前阵子可能只是刚好跑来我们车站,现在又跑去别的地方了吧?」

「怎么感觉有点寂寞……」

「野原高中那些会来车站的学生也是这样说。嗯,其实,我也有点失落,于是想起这本书。相隔许久再看一遍,比上次更有感触,便想找南店长聊这件事……」

站长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重新将那本书抱在胸前。他肯定是担心这次的骚动会对「金曜堂」和我们店员造成冲击吧?而他约莫也曾是请槙乃帮忙找到自己想看的书的客人吧?纱世也好,我也好,站长——大概也是——都从槙乃和书本获得救赎,「金曜堂」这样的顾客应该不在少数。

此时,我的思绪一顿。这半年来,亲眼目睹的光景一幕幕快速掠过眼前。

春天。深夜的水果蜜豆,还有摆在旁边的《听不见天鹅唱歌》。贴满便利贴的《漫长的告别》。那场虚构的运动会和《默默》。台风夜的《家守绮谭》注40。

夏天。重新复活的「星期五读书会」看的《第六个小夜子》。野原町白夜祭烟火的爆裂声仍回荡耳际的《怕寂寞的克尼特》。耗费大把时间的《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我霍然回头。可能是我的动作太大了,和久难得愣愣地问「干什么?」,整个人震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想到一件事……」

「那我就先回去了。」站长正要告辞,我反射性地抓住他的肩膀。

「可以请站长一起帮忙吗?这件事光靠我们书店店员做不到。」

站长与和久面面相觑。终于抓住那个灵感,我使劲推了推眼镜,开口说明那个令我精神一振的主意。

耗费数天收集志愿者提供的「东西」,在和久与恢复健康回来上班的栖川的帮助下,星期四关店后——槙乃回去之后,一口气完成全部的准备工作,将我的灵感化为具体的现实。

看着忙到深夜终于大功告成的结果,和久面露喜悦,双手交抱胸前。

「南会吓一跳吧。」

「希望她会高兴。」

可能是我的语气不太有信心,和久捶了我的后背一拳。

「肯定会高兴。栖川,对吧?」

「多半会。」

栖川眯起蓝眼睛端详成品,又将目光投向我。罹患肠胃炎卧床休息的那几天,他似乎瘦了不少,下巴线条变得更锐利。

「至少,这真的拯救了我。仓井,谢谢你。」

我蓦地一阵鼻酸,赶紧摘下眼镜,假装在擦拭镜片。和久飞扑到栖川身上,像职业摔角选手一样用手臂架住他的脖子。

「搞什么啊,栖川,光顾着自己一个人道谢。」

「和久,你也可以说。」

「唔……」

和久顿时说不出话,整个人惊慌失措。目光一对上我,他立刻别过头,从怀中掏出钱包。

「好,去吃一顿吧。去烧肉店「有吉亭」,要不要?都是臭男生的烧肉聚餐。」

「你又拿到折价券啦?」

「蠢蛋,不是啦。这是慰劳工读生的好企画,老板临时提供的奖励。我请客,你赶快去把围裙脱一脱,准备出发了。」

「要给奖励,现金更好吧。」

栖川淡淡吐嘈,和久大声嚷嚷着「栖川,你自己付钱,我可不请你」。但我心里清楚,和久只是在掩饰害羞。我们三个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证据就是,在店员已开始收拾、关门窗的烧肉店「有吉亭」里,我们大聊特聊垃圾话和书本,气氛格外热络。

太开心导致不小心吃太多的隔天早上,起床后肚子还是好饱,心情却轻盈无比,我高高兴兴地出门准备去上早班。

蝶林本线下行电车的车窗外,原本绿意盎然的田园风光似乎稍稍褪色了。凝望远处群山,会发现少部分树林已逐渐染红。这样说来,我漫长的暑假就到这个周末为止了。下周进入十月的同时,大学也开学了,此刻就算发现秋天的踪迹也不足为奇。

只是那一天,我发现的不仅仅是秋意。

「早安。」

「金曜堂」自动门打开的同时,我边打招呼边走进去。我原本想尽量第一个到,却还是在茶点区吧台里看见槙乃的背影。

「早安……」

我战战兢兢再喊了一声,因为那个背影连动都不动。

我瞥向昨晚熬夜准备、要给来上班的槙乃一个大惊喜的成果。她是不是没发现?我按捺不住,朝茶点区走去。

「那个,南店长……」

我走到附近,正要提高音量叫唤,不料从槙乃肩上映入眼底的画面太过震撼,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槙乃的前方,迅的书柜几乎空了。

原本摆在里面的书像被一本本丢出去,横七竖八散落在地上。更糟的是,旁边的酒柜也有几瓶酒掉下来,破碎酒瓶洒出的酒液溅湿了那些书和地板。那简直可说是书本的凄惨死状。我立刻想起八年前迅老家遭到恶意涂鸦和丢石头的事。

「南店长,你还好吗?这到底是谁……」

我勉强挤出的声音十分沙哑。不过,槙乃终于回过头来。她努力聚焦茫然的双眼看向我,白皙面颊不住颤动。

「应该是五十贝吧。」

我单手按着镜架,试图望进槙乃的双眼,整整五秒钟后才「啊?」地惊呼。槙乃没有任何反应,迳自走出吧台,分别指向茶点区和书区的自动门。

「我早上来开门时,两侧的门都有上锁。」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走进槙乃离开的吧台,把书一本本捡起来,让它们不要继续泡在酒里。

「你的意思是,『金曜堂』是个密室?」

我把迅那些飘散出利口酒香气的书排在吧台上,一面问。槙乃神情认真地点头。

「人类不可能潜进上锁的店里吧?但如果是过世的人呢?如果是灵魂,一定轻轻松松就……」

「如果是迅,为什么要这样粗鲁地毁损自己的书?把书丢到地板上,还从上面浇酒。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吧?」

我忍不住愈讲愈大声。这样下去,槙乃的心真的会没办法从八年前回来。我很焦虑。

槙乃怔怔地微偏着头。面对这样的她,我说不出「一定是恶作剧啦,是活生生的人类干的好事」这种话,只能无力地望向天花板。把书全捡起来后,我走出吧台,在茶点区来回走动,像侦探一样趴在地板上,拚命找寻是否留有蛛丝马迹——活生生的人类留下的痕迹。

在茶点区一无所获,我转移阵地到书区。

这时,有了重大发现。

「南店长,仓储室的门是开的!」

槙乃浑身一震,赶忙跑过来。

位在结帐柜台后方的仓储室那扇门,尽管只打开三公分左右,但确实开着。

「昨天有人忘记关了吧?」

槙乃的大眼睛顿时恢复澄澈神采,直视着我。说到昨天晚上——对了,我们三个男生高高兴兴地去了烧肉店「有吉亭」。一切收拾妥当以后,我们到仓储室脱下围裙,就闹哄哄地出去了,所以才不小心没关好——很有可能。

「很有可能,对不起。」

我捏着眼镜,整个人缩成一团。槙乃说了声「总之……」,伸手握住门把。那双眼睛闪动着微弱的好奇光芒,映照出我的身影。

「我们查看一下吧。」

「太危险了,又不晓得是谁躲在里面。」

槙乃深吸一口气,凝望着仓储室的门,忽然转过头来。

「仓井,我想确认这扇门后的情况,我可以开门吗?」

「我知道了。只是……请等等,我走前面。」

我拿起放在结帐柜台里、用来关铁门的长钩子。至少这是金属制的,万一有凶残的坏人跳出来攻击我们,总比空手要好吧。

我握住长钩子,上身前倾,缓缓打开门。没有窗户的幽暗空间,顿时洒进早晨明亮的光束。今天的新鲜空气,混进昨天的空气中。只见摆放电脑的两张桌子、不锈钢柜、事务机和包膜机等塞在狭窄的空间里,根本没有可供一个人——就算是孩童也一样——躲藏的空间。

——难道真的是迅的鬼魂?不会吧?

我的大脑陷入混乱。槙乃从后方伸出手,指向地板。

「仓井,你可以把掉在地上的那叠纸移开吗?」

我蹲下来照做。那是一叠订单,书皆已到货,早该丢了,只是没空用碎纸机处理,于是愈积愈多。原本是堆在桌上或架上,常一个不小心就挥落到地板上。

「啊!」我忍不住惊呼。捡起那叠纸,下方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洞。我依然蹲着,抬头望向槙乃。

「通往地下书库的门……」

「开着。虽然只开了一个缝。如果不是我们忘了关就回家,就是有外人打开的。」

槙乃咽下唾沫,看向我。那张脸几乎已找回店长应有的神态。

「书库里都是要卖给顾客的书,不能出事,我们得去看看情况。仓井,记得安全第一。我们慢慢走下去吧。」

「好。」

我发凉的手从不锈钢架取下巨大的手电筒,握住地板那扇门的把手,往上一拉,通往地下的入口变大。打开手电筒照亮里头,感觉不出有人的气息。

地板上的入口要拉到最大才能勉强容一人通过,我钻下去,幽黑的阶梯出现在眼前。我们靠着手电筒的圆形光晕,一级级往下走。下了几级阶梯,右转,继续下阶梯,左转,穿过狭窄的信道,又是一道阶梯……愈往下走,就会慢慢失去方向感,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是面向东南还是西北。开始搞不清楚下了多少次阶梯时,手电筒的光圈里浮现最后一道阶梯。定神一瞧,那里更暗,是光源照不到底的细长阶梯。每次要下这段阶梯时,我都心惊胆跳地想着,该不会通往地狱吧?但今天更是冷汗直流。万一前方的情况比地狱更糟,该怎么办?

尽管内心担忧,总算是平安走下阶梯。我按下电灯开关,成排日光灯同时闪烁亮起。原本是要建成地下铁月台的空间,一排排铝制书柜映入眼底。

「有人在吗?出来!」

我挡在槙乃前面大喊,只是声音颤抖得有点惨烈。尽管如此,我仍直挺挺站好,一定要保护槙乃。

结果,从未有电车奔驰过的隧道中,我的声音像是被吞没,逐渐消散于空气中,回归一片寂静。

「会不会真的没人?」

说到一半,一只小手从后面伸来摀住我的嘴。

「嘘,你没听见吗?」

嘴唇上传来槙乃指尖的暖意,我的体温急速飙高,连忙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在安静到几乎要耳鸣的情况中,忽然有道短促、尖细又微弱的声音响起。那是宛如一阵风钻过隙缝的声响。

等槙乃的手离开,我向她点点头,搜索着声音的来源。沿着月台慢慢往前走,那个声音持续规律出现。距离愈来愈近,终于听出那是叫声。

接着,我们在月台尽头的书柜后面看到它。

一只猫。

是前阵子出没在野原车站的那只野猫。一看见我们,它立刻翻身逃走,一溜烟钻进书店店员小憩用的沙发床底下狭窄黑暗的空间。平常是祖母绿的圆眼,此刻闪耀着金色光辉。看来,它厚脸皮地借用原先盖在沙发上的毛毯,布置成自己的小窝。

「原来是猫。」我和槙乃异口同声说道,紧绷的神经顿时舒缓。

「那么,弄掉五十贝的书……」

「还有让酒瓶掉在地上摔破,全是这只猫的杰作吧。它可能是肚子饿了,想找东西吃。」

那只猫肯定记得曾在吧台上,从栖川手中抢走一块厚切火腿。

我膝盖着地,探头往沙发底下看。比起为猫造成的惨状感到无奈,我更觉得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有人恶作剧,我忍不住笑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躲进来的?为什么待在这种地方呢?」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大,占据毛毯的猫发出威吓声,浑身细毛都像含着静电,一根根竖起。

「仓井,等一下,不觉得猫的模样有点奇怪吗?」

槙乃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我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她也单膝着地,蹲在地上。她一侧头,大波浪鬈发随之晃动。

「总觉得有点,嗯……啊!」

槙乃的音量突然提高。她抢在猫怒吼前,用双手摀住自己的嘴巴,贴近我的耳边,悄声道:

「有小猫,一、二、三——三只。看来,它是跑来这里生孩子。」

听了她的话,我凝神细看,才注意到猫毛茸茸的肚子和毯子中间,有一群小家伙在扭动。实在太小了,看起来不像猫,更像吃得圆滚滚的仓鼠。我竖耳倾听,听见「咪呜、咪呜」的细微叫声。原来方才我们听见的叫声是来自这些小猫,而非母猫。

我和槙乃互望,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它在找适合生产的安全落脚处,最后找到这里啊。也对,在这里不用担心风雨,又暗又安静,空调也完善,可能真的很理想。」

「就算它只是单纯迷路,能平安生下小猫就好。」

听到槙乃温柔的语气,我很高兴。我按住镜框,频频点头。

在我们的注视下,母猫从沙发下流畅地爬出来。被留在层层波浪起伏般的毯子折痕中的小猫们顿失倚靠,纷纷倒下。

母猫和我们保持距离,用那双恢复成祖母绿的圆眼凝望着我们。我没养过猫,过去也没机会长时间盯着猫,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猫这种动物,神色认真时仿佛能诉说千言万语,大吃一惊。槙乃似乎也同感意外,悄悄对我说:

「它好像想说什么。」

「嗯,如果它能说话就好了。」

我想起《夏之门》里,和宠物猫佩特愉快对话(猜测猫的想法并给予回应)的主角丹尼,便顺口这么回答。槙乃似乎觉得很有趣,于是看着我。

猫轻轻叫了一声,竖起长尾巴,飞快走向月台尽头。接着,它再次望向我们,用清晰可闻的音量长长叫了一声。

「它是在叫我们吗?」槙乃马上就要走近,但猫竖起全身的毛往后退。

「哎呀,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槙乃停下脚步,换我往前走。我和猫咪保持一定的距离,径直走到月台底端。我一边观察着猫的反应,谨慎向前。幸好它看起来没发怒,反而在我每往前踏出一步时,动动鼻头,震动胡须,以高深莫测的表情注视着我。读不出那双眼睛深处蕴藏的心情,我由衷感到可惜。

我跨过白线,站到月台边缘,猫仿佛算准时机似地叫了。

「它叫你『停下来』。」

槙乃的声音很紧张。她什么时候学会翻译猫语?

我差点笑出来,嘴角维持上扬的形状,望向月台下方。下一刻,我全身紧绷,瞬间发冷,手臂爬满鸡皮疙瘩。

「那里……」

我回过头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呢?我的声音似乎太微弱,槙乃困惑地微笑着问「你说什么?」,举起手贴到耳朵上。

我没有余力再讲一次,兀自朝铁轨跳下去。

从地下书库一跃而下,身体在空中飞舞,这是第二次。我脑中模模糊糊地闪过这个念头。上一次发现时人已悬空,或者该说,没能及时停下脚步。这次也差不多,确实是身体比大脑先动作,不过,因为我清楚知道自己要「跳下去」,没像上次一样摔得狗吃屎,双脚稳稳着地。

我跑近铁轨旁的水泥地,一只手伸进围裙口袋摸索,掏出小毛巾。接着,隔着毛巾抱起我发现的那个东西。或许是它摔到水泥地后,一直——更惨的话,可能一整晚都待在那里的缘故,隔着毛巾也能感受到,比手掌还娇小的那具身躯无比冰凉。头下方的小耳朵似乎流血了,黏着鲜红色血块。

「仓井,怎么了?」

槙乃慌忙赶到月台尽头,气喘吁吁地探头。在我回答前,她已理解眼前的状况,「啊」地惊呼一声。

「还活着吗?」

槙乃屏息问,我才想到也许还有机会,连忙将掌中的小生命靠近脸。

「还……活着,还活着!虽然微弱,但它动了,还在呼吸!」

我欢天喜地大喊,槙乃脸庞一亮。她跪在月台上,朝我伸出双手。

「把那只小猫给我。」

日光灯的亮光从后方笼罩槙乃。光线太刺眼,我不停眨眼,将受伤的小猫包在毛巾里递过去。

两手空了后,我翻上月台。槙乃早已迈步狂奔,赶着要从地下书库回到地面上。我连忙紧跟在后,忍不住回头看了月台一眼。

母猫依然端坐在刚才的位置,一直望着我。没有炸毛,也没有叫,看起来也不着急。接下来这件事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但它缓缓低下头,像在说「拜托你们了」。

我这才想起小猫掉落的铁轨旁,散落着一些切块的法国面包和腌制蔬菜。小猫双眼都还睁不开就擅自爬出去,结果摔到铁轨上,母猫没办法把它救回月台。尽管想过去小猫身旁,但万一下了铁轨后连自己都上不来,就会害剩下的小猫饿死。母猫可能是这么想的。

所以,母猫才会到上锁的「金曜堂」里四处跑动,把深夜无人的店内搞得天翻地覆,同时,拚命帮受伤的小猫找食物。即使心里清楚小猫现在只能喝母奶,它却没办法不去找吧。

——只因希望它活下来。

或许实际上猫的亲子关系更为严酷,但亲眼看见这些情景后,我是这么想像和解读的。

「我们会救它的,我保证。」

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和丹尼一样,对着一只猫讲话了。

我注视着「五月动物医院」的白色墙壁,身旁坐着槙乃。

我从地下书库回到店里时,刚来上班的和久与栖川,已从槙乃口中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久立刻打电话找动物医院,还帮我们叫好去医院的出租车。

——仓井,「金曜堂」交给我们,你陪南一起去,可以吧?

和久问道,我点头答应,和槙乃一起坐出租车来到医院。只是,小猫送进诊疗室交由兽医治疗的期间,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心祈求它平安无事。我一直忍不住往坏的方面想,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仔细欣赏白墙上挂的月历,上面是一只耳朵下垂的兔子吃草的照片。和久介绍的这家动物医院,是他们家疼爱的兔子(品种和月历照片一样是荷兰垂耳兔)的家庭医师。偷偷说,它的名字叫「公爵」。明明是母兔,却取了男性的名字。

接着,我的目光移至诊疗室门旁挂的名牌。佐月伦子。脸颊瘦削、皮肤白皙,很适合穿白袍的一位女医师。我似乎知道为什么和久隔三差五就带公爵来医院了。

望向旁边,只见槙乃的脸色非常苍白,双手在膝上交握,缩着下巴,紧抿嘴唇。那双大眼睛几乎眨也不眨,只是牢牢盯着一点。

「它会死吗?我不要。」

槙乃说话时没看我,像幼儿般不住摇头。

「我讨厌悲伤。我不想看。」

她激动地说完,紧紧闭上眼,像是陷入自己施加的诅咒。

我端详槙乃白皙的侧脸,再望向诊疗室的门。一想到在那扇门另一头拚命努力的小猫,体内深处就缓缓涌现出话语。

「南店长,你看过《夏之门》这本书吗?」

听见我突如其来的问题,槙乃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向我,疑惑地说:

「海莱因的小说?不好意思,我没看过。」

没想到槙乃居然没看过。我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谈及槙乃不熟悉的书,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暗自祈祷,希望自己能妥善表达,忍不住舔舔唇。

「我不久前刚看完。」

「哦,我记得是描述主角穿越时空的故事,对吗?」

不愧是知名作品,大家都听过故事概要和情节设置。

「对,我会避免揭露关键情节。由于各种意外因素,主角丹尼从一九七○年的世界『冬眠』到三十年后的未来。」

「冷冻睡眠吗?即使光阴流逝,身体也维持原来的年纪?」

确认槙乃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书本内容,我点点头应道:

「对。闭上眼后,下次再睁开,就是三十年后了。现在这个让自己饱尝辛酸的世界将成为过去,此刻令自己苦恼的人事物也都会化为遥远的历史。」

「痛苦会消逝吗?毕竟大家常说『时间就是最好的解药』。」

槙乃一脸羡慕地说道。我看向月历上的兔子,吐出一口气。

「应该说,人要随着时间一步步向前,时间才会成为解药。如果只是难受的事情转眼变成历史,是不会获得解脱的。在这本书里,丹尼在未来又经历许多考验。」

我从一直背着的背包拿出《夏之门》,翻看折角的几页,读出我要找的那一段。

「对一个正常人而言,睡一场长觉就跳到下个世纪也不会让人满意,这就像没看到前面的情节,只看到电影的结局。接下来的三十年,我只要随着眼前的变化,好好享受一切,然后,等我来到西元两千年,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说的没错。书也一样,如果从最后一页开始看,就没意思了。」

槙乃说了个符合书店店长身分的譬喻,频频点头,双颊微微透出红润,我放下心来。

「其实,我对科幻作品并不特别感兴趣。作者海莱因在书出版的一九五六年,预测一九七○年和二○○○年的未来文明和机械,这部分的描写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不过,这本书相当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

槙乃反射性地问道。我腹部一用力,转向槙乃。

「主角丹尼的内心。他绝不放弃。就算被命运打倒在地,就算走投无路,也会找出当下自己能做的事,请求周围的人协助,试图在身处的世界中找寻一丝光亮,并且,积极向前。举例来说……」

我读出书里印象深刻的丹尼发言。

「未来会比过去好。纵使有那些怀旧者、浪漫主义者,以及反智主义者,但这世界正在不断改善。」

「好正面的想法。」

「对,就算考虑到作者写下这些话的时代和地点——一九五○年代的美国,依然极为正面。正面到我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不过,那些话鼓励了我。」

槙乃一直望着我手里那本书的封面,轻声说:

「《夏之门》有什么含意呢?」

「主角养的猫佩特,因为讨厌冬季的冰天雪地,总是在寻找的那扇门。综观整个故事,我认为那象征『希望』。只要打开那扇门,肯定有大好未来在前方等着。不光是佩特,丹尼也不断在寻找『夏之门』,绝不轻言放弃。」

我字斟句酌地说完,槙乃眨眨卷翘的睫毛,放松了嘴角。

「大好未来吗?」

「对。我也想相信,在那扇门的另一侧,有灿烂美好的未来。」

我这么说完,便指向诊疗室的门。这一刻,门正好开了。

我和槙乃赶忙跑过去,佐月医师眯眼望向我们,举起怀里那只小猫。

它身上的脏污已清理干净,原本湿淋淋的毛都干了,显得蓬松柔软。在出租车上发生数次的痉挛也止住了,看起来呼吸变得轻松许多。

「我可以摸它吗?」槙乃确认没问题,才伸手轻抚小猫,指尖滑过额头、后颈和身体,接着她大大吐出一口气。

「还活着。」

槙乃咀嚼着这份喜悦,佐月医师点点头。

「对,体温也回复正常了吧?保险起见,今天需要住院观察一晚,但性命保住了。如果有什么状况,我会马上打电话到『金曜堂』,所以你们可以先回去。」

佐月医师慢条斯理地拉拢白袍,面露微笑。「可是……」我们的目光仍紧紧黏在佐月医师怀中的小猫上。于是,她敛起下巴,果断表示:

「你们还有要紧的工作吧?刚才我联系和久,他听起来忙得不得了。这边真的没事了。」

我和槙乃同时抬头看向动物医院的壁挂式时钟,早已过了「金曜堂」的开店时间,差不多要到野原高中学生的上学尖峰时段。此刻我才想起,开店前的准备工作我们一项也没做就跑出来了,顿时浑身一僵。

「啊,出租车正巧到了。我刚才先打电话叫的。好了,快上车吧。」

于是,我们在小猫和佐月医师的目送下,返回「金曜堂」。

我们在野原车站前的圆环下车,穿过验票闸门。无论圆环或验票闸门,都挤满上班上学的人潮——尤其是要去野原高中的学生们。而圆环对面的面包店「克尼特」,顾客更是川流不息。看这个情况,野原车站里的「金曜堂」想必也是忙翻天。

我和槙乃似乎想法一致,一到天桥上,不约而同小跑步起来。

书区那侧的自动门一开,好几道声音同时响起。

「欢迎光临『金曜堂』!」

领先我一步的槙乃浑身一震,愣在原地。

越过槙乃的发旋上方,我注视着此刻映在她眼中的光景。

和久奋力敲打着收银机。他的旁边是将长年累积的聊天功力,淋漓尽致地发挥在接待客人上的资深家庭主妇楢冈太太。楢冈太太是朗读社「长崎蛋糕」的主办人,定期会借「金曜堂」的茶点区举办活动。像头巾一样缠在她头上的芥黄色丝巾,流露出秋天的气息。

在书柜之间走动,一边左右张望避免妨碍客人,一边用不熟练的动作更替杂志的,是猪之原小姐。她是我那所大学的行政人员,也是与「金曜堂」有缘的客人,绝非书店店员。

我的目光接着往茶点区移动,看到正把纸箱放在圆桌上拆开验货的栖川和纱世,还有像是真登香的高中女生身影。

槙乃感动地问:

「大家……为什么……?」

「我接到老板的电话说『人手不够,伤脑筋』。」

楢冈轻描淡写地回答,与我对上眼的猪之原立刻别开脸。

「幸好还没开学。」

纱世和真登香紧紧黏在一块,并排站好,深深一鞠躬。

「那我们去上课了,先走一步。」

「喔,用功的好学生。拖到这么晚真不好意思,我会报答你们的。」

「报答就不必了,只要『金曜堂』今天也开着就够了。」

纱世当场回答,身旁的真登香频频点头,把靠椅子立着的巨大低音号收纳袋背上肩。

「那我们去上学了。」听见两人甜美的道别,店里的大人们不由得齐声回应「路上小心」。

「我好久没在早上跟别人说『路上小心』了。」

顾客都离去后,站在结帐柜台里的楢冈太太开心地表示。这么说来,我记得楢冈太太的老公退休多年,子女也早就自立门户。

楢冈太太看向旁边的和久。

「那些猫——包含正在住院的小猫,还是由我领养如何?」

「站长说,野原车站那只猫和它的小孩总不能一直待在地下书库,正在帮忙找人养。」

回答楢冈太太之前,和久先向我与槙乃说明情况。接着,他转向楢冈太太,威胁似地询问「真的可以吗?」,楢冈太太大方点头。

「嗯,母子在一块,不管母猫或小猫都能安心生活吧?我和我老公也能向猫说声『路上小心』,热热闹闹过日子。」

「猫的寿命很长喔。」

「没问题,我们的积蓄足够养这些猫。万一我们夫妻先走一步,也会在找好接手的主人,请放心。」

楢冈太太幽默地挂保证。这时,槙乃轻声惊呼。和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双手交抱胸前。

「南,你终于发现了。」

「抱、抱歉,早上一来我就被吧台的惨状吓到了,完全没发现这个……」

「这可是昨天我们使出浑身解数,熬夜做出的书展。」

和久嘿嘿一笑,栖川抱着纱世他们验完货的纸箱走过来。

槙乃朝他们两人问:

「这个书展是谁的主意?」

「你听了不要吓到,是小少爷工读生。」

「仓井吗?」

槙乃缓缓伸手拨了下大波浪鬈发,转向我。那双大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我心跳加速,别开视线说:

「不好意思,我擅作主张。『金曜堂独家精选夏季书展』结束后,我就在想那个柜子该摆些什么书,忽然灵机一动……」

我是在和纱世及野原车站站长这些顾客对话的过程中想到的。

「做一个书展来介绍『金曜堂』店长帮顾客找到的书如何?」

《听不见天鹅唱歌》、《漫长的告别》、《默默》、《家守绮谭》、《第六个小夜子》、《怕寂寞的克尼特》、《猫咪今天也很可爱》——还有其他几十本,数量不亚于夏季书展的众多书籍,露出封面整齐排好。其中有不少以回纹针别着小纸片。那本书成为自己「想看的书」——纸片上是客人的感想,里面也有像是当红童星津森渚,或《Hot日报》记者薮北胜,这些平常不会来野原车站的客人。

「南,我们分头打电话给客人,问他们和你通过对话找到的书名,再去查看有没有库存,并拜托愿意的客人写一段推荐文。」

和久得意洋洋地说完,楢冈太太补上一句。

「我也帮忙了,毕竟常蒙受『金曜堂』关照,这是小事一件。更何况,光是有机会参与这么有趣的计划,我就很高兴了。」

「同感。」

书柜间隙传来猪之原小姐冷淡的声音。只是,她注视着槙乃的目光,流露出掩不住的温柔。

「要是等电车或来车站时,可以顺便逛逛的书店不在了,我会很困扰。我希望野原车站里,一直都能看到『金曜堂』。南店长,拜托你喽。」

「大家……」

槙乃还在搜索合适的话语时,栖川重新抱好纸箱,用悦耳的嗓音说:

「南,托你的福,我们不知不觉拥有许多名为『顾客』的伙伴。情况和八年前不同了。」

察觉到槙乃似乎再度望向前方,我终于抬起头,对着柔软秀发上的发旋轻声说:

「南店长,我认为『金曜堂』的自动门,也是一道《夏之门》,你觉得呢?」

我忽然听见空气晃动的声音。或者该说是,钥匙旋转、打开门扉的声音。

槙乃背着手,走向书展的书柜,一本本仔细看过,推荐文也一张张读过。点头好多次,擦拭眼角好多次后,她环顾在场所有人,微微一笑。

「没错,这个书柜里蕴藏着未来。」

除了我之外,大家都听不懂她话中的含意。紧接着,她拍手提醒「好,再八分钟下行电车就会到喽」,打断他们疑惑的目光。她先向楢冈太太和猪之原小姐道谢,再请和久与栖川回到原本的岗位上,并吩咐我穿上围裙站到结帐柜台。

我打开仓储室的门,槙乃跟着进来。

甘甜的利口酒香气扑鼻而来。我望向地板,只见地上铺着塑料布,先前泡在酒里的迅的书,几乎都摊开、立起来摆好了。看来是先放在仓储室晾干。

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迅读过的、喜爱的书本围绕住脚边,我和槙乃默默注视地板片刻。

半晌,槙乃开口:

「以前,一想到这世界上五十贝看不到的书愈来愈多,我就觉得很难过。每次发现有趣的新书,就会因不能找他聊那本书而感到伤心。其实,那样的日子我真的过累了。」

槙乃怯怯转身,微微张开嘴,抬头看向我。

「打开门向前走,不等于抛下那些已不在的人吧?」

由我来回答妥当吗?我迟疑了一瞬间。但槙乃会问我,表示她因这个沉重的问题陷入迷惘,内心脆弱。我忽然很想拉她一把。那个难题,就让我陪她一起扛。两个人一起分担,至少会比较容易前进吧?

「不等于。绝对、绝对,不等于。」

我坚决地说完,槙乃微笑点头,打开不锈钢柜,取出墨绿色围裙,应道:

「仓井,你真体贴。」

「不,我哪有……」

我的良心备受煎熬。我这样说,只是不想失去喜欢的人和喜爱的地方而已。既然无从询问迅本人的想法,就选择能让槙乃心里轻松的观点。或许也是让自己在不用告白的情况下,能继续待在槙乃身边的手段。

——我只是一个自私又狡猾的人。

那道难题沉甸甸地压上肩头,我咬住下唇,用力将围裙的带子绑紧。背后传来槙乃的声音。

「我今天就买回家看。」

我回过头,槙乃像是嫌光线刺眼般频频眨眼,稍微挪开视线。

「《夏之门》。仓井,听完你的分享,我想看了。」

「真的吗?太好了——你一定要看,一定喔。」

槙乃会发现吗?我深受那本小说的结局震撼。

不是站在主角的立场,而是站到另一方的立场来看时,那个故事简直就是一个如梦境般美好的快乐大结局。原本不可能成功的恋情终于开花结果。比任何人——甚至比佩特都更加渴望《夏之门》的她,能等到那个结局,我真心祝福、羡慕,并且,深深爱上这本小说。

槙乃会发现吗?我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到那个女孩的身上了。万一槙乃发现,我会有一点……不,会非常难为情。

我频频调整眼镜的位置,槙乃神情愉快地看着我,转开仓储室的门把。她握着门把,回头对我说:

「仓井,谢谢你帮我找到想看的书。」

从打开的门缝,未来的光亮洒了进来。

注36:Tom’s Midnight Garden,英国作家菲利帕•皮亚斯(Philippa Pearce)的著名儿童文学作品。

注37: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的长篇小说。

注38:日本作家狮子文六的随笔集。

注39:今江祥智的作品,收录了与猫有关的十一则短篇。

注40:以上四本皆为《星期五的书店》第一集中引用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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