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指尖,泛起了布绒的触感,少女从沉睡中醒来。

诺贝兰特帝国的军营医院,病床上。

视野中蒙上了一层雾。意识也是模糊不清。身体使不上力气,完全无法动弹。

半睁开眼反复眨巴之后,少女注意到了正好在场的护士。

发现少女醒来的护士一副慌张的样子离开了房间。

护士带着三名医生回来了。穿着白衣的他们,对着动弹不得的少女又是触碰身体,又是用灯光照射着检查反应。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

醒来后,过去了一个小时吧。

身体虽然还动不了,但意识已经彻底清晰了。视野也变得清晰,可以清楚地看到奶油色天花板上的图案。

身穿军服的男人走进了房间。

黑发,消瘦,三白眼。

胸前挂着的代表了屠杀众多龙的大巴鲁姆克勋章在闪耀着。衣领上的军衔标志着男人是准将。当然,当时的少女并没有意识到。

男人的眼睛里有着见过无数黑暗的人所特有的杀气腾腾的黑暗。虹膜也是黑色的。眉间深深的皱纹也表明他走过的人生并不平坦。

男人面朝少女说道。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吧」

是人类的声音。并不是真声言语。

但是,少女能够理解这些话语的含义。少女所说的真声语言是世界上所有语言的根源。能够使用真声言语就意味着,从过去到未来的所有言语都能听懂了。男人说的语言是贵族中只有上流阶级才使用的高规格语言,但少女毫无障碍地就听懂了。

但是,虽说能够听懂他说的话,但如何去沟通又是完全不同的问题。

身体擅自动了起来。

一直不听使唤的身体,在这一刻却先于大脑的指令动了起来。

少女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扑向三白眼的男人。

——这家伙,就是杀了龙的男人。

她的右手——被绷带包裹着的右手——直冲男人的清高脸而去。难以想象是伤者的迅速,以及带着惊人威力的一连串击打。已经穿越了肉眼动态视力能够捕捉到的领域。

这些,男人全都用单手接下了。

他向蛇一样将少女的胳膊擒住,就这么按倒在地板上。

于此,少女便完全动弹不得了。

单纯的力量比拼,绝对是少女更强。少女沐浴龙血,以食用伊甸的果实为生。她的肉体,外表和内在都接近完美。

另一边,男人则是瘦骨嶙峋,甚至体弱多病,看起来不太有力气的样子。

尽管如此,少女还是完全敌不过男人。

「女人,不要无视我」

男人的声音毫无温度。有一种不容分说的魄力。

「给你打招呼你就得回。你的家长没教过你吗?啊啊,没教过吗……」

少女沉默,听着男人说的话。她别无选择。

「那么,自我介绍一下吧……话虽如此……你可能记得我就是了」

少女几乎没有在人类世界时的记忆。

「我是西吉贝尔特·齐格弗里德。屠龙者的贵族,齐格弗里德家的家主」

即便如此,还是能够模糊地记得。

比方说,装饰在宅邸大厅中的肖像画。众多孩子之一的自己,连一面都没能见上过的家主。

父亲。

那便是,西吉贝尔特·齐格弗里德。

「这表情。看来是记得的啊。……那个,布伦希尔德」

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

那便是三岁为止少女的名字。

身为龙的女儿,沐浴龙血的少女,曾是屠龙者一族的末裔。

「我不是布伦希尔德。我没有名字」

龙的话语在脑中复苏。

『我就以你来称呼你』龙说这句话的时候,布伦希尔德已经舍弃了名字,成为了『你』。

「我继续说了,布伦希尔德」

但是,仿佛是在践踏这种纯洁的感情一般,西吉贝尔特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记得你的事情了。有布伦希尔德这么一个女儿也是在白银岛的进攻作战结束之后才知道的」

「齐格弗里德什么的,我不知道」

西吉贝尔特将自己左手的袖口卷起。手背上是纹章的刺青。

「你的左手背也有同样的东西。你毫无疑问就是齐格弗里德的血脉。查询也已经结束了。十三年前被绑架走的……我的女儿」

在此之上,就很难再洗白了。

「那又如何呢。难道要我继承齐格弗里德的家业吗?」

「是的」

听起来并不是在开玩笑。

「别担心。我不会因为血脉相连这种理由,就对你有任何的感情。但,差不多再不决定继承人的话周围人就要吵闹起来了」

他用厌烦的语调说道。

「我知道你的成长经历。渡海抵达了白银岛,沐浴了龙血……被龙养大」

过家家呢,西吉贝尔特用讥讽的语调说道。

布伦希尔德一下怒上心头想要出击,但背上被压制着,毫无办法。她只得转头瞪着西吉贝尔特,呻吟着「不是过家家」。

俯视着的西吉贝尔特的表情,染上了复杂的颜色。

「扎库斯那家伙说谈谈就能理解的……看来是不行了啊。都分开了十三年了。而且发色也和我正相反了吧?」

丝毫不在意布伦希尔德的愤怒,满是悠闲的腔调。

「为什么……!为什么动不了……」

「……啊?」

她咬紧牙关,想要扭动身体,却连这都做不到。

「嗯嗯。告诉你吧。你一辈子都赢不了我。你只能……服从」

西吉贝尔特开始解开布伦希尔德右臂上包裹的绷带。

呲啦,一股冰凉穿过布伦希尔德的脊髓。

她想起了岛上最后的记忆。

布伦希尔德,想要以肉身为龙挡炮,身体都被打飞了。从右胸到右手全都失去了。

然而,

自己为什么还有右臂?

「龙和蜥蜴,果然很像呢」

沐浴龙血的人类,拥有很强的自我治愈能力。但是,失去的肉体怎么说还是没法再生的。

「赢不了,是因为我是屠龙者……」

嘶嘶地,绷带落在地板上。

「而你,是龙」

露出真面目的右手,覆盖着白色闪耀的龙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从右肩的裂痕中长出了龙的手臂。

「太好了呢,能在一起」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我是!」

「嘴巴周围都是黏糊糊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个时候,喝下了龙血。

不给你。他是我的。

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

右臂便是它的结果。

「真是下贱的家伙」

脑中变得一片通红。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混蛋……!」

「我也和你一样的心情。我也想杀了你。来自伊甸的流亡者什么的……在我眼里不过是怪物罢了。女儿,怎么可能呢。但是……」

西吉贝尔特杀不了布伦希尔德。因为他有压力。军方和研究机构判定布伦希尔德是能够不烧掉幸存下来的伊甸造物。多方势力的趋向使得她的人身安全已经受到了军籍上的保护。

「若不是你杀了龙!我又怎会,落得这番田地!」

「……真是了不起的用心啊」男人嘲笑道。

注意到了叫喊声,医生们都跑了过来。「镇静剂」这么一说之后,左臂传来针扎的感觉。意识很快就渐行渐远。

西吉贝尔特背过身去,准备离开。

「给我记住了……。我会……杀了,你……无论你逃到哪里。……父亲的……仇……我一定,亲手……」

身体逐渐失去力量。

西吉贝尔特只将头回过来说道。

「想要杀我,随便你。虽然我并不觉得,那是你父亲所期望的就是了」

意识变得混浊起来,声音猛烈地远去。

但是,

——别说得跟是为了别人一样啊。

即使是逐渐远去的意识,还是清楚地听到了男人的这句话。

开不了口。

无言以对。

军靴的脚步声逐渐变小,最终听不见了。

西吉贝尔特离开了医院。

为了下一次的伊甸攻略作战,打算当天就抵达港口。

但是,穿过医院庭院的时候,黑发的少年走了出来。

和自己一样颜色的头发,和自己一样颜色的瞳孔。

十七岁的少年。

名叫西格鲁德·齐格弗里德。是西吉贝尔特的儿子。

西吉贝尔特在儿子的面前驻足。但是,什么都没说。

不,说不出口。

西吉贝尔特并不擅长与人对话。无论是面对谁,自己都没有什么能跟对方说的。对于儿子也是同样,但这种沉默与对别人的沉默性质不同。

和死去的母亲酷似的黑白瞳孔,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话,还不如和龙的女儿对话时,更加轻松些。

大概是等不住了,儿子西格鲁德开口道。

「……你去见了布伦希尔德吧」

「……嗯」

反抗期的儿子,不会对自己使用敬语。嘛啊,倒也无妨。

「不回趟家直接去往港口吗」

「……是的」

扎库斯说过。亲子之间有着不可视的羁绊。

他觉得这是事实。自己在面对儿子的时候,就是会比平时更加语塞一些。

「作为军人受到了保护是吗?也被授予了阶级什么的」

「……是的」

「明明我那时都没有那么受到关心呢」

西格鲁德也是军人。阶级是军曹。虽然是与年龄不相称的上层阶级,但却没有得到齐格弗里德家族的支持。周围的人可能擅自认为齐格弗里德家族给西格鲁德施压让他出人头地,但至少家主从来都没有强迫过他。

西格鲁德从二等兵开始,做到了军曹。

他知道西格鲁德所做的努力。

但是,

「……你退伍吧」

西吉贝尔特的话语是残酷的。

「屠龙者……没你想得那么愉快」

西格鲁德向西吉贝尔特面前踏出一步。好像是忍住了想要抓住他的冲动。

「不表现出实力的话……父亲又怎会让我继承屠龙者!」

「无论你怎么努力……我都不打算让屠龙者……让巴鲁姆克传承下去。……不会给你」

「不会给我?」

西格鲁兹揣测到了话语间的含义。

「难道说要给布伦希尔德……?」

「……有可能」

「为什么啊。都离开家十三年了……」

西格鲁德过于的生气,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西吉贝尔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所以,就这么丢下儿子向港口走去。

「我是,不会退伍的!」

背后追来儿子的声音。

「我会证明,我比那家伙更加优秀的!那样的话……!」

父亲装作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就这么离开了。

约翰·扎库斯是诺贝兰特陆军的大佐。

和西吉贝尔特·齐格弗里德是同期,同年。但是,年龄以外的要素却正相反。

西吉贝尔特是个沉默寡言的危险分子。理性主义者,思考总是走最短路线。

扎库斯则是阳光健谈之人。乐观主义者,认为人生的妙趣在于顺道而行。

这样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竟然如此融洽,在旁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正因为完全相反,才会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没有的东西。

自然,理性主义者和乐观主义者的出世速度是有差异的,但是扎库斯并不介意。他不是重视阶级的人。不如说,反而觉得那些很烦人。

行了,对于这样的扎库斯,友人西吉贝尔特有个请求。

这并不少见。西吉贝尔特和扎库斯,就是互相帮助的关系。如果是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的工作,就会坦率地寻求朋友的帮助。与其这样那样的烦恼,还不如这样更加省事。因为那个领域是和自己正相反的朋友擅长的领域。

西吉贝尔特会向扎库斯寻求帮助的事情,基本上都是要求社交性的领域的工作。

培养后辈,矫正有才能的问题军人。西吉贝尔特会想用暴力去解决一切。暴力只是暂时的终结,但离根本上的解决还相去甚远。

于是,就轮到待人友善的扎库斯的出场了……。

「哎————~……」

在去医院的接送车上,扎库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司机惊得通过镜子看向扎库斯。

这次的问题儿,已经超出规格。

(沐浴龙血,龙的女儿,然而却是名门的屠龙一族,最棒的是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开什么玩笑)

他抑制着自己想要把头发蹂躏一遍的冲动。难得做的造型,不能糟蹋了。面对小姑娘,第一印象特别重要。正因为自己已经是被人叫做大叔的年龄了,萨库斯对于自己的清洁感总是倍加关注。

问题儿的名字,叫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

上个月白银岛攻略作战时回收的少女。

扎库斯分析了,成为问题的要素大致分为四块。

第一,龙血。

沐浴龙血后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会死亡,这点世人都知道。但是,除了军事工作者、医务工作者、学者和研究人员以外很少有人知道,即使他们幸运地活了下来,也有可能已经遭受了严重的精神损伤。

扎库斯认为,这位少女十有八九已经精神异常了。

不是这样的,怎么会以龙的女儿自称呢。这个自称便是问题二。不,究竟会怎么样呢。传闻也说会有狼养育的少女。特殊的情况下,以人外生物的女儿自称,也并非不可行……?

而且……第三个问题,那种野蛮的生长环境,血脉居然还是名门齐格弗里德家的。骗人的吧。

独一无二的挚友的女儿。

就算我是挚友,就算有多不擅长沟通,哪有把自己女儿交给别人照顾的道理?

这不是你女儿吗。好好地聊一次啊,你们不是亲子吗。这样的说辞确实将繁忙的西吉贝尔特留在了都城。直到布伦希尔德醒来为止。

然后,布伦希尔德醒来之后,就让西吉贝尔特去看望她了。

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回来后的西吉贝尔特就用一如既往的阴沉语气说道。「……我不行的。那家伙派不上用场,我也不想让她派上用场。我想给她执行死刑」

喂喂,这也太过分了吧。十三年间……不,考虑到齐格弗里德家的情况,可能是初次见面的女儿也说不定,而且你是她爹吧?死刑什么的,就算搞错了也是不能说出口的话吧。

平时温文尔雅的扎库斯,那时真是大发雷霆了。他破口大骂,甚至都要动手了。

所以西吉贝尔特决定把布伦希尔德推给扎库斯了。「无论是把她伊甸回收回来的,还是担心她安危的,都是你。你比我更像父亲」。

扎库斯抚摸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思考着。

(……拜托你了,个鬼啊)

约翰·扎库斯,对西吉贝尔特·齐格弗里德这名男子很是了解。

世人认他为屠龙英雄。这是事实。伊甸攻略作战没有那家伙是无法完成的。

但是扎库斯认为,西吉贝尔特真正的武器是洞察力。那家伙的三白眼,不论何时都能捕捉到事物的本质。

那家伙一定能抵达军队的顶点。用他看出正解的洞察力当做武器。

「但是啊……西吉贝尔特」

扎库斯自言自语道。

「这次的决断,还是错了吧……」

就算救了她的人是我,就算我再怎么担心她。

父亲是西吉贝尔特,你啊。

我可不是布伦希尔德的父亲。

下了接送车后,扎库斯进入医院。

向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所在的病房走去之前,在镜子整理仪表。就算对方是龙的女儿,但仍旧是女孩子。

精心调整了不到眼睛长度的刘海。嗯,大概没问题了吧。

扎库斯年轻时也是一介美男子。

曾是喜好玩弄女色的,坏家伙。

随着年龄的增长,年轻时的活力和朝气从脸上消失了,但也因此变得更有包容性。军队内部有很多偷偷对他抱有好感的女性。

但是,扎克斯并没有在交往的女人。

永远不会忘记。

降下天罚的,二十四岁的冬天。被自己玩的女人刺了送医院之后,所有的女性关系就全部掐断了。

女孩子,好可怕。

仪表最后检查了一遍后,他「好」地嘟囔着。给自己打气。

姑且,

口袋里还藏着扎库斯的得意武器,匕首。

如果那不是人类而是龙的女儿的话,可能就要遭受袭击了。虽然不如西吉贝尔特那般强大,虽然比西吉贝尔特更加待人友善,扎库斯也是个本事了得的武人。

(嘛啊,光是听完人家的成长经历,就感觉我是打不过人家的呢)

匕首,是多余的。

单人病房的窗户开着。吹来的风,拨动着窗帘摇曳起来。

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在床上坐着。白银色头发沐浴在阳光下,染上了一抹红色。瞳孔就像寂静黑暗中燃烧的篝火一般。

黑炎化作人形,伫立于此。

那便是扎库斯对于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的印象。即使注意到了他的到来,布伦希尔德还是毫不关心的样子。

「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就是你吗……?」

少女回复了。但是回复的时机,并非是喊到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这个名字的时候,而是对『你』这个称呼做出了反应。

「不要用『你』称呼我。人类」

不明所以。也不想知道。扎克斯的经验之谈是,对称呼的纠结和执着,多半是因为一些只有本人才知道的原因。

「那么……该怎么称呼比较好呢?」

「你是谁啊」

坏了。在询问他人名字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乃是礼仪。

扎库斯眉头放送,嘴角微微上扬。他那柔和的微笑,拥有缓和对方戒备心的效果。前提是,对方是人类。

「抱歉抱歉。我是约翰·扎库斯。诺贝兰特陆军大佐。和西吉贝尔特是老朋友呢」

抛出西吉贝尔特的名字后,扎库斯注意着对方的样子。他希望能以共同认识的朋友为契机展开话题。看来是成功了。因为布伦希尔德的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个男人,去哪里了?」

话语中饱含着敌意。也难怪。是西吉贝尔特杀了龙。

「海上,吧。我也不知道」

绝对不要把自己的去处告诉那家伙,这是西吉贝尔特准将对萨库斯大佐下的命令。

少女用诡异的深红色眼眸盯着扎库斯。

「你在骗人」

就像是读心了一般断言道。

「为什么,要骗人?」

这种时候的反击,扎库斯已经习惯了。

他作出为难的笑容示弱。

「不是骗人哦。那家伙的任务是攻略伊甸,得世界各处海域奔走。只有跟他乘同一条船的家伙才能把握他的具体位置吧」

诡异的少女眯着眼睛盯了扎库斯一会儿,

「是吗」

像是放弃了似的,将视线移开。

再度便会了一具安静的人偶。

「西吉贝尔特让我来照顾n……布伦希尔德」

『你』这个称呼差点就要呼之欲出了,扎库斯赶忙将其吞了回去。

已经不给任何反应了。所以,他只能单方面地继续说着。

「西吉贝尔特很忙,暂时不会待在都城了」

他将声色尽量压得温柔些,为了不刺激到对方。因为这名少女曾经袭击过诺贝兰特军最强和最有威望的男人,西吉贝尔特。

「有什么,想问的吗?自己的状况什么的,接下来的情况什么的,关于变成军人什么的,什么都可以问」

「无所谓」

不留情面。

「比如说不想被采血,剥下右臂的龙鳞会痛什么的,有什么困扰的事情吗?我可以去跟医生那边商量」

活生生的伊甸果实,布伦希尔德。

尽管还没有进行过人体实验,关于组成她身体的一切物质的情况,这几天已经采集样本进行成分解析了。布伦希尔德的伤几乎已经痊愈了却还没有出院的原因也是这个。他们好像还进行了身体能力和智力测试,但这边对此却好像非常不愿意合作。毕竟是突然被人类袭击毁掉了住处。不想合作也是理所当然的。

「检查和研究什么……随意就是。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一定要杀了那个男人,她说道。

对于挚友的杀意,扎库斯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

「我非常了解您的心情。毕竟是家人被杀害了。也难怪您想杀了他。但是,像这样……赤裸裸地表现出敌意可不太好哦」

「不太好……?」

「因为,这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您的敌人。现在您可能看所有人都是敌人,那没办法。但是我希望,您会一点点地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有提议把布伦希尔德作为实验动物扔进研究设施的人

但是,也有反对这点,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口才,勉强确保了她受到军队保护的人。

那便是扎库斯。虽然不想高调表示自己是她的同伴,但扎库斯只是想尽自己最大努力帮助这名十六岁的少女。

……不管怎么样,都会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女儿的影子呢。

「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

会面的时间很短暂。

花时间下去,这孩子的铁壁就会逐渐溶解。

因为现在少女似乎还处于很敏感的状态。

「那么,再见」

扎库斯开始反复地前往医院。

尽管如此,短时间内她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扎库斯向她搭话,她要么是无视,要么只是简短地回复一句。

——说实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幽暗深红的瞳孔,只是一味地注视着这边。盯着看。就像是在观察着一般。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以后,少女开始主动向扎库斯说话。

稍微重新考虑了一下,她说。附带敬语。

「以前,我在外面的世界待过四天。这个世界上没有龙的容身之所。这是我从中了解的。身为龙的女儿,想要在这样的世界中生存,就只能老老实实满足人类对我的要求」

扎库斯瞪大了眼睛。发了一会儿呆之后,

「您能说出这么复杂的词汇呢……」

表达了这样的感想。也仅仅如此了吧。被龙养大的人类,谁能想到她能使用这么难的单词和敬语了呢。

「因为伊甸教给了我知识」

至今,铁壁仍在。高高的,坚硬的铁壁。

但是,能够稍微柔和哪怕一点点也是值得令扎库斯高兴的事情。

「正如您所说,我将全世界都视作敌人。但是,您比别的人类对我更加友善,同时我能够拜托的对象也只有您」

「扎库斯」

少女第一次,喊了大佐的名字。

「能拜托您一件事吗?」她问道。

扎库斯除了「当然」以外,就没有准备其他回答了。

布伦希尔德说,「我想要知道有关人类世界,特别是我所生活的『军队』相关的知识」。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就能够读书的,总之先把书给她了。最开始是儿童向的三本书,但她第二天就看书了。

然后一看到扎库斯就说。

「扎库斯,下次请拿点更有高度的书来」

第二次拿去的五本入门书,她也只花了一天就看完了。

拿过去的书逐渐变得复杂。

但是,跟书的难度成反比似的,少女的话语变得柔和起来。

好像是从和扎库斯的对话中,学到了什么似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女身边的书越来越多了。因为她想读一些国家历史和政治军事方面的书,扎库斯就指示部下把书搬进来。

勤奋地阅读自己所属的军队书籍的少女。

她的姿态,只是全神贯注。

这年头的训练生中都没有像她这样真挚的孩子。比扎克斯年轻时努力一百倍。送过去的书太多,房间难以进入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扎库斯有些担心。

光是看些教育书,无法滋润心灵。会培养成纸上谈兵的孩子的。

这样想着,他便在教育书中夹进了一本书。

由狼养大的少女的故事。

失去了狼的家长的少女,被带到了人类的世界。狼少女一开始很困惑,但被温柔所触动,逐渐习惯了人,最后与人共同生活。迎来了幸福的结局。

她的经历与少女类似。

扎库斯也希望少女能够迎来这样的结局。

第二天,扎库斯透过病房门的窗户,看到了刚好正在阅读那篇故事的她。

她的眼中,泪水缓缓滑落。

只有那一天,他没打声招呼就直接离开了。

传闻白银之龙,有着一颗善良美丽的心灵。

正是因为被那样的龙养大,她的身姿才能如此美丽无暇吧。

持续的看望过去了两周。

「请叫我布伦希尔德」

少女道。这个时候,布伦希尔德已经对军队的知识颇有了解。

「扎库斯大佐,是大佐。上级军官。虽然不知道我正式入籍军人的时候,会被授予怎样的阶级,但应该不会到准将以上吧。大佐以『您』称呼部下的我实在奇怪。接下来就称呼我为『布伦希尔德』吧」

这之后,会好好使用敬语的,少女道。

「……嗯,明白了」

少女会慢慢变成人类的吧。

为此她正在逐渐适应人类世界的规则。最近对身体能力和智力的测试也很配合。

确实是值得欢喜的事情,但她开始使用敬语,以大佐称呼我,稍微有些寂寞。稍微有些。

扎库斯告诉了她自己年轻时的失败。

少女微微俯首,将手抵在嘴边将其遮住。

微微上扬的嘴角,传来微微一声清笑。

第一次,见到少女展露的笑容。

虽然从见到她为了故事而落泪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这孩子也是有心的人类。

虽然外表看起来非常成熟,脑袋瓜也很聪明,但内在看来仍旧是与年龄相符的……十六岁的少女。

变得很能聊了。

「我上报纸了」

那天布伦希尔德在床上摊开了三份报纸。

「自伊甸归来的少女」「十三年前失踪的千金,在龙的岛上找到了」「屠龙者之家,出了个龙的女儿」都是这样天马行空的标题。

「大佐,世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了吗」

「……是呢。成为名人了呢」

虽然关于伊甸找到的少女在军队内下了封口令,但果然还是封不住百姓的嘴。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的消息,或是记者从哪里打听到的情报,才有了这些新闻报告。没想要这么刺激少女的。

「我听闻人类的国度有着差别对待」

少女用左手抓住被绷带包裹着的右手。她的右臂上覆盖着龙鳞。

「那样的话,我,会忍耐不住的」

「别担心。右臂的事情,还有被龙养大的事情,世人是不知道的」

「但是,标题写了龙的女儿」

「新闻社夸大其词罢了。刚好和事实一致罢了。基本上没有人信的」

军队公开给新闻记者的消息只有「齐格弗里德家的女儿在无人岛上找到了」。

「我从窗户往下看去的时候,偶尔看到了拿着相机的人。那些人就是记者吗?」

扎库斯尴尬地挠了挠头。

「医院属地应该是禁止进入的才是啊……」

「是吗?还有记者半夜到我房间里来的哦」

「诶……?真的吗?」

「是的。护士们偶尔通过之后,他们就逃走了……」

布伦希尔德捏着盖在床上的白色毯子。

「……有点害怕」

「我会尝试加紧戒备的……。但这些的话,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大佐,也有敌不过的东西吗」

「就算是上级军官,也敌不过世人。很抱歉……只能忍耐一下了呢。这几个月」

「几个月,吗?」

「嗯,这个国家的人类都是热得快冷得也快的呢。几个月后人们就去关注别的事情了吧」

「像我这样的人以前也有过吗?」

「虽然没有出现过像布伦希尔德那样特异的人类,但像你这么受关注的人还是很多的。做了坏事的人也会受到纸面上难以置信的攻击呢。但是,过几个月后大家就都忘了。放心吧,过几个月后就能过上安静的生活了」

布伦希尔德稍微沉思片刻后,一句「……攻击」

布伦希尔德用充满好奇目光的赤色眼眸盯着大佐说道。

「大佐。今天开始想多读些新闻」

开始说一些关于对方的事情了。

虽然研究者说,「想要询问她伊甸是个什么样的场所」,但那种事是没法知道的。扎库斯不想把她告诉自己的有关伊甸的事告诉任何人。说出来的话,总感觉是背叛了对方。

「人类的国度,全都是不明所以的规矩。我很困惑」

「伊甸有什么规矩呢?」

「伊甸没有规矩。身在伊甸的所有生物都是朋友和家人。因为不会有任何生物使坏或是作恶,所以不需要规矩。人和狼也能结合,女性也可以喜欢女性,男性也可以养长头发。他们有自己的家庭,但他们没有家长,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一生。也没有制服,穿上自己想穿的衣服就行。也不会因为被认为是穿了与身份不相称的衣服」

这每一点,在人类的国度都是不存在的吧,布伦希尔德苦笑道。

「……嗯,但是,也是有禁忌的样子」

修长雪白的睫毛微微失落。她的表情一转阴暗。

「女儿是不能爱上父亲的」

扎库斯的心里顿时揪在了一起。

「大佐,这点在人类的国度也是一样的吗。女儿也是不能爱上父亲的吗」

扎库斯双手抱胸,偷偷深呼吸了一番之后回答道。

「不是哦。因为,爸爸和女儿是家人。互相爱着有什么问题呢?」

听到扎库斯的回答,少女的脸上绽放了笑容。

「只有这点,比伊甸更加自由呢」

「是的。不如说能被女儿爱着,才是父亲的福分吧。女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大都会变得讨厌父亲呢」

「令爱,也是这样的吗?」

「诶」

扎库斯的时间停止了。

布伦希尔德的瞳孔中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大佐有女儿这点,我是从交谈中推测出来的就是了……」

「……啊,嗯」

话语阻塞。

「有的,女儿。我的话……当然是被讨厌了呢」

是从扎库斯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吧。

布伦希尔德,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了。

一个月过去了。扎库斯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望她。

「大佐真是清闲人呢」

努力总算是有了回报吗,现在的关系已经足以开些打趣性质的玩笑了。可能真的已经有些敞开心扉了吧。

顺带一提,大佐并不清闲。

现在也是在工作中。照看布伦希尔德乃是来自准将的正式命令。执行任务中。

「没人来看望你不是怪寂寞的嘛。而且今天终于是布伦希尔德出院的日子了。顺带接你走」

关于采集布伦希尔德体液等的研究,昨天已经全部完成了。接下来虽然还会根据样本继续进行成分调查,或者将样本给实验动物注射,观察其经过的样子,但布伦希尔德已经不需要住院了。

「出院,意思就是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正式的军人了吧」

布伦希尔德从床上下来,领悟道。

一句没必要这么紧绷着的到了嘴边,但还是被扎库斯咽了下去。

咳哼地咳嗽了一声吼,扎库斯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表情。

「首先是从任命书开始……」

这样说着,从包中取出一张羊皮纸。即使是在造纸技术发达的现代,官方文件仍旧采用高级羊皮纸。

「……上来就是军官吗。虽然是自己推荐的,但没想到真的能过啊……太惊人了,齐格弗里德家的力量」

他将羊皮纸递给布伦希尔德。布伦希尔德看到纸上的内容后也很震惊的样子。

要说为什么,因为上面写着任命布伦希尔德为陆军少尉。

虽说是最下级,但让少女成为军官,也是因为各种大人之间的原因。

伊甸的研究机构仍旧主张把布伦希尔德当做实验动物来对待。都是一帮企图把她丢进没日没夜的人体实验,最后解剖掉做成标本的荒唐人士。……悲伤的是这点布伦希尔德的父亲西吉贝尔特最初也是持赞同意见的。

不过,主张将她当做一名人类来看待的团体也是有的。在白银岛攻略作战中见过她的军人基本上都是这么认为的。看到她失去右臂那副痛苦的样子,再来看看这些把人家当做「实验动物」的家伙们,实在有些没良心。扎库斯等人的主张是,应该采集血液和细胞粘膜并进行研究,但之后就由军队对她进行保护和使用,同时进行观察。毕竟测验也证明了布伦希尔德的智力和身体能力都很高,解剖杀掉的话就太可惜了。

虽然两派僵持不下,但扎库斯暗地里说服了西吉贝尔特,让他拿出齐格弗里德家族的后台。扎库斯的目的是给她一个军官这一社会地位,让她的存在公开化,从而保护她不受非人道主义实验的伤害。

这一切总算顺利了的结果便是少女当上了少尉。

但是,那当然,是有名无实的少尉。

扎库斯作出僵硬的语调。

「话说得难听点,这地位只是个装饰品」

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跟她讲明白的。即使少尉这一地位并非她所愿意获得的。

因为在这个国家,有很多军人的实力和上进心都不配当上少尉。该说是,基本上都是这样。扎库斯的部下中也有很多这种人。考虑到他们的努力,「装饰品」这一事实是不得不说出口的。

虽说出身名门,身世特殊,但突然被任命为军官,可以说是对其他军人的亵渎。

「布伦希尔德。人们对于军官是有其相应的期望的。这点绝对不要忘记」

「遵命」布伦希尔德敬礼道。

「那么,身为上级的我,现在给你第一项任务。两个月后,少尉要向环保团体『堤丰』进行某项说明」

「说明,吗?军人的话,工作不应该是打仗?」

「打仗反而更轻松就是了……」扎库斯挠了挠鼻尖。

这里也是跟大人们的情况有着复杂的关联。

少尉的职位保护了布伦希尔德免受非人道主义的实验。既然如此,研究机构的想法似乎就变成了把她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于是他们便策划布伦希尔德和环保团体『堤丰』互相冲突。

堤丰虽然自称是一个环境组织,但实际上是信仰将竜奉为神使的狂热宗教团体。

「积累善行的人类的灵魂,死后,就能被身为神使的龙引导至名为永生王国的乐园」这般前世代的想法,便是这一团体的教义。

堤丰之前一直与伊甸的研究机构还有军方发生冲突。对伊甸攻略作战和杀龙采取洁癖般的坚决反对态度。

正与此时,新闻各大媒体报道了「龙的女儿」一事。

堤丰自然不会保持沉默。对他们来说龙是神的使者,龙的女儿被附以人间俗事是不能被允许的事情。因此他们向研究机构和军队发起了强烈抗议。

然后,这位「龙的女儿」似乎成为军人的事情,多少还是走漏了。究竟是怎么走漏的,傻子都能明白就是了……。

研究机构要求军方负责对堤丰进行解释。为什么少女会成为军人,以及布伦希尔德并不是龙的女儿一事要让她亲口说明。

军队为了让布伦希尔德当上少尉已经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们已经没有办法驳回这个要求了。

因此,布伦希尔德少尉最初的任务,就是「向狂热宗教团体证明自己不是龙的女儿」,比起简单级别的军事作战来说是很难的一项任务。

少女因堤丰过激的态度感到畏惧而离开军队,或者是以「没能进行适当的说明」为由把布伦希尔德从少尉的位子上拽下来,便是研究机构在打的算盘。

……这样的事情,大佐并不会特地跟少尉进行说明。

距离说明会还有两个月。这点时间里,还要跟少女持续施压就太可怜了。

「放心吧。布伦希尔德只要说几句就行了。放轻松。彩排也会有的」

「了解了。我自己也会研究一下堤丰这一团体的」

「不用那么卖力的。好吧?」

他想起住院期间少女的真挚模样。

努力学习过了,认真说明过了,对方要还是不能通情达理的话……到那时候她受的打击该有多大呢。

但是,这一定是关键的第一步。不得不迈过去的第一步。

布伦希尔德在这一个月不经意的谈话中露出的笑容。他希望这一笑容能在自己以外的人面前也能展现出来。

他喜欢布伦希尔德能像个正常人类那样,过上能够展露笑容的平凡日子。这便是扎库斯的恳切之愿。

出院后的布伦希尔德,据点就从医院转移到了宅邸中。齐格弗里德家族所住的宅邸。她的出院日只有包括本人在内的一小部分人知道。为了防媒体。这手似乎奏效了,布伦希尔德那天安静地坐上了接送她的车,没有遭到记者的提问和攻击。

齐格弗里德宅邸,位于都城正中间的区域,被广阔的蔷薇庭院和格斗训练场包裹着。

巨大的门前,大批佣人排成队列迎接布伦希尔德的到来。

「……啊……」

布伦希尔德困惑地来回看着同行的扎克斯和佣人们。

扎库斯微笑,咧开嘴说道。

「那自然是会惊讶呢。在无人岛上生活过的自己,居然能有这么多佣人什么的」

她也有这种孩子气的一面。

「该怎么办才好呢……」

「挺起胸膛。好啦。这里可是布伦希尔德的家哦」

扎库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布伦希尔德微微踉跄了一下向前走去。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接下来,就交给你家里的人吧」

布伦希尔德向扎库斯回过头去。

「大佐,受您关照了」

深深地鞠躬。

真是个好孩子啊,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孩子吧,扎库斯再次想到。

「那个,大佐。最后能再询问一件事吗?」

「嗯,你说?」

「西吉贝尔特准将现在身在何处,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想要就最开始见面时的事情道歉,她补充道。

扎库斯犹豫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孩子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想要杀了扎库斯。因此实在是没法告诉她西吉贝尔特的去处。

但是,现在的话……可能不一样了。一个月过去,已经柔和了不少。想要道歉的这一说辞,听起来不像是在撒谎。

但是,

「那家伙从以前开始就来无影去无踪。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处啊」

一笑而过。

这孩子并非无法信任。

只是,自己和友人约定好了。绝对不能告诉布伦希尔德自己的去处。

(那家伙,除我以外可没有其他朋友了呢……。被背叛了的话感觉挺可怜的)

虽说布伦希尔德变成了好孩子,但约定还是不能打破的。

「是这样吗」

布伦希尔德的脸上浮现出惹人怜爱的笑容。

「有消息了能告知于我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

布伦希尔德客气地说道。

「嗯。一定会告诉你的」

说罢,扎库斯离开了宅邸。

诺贝兰特帝国军的将校是怠惰的。

夜猫子数量偏多。早上几点起来都可以。

拥有业余爱好的人偏多。在工作时间绘画,写诗什么的。

由普通民众变成军人的,反而会早起,在严格的规则要求下,忙于锻炼自己。而同样的时间内,将校摸着自己肥胖的肚皮嗑嗑瓜子打发时间。

谁都不会说什么。

因为将校是贵族出身的。能对贵族指指点点的只有王族或是大司教,亦或是另外的贵族,但他们都不会这么做。维持自己的权利与现状,才是他们的至上主题。

依靠西吉贝尔特·齐格弗里德和约翰·扎库斯这些少数的忠于职守的将校,诺贝兰特这一国家才得已运转。

齐格弗里德家的佣人认为布伦希尔德也过着悠闲的生活。她被授予的少尉军衔只不过是一个空有其名罢了。

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如同玻璃一般。

头发晶莹剔透。皮肤雪白,手掌娇小,手指纤细。看上去弱不禁风。

这般美貌的她,要投身于严苛的训练之中,是谁也无法想象到的场面。

早早地起床,遵循自己设定的规律,执拗地折磨自己的肉体,贪婪地吸收着知识,然后早早地睡觉。

待人友善,态度温和。在无人岛上长大的要素,是一星半点都没有感受到。和佣人们的关系也很亲密,也不会忘记对他们保持敬意。所以佣人们也想尽可能地满足布伦希尔德的愿望。

但是,他们都无法做到这点。

布伦希尔德对佣人们的请求只有一个。

「西吉贝尔特父亲大人现在身在何处,能告知于我吗?」

要是能,他们便早已回答她了。但是,他们做不到。当下家主西吉贝尔特去往何方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雪一般纯白的外表下,只有那赤色的瞳孔散发着火热。

宅邸中也有几位带有齐格弗里德家血脉的军人所在,但无人能勤勉到布伦希尔德的程度。

只有一人,西吉贝尔特的儿子,西格鲁德·齐格弗里德除外。

要论自我锻炼的严苛程度,西格鲁德比布伦希尔德还要更刻苦。

布伦希尔德晚上总是早早地睡觉了,但西格鲁德脸睡觉的时候都舍弃了来锻炼自己。

西格鲁德是十七岁的军曹。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而从最下等的士兵开始做起,过了三年之后成为了军曹。

然而,布伦希尔德却一跃成为了少尉。而且才十六岁。在此之上,更是一名女生。

开什么玩笑?父亲为什么会觉得那种家伙比自己更加……。

西格鲁德的愤怒也是理所应当。

但,布伦希尔德要只是将少尉一席当做个摆设来面对的话,西格鲁德倒也能接受她了吧。肯定就会把她当做总有一天能够超过的对手而不以为然了。

但是,布伦希尔德不仅勤勉,更是有着才能的样子。

「少尉阁下」

一天,布伦希尔德被西格鲁德搭话了。与随身的教官结束了上午的课程,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只见西格鲁德刻意等候在此。

「西格鲁德军曹」

白金般的头发摇晃着,少女看向西格鲁德。

「诶,一介军曹的名字竟能令阁下留心。真是荣幸之至啊」

「下士官以上的诸位,名字我都记得」

下士官。

在这个国家,军曹便是下士官中最低等的阶级。也就是说西格鲁德不过是勉强具有了能让布伦希尔德记住的价值。对于阶级低于自己的西格鲁德说敬语也非常讽刺。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鸡蛋里挑骨头的思考,但感情是不会说谎的。

这家伙,我就是看她不爽。

布伦希尔德纤细的躯体,被崭新的红色军服包裹着。

「少尉阁下要是有时间的话,能陪我进行军队格斗术的训练吗?」

「军队格斗术?为什么?」

以格斗术训练为借口,其实本心是想把布伦希尔德暴揍一顿。

「因为听说少尉阁下在军营医院的身体能力测试中,特别是格斗术项目中,取得了极高的分数。还请务必让才疏学浅的本人领教一番。」

西格鲁德是否是才疏学浅,这事需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固然性格刚强,脾气暴躁,但在同期的军人中,他的学习和格斗成绩都是最好的。

「我的体术和正式的军队格斗术在风格上有所不同。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但军曹对此不介意的话」

少尉阁下下午的安排,被讲课以及说明会这一任务的准备工作填满了。所以他们决定傍晚六时在训练场上汇合。

阳光倾注下的格斗训练场。通风的天花板。酷似竞技场的广阔空间里,西格鲁德独自一人站在正中间。他提早了三十分钟抵达。

西格鲁德换上了训练用的高性能服装。身上各处都是轻微的尘土。一头刺刺的黑发上滴落汗珠。

热身已经完毕。身体状态相当不错。心理准备也万全了。一想到能将铁拳打到扑克脸上,就觉得心情激动。感觉能发挥出最佳表现了。

时刻一到,布伦希尔德少尉便准时现身了。

和白天见到的那时一样,仍旧穿着闪闪亮的军服。

倒也没什么不好。军服也是质量很好的服装,就这么穿着军服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夹在腋下的那本『环保团体堤丰的历史』究竟是在开什么玩笑呢。

啊啊,对的。我就是,对于这家伙的一切都看不爽啊。

(不把这家伙打倒,我就一直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

他默默地摆好了架势。

这便是训练,准确地说是欺负新人开始的信号。

「那么」

少尉说罢的下一瞬间,

不知为何西格鲁德已经看向天空了。

「诶?怎么了?」

脑后传来阵阵疼痛。

(……发生了什么?)

布伦希尔德少尉在一旁看着书。红色的眼睛看向西格鲁德。

「您失去意识了」

「……哈?」

她在说什么。

「绞技。我按住了您脖子上的粗血管。脑部失去了供氧,一瞬间就失去意识了」

…………。

也就是说,什么意思……?

我,输了吗?

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之际,

就被这个女人放倒了吗?

「别、别开玩笑了!」

西格鲁德奋力地站起身来。

「再来一次!再和我,战斗一次!刚才的只是运气不好!」

热血顿时冲上脑门。所以对上官使用敬语一时也忘掉了。虽然布伦希尔德是不会在意那种事情的人。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啊?要逃跑吗?」

「并不。就寝前剧烈运动导致睡眠不好的话,我就很困扰了」

说起来,本是红彤彤的天空,已经变成星光闪耀的夜空了。

「我……躺了……多久呢?」

是因为夜晚的凉意吗,脑袋稍微冷静了下来。

「一个小时左右。现在,刚过七点。要是还想进行格斗术训练的话那就明天同一时间,还在这里」

布伦希尔德将书合上,离开了训练场。红色军服的背影,一尘不染。

「……混蛋啊!」

明天一定,要把那家伙的军服弄脏。

那天,西格鲁德折磨肉体折磨到了深夜后,倒在床上睡得如同烂泥一般。

但是,第二天西格鲁德也没能取胜。

昏过去之前能够看到布伦希尔德瞬间逼近到了想要接吻一般的极近距离,也许能被称为是一种进步了。

下一瞬间,视野就切换了夜空,时间向前推进了一个小时。

一旁悠然自得地读着册子的布伦希尔德少尉。标题是『欢迎来到堤丰』。是恶性环保团体发行的宣传手册。

啊,对了。这家伙近期,要向堤丰进行说明会来着。和自己的对战,是被放在学习堤丰的空余时间中了。

「还需要训练的话,那就明天」

册子合上的声音,还有华丽军服的背影。

如同轮回般的光景持续了七次之久。

第八次交手的时候,布伦希尔德开口道。

「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训练吧。我还有其他必须得做的事情」

西格鲁德没做任何回复。

七次交手……不,说是交手合适吗。军曹连碰都不能碰到少尉。

对于布伦希尔德来说,和军曹对战只是浪费时间。

「……我明白了」

说罢,西格鲁德摆好架势。

布伦希尔德也摆好架势以回应他。明明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的。

「因为是最后一次了,就用正规军队格斗术与您交手」

——居然小看我。

就让你后悔主动舍弃优势采用军队格斗术吧。

他看到了布伦希尔德的接近。这一天,他清楚地看到了。

比起思考,西格鲁德的身体先动了起来。她刚一向前踏出,西格鲁德便立刻退开。要是她企图出拳的话,西格鲁德便想以此进行还击的,但布伦希尔德并不傻。她也预想到了西格鲁德的反击,进行回避。

尘土飞扬,染黑了她的军靴。

重整态势。

这次轮到西格鲁德进攻了。

他的姿态,恰似雷电的箭矢。

自电光火石间的缩地后发出的一击。是连教官都曾击倒过的西格鲁德的绝招。逼近人体身体机能极限的动作。

但是,少女将这如同月光般流畅的动作打出的雷光一击轻松化解。军曹的拳,与少尉的掌心相撞。

手套从少女的右手处脱落。

两个再度互相对视。

——今天,可能能赢。

西格鲁德感受到了自己体温的上涨。

双方毫不退让的攻防重复着。

重复着。

……重复着。

然后,西格鲁德便注意到了。

……这个女人,放水了。

最初还以为是自己不惜睡眠时间做出的努力开花结果了。自己的动作不再有多余的成分,让布伦希尔德没有了可乘之机。

但是,并非如此。

布伦希尔德放过了好几次自己能够打出终结一击的机会,就算不情愿,西格鲁德也还是注意到了。

(……难道说,就因为是最后一次,才真的想要训练我了吗)

被她放水了。光是用军队格斗术与西格鲁德交手就已经是在放弃优势了,更何况是这种情况……。

已经,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架势,逐渐失去气势与力量。

布伦希尔德急速靠近,用右手擒住脖子。

「就像这样,夺去就是」

西格鲁德自暴自弃地嘟囔起来,布伦希尔德便停手了。只是抓着西格鲁德的脖子。

「夺去,吗?是指什么」

「全部」

西格鲁德自嘲地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

「西格鲁德军曹,仅此而已」

「我的名字是西格鲁德·齐格弗里德。西吉贝尔特·齐格弗里德的独生子,是你的哥哥」

布伦希尔德讶异道。

「独生子……?既然有儿子的话,为何西吉贝尔特准将要将巴鲁姆克继承给我……」

「因为对我不抱任何期待了」自暴自弃的西格鲁德忿忿地说道。

微微地明白了。

自己作为二等兵,进入军队以来。

因为西吉贝尔特很少说话,所以只是没能确信罢了。

从最下面爬着上来,原来是这种意思吗。

一直是这样想的。

但是,你将其全部打碎了。

因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你,突然成为了少尉。

就算是那个人的心中,也是存在着『特别』一事,以及自己并不是『特别』一事,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口中满是苦涩。

无论多么逞强,多么努力,只要自己一直以来的自我认同感被打碎了,

就会想哭。

「为什么,在哭呢?」

布伦希尔德问道。

「不说就不明白吗。那就告诉你吧」

来自父亲的期待,来自父亲的宠爱,来自父亲的重视,来自父亲的……。

这位完美无缺的少女,对于他被夺去的东西的重要性,也许并没有明白。

但是,布伦希尔德的回答是,

「这些我是没明白的」

和西格鲁德的预想并非一致。

「我不明白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你这家伙在哭呢」

语调,转变了。

(……谁啊,这家伙)

在宅邸中遇到深闺大小姐模样的女子,如同玻璃般的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

西格鲁德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已经触碰到了少女的逆鳞。

爪牙逼近了。

这一定,就是这女人的本性……。

「你的父亲,夺走了我的父亲。然后,还将我不想要的地位与环境强加于我」

——想哭的,是我。

绞住喉咙的手,开始注入力气。完全不是一名少女能有的力气。呼吸道遭到压迫,西格鲁德发出嘶哑的声音。

「杀了身为儿子的你,那个男人会悲伤吗?我所感到的绝望,思绪中仍旧盘踞着的沉痛,也能让那个男人尝一尝吗?你说啊……」

至今为止一直如同石榴石一般美丽的赤色眼眸,现在已经化作了炼狱的火焰。

「嘎……唔……」

逐渐断线的意识之中,西格鲁德将断音连接成线。

「比起我……你……更加……」

「我?怎么了?」

「你死的话……那个人……更加悲伤,啊……」

布伦希尔德瞳孔,稍微睁大了几分。燃烧上窜的火焰,摇晃着消散了。

手中的力气减弱。

西格鲁德咳嗽着,将布伦希尔德的右手甩去。

手套脱落后的右手,被白银的龙鳞给覆盖着。战斗中的时候他还没注意到。

「你……这手是……」

布伦希尔德的右手是龙的手臂一事,只有一部分的高官知道。西格鲁德当然,也是不知道的。

刚才布伦希尔德所说的话,掠过西格鲁德的脑海。

『你的父亲,夺走了我的父亲』这一句怨恨的话语。

难道说,布伦希尔德所说的父亲是。

自称「我是龙的女儿」的少女。

还以为……过着什么安逸的生活呢。不,是情愿这么去想的。因为他讨厌布伦希尔德。

「你,喜欢……你父亲吗?」布伦希尔德犹豫不决地询问道。

要是放在几分钟前,西格鲁德可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吧。

但是,现在。

「……喜欢啊。尊敬。我也想成为那样强大的屠龙者」

「……明明是那样的父亲。那样的父亲,也会有爱着他的孩子吗」

西吉贝尔特·齐格弗里德的加农炮巴鲁姆克击杀了白银之龙一事,西格鲁德也是知道的。所以,就算说出「那种父亲」这种话,他也不打算包庇父亲。

「我也……喜欢我的父亲」

这父亲究竟是指的谁,就不言而喻了。

「我应该……不得不向你道歉吧」

然而,为什么布伦希尔德不得不向自己道歉,西格鲁德却想不明白。

「……但是,该怎么说才好呢。真是不方便啊,人类的语言……」

说罢,布伦希尔德离开了训练场。

就算看到她满是污泥的军服,西格鲁德也毫无感慨。

悔恨,愤怒,嫉妒,不知为何都从他的心中消去了。

可能是因为他在看起来完美的她身上,看到了那种复杂的烦恼吧。

知道她也是和自己一样有着情感的生物后,西格鲁德便萌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亲近感。

第二天白天。西格鲁德向布伦希尔德的房间走去。拿着作为给这几天顶撞她道歉的礼品。

敲了敲门。「请进」,娴淑的声音回答道。

布伦希尔德坐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圆桌上正准备吃午饭。一旁的女仆刚为她准备做好午餐的准备。

「少尉……作为这几天无礼之行的道歉……」

「您是为什么道歉呢?」

「那个……」

……应付不来啊,这个女人的敬语。感觉像是隔了一层墙壁。

昨天的……如果用本来的语气说话,听起来肯定会更像是在拒绝别人。

布伦希尔德向女仆使了个眼色。女仆察觉到意思之后,行了一礼,便离开了房间。

「女仆在的话看您有点难以开口的样子……」

「不,并非如此……」

红色的眼眸,在注视着。像是能够窥视到自己的深邃一般……。西格鲁德变得怯懦起来。

「……少尉,是我的上官。不需要对我使用敬语」

「是吗,语调吗」

她马上就转变了说话方式。该说是脑袋瓜转得快呢,亦或是女性特有的擅长察言观色呢。

「你也没有对我说敬语的必要。我不是需要你尊敬的存在」

「那倒也不……」

「人我已经支开了哦?」

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不禁让西格鲁德火大。但是,比起机械化的敬语,还是表露出本心更加爽快些吧。

来这间宅邸明明还没两个星期,布伦希尔德就已经很熟络了的样子。像是生来就住在这间宅邸中似地进进出出。自己也不能总是畏首畏尾。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喘着粗气,走近布伦希尔德的桌子。少女将空着的椅子抽出,催促着他坐下,西格鲁德便应了她的要求坐了下来。

西格鲁德正想将慰问品交给布伦希尔德的时候。

「不吃吗,这些」

「诶?」

布伦希尔德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指了指摆放在桌布上的五道午餐。

「没有一道是合我胃口的。每天都愁着怎么处理掉」

「不合胃口……。这可是我家厨师做的啊?」

齐格弗里德家的厨师都是从国内声誉较高的餐厅中聘请来的顶尖人才。虽说味觉这东西自然是人各有异……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摆在桌子上的五道菜没有一道合她胃口吧。

「我无法理解人类的料理。为什么要进行加工?真是恶趣味啊」

红色的双眼俯视着苹果和黄桃的果冻。

「岛上都是直接生吃果实的」

「那你让他们直接把苹果原模原样地给你不就行了?」

「那也不行。说到底原料就是不行。我吃过一次,感觉跟沙子一样」

白银岛上生长着芬芳四溢的果实。吃这些食物长大的布伦希尔德,任何一个国家的食物都不会再合她的胃口了。

「但是,什么都不吃会饿倒的吧」

「无须担心。我有在补充足够让这幅身体活动的热量。虽然觉得很难吃」

……为什么这个女人是父亲的『特别』,西格鲁德感觉自己稍微明白了些。这种奇怪的现实主义思考和父亲很像。

「话说,那是什么?」

布伦希尔德的视线看向西格鲁德手中的袋子。包装上还绑着一条可爱的蝴蝶结。

「啊,不,这个是……」

「我猜,是给我的慰问品吧」

「嘛啊,是这么回事……。但这个没法给你啊」

「为什么?」

「……是吃的」

里面是饼干。

那是她一大早就在贵妇们最爱的点心店排队买的。当然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使唤佣人帮他去买,但作为反省他还是决定亲自去排队了。虽然在全是女人的队伍里排着还挺不好意思的。

「我会再买点别的东西补偿你的。所以……」

说才到一半,布伦希尔德飞快地摘去了一块饼干。纤细的手指将包装粗暴地拆破,从中取走了一块饼干。

「原来如此,确实……」

樱色的唇张开。轻轻地咬住饼干的一角。

小巧的下巴反复运动着咀嚼着饼干。然后又是轻轻地咬住。

「……合胃口吗?」

「不,不好吃。糟透了。是用泥土凝固做成的吗,这个」

说是这样说着,又咬了一口。

「那还吃……」

「东西也分可以随意处置的,和不可以随意处置的。这个是后者。我在吃的,是你为我买了饼干的这份心意」

「……这种羞耻的事情,不要毫不害臊地说出来啊」

「在伊甸谁都会说真话。在伊甸不能靠语气骗人。人类的国度充满了欺骗,想要习惯真是麻烦啊」

「……你这个样子向堤丰的说明会没问题吗」

「关于堤丰的话我还在努力学习中,嘛啊,应该没问题吧。撒谎的方法,扎库斯已经教给我了」

「撒谎的方法……扎库斯……啊」

「嗯?我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感觉你,一下子坦白了过多事情呢?」

「我决定了。要在不欺骗你的情况下达到目的。硬要说的话就是底限吧」

虽然西格鲁德正想问问是什么意思,但在此之前布伦希尔德已经将第三块饼干并说道。

「你也帮我做午饭的扫除吧。不能我一个人觉得难吃」

「我倒是不觉得难吃啊……」

这样说着,西格鲁德将餐桌上的食物取来。特别好吃啊。

看着这位尽管说着难吃难吃但还是继续吃着饼干的少女,西格鲁德想到。

这个女人与父亲很像。

但是,根本性的地方可能是正相反的。

解决了午饭,西格鲁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说明会加油吧。

「我希望还能来帮我处理午饭」

面对正准备出去的西格鲁德,布伦希尔德说道。

少年只是将头转了过来。对上视线后,少女便低下头用稍微弱气些的声音补了一句「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少年举起右手代替回复。作为连日来的谢罪,布伦希尔德的请求过于轻松了。

西格鲁德接下来几天,都去帮她处理食物。

布伦希尔德的语气生硬而傲慢。也没什么表情。但是,西格鲁德帮自己吃掉食物的时候,她会轻微的,但确实有表现出喜悦。有点笨拙地扬起嘴角。西格鲁德觉得这样会比在佣人面前伪装出的灿烂笑容要好。

布伦希尔德是一个能很好区分表里两种面孔的女人,不知为何她对西格鲁德总是会用内心的一面来说出真心话。虽然看起来很拽很不客气,但也因为这样,西格鲁德也得以放心地展现真实的自己。

布伦希尔德是报纸上经常报道的名人,在佣人们中也很有威望。她只对自己展现出私底下的一面,也让西格鲁德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优越。

本来只是当做赔罪的食物处理,

逐渐变成了愉快的时间。

终于在某一次的用餐时,布伦希尔德向西格鲁德询问道。

「呐,为什么这个宅邸里的人,都不知道主人在哪里呢?」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最近,西格鲁德的父亲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出门远征。平时还会告诉自己要去哪片海洋,但这次连这些信息都没有了。不过,就算知道在哪片海域,也不可能追上航行在广阔大海上的军舰,所以让他们告诉自己目的地本身倒也没有什么意义。因此,西格尔斯在被布伦希尔德指出之前,也没注意到父亲没有告诉他远征的目的地。

「身为儿子的你也不知道他的去处吗?」

「……是啊。没问。本身就经常忙于工作不在首都。但是,一年过去的话会回来的」

「一年?家里都这么空着的吗?」

「一年这点程度可别惊讶啊。久的时候,得看三年左右的家呢」

布伦希尔德闭上眼睛,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肩。

「那可真是,太久了呢……」

诺贝兰特帝国忙于攻略世界各地的伊甸,只有依靠重要的加农炮巴鲁姆克。准将在海上度过的时间要比在陆地上度过的时间长。

「龙明明不会袭击人,但人却要袭击龙。真该被龙袭击一回啊。应该就能理解那种恐怖了吧」布伦希尔德说着那种危险的话。

难道要以龙之女的名义,在尼伯龙根街头进行报复性恐怖袭击吗。

「做出那种事的话你可是要下地狱的哦。因为不仅是父亲,你把无关的百姓也卷入其中了」

「下地狱就不好了」布伦希尔德叹了口气。

这家伙的笑话,难懂而且无聊。

某个休息天。

西格鲁德邀请布伦希尔德去看电影。

「我朋友给了我两张票子。不能浪费啊」

「拒绝。跟你说实话吧,我最讨厌尼伯龙根这个城市了。走都不想出去走」

「但是,电影的内容你可能会感兴趣哦」西格鲁德嘴角上扬。

布伦希尔德诧异地说道。「为什么?」

「是怪奇电影」西格鲁德挺直了胸膛。

「幽灵接连袭击人类的电影。你之前,不是说了吗?人类就该被袭击一次试试什么的」

「啊,嗯」这样说着,布伦希尔德用手指抵在嘴边思考着。片刻后,「那样的话,行吧」这般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西格鲁德和布伦希尔德一起走在街上。去往电影院的路上,布伦希尔德一直低着头。就好像完全不想将街上的景色映入脑海中一样。

电影,不好也不坏。正如事先听说的那样,是幽灵陆续袭击人类的内容。既然如此,对电影通的西格尔斯来说甚至有些无聊。

稍微担心着会不会让布伦希尔德也感到无聊了,放映途中,西格鲁德斜眼看了看邻座的她。

布伦希尔德,意外地用认真地眼神注视着银幕。

所幸,西格鲁德的担忧大概是杞人忧天了。虽然是有些无聊的电影,但布伦希尔德觉得开心的话少年也觉得行吧。

离开剧院后,西格鲁德向布伦希尔德询问感想。

「还挺有趣啊」少女给出一句无关痛痒的回答。

「不是,不应该更加……那什么吗?害怕什么的,人类被干掉心里爽快了什么的……那种的」

「当然,那些也有」虽然布伦希尔德肯定着,但这副表情怎么样都不是被幽灵吓到的女生模样。

「我想了很多」她的声音,如同哲学家一般。

「这不是完全没有在害怕嘛」西格鲁德叹息道。

然而,布伦希尔德并没有在撒谎。

看完电影的当晚。

结束日常锻炼想要回到自己房间的西格鲁德,路过齐格弗里德宅邸的玫瑰庭院时。

看到了布伦希尔德的身影。

红花齐放的庭院。中央喷水池边上坐着的少女。本来是白银色的少女的长发,被月光染上一抹深蓝。

是因为色调的关系吧。少女的身影,在西格鲁德的眼中看起来十分寂寞。

西格鲁德走到布伦希尔德的旁边。少女像是在想心事的样子,少年站到他身旁了都没注意到。

「在干什么啊,你」

向她搭话后,布伦希尔德终于抬起了头。

「什……。啊……不是……」

似乎是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布伦希尔德一时语塞。真是令人意外的反应。西格鲁德所知的布伦希尔德是个毫无破绽的女人。她居然会表现出狼狈,举止可疑。

西格鲁德感觉到一阵尴尬的沉默即将降临。所以,代替跟不上话的布伦希尔德,西格鲁德继续说道。

「平时都那么早睡的。你知道已经第二天了吗?」

「……第二天了吗?……是吗。已经,这个时间了吗」

片刻后,布伦希尔德继续说道。

「害怕,睡不着」

「害怕?为啥啊?」

能够秒杀西格鲁德的这个女人,会害怕吗。

「白天跟你看的电影,呢」

电影。那部怪奇电影吗。

「那种吓唬吓唬小孩子的电影,有什么可怕的啊。我觉得幽灵看到你才得逃跑吧」

西格鲁德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但少女阴暗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关于死亡」

西格鲁德等待着她继续。

「那部电影,死者化作了幽灵徘徊于现世。……那是真的吗。我死的时候,会有那么开心的未来在等着我吗?会不会有更可怕的结局呢」

——这样一想,就害怕得不得了。

布伦希尔德的视线低沉了下去。看来是真的在害怕。

「……看了那部电影会这么想的家伙,也就你一个了吧」

这样说着,西格鲁德在布伦希尔德的旁边坐了下来。

玫瑰庭园里充满了甜腻的气味。但其中,却混杂着让人心情舒畅的香味。隐约飘荡着的,柔和的气息。那是吃着伊甸果实长大的布伦希尔德身上散发出的自然气息。

「听说玫瑰的香气有助眠效果,但对我不起作用的样子。和果实一样,花也跟伊甸的那些完全没法比。恶臭攻心让人受不了」

「行吧」西格鲁德只是回了这么一句。

之后,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西格鲁德没有再跟布伦希尔德说些什么。只是待在布伦希尔德的旁边。

所以,布伦希尔德开口了。

「不回房间去睡觉吗」

「这叫我怎么办得到呢」

「为什么?」布伦希尔德问道。

「因为你不是害怕得睡不着吗?说实话,你是在害怕什么我并不能理解,但害你睡不着的原因,是我导致的吧」

因为自己考虑不周,就直接拉她去看怪奇电影了。

与其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庭院里,不如有个像自己这样的人待在旁边,这家伙所感到的恐惧或许就会得到缓解了吧。西格鲁德这样想到。

「你想待到太阳升起来吗?」

「可能会起来上个厕所吧」

「……真傻啊」

布伦希尔德轻轻地笑着。笨拙地扬起嘴角。这是与在佣人面前露出的佯装笑容不同的,鲜活的表情。

西格鲁德注意到了。自己看来是无法讨厌这幅笑容了。

布伦希尔德站起身来。

「谢谢。感觉轻松多了。现在的话应该能睡着了」

「真的吗」齐格鲁德抬头看向布伦希尔德问道。

「担心的话要来我房间吗?一起睡的话不安肯定会得到缓解的」

「傻……」

这次轮到西格鲁德狼狈不堪了。少年脸红起来,奋力地起身。

「你这傻瓜……!对男性不要说这么轻浮的话啊!就算是兄妹……」

「为什么?」少年的焦急,已经令他没能注意到这样询问的布伦希尔德脸上,带着一抹小恶魔般的笑容了。

「那当然是……。你是无人岛上长大了,应该不太明白吧……。男的和女的睡在一起……也就是……那个……」

看着完全语塞的西格鲁德,布伦希尔德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捂着肚子,眼角渗出泪水。

「真是的。经不起捉弄的哥哥大人啊」

听到这句话,西格鲁德终于理解了。

「你这家伙……!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吗」

「那当然了。补充一下,你会语无伦次这点我也是知道的哦」

正想揍她一拳啊。

但,算了。

比起刚才那寂寞的身影,还是现在的笑容更好。

「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少女说道。

「是嘛」这样回复的少年也并非完全不同意。

「所以,希望你别太靠近我」

少年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给你造成麻烦了吗?」

「那倒,完全不是。就我的立场上来讲,目的上还是很欢迎你的吧」

「那,有什么不好的」

「是,呢……」

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月亮的光辉。布伦希尔德沉思片刻后,开口道。

「虽然未来的事情我不能预测」少女抛出一句前提。

「但我一定,会伤你伤得很深」

沉默再度降临。

布伦希尔德像是在等待。等待西格鲁德询问「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但是,西格鲁德并没有这么做。他想问,但他没问。

理由很简单。

那毫无疑问,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

因为她变回了那个孤零零待在玫瑰庭院中的少女了。

——问了的话,这家伙又要睡不着觉了。

这一担忧让西格鲁德双唇紧闭。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但布伦希尔德终于还是放弃了,背对西格鲁兹。小小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忧郁。

留下西格鲁德一人在庭院之中,仰望夜空。

最终,还是没能让少女笑着回房间。

叹息,溶解于夜色之中。

终于到了向堤丰进行说明会的那天。

会场是首都的公民馆。在著名人士的演讲会上之类的使用过的宽敞讲堂内举行。讲台前有许多椅子呈阶梯状排列着。在场的人中最高级别的就是布伦希尔德少尉了。扎库斯大作本来也想赶到现场的,但布伦希尔德的,

「不能一直麻烦大佐。因为我是少尉」

这么一句话后,他也只能收手不管了。

宽敞的讲堂逐渐被填满。

最终约三百人的堤丰成员聚集到了现场。

虽然新闻记者也进入了布伦希尔德的视野之中,但都在她的指示下也只能遭到驱逐了。想要尽可能减少堤丰成员受刺激的要素。

聚集在会场上的成员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这一定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负责保护年幼少尉的军人们都纷纷这样不安地想着。虽然堤丰自称是一个环保组织,但实际上是一个极端的宗教组织。

布伦希尔德都还没有站上讲台,礼堂里就已经充满了对她的敌意和恶意。

堤丰的成员们都把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当做是『亵渎的存在』。

屠龙者的贵族,齐格弗里德家,本就是以龙为信仰的堤丰的最大敌人,这一血脉的子嗣偏偏又以龙之子自称,已不是罪大滔天可以形容的。

今天说明会的主题就是『对于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不是龙的女儿一事进行说明』,

但堤丰这边,从一开始就丝毫没想听到她的辩解。

堤丰出席这次说明会的目的非常简单。痛击这个自称龙之子的小姑娘的精神,让她再也上不了台面。

一想到最坏的场面可能会引发暴动,军人们便都很紧张。

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说明会迎来了它开始的时刻。

身着军服的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少尉站到了讲台上。

堤丰的成员们还没有什么动作。但是,只要布伦希尔德说一开口,不管他对堤丰那方表现得多么友好,都会变成牵强附会引发对方的总攻吧。

「…………」

少女的少尉沉默了。

也难怪,护卫的军人们如是想到。布伦希尔德自己,应该也是明白自己处于庞大的恶意面前。虽说外表已是大人一般,但内在还是十六岁的孩子。军人们一半是带有「活该」意味地暗自偷笑着,一般则是同情了起来。

就在这时。

充满会场的恶意开始缓和的时候。

布伦希尔德开口道。

「今天诸位能聚集在这里,真是万分感激。接下来就请容我开始说明会。我是诺贝兰特陆军少尉,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那么,首先是简单的说明……」

布伦希尔德·齐格弗里德的说明,堪称完美。事先排练了好多次,已经能说得非常流畅了。

不久,堤丰这边的恶意就消失了。

说明结束的时候,会场里有六成的空气是对布伦希尔德的好感,三成是对她的困惑。这种困惑中甚至不含敌意。到了最后一成,就只是忍不住热泪盈眶,摆出拍手喝彩或双手合十的祈祷姿势。

最好的结果,同时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态。

这个说明会能如此完美,是不可能的。

布伦希尔德只是按照彩排的内容进行说明的话,堤丰绝对不会满意的。他们的目的是攻击布伦希尔德,不可能为她鼓掌。

但事实上,说明会还是在众人的平和,以及小部分的狂热中结束了。护卫的军人们都很纳闷,但都认为是布伦希尔德的说明非常出色,也只能就此解散。

和平的说明会结束后的那天晚上。

那是一个新月闪耀的深夜。

三十二头黑龙,十头白龙,总计四十二头龙,毫无预兆地袭击了尼伯龙根的街道。

以屠龙闻名的诺贝兰特帝国,它的首都并没有对龙的袭击做过防备。不,对龙的袭击做过防备的国家,找遍全世界都找不到。因为龙说到底只是伊甸的守护者,只要伊甸不遭到袭击它们就不会攻击人类。

龙集群袭击人的事态,在资料记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飞来的龙每头约有五到八米大小。虽然在分类上是中型,但龙的爪子能将铁如纸一般撕开,下颚能轻易地将人的头颅粉碎。只是手枪程度的火力完全敌不过它们坚硬的龙鳞。

救命稻草的西吉贝尔特准将,并不在首都。他和加农炮巴姆鲁克一起,正在远征中。

城市陷入了巨大混乱。

仓皇逃窜的人群之中,有一位留在原地与龙对峙的少年。西格鲁德。

警察组织无法阻止龙的进攻,便请求陆军出动。然而,对于这一严重的事态陆军的反应却相当迟缓,直到下达出动命令为止磨蹭了很久。西格鲁德认为老老实实地等待命令无法保护城市中的百姓,所以独自前往讨伐龙。

然而,成果并不理想。

砖块的拱桥上,西格鲁德与一头黑龙对峙着。为了让黑龙试图袭击的亲子逃走而作为诱饵。

西格鲁德手中的剑已经自中间折断。自己也已负伤,额头处流出的血挡住了右眼。

只能防守。想要打倒它实在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西格鲁德并不弱。只是龙和人类本来在力量上就是有着如此大的差距。西格鲁德也会使用枪械,所以一开始他是用机枪来应战的,但直到子弹打尽为止他还没能杀掉一条龙。

对峙的黑龙飞翔着,挥动龙爪。

他尝试用折断的剑进行防御。但是敌人的蛮力过于强劲,剑也只是旋转着从西格鲁德的手中滚落。没能招架到的龙爪,撕开了右腿的血肉。

「——!」

西格鲁德屈膝。已经是无法逃走,也无法防御了。

「可恶啊……」

黑龙冷冰冰的眼睛瞪着西格鲁德。然后,再度面向他。

必死无疑了。自己不是被那爪子撕成两半,就是被牙齿粉身碎骨。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白银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闪到了西格鲁德与龙之间。

黑龙的动作就此停止。

静止之后,只见黑龙脑袋的移动。朝着下方,重重地坠落。龙的头被斩断了。头落在地上后,身体也随之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没事吗!?」

虽然气势吓人,但却是耳熟的声音。于此,西格鲁德终于知道了白银之影的正体。

「布伦希尔德……?」

手持传说中的斩龙剑,法尔西昂的布伦希尔德正在他的面前。

布伦希尔德跑到不知所措的西格鲁德身边。「为什么不等待出击命令!」一边生气着,一边触碰西格鲁德脸以及身体。是在确认西格鲁德伤势。

「虽然不浅……。但这样的话还没有性命危机」

布伦希尔德露出放心的表情,然后离开了西格鲁德。

「在那里待好了」

「我要是会说好,我明白了这种话的话,就不会不等命令直接跑到街上来了……」

西格鲁德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右脚的伤差点摔倒。布伦希尔德将他搀扶住。

「不行啊,你这伤」

布伦希尔德略微强硬地让西格鲁德坐下。

「乱动造成肌腱断裂的话,就是不可挽回的后果了」

虽然不甘心但事实正如布伦希尔德所说。自己已经没有能够继续战斗下去的能力了。但是,不能战斗之人也有他能够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自己不能战斗了。我退下。在被龙再度袭击之前」

不然的话,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不,你在桥上待着。乱动的话我很难办」

不知为何布伦希尔德让他留下来。

「你在说什么呢。这里可是桥的正中间。被龙袭击的话可是没有逃的……」

「没事。它们接近不了你。绝对的」

于是西格鲁德沉默了。因为少女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的动摇。这家伙一定,是真的不会让龙靠近这座桥的吧。少女的话语中就包含了足以让他信任这点的强力。

「……我知道了。我就在这儿」

夹杂着放弃的声音。

「不只是模拟对战,连实战也是这样吗」

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敌不过布伦希尔德的。

要说没有不甘心那肯定是骗人的。但是,差不多也不得不承认了。能够成为屠龙者的应该是布伦希尔德。

所以,

「请你……」

少年,将自己的梦想托付给了少女。

「请你,保护好这座城市吧」

过于丢人的话语令他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拼命地忍耐着。

听了西格鲁德的话,布伦希尔德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她开口道。

「我是齐格弗里德家的女儿,是少尉」

街灯照射下的法尔西昂通红闪耀。

「作为少尉,我会完成人们要求的使命」

听到这句后,西格鲁德安心了。自己的愿望寄托给了布伦希尔德。

西格鲁德老老实实地目送着布伦希尔德向前跑去的背影。

光从结果来讲,龙被成功击退了。

但是直到龙被全部击退为止,死者已达五十四人,伤者已达三百人。然而,杀掉的只有四十二头龙之中的三十二头黑龙,十头白龙全都逃走了。

只是在受害方面,已经是尽可能减小的。

因为勇猛奋战的布伦希尔德少尉杀死了许多黑龙。

在军方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她的表现格外突出。

与黑龙相对的银发,在人们看来就像是正义与慈爱的象征。她所拯救的人们,都不称呼她为少女,而是以屠龙者相称。

斩龙剑,法尔西昂的挥砍之下,将邪龙斩尽的布伦希尔德的姿态,深深地烙印在了民众的眼睛里。

还有,在数头龙包围下惨遭蹂躏的姿态也是。

人言。白龙强于黑龙。

人言。屠龙者孤身持续奋战,最后力竭倒下。

人们见到,破碎的法尔西昂飞向空中,少女的身体中喷涌出鲜血。还有白龙在啄食着倒下的少女后背、以及腹部的血肉。

他们已经领悟到自己的命运到此为止了。

不过,陆军本队还是于此时抵达了。终于等到了出击命令。由于大部队的行动,在场的百姓得救了。

龙被赶走后,只留下些肮脏的破布堆积物一样的东西。

是用撕裂的、没有焦点的眼睛凝视着虚空的布伦希尔德。

搬走的红色军服上,涂着另一种红色。

就在几分钟前还被崇拜为屠龙者的少女,她的穷途末路。

尽管还有些轻微的呼吸,但已经是无药可救的状态了。

新闻上都报道了这名少女。

布伦希尔德本就是名人了。仅仅是年轻美貌的军官就足以引起话题,如果从中加上了英雄性和悲剧性就更不用说了。

报道上甚至写了些不存在的事情。有的报道说袭来的龙的数量超过了百只,有的报道甚至把布伦希尔德少尉的活跃写成了初代齐格弗里德传说那般的骁勇善战。如果所有的报道都是正确的,那么布伦希尔德少尉至少同时存在于三个地方,如战神般奋战,最后以千奇百怪的方式壮烈牺牲。

已经没有人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了,也没有人对此感兴趣。

留下的只有悲剧的屠龙者布伦希尔德的传说,以及军队做出反应之迟钝的强烈抨击。

实际上,布伦希尔德并没有死。

她死了的报道虽然与事实不符,但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可是普通的人类的话必定会命丧九泉的巨大伤势。只是她这身在伊甸长大的肉体比人类要强健得多,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被送到军营医院时的她无疑是生命垂危的。

难以预料的状况持续着。除了医疗相关人员外,谁也见不到布伦希尔德。

终于能够见面的时候,是袭击的一周后,面对扎库斯大佐。时间十分有限。

扎库斯进入房间的时候,布伦希尔德还是身体完全无法动弹的状态。是在睡觉吗,闭着眼睛。全身包裹着绷带,手腕上挂着点滴。微微可见的皮肤也红肿焦黑的。

「……布伦希尔德」

他不想去吵醒她的。如此痛苦的模样令他不禁将名字漏出口了罢了。

但是,少女醒了。

布伦希尔德微微地睁开眼睛,眼珠缓缓地爬向扎库斯的方向。

「大……佐……」

「你不用说话。今天只是看看你的状态」

扎库斯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安抚着少女。但是,内心确实心急如焚。不希望让她浪费体力。

「不要在意我。我马上会走的」

「怎么……会……。大……佐。请……等一下」

少女的眼眸中涌现出水膜。声音颤抖的原因,似乎不只是因为伤势。

「我……,有派上……用场……吗?少尉……不是……装饰吧?」

扎库斯的大脑顿时像是被钝器狠狠地敲击了后脑勺一般。

「我……不想成为,装饰……」

啊,是这样吗。

他知道她的骁勇善战。

他知道她无谋努力的结果,现在,便是落得这幅下场。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努力到这种地步。

……难道,是因为自己在推动着她吗?

他回想起堤丰说明会之前,她说过的话。

『不能一直麻烦大佐。因为我是少尉』

因为我是少尉。

既然如此的话,自己究竟是做了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呢。

活了四十年了。不经意间的话语会深深地伤害他人一事,肯定也是知道的。

然而,自己却对这孩子做了这样的事情。

就算外面已经成熟,身手也与年龄不相符。

应该是明白的。

这孩子,只是个小姑娘。

只是个十六岁的……。

「不是装饰」

若是能被原谅,他真想奋力地握住少女的手。

「布伦希尔德做得很好。救了很多人的命。不只是少尉了。不,已经不是用阶级能够形容的伟大事迹了」

「大……佐……」

少女的眼角,划过一道泪痕。

「大佐……扎库斯大佐……」

我好害怕,少女颤抖着说道。

「被龙包围的时候……我还以为……就要这么死去了。然后……心里就……感觉很难过……为什么呢……」

父亲大人。

「想见到他……」

扎库斯的心里揪住了。

(……啊,西吉贝尔特)

果然你的判断,是错误的。

都一把年纪了,还是想流眼泪。但是,决定了在少女的面前决定不能哭泣的自己,将其压了回去。

该待在这孩子身边的,不是我,而是你啊。

「……一定。我一定,会做点什么的」

保家卫国,固然重要。但是,女儿都是这副状态了,最先来见她的居然是我。

护士进入了房间,向扎库斯搭话。看来探病时间已经超时了很久了。

「布伦希尔德,我……得走了。好好休息……」

「不要……」

如决堤了一般,豆大的泪珠从少女的眼中涌出。

「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我不要……一个人……」

见布伦希尔德想要移动身体,护士慌张将其制止。

扎库斯将脑中痛苦的想法甩去,离开了病房。

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西吉贝尔特回到这孩子的身边。

这之后,又过去了一周。

已经允许住院的布伦希尔德与朋友熟人见面了。她也从时睡时醒的状态中慢慢恢复过来,能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了。

西格鲁德拿着小小的慰问品,来到她的房间。

敲门。「请进」,一声可爱的回应。

病房是单人病房。布伦希尔德一脸一吹就会飞走般的脆弱表情,在床上躺着。脸上和手上绑着的绷带真是不堪入目。

但是,布伦希尔德一看到西格鲁德,

「什么啊,是你啊」

这样说着轻轻地坐了起来。

「……这不是没事吗」

西格鲁德用怨恨的语调说道。他在窗边放着的椅子上坐下。

「都是写得天花乱坠啦,所有的新闻。我都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的。……我想想啊,最新的热点应该是翅膀报纸吧。(译:原文是德语Der Flügel的片假名)杰作小说啊。我单手举起传说中的巨剑巴鲁姆克只身面对数以千计的群龙,然后身体被四分五裂死掉了的样子」

想看的话就去书架上找找吧,她笑着说道。西格鲁德知道这是她特有的幽默,但他完全没有笑的心情。

如果不仅仅止步于伤员这一阶段的话,现在就已经是捶胸顿足的时候了。

「……我很担心啊」

他挤出这么一句话。布伦希尔德,稍微有些惊讶。

「我是伊甸长大的,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很结实。这伤就算普通的人类会死,我也能咬咬牙挺过来。难道你还去相信那些八卦报纸不成?」

「结实不结实,根本不是那种方面的问题吧」

袭击那天晚上以后,西格鲁德一直在后悔。

他想起桥上发生的事情。

「请你,保护好这座城市」,西格鲁德让布伦希尔德背负了自己的愿望。救了自己的布伦希尔德太过强大,再加上那个时候敌人的总数还不清楚,所以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败给敌人。

他已经厌恶肤浅的自己了。如果自己没把「保护城市」这句话说出口的话,布伦希尔德也许就不会身受濒死之伤了。

「没事就好,真的……」

布伦希尔德一时间盯着西格鲁德看了一会儿,呆呆地说道。

「真的在担心吗……?我的情况……」

「要我说几遍啊」

少女低下头,用弱气的声音说道。

「那样的话……抱歉……」

「我倒也……没在生气就是了」

为了掩饰尴尬,西格鲁德将小小的慰问品拿了出来。轻轻地放在布伦希尔德床上。

「这是?」

「叫野战口粮什么的。还是试制品。军队中使用的便携口粮的最新版。你不是说吃什么都难吃吗。反正味道已经无所谓了,就想着给你带点能够摄取营养的东西就行了吧」

「嚯!那真是有品位呢」

布伦希尔德的双眼闪耀着。声音也活跃了起来。她用绷带包裹着的手,将包装打开。里面是三根营养棒。

「三根就能够补充一餐的营养了吗?」

「不,三根是一天的份」

「太棒啦!」

西格鲁德还是第一次见到布伦希尔德这么开心的样子。

「还真是懂女人心的男人呢」

「会为这种东西感到高兴的女人,全世界也就你一个了吧……」

但是,既然这么喜欢的话,那就再为这家伙准备一些吧,西格鲁德想到。

每天吃饭都吃得那么不满意,在一旁看着的我也搞得不愉快了。

「但是,要说尝不出味道这点还是这边更好吧」

布伦希尔德的视线,看向盐水的点滴。

西格鲁德便说,也不能常年挂着个点滴走来走去啊,她便浅浅一笑回了句,也是啊。

「然后呢……怎么样了,军方那边?军医完全不跟我分享情报啊。可能会对身体造成影响什么的呢。新闻也是这几天才允许我看的」

「听说你特别晋升了两级」

「啊呀,没想到连军方都相信世间闲话呢」布伦希尔德的嘴角上扬。

但是,西格鲁德低沉的语调依旧不改。

「嘛啊,升职不过是风言风语,你就别太惦记着了。但是你的人气在国民之间已经很高了,所以勋章什么的应该还是有的。大概,转职政治家的话选举都能取胜吧」

外表反正也不坏,西格鲁德虽是这么想的,但因为不爽并没有说出来。

「是吗……。政治家……原来如此……」

布伦希尔德将手抵在嘴边稍微思考了一会儿

「做个参考吧。但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些。这次,通过龙的袭击,很明显能发现尼伯龙根这一城市的脆弱性了吧?上层打算怎么应对你有听说吗?」

「……听说了」

西格鲁德的军曹这一阶级算是比较低的。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拥有齐格弗里德家这一渠道的。只要他想,上层的情报他也可以把握。

「听是听说了啊……」

他停住了。

布伦希尔德皱起了眉头。

「听说了,然后呢?我认为,西吉贝尔特准将应该常驻都城才是。又或者是……」

……实际上,确实有这样的说法。

国民们强烈希望身为屠龙者的西吉贝尔特准将能够常驻首都。布伦希尔德遭遇悲剧的当下,他们需要象征性的心灵支柱。与西吉贝尔特准将关系亲密的扎库斯大佐也为了说服他而前往了远征地。准将好像回答很冷漠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这次上校好像相当固执地在进行交涉。

(但是,为什么这家伙会在意呢?)

……非常简单的答案。

这家伙,要为自己的父亲报仇。

(…………)

西格鲁德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喂,你想要杀了我父亲吗?

只要问,她应该就是就会回答。

因为这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只会对我说真话。

但是,询问一事又令西格鲁德感到害怕。

对啊,要是她这样淡淡地回复道呢?

我该怎么办。

我尊敬我的父亲。不希望他被杀。

但是,我也能理解养父被杀的布伦希尔德的心情。

不想自己的父母被杀,虽然觉得就跟受害者一样……。

但不如说,被害者,应该是布伦希尔德。

明明在岛上过着和平的日子,突然遭到了人类的袭击。而且其理由还是为了夺去岛上的资源,是怎样都不能被原谅的理由。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西格鲁德的脑海中交错,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烦恼很长时间。满打满算只过了五秒的时候,布伦希尔德就像是看不下去了似地开口道。

「你会有这么善良,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失算啊」

他装作没听到。他没有询问其含义。

最终,他都没有去问是否要去杀掉自己的父亲。

西格鲁德像是在逃避似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只对我说真心话?」

但是她的回答是,

「赎罪」

和他所回避的问题,完全是同样的含义。

「我要杀了你的父亲」

他找不到回复的话语。

「而你,有阻止我的权利」

布伦希尔德只对着西格鲁德一人,娓娓道来。

她在那晚,不,那一天,做了什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