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秋坊教导我涩天街男性怪物居民共通的穿衣方式。
下半身穿七分裤且系上腰带,并把上衣衣摆塞进腰带里。他补上一句说,腰带的结绑在左侧而不是右侧,才是熊彻风格的穿法。他还从市场帮我买齐了一套让矮个子的我穿起来合身的旧衣服。
我在凌乱的衣帽间角落,把先前穿得已经有点脏的T恤脱掉,穿上米黄色的上衣、淡绿色的裤子,最后系上朱红色的腰带。
我下定决心,今后就要在这些怪物里过活。
熊彻在后院等我。
虽然叫做「后院」,但其实不是庭院。听说这栋坚固的石造建筑物以前是仓库,但现在连屋顶都塌了,是个荒废已久的废墟。地砖缝隙间长出菩提树的树苗,洒落的阳光照出一小块树荫,熊彻擅自将此处当成练武的地方。
多多良一只手拄在长椅上打瞌睡,百秋坊则在他身旁用便携式的茶具泡着露茶。听得见鸟儿鸣叫,看得见蝴蝶在风中翩翩飞舞,恬静得几乎令人错以为是来野餐。
我换好衣服走进后院。
「喔,挺好看的嘛,九太。」
百秋坊夸奖我,但……
「不要吵。」
熊彻制止百秋坊,一脸不悦地看着换上练武服的我。大概是因为怪物的衣服穿在我这个人类身上,自然一点都不搭吧。我自己也对这身打扮很不适应。
熊彻仿佛表示「算了,没关系」似地哼了一声,左手拿起就只是折断树枝而成的棍棒摆出架式。
「我来示范,看好了。」
看来他是要演示一套刀法。我紧张地注视着。
熊彻举起棍棒摆出上段姿势,然后发出「咻」的一声往下挥。
「!」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风压吹得我整个人往后仰,枯叶与枯枝一起飞上空中。每当熊彻将棍棒往上或往水平方向一挥,稍后空中的枯叶便会转换方向飞舞。这是一股强得能够瞬间引发类似龙卷风现象的力道。但力道虽强,棍棒前端划出的轨道却极其流畅而美丽,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感觉好像在看一场用真刀进行的演示。只凭一根木棍,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
「……」
我哑口无言,说不出话。
「了不起、了不起。」多多良大声鼓掌。「除了猪王山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天才啦。」
这句话连我这个外行的小鬼头也不得不认同。真不知道要历经多少修练,才能把一根棍棒使得如此流畅。
熊彻把棍棒朝我扔过来。
「懂了吗?懂了就练。」
「咦?你叫我练……」
练刚刚那招?等一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想也知道办不到吧。
我正要这么回答……
「九太,加油。」
百秋坊泡着露茶,笑咪咪地鼓励我。
我惊觉过来。既然已决定要在这里过活,就算办不到也要练。
我做出觉悟,依样画葫芦地挥动棍棒。
「嘿!呀!呀!」
先前在熊彻手里挥舞起来宛如小树枝一般轻的棍棒,在我手上却重得像铁棍,但我还是竭尽全力挥舞。想必我就连依样画葫芦也没画好吧,可是我不管那么多,使着蛮劲硬挥。挥着挥着,棍棒忽然脱手而出。
「啊!」
棍棒在地砖上弹跳着,发出「喀啷」几声空虚的声响。我听见多多良忍俊不禁地噗哧一声笑出来。
熊彻什么都不说,一直看着我。
我难为情得脸上几乎要喷出火来。
但我不认输,捡起棍棒继续挥舞。
「嘿!呀!呀!」
我努力用比刚才更大的动作挥舞,结果棒头转了个圈,往我大腿打个正着。
「痛痛痛痛!」我按住脚蹦跳了几下。
熊彻什么都不说,一直看着我。
我冷汗直冒,满脸都是汗水。
但我不认输,不,是赌起气来,一再挥动棍棒。
「呀!呀!」
「……别练了。」
「呀!呀!」
「别练了!」
熊彻大吼一声制止我
我十分难为情,好不容易才抬起头看向熊彻,但还是尽可能倔强地说:
「有、有哪里要改?」
听我这么说,一手拿着茶碗的多多良故意说给我听似地讽刺:
「哼,哪里要改?真好笑。」
「有、有什么办法,我第一次练武啊。」
「嘎哈哈!第一次!人家第一次嘛!嘎哈哈!」
多多良胡闹着,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笑声回荡在后院中,令我哑口无言。多多良是替熊彻说出了心声,这么说也是难免。百秋坊则不忍心地帮我缓颊:
「哪有只叫人练就练得好呢?熊彻,你要从头好好讲解啊。」
「讲解?」
「这不就是师父的职责吗?」
熊彻思索了一会儿。
「……真没办法。」
熊彻叹一口气,开始他的「讲解」。
「首先啊,不是要把刀这样咕地用力握紧吗?」
「嗯。」
「然后咻地挥下去。」
「挥下去。」
「砰。」
「……」
听到这番只是列出几个状声词的讲解,让我哑口无言。
然而……
「怎么样?懂了吧?」
熊彻却说得心满意足,仿佛在对我说:「够简单吧?」看样子他是认为自己已经讲解得很透彻了。
「咦……?就、就这样?」
我这么一说,熊彻的表情立刻转为黯淡。
「不,就跟你说。」
「嗯。」
「咕地用力握紧。」
「握紧。」
「咻地挥下去。」
「挥下去。」
「砰。」
「……」
「懂了吧?」
熊彻说完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对我说:「这样讲总该懂了吧?」但我一点都不懂。不懂归不懂,还是只能试试看。
「咕……咕?」
「不对,就跟你说——」
感觉得出熊彻的语气开始越来越不耐烦。
「咕!」
「咕?」
「不对不对,要咕~地握住。」
「咕、咕~地握住?」
「不对不对不对。咕恶~!」
「咕恶~?」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咕恶恶~!」
「咕恶恶~!」
「咕恶恶恶~!」
「咕恶恶恶~!」
「不对!不对不对!完全不对!受不了,真是个不开窍的小子。」
——不开窍的小子。
熊彻这么说或许是出于无心,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么回事。这句话射穿了我勉强维持住的自尊心。
这一瞬间,我被怒气冲昏头。
「……谁练得下去啊!」
「什么?」
「师父这样教,徒弟怎么可能练得会!」
「别废话,练就对了!」
「不要!」我转过身去。
「给我练!」
「我不要!」
「可恶,该死!」
熊彻气得双手在头上乱抓。
百秋坊居中调解。「九太是初学者,你要讲解得详细一点……」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就好心地仔细说给你听!」
熊彻抓着自己胸口,朝我靠过来。
「要在胸中握刀!胸中不是有一把刀吗!」
「啥?哪会有那种东西?」
「胸中的刀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就在这里啊!」
他瞪大眼睛,连连拍打胸口,恳切地对我诉说。
「知道了就练!」
「……」
「快练!」
「……」
熊彻似乎耐心在等我回答,但我咽不下这口气,不转身也不回答。
过一会儿,他啐了一声,转身走出后院。
「熊彻,你要去哪里?」
百秋坊惊觉地站起身,追向大步走远的熊彻。
「那家伙是怎么啦?大吼大叫的。熊彻,等等我。熊彻……」
熊彻与百秋坊的身影渐渐消失。
「说什么胸中的刀咧,白痴。」
我忿忿不平地拿着棍棒胡乱挥舞。那家伙是怎样?老是讲些莫名其妙的话,根本就没有好好讲解,只会大吼大叫。而且才练几下就说我「不开窍」?开什么玩笑!随随便便就下定论。他又了解我什么?该死!笨熊。该死、该死!
「你啊……回家乡去吧。」
独自留下的多多良突然对我这么说。
「咦?」
多多良已经不再发笑或胡闹,口气十分沉重且严肃。
「拜师这回事,一修练往往就是要花费个五年十年。你就这么点觉悟,哪可能当得了熊彻的徒弟?如果只是想养活自己,回人类世界去找人照料你吧。」
我完全无法反驳。
「……」
「这里没有容得下你的地方,知道了就自己离开吧。」
多多良站起来走出后院。
只剩我独自被留在原地。
吃过早餐后,熊彻的房里空空荡荡的。
前院有鸡在啄食饲料。闲晃过来的百秋坊边用圆扇搧着风,边翻阅佛经。
但哪里都找不到熊彻的身影。
「……他呢?」
「谁知道。说是有两、三天会不在家……」
百秋坊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
我下定决心问道:
「告诉我。徒弟要做些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是为了昨天的事吗?」
「……也没有。」
我嘴上这么说,但多多良的话重重压在我心头是事实。也就是说,只要我仍怀着自己是初学者、是小孩这种天真的想法,那就无法开始。
「我想想,首先应该是打扫、洗衣服、做饭吧?」
百秋坊简单地对我讲解徒弟的种种工作,还简洁地为我示范各种工作的步骤和诀窍。
我照他的话,把熊彻挂在墙间晒衣绳上的那些衣服一一扯下来拿到外面,又把屋子里的家具、地毯、空瓶、鞋子之类的东西全都搬去前院。
熊彻家没有吸尘器这种东西,我便拿起扫把打扫。灰尘的量非同小可,要不是脸上缠着毛巾根本待不下去。百秋坊连连咳嗽,连熊彻养的那些鸡都连忙逃出去。这里到底有多少年不曾好好打扫啦?
有些脏污附着在地板与墙壁上,用扫把扫不干净。主要都是从空瓶洒出来的酒或蜂蜜干掉而形成的污渍。我往屋里泼水,让整片地板都泡在水中后,爬在地上用毛刷一一把这些脏污处刷干净。
隔天,我先把堆积的大量衣物依照材质分门别类后,开始洗衣服。屋子里当然没有洗衣机,我把衣服泡进浅木桶里吸过水,然后拿到洗衣板上用力刷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洗衣服用的洗衣板。手指指腹的皮肤很快就泡得松弛发皱。
百秋坊每次都以简短的几句话,适切地告诉我该怎么用扫把扫地、怎么把抹布拧干、怎么用毛刷刷地、怎么用洗衣板洗衣。但他多半是顾虑到我的立场,并不会帮忙我做这些徒弟该做的工作,就只是靠在门口或是在窗边拄着脸颊,看着我做事。
这一天是个直到地平线都万里无云、适合洗衣服的大晴天,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顶的晒衣场,百秋坊则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用圆扇搧风。
「你就别管熊彻了。他虽然动不动就会发火,但隔天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你对他过意不去根本是白搭。」
「就说不是这样了。」
「你这样衣服会皱喔,要甩一甩。」
「啊。」
我照他的建议,仔细甩一甩衣物。
隔天早上,我出门去采买。
在摊贩工作的怪物们,似乎从一大早就忙着准备。
我在广场的一角看到猪王山,他正对大群徒弟下达指示。照百秋坊的说法,猪王山是兼任涩天街议员的名流,他统领的武术馆「见回组」还负责涩天街一部分的警察工作。他的侧脸看来非常靠得住,对徒弟们又和颜悦色。如果是那样的师父,相信不管是谁都会愿意拜他为师。
上午的广场有早市,形形色色的阳伞下堆满各种蔬菜与水果。由于是农家直接运来早市上贩卖,也就能以比摊贩便宜一点的价格买到。我拿着百秋坊交给我的清单与钱,在市集里绕了一圈。商店老板们以掺杂好奇与歧视的视线盯着我。
「我还是第一次卖东西给人类呢。」
「是吗?」
在另一家店里,两名年迈的女老板出于兴趣对我问东问西。我不想多嘴,简单回应着接过要买的东西。
「人类啊,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双手捧着装得满满的篮子离开,就听到两名女老板像是故意说给我听似地说:
「什么嘛?真冷漠。」
「就是啊,真拿人类没办法。」
两名女老板似乎很不自在,但我也一样不自在啊。
如果只有这样,那还算好的。
回程的路上,我被猪王山的儿子二郎丸以及他的一群同伙围住。他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想把我带去别的地方。我无可奈何地跟着他们走,结果来到一个不会有大人注意到的地方——学校的运动场。
二郎丸突然往我背上用力一推。
「你这个臭人类!臭怪兽!」
二郎丸连连往我背上推。我双手得顾着篮子,整个人宛如一只青蛙,被推得倒地。从篮子里掉出来的蔬菜四散在运动场的沙地上,我的脸颊与嘴唇都擦破皮,因此尝到血的滋味。
二郎丸站在他这群大声嘲笑我的同伙正中央,得意地双手抱胸。相信这些家伙的头头就是二郎丸。
「我听到爸爸说的话了,说人类迟早会变得谁也治不了。」
「是喔?」
「这没什么,我现在就帮爸爸治了你。」
就在二郎丸举起拳头时——
「住手,二郎丸。」
一郎彦制止了他。
「哥哥。」
「这么弱小的家伙,哪里会变成怪兽?」
「我看到弱小的家伙就觉得火大啊。」
一郎彦扶我站起来。
「下次我弟弟再欺负你,就来跟我说。我会骂他。」
他和颜悦色地说完,帮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在后面看着的二郎丸大吼:「你敢告密试试看,我可不会放过你!」
「二郎丸,别说了。」
「哥哥可是很强的。他就像仙人一样,不必用手碰触就能让东西飞起来。」说完,二郎丸立刻央求他哥哥说:「哥哥,你露一手给那小子看看嘛。」
「不行。爹不是说过吗?力量不是用来炫耀,是用来做好事的。」
一郎彦仰望天空,满怀向往地这么说。
「虽然我还是小孩,但我会好好修行,迟早有一天要像爹那样长出长长的鼻子与大颗的牙齿,成为一位像他那样了不起的剑士。」
二郎丸看着这样的哥哥,双眼闪闪发亮。
「我也要!我也要变成像爸爸一样帅气的剑士!」
一郎彦说「该走了」,转身带着弟弟与同伙们离开。
我捡起地上的东西后,转身看了一郎彦一眼。
他对弟弟说话时,侧脸看来十分爽朗;在长着耳朵的帽子下方,可以看到白嫩的皮肤与端正的鼻梁、充满自信的眼睛。他是怪物孩子里的模范生吗?
我懊恼得不得了。
不是因为被二郎丸推倒,也不是因为被他的同伙们嘲笑。
而是因为一郎彦说我是「这么弱小的家伙」。
没错,我的确很弱小。
「……该死!」
我心想:我要变强,能变多强就要多强。
这天晚上,熊彻一回到屋子里就大吼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擅自整理我家!」
「是你徒弟。」
百秋坊说得若无其事。还说熊彻这几天不在,屋子干净得简直让人认不出来,他应该要称赞徒弟才对。但熊彻似乎看不顺眼,踢开布帘探头进厨房里,露出恶鬼般的表情大吼:
「不要多管闲事!」
我正在把红烧菜从锅子里装到餐盘上,低着头尽量不让熊彻看到我的脸,但这样似乎反而让熊彻发现了。
「啊……?你脸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结束工作的多多良闲晃过来,一起坐上餐桌。
说穿了就是这三个怪物都是没有家人的单身汉。尽管各自有各自的地方睡觉,但会跑来熊彻家,把这里当成聚会的场所,一起吃饭或是喝茶、喝酒。这是他们从以前就有的习惯。
百秋坊教我做的红烧菜看似平凡无奇,其实非常费工。材料有干香菇、鸡肉丸、蒟蒻、板豆腐、萝卜、地瓜还有胡萝卜,这些都要分开煮。先煮的食材熬出的高汤再用到下一种食材上。照百秋坊的说法,这样才不会让所有食材吃起来的滋味都一样,可以呈现出各种食材纤细的滋味。
不过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好不容易煮得入味的红烧菜,熊彻也不怎么仔细品尝滋味,接连扔进嘴里。
「是被二郎丸打的?哼,没出息。只挨打不还手,你都不觉得可耻吗?听了都受不了。唉唉唉,真是的。」
我火大了。
「……我的确是没出息又弱小,你说得没错。」
「知道就好。」
「那我也要说几句话。你自己又怎么样?」
「啥?」熊彻夹起萝卜的筷子当场定住。
「他早起,你睡到中午。他很忙,你很闲。你很闲却什么都没做。」
我迁怒到他身上,故意数落他。
熊彻夹着萝卜的筷子频频颤抖。
「你说的『他』是指猪王山?」百秋坊问。
「他很忙却很细心,你很闲却粗心又马虎。」
「……你想说什么?」
「我很清楚你之所以赢不了他的理由了。」
我这句话成为导火线,熊彻用筷子夹住的萝卜顿时被夹成两半。
「你这臭小子说什么!」
而熊彻的怒吼则成了我拔腿跑出屋外的导火线。熊彻横眉怒目地追过来。
「给我慢着!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我绕了一圈,又从前院入口进到屋子里,熊彻也跟着我跑进屋内。我隔着餐桌发泄不满。
「不管要我说几遍都行!你烂透了!」
「什么!」
「你们两个都冷静一点。」
百秋坊想劝解,但熊彻根本听不进去,多多良则捧着碗筷躲到墙边避难。我又跑出屋外,绕了一大圈。跳出来的熊彻也跟着绕了一圈。
「你这小子以为你是什么人?竟然对师父说这种话!」
「是师父就该有师父的样子!」
「什么?」
「只因一点小事你就气昏头。」
「喂!」
「三两下就说办不到然后放弃。」
「竟然敢对我有意见,你胆子挺大的嘛!可是啊,徒弟只要闭嘴乖乖听话就行了!」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会传染到你的愚蠢!」
「你这小子给我闭嘴!」
「九太,原谅他。」百秋坊悲痛地呼喊。「熊彻就是太笨拙了,还请你多多包涵。」
「熊彻,我们到外面去吧?好不好?好啦。」
多多良出言安抚,把发脾气的熊彻带到山坡下。
*
『……那时候熊彻气得可厉害了。他实在太懊恼,甚至还跺着脚说:「我可是已经尽力好好教了,可是那小子他!」所以我就对他说:「你也学够教训了吧?赶快放弃他啦。」但熊彻的怒气还是不消。离开他的房子走下石阶后,不是有个地方墙上有涂鸦吗?就是只有一盏路灯亮着的那里。熊彻就在那处楼梯间走来走去,对我唠叨个没完。
「要知道我也不是闲着没事。我要做劈柴、水泥工、摘茶之类的零工来赚钱,而且得多赚那小子的一份。」
「那你就别再当他的师父啦,这样比较好。」
「我为什么就得让他数落成这样?是不是?你也这么觉得吧?」
「你说得对。」我尽可能站在熊彻的立场帮他说话。「现在你知道,像你以前那样孤家寡人的生活有多逍遥了吧?孤家寡人很棒啊,什么麻烦事都没有,也不用扛责任,更不会因为听到实话就生气。」
「呜……」
熊彻全身一僵。没想到他还挺敏感的。
我耸耸肩膀。「哎呀,我说溜嘴了。」
「可恶!唔喔喔喔!」
熊彻气不过,双手连连出拳。
就在这时候……
「夜这么深了还在练武,真令人佩服啊,熊彻。」
宗师不知是何时坐在路灯下的一张小椅子上。
「宗、宗师!」熊彻吃了一惊,退开一步。
「给徒弟看到自己努力的模样,让徒弟学习,这是好事。」
「呜……是、是的……我就是这么想。」
「很好。我给你这个当奖赏吧。」
说着,宗师递出几个信封。
「请问这是什么?」
「推荐函。」
「推荐函?」
「你就带着徒弟走一趟巡回诸国之旅吧。只要拿着这些信,去到各国都能马上见到各地的宗师。」
「可、可是……」
「他们是一群闻名天下的贤人,应该可以帮助你们掌握到一些线索,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强。」
「不,可是……」
「祝你们旅途愉快。」
「啊……」
宗师留下还一头雾水的熊彻,又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
我爬上石阶,仿佛故意说给熊彻听似地自言自语:「唉,难得有个好机会可以甩掉那个小鬼头。结果宗师的吩咐下来,那可不能拒绝了。」
所以呢,我们就这样决定踏上旅程……』
『就算是宗师吩咐要带徒弟去旅行,但总不能让还在吵架的熊彻跟九太自己去。无可奈何之下,我和多多良也只好同行。结果他们两个就连走在大道上的时候也一直在争执,真的是让人傻眼。
在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里,熊彻宛如猴子一般自在地来去如飞。
相对的,九太则喘着大气,光爬上树就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只要他一慢……
「太慢了!」
熊彻就会催他,所以九太只能拼命跟上。
多达几百阶的石梯,熊彻也是轻轻松松就蹦蹦跳跳地跑上去。
九太筋疲力尽,只要一停下来想休息……
「太慢了!」
他就会这样挨骂。
虽然我叫他不要在意,慢慢爬就好,但九太咽不下这口气,硬要站起来。相信他一定非常难受,但多半是经历过这一段,才让九太的体力大有进步。
我们几个本来就没什么盘缠,所以不住客栈之类的地方,都是在野外过夜。不过我们不愁没东西吃。在有瀑布注入的溪流中看到鱼儿的影子时,熊彻轻轻把头沉入水里,下一瞬间就接连把许多条虹鳟抛上岸来,渔获量转眼间就多到让我们吃不完。用盐烤的虹鳟与自己带来的味噌所煮的汤,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满天星斗之下,大家一起围着火堆品尝的夏季美味,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然而,这种悠哉的时间与熊彻无缘,他抓起虹鳟就从鱼头大口咀嚼,还对慢慢吃的九太催个不停。
「太慢了!太慢太慢太慢!」
于是九太也开始赌气,像要跟熊彻比快似地大吃起来。多多良劝他们至少吃饭时可以慢慢来,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起初我们去到的是一座位在隆起的台地上、建筑物盖得密密麻麻的奇妙城市。虽然地处荒野,却因为独到的花草栽培技术而闻名,城内还有很大的花市。如果说涩天街是布城,那里就是花城。
一拿出推荐函,他们立刻带我们到身为宗师的庵主所住的洞窟。一位貌似阿拉伯狒狒的贤人,披着披风坐在一棵垂落大量藤花的藤木上。
「冒昧请教,敢问何谓强大?」百秋坊恭敬地询问。
这名阿拉伯狒狒贤人是名扬天下的幻术大师。
「强大?像我虽然力气小,可是你们看,我可以创造幻影。」
说着,他递出手掌上的玫瑰花。
只见一只指头大小的蝴蝶飞来,停在这朵花的花瓣上。紧接着,两者在一瞬间合而为一,蝴蝶的翅膀成了玫瑰花瓣。
阿拉伯狒狒贤人露出笑容,宛如爱恶作剧的小孩。
「不要小看幻术,幻象有时比真相更为真实。」
九太看着这只神奇的花瓣蝴蝶看得出神,忍不住伸出手。他的手指轻轻一碰,小小的蝴蝶当场变得比我们还巨大。
「哇!」
即使明知是幻影,我们还是吓了一跳。
「这就是强是也,咈咈咈。」
阿拉伯狒狒贤人十分开心,笑得牙齿都露出来。
但只有熊彻这家伙,从一开始就一副对幻术这种东西没兴趣的模样,撇开头不看……』
『……接着我们拜访的地方,是一座位在丛林里的大空洞边、一栋栋住家攀附在悬崖上而成的城市。
只要看看这座城市的产业,立刻便知道为什么会挖出这么大一个洞。这里是以陶器闻名的土地,能够挖出适合烧制陶器的优质陶土。从露天采掘的洞口大小,便能够窥见这座城市漫长的历史。
这座城市的宗师是一名年老的长毛猫贤人,他以念动力让有着各式各样彩绘图案的巨大陶器呈螺旋状飘在空中。怪物的世界虽大,但擅长用念动力的仙人却几乎从来没有机会见到。长毛猫贤人对吃惊仰望的我们说:
「强?追求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我会一点念动力,但无论多么强大,还是有赢不了的东西。那就是……」
「那就是?」九太追问。
「你,不好意思。」
「什么?」
「可以帮我按摩一下腰吗?念动力对腰痛不管用啊,痛痛痛。」
长毛猫贤人频频眨着积了眼屎的眼睛,难受地揉着腰。
只有熊彻对念动力毫无兴趣,撇开头不看……』
『……下一座城市是建在呈漩涡状、宛如迷宫般的森林里,不管怎么走,都只看到几千几万尊罗汉石像排列在小路旁。
我们不知道贤人之庵在哪里,总之看到像是寺院里会有的高塔后就朝那方向走去,但徒弟们说贤人不在这里。我们询问贤人在哪里,徒弟就闭上嘴不再说话。看样子这就是这座城市的作风。我们只好在同一条路上来来去去,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到处找,但还是找不到。正当我们在路旁一尊罗汉石像旁束手无策时,忽然发现一位衣服破破烂烂的僧人,坐在长着青苔的两尊罗汉石像之间,就好像是被石像夹住似的。没想到这名僧人就是贤人。
这位表情如同大象一般平静的贤人,维持着打座的姿势不动,用像是石头摩擦般的嗓音静静地说:
「强?找我问这个就错了。我只是无论风吹雨打,都像石头般坐在这里不动罢了。」
「请问是为什么呢?」百秋坊问。
「为了忘记时间、忘记世界,甚至连自己都忘了,超越一切现实。也就是……」
「也就是……啊?」
九太问到一半,注意到一个变化。
刚刚还在说话的贤人,不知不觉间已变成长了青苔的石像。
「变成石头了。」
百秋坊喃喃说道。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朝沉睡的贤人拜了拜。
但熊彻只在一旁挖着鼻屎,根本不看我们一眼……』
『……我们在小舟上摇摇晃晃了好一阵子,在一块从海中凸起的奇怪岛屿岩岸上,看到一座类似寄居贝的城市。
这座城市的宗师,是一名头戴草帽、长着一张海狮脸的贤人。他从岛屿顶端的露台,把钓鱼线垂到几百公尺下方的海面上。
「强?我不达观。」
这位面相贪婪的贤人说完,仿佛施展魔法似地钓竿一甩,然后张开大嘴迎接钓起的锦。
「比谁都更快钓起猎物,尝遍世界上所有东西,那就是赢家。」
他用锯齿般的牙齿,从鱼头咬碎锦细细品味,同时笑咪咪地说出这番道理。
「只要一有破绽,就尽管咬上去。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贤人突然眼睛一亮,吞了吞口水。我和九太立刻感觉到危险而退开,但多多良晚了一步。
只见贤人以惊人的速度甩动钓竿。
「有破绽!」
多多良轻而易举地被钓了起来。他赶紧挣扎,但为时已晚,只留下外套,整个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飞往贤人张大的嘴里。
「啊啊啊啊!」
多多良命在旦夕,眼看就要送命……结果贤人却不理会多多良,只把钓起的外套送进嘴里,大声咀嚼。贤人对吓得发抖的我们露出笑容说:
「放心吧,我不吃客人。」
他仿佛是要我们亲身从残酷的现实世界中学习。
这时,我听见熊彻在我身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沉重的夕阳眼看就要落入地平线。
我们为了踏上归途,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荒野上。
「每个人都只顾着说自己的观点,说的话都不一样。」
百秋坊叹了口气,发起牢骚。
熊彻转过头来,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
「看吧,听那些痴人说梦话,只会迷失自己而已。」
我心想,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差点被吃掉了耶。
然而,只有九太显得神采奕奕,一手拿着他记录这趟旅程的笔记说:
「强这回事有各种不同的意义啊,不管是哪一位贤人说的话都很有意思。」
熊彻果然不放过这句话,回道:
「哼~那你干脆坐到书桌前念书去吧。」
「是啊,这样还有意义多了,至少不会有不知道哪来的谁讲什么咻啊、咕啊的。」
「意义这种东西要自己去找出来!」
「你明明就是讲解不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不开窍吗!」
唉,又开始啦。
「你们两个,真的是只有吵架的体力永远用不完。」百秋坊一脸疲惫的表情这么说。
真的是这样。真是的,饶了我吧,我累了啊……』
『……那天晚上,我们决定露宿荒野。
熊彻与九太连在吃晚餐时也在斗嘴,于是我们决定把两顶帐棚搭在离彼此远一点的地方。
满天星斗之下,我负责顾火堆,直到九太睡着为止。
九太踩着无力的脚步从帐棚里走出来。他已把旅途中所穿的套头披肩让给外套被吃掉的多多良。而这时虽说是夏天,但夜晚的荒野仍然很冷。
「你睡不着吗?」
我边往茶壶里倒入热水边问他。
九太抱住膝盖,默默注视着营火。
「……我是不是果然没有才能呢?」
「你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啊?」
「他说我不开窍。」
「我倒不这么认为。不管是打扫还是洗衣服,你明明什么都没学过,但我只稍微指点一下,你立刻就掌握住诀窍。你老实、勤劳,而且学得很快。」
「可是……」
我把露茶倒进茶碗里交给九太,从工具箱里拿出另一个茶碗给自己用。
「问题是出在熊彻身上。你看看他的招式,根本乱七八糟,但也很有独创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没有爸妈,也没有师父。」
「咦?」
「他是自己变强的,不由自主地变强了。这就是他的才能,也是他的不幸。他谁的话都不听,相对的,也没有谁可以给他适切的建议。」
「……原来是这样。」
我喝了一口露茶,接着说:
「可是,他说的话有时候会让人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是指『强的意义要自己去找出来』这句话吗?」
「对,我觉得有道理。」
「……」
九太不再说话,一直凝视着自己的茶碗……』
『……同一时间,我和熊彻躺在帐棚里,看着吊在顶端的油灯灯火。
「我不知道要怎么教才好。」
熊彻有气无力地说。
「真没想到天下无双的熊彻大爷,会这么执着于一个惹人厌的小鬼。」
我捉弄熊彻几句,他就赶紧否认。
「才、才不是这样。」
「不过要说惹人厌,你小的时候也不输他啦。明明很弱小,偏偏只有一张嘴不认输。」
「那时候我只是没碰到什么像样的师父罢了。」
熊彻忿忿地说。
「我记得除了宗师以外,根本没人理你啊。大家都说你是个不听话的麻烦小子,三两下就放弃你了。」
「可恶!那些家伙烂透了,我一想到就生气!」
「是啊,就和现在的你一模一样……喔,我多嘴了。」
「呜……」
我用九太让给我的套头披肩裹住自己,闭上眼睛。
「也好啦,我是觉得那种小鬼最好赶快消失,不过……如果你还想继续当他的师父,最好从头回想看看,想起你小时候是希望别人怎么对你。那么,晚安……」
但熊彻仍未入睡,似乎一直注视着油灯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