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跟你分开住吗?」
枫担心地抬头看着我。
我简短地说明自己和爸爸已经分开九年以上。
「我原先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可是,竟然这么简单就能知道呢。」
「你要去……见他吗?」
「突然跑去他可能也会觉得困扰,而且,他说不定已经忘记我了。」
我自嘲地笑说,枫一直注视着我。
「……」
「可是……」
也说不定不是这样……
那个住址是涩谷区外围的一座小市镇,既不是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住过的市镇,也不是后来我和妈妈两个人住过的市镇,有着我毫无记忆也不觉得熟悉的镇名。
我一手拿着便条纸,走向那个住址。
从上方有着首都高速公路的大道弯出去,经过一条弥漫着狭窄巷道特有的亲切气息的商店街,在住宅区里走了一阵子,就来到住址所指的建筑物。这栋小小的公寓仿佛缩起身体似的,盖在大规模公寓大楼群的一角。
我在门前又看一次便条纸,确定没弄错之后,正想敲门时,手却在最后关头停住。
……我要说什么?要用什么表情见他?要怎么解释过去的事情?
这些问题我全都答不出来,什么准备都没做好。
从晾在阳台上的衣物,看得出这栋四层楼的公寓里,大部分都是家庭住户。爸爸的家是在三楼的左端,阳台上只挂着几个衣架,看起来既像是一个人独居又像是并非如此。铝门窗关着,我看不到里头的情形,但感觉不到里面有人在。今天是平日,现在又是白天,他不在家或许也是当然。
该留下一封信吗?或者至少写个便条也好?
我坐在投币式停车场的拦车柱上,从包包里拿出笔记本,但才刚开始写又立刻停了下来。
「该写什么才好……」
结果我撕下纸,揉成一团。
「啊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笑声让我吓一跳,转头看去。
戴着棒球手套的一对父子,正从停车场前走过。
「爸爸,球。」
「哈哈哈,接好。」
小孩的年纪和以前的我差不多,那位父亲大概也和以前的爸爸差不多吧。
「……」
我目送他们离开,再度抬头看向爸爸的房间。
时间已经来到傍晚,公寓的其他住户都陆续亮起灯。
但爸爸的房间没有变化,仍然黑漆漆的。
「……」
我终于死了心,起身踩着沉重的脚步,循着来时路往回走。
傍晚的商店街上挤满人,玻璃反射的夕阳十分耀眼。说不定爸爸就混在这些人潮当中。他如果住在那栋公寓,那么,应该会在这条位于公寓与车站往来路上的商店街买东西吧?
我心目中的爸爸,仍维持着我们和妈妈三个人一起生活时的模样。之后过了九年,不知道爸爸现在有着什么样的面孔?在做什么工作?又做什么样的打扮?我不太能想像出来,就这么摸索着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寻找爸爸的身影。我一直盯着人看,所以路过的男人们都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回瞪我。到头来,我并未看到任何一个长得像爸爸的人。
正当我走过位于商店街出口附近的一家鞋店前时……
一名肩膀上背着公事包、穿着短袖衬衫的男人,蹲在店家前面绑鞋带。一名女性店员拿着信封,从店里走出来说:
「先生,您有东西忘了拿。」
「啊。」
衬衫男抬头站了起来。
「真是的,我一不小心就忘了。」
听见这个嗓音,我反射性地转过身去。
店员递出男人忘记拿的信封,衬衫男接过,露出温和的笑容道谢:
「真谢谢你。」
我无法移开目光,心脏扑通跳个不停。
衬衫男看着信封转过身去,就要走远。
他要走掉了……我下定决心,跟上前去。
「……请问……」
衬衫男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
「……什么事?」
这张脸——果然是爸爸。
他的头发稀疏了些,还长了胡渣,可是绝对错不了。这不是长得像的陌生人,而是爸爸。
但我觉得自己没认错人的同时,心中的自信却反而急速萎缩。
因为这个衬衫男露出仿佛第一次见到我的表情。
我按住自己的胸口问说:
「你还记得我……吗?」
「……」
衬衫男似乎认不出我,过意不去地搔了搔头,露出暧昧的笑容。
我哑口无言。
「果然……对不起。」
我无地自容地微微一鞠躬后,就离开原地。果然……既然他认不出我,那么不管他长得和爸爸有多像,也许终究不是爸爸。
这时——
「……莲。」
身后传来的呼唤声让我转过身去。
「……是莲吗?」
衬衫男看着我,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
原来我没弄错。
爸爸跑向我,飞扑过来似地紧紧抱住我。
「你长这么大了……我怎么认得出来啊。」
我被他抱住,愣在原地动弹不得。行人纷纷以颇感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们。
爸爸挤出嗓音说:
「你之前都跑去哪里……」
「啊,这个……有人照料我,所以……」
我回答得吞吞吐吐。
「太好了,你平安长大……对不起,这些年来我没能尽到半点身为爸爸的责任……」
爸爸始终紧紧抱住我,也不顾旁人的眼光,在商店街正中央嚎啕大哭。
「……爸爸。」
午休时间,我去学校找枫。由于校地内禁止校外人士进入,我便隔着校门上的水平栏杆,把昨天的情形告诉她。枫松了一口气说:
「这样啊,太好了……」
「爸爸说他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我妈妈出车祸的事,还说他一直在找冲出家门后再也没回去的我。在警方都放弃以后,他仍然一直在找我。」
「这样啊……」
「枫!」
三个像是枫朋友的女生,从有点远的地方你推我、我推你地推举出一个代表,对我们露出兴味盎然的笑容。
「枫,他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枫回答得很为难。
「不然他是谁?」
「读哪间学校?」
「你们走开啦!」
三人组天真地哈哈大笑,回去校舍里。
枫对我露出过意不去的表情说:「对不起。」
「不会……可是啊,这样一来,我是不是也能变得普通呢?」
「普通?」
「跟普通人一样,和爸爸一起生活,普通地念书和工作,普通地回家和睡觉。说不定我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过活?」
我隔着栏杆,仰望枫就读的这间高中的校舍。这栋听说才刚改建的五层楼校舍,有一部分有着玻璃落地窗,从外头可以看到学生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在度过午休时间。女生们在聊天,男生们则追来追去;有演奏乐器的团体,有练习跳舞的团体。相信这一定是一幅平凡无奇、随处可见的光景。
枫眨了眨眼,仿佛看穿我心思似地说:
「可是,你在犹豫?」
「……」
「是为了你师父?」
「……嗯。」
*
『……后来九太与熊彻之间出了什么事,就由我来说吧。
等到太阳下山,九太回来了。他一走进小屋,就以迫切的眼神注视着熊彻。我和多多良从他这种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中,看出事情非比寻常,只能在房间角落观望。
熊彻始终背对着九太,问道:「你去哪里?」
「我有事要跟你商量,请你认真听我说。」
「不用练武了吗?」
「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你觉得翘掉练武也没关系吗?」
「熊彻,你就听他说吧。」我插嘴说道。
但是,说不定熊彻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
「别说这个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熊彻这么说着扔到书桌上的,是一本数学课本。
「那放在你床上,你给我解释清楚。」
九太看着这本课本沉默了一会儿后,似乎下定决心,抬起头说:
「……我想去读人类的学校。」
「什么?」
「我想了解别的世界。所以……」
「你应该有比这种事更非做不可的事情吧?你的目的不是变强吗?」
「我已经变强了。」
「啥?别让我笑掉大牙啊。」
「我已经变得够强了。」
熊彻突然起身,指着九太说:
「你哪里强了?啊?」
看到熊彻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九太似乎大感失望,自言自语似地垂头丧气说:
「……每次跟你说话都会这样。你都不听我说话,只顾着嚷嚷自己想说的话。」
「你就说说看啊,你几时变强了!」
「算了啦。」
「慢着,你要去哪里?」
「我还有一件事要说——我找到爸爸了,要去爸爸那里。我现在做出了决定。」
「……你说什么!哪有……」
熊彻因为打击太大而张大了嘴巴合不拢,说不出话来。
九太抓起课本放进书包里,仿佛要挥开这一切似地走出屋子。
「……喂!慢着。喂!不要走!」
熊彻慌了手脚,急忙跑下石阶,绕到九太身前,张开双手挡住他的去路。九太不耐烦地大声说:「让开啦。」
「我不让你走!」
熊彻似乎想强行阻止九太。
但九太忽然抓住熊彻的衣领。
「啊!」
当熊彻注意到时,他已经被摔了出去。是九太使出一记干净俐落的扫腰。熊彻无从抵抗,发出「咚」的一声难看地被重重摔在地上。看到他这可悲的模样,九太一瞬间露出难过的表情,但立刻转身走远。
熊彻站起来,哀求似地大喊:
「不要走,九太!九太!」
但九太头也不回地走下石阶。
「九太!」
熊彻的呼喊并未传进任何人耳里,消逝在夜色之中。
蔚蓝的天空将夏季的积雨云衬托得格外清爽。
熊彻庵的前院里,一群乳臭未干的徒弟正在练武,他们被熊彻吼得缩起了身体。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你们为什么不懂?」
「对不起。」
「开窍的家伙应该一听就懂吧?」
「对不起。」
「不要动不动就道歉!」
「对不起。」
「够了!回去!」
熊彻掀开布帘回到小屋子里,也不理会待在客厅的多多良和我,直接走进厨房,用马口铁杯大口喝起水龙头的水,这充满火药味的态度让我们面面相觑。多多良一脸受够了熊彻这阵子暴躁脾气的表情说:
「真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爸爸才突然冒出来。」
「他真的决定不回来了吗?」
「怎么可能会回来?」
「少了九太,熊彻就会变回原来那个没用男。」
「不,已经……」
熊彻突然把马口铁杯扔过来。
「少啰唆!」
「你干什么!很危险耶!」
多多良握着拳头站起身,但熊彻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屋子。他独自站在徒弟们已经离开的前院,驼着背坐下。
从那天晚上之后,熊彻一直是这模样。他不顾周遭的困扰,胡乱宣泄心中的烦躁。不过,我自认为我很清楚这个时候的熊彻为什么如此暴躁。因为即使是他那样的家伙,如今也已认为自己在当九太的爸爸。相信是九太突如其来的离开让他方寸大乱,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
蔚蓝的天空将夏季的积雨云衬托得格外清爽。
「你犹豫的事,都解决了吗?」
枫凑过来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
「原来没解决啊。」
我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却被枫给说中了。
坦白说,我脑子里一直挥不开熊彻。
我本来不是打算那样子离开,而是要坦白说出自己的心意,跟他商量看看该怎么办才好。我希望他和我一起想,可是事情就是不如我意,说着说着就变成那样。也许是我搞砸了,我在后悔,可是已经没办法复原。
「他跟我已经无关。」
我像要挥开这一切似地回答。
「我等一下就要去见我爸爸,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你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我为什么要……」
「我今天会一直待在图书馆,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吧。」
枫以担心的眼神目送我离开。
「……莲!」
爸爸在傍晚商店街里往来的人潮中等着我。他一发现我,就举起肩上还挂着包包的手,对我露出开朗的笑容。
但我却没办法以笑容回应他的笑容。
爸爸朝我举起超市的袋子。
「今天的晚餐是火腿蛋包饭。我们回家一起做来吃吧。」
火腿蛋包饭是我以前爱吃的东西。
「嗯。」
我只好强颜欢笑。
走回公寓的路上,爸爸牵着自行车,一直和我说话。我踩着无力的脚步,低头跟在他身后。爸爸不提以前的事,反而净说些最近发生的无关紧要的小事,感觉像是硬要填补空档。我也不应声,只是一直听着他说话。
爸爸似乎看准了时机,慎重地提起:
「……对了,关于这些日子里照顾你的人,你可不可以跟爸爸说得清楚一点?」
「咦?」
「我得去跟他打声招呼才行,还要好好答谢对方,然后我们两个人再一起生活吧。」
「……等一下。」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停下脚步。
爸爸停下牵着的自行车,回过头来。
「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是……」
要把这些年来我待在哪里、怎么生活等等情形,全都说明让爸爸知道,是非常困难的事。所以我之前只说有人在照料我,这也难怪爸爸会想知道得更详细。
但话说回来,我和爸爸的距离并没有近到能够让我放心地说出一切。毕竟我们之间还是维持着分开生活整整九年的距离。
「……这些时间没办法一下子就填补起来啦。」
「……对喔,我忍不住心急了。」爸爸显得很过意不去。「就是说啊,大人过的时间和小孩子过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和你妈妈还有你一起度过的日子,感觉就像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
我们之间的隔阂实在太大,让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我太心急了。」爸爸露出温和的笑容远望天空说:「我们就一点一点地慢慢重新来过吧。让你可以把这些日子以来难受的事情全都忘掉,以后才能往前看……」
我胸中突然有个东西动了,这个东西转眼间就支配我全身,转化为具有攻击性的冲动。我发出低沉又尖锐的声音逼问爸爸:
「你说重新来过,是要把什么东西重新来过?」
「咦?」
我的态度骤变,爸爸吓一跳似地回过头来。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这几年一定过得很难受?爸爸又懂我什么了?」
「莲……」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说得你好像都明白一样!」
「莲,我是……」
这时,一阵忽然爆出的天真笑声,从我与爸爸身旁掠过。那是一群骑着自行车经过、参加完社团活动要回家的高中男生。我宛如被泼了盆冷水,刚才的气势急速衰退。剩余的冲动无处可去,我自言自语地说:
「……你不知道也是当然的啊,毕竟我什么都没说……对不起,今天我就不过去了。」
我忍不住像要甩开爸爸似地转身走远。
「莲,以后你要怎么做,你尽管自己决定。可是——」
爸爸的嗓音从后方刺进我心里。
「可是,你不要忘了,只要我办得到,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尽全力去做。所以——」
我气冲冲地走在天色变暗的街上。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想怎样?为什么我要对爸爸说出那种话?」
先前在我胸中蠢蠢欲动的是什么东西?我脑子里一团乱,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无地自容,仿佛企图逃跑似地快步行走。
忽然间,脑海中有个声音响起。
——不要走。
是熊彻。
我摇了摇头。
「可恶!为什么我要想起那家伙……」
爸爸露出温和的表情对我说:
——我们重新来过吧。
我摇摇头。
「可恶!」
熊彻又在呼喊:
——不要走!
那我到底该去哪里才好?
「该死该死该死!我不懂啊!」
我无法不奔跑。
不知不觉间,我已回到热闹的涩谷街上。
「呼!呼!呼!呼!」
我停下脚步,手撑在膝盖上调整呼吸。街上还是一样有着满满的人潮,来往的人们全都显得很开心。在这种吵闹的地方,低着头的肯定只有我一人。
道路对面的大楼前有个招牌在发光,我注意到在这些光芒当中,有个东西摇曳着慢慢浮现出来。
「……嗯?」
摇曳的东西慢慢汇聚成像,形成清楚的形体。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我倒抽一口气。
「……咦?」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那是个小孩子的影子。
「那是……以前的我……」
我想起来了,那是九年前我逃离本家的那些亲戚时留在这里的影子。影子似乎想说些什么,慢慢转身朝向我。接着,影子的胸口开出一个很大的洞。
「……洞?这是怎么回事……」
小小的影子嘴角一扬。下一瞬间——
「啊……?」
影子忽然消失了。
我赶紧四处张望,但只看到坡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潮,找不到影子。在哪里?它跑去哪里?
影子并不是消失了。
它是绕到我的身后。
「!」
回头一看,大楼橱窗形成的镜子里,映照出来的不是我的身影,而是我的影子笑得嘴角上扬的模样。
它胸前开着的洞形成漩涡。
那是个凹陷的无底空洞。
「……这是怎么回事……?」
我震惊不已,一把抓住自己胸口,但那里当然没有什么空洞。然而,眼前我自己的影子身上确实开着一个大洞,空在胸口处明确地显示出破损。我用力搔抓自己胸口,感觉快要发疯似地看了影子一眼。影子诡异地笑着,硬要把破损的空洞秀给我看。我只差一步就要疯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放声大喊,拔腿就跑。
等我来到图书馆,馆内的灯都已经熄灭,只剩下外面的告示板萤光灯发出明亮的冷光。我拖着跑得筋疲力尽的身体,攀上关起的门,想用蛮力开门。
门打不开。
枫多半已经回去了吧?毕竟图书馆都关门了,这也是理所当然。我死了心放开手。要去哪里才好?哪里都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莲?」
我听到有人呼唤我。
告示板的灯光后,站着抱着书包的枫。
「你的表情好可怕,简直不像是你。」
枫在我们去过的神社停车场,看着我这么说。
胸口闷得让我没办法正眼看枫,只好以手捂着脸,从指缝间像瞪人似地看着她。
「……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类?还是怪物?」
「怪物?」
「还是说,是丑陋的妖怪?」
「你在说什么?」
枫一直注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心中深沉的黑暗。
「枫,告诉我。我是……」
我遮住脸,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枫。枫将书包牢牢抱在胸前,充满戒心地往后退。我为了不让她跑掉,张开双手整个人压上去。停车场的铁丝网发出「锵」的一声剧烈晃动。
枫背靠着铁丝网,缩起身体,发着抖说:
「莲,你不正常……」
「我到底……我……」
我低吼着逼向枫。
「!」
这时,枫下定决心似地瞪向深沉的黑暗,接着宛如要挥开这股黑暗,用力甩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得茫然若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全身力气迅速流失,随时都可能昏倒似地踉跄着后退。枫见状立刻站直,手绕到我脖子后面把我拉过去,我们两个就这么靠到铁丝网上。枫一直紧紧抱住我,仿佛不想让我被某种东西拉走。
「……我有时也会难受得不知道该怎么排遣,想说这一切我都不管了,随他们去吧,想把一切都从体内呕出去。不只是你,也不只是我,相信大家一定都是这样。所以……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枫仿佛说给自己听似地轻声说道,闭上了眼睛。
我被枫拥在怀里,感受着胸闷渐趋缓和,最后终于能够抬起头来。
我和枫面对面,好好看着她圆滚滚的眼睛。
「谢谢你,我镇定下来了。我去冷静冷静,然后再想一想。」
枫露出松一口气的笑容说:「太好了,变回平常的莲。」
然后,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手指放到右手手腕上,解下那条红色丝线。
「这是我小时候喜欢的书里面夹的书签绳,它帮了我很多。」
枫把我的右手拉过去,将红线绑到我手腕上,并要我答应她:
「要是你觉得自己危险,或是陷入刚刚那种心情里,就要想起它。」
我盯着她帮我绑在手腕上的书签绳。
枫说:「这是护身符。」
回到涩天街一看,我吓了一跳。
街上每一个地方都张灯结彩。无论是有着霓虹灯的门上、水塔上,还是沿着河岸种植的树上,都酝酿出一种庆典似的热闹气息。
「……什么?这是什么情形?」
我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只见竖立在广场的巨大灯笼上,画着熊彻与猪王山的轮廓。这是怎么回事?
「九太!」
我听到有人叫我而转过身去,看到二郎丸满脸笑容地站在那里。
「到我家坐坐啦。」
二郎丸的家——也就是猪王山的大宅,位在涩天街东侧山丘上最好的土地。
大大的纸门上绘有山猪与竹子,装饰在有如美术馆般宽敞的和室客厅中。相信除了宗师庵以外,涩天街再也没有哪间宅邸像这里这么大。
二郎丸住在这么大的豪宅里,个性却纯朴而不矫饰。我们从小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悠哉地坐在檐廊前的陶器椅子上闲话家常。我们看着维护得很好的竹林庭园,喝着二郎丸的母亲为我们端来的茶,吃着点心。
「宗师突然决定了日子,所以整个城市都忙着准备。」
「日子?」
「明天就是我爸爸和你师父分出高下的日子啊。就是决定新宗师的比试……」二郎丸瞪大眼睛问我:「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微微低着头回答:「其实我跟他有点闹翻了,弄得很尴尬,因而好一阵子没有见面。」
「这样啊……不过我这阵子也都没有见到爸爸,因为他一直忙着练武。虽然很寂寞,但这也没办法,毕竟我希望爸爸打赢。你也不希望你师父打输吧?所以别说什么尴尬不尴尬,去帮他加油嘛。」
二郎丸鼓励我。
「……嗯。」
「不管谁打赢,我们都是朋友。」
二郎丸站起来,露出阳光般的笑容朝我伸出右手。他的眼神纯真,表里如一。我也起身握手回应。
「当然。」
「但愿这一战打得很精彩。」
「是啊。」
我们对看一眼,相视而笑。
「二郎丸。」
我听到有人呼唤,转头一看,在拉开的纸门后看到一郎彦的身影。我们都没发现他早已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们。
「哥哥。」二郎丸露出笑容应声。
一郎彦以格外温和的眼神看了弟弟一眼。
「不可以把九太留太久,这样会给他添麻烦的。你看,都要傍晚了。我送他到玄关吧。」
庭院里暮蝉叫得唧唧作响。
我和一郎彦一起走在没有人的竹林里。
一郎彦还是老样子,把围巾围了好几圈,遮住嘴边。
让他送我,感觉很不可思议。毕竟如果是小时候也就罢了,但最近我们连说话的机会都非常少。我迳自猜想他会主动说要送我,也许是有话想对我说,所以脑中胡思乱想地准备了很多答案,结果一郎彦始终什么话都没说,让我有种扑空的感觉。
来到小小的门前不远处时,一郎彦转过身来。
「谢谢你。那我……」
这时——
一个像是竹片的物体飞过来,擦过我的脸颊。
「!」
刚刚那是什么?
一郎彦看准我退缩的动作,一拳朝我打来。
「咦?」
这一下让我措手不及,腹部被这一拳打个正着。
我还来不及怀疑为什么,整个人就倒在地上。
一郎彦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光芒。他满怀恨意,一次又一次地不停踹我。
「去你的……精彩的比试?别开玩笑了……像你这个人类……还有熊彻那样的……半吊子……就该认分点……好好当个半吊子就好!」
我从未见过一郎彦这模样,做梦也没想过从小就是模范生的一郎彦,竟然暗中有着这么暴力的一面。我完全无法抵抗,任由他殴打,一心一意地持续忍受着疼痛。
过一会儿,一郎彦似乎踢够了,终于不再踹我。飘在空中的竹片纷纷落地。
「……懂了吗?」
这时我看见了。
看见一郎彦离去时,胸口开出一个黑色的空洞。
跟我一样,他胸口也开了个空洞。
——空洞……为什么?一郎彦……有和我一样的空洞……为什么……?
暮蝉唧唧的叫声仍在竹林中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