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起到池袋参加活动后,三浦同学变得经常会找我搭话。
例如,早上在教室里看书时,她会出现在我的座位前,将手撑在我的桌上,再用下腭抵着手,抬起双眼询问我「你在看什么书?」告诉她书名后,三浦同学会问「好看吗?」然后我再告诉她自己的感想。像是在听音乐般听完我的读书心得后,她表示「我回去查查看」然后离开。到了隔天,她会再次出现在我的座位前,继续跟我聊那本书的事。为此,我迟迟无法看完自己想看的书。
「要是跟我走得太近,你的朋友会起疑喔。」
你身为腐女的事实会曝光喔——我曾以蕴含这种言下之意的发言劝告她。结果,三浦同学只是以「啊~说得也是」的敷衍回应含糊带过。或许她已经事先跟朋友们好好解释过了,所以不会担心吧。实际上,我跟三浦同学聊天时,她的朋友群时常会从远处观察我们两个,就连亮平都经常朝我们投以格外认真的视线。虽然很担心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为此过来调侃纠缠我的问题,但亮平或许是感受到我散发出来的「少烦我」的气场了吧,并没有针对这种情况多说什么。这家伙意外懂得察言观色呢。
还有一星期就是黄金周了。这天中午,我在学校餐厅独自吃着豆皮乌龙面时,手捧便当的三浦同学在我面前出现。
「找我有事吗?」
「没有啊。看你总是独自吃饭,感觉很寂寞,所以想来找你一起吃。」
我妈每星期有好几天会在小酒馆工作到深夜,没有余力替我准备便当。我不太喜欢福利社或便利商店卖的面包,所以中午都会来食堂吃饭。我为数不多的朋友,每个都是自己带便当,而我也没有「大家拿着便当来食堂陪我吃饭啦!」这种足以号召众人的力量。因此,我都是一个人吃午餐,但也不觉得寂寞。
「嗳,安藤同学,你还记得大姐吗?」
吃着日式肉燥饭的三浦同学这么问我。我淡淡回答:
「记得啊。佐仓小姐对吧?」
「对,大姐说还想找我们一起去双重约会呢。怎么办?」
「只能拒绝她了吧?毕竟我们也没有在交往啊。」
我垂着头,刻意放慢将乌龙面吸进口中的速度。前方传来一句嗓音有些黯淡的「嗯,说得也是」。
「对了。」三浦同学换了个话题。「我去听了QUEEN的歌喔。」
QUEEN。我抬起头来。或许是因为我的反应让她很开心吧,三浦同学以快活的语气继续往下说。
「我喜欢〈I was Born To Love You〉。」
「噢,我也喜欢那首,是一首强而有力的好歌呢。」
不过,那原本是收录在佛莱迪个人专辑里的歌曲,在他死后才由QUEEN来演奏,所以不算是QUEEN的歌。而且,这首歌因为被用作连续剧主题曲,所以成了只在日本有名的追星族跟风曲。基于这样的理由,若是对QUEEN长年以来的死忠粉丝说自己喜欢这首歌,有可能只会换来对方一声不屑的哼笑就是了——我不会将这些说出口。她不用知道这种事也无所谓。
「那个啊。」
三浦同学从对面的座位稍稍探出上半身。
「听说QUEEN的主唱好像是男同性恋呢。」
我停下筷子。
三浦同学的双肩跟着震了一下。她抽回身子,垂下眼帘跟我道歉。
「对不起,我让你生气了?」
「咦?」
「你的表情看起来是这样。」
——这怎么可能呢。
听到佛莱迪被当成同性恋,就会气到暴跳如雷的人确实存在。从结论而言,这种人终究是瞧不起自己敬爱的佛莱迪,他们只是喜欢「喜欢佛莱迪的自己」的自恋狂。但我不是这种人,这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生气啦。」
「是喔,太好了。」
松了一口气的三浦同学轻抚胸口。她吃着配菜的筑前煮,继续延伸这个话题。
「他生前是跟乐团里的某个成员交往吗?」
「怎么可能,他的情史比你说的更荒唐呢。佛莱迪年轻时交过女朋友,甚至还参加过跟男人或女人上床都无所谓的杂交派对。」
「那他是双性恋喽?」
「很难说呢。他人生最后的一位伴侣是男性,所以,也有可能是能跟女人上床的男同性恋者。」
「能跟女人上床的话,应该是双性恋才对吧?」
「异性恋的男人,也能跟没有感情的女人上床啊。」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呢。」
三浦同学用力点点头,泛着光泽的马尾跟着弹跳了几下。
「对了,安藤同学,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黄金周有什么安排吗?」
聊天的话题,瞬间切换到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事情上。我的脑中反射性地浮现诚先生的脸,如果可以见面的话,我想见他。不过,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计划。
「基本上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嗯~嗯,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问问而已。」
语毕,三浦同学低下头继续吃便当,她像是为了躲避我那样专心进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吃东西的速度变快了,耳朵外缘还微微泛红。
——这是……
得好好思考才行了,关于我应该怎么做的问题。我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该朝什么样的结果迈进?感觉状况正在朝无法轻松敷衍了事的方向发展。
我对女性没有兴趣。
在我看来,女子偶像团体里头的成员,每个人长得都一样。我无法为「可爱」一词做更细微的区分。在电车上,就算坐在对面的迷你裙女子的内裤若隐若现,我也丝毫不在意。现在,要是三浦同学那头延伸到肩胛骨的马尾,突然变成只能触及后颈的长度,我也有自己绝对不会发现这件事的自信。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能察觉到三浦同学对我很感兴趣的事实。
◆
『错不了的,她绝对是迷上你了。』
听我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Mr. Fahrenheit毫不迟疑地这么表示。这也是可想而知的结果。毕竟擅自断言这种事,感觉是很自恋的行为,所以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别人的意见。
『从女高中生到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啊。你还真是个充满魔性魅力的男人呢。』
『不要这样啦。我是真的觉得很困扰。』
『这没什么好困扰的啊。你最后必须做出的选择,也只有三种而已。』
三种选择。Mr. Fahrenheit接着传来的讯息浮现在视窗上。
『第一种,跟她坦白自己是男同性恋者的事实,然后冷淡拒绝她。』
『很诚实的做法呢。』
『第二种,不跟她坦白自己是男同性恋者的事实,然后冷淡拒绝她。』
『很安全的做法呢。』
『第三种,不跟她坦白自己是男同性恋者的事实,然后跟她交往。』
『很卑劣的做法呢。』
『噢,也可以跟她坦白自己是男同性恋者的事实,然后跟她交往呢。』
『我都要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你推荐的选项是哪个?』
『如果你能拒绝她、也顺势拒绝自己的男朋友,然后选择跟我交往的话,应该是最令我开心的结果了。我也想试着当插入的那一方呢。我会戴套的,你大可放心。』
这还真是擦边球的玩笑,不愧是Mr. Fahrenheit。
『恕我拒绝,我可不想被你的他怨恨。』
『太遗憾了,我原本觉得这会是个很棒的生日礼物呢。』
『生日?你生日快到了吗?』
『嗯,五月五号。』
儿童节。这样的事实,跟他做作的形象之间的反差,让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你是儿童节出生的啊,感觉真不搭耶。』
『他倒是说「这样的生日超级适合你」呢,我去年被他调侃得好惨。今年八成也会这样吧,我从现在就开始忧郁了。』
『你明明就很期待。』
『你也变得挺伶牙俐嘴了呢。』
『被你训练出来的。不说这个了,恭喜你。是二十一岁吗?』
『算起来是这样。』
感觉一副不关己事的说法。他的个性真的很淡漠呢。
『不过,我的事现在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们就针对你玩弄纯情少女心一事,来做更深入的探讨吧。』
『就叫你不要用这种说法了嘛。』
『事实听来总是刺耳啊。那么,你对那个女孩有什么感觉?』
『我对她还挺有好感的,所以才伤脑筋啊。如果是讨厌的人,不管用什么态度面对她,我的良心都不会受到谴责。』
『也就是说,你喜欢她喽?』
『但不是「Love」,而是「Like」就是了。』
Love与Like。听到这个老掉牙的分类法,Mr. Fahrenheit开始道出他的见解。
『纯,Love与Like并无法代表「喜欢」的所有意思喔。无法以Love或Like定义、或是Love与Like都说得通的「喜欢」,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研究这样的感情是Love或Like,并没有意义。』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该用什么样的说法才对?』
『这个嘛……你知道MECE这个概念吗,纯?』
MECE,我没听过这个东西。
『不知道。』
『MECE是一种不会重复、也没有遗漏的逻辑思维,我举例说明吧。纯,假设你现在要开一间餐饮店,思考一下会有什么样的客层造访店内吧。什么样的餐饮店都行。』
在Mr. Fahrenheit的提示下,我开始思考,然后在通讯软件的讯息输入视窗,一一写下我想到的客层,再传送出去。
『带着家人前来的客人、家庭主妇、上班族、退休老人、放学后的高中生。』
『从结论来看,你列出来的这些客层,不符合MECE的定义。』
『怎么说?』
『首先,带着家人前来的客人,也有可能是家庭主妇,所以这里重复了。此外,你没有把自营业者算入客层里,这是遗漏的部分。因此,「不会重复、也没有遗漏」的定义不成立。』
原来如此,是很好懂的逻辑概念。
『用MECE的逻辑来思考的话,大概会分成「未婚和已婚」、「未成年和成年人」的类别;接着,再依据MECE将这两大类别细分。透过这样的方式,列举出不会重复、也没有遗漏的客层,然后锁定目标客群。』
『你知道这么艰涩的知识啊。』
『只是跟他现学现卖的而已,我连高中都没去上呢。』
Mr. Fahrenheit只有国中毕业,这让我倍感意外。他明明给人一种来自某所顶尖大学的感觉呢。
『回到原本的话题上吧。我想表达的是,Love与Like这样的分类方式,并不符合MECE。因为有重复、也有遗漏,无法确实表现「喜欢」一词的意思。』
『所以,到头来,我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说法才对?』
『很简单啊。我们身上,不是都有某个性能优秀的感测器吗?』
『感测器?』
『嗯。我是透过这个感测器,来分类定义自己的「喜欢」。』
Mr. Fahrenheit似乎要做出结论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微微浮起。佛莱迪握住麦克风,然后开始歌唱——宛如被这种气氛笼罩的数秒过后,讯息视窗浮现在电脑萤幕上。
『能让阴茎勃起的「喜欢」、以及无法勃起的「喜欢」。』
◆
隔天早上,三浦同学没有造访我的座位。
我久违地充分享受了一段阅读时光。早上的班会时间结束后,第一节课是体育。为了更换运动服,男生们前往位于三楼的空教室。
大家在教室里脱下制服,换上运动服。男高中生的半裸体大放送时间。在诚先生那样的人看来,这里大概跟天堂差不多吧,我倒是没什么感觉。想快点换上运动服的我,先是褪去制服衬衫,接着将里头的汗衫掀起。
这时,胸前的两处突起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刺激。
「乳头光线发射!」
我按捺住娇喘声,用力拉下原本撩起的汗衫。刚才用力捏我的乳头的犯人亮平,现在嘻皮笑脸地来到我的前方。
「亮平。我真心拜托你,不要再用这种交流方式了。」
被怀疑成男同性恋的人,反而不是我,而是你喔——我并没有补上这一句。一脸满不在乎地以「咦~有什么关系嘛」回应后,亮平当着我的面开始换衣服。
他褪去制服和汗衫的身体,可以窥见从薄薄脂肪层之下浮现的肌肉轮廓。不愧是篮球社的社员,身材很结实呢。就连喜欢年长男性的我,也觉得他这样的肉体颇具魅力。
我的内心从未涌现「想跟亮平交往」这样的想法,不过,「想跟亮平上床」的欲望倒是出现过好几次。异性恋者绝对无法体会这样的感受。我反倒觉得,只会对女朋友勃起的男人比较奇怪呢。
「对了,阿纯~你连假第一天有空吗?」
亮平一边换穿运动服,一边询问已经换好衣服的我。昨天,我才刚听别人问过类似的问题而已。我像之前那样反问:
「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在讨论一群人结伴去游乐园玩的计划,富士急乐园,你要不要一起去?」
「富士急乐园不是在山梨吗?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去那里?」
「那里不是有一间超大的鬼屋吗?我想去玩那个。」
「有哪些人会去?」
「男生是我跟小野。女生是今宫、三浦、还有小野的女朋友。」
有个让我无法装作没听到的名字混在里头。
「这些成员是怎么决定的?」
「提议的人是我、小野跟今宫。然后,小野找他女朋友一起、今宫则是去约三浦。现在,只要我再找你参加的话,就会变成三男三女的完美平衡了。所以啊~你也加入吧?」
今宫同学是篮球社的女子经理。她蓄着就女孩子而言稍短的一头帅气短发,个性爽朗,跟三浦同学相当要好。所以,她会找三浦同学一起去,是很自然的发展。
「这里头的成员跟我都不算亲近吧?」
「有什么关系嘛,你最近不是跟三浦感情不错吗?」
听到亮平的指摘,我意外有些动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提及我和三浦同学突然拉近距离一事。明明没有这回事,但我还是有种做坏事被发现的感觉。
「还是说,你已经安排了什么计划?」
既然昨天才刚跟三浦同学说「没有」,现在,我就很难用「有」来回答亮平。可是,回答三浦同学的当下,我也不是已经确定完全没有其他计划——
「——现在还没有安排,但也可能会有事。」
「那应该先抢先赢不是吗?」
也是呢,正是如此。你的意见很正确。
「我知道了,那我去确认一下。」
语毕,我拿着手机离开教室。来到无人的走廊深处后,我点开诚先生的手机号码,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平常,我不会打电话给诚先生,也不会透过手机的社群软件或简讯跟他联络。为了避免不小心留下证据,我们都是使用免费信箱的电子邮件来联络彼此。没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诚先生是佐佐木诚,是年过四十、有着妻小的男性。毕竟,俗话也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突然打电话给他,不知道诚先生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因此讨厌我?我一边怀抱这样的不安,一边拨打电话。在响了三声后,诚先生接起手机。
「喂,怎么了?」
他的嗓音有些僵硬,这是工作模式下的诚先生。得快点把事情解决才行。
「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我有一件事想确认一下。」
「什么事?」
「朋友问我黄金周的第一天有没有空。不过,如果能跟你见面的话,我想以这个为优先。如何?」
可以的话,我们见个面吧——我准备好这句话等着他的回应。然而,并没有用上。
「恐怕很难。这次的连假,我计划跟家人一起去旅行。」
跟家人一起去旅行。
这是理所当然的发展,并不是会让人大受打击的事情。要是动不动为了这种小事消沉,我们的关系不可能维持下去。就算我是以朋友的邀约为借口,怀着一丝期待,打了平常不会打的电话向他确认也一样。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问你这种奇怪的问题。那就这样。」
准备切断通话时,从手机另一头早一步传来的性感嗓音,撼动了我的鼓膜。
「纯。」
我感到背脊一阵酥麻。
「连假结束之后,我会再好好疼爱你,乖乖忍耐到那时候吧。」
我的血液往下半身集中。我以撒娇的嗓音回了一声「嗯」,这是扮演诚先生的儿子时的声音,以「乖孩子」轻声回应我后,诚先生便挂断电话。
对话结束后,寂静笼罩了我。热度从我发烫的身体慢慢散去,融入沉默之中。我缓缓从走廊走回空教室,然后打开教室大门。
身穿运动服的亮平整个人扑了上来。
「阿纯~结果怎么样啊~?」
他一如往常地伸手搓揉我的胯下。因为事发突然,我没能闪开他。于是,亮平以有些诧异的表情问道:
「怎么有点硬啊?」
我笑了。笑着朝亮平的脑门打了一巴掌。
◆
回到家后,我看到白天工作休假的母亲,这天尽情在家里放松休息的身影。
脂粉未施、一头乱发的她,穿着宽松的连帽上衣,以看起来像只海狮的姿势,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造访小酒吧的客人,想必只看过母亲顶着完美发妆、身穿小礼服的模样。要是他们看见母亲现在这副德性,就算是百年之恋,想必也会在瞬间冷却吧。虽然我不知道有没有客人会迷恋母亲就是了。
「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
我打开冰箱,从里头拿出宝特瓶装的茶水饮用。电视正在播放「现在出发还来得及!想在黄金周跟重要的人一起造访、不为人知的景点特别报导」的节目。我喝着茶,若无其事地开口报告。
「妈,我黄金周的第一天要出门。」
「要去哪里?」
「游乐园,富士急乐园。」
「挺远的呢。是去约会?」
「——不是啦。」
我不小心迟疑了半晌。母亲没有放过我这样的反应。她从沙发上起身,睁着闪闪发亮的双眼,以兴奋的语气追问道:
「怎么?阿纯,你真的要去约会?」
母亲总是唤我「阿纯」。跟亮平一样。我年纪已经不小了,这种昵称实在让人很难为情,所以我希望她不要这么叫我。不过,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专家煞有其事地道出「单亲家庭的母亲,通常会将孩子看得相当重。所以,无论孩子长到多大,她们依旧会一直用昵称叫自己的孩子」的分析。那名专家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火大,所以我决定放任母亲这样的行为。
「我是要跟朋友一起去,就是亮平那些人。」
「有女孩子吗?」
「……有是有啦。」
「你干嘛这种反应呀,果然是跟女朋友去吧?」
「都说不是了嘛。」
看样子没办法再奉陪下去了,我把瓶装茶放回冰箱里,准备逃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开朗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我想要早点抱孙子哟~」
幸好我是背对着她。不夸张,我真的这么想。
我踏进房间,放下书包,褪去西装外套后,便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我凝视着那个从我还很小的时候便存在的人形污渍,让全身放松,想像自己在水面上漂浮的感觉,好让累积的疲惫感化入水中。
我喜欢母亲。不分日夜努力工作、总是十分珍惜我的母亲,我没有讨厌她的理由。不过,我会尽可能避免和母亲对话。跟她说话,比跟任何一个人说话都更令我倍感疲倦。
要是母亲知道我是同性恋,会作何反应呢?我想过这个问题好几次,答案却总是不曾浮现。在答案不曾浮现的状态下,我只得到了「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这样的结论。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吃硅胶,但我不会去吃——就像这样,我没来由地理解了这是不好的事情。
——孙子……吗?
我拾起手机,启动某个社群软件,从好友清单里头找出最近追加的三浦同学。
我是男人,三浦同学是女人。我是凸的存在,她是凹的存在。
我们可以共同建立起一个家庭。
我在讯息栏里头输入『你现在有空吗?』几个字。但最后,我没有将讯息发送出去,便关闭了社群软件。她到底喜欢我的哪一点?我试着思索这样的问题,但怎么都想不到答案。
◆
我们从新宿车站搭乘高速巴士前往游乐园。
抵达集合地点新宿西口警察局附近时,小野和他的女朋友已经到了。后者穿着迷你裙、蓄着一头大波浪卷长发、还有着异常巨大的胸部。感觉就是个女孩子。
「我去一下洗手间哟。」
打过基本的招呼后,小野的女朋友这么说,然后离开现场,留下我跟小野在原地。于是,我察觉到一件事。我不曾单独跟小野说过话,都是透过亮平跟他打交道。
该跟他聊些什么才好呢?我这么想,然后做出了「什么都不说也无所谓」的结论。突然向他搭话,小野应该也只会觉得困扰而已。我选择安静闭上嘴。
「安藤。」
小野主动跟我说话了。这出乎我的预料。他将视线微微移开,然后问道:
「你有听亮平说他找你一起来的理由吗?」
「他说是为了凑成三男三女的组合。」
「是喔。那你不知情喽。」
「不知情什么?」
「今宫知道三浦喜欢你之后,就找亮平商量。最后,为了把你跟三浦凑成对,今宫负责约三浦、亮平则负责约你。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都不知道。不过,倒是隐约有猜到一些。若非刻意安排,这样的六人组不可能恰巧成立。所以,我当初才不愿意没想太多就欣然答应,也不想无情果断地拒绝。
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回应他才好,我沉默下来。从我平静的态度,小野大概有发现我多少已经察觉到背后的原因了吧。他转过头去,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轻声表示:
「亮平也真爱多管闲事呢。别人家的事情,交给他们自己去想办法就好了嘛。」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比起自己,他或许更在意别人的事吧。」
「……这种事我也知道啦。」
小野不悦地皱起眉头,他的脾气来得很突然。这种像是莫名想找我吵架的态度,虽然令人不快,但我仍闭上嘴,选择不继续回应。在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下,我伸长脖子张望四周,想看其他人到了没有。
我的胯下感受到一阵压迫感。
「阿纯~早啊~」
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背后的亮平,伸出魔爪搓揉我的小弟弟——你这家伙,因为你,我可是受了不少罪呢,一点都不知道别人遭受的精神压力。
「小野,你也早啊~」
「早什么早啦!快住手!」
亮平将手伸向小野的胯下,后者拼死抵抗,我则是以一脸「和我无关」的表情望向其他地方。这时,我发现身穿白色女用上衣、海军蓝色喇叭裙的三浦同学,正在远处死盯着亮平和小野嘻笑打闹的场景。
◆
全员到齐后,我们一起走向高速巴士的搭车处,亮出事先购买的电子票券后,搭上到站的巴士。车上是两排双人座的设计。我们已经预约了三组双人的座位,但还没有具体决定谁要跟谁坐。不过,我可以轻易预测到最后的座位安排结果。
首先,小野跟他的女朋友在双人座坐下。女朋友坐靠窗的位子。
接着,亮平跟今宫同学在中间隔着走道的对侧双人座就座。今宫同学坐靠窗的位子。
剩下我和三浦同学。
「安藤同学,你想坐靠窗还是靠走道的位子?」
「我都可以。」
「那我坐靠走道的位子好了。」
我们在亮平后方的座位就座。前排是三名篮球社的成员、加上小野的女朋友,后排则是我和三浦同学。这样一来,对话会很自然地分成前排和后排吧。一如我所预料的,如果大家是为了撮合我和三浦同学,才安排这次的出游,想必就会刻意打造出这样的状况。
巴士开始前进。三浦同学问了一声「你需不需要晕车药?」并从手提包里取出糖果递给我。我接过她的糖果放进口中,故意用力蠕动自己的嘴巴,表现出「我现在不方便说话喔」的感觉。沉默笼罩了我们。目的达成了。同时,小野的女朋友在前排畅谈她跟小野约会的经验,我开始聚精会神倾听她的发言。
「我们去晴空塔的时候,因为小野看起来对窗外的景色完没兴趣,我还觉得纳闷呢。但因为我想看风景,所以还是把他拉到窗边。结果,他的双腿竟然抖得跟刚出生的小鹿没两样……」
「啊~小野其实超胆小的。他今天去鬼屋八成会吓到漏尿,还请你不要抛弃他喔。」
「谁会吓到漏尿啊!」
小野怒吼,前排因此洋溢着开心的大笑声。笑得差不多之后,今宫同学稍微压低嗓音开口。
「可是,今天要去的鬼屋超级可怕对吧?我有点不安呢。」
「不要紧的啦,有我在身边啊。」
「就算有你在身边也……」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他们便决定了踏进鬼屋的组别。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就是了。
「别看我这样,我还挺可靠的喔。我说真的。」
「咦~感觉你会趁乱偷摸别人的胸部耶。」
「不会啦、不会啦。真的想摸的时候,我会好好跟你说『拜托让我摸一下』这样。」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脸骄傲地说出这么糟糕的发言啊?」
今宫同学的嗓音,像是充饱了空气的塑胶球那样高高弹起、滚动。她大概对亮平有意思吧。虽然我几乎不曾跟今宫同学好好说上几句话,但就是莫名这么觉得。至今,喜欢亮平的女孩子,都会用这样的嗓音说话。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女孩能和亮平顺利发展下去。
亮平很有异性缘。线条柔和的五官,充分衬托出他容易跟人混熟的开朗个性。身材结实和喜欢运动,更是替他加分的特质。然而,不知为何,亮平总不会喜欢上喜欢自己的女孩子。他无视几乎每天都会跟他搭话、而且又是班上长得最可爱的女孩子,反而对跟自己没什么交流的朴素女同学涌现「跟她借课本之后,我看到书角有她画的人类变成土司的手翻书漫画,因为很有趣,所以就喜欢上她了」这样的情愫。然而,在认真喜欢上某个人之后,他却会变得异常腼腆,倾向跟对方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最后,在这样的状态下告白被拒,或是对方因为没能察觉到他的心意,另外有了交往对象,因此而失恋。
我已经安慰过失恋的亮平好几次了。他也屡次抱着我大喊:「我干脆跟阿纯结婚好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涌现想要趁乱坦承自己一切的冲动,但总是没能说出口,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这次,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呢?
就我所知,亮平目前是单身状态,也没听说他喜欢上哪个女孩子。这种情况下,有时就算不喜欢的女孩子向自己告白,他也会接受。因为,他觉得自己以后或许有可能喜欢上那个女孩子。但到头来,他从未因此喜欢过对方。在心意无法相通的状态下,这样的关系总是进展得不顺利,最后终究在彼此都受伤的情况下结束。
虽然现在不喜欢,但未来或许就会喜欢了。
那我——又怎么样呢?
「安藤同学。」
三浦同学再次朝我搭话。我含着差不多已经融化殆尽的糖果,缓缓转过头开口:
「什么事?」
「你会害怕鬼屋吗?」
「这个嘛,因为我没去过鬼屋,所以不知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真要说的话,我也几乎没去过游乐园。」
「这不是全家出游通常会选择的地点吗?」
「因为我们家很少全家一起出去玩。我的父母在我很小时就离婚了,我没有爸爸。」
因为想稍微和她拉开距离,我选择道出在学校里大概只有亮平知情的事实。效果非常好。
「……对不起。」
三浦同学垂下双肩,同时低下头,我以「没关系啦」轻声回应,然后望向窗外。把他人推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我还没有祭出自己的最终王牌。亮出它之后,就会让他人以某张标签,来定义我所有个人特质的那张王牌。
糖果完全融化了。我以舌头感受着口中剩余的甜味,一边佯装出还含着糖果的模样。好想听QUEEN的歌喔,例如〈Bicycle Race〉之类的。我眺望着高速向后方流逝的景色,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
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
「那个啊……」
我转头。三浦同学望着下方,支支吾吾地挤出这句话。
「其实我很怕鬼屋这种东西呢。所以——」
接着,她抬起头向我微笑。
「请你多指教喽。」
——抱歉。
我很烦恼,也很动摇。不过,这些想必都不能当作让自己冷淡待人的理由。我在内心默默反省自己至今的言行态度,然后对三浦同学浅浅一笑。
「我知道了。」
◆
——我没听说你会害怕成这样耶。
在这座以废弃医院为舞台、四周一片漆黑的大型鬼屋里,看着整个人紧紧揪住我的手臂,现在一动也不动的三浦同学,我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扇生锈的铁门,上头有一块写着「太平间」的门牌。此外,还有必须等到「GO」灯号亮起,才能够入内的入场限制。这些的确都是颇为大阵仗的设计。
「不快点走的话,我们又会被下一批人追上喔。」
「等一下,再等我一下……」
三浦同学重复吸气和吐气的动作,来调整自己的呼吸。从「GO」灯号亮起至今的时间,大概已经足以泡好一杯面条偏硬的泡面。在里头待命的工作人员,或许也会不安地揣测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就某方面而言,这还挺厉害的。就连负责扮鬼的人都感到害怕。
踏入鬼屋后,每当我们要往新的区域前进时,三浦同学就会变成这种状态。因为这样,我们已经被后面的几组游客超前了。此外,在新的区域遇到鬼怪时,她总会发出高八度的尖叫声,然后死命抓住我,反应激动到相当夸张的地步。为此,到现在,比起鬼屋里的鬼怪,我被三浦同学吓到的次数多出更多。
「没事……没事的……」
三浦同学再次加强了抱住我手臂的力道。我记得有一种妖怪,也会像这样紧紧抱住被害人,让对方变得动弹不得,是叫什么来着——我想起来了,是「子泣爷爷」。
「既然这么怕,你跳过鬼屋不就好了吗?」
「才不要呢,我也想好好享受啊。」
「你这样算是在好好享受吗?」
「我在享受被吓到的感觉嘛。」
确实如此。不过,为什么明白这一点,还会吓成这样呢?真是神秘。
「安藤同学,你是第一次进来鬼屋,看起来却很平静耶。」
「如果身旁有反应特别大的人,反而会让人冷静下来呢。其他事情应该也是这样吧。」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喔。」
三浦同学低头向我这么说。看到她似乎稍微冷静下来的模样,我开口表示「那走吧?」她点点头,更用力地搂着我的手臂。
我们打开铁门。在并排的病床上,有着看似覆盖着某种东西,而显得鼓鼓的棉被。远处则是充满光明的出口。看来,这里是鬼屋的最后一个区域了。三浦同学发出开心的呐喊声。
「是出口!」
刚才总是被我领着前进的她,现在用力扯着我的手臂踏出脚步。下个瞬间,一如我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化着僵尸妆的无数名工作人员,开始从床上弹起、或是从房间角落现身,缓缓包围了我们俩。
「嘎啊啊啊啊啊啊!」
三浦同学发出一点都不可爱的惨叫声,然后用力搂住我的手臂——或说是整个人趴在我身上,她又进入子泣爷爷模式了。想诱惑男孩子的话,还是要研究一下什么样的表现比较有效喔——我觉得,会思考这些的自己,个性果然很差呢。
「安藤同学!快点走出去!快点!」
「……我没办法动耶。」
「快点啦!」
没办法了。我以环抱着三浦同学的姿势,慢吞吞地朝出口走去。扮演僵尸的工作人员们,以同样缓慢的速度逼近我们。途中,刚好和其中一名僵尸视线相交的我,朝对方堆出笑容,那名满脸是血的僵尸也回以微微一笑。「真是辛苦你了」、「你也是啊」——我感觉自己和对方心有灵犀一点通。
最后,我们总算走到出口。来到能照到阳光的地方后,三浦同学随即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在我身上,胸部也紧紧贴着我的身体。被她死命搂着时,我感觉到她的上围比外观看起来更有分量。
「阿纯,你很慢耶~」
是亮平的声音。转头之后,我发现亮平一行四个人,正以带着几分无奈的眼神望向这里,他们似乎一直在出口等我们。
「抱歉,因为三浦同学变成这样,所以……」
「放弃闯关就好啦,不是有可以在途中离开的逃生口吗?」
「……她说这样很可惜。」
我朝三浦同学瞥了一眼,她靠在我身上不服输地表示:
「难得有机会来,当然要闯到最后一关才可以啊。」
「你明明几乎都没在看。」
「因为很可怕嘛。」
「现在还觉得可怕?」
三浦同学终于发现现在的情况。她迅速放开我的手臂,满脸通红地缩成一团。
「纱枝,那边有周边商店,我们去买一些土产吧。」
在今宫同学的提议下,三浦同学和她一起朝商店走去。我们几个男生也跟上她们的脚步。这时,亮平压低嗓音朝我搭话。
「怎么样?」
「不怎么可怕呢,感觉事先紧张过头了。」
「笨蛋,我不是在问你这种事情啦。」
说着,亮平将视线移往前方。看到女生们步入店铺所在的建筑物里头后,他附在我的耳边问道:
「你跟三浦进行得顺利吗?」
我停下脚步,同样停下脚步的亮平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以手肘撞了我几下。
「看她抱你抱得那么紧,你们在里头都做了些什么啊?」
「做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少骗人啦,你最起码有揉她的胸部吧?」
「这可不是『最起码』的行为耶。在这之前,应该还有几个阶段才对。」
「不,我认为也有从揉胸开始的恋情喔。」
有还得了啊。就算是男同性恋,也能明白你这番言论很诡异喔。
「总之,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再说,三浦同学根本也没有这种闲工夫。」
「什么啊。不过,反正今天还很长,好戏接下来才要开始吧。」
语毕,亮平用力捏了捏我的胯下,再望向我露出自信的笑容。
「不好好用的话,这里可是会烂掉的喔。」
我的胯下一如往常地被他尽情搓揉。在我出声抗议前,亮平便一溜烟地逃进商店里头,看到我没好气的反应,在附近听我们对话的小野开口了。
「那家伙鸡婆的程度,简直已经是一种病了吧。」
真的是这样,我重重点头。
「比起担心别人的女人,真想拜托他担心自己的女人就好。」
「就是说啊。」
「眼看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就要被儿时玩伴抢走,却还若无其事地替对方加油,这样根本不正常。」
听到这里,我没能做出同意的反应。
小野将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我。因为小野个子很高,我莫名有种被他从上方俯瞰的感觉。全身上下都能够感觉到来自他的压力。
「你似乎有察觉到三浦的好意,但没发现亮平喜欢她吧?」
我没有回答,就像听到自己今天被找来一同出游的理由那样。不过,我现在看起来的模样,想必跟那时完全不同吧。从小野的反应,我能够得知这一点。
「三浦喜欢你,所以亮平找你一起出来。今天,我、今宫、还有我的女朋友,都是为了让你和三浦顺利发展,才会出现在这里。」
小野朝我走近一步。球鞋底部掠过泥土地表面的干燥声响,格外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但我会这样窝里反的理由,你应该也明白了吧?」
你是我的敌人——小野尖锐的视线明确透露出这一点。
「看就知道了,你根本不喜欢三浦。」
不对,我喜欢三浦同学,是小弟弟不会勃起的那种喜欢。
「今天,要是发展得顺利的话,最后,三浦就会在摩天轮里头跟你告白。为了亮平,你必须拒绝她。」
——我才不要。
我的个性很别扭。就算自己打算做某件事,但要是听到周遭的人要求我做那件事,我就会变得不想做。然而,我无法说出反弹的发言。
身为男同性恋的我,挤下身为异性恋的亮平,跟三浦同学交往。
——这太扭曲了。
「亮平跟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你认识那家伙的时间比我更久,应该也知道他会这样说丧气话,是相当罕见的事情吧?」
语毕,小野转身背对我。
「拜托你啦。」
他从我身旁离开,身影在穿越商店入口后消失。我无力地垂下双臂,仰望天空。一望无际的蔚蓝。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了「,39」的凯特小姐那双宛如宝石的眸子。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也是一样的啊。
◆
在游乐园里的这段期间,三浦同学一直跟我一起行动。
只要是能两人一起乘坐的游乐设施,我们必定是成双成对地坐上去。就算不是两人单独乘坐的机型,她也会坐在我旁边的位子。这里刺激类型的游乐设施偏多,三浦同学总是一边高声尖叫,一边使尽全力享受这样的乐趣。我基本上则是面无表情的状态。看着这样的我,三浦同学笑了起来。
「安藤同学,你不适合来游乐园玩呢。」
「或许吧。」
「可是,你也不适合去逛水族馆耶。」
「确实如此。」
「你有什么喜欢的娱乐设施吗?」
「……温泉之类的吧。」
「好像老头子喔。」
三浦同学又笑了,嗓音、表情和动作,她用整个人表现出「跟你在一起很开心」的感觉。我以略微僵硬的笑容回应,虽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笑容自不自然,但至少三浦同学看上去很开心。
玩着玩着,太阳也开始西沉。开心的时光结束了——浅橘色的天空这么暗示的同时,亮平道出一个仿佛刚刚才想到的提议。
「最后,我们搭个摩天轮再回去吧。」
今宫同学以「啊~不错耶」赞成。小野的女朋友则是以「摩天轮上面很高喔,你没问题吧?」调侃小野。后者以「别小看我啦」轻声回应,别过脸去,然后笔直望向我。我将视线从小野所在的方向移开。
来到摩天轮下方的我们,以小野和他女朋友、亮平和今宫同学、我和三浦同学的顺序坐上缆车。缆车缓缓地愈爬愈高,云霄飞车的轨道正好在旁边,坐在缆车里,也能听到上头的游客发出的尖叫声。
一开始,三浦同学眺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富士山,整个人情绪高亢得不得了。最后,似乎因为兴奋过头而有些疲累的她,吐出一口气,靠着缆车座位的椅背坐好。
「唉唉~连假的第一天,一下子就结束了呢~」
「黄金周还有很多天啊。」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连假放完之后,不到一个月就要期中考了,想到这个,就让人很忧郁呢。安藤同学,你是理科的对吧?你擅长数学吗?」
「不到不擅长的程度。」
「那你可以教我吗?我的数学烂到无可救药了呢。」
「你不是文科的吗?」
「没问题的啦,就像电器产品向下相容的那种感觉。」
从六点钟位置出发的缆车,现在来到九点钟方向。已经走了四分之一圈。三浦同学打算在什么时机开口呢?在这之前,我想先跟她确认一件事。
「三浦同学,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之前去池袋的时候,你说你还满常跟亮平说话对吧?这是为什么?」
三浦同学做出圆瞪双眼的反应。我稍微将上半身往前倾。
「因为你跟亮平感觉没什么共通点,所以我很好奇理由。」
「如果要说理由……是因为高冈同学主动找我说话……」
「一开始的契机是什么?」
「可能是因为高一冬天的时候,我们的座位还满靠近的吧——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三浦同学以握拳的右手轻敲左手掌心。
「我那时在画图。」
画图,三浦同学像是在回顾过去那样望向斜上方。
「上课的时候,我会偷闲画附近座位的人的素描。后来被高冈同学发现,他还向我抱怨『我应该长得更帅吧~』这样,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噢,这可不成。因为亮平对这种事超级没有抵抗力。国中那时候,亮平暗恋的女孩子画的「人类变成土司的手翻书漫画」,便是以亮平为模特儿。那个女孩子跟三浦同学,或许都只是因为亮平刚好坐在自己附近,才会以他为参考。然而,亮平却从她们这样的行为解读出新的意涵。
「另外,就是我们常常会四目相接。或许是我们都有强烈意识到彼此的存在,才会开始聊天吧。」
「四目相接?」
「嗯,因为……高冈同学在跟其他男生亲昵打闹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盯着看嘛。」
三浦同学有些害羞地这么表示。我试着想像和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多次对上视线的男孩子心境。我不明白男女之间的恋爱。虽然不明白,但胸口涌现了一种苦涩感。
「其实,我还把今天的计划告诉了大姐。」
缆车来到了十一点的位置。就快到达最高点了。
「我跟她说,我要跟安藤同学一起去富士急。因为我们的成员是三男三女,所以,我应该会顺势跟安藤同学一起行动。我们会一起去鬼屋、一起搭云霄飞车,培养一整天的感情,在最后坐上摩天轮,然后我——」
双颊被夕阳微微染红的三浦同学,此时用力抬起头来。
「会在缆车里跟他告白。」
云霄飞车从遥远的下方疾驶而过,细微尖叫声传到我们的脚边。
「安藤同学,我们之前一起去了池袋对吧?从那之后,我好像就沦陷了。变得好在意你,总是不知不觉就思考起和你相关的事。」
三浦同学将双手在脸前合十。掌心靠拢的那双手后方,是一张看起来很幸福、真的非常幸福的笑容。
「这是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呢。我知道你没有喜欢我,可是,安藤同学。如果你没有其他喜欢的人,也不讨厌我的话,请你——跟我交往吧。」
三浦同学朝我深深一鞠躬。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那束柔亮马尾,闪耀出梦幻的光泽。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抱歉,我是同性恋呢。
我的脑中浮现这个真挚又老实的回应。然而,这句话没有被说出口,而是被QUEEN的乐团成员布莱恩•梅狂野的吉他独奏谱出的前奏盖过。从我脑中的播放器流泄出来的,是《The Miracle》这张专辑里的〈I Want It All〉。
这一切我都想要。
享受被男人拥抱的欢愉、拥抱女人孕育后代、以某人儿子的立场向他撒娇、让自己的孩子向自己撒娇。
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
「——三浦同学。」
我将手搁在三浦同学的双肩上。
她抬起头来,圆瞪着一双大眼望向我。我缓慢地、真的很缓慢地让自己的脸和三浦同学的脸靠近。这是为了让她确实明白我接下来打算做出的行为,为了把「你不想这么做的话,可以拒绝喔」这样的最终判断交给她来负责。
三浦同学静静地闭上双眼,我将自己的唇瓣贴上她的。
——好柔软啊。
这是我最初的感想,像软糖那样QQ的。湿黏而甜美的香气窜入鼻腔,让我无法呼吸。这就是和女孩子接吻的感觉。
我没有伸出舌头,缓缓将自己的嘴唇抽离。三浦同学以迷蒙的眼神望向我。我把手绕到她的背后,轻轻将她拥入怀里,三浦同学胸前的脂肪聚合体,在我坚硬的胸膛上挤压变形。
「谢谢你。其实,我也一直很在意你呢。」
道出这句话时,我的语气自然到连自己都很惊讶。我凑近三浦同学的耳畔,以甜腻的嗓音轻声说:
「请跟我交往。」
就像我抱着她的动作那样,三浦同学也将双手环到我的背后。接着,她闭上双眼,将小巧的脑袋埋进我的胸前,以宛如蚊子叫的音量回应我。
「好的。」
以这句话为暗号,我拥着三浦同学,再次吻了她。如同抱枕的柔软触感传遍了全身上下。然而,我的小弟弟仍是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