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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Track 3 The Show Must Go On

我们走下缆车,和亮平等人会合的瞬间,现场的气氛便紧绷起来。

有告白?还是没有?如果告白了,有成功吗?还是没有成功?很明显的,所有人都在等待这样的答案。不过,三浦同学没有说话,只是向大家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一个高亢的欢呼声在昏暗的游乐园中响起。

「纱枝,恭喜你~!」

今宫同学上前紧紧拥住三浦同学,后者则是一边喊着「谢谢~!」一边用力回抱她。小野的女朋友则是在一旁悠哉地轻喃「太好了~」真的是看起来很幸福的三个女孩子。

相较之下,一旁的三个男孩子——

小野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瞅着我。他是不打算掩饰这样的情绪,或是无法彻底掩饰?无论如何,他想必是完全敌视我了。

亮平则是一边喊着「恭喜你喽~」一边凑过来揽住我的肩头,然后一如往常地伸手揉我的胯下。我和亮平的交情,还不至于浅到连他的动作有气无力的事实,都没能发现。然而,我仍佯装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傻笑着表示「住手啦你」,并将亮平的手从自己的胯下拉开。

我表现出一副仿佛来到人生最高点的模样。三浦同学则是害羞地垂下头,但脸上仍带着开心的笑。嗯,这样的应对是正确的——在我的内心,确实存在着一个像这样以客观角度审视自己的自己。

离开游乐园的我们去吃了晚餐,然后搭上归途的巴士。在这段期间,大家的话题一直绕着我和三浦同学打转。我们约好之后的连假要再碰面约会。又约好在假期结束后,一起念书准备期中考。这时,小野插嘴说「亮平,你数学也很差,一起参加他们的读书会吧?」亮平则是以格外无力的嗓音回答「我不用了啦」。

返回新宿时,天色已经完全转暗。除了小野的女朋友以外,剩下的成员都是搭乘同一辆民营列车。第一个下车的人是小野,接着是今宫同学、然后是三浦同学。最后,我跟亮平在同一个车站下车,我们俩是儿时玩伴,所以住家当然也很近。

走出验票闸门前,亮平一直是一语不发的状态,走出去之后,他的话也非常少。步入住宅区后,路过从小学时代开始,我们便经常逗留在里头的那座公园时,亮平开口了。

「嗳,我们绕进去晃晃吧。」

我们走进公园,在秋千上并肩坐下。公园里没有半个人。亮平轻轻荡起秋千,在路灯模糊的白光笼罩下,露出无力的笑容表示:

「今天真是太好了呢,这是你人生第一个女朋友吧?」

我以「谢谢」回应他。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脚踏车车轮回转声,在下一刻随即远离、消失。

「阿纯,直到现在,我都没听你提过恋爱相关的话题嘛。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呢,感觉你几乎像个没有喜欢或讨厌这类感情的存在。我甚至还怀疑过你是不是同性恋。」

我的心脏重重抽搐了一下,亮平扬起嘴角,在夜色中露出一口白齿灿笑。

「不过,原来你只是没有异性缘而已嘛。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在方才的抽搐之后,我的心脏接着感受到一股锐利的痛楚。亮平不是会用偏见来歧视同性恋的人,但这样的他,仍觉得「不是同性恋」是「太好了」、「让人放心」的事。

「——纯粹是你太受欢迎了而已啦。」

我把聊天话题带到他身上,亮平的头无力地垂下,然后摇了摇。

「才不受欢迎咧,我根本不受欢迎。」

秋千锁链发出的金属摩擦声融入黑夜之中,像是水从摇晃的杯子里泼洒出来那样,亮平轻声吐露出这句话。

「其实,我喜欢三浦呢。」

我没有出声回应,只是静静等待他的下一句话。最后,亮平停止荡秋千的动作。在心中摇晃不停的水面,也跟着平静下来。

「我在说什么啊……事到如今,这种事情绝对不应该说出口才对啊。」

亮平抬头仰望夜空。没有月亮的踪影。今晚是朔月。

「阿纯,以前,我失恋的时候,你都会在这座公园里安慰我呢。」

「……是啊。」

「我缠着你,一直说些无聊话到半夜,还因此被警察抓去辅导,结果被爸妈跟老师骂到臭头。给你添了一堆麻烦,但你却完全不介意,我真的很开心呢。」

亮平笑了,他笑着垂下头,对着干燥的泥土地继续开口。

「我是不是还想让你安慰我呢……」他的侧脸没了笑容。「明明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被你抢走了啊。」

被我抢走,这是挺严重的表现方式。亮平从秋千上跳下来。

「抱歉,我现在脑袋一片混乱,你别放在心上。」

他一脸尴尬地搔了搔后脑勺,然后转身背对我,朝公园的出口走去。我们会经常聚在这座公园里玩耍,是因为它刚好位于我和亮平的住家之间。接下来,我们就会各走各的路回家了。

「再见,你要跟三浦好好相处喔。」

亮平背对着我,伸出手摇了几下。我坐在秋千上一动也不动,不对,是动不了。我茫然地抬头仰望夜空,思索着遍寻不着答案的问题。

我从来不曾有过想跟亮平交往的念头,但想跟他上床的欲望,倒是涌现过好几次。我甚至还作过跟他上床的春梦,那天起床后,因为感到心虚,我一整天都无法正眼望向亮平。

会让小弟弟勃起的「喜欢」,以及无法让小弟弟勃起的「喜欢」。

三浦同学是后者。

亮平——则是前者。

「……真恶心。」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我掏出手机,发现是三浦同学透过社群软件传来『我到家喽~』的讯息。我以『辛苦了』回应她,朝自家慢吞吞地踏出脚步。

第一次的约会,我们去涩谷看电影。

我们看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绝对不会选择的爱情片。我们在一片黑暗中牵手,然后接吻;看完电影后,我们去了游乐场。三浦同学表示,她想要夹娃娃机里头某部动画角色的模型,我花了三百圆替她夹到。询问她「你有这个角色的BL本吗?」之后,我得到了「有超级多本喔」这种不再掩饰的答案。

连假结束后,我们俩在交往的事,在整个班上传开了。被男同学们团团包围的我,和他们聊了游乐园以及初次约会的经验,也回答了他们接二连三的提问。其中,我没能回答「你喜欢三浦哪一点?」这个问题。

我们选择在学校附近的家庭餐厅举办读书会。在三浦同学不用参加社团的日子,大概一起念个两小时的书。三浦同学的数学,真的是烂到无可救药的程度。我提议「以大家的平均分数为目标好了」之后,三浦同学回以「这样太低了吧?」的质疑。以「你要有点自知之明比较好喔」回应之后,她狠狠地打了我的头一下。

「我觉得0跟1啊……」某天的读书会上,三浦同学一打开课本,就这么轻声说道:「可以很明显地区分出攻受呢。」

「……啥?」

「呃,就是,感觉0是受、1是攻这样。」

你的感性很敏锐呢。在国外,男同性恋会以「0号」代称在性爱中扮演女性的一方,「1号」则是扮演男性的一方。顺带一提,单纯用英文来表现的话,扮演女性者是Bottom,扮演男性者则是Top。虽然我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些知识就是了。

「4、7跟9感觉也是攻,剩下的数字,大概就是受了吧。如果再多一个攻,会比较平衡呢。」

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在现实社会中,男同性恋者好像也以0号为多啊。至于SM的领域,听说M的人数远远供过于求,所以S是弥足珍贵的存在呢。虽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些就是了。

「光是从0到9都是男人这点来看,就已经够不平衡了吧。」

「是这样没错啦……啊,说到BL的话题,我想到一件事。安藤同学,这周六你有空吗?」

完全没有空,我要跟许久不见的男朋友约会呢,很棒吧。虽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向各方众神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些就是了。

「我星期六有事耶,为什么这么问?」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大姐想再跟我们双重约会的事吗?」

我记得。三浦同学曾在连假前向我提起这件事,但因为那时的我们还不是情侣,所以我就拒绝了。

「那其实是作战的一环呢。因为我一直有跟大姐商量自己暗恋你的事。然后,因为我们现在可喜可贺地正式交往了,大姐就提议要来场真正的双重约会。你觉得如何?」

三浦同学睁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望向我。老实说,光是只有我们两人的约会,就已经让我精疲力尽了。我很想拒绝,但却想不到能够拒绝的理由。

「就算要去,也请她等到我们考试结束再约吧。」

「不是有句话说『择日不如撞日』吗?」

「你只是不想准备考试而已吧?」

「……才没这回事呢。」

三浦同学移开了视线。真是老实啊。

「我知道了,就约考试结束后的那个周六吧。我这样跟大姐说,可以吗?」

——没办法了,认命吧。

「好啊。」

「你先想想要去哪里喔,大姐会配合比较没办法花钱的我们行动。」

「这种事应该要两个人一起想吧?」

「我想让你做决定嘛。」

三浦同学以靠在桌面的手托住脸颊。

「因为你看起来总是无欲无求的感觉啊。所以,这次我们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想看看你大喊『呀喝~』的样子呢。」

「就算很亢奋,我也不是会大喊『呀喝~』的人喔。」

「不然,你会喊『呜嘻哈~』吗?」

「没有人类会发出那种愉快的呐喊声啦。好了,快点念书吧。你有把之前我指定的作业写完吗?」

三浦同学再次移开视线,她真的是个很老实的人。

「……你有心准备考试吗?」

「不是啦,你听我说。我想报名某个自治团体的绘画比赛,他们把报名期限订在五月底,我总觉得这次很有希望呢。这种事情,在下笔的时候就会有预感了。因为我很认真卯起来画,结果就没有时间念书……」

「不然,就不要办读书会了,把时间用在画画上吧。」

「……非常抱歉,我现在就开始用功。」

三浦同学摊开笔记本开始念书。我表示「有不懂的地方再问我」,然后拿起饮料吧的冰咖啡喝。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观察握着粉红色自动笔,为了数学问题苦思的三浦同学的模样。

我觉得「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带着稚嫩感的偏圆脸型,跟她一头光泽动人的马尾十分相称。像是晚上的猫咪那样的一双大眼,透出她一心一意追求喜爱事物的热情。她的个性也不差,虽然会做出从数字妄想BL这种奇特的行为,但三浦同学的性格基本上相当讨人喜欢。

三浦同学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能跟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交往,是我的福气。这不是在拍她马屁,也不是偏袒她,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

可是,我并不觉得「她很可爱」。

「——安藤同学。」

原本盯着笔记本的三浦同学抬起头,以求救的眼神望向我。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懂呢。」

我叹了一口气,从座位上起身,来到三浦同学旁边的位子坐下。女孩子的甜美香气,轻飘飘地窜进我的鼻腔。

周六,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很多出门,来到「,39」。

我在吧台的座位坐下,让凯特小姐替我泡一杯拿铁。我听着店内的背景音乐,亦即QUEEN的〈Crazy Little Tthing Called Love〉,喝下拿铁,让温热的液体舒缓喉咙。接着,我望向正在用干净抹布擦拭刚洗好的餐具的凯特小姐,这么对她开口:

「凯特小姐,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交了一个女朋友,两个星期后要跟她去约会。要带女孩子去哪里玩,她们才会开心?」

「去哪里都可以呀。如果跟喜欢的人一起,就算只是去Brownsville兜风,也很开心呢。」

「那在哪里啊?」

「America的New York。你知道《Stand By Me》这部电影吗?就是在那里取景的。」

「哦~」

「顺带一提,那里是Slum,据说以Drug为主要产业哟。」

「……哦~」

我们的对话就此告一段落,凯特小姐一边哼歌,一边继续擦拭餐具。

「那个……只有这样吗?」

「怎么了?」

「我明明是男同性恋,却交了女朋友。你不会觉得很疑惑吗?」

「不会呀,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嘛。你自己应该也明白吧,阿纯?」

我很明白。真要说起来,我的男朋友也是个已婚人士。

「在这个国家,不这么做,就很难生存下去。即使是身为外国人的我,多少也明白这样的事实呢。」

凯特小姐停下擦拭餐具的动作,在吧台上以手托腮,继续对我说话。

「阿纯,你知道前一阵子在二丁目发生的『看板事件』吗?」

我摇摇头。凯特小姐伸出食指,指着吧台后方的墙壁说道:

「之前,那里有块看板,上头画着许多男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那是以Gay Image来提醒人们『HIV可能就在你我身边』的严肃看板。其中,有一名男性身上只穿着内裤。有人因此提出Claim,于是,行政机关便要求重新绘制那块看板,让那名男性穿上Tank Top和Short Pants。但重画之后,内裤仍是若隐若现的状态,结果广告代理商就擅自做了修正。你知道Short Pants其实是和制英语吗?」

「不知道。」

「这样呀。不过,不知道也无所谓啦。说得简单点,就是只穿着内裤的Gay的看板,因为行政命令而被迫重画。可是,我在这个国家看过很多画着Semi-nude的女孩子、穿着像是用绳子做成的泳装的女性,或是直接使用这类照片做成的Sexsual看板,也有以女性为客层的这类男性看板。然而,不会有人对这样的看板提出Claim。就算有,行政机关也不会做出回应。」

至此,凯特小姐叹了一口气。

「『我们只是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可别会错意而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街上』——我的某个Gay朋友忿忿不平地表示,这就是这个社会想要表达的。」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假设摩擦系数为零、忽略阻力那样,当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的存在。

「我没有伟大到可以在这样的国家,阻止Homosexual佯装成Heterosexual的模样。而且,你还只是个Boy而已,会迷惘也是理所当然的呀,阿纯。」

凯特小姐闭上嘴,以宛如盛满海水的蓝色双眸望向我。这名来自遥远国度的女同性恋者,至今,到底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我不禁在意了起来。

背景音乐换了。

气氛庄严的前奏,紧接而来的,是佛莱迪强而有力的歌声,来自死亡近在眼前的全球顶尖歌手的灵魂呐喊。这是佛莱迪尚未过世前的QUEEN最后发表的专辑《Innuendo》里的最后一首歌〈The Show Must Go On〉。

「阿纯。」

倾听着音乐的凯特小姐开口呼唤我。

「我只跟你说一件Hard的事。」凯特小姐竖起一根手指。「你已经让这场Show开始了。就算感到厌倦,也不能抛下一切,Selfish地走下舞台。只有这一点,你绝对不能忘记。」

我点点头,我很明白。舞台的帷幕已经扬起,是我拉起来的。无论我跟三浦同学会迎向什么样的结局,直到最后,我都必须扮演好「异性恋者」这样的角色。即使这场戏会一直持续到我的生命尽头也一样。

叮当。

大门的铃声响起。我望向入口,是一名穿着胸前绷得很紧的T恤、褪色牛仔裤、蓄着直长发的年轻女性。我不认识这个人。

凯特小姐微笑着以「好久不见」向这名女性打招呼,并准备朝在远处座位坐下的她走去。我朝凯特小姐的背影轻唤。

「那个,凯特小姐……」

「不要紧。就算那个人来,我也会替你保密的,阿纯。要不要说,由你自己决定。」

我的想法被她看穿了。凯特小姐轻快地转头,对我投以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

「不分男女,我永远站在Cute的孩子这边哟。」

跟诚先生会合之后,我们随即前往宾馆。

性事结束后,赤裸的我们盖着棉被躺在床上。过了片刻,诚先生爬下床开始抽烟。他坐在小型圆桌旁的椅子上,在玻璃烟灰缸中轻轻敲落烟灰,然后深深吐出一口烟。

「嗳,诚先生。」

我以明确意味着「性爱模式已经结束」的称呼开口呼唤他,坐在椅子上的诚先生转头望向我询问「什么事?」

「之前的家族旅行,你们去了哪里?」

诚先生的细眉抽动了一下。佐佐木诚是圣域——这是我们默认的游戏规则,对于我跨越这道线的行为,他流露出警戒。

「香港。」

「去了国外啊,好厉害喔。」

「我经常出差去香港,所以其实也不新鲜了。只是像带团出国的感觉那样,带着家人到处逛而已。」

「你本人玩得不开心吗?」

「带家人出国,可是提供这项服务的人无法开心玩乐的事呢。之后,还得为了我完全不感兴趣的艺人,被拖着一起到台场去。」

「什么时候?」

「下下星期六。」

下下星期六,是双重约会的日子。在那天,我们俩都会变身成为异性恋者。

「台场好像有个大型温泉设施,我会去那里好好放松身体。之后,我们找机会一起去吧。他们会提供入馆者浴衣,我想看你穿上浴衣的样子呢。」

诚先生这么对我甜言蜜语,他只是想看穿上浴衣的我,而不是想跟我一起去逛温泉馆,这让我略微沮丧。不过,听到他说想看我的欲望,我也并非完全不感到开心就是了。

「说得也是。」

我有些懒洋洋地回应。我们的对话至此中断,诚先生继续抽烟。以视线追寻缓缓升空的烟雾的他,仰头望向灯光昏暗的天花板。我在床上对着这样的诚先生开口。

「黄金周的时候,我交到了女朋友。」

从诚先生口中吐出来的一缕灰烟,轨道变得有些歪斜。

「她向我告白,所以我就接受了。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在买BL书籍时刚好被我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如同你的预测,在那之后,她一下子和我拉近了距离。」

诚先生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接着,他像是要吐出口中剩余的烟雾般,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还真是恭喜你了。」

——不要嫉妒。

我回想起诚先生那时说的话。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我们不能将这种感情带入彼此的关系之中。

「嗳,诚先生,已婚的男同性恋很普通吗?」

面对不自觉再次踏进禁区的我,诚先生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并不罕见。不过,要问普通不普通的话,恐怕很难回答了。毕竟,也有很多男同性恋讨厌这样的人。」

「是这样啊?」

「嗯。阿纯,你知道『被驱逐的蝙蝠』这个寓言故事吗?」

我以「嗯」回应他。在走兽和鸟禽因故开战的时候,有一只蝙蝠会在走兽取得优势时表示「我是走兽的成员」、在鸟禽取得优势时表示「我属于鸟禽」,就像墙头草那样两边倒。最后,走兽和鸟禽决定和解。于是,屡次背叛这两个阵营的蝙蝠,便同时遭到双方排挤,最后只能窝在不见天日的洞窟里头生活。这是个挺有名的寓言故事。

「我就是那只蝙蝠。我有时是异性恋者、有时是同性恋者。我会像这样区分自己。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会被人讨厌也是正常的。」

诚先生望向远处,将视线移往一旁。

「像寓言中最后和解的走兽和鸟禽那样,倘若这个社会真的变得能同时接纳异性恋和同性恋,像我这样的蝙蝠,想必不会有容身之处吧。」

蝙蝠不会有容身之处。想要能够相爱的恋人,也想要承袭自身血脉的家人。倘若想实现这样的愿望,我们就得让这场Show永远持续下去。

「……这样啊。」

我无力地轻喃,然后转身背对诚先生。片刻后,诚先生再次钻进被窝里。他贴上我赤裸的背,和我交换彼此的体温。

诚先生的双手伸向我的胸前。

他以骨感手指轻抚突起的部分,我感到脑中一片空白。面对开始喘息的我,诚先生在耳畔以色情的嗓音低喃:

「嗳。」诚先生捏住我的乳头表示。「这一次,我们直接来吧。」

直接来。

仿佛冰块打造成的利刃直直插入大脑那样,我的思绪瞬间冷静下来。然而,诚先生执拗挑逗我的弱点的手指,却又让整颗脑袋马上开始沸腾。我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开口。

「直接来……不太……好……」

「为什么?」

「我……怕染病……」

「不要紧的,我都有去做检查。」

诚先生从我的背后伸出手,紧紧拥住我的身体和双臂。为了不让我挣脱,他紧紧箍住我,以左手和右手分别抚弄右边和左边的突起。我的神经开始震颤,愉悦的大浪席卷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的朋友……」我扭动身子,试着抵抗这股激流。「是HIV的……带原者。」

诚先生的手瞬间止住动作,但真的只有那么一瞬间,他马上再次开始爱抚。我喘息、拼命压抑、持续着微弱的抵抗。

「虽然是……没有……见过面的网友……但我们常常聊天……因为这样……我知道……自己也无法……置身事外……所以——」

「纯。」

带着魄力的低沉嗓音。诚先生爱抚的动作和我的抵抗一起停了下来。

「你不听爸爸的话吗?」

说这种话——太卑鄙了。

我放松全身的力气。诚先生一边以左手玩弄我右胸的突起,一边将右手伸向我的胯下。接着,他轻抚我早已硬挺的小弟弟的前端,以开心的语气低喃「你湿了呢」。

回到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启动笔记型电脑。

我打开通讯软件的好友清单确认。Mr. Fahrenheit在线上。我毫不迟疑地朝他发送讯息。

『现在能跟你聊聊吗?』

他随即做出回应。

『可以啊。怎么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不过,是个真的很失礼的问题,所以,你不想回答的话也没关系。』

『无所谓。说说看吧。』

『你记不记得,在自己染上HIV之前,有过几次不戴套的性经验?』

我输入的问题浮现在讯息栏上。看着自己发送出去的文字,我再次实际感受到这个问题有多么冒犯。可是,我还是想知道。我想听的不是机率理论,而是现实发生的经验。我紧张地绷紧上半身,静静等待Mr. Fahrenheit回答。

『一次。』

这两个字,以令人绝望的重量遮蔽了我的视野。

『我不断用甜言蜜语说服他后,在还来不及准备套子的情况下,就让他抱了我。就是那一次。错不了的,那次的性爱,让我染上了HIV。』

一次,就只有那一次。这样的事,在现实世界里是有可能发生的。

『那么,你问这个问题是想做什么呢,纯?』Mr. Fahrenheit的讯息飞快地传送过来。『是希望听到我说出「做个三次还没问题」这种荒谬的答案吗?』

我的心思被他看穿了,我连忙输入赔罪的字句。

『对不起,你说得没错。因为我不戴套做了一次,所以很不安。』

『我就猜到是这样,你为什么没有拒绝他?』

『当下的气氛,让我没办法拒绝。』

『就算这样,还是要拒绝。』

强硬的语气。我停下打字的动作。这时,Mr. Fahrenheit传来了缓和气氛的另一则讯息。

『不过,我自己也是带原者,所以无法高高在上地对你说教呢。抱歉,刚刚用像是那种恐吓的说法。』

『你说只有一次就感染,也是恐吓吗?』

『这个嘛,你觉得呢?或许,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喔。我的性别、年龄、性取向跟感染HIV的事,全都是捏造出来的,其实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异性恋女国中生——这样的情况,也不无可能呢。』

Mr. Fahrenheit以开玩笑的方式蜻蜓点水地带过。我想,他过去说的那些,应该都是真的吧。

『话说回来,迷上你的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了?』

Mr. Fahrenheit话锋一转。他或许是想换个比较轻松的话题吧,不过,这个话题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我跟她开始交往了。』

我对Mr. Fahrenheit说明事情的经过。听完之后,他先是对我丢出了这句毫不留情的批评:

『今天的你,究竟打算让我傻眼到什么程度啊?』

我缩了缩下巴。不过,他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基于自己的意志,做出了被过去的自己评为「卑劣」的选择。

『你好严厉喔。被你这么说,我觉得有点想哭呢。』

『那还真是抱歉。不过,你也不用想得太严重啦,纯。要是站在你的立场,我想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会做出这种像蝙蝠的行为吗?』

『会啊。如果能够完美扮演蝙蝠的角色,那就再理想不过了。到头来,走兽和鸟禽其实都很羡慕蝙蝠,所以才要迫害它。然而,我不觉得你是能完美扮演蝙蝠的人呢,纯。』

——真是一针见血。

『我的确很不安呢。』

我道出丧气话,吐露出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真心话。

『就算和她在一起,感测器也没有半点反应。』

『感测器?』

『胯下的那个啊。』

『噢。』

『无论是牵手、感受到她的胸部压在我身上、或是接吻,我的感测器都没有半点动静。凭我这副德性,真的能进行一般的性爱吗?这让我恐惧得不得了。』

我跟Mr. Fahrenheit之间没有任何关连,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只有QUEEN而已。所以,我能说出真心话。也可以说出丧气话。

Mr. Fahrenheit以稍微不同于以往的角度回答了我的问题。

『纯,什么是「一般的性爱」?』

很抽象的问题。在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时,下一则讯息传了过来。

『倘若为了繁衍后代的性爱,就是一般的性爱的话,那戴套的安全性爱该怎么说?倘若男女之间的性爱,就是一般的性爱的话,八十岁的爷爷和十三岁的少女性交,又该怎么说?你所谓的「一般的性爱」,到底是什么?』

对我而言的「一般」……我歪过头输入回应。

『不知道,我没想过呢。』

『没关系,从现在开始思考就行了。时间还多得很呢。』

在Mr. Fahrenheit温柔的催促下,我试着思考,试着捕捉尚未成形的「一般的性爱」的轮廓。但在我掌握到其中一角之前,新的讯息便传送了过来。

『纯,我该吃晚餐了,先失陪喽。』

『我知道了,谢谢你陪我聊天。』

『HIV要等感染过了三个月之后去检查,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这是病毒为了让感染者遗忘可能染病的不安,刻意制造出一段空窗期的狡猾生存战略。你一定要去做检查喔。』

『我知道,我一定会去。』

对话感觉要在这里结束了。正打算输入道别的话语时,我想起一件事,于是改输入另一段文字。

『对了,你的生日怎么样?』

因为今天的话题都很沉重,我想在最后以开心的话题结束。基于这样的考量而发送出去的讯息——却是个彻底的失败。

『没有啊,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喔?你没有跟他一起庆祝吗?』

『有点突发状况,就没庆祝了。』

——我问了多余的问题。我开始思考该如何安慰他。但在想出适合的字句之前,Mr. Fahrenheit再次传送了讯息过来。

『纯。』

只有名字。总之,我决定先静待他的下一句话。但新的讯息迟迟没有出现。正当我觉得再也等不下去,打算主动出声时,讯息视窗终于浮现出来。

『再见喽。』

不可思议的一段空白。我关上通讯软件,点开Mr. Fahrenheit的网志察看。最后一次更新,是在黄金周之前。

为了下周一开始的期中考,依旧在家庭餐厅念书的这个星期二,我跟三浦同学被请了出去。

说得简单点,就是店家以「每天每天都只点最便宜的面包跟饮料吧,然后就赖在店里不走的两个臭小鬼,别再来啦」的理由强制我们离开。我觉得这样的理由再中肯不过,但三浦同学则是气呼呼地表示「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间家庭餐厅了」。话说回来,在开始举办读书会之前,她似乎也不曾来过这间家庭餐厅。店家的机会损失为零。

「还有一点时间呢,我们去哪里晃晃吧?」

三浦同学提出约会的要求。今天是母亲在家的日子。我答应了她的邀约。

我们选择到附近的一座大型公园散步。随意闲晃片刻后,我们来到一个有喷水池的广场。一个看起来大概还在念幼稚园的小男孩,正在跟一名年轻男性玩传接球的游戏;一名年轻女性坐在喷水池的外缘,以温柔的视线凝望这两人。感觉是美如画的幸福一家人的关系。

「安藤同学,你喜欢小孩子吗?」

「这个嘛,因为没什么机会接触小孩子,所以我也不知道呢。」

「感觉你不太擅长应付小孩子耶。」

「或许吧。」

我们在广场的长椅上并肩坐下。三浦同学微微歪过头,然后望着我的脸问道:

「嗳,你有想到双重约会去哪里玩吗?」

我的脑中并非完全没有候补清单,但……

「没有耶。」

「咦~日子很近了耶。想一下嘛。」

「说得也是,期中考的日子确实很近了。得想一下考试的事才行。」

「……我说啊,安藤同学。现在,如果是一般的情侣,应该会彻底抛开考试,开心又困扰地聊约会的话题才对喔。」

「什么叫『一般的情侣』?」

「咦?」

「我只是在想,对你来说,『一般的情侣』的定义是什么。」

「什么啊?好中二病的问题喔。」

中二病。揶揄他人的言行举止像个刻意耍帅的国中生的用语,你被说成有中二病喽,Mr. Fahrenheit。

三浦同学没好气地发出「唉唉~」的声音,并在刻意叹了一口气之后望向我。

「安藤同学。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对吧?」

我像是腹部被人重重捶了一下那样暂时止住呼吸。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跟我说话时,嘴巴都很毒啊。」

「这是因为我信赖你,才会这样表现出真正的自己喔。」

「是这样吗……」

三浦同学对我投以明显怀疑的眼神。现在的气氛不太妙,我得表现出「我很在意你」的感觉才可以,必须实际表达出来才行。

「对了。」我将上半身微微往前倾。「用来参赛的作品,你画得怎么样了?」

三浦同学的脸上露出笑容,正确答案。

「很顺利呢,我觉得这次真的有希望入选喔。」

「入选的话会怎么样?」

「可以拿到纪念品跟奖状。暑假时,作品还会被放在自治会馆里头展览。」

「哦~画画的时候,果然还是要看着实际物体画吗?」

「有很多种方式呢。边看实际物体边画、边看照片边画、或是完全凭借想像力去画。」

「这样啊,好厉害喔。因为我完全没有画画的美感或天分呢。」

这时,小男孩高亢的嗓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不好意思~!」

玩具软球滚到我的脚边。原本跟父亲玩着传接球的小男孩,现在卯出全力朝这边冲过来。我捡起玩具软球,将它递给脸颊看起来柔软不已的可爱小男孩。

「来,小心不要掉到喷水池里头喔。」

「谢谢你~大哥哥。」

小男孩转身跑走,他的父亲朝我轻轻低头致意。三浦同学一脸愣愣地望向我问道:

「难不成,你其实很喜欢小孩子?」

「怎么说?」

「你刚才的笑容超棒呢,也对我露出这种笑容嘛。」

「只要你努力用功,不再让我涌现『怎么连这种题目都不会解?』的想法的话,我一定会自然而然对你露出这种笑容的,加油喔。」

「……你的嘴巴真的很毒耶。」

三浦同学不满地瞪着我。我望向仍在玩传接球的一家子。家庭,让我赌上人生、就算必须伪装真正的自己,也想得到的东西。

「对了,安藤同学。从明天开始,我们要在哪里办读书会?」

三浦同学叹了一口气。

「那间家庭餐厅人很少,所以很安静,是个不错的地方,马上就要考试了,希望能找个人少、可以静下心好好念书的地方呢。」

人少、可以静下心好好念书的地方。我的脑中浮现了一个候补地点。

「要来我家吗?」

三浦同学的表情僵住了,我继续往下说。

「我妈明天要上班,所以家里没人。」

三浦同学的视线开始在半空中游移。独自到其他家人都不在的男朋友家中,她似乎没有稚嫩到不明白这句话隐含的暗示。当然,我也明白趁家人不在时把她找来家中的行为,有着什么样的含意。因为明白,才提出邀请。

三浦同学点了点头。

「好。」

跟三浦同学分开后,我到便利商店买了保险套。

我去了平常不会造访的便利商店,同时买了并不想看的漫画杂志。将保险套递给年轻女店员时,我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制服,因此担心对方会不会拒绝贩售保险套给高中生,结果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也对,仔细想想,要是不卖给高中生,结果他们让女方怀孕了,这才令人伤脑筋。

我把保险套塞进短夹里,漫画杂志则放进书包。抵达公寓后,我伸手转了转玄关大门的门把。转得动,有人在家。尽管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因此感到郁闷。

「我回来了。」

我轻声这么说,然后踏入客厅。正在厨房炒肉的母亲以「你回来啦」回应我。

「马上就能吃晚饭喽。」

「嗯。」

简短应声后,我走向自己的房间。换下制服前,我启动了桌上的笔记型电脑,输入登入密码。换上家居服后,电脑已经启动完毕了。我在椅子上坐下,望向电脑萤幕,启动浏览器,在搜寻栏位输入这样的字眼。

『女人 A片 无码』

事先练习吧。

明天,把三浦同学找来家里之前,先练习怎么用女人让小弟弟勃起。没有能够指导我演技的导演,所以,我只能自己努力练习。虽然是临阵磨枪,但总比不做任何准备来得好。

浏览器跳转到搜寻结果的显示画面。看着搜寻结果,我察觉到在搜寻词句中加入「女人」,根本是画蛇添足的行为。「A片」跟「无码」。光是输入这两个词汇,就已经够了。无须刻意指定性别,显示出来的搜寻结果,绝对会是男人与女人的交媾过程。

我顺着连结寻找,发现一部女演员跟三浦同学很相似的影片。我戴上已经插入电脑的耳机,按下影片播放键。女子摊开双腿坐在沙发上,在她身后的男人将手伸向她的胯下,以跳蛋隔着内裤刺激私处。跳蛋的震动声和女子的娇喘声从耳机传来。

啊!啊!啊啊嗯……啊嗯……啊啊……啊!啊啊……啊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吵死了。

我按捺着想要马上关掉影片的冲动。虽然A片女演员的娇喘都会比较夸张,但三浦同学也有可能发出同等程度的声音。我得习惯这种像超音波般令人不适的叫声。

接着,男子脱下女子的内裤,开始以手指玩弄她的性器。没有马赛克。不管看几次,女人的性器都好诡异又丑陋。泛着黏腻光泽的红褐色肉块,根本和内脏没两样。尽管如此,看到这样的性器,仍会让异性恋男子的小弟弟勃起。我将裤子和内裤一起褪下,开始缓缓搓揉自己的小弟弟。

女子身后的男子脱下内裤,露出坚挺的男根,我的小弟弟也跟着稍微变大。女子抬起腰部,跨坐在男子身上,然后移动自己的臀部,让肉棒对准女穴,再缓缓坐下。简直像夹娃娃机的爪子的动作。

接着,女性性器吞噬了男性性器。

肉体和肉体不断发出碰撞声。浅、深、浅、深。贪食男人的那张嘴,像是流口水般分泌出爱液,让黑褐色的肉柱因濡湿而泛出光亮。仿佛只有这个部分是另一种生物似的,一边脉动、一边透出淫靡的光泽。

女子变成以双手双脚撑在地上的姿势。男子一把抓住她的丰臀,用力让性器深入女子体内,宛如两头发情野兽的交尾。从两人身后拍摄的镜头,带到两人性器结合的部位上,男子的臀部也一起入镜。

我的小弟弟再次变大。

不对,不是这样。尽管内心这么想,追求欢愉的手仍无法停下动作。算了,没差,哪边都可以。只要能射一发,怎样都——

「阿纯~晚饭做好喽~」

萎了。

像是用一盆水浇向营火那样,我彻底软掉了,母亲的声音还真是厉害呢。我关上电脑,朝客厅走去。

晚餐是猪肉生姜烧。我看着电视,有些坐立不安地咀嚼晚餐。连假结束了,暂时没有长假的这段期间,电视节目开始介绍「想在短暂假期跟情人一起造访的时髦约会景点」。怎么老是这种节目啊,我有些无言地想着。

「阿纯,之前一起去游乐园的那个女孩子,你跟她怎么样了?」

我们开始交往喽,明天还打算把她找来家里上床——我没有这么说。

「就说对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了嘛。」

我将筷子伸向生姜烧,母亲看似觉得很无趣地「哦~」了一声。

「要是交到女朋友,要跟妈说喔。」

我咀嚼着生姜烧,一边咀嚼,一边以看不出来是在摇头还是点头的细微动作晃了晃脑袋。母亲以一句「绝对要告诉我喔」再次提醒,然后将手伸向自己的味噌汤。

隔天放学后,我以一如往常的「走吧」向三浦同学提出邀约。

我们沉默地从之前去的那间家庭餐厅外头走过,仿佛理所当然似地走向车站,三浦同学理所当然地跟着我前进。下了电车后,在抵达公寓之前的路上,三浦同学变得格外多话,我的走路速度则是变得格外缓慢。

抵达公寓后,我用钥匙打开大门,踏入玄关。三浦同学轻轻喊了声「打扰了」,然后脱下鞋子入内。在玄关的穿鞋处,一双小巧的乐福鞋,以鞋尖朝向大门的状态整齐并排着。很有女孩子的感觉。

我领着三浦同学前往自己的房间。进入房间后,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然后道出感想。

「好整齐喔。」

「因为我整理过。」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都没看到偶像的海报、CD或写真集之类的东西呢。」

真是犀利,该说她不愧是女孩子吗?

「我对那些不太有兴趣呢。」

我将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向三浦同学表示「我去端饮料来」,然后便逃到客厅。我从餐柜里取出两个玻璃杯,将冰块丢进去。冰块撞击玻璃杯发出的清脆声响,冷却了我的神经,让整个身体自然而然紧绷起来。

我从口袋里的皮夹掏出保险套,把它放在装着冰块的空杯旁。我注视着这个能让我变成男人的道具,隔着裤子揉了揉自己的小弟弟。今天就拜托你了。让我见识一下你不只是个突起物的事实吧。

我将保险套塞进裤袋,把两公升宝特瓶装的乌龙茶注入玻璃杯,再把宝特瓶和玻璃杯一起放到托盘上,来到有三浦同学等着的房间外头。接下来就要踏上战场了。在一个深呼吸之后,我猛地打开房门。

原本像水黾那样趴在地上,偷窥我的床铺下方的三浦同学,瞬间弹起身子望向我。

「……你在干嘛?」

「……我很怀疑这个房间里是不是真的连一本A书都没有,所以……」

我好不容易鼓起干劲了,她却做出这种完全无法营造气氛的行动。我把托盘搁在房间桌上,然后在旁边坐下。三浦同学靠到我的身边问道:

「嗳~你把色色的书藏在哪里啊?」

「没有那种东西,现在这个时代,不见得需要纸本媒体啊。我又不是你。」

「你是指BL书籍吗?」

「嗯。」

「我说啊,BL作品跟A书感觉很像,但其实完全不同喔。类别也不一样。」

「对喔,是奇幻类的嘛。」

我调侃道。够了,暂时用一如往常的态度来应对吧。我半放弃地想着。我期待着在听到我的调侃后,会一如往常地表现出不满反应的三浦同学。

然而,她却「呵呵呵」地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

「……你在笑什么啊?」

「你的嘴巴真的很坏呢~」

我的嘴巴很坏,所以她笑了——我完全搞不懂。

「那个啊,我昨天上网查了一下——」

三浦同学将双手在脸前合十,以平静的嗓音轻声开口。

「听说,嘴巴很坏的人,其实是在试探对方呢。」

她笑着这么说。

她以并拢的双手遮住微微上扬的唇瓣,露出看起来很开心的笑容。你爱着我对吧?我也是哟。她的表情这么诉说着。

「会这么做,是因为想测试对方的心意、测试对方有多喜欢自己,是一种撒娇的行为。这么想的话,就会觉得你也有可爱的一面呢,安藤同学。」

她从下方仰望我。看似满足的笑容之中,混入了挑逗人心的小恶魔神情。

「你是在试探我对不对?放心吧,安藤同学,我——」

这种时候,异性恋的男人都会怎么做呢?

「是真心喜欢你喔。」

我将三浦同学拥入怀里。

我以左手环抱她的身体,右手轻抚她的马尾。接着,我的右手缓缓向下,像是在安抚孩子般轻抚她的背。于是,三浦同学也伸出手环住我的背,拥住我的身体。两人合而为一,交缠在一起而无法分离。

三浦同学抬起头,然后闭上双眼。在这样的诱惑下,我静静地吻了她。很柔软,很好闻的香气,是以触觉和嗅觉刺激男性感测器的表现。但我的感测器——仍然毫无反应。

我绕到三浦同学后方,从她身后伸出手,解开她的衬衫钮扣。三浦同学紧紧靠在我身上,微微挺胸,让我更方便解扣。这是她暗示同意的行为。

松开所有钮扣后,我从背后脱下她的衬衫,同时也迅速褪去自己的衬衫和汗衫,将它们扔在地上。我坦露的上半身,和只剩下胸罩的三浦同学的肌肤贴在一起。因为两人的体温都很高,所以并无法让热度移动,但我仍有彼此交换了体温的感觉。从接触的部分侵蚀、或是被侵蚀。

「到床上去吧。」

我在三浦同学耳畔轻喃,她点了点头。

我让三浦同学仰躺在床上。我一边亲吻她,一边覆在她身上,将手探进她的背部和床垫之间,准备解开胸罩的扣子,却完全解不开。正当我略感焦急时,三浦同学微微抬起身子,以自己的手解开胸罩。

我把胸罩放在床角,开始搓揉她因重力而往两旁外扩的乳房。她的双乳柔软到令人无法相信这是人体的一部分。这就是女人的身体。

我以大拇指爱抚她粉色的乳头,三浦同学紧闭的唇瓣透出「嗯」的呻吟声。感测器出现了微弱的反应,行得通。

「纱枝。」

我呼唤她的名字,说服自己「我们要开始相爱了」。三浦同学将双手环上我的后颈,同样以名字呼唤我。

「纯。」

用脑袋接收的文字,马上就能够理解。

跟用耳朵接收的文字完全不同,很坚硬,足以让神经打结。

我以脑袋接收了三浦同学呼唤我的声音,我判断这个称呼有着某种含意。

证据就在于——

我的小弟弟像漏气的气球那样,软趴趴地垂了下去。

三浦同学不解地看着停下动作的我。我再次开始爱抚她,然而,感测器却不肯有所反应,我的胯下完全没有那种酥麻的感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从下方揪住三浦同学的乳房用力推挤,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

我停下动作。抱歉,连这么简单的两个字,我都哽在喉头说不出来。不行了,结束了。有人在我的脑中这么表示。

我离开三浦同学的身体。

我坐在床缘,三浦同学也坐起身,以手掩着胸部望向我。枕边的闹钟不断发出的滴答声响,听起来格外缓慢又清晰。

得说点什么才行。

真心爱着我的三浦同学、准备把一切都献给我的三浦同学,没能回应这样的她的我,现在得说点什么才行。赔罪也好、开玩笑也好、闲聊也好,说什么都行。快点、快点说些……

「——双重约会。」

我的嗓音空洞到不像这个世间的东西。

「我们去台场泡温泉吧。」

接下来的读书会,我和三浦同学几乎都不发一语。

我们默默地解题。遇到不懂的地方,三浦同学会发问,就只有这样。她的提问也比往常都要来得少,然而,这绝非是因为三浦同学突然变聪明的缘故。

结束的时候,我提议「读书会就到今天为止吧」,我们也有各自的念书进度。我想用我的计划来准备考试,我补上了这样的理由。以「说得也是」表示同意的三浦同学,没有望向我,轻声说了一句「这阵子谢谢你的照顾」。

三浦同学离开后,我随即回房启动笔记型电脑,打开通讯软件确认好友清单。Mr. Fahrenheit在线上。我点开讯息视窗,以比平常更强的力道敲打键盘。

『你现在有空吗?』

SOS、SOS。回应我吧、救救我吧,我觉得呼吸困难到快要死了。

『有空,怎么了?』

新的讯息视窗浮现。胸口有异物卡住的感觉,现在舒缓了一些。

『行不通。』

『什么行不通?』

『一般的性爱。我今天试着做了,但没有成功。无法勃起。』

我忘我地飞快打字,没有能够等待对方回应的从容。

『只差一点点而已,但听到对方用名字叫我时,我一口气软掉了。』

『为什么?』

『会这样叫我的人,就只有我的他而已。被这么呼唤的瞬间,我的脑中浮现了他的身影。我的身体想起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原本以为能成功,我认为那是让自己跨越罪恶感的一场战斗。然而,愈是回想,我愈想为自己的天真发出几声干笑。

『现在,我知道对我而言的「一般的性爱」是什么了,就是「我做不到的性爱」。我做得到的事、我做不到的事,我用这种方式,确实将性爱分类,然后为其中一方加上「异常」、另一方加上「一般」的名字。』

眼球表面浮现一层薄薄的水膜,泛着刺眼白光的电脑萤幕开始扭曲。

『所以,我无法成为「一般」,只能永远「异常」。』

『既然这样,改变它就好了。』

『没办法改变的,我一辈子都会是这样了。今天,我明白了这个事实。』

『不对。要改变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心中对「一般」的定义。』

这段含意深奥的讯息,将我的泪水推回眼眶里。

『不是以「一般」当成目的地,而是将它朝自己拉近。在你的心中建构出只属于你的「一般」,并让这样的形象更贴近自己。到最后,当那个「一般」之中也包含你自己,偏见就会从你的世界中消失殆尽。』

偏见会消失殆尽,相当强大的一句话。我擦了擦眼角。

『纯,你为什么想变得「一般」?』

想变得一般的理由……我勉强将脑中浮现的零碎想法化为文字。

『我想跟人共组家庭。』

『还有呢?』

『我想让母亲放心。』

『还有呢?』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很恶心。』

『还有呢?』

『大概就这些了吧。』

『骗人,应该还有吧?你完全没提到自我肯定之类的想法喔。』

——他说得没错,这一刻,我说谎了。

『我不想……觉得自己很恶心。』

有些人会在佛莱迪被视为同性恋时暴跳如雷。

我很讨厌这些人。嘴上说自己深爱佛莱迪,却一点都不了解他,也不愿意去了解。这种人实在让我厌恶得不得了。

然而,他们在人生中得到的价值观,却也深植在我的内心。能够和女人上床的男人很厉害——比起其他人,我这样的想法恐怕更强烈。

『纯,你觉得我很恶心吗?』

Mr. Fahrenheit丢出一个沉重的问题。

『你是怀抱着「这个恶心的同性恋大叔,嗓音倒是意外动听呢」这样的想法,来听自己敬爱的佛莱迪唱歌吗?』

能够和女人上床的男人很厉害、跟男人相拥的男人很恶心,所以,无论是我、Mr. Fahrenheit或是佛莱迪,大家都一样恶心。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我绝对不可能这么想。

『没有这回事,你是我最棒的朋友,佛莱迪则是这世上最棒的歌手。』

『谢谢你,我也不曾认识过像你这么有魅力的人呢,就是不是单身这点最可惜。这样可以吗?』

半开玩笑的安慰话,让我紧闭的心房微微敞开。

『别看我这样,我觉得自己看男人的眼光还不错呢。』

——谢谢你。我轻快地敲打键盘,以感谢的话语回应他。

『谢谢你,我觉得心情轻松多了。』

『是吗?像你这么棒的人,能帮上你的忙,我出生在这个世上,也值得了呢。』

『你太夸张了啦。更何况,你也很有魅力啊。』

『哦?你也变得很会拍马屁了嘛。』

『这不是在巴结你。我是说真的。如果你单身的话,我至少已经告白过三十次了吧。』

我们半开玩笑地奉承着彼此。但Mr. Fahrenheit的回应,迟了半晌才出现在萤幕上。

『我单身啊。』

我用力皱眉。

我盯着他传送过来的那则讯息。Mr. Fahrenheit总爱兜圈子的说话方式,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不过,他只是透过这种做法来修饰言词。Mr. Fahrenheit的言论的本质,并不会因为这样而扭曲。但这则讯息不一样,我看不出它的意思。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单身。』

Mr. Fahrenheit重复了一次。对了,他之前曾说过,因为有些突发状况,所以他的恋人没能替他庆祝生日。难道他们吵架了吗?

『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恋人无法陪伴自己,就闹别扭跟他吵架,原来Mr. Fahrenheit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呢——比起担忧,这种令人会心一笑的预感更为强烈。所以,我轻松地这么问。

讯息视窗微微震了一下。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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