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Track 8 Teo Torriatte

准备搬家的两天前,我比平常提早很多起床。

我拉开窗帘。时值太阳比较早升起的盛夏,但现在外头的天色仍有些昏暗。我昨天并没有特别早睡。应该说根本没睡好。

作为复健运动,我轻轻挥了挥已经拆除石膏的右手,然后到浴室冲澡。我下意识格外仔细地清洗自己的身体。今天明明已经不需要在意这种事了。

稍微打发时间后,我走出房间。原本在客厅看电视的母亲,看到换上外出服、背着肩背包的我,诧异地问道:

「你要出去吗?」

「嗯,不用替我准备午饭了。但晚餐我应该会回来吃。」

「要好好把行李打包完喔。后天就要出发了呢。」

「我知道。」

我步出家门。走了一段距离后,不自觉地转头往后看。陪我度过十年以上岁月的这栋简陋公寓,笼罩在微弱的晨光下,映在视野中的轮廓,比往常更显得模糊。

再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从下决定到付诸行动,一切都在转眼间过去。执着地再三要求我重新考虑的亮平,最后也不得不放弃,召集班上同学为我办了一场送别会。大家并没有以得知我是同性恋之前的态度对待我。不过,他们对待我的态度,仍比过去亲近许多,最后还在一块签名板上集体替我签名留念。我差点真的为此掉泪。

继续留在这个地方,我就能过着幸福的生活。大家都愿意认同我。然而,这就像是我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大家认同我一样。总有一天,我会为此感到矮人一截。所以,我想前往一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试探自己究竟有多少能耐。

为此,今天是我替内心打包行李的日子。

我搭上电车,在换车后前往上野。我步出入谷车站的验票闸门,随即看到设置在约好的集合地点的巨大猫熊像。除了体型很大以外,它的头也格外地大,比起可爱,我反而觉得有点诡异。

——那时候,摆在这里的也是它吗?

我试着回想,但想不起来。每次试着回想那个人的事情时,都会变成这样。仿佛记忆被蒙上一层白雾,浮现出来的,就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阿纯。」

有人将手搭上我的肩头。我转身,看到一名身穿着熨烫过的笔挺衬衫的男性。我等待的人。

「早安。」

男子对我笑。我也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早安,诚先生。」

会合后,我们直接前往上野动物园。

这天,很多游客携家带眷前来,让动物园里头显得热闹非凡。孩童们充满活力又高亢的嗓音,从未停歇地传入耳里。同样充满活力的夏日艳阳,则是持续散发出灼烧肌肤的光和热。光是排队购买门票,就已经让我有些精疲力尽。

踏入动物园,顺着其他游客的动线前进后,我们随即抵达了猫熊园区。在厚重的玻璃后方,猫熊一屁股坐在地上,专心大啖竹叶——的样子。围观的游客实在太多了,我只能从人墙后方踮脚眺望,所以看不太清楚。

「好多人啊。」

诚先生吐出一口气。他的额头渗出汗珠,表情看起来也相当疲惫。

「这样的人潮,老人家的体力有点负荷不了呢。」

「你还没有到那种年纪吧?」

「已经是喽。看到那样的父亲,就更让我感慨了。」

诚先生指着前方一名让小男孩坐在自己肩头上的年轻男性这么说。尽管已经被高高扛起,小男孩仍拼命伸长脖子,试着把猫熊看得更清楚。

「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像那样让孩子坐在肩头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诚先生叙述着佐佐木诚的感受。尽管我没有开口问,他却主动说了。他也明白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诚先生,你有跟家人来过这里吗?」

「有啊,你呢?」

「我也有。我的父亲跟母亲离婚后,我跟他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

诚先生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一如他不会在我面前提及自己的家人,我也不曾向诚先生提及我的家人。

「我瞒着母亲,跟父亲两人一起来动物园玩。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变成这种只能偶尔在外头跟我见面的人了。然而,那次的动物园之旅,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会不会是再婚了?」

「不知道,有可能纯粹是不要我了而已吧。」

猫熊开始动起来,某处传来「它动了!」的稚嫩呐喊声。

「虽然记得最后一次跟父亲见到面,是来这个动物园玩的时候;可是,反过来说,我也只记得这件事而已。我们看了什么、吃了什么、聊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跟我爸相关的回忆全都是这样。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动物园、水族馆、游乐园。我记得自己跟那个人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但也只有「我们一起去过」的记忆。没有一个确实轮廓、感觉模糊不堪的回忆。

让孩子坐在自己肩头的年轻男子,把那个小男孩抱了下来,然后跟一名年轻女性带着他离开猫熊园区。十年以后,那个小男孩还会记得今天的事情吗?跟家人来逛动物园,让父亲抱着自己坐在肩头上,在这里看了猫熊。这种平凡无奇的回忆,究竟能留存多久呢?

「如果……」

眺望着让双亲各牵着他的一只手的小男孩背影,我这么喃喃开口。

「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的话,我会不会试着把一切清楚记下来呢。」

那组家人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我将视线移回猫熊身上。不知何时,它再次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埋头啃食竹叶。诚先生的嗓音从很近的地方撼动了我的鼓膜。

「跟父亲在这里见面的时候,你大概几岁呢?」

「虽然印象很模糊,但应该是小学一年级后期吧。」

「是吗?那一定有吧。」

「有什么?」

「被抱起来,坐在他的肩头上。」

我将视线从猫熊移向诚先生身上,然后跟完全不看猫熊,只是看着我的他四目相接。诚先生以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然后朝我微笑。

「要坐上来吗?」

我苦笑以对,然后别过脸去。

「才不要,很难为情耶。」

猫熊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开心的惊呼声从各处传来,现场也跟着一片骚动。趁着这片喧闹,尽管只有短短的时间,我和诚先生仍悄悄牵起彼此的手。

逛着逛着,我们来到了名为「夜晚森林」的设施。透过特殊照明设备,这里形成了昼夜反转的空间,让游客可以在白天看到夜行性动物活动的模样。

从外观像是丛林深处的洞窟的入口踏进设施内部后,眼前是一片凉爽而昏暗的空间。我们一边走在通道上,一边自然而然地降低说话音量,最后抵达了一个中央设置着粗壮树干、以玻璃外墙隔开的展示区。树木的细瘦枝丫宛如触手那样到处延伸,许多小小的生物不断在树枝之间穿梭飞翔。

蝙蝠。

我望向设置在附近的说明看板。棕果蝠。主要栖息于亚洲大陆,以水果为主食。是一种眼睛又圆又亮、看起来相当惹人怜爱的生物。

「蝙蝠啊。」

诚先生仰望着倒挂在天花板上的蝙蝠,这么喃喃自语。有时是走兽,有时是鸟禽的卑鄙生物。

「阿纯。」

听到诚先生的呼唤声,我转头望向他。

「你跟女朋友怎么样了?」

诚先生方才眺望的那只蝙蝠,从天花板的这一处飞到另一处。诚先生为了追寻它的身影而转动脖子,他带点忧郁的侧脸浮现在黑暗之中。

「我被甩了,她说她没办法谈远距离恋爱。」

「这样啊,真是遗憾呢。」

无所谓,反正我也撑不下去了。我没办法当一只蝙蝠。

诚先生,你——

「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我也为自己的性取向苦恼不已。」

诚先生像是看穿我的内心想法般这么开口。

「在我那个时代,社会看待同性恋的眼光比现在更狭隘。长大成人后结婚、和异性共筑家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同性恋者这种生物,是理所当然被嘲笑的造物主的失败作品。明明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如此,我却还是只能爱男人。这样的我,将来该怎么办呢?我不停地烦恼、烦恼、烦恼,在迟迟得不出答案的状态下,只有时间一直在流逝。出了社会后——我和妻子相遇了。」

诚先生的嘴角稍稍上扬。

「她是个很不一样的人。在男女立场比现在划分得更清楚的那个年代,她却十分积极地倒追我。事后询问妻子,才发现她似乎不太习惯和男性交流相处。听说我会在家里弄一个小菜园之后,她隔天也开始如法炮制。这样的追求方式实在是太直接了,已经超过让我傻眼的程度,反而有种耐人寻味的感觉呢。不过,这种直接了当的求爱行为,对我来说却相当有效。因为直球是很难回避的东西嘛,只能将它打击回去,或是干脆接下来而已。我没能做出这两种选择的其中之一,让这种状态拖拖拉拉地持续了一阵子之后,她向我告白了。」

诚先生将掌心贴上展示区的玻璃墙,侧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

「我接受了她的心意,为了自己而接受,我并非完全不觉得被当成烟雾弹的她很可怜。可是,我想要家庭的渴望,远超过了这样的怜悯。得到人生伴侣、孕育后代、拥有自己的家庭。这种听来理所当然的幸福,我无论如何都想要。」

我也是。然而,我们有着一个极大的差异。诚先生能够对他的妻子勃起。

「连求婚都是妻子主动开口的,而我也接受了。我们在众多亲友的祝福下举办了婚礼,在上帝面前立誓永远相爱,在亲友面前立誓打造一个美满的家庭。面对目泛泪光的岳父,我向他发誓会让妻子永远幸福。」

诚先生立起手掌,像是要将手指掐进玻璃墙。

「我试着爱过她。」

够了,他的表情痛苦到让我想这么说。我也时常露出这样的表情。让自己讨厌得不得了的表情。

「我有试着让自己去爱她。」

天花板上的蝙蝠飞走了。诚先生将手离开玻璃墙,以视线追寻那只蝙蝠,看到它躲进岩石后方后,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

「蝙蝠很卑鄙吗?」

诚先生没有望向我,也没有盯着那只蝙蝠,他想必是凝视着自己在玻璃墙上的倒影吧。

「蝙蝠不像走兽那样有一口利牙,也不像鸟禽那样有尖锐的喙,是非常无力的存在。因为弱小,要是不透过这样的生存方式,就无法活下去。」

因为弱小,所以这么做。为了活下去,所以这么做。倘若不这么做,一定会被击溃。

「就算这样,大家还是觉得蝙蝠很卑鄙吗?」

蝙蝠从岩石后方飞出来。诚先生的视线不再追寻那只蝙蝠。他转身背对玻璃墙,缓缓踏出脚步。我杵在原地眺望他的背影半晌后,才勉强让无法动弹的双脚动起来,小跑步跟上他的脚步。

逛完动物园一圈后,我们离开园区,前往不忍池。

我跟诚先生在池畔的长椅坐下,一起眺望这座池子。水面几乎被茂密的莲叶完全覆盖住,尽管仍有零星的几朵花浮在水面上,但大致上都是花苞的状态。

「现在不是莲花的花季吗……」

我这么自言自语。诚先生开口回应我的低喃:

「莲花是在夏季开花的花卉,所以是现在没错喔。」

「但放眼望去,都只有叶片耶?」

「在一整年当中,莲花大概只有四天会开花。而且还是从七月开始依序慢慢开,所以不会有一口气开满整座池塘的盛况。另外,莲花只会在早上开花,到了午后,花瓣就会阖上,变成花苞了。」

「哦~」

诚先生真的很熟悉植物呢。如果能更早了解到他这样的一面就好了。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

「进入秋天后,莲花会枯萎,围绕着池子的枫树枝头也会逐渐染上红色。春樱、夏莲、秋枫。像这样,能够因应不同季节,让人们见识植物营造出来的截然不同的美景,就是这座池塘的特征。」

说着,诚先生转过头来朝我微笑。

「到了秋天,我们再一起来看吧?我会替你出交通费,就当作是来东京旅行吧。」

必须应战的感觉涌现。

我只对诚先生说了「我要搬家」,他也只用「我会寂寞的」回答我。我们完全没有谈到接下来该怎么办、想怎么办的问题。从相遇那天开始,我们就一直回避讨论跟未来相关的事情,直到今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诚先生。」

我想逃跑。我想就这样敷衍带过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为了明天而活。可是,这么做的话,我一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因为她没有逃。

「我们分手吧。」

一阵风吹来。

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我的这句话动摇般,一阵相当强劲的风吹来。夹带池塘水气的湿热南风抚过脸颊。我挺直背脊,汗水缩回肌肤底层。

诚先生望向我,我也望向他。我们谈谈吧,或许已经太迟了,但我们好好谈一下吧——我以眼神这么向他诉说。

诚先生有些落寞地眯起眼。

「跟妻子结婚一年后,我们有了孩子。」

诚先生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他将手搁在腿上,远眺前方的池塘。

「我感到很不安。无法爱自己的妻子,也无法停止在外头玩男人的我,真的能够爱这个孩子吗?我是不是不该渴求家庭的存在呢?我这么自问自答。不过,看到出生后的儿子,这样的不安,全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

诚先生露出有些柔和的笑容。

「我愿意为这孩子而死——我真心这么想。在三年后出生的女儿,也让我疼爱不已。看到亲昵地对我喊着爸爸、爸爸的两个孩子,我能够把他们当成家人,发自内心地爱护他们。不知不觉中,我也停止了在外头玩男人的习惯。我从一个男人晋升成父亲了,我变成跟『喜欢女人还是男人』这种纠葛无关的生物了。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

「然而,在儿子升上国中后,那件事发生了。」

如同我所想的转折,诚先生用力咬住下唇。

「在全家人共用的电脑里,我发现了儿子浏览色情网站的纪录。毕竟都是国中生了,会对这方面感兴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或许会把这样的儿子跟过去的自己重叠,为他的成长会心一笑吧。但我不一样。」

诚先生用手用力捏住自己的大腿。

「我涌现了情欲。」

他用力拧着自己的大腿肉,他在刻意弄痛自己。我能察觉到这一点。

「这可不行。这跟同性恋已经是不同层级的事情了,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事。尽管理性很明白这一点,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将儿子当成一名男性来看待。不小心撞见儿子在自慰的场景,于是出手协助他——我开始妄想这种如同官能小说的发展。这样的行为,没办法以『我是同性恋』作为借口;一如异性恋的父亲不会对女儿涌现情欲,一般来说,同性恋的父亲也不会对儿子涌现情欲才对。我跨越了同性恋和异性恋的领域,成了单纯的、无可救药的一个变态。」

变态,诚先生主动为自己贴上了我们这类人最害怕被贴上的标签。你是变态,你太不正常了,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呢?拜托你消失吧,求你了。

「我再次开始在外头玩男人,透过跟年轻男性做爱来发泄欲望。然而,儿子对无法抑制这种欲望的父亲一无所知,成长为愈来愈吸引我的存在。感觉事态真的很危险的我,决定在网路上招募愿意以『儿子』的身分让我抱的年轻男性。」

语毕,诚先生转过来望向我。他脸上的痛苦表情,也瞬间转变成温和的笑容。

「然后,我遇见了你。」

那是一张在诉说美好回忆的表情。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收到跟儿子同年的年轻男孩的回复时,我真的非常惊讶。我原本以为一定是骗人的,想说就这么将计就计算了,结果发现一切都是真的,让我更惊讶了。在很年轻时就踏入这个世界的孩子并不罕见,但我万万没想到会被自己给遇上。我也想过要收手,但因为你实在太可爱了,让我按捺不住呢。」

我不禁缩起身子。诚先生像是被我的反应逗笑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你成了我最有效的良药。在那之后,就算儿子只穿着一条内裤在家里闲晃,我也不再有任何感觉。我会回想你的事,透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心中对于儿子的情欲逐渐淡去。到了现在,我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何会对儿子涌现情欲了。」

至此,诚先生突然叹了一口气,然后将视线从我身上拉回池塘。

「不过,药效似乎太强了一些。」

他仰头远眺天空,那是在窥探过去的眼神。

「在温泉设施遇到你时,我当着陌生人的面吻了你对吧?那时候,我真心觉得,就算被别人——被家人看到这一幕,也无所谓了。倘若被看到了,我就能彻底做出抛家弃子、选择跟你在一起的决定。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这么想。」

抛家弃子,然后跟我在一起,可以跟自己真心爱着的人在一起了。这是一个甜美、极具魅力、却也绝对不会被允许的未来。

「恐怕得在中毒之前跟你分开了啊。」

像是在说服自己的说法,诚先生缓缓转头望向我。

「我会选择救我的妻子。」

尽管是很久以前提及的假设话题,我却随即明白了诚先生在说什么。

「如果你跟我的妻子一起掉进水里,我会拯救我的妻子。」

——啊啊,太好了,你是这样的人。你是不会逃避我,还会说出我想听到的答案的人。

你是能够抛弃我的人,真的太好了。

「诚先生。」

我俐落地从长椅上起身。

「我该回去了,我还得打包搬家的行李。」

诚先生坐在原地仰望我,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我知道了。那么,到了大阪,你也要保重喔。」

「嗯,你也要多保重身体喔,诚先生。再见。」

我转身,然后大步地、快步地远离诚先生。我头也不回地走着,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不忍池,来到了上野公园。

我像是受到某种指引般,摇摇晃晃踏进公园。我独自走在公园里,朝着上野车站的公园侧验票闸门前进,然后在道路旁的灌木丛中,看见有着纯白厚实花瓣的花朵绽放。不是盛开,而是开始凋谢的状态。

噢,这种花跟那个很像呢。将大片纯白的花朵伸展开来,同时具备可爱和高雅两种气质的花卉。是那种花的亚种吗?我记得那叫做——

栀子花。

「……呜。」

不准哭。

这里可是外头,不知道有谁在看,不知道会被谁看到,这样很难看,很丢脸,你是男人呢,是男人对吧?

「呜……咕……」

我无法压抑自己的声音,整个身体开始不断抽搐。就连站着都很吃力。地面仿佛不停在摇晃。

我——忍不下去了。

「呜……咕……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要保护自己那样弓起背,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而双手抱头。我不停释放出泪水和呜咽声,等待席卷而来的强烈感情退去。然而,回忆却持续涌出,再三扰乱我的内心。明明是自己的脑袋和身体,我却完全无力控制。

是吗?

这就是恋爱吗?

我抛开羞耻心和面子问题,只是用力地放声大哭。把涌上喉头的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在这个变得愈来愈模糊、仿佛即将消失的世界里,我在一瞬间回想起年幼的自己像这样大哭时,在一旁轻声安慰的父亲脸庞。

搬家前一天。

一如昨天,今天的我也要外出。不过,跟昨天不同的是,母亲今天没有特别说些什么,因为我有告诉她自己要去哪里。她只是对我投以一个仿佛在说「加油吧」的温和微笑。

离开家后,我步行片刻,随即抵达了那座以前经常跟亮平逗留的公园。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呢。我这么想着,然后望向公园里头。

看到我之后,坐在公园深处的长椅上的亮平露出灿烂的笑容。

——过来啊。

他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我穿越在一旁开心嬉闹的几名幼童,来到长椅所在处。亮平轻轻举起手说了声「嗨」。我在他身旁坐下,然后主动开口:

「你在等我吗?」

「嗯,听说你今天会出门,所以我在这里埋伏。」

「你怎么不联络我呢?」

「这你就不懂啦~就是要在事前没有知会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啊。」

亮平夸张地耸耸肩,一副想说「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阿纯,你记得我们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吗?」

亮平看着在远处开心玩耍的幼童们问道。我随即回应他。

「记得啊,就是在这座公园的这张长椅上。」

「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喜欢男人了吗?」

直接触及我的核心的提问。

从得知我是同性恋者的那天,直到现在,亮平一直是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的态度来对待我。但实际上,并非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确实有什么发生过。尽管亮平对我的态度依旧很温柔,但他似乎有刻意避开这件事的倾向。

亮平的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我,我们好好谈一下吧——他的眼神仿佛在这么诉说。

我以同样的眼神回望他,然后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那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种事情啊。」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所自觉的?」

「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发现自己不太对劲。升上国中后,我有了喜欢的人,于是更加坚信了这一点。」

「可以问是谁吗?」

「教现代国语的竹内老师。」

亮平愣愣地张大嘴。

虽然不知道呆若木鸡的「木鸡」看起来是什么感觉,但一定就像是现在的亮平吧。身为和他认识十多年的友人,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基本上都是负责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他露出这种表情。

「真的假的啊!竹内都当爷爷了耶!」

「我就是喜欢这种人嘛,我对同年龄层的男生反而不太有兴趣呢。虽然也会涌现『这个人身材真不错~』的感想就是了。」

「啊~这样啊~真是深奥耶。我输了。」

亮平将身子靠上椅背,然后仰起头望向天空,轻轻开口:

「嗯~不过,这样也好啦。」

「这样也好?」

「嗯,因为,我原本还为了是不是得拒绝你而苦恼呢。」

被亮平一说,我才察觉到原来还有这种思考角度存在。

我跟亮平是朋友,我完全没想过要跟他交往。对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我完全忽略了亮平产生这类误会的可能性。不过,会这么误会,也是很正常的。

「阿纯,你不是说梦过自己跟我上床吗?所以,我还以为是这样呢。」

我说过。这么说来,我完全不曾为那时的发言多做任何解释,我总是忍不住依赖亮平不会追问太多的个性。

「有没有把某个人当成恋爱对象、跟能不能和对方上床,完全是两回事。我确实有作过那种梦,但这两件事是毫无关连的。」

「这样啊?」

「你会想跟教英文的藤本老师交往吗?」

「……被你这么一说,真的是这样呢。确实毫无关连。」

「对吧?虽然我『最喜欢你』,但从来不曾想过要跟你交往。」

我以肯定的语气这么表示。结果亮平抬起身子,紧紧盯着我问道: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我可以向神明发誓,我没有把你当成恋爱对象看待。」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最喜欢我』的部分。」

亮平的眼神有些动摇。都已经当了这么久的朋友,他还会在意这种事吗?看到他令人哑口无言的一面,我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

「真的啊,这不是当然的吗?」

我的音量不自觉变大。因为这对我来说,是绝对能够秉持自信说出来的答案。

「这样啊。」

亮平先是露出害羞的表情,接着敞开双臂抱住我。他稍微被汗水沾染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酸味。

「谢谢,我也『最喜欢你』了喔,阿纯。」

「……真亏你能抱着一个男同性恋说这种话耶。」

「我说过了吧?就算阿纯是同性恋、作过跟我上床的梦、或是得到很远的地方去,我跟你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改变。」

亮平的左手紧紧拥住我的身体。同时,他的右手伸向我的胯下,一把揪住我的小弟弟,然后格外用力地揉了起来。

「等……亮平,你干嘛啦。」我扭过身子,但没能摆脱他的手。

「最后一次了,揉个够本。」揉揉、揉揉。

「你讲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啦,快住手。」比之前感觉更舒服,真的不妙了。

「不要。我要再揉个十年份。」揉揉、揉揉、揉揉、揉揉。

「我叫你住手啦!」

我使劲大喊,然后推开亮平。伴随一阵「呜喔!」的短暂惨叫声,亮平整个人从长椅跌坐在地上。摔倒在地的他,露出一如往常的具有亲和力的笑容,然后缓缓起身。

「我该走啦。要是害你迟到也不好嘛。」

亮平拍了拍屁股上的泥沙,然后转身背对我。不过,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对啦,我忘记说了。魔镜小野有一句话要转告你。」

小野要转告我的话,我不禁屏息。在一句「虽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的前提后,亮平缓缓开口。

「他说『我喜欢《Sheer Heart Attack》』。」

我愣愣地张大嘴。

呆若木鸡的表情。刚才亮平的表情固然很惊人,但现在的我,想必露出更超越他的表情了吧。看亮平有点被吓到的反应就能明白。尽管明白,我仍无法佯装平静。

「……你听得懂?」

面对亮平的提问,我沉默着点点头。「Sheer Heart Attack」是QUEEN第三张专辑的名称,也是收录在其他专辑中的一首歌的歌名。小野指的究竟是专辑还是歌曲?不对,是哪个都不重要。问题不在这里,而是——

原来小野也有在听QUEEN。

「——也可以帮我转告他一句话吗?」

看到我的音乐播放器里头的曲目时,小野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差点对我涌现亲近感,却又气急败坏地否定自己这样的反应——他也有挺可爱的一面嘛。

「跟他说『我喜欢《歌剧之夜》』。」

亮平蹙眉。听到我问他「你记得住吗?」亮平点点头,然后以一脸不太能接受的表情歪过头。

「只有阿纯跟小野能用奇怪的密语沟通啊,我会嫉妒耶。」

随后,亮平再次转身。他朝我挥了挥右手,以背对我的状态开口:

「再见喽。你去那边也要交到好朋友喔。」

——没有比你更棒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相信就算不说,也能够传达给亮平,所以选择静静地目送他离去。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我从长椅上起身,然后步出公园。在身后,一群孩子发出稚嫩的喊叫声开心嬉戏着,就像过去的我和亮平那样。

我步下电车,来到车站附近的圆环公车站时,跟我约好碰面的那个人尚未出现。

距离我们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我坏心眼地想着,等到对方现身时,要说些什么调侃的话才好。不过,在我想到答案前,那个人已经顶着一张红冬冬的脸,气喘吁吁地出现。

「久等了。」

「你很慢耶。」

「对不起,难得跟你见面,我本来想好好打扮一下的,但总觉得服装怎么搭配都不对,结果……」

「不管你再怎么精心打扮,我都没办法被打动啊。」

「没关系,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

跟我约好碰面的人——三浦同学笑着这么说。烦恼到让自己迟到的结果,她挑选的服装,是之前去池袋的那件连身裙。回归原点的选择。

「对了,你是不是跟亮平说我们今天要见面?他在路上埋伏我呢。」

「是喔,他跟你告白了吗?」

「拜托,亮平又不是同性恋。」

「在BL星的话,他绝对是个同性恋呢。」

我们一如往常地一边走在路上,一边聊着没营养的话题。离开车站一带,来到大马路上后,我们随即抵达了准备前往的那栋四方形建筑物。自治会馆。展示着三浦同学画作的地方。

我们依据告示牌前往展览会馆,这场展览会的主题是「我最爱的风景」。会馆里头贴满了描绘灯火绚烂的夜景、小溪潺潺流动的河畔、或是自己心爱的人们的灿烂笑容等画作。我们边走边欣赏这些作品,最后,在一张画作前方驻足。

画里是一名少年的侧脸。

以淡淡的用色,描绘出以缥缈眼神眺望着远方的少年的一幅水彩画。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是企鹅。谈论不适合自己的严肃话题,因此感到疲惫的他,借由眺望企鹅在水中悠游的身影,来疗愈自己的内心。这时,身旁的人拍下了他的照片。

标题是——

「坠入情网」。

「真是令人难为情的标题耶。」

「光是以前男友为模特儿的作品被展示出来,就已经让人羞耻到想死了。事到如今,还管什么标题呢。」

「被展示出来的我,也觉得羞耻到想死啊。你的家人也会来看这场展览吧?」

「嗯,他们已经来看过了。我爸还说了『带这家伙回来给我看看』、『你不带他来,我就自己去见他』之类的话,不过我使出全力阻止他了。感谢我吧。」

「……那真的是多谢你了。」

「不客气。」

三浦同学轻笑出声。我凝视着这幅画,我不会画画,也完全不知该从何判断一幅画的优劣。不过,我能确实感受到画这幅画的人,是真心爱着画中这名少年。

「发生了很多事呢。」

是啊。发生了很多事。去过了很多地方。你喜欢我,而我——果然也曾喜欢着你。

「好充实的四个月啊,总觉得我暂时不想再跟男人交手了呢。」

「你只是累积了一个极端的经验,怎么说得自己好像身经百战一样啊。」

「因为人家很累了啊,我要暂时在BL星过活了。」

BL星,人口比率中的男性极端的多,男人不分老少,全都是同性恋者。就算是同性恋,也能够谈一场在心动之后开花结果的美满恋爱。一个莫名其妙、宛如梦境般没有道理可言的星球。

「我会暂时在地球过活。」

三浦同学没有回应。我们俩无语地眺望着眼前的画作。最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嗳,安藤同学。」

「什么?」

「你之前曾经说过『像同性恋者这种对种族存续没有帮助的生物,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之类的话吧?我说不定已经知道答案了喔。」

我吃惊地瞪大双眼。三浦同学像是刻意卖关子地问道:

「你想听我的答案吗?」

我以「想」点头回应她。三浦同学表示「那我就告诉你吧」,然后将上半身微微向前倾,抬起双眼望向我。

「我在想——」

她轻启柔软的唇瓣,像个孩子那样笑了。

「造物主或许是个腐女吧。」

造物主是个腐女。

——噢,的确。这样一来,男同性恋就说得通了。因为造物主是以维他命BL为必须营养素的特异存在,其实很想把地球改造成BL星,才会创造出像我们这样的存在。祂会在天上关注我们的恋情。比方说,看到我跟诚先生的关系,祂可能就会一边呐喊着「父子恋好萌~!」或是「令人揪心的恋爱好萌~!」然后一边满地打滚。原来如此,真是简单明了。可是……

「……这种造物主也太渣了吧。」

「嗯,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那女同性恋者又怎么说?」

「这个世界的造物主,大概是喜欢蕾丝边的男神、跟喜欢男同性恋的女神的组合吧。」

「简直是差劲到极点的造物主组合耶。」

「真的呢。」

三浦同学笑了出来。接着,只有下半张脸维持着笑容的她,将变得落寞的眼神移往一旁。

「嗳,安藤同学,我们今天就在这里道别吧。」

道别。三浦同学垂下头。

「在这里的话,我觉得就能潇洒地跟你说再见了。」

其实我并不想跟你说再见,但真的要这么做的话,选在这一刻是最适合的——她这样的想法,确实地传达了过来。

「我明白了,就这么做吧。」

听到我的回应,三浦同学猛地抬起头。她的上半张脸也变成笑容。浮现满面笑容的她朝我伸出右手。

「纯。」

她唯一这么叫过我,是在我们打算相爱的那次。我以自己的右手握住三浦同学的右手。一如那时,我们的体温传达到彼此的身上。

「谢谢你至今的照顾,我喜欢男同性恋,然后也喜欢你喔。」

「我才应该谢谢你。我喜欢男人,然后也喜欢你喔。」

我放开手。这种情况下,感觉是我必须主动离开。于是,我稍微背对三浦同学,然后告诉她一个一直令我有些在意的事实。

「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什么事?」

「最好不要在人前动不动说出Homo一词喔,改口说Gay会比较好。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用语其实有点侮蔑的意思存在。我个人是不在意,但如果会在意的人听到了,可能会不开心吧。」

呆若木鸡的表情。

今天第二次,加上我自己的话,这样的表情就是第三次了。我原本以为三浦同学是知道有这样的意涵,才会故意使用这个词汇,但她看起来似乎是不知道。因为我也很常讲,所以她完全没料到有这种事吧。

三浦同学涨红着脸大喊:

「这种事情,你一开始就要告诉我啦!」

我笑了,笑着转身背对她,挥挥手道了句「再见」,迅速离开现场。

离开自治会馆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前往新宿二丁目。

我一如往常地推开门。门上的铃铛也一如往常发出清脆声响。我一如往常地在吧台的座位坐下,对着一如往常笑着向我说「欢迎光临」的凯特小姐,一如往常地点了一杯拿铁。凯特小姐一如往常地替我端来拿铁咖啡,一如往常地在吧台上以手托腮,一如往常地朝我搭话。

「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喔。」

凯特小姐以右手食指点着我的额头。

「不是来等人对吧?」

我明明什么都还没有说。看到我僵住的反应,凯特小姐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我听那个人说喽,你把他甩掉了呀?他Nervous到我过去从没看过的程度呢。因为太有趣,我还忍不住捧腹大笑了。」

凯特小姐放下撑着脸的手,从吧台后方探出上半身。

「你为什么甩掉他?」

如果是对方不想说的事,就不会追问。原本一直保持这种作风的凯特小姐,现在主动向我打听事实。想必是因为她稍微认同我的做法了吧。

「其实——」

我开口。

我说出了从目击到三浦同学购买BL书籍的场景,直到今天发生过的一切。试着跟三浦同学上床的事,还有我企图结束自己生命的事,我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凯特小姐只是一边以「嗯嗯嗯」回应,一边静静地听我诉说。尽管途中有其他客人踏进店内,她也没有去招呼对方,而是一直站在我的面前,倾听我说出来的一字一句。

大致说完之后,我喝下约莫还剩一半、已经彻底冷却的拿铁。凯特小姐轻声说了一句「发生了很多事呢」之后,抬起原本靠在吧台的上半身。

「那么,阿纯。之后,你打算以什么样的态度生活?」

不是「在哪里生活」,而是「以什么样的态度生活」。我将咖啡杯喀当一声放在成套的盘子上。

「我不知道。」

我还无法写完这张考卷。不过,我也还有很多时间。之后,我必须尽可能花时间、有时甚至要刻意忽略摩擦系数和阻力,来不停苦思最佳解答究竟是什么。

但是,第一题的答案,我倒是已经写出来了。

「不过——」

佛莱迪的歌声在店内萦绕。我以不输给他的嗓音这么明确表示:

「无论会被谁讨厌或是无法获得他人认同,我希望只有自己一定要爱自己。现在,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我偷瞄了凯特小姐一眼,透露出想询问她「这算不算正确答案呢?」的眼神。但她却突然转换了话题,仿佛是在宣言「标准答案是不存在的哟」一样。

「嗳,阿纯。『把世界变Simple』这种事,用不同的角度来想,也可能是很棒的一件事喔。」

说着,凯特小姐仰望架在天花板上的音响。

「Freddie Mercury。在全球缔造超过三亿片的CD销售量的Rock Band的Vocalist。如果用Simple的观点,来看待这位受到全球爱戴的Artist的话——」

凯特小姐露出让她的白皙肤色和一口皓齿相映生辉的灿烂笑容。

「他就跟我们是『一样』的呢。」

日文从音响传了出来。

这是喜爱日本的QUEEN特别为了日本歌迷而写的曲子。〈Teo Torriatte(Let Us Cling Together)〉。悲哀和希望同时存在的旋律、以及在中途混入东方色彩的日文歌词,形成了整首歌不可思议的世界观。

「我很喜欢这首歌呢,来日本之前就喜欢了。」

凯特小姐语带感叹地轻声表示:

「既然日本是能够为这么棒的曲子赋予Inspiration的国家,一定会有很多Cute、Pretty又Attractive的女孩子吧。我想着自己总有一天要到日本来,跟日本的女孩子交流接触。」

这是她决定踏上九千公里的旅程的原因,凯特小姐又露出羞涩的表情补充:

「跟我所期待的完全一样呢。」

我从椅子上起身,从口袋里的钱包掏出刚好一杯拿铁的钱,搁在吧台桌上。凯特小姐以一脸落寞的表情、落寞的嗓音询问:

「你要走了吗?」

我望着天花板回答了她的提问。

「我想趁着还在播放这首歌曲的时候踏出店内呢。」

凯特小姐以「这样呀」轻声回应。我沉默地步向出口,打开大门,挂在门上的铃铛也叮当作响的时候,背后传来呼唤声。

「阿纯。」

我扶着门板转头。凯特小姐以那双天空蓝的眸子望向我,然后温柔微笑。

「哪天再见喽。」她迷人的嗓音动摇了我的心。「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我同样以微笑回应她,然后用力点点头。

「好的。」

我踏出店外,关上大门,为了眩目的阳光而眯起双眼。好啦,接下来要去哪里呢?我哼着跟我一样的他刚才唱的那首歌,在没有目的地的状态下,摇摇晃晃地往前踏出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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